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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压榨(一)

    宣布了决定,陈凯转身便向公事房走去,只留下这一众人的目瞪口呆。

    休假,或者说是休沐这档子事,按照明朝的制度是每旬一日,若是算上正元节、元宵节、冬至日的话,一年下来也不过是五十几天罢了。而且这项制度还是针对官员的,再加上如今的国势以及郑成功所部在风中孤独飘零的现状,从军器工坊成立至今,这些工匠就没有休息过哪怕一天,全凭着皮鞭和积威来保持着基本的工作效率。

    现在陈凯把尤二赶出了军器工坊,在第一时间选择放假,就新官上任推翻前任的施政方针的惯例来看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但是现在大到全国,中到郑军一部,小到陈凯的个人问题,这就显得太过矫枉过正,以至于到了不惜自伤的地步,实在有些太过了。

    陈凯对郑成功的保证,现在工坊中也只有柯宸梅知道,而且还是中午用饭时的示好。此刻陈凯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其他人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柯宸梅却直接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参军。”连忙跟了过去,柯宸梅扫视了左右,低声叫住了陈凯,略有些焦急的问道:“不是说时间已经不够用吗,这再放假岂不是更不够用了吗?”

    此番事件,柯家兄弟显然是被郑成功安排站在陈凯这一方的,然则陈凯快刀斩乱麻过后,却显得有些不紧不慢了起来,仿佛其人此前的努力就是为了得到这个职务,而非是真的要去完成对郑成功的保证。

    陈凯的诡异,柯宸梅不由得开始疑惑了起来。然则陈凯听到有此一问,却只是摇了摇头,随即微笑道:“既然已经不够用了,那又何必在意这一天的休沐呢?”

    说罢,陈凯便自顾自的踏入了公事房,只留下柯宸梅的那一脸的不解,但也只能尾随陈凯而去。

    管事参军和卫兵队长先后离开,倒是厂区里的工匠们却根本不敢离开。直到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监工开始轰人,汤全有才战战兢兢的向王富贵问道:“王监工,那我等明日还过来上值吗?”

    “你这厮听不懂话是吗,参军他老人家体恤尔等,叫你们休息一天,怎么着,是一天不干活这身贱骨头就难受还是怎地?!”

    刚刚的那一瞬间,王富贵分明看清楚了在听到这一消息时柯宸梅的反应与其他人是存在区别的。原本他还在琢磨着这里面的门道,岂料却被这么个工匠给打断了,没好气儿的他自然也不吝再数落这个没眼力价的家伙。

    工匠们一哄而散,甚至在看着那些工匠出了大门的时候王富贵还依稀的听见了些许欢呼。下班前的训话结束,陈凯在此之前已经通知过要开会的,眼见着工匠们离开,王富贵也连忙跟上了另外的两个监工的脚步,步入到了人已经差不多聚齐的公事房中。

    公事房长久不用,没那么多椅子凳子,再加上阶级上下分明,此刻陈凯高坐在上,案前则是柯宸梅坐在侧手,而其他人,连带着负责带队值守夜间的那个副队长也只得站在两侧。

    见人凑齐了,陈凯便对众人言道:“本官受国姓爷之任命,全权执掌此军器工坊,为的是更好的确保武器的供给。这一点,本官琢磨着,诸君应该是明白的。”

    “小人等谨遵参军命令。”

    “很好。”众人行礼,陈凯点了点头,便对那老鼠须子说道:“蔡先生,尤二夫妇贪墨几何,可已查算清楚?”

    “回参军的话,还差一些,很快就查算完毕了。”

    老鼠须子连忙应答,汗珠子也已经冒了出来。陈凯听过一笑,继而对其说道:“那今天就有劳蔡先生多辛苦一些,把这件事情收个尾,再回家休息。”

    “小人不敢言辛苦二字,一定尽心尽力为参军办事。”

    “不,蔡先生,是为国姓爷,为朝廷做事。”

    “是,是,小人谨遵参军教诲。”

    已是满头的大汗,但老鼠须子却也着实的松了口气。这件事情既是拉拢,更是投名状,他不是尤二那等有跟脚的人物,眼下陈凯有郑成功的背书,强势而来,直接就压倒了尤二,他也只能倒过去,以免殃及池鱼的时候被尤二拿来当替罪的羔羊。

    陈凯与老鼠须子的对话,众人皆是默不作声的听着,没有敢插上哪怕半句嘴。此间事了,陈凯便对那三个监工提起了伙房的事情,此刻那三个监工家的婆娘已经在伙房里忙碌着,为值守夜班的卫兵准备晚饭和热水。

    “伙房的事情,本官的原则还是那句话,要让咱们工坊的人吃饱了。吃饱了才有气力干活,吃饱了也才能有气力和精神值守。”

    “小人等回去一定叮嘱,平日里也会严加监督。”

    “嗯。”陈凯点了点头,便开始布置下面的事情……

    没过多久,会议结束,任务分配完毕,众人也都散去,有的回家了,有的则继续当值,公事房中便只剩下陈凯一人。郑成功派来请他赴接风宴的人已经回去了,这顿饭,他现在确实是没有功夫去吃,尤其是经过了这一下午的观察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有道是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但是放在大军作战,刀盾兵的训练时间却远远要高于长枪手,成本也更高。诚如《手臂录》中所指:“自戚公立法以来,江南刀牌手,于兵居五之一,然能如纪公所言,可以入枪者绝见。盖枪叉长兵,虽失其精微,而渣滓犹可用。”

    明朝中后期军中,亲兵家丁策马冲杀、护卫将帅,老兵持刀盾破阵,相对的新兵则更多的是用长枪列阵。郑成功所部多是最近几个月招募来的新兵,武器的缺额也都是在新兵上面。所以这一次的打造任务,皆是长枪。

    单一的武器打造,倒也简单一些,再加上武器都是粗加工,不需要耗费太长时间。当然,如果是精工细作打造精品,那种几天一件都是在做梦的精细活儿,却也没办法在军中普及,更经不起军队的耗用。

    然则,根据陈凯的计算和郑成功的要求,到昨天为止,全军上下依旧缺少710杆长枪。这就是他未来一个半月内需要完成的任务,一项按照之前的几个月的效率来看需要两个半月才能完成的工作任务。

    “三个铁匠带五个学徒一天的产出只有9个枪头。”

    一想到今天一天的产量,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空气锻锤、没有打磨机、没有钻孔机、更没有开刃磨床,机械一应全无,一切的一切全凭工匠拿着原始的工具一手一脚的锤锻打磨而成,生产效率低得实在是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哦,不,起码还有风箱,至少不是用嘴把火吹到足够的热度。”

    铁匠也就这样了,乍看上去,木匠的工作比起铁匠来得要简单得多,今天也额外的生产了一些尖头木枪,但是诸如竹子这样的材料却也都是需要他们亲自带着杂役去山林中砍伐的,他们的活计也不轻松。

    “木匠无所谓,铁匠产能不足是个大问题。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明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抛开这一天,五月和六月也都是29天(农历),那也就是还剩下44天,每天最少需要制造16个枪头才能完成任务,任重而道远啊。”

    ………………

    “回禀家主,陈参军说国事急如星火,还当抓紧一切时间,所以今天就不来赴宴了。”

    “他也知道要抓紧一切时间?”

    禀告完毕,下人就退了出去,然则郑成功还没说什么,陈豹却率先跳了出来,表达他对陈凯在如此紧张忙碌的时间段还给工匠放假的不满。

    陈凯此举,确实有违常理,陈豹如此也无可厚非。然则郑成功却并没有接这个茬儿,反倒是转过头,向洪旭问道:“忠振伯向来负责南澳庶务,以为此事如何?”

    郑成功话音方落,洪旭便连忙起身回道:“尤二一事,末将疏于管教……”

    “无需如此,那厮克扣粮食和购菜银的事情,本帅身在南澳亦不知晓,更别说是忠振伯还需长期奔波各处。这件事情等陈参军那边的文书送到再说,现在本帅问的是陈参军给工匠们放假一事的处断,你有什么看法?”

    尤二贪墨,陈凯发飙,军器工坊上下都是见证,就连郑家的那个送饭的小厮也被陈凯抓来做了见证,并且将其转达给了郑成功,已是无可辩驳。

    洪旭此前已经向郑成功谢罪过,此间又来一次,也立刻就被郑成功打断,并且稍加安抚了一番。但是,郑成功还是需要他的回答,而这件事情,却也并非那么容易回答。

    “这件事情,末将刚刚思量过了,但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陈参军此举却有不合常理之处,但是陈参军既然明知如此却还是依旧做了,想必定是有他的意图。”

    洪旭的回答等于是没有回答,郑成功岂能听不出来,然则以着洪旭在军器工坊上的尴尬境地,也确实不方便做出任何有偏向性的回答。眼见于此,郑成功也点了点头,随即便对陈豹说道:“诚如忠振伯所言,本帅既然付之以全权,自当用人不疑。”

    陈凯还在公事房中继续筹划,郑成功也确定了态度。夜越来越深,南澳城中亦是越来越静,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区别。然则距离军器工坊不算太远的一处小院里,男人的喝骂,女人和孩子的嚎啕大哭,此起彼伏,扰得城中的家犬、野狗们都在随声应和。

    “知道那穷酸是来找麻烦的,你这蠢娘们还敢按着平日里那般做饭食,不想活了是吗?!”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的脸上登时便肿起了一个巴掌式的红色。伴随着这记耳光的不只有女人的哭泣,更多的还是男人的脱口大骂。

    “杂役的事情已经是靠着老子的积威涉险过关了,人家正愁没下手的地方,你倒好,还给那穷酸指了条道,你是打算谋害亲夫不成!”

    “爹,别打娘了,娘已经哭一下午了。”

    十一二岁的儿子跪在地上,亦是满脸的泪水。奈何尤二已经怒不可遏,放开了揪着尤洪氏头发的手,转过身来一脚便将其踹了出去。

    “狗杂种,老子是你爹,轮得到你来管老子!”

    尤二作势更要冲上去打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顿,可是看到了儿子被打,已然被尤二打得鼻青脸肿的尤洪氏不知从哪来的气力,一下子就扑在了儿子的身上,对尤二尖声怒喝道:“什么你的积威,还不是因为洪伯爷是我娘家的远房亲戚他们才会听你的,就是你能当上亲兵,也一样是……”

    “你特么还敢提这个!”

    尤二一脚踹了过去,打断了他的婆娘的激愤之语。紧接着,一个近身,尤二揪住了尤洪氏的头发,唾沫星子便喷溅了后者的满脸。

    “洪旭那老狗姓洪,你这婆娘也姓洪,可你别忘了你跟人家都九服开外了,否则老子怎么可能就只是个亲兵?”

    中午时被陈凯轰出了军器工坊,尤二便赶去洪旭的府邸。一是向洪旭告状,一是求洪旭出来保他,可是他抵达时,洪府的管家就说洪旭去了总镇府与郑成功商讨军务,一直等到了前不久,都已经宵禁好久了都没有回来,摆明了就是不愿意沾他这档子事。

    就这样,平日里的恩主变成了老狗,更是要把火气都撒在妻儿身上。尤二很清楚,他犯下的罪十有八九是要被砍头的,本来在向洪旭求救无望之际,他赶回来就是要取了这些日子贪墨和积攒下来的银子设法逃走,但是带着妻儿多有不便,打算抛弃妻子,却被尤洪氏所阻,才有了刚刚的这一幕。

    脱口大骂之中,尤二又是一巴掌扇了下去。可也就在这时,小院的大门被蛮力撞开,一队明军趁势冲了进来,为首的军官更是大声喝道:“前军器工坊监工尤二涉嫌贪墨军需,奉招讨大将军军令,搜拿贼赃,捉拿归案。若有抗拒,格杀勿论!”

第十六章 压榨(二)

    第二天一早,陈凯便前往军器工坊上值。又回到了早九晚五,或者说是早五晚五的日子,这让他感到有些奇怪的错觉。但是这样的错觉也仅仅是持续到从床上起来,一旦开始洗漱更衣,错觉便陡然消失,留下的不过是一丝苦笑罢了。

    昨天晚上,老鼠须子加班加点的赶出了尤二贪墨粮食和购菜银的数据,陈凯回总镇府的时候,顺带着给郑成功送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情,陈凯就不得而知了,甚至就连他在如今赶工期更需加班加点的时候还要给工匠们放假的诡异之举,郑成功也没有问上哪怕半句,只是关心了一下饭菜合不合口味,办公地点会不会稍显局促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

    就这样,一夜无话,等他抵达军器工坊的时候,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正带着几个人在大门外等着他,但看见他过来,稍加询问,确认了身份便一头跪倒在地上,连道死罪。

    “原来这六个杂役都是在你这啊。”

    郑成功此前在南澳招募兵员,每个月一两五钱的军饷外加一石粮食,在现在这个年景,对本地的劳动力是极大的诱惑。然则,一口气两千多个壮劳力变成了军士,直接导致了南澳本地的劳动力不足。

    军器工坊分到杂役,尤二分出去六个到这个中年商人那里做工。这般服徭役的杂役军器工坊是不会断的,这样一来,尤二获得了工钱,杂役抵偿了徭役,商人则有了临时工,三赢。吃亏的,无非是军器工坊而已,最多也就是其他的杂役要做更多的工作。

    “参军老大人,实在是尤二那厮逼着小人用这几个杂役的,小人……”

    “你的事情,到行辕说去,本官不负责刑狱。”打断了商人的辩解,陈凯作势欲走,但是刚抬起脚,却转过头对其问道:“你说你是粮商,是吧。”

    “是,小人愿意襄赞军需,只求……”

    “来人,本官怀疑尤二贪墨的粮食就是转卖给此人,送招讨大将军行辕。”

    说罢,卫兵便上来锁拿商人,陈凯则头也不回的就进了军器工坊。他对尤二的那些腌臜事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来到此间亦是为了做事,而非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刚刚的那件事情不过就是个插曲,陈凯的原定工作计划未变。今天工匠休沐,但杂役们却还在他手里,那些体力活自有他们去做。

    “把这个架子搬到本官的公事房去。”

    陈凯颐气指使的命令着那些杂役,杂役们便进了老鼠须子的房间,将盛放文案、记录和花名册之类文字记录的架子搬了起来。

    “参军,这些东西搬走,那,那小人……”

    老鼠须子战战兢兢,陈凯却是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对其说道:“蔡先生还是照样干蔡先生原本的事情,本官就是改改这小院里的格局,无需多虑。”

    小院不大,正房是陈凯的公事房,左右厢房则分别是老鼠须子办公的所在和仓库,而正房正对着的,却是一堵墙和院门,总共也就这么大的空间,与工坊的规模倒也呈正比。

    原本公事房只是留给洪旭视察时临时办公的所在,现在成了陈凯常驻的办公地点,他便干脆将原本有老鼠须子负责保管的文案全部搬了过来。而老鼠须子的房间空出来的地方,则用来放置制成品,这样一来老鼠须子除了要登记每日的武器、材料出入,更有了看管的一些职务。剩下的那个厢房,自然也就只用来存放原材料了。

    原本,按照规定,制成品是每五天向武库运送一次,原料亦是每五天从总镇府的库房领取一回,军器工坊只承担制造和临时储藏的用处。

    然而,这一次陈凯的计划更为恢弘,原本用一间房间来同时存放原料和制成品就显得太过局促了,尤其是那些木匠们带着杂役砍伐来的木料可都是一直存放在此,就更显如此了。所以,陈凯决定重新调整布局,为接下来的增加产量做准备。

    杂役们辛苦劳作,搬运、整理,比之平日里反倒是还要轻松一些,至少厂区里的工作今天是没有的。相比之下,工匠们自然是更加轻松,毕竟劳动量减少和休息,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为防工匠逃亡,这些工匠都是被安排聚居在军器工坊与军营之间,平日里有这两厢的卫队巡逻,无数双眼睛盯着,每日也就只能在军器工坊里苦熬了。然而,隆武三年四月二十九,这一天却注定是与此前的近半年截然不同的一天。

    一大早,木匠林正中就照着平日里的时辰醒了过来,外面鸡显然是已经叫过了,也正是鸡叫的最后两声才让他依稀的从睡梦中苏醒了些许。然而,等他醒来,鸡叫停了多久已经不得而知了。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更是猛的就挺了起来。

    “这婆娘,今天怎地睡过了。这时辰估计是晚了,一会儿去工坊上值,吾和儿子少不得挨一顿鞭子。”

    抛下了一句让睡眼稀松的林家娘子没怎么反应过来的埋怨,林正中连忙下了床,直奔着门外跑去。看那架势,似乎恨不得把门直接撞开。

    林正中冲出了屋子,看日头还好,应该还算不得太晚,但院子里却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眉头一皱,恍然大悟,往常他的徒弟都会早早过来与他一起上值——不只是尊师重道,林正中也知道,他的这个徒弟对他的小女儿很是有那么点儿意思,每天早晨过来总是一双眼睛总是四处乱瞅,直到看到他的小女儿的倩影才会心满意足的安定下来。

    扫视了一周,林正中确定了徒弟确实没在,摇了摇头便向他儿子住的那间小屋走了过去,重重的拍在了房门上。

    “臭小子,赶紧爬起来。上值晚了,小心姓尤的那厮的鞭子。”

    林正中将房门拍得山响,只怕若非是自己的房门早已经用脚去踹了。然而,敲了几次,房内才勉强有了动静,只是那动静却登时让他一愣。

    “爹,别敲了,那姓尤的混蛋都让参军给赶走了,今天休沐,就让孩儿睡个懒觉吧。”

    那个监工被参军赶走了!

    今天休沐!

    对啊!

    听到这个答案,林正中恍然大悟,也不敲门了,转身就要回他住的正房,可也就在这时,小院的柴门那边却闪过了徒弟的身影,蹑手蹑脚的,显得有些见不得人似的。

    “去,去,去,回家睡觉去,今天休沐,不上值。”

    粗鲁的轰徒弟回去,林正中也知道,他的徒弟过来可不是如他这般,那副模样,分明就是过来瞅他家姑娘的,这还能让他轻易得逞了?

    畏于师傅的巨大“威慑力”,徒弟渐生退意。倒是林正中呼喝了两句,便径直的回了正房,似乎还打算再补上一觉。岂料他刚刚推开门,却看见女儿亦是要推门而出,眼见于此,他连忙将女儿轰了进去,反手就将房门给关上了。

    “今天休沐,不用做早饭,多睡会儿,省一顿饭钱以后你弟弟的聘礼和你的嫁妆就要厚上一分。”

    说着林正中就要将女儿赶回正房另一端分出来的那间女儿的闺房,然则女儿对此却还有些不甚高兴,很是向房门那边瞅了几瞅。

    “臭丫头,听爹的,不会有错。”

    “哼,爹爹还不是把外公当年牵着您的手段用在了三哥哥身上。”

    女儿嘟着小嘴,辫子轻甩,转身便回到了闺房,看着这一幕,林正中不禁哑然失笑。事实上,对于这个徒弟,林正中还是比较满意的。只是今天女儿这么一提,回想起,每每看到徒弟望向自家女儿的那个眼神,他确实也总能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因为他的媳妇也是他的师傅的女儿,当年那个还是毛头小子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笑着摇了摇头,他发出了一声“女大不中留”的轻叹,继而回到了房中。重新躺下,林家娘子看着他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躺好才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正是在等他回来一般。倒是林正中,原本还打算再补一觉的,但却总有着一丝不安萦绕在心头。

    陈凯昨天的那一系列举动,回来的路上他与一个平日里交好的工匠的交流中,便将其解读为新官上任在烧那三把火。可是这火也烧了,好过些的日子是否能够真的到来,日后会不会又重新回到此前的那般,却着实让他为之困扰。

    辗转反侧,昨夜就是如此,今天又是这般。思来想去,林正中摇了摇头,将这些不可预知的胡思乱想甩开,又幽幽的回到梦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平日里工坊中第二响亮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睡得迷迷糊糊的林正中转醒过来,不由得腹诽了一句:“这汤麻子,休沐都不带让人安生的。”

    林家娘子已经不在床上了,显然是起来卖菜、做饭、收拾屋子去了,林正中起身穿好衣服,再打开房门,只觉得补上了这么短短的一觉,却是精神百倍有之。

    “臭小子,去你汤叔家把那两把凳子拿来。再不修,你汤叔非埋怨你老子不可。”

    他是木匠,早前就已经说好帮对门的汤全有修家里破损的家具,奈何每天苦熬着,回家就想吃饭睡觉,总也提不起精神做事情,今天正好休沐,有了空闲自然不可轻忽,答应别人的,还有自家的,总要折腾出来才是。

    然而,没等他那睡眼稀松的儿子的出门,汤全有的声音就率先传了过来:“林二哥,又在背后编排我,我姓汤的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

    语中带着笑意,汤全有自顾自的推门而入,随手就将一把菜刀递在了林正中的手里。

    “许你的,我可没忘了,今天早早就起来给你修磨好了。”

    汤全有放下东西,也不走了,干脆就坐在边上,与干活的林正中一边聊天,一边忙乎了起来。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更是这军器工坊里原本就在总镇府供职的匠户同僚,等到中午的时候,干脆在小院里支了桌子,凑在一起吃起了午饭。

    “林二哥,新来的那位参军,可看出什么成色了?”

    照规矩,有客人的时候,两家的女眷都是在厨房里吃饭。两家的小子吃了饭,已经结伴出去玩去了,桌子上就剩下了他们二人,此间汤全有四下瞅了瞅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向年纪长他一些的林正中问及。

    然而,听到汤全有有此一问,林正中却是摇了摇头,只是低声的问了一句日后在陈凯治下的待遇问题,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便将他昨夜里的那番胡思乱想说了出来。

    “哎,林二哥这么觉得,小弟昨夜里也是这么想的。仔细回想下昨天的事情,那陈参军看人很毒的,更是个说做就做的脾气,昨天中午过来,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赶走了尤二那厮,接下来一下午就光盯着咱们干活了,还写写画画的,只怕明日上值去了,火就得烧到咱们身上了。”

    汤全有叹了口气,林正中却显得豁达许多:“别想太多,反正今天休沐了,能休息一天还不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今天有酒今天醉。”

    “对!今天有酒今天醉。”

    此言一出口,汤全有登时便是眼前一亮,低声对林正中说道:“去年中秋我女婿送来的酒还没喝完呢,今天正好,你等我去拿去。”

    汤全有说去就去,林正中一听有酒,也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继而对其说道:“你且去,我叫我婆娘再炒两小菜,今天咱们老哥俩儿也放松放松。”

    工匠们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光,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自被征入这军器工坊后就再没有过的好事了。

    汤全有和林正中对饮之时,忠振伯府的书房里,忠勇侯陈豹和忠振伯洪旭也同样凑在了一起,他们之间谈论的对象,自然也脱不开陈凯这个在平静的海面上激起涟漪的初来者。

    “九峰,吾今天探了国姓的口风,你那个远房亲戚,怕是保不住了。”

    “这本就是应有之义。”

    放下了茶盏,洪旭叹了口气:“确是怪吾疏于监督了,其实那厮在军器工坊欺压旁人,吾多少亦是知道些的。原想着军器工坊生产军器的速度还过得去,那厮也确实是卖足了气力在监督工匠做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没想到,这厮竟然如此大胆,侵吞购菜银,克扣、倒卖军粮和工匠的工钱,还占用徭役为私用。自作孽,谁也救不了他的。”

    昨夜,陈凯送上了尤二侵吞、倒卖的大致数额,其实都称不上是太确凿的证据。但是有了郑家那个送饭的小厮的见证和回复,有了昨夜从尤二家搜出的那近三百两银子,再加上今天一早陈凯派人送过去的那个粮商的口供,郑成功显然已经动了杀心,以他们对郑成功脾气秉性的了解,尤二的死基本上已经是定局了。

    事实上,连三百两银子都不到的贪污案,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是郑成功有意杀一儆百,洪旭也没打算再去如何,最多是等尘埃落地了,稍微保全一下那对母子,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书生就不知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吗?”

    陈豹对陈凯的举动很是不满,洪旭亦是知道为何,无非是新附之人不给郑氏集团的老兄弟留颜面之类的理由所造成的恶感。作为当事人的他,身在局中,若是贸然施救,更会连累己身,自是更加不悦。但是比起陈豹这等仅仅是以忠诚和武勇著称之人,洪旭的心思自是要更加活络一些,想得也更加明了一些。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太知道他自己的身份了。”

    洪旭所指,陈豹皱了皱眉头,也反应了过来。陈凯是郑成功的幕僚,他在南澳岛上和这个军事集团中的定位只有这一点,别无其他。陈凯不与洪旭私下联络,甚至不惜得罪洪旭这样的实权派外加郑成功的亲信,显然就是在亮明他的定位。

    “那这书生就不能把尤二那厮交给国姓吗?”

    听到此言,洪旭摇了摇头,继而解释道:“先逮捕上交,后找罪证,他要是这么做了,所有人就会认定是国姓授意于他的,平白让国姓替他背黑锅。就像当年袁督师无旨杀毛总兵,反手就将黑锅甩在先皇身上,陈凯不是袁督师,国姓也不是那个太过用人不疑的先皇。现在他把尤二放了,最多是得罪于我,但是一个自作主张,国姓那边就可以与此事撇开直接的关系,如兄长这般的老兄弟们也最多就会对其产生不满,而不会因此对国姓产生怨愤之情。”

    “但柯家兄弟不就是国姓派去支持他的吗?”

    “他孤身一人,直接到军器工坊这个已经运行了半年的衙门去做事,而且摆明了是要有大手笔,国姓能不派人吗?柯家兄弟只是被他利用了,其实也说不上是利用,只是他把国姓给他资源以着更激烈,更加干净利落的方式使用出来。”

    “这书生肚子里的弯弯绕未免太多了些了吧。”

    陈豹的直肠子自是不能理解,但是事后诸葛亮,洪旭也没有太多的同感,反倒是摇头说道:“其实这事情,他做得还是太糙了。但是,留给他的时间,或者说是他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不得不鲁莽行事一回。”

    “哼,没时间还给那些工匠放假?”

    问题又回到了昨天甫一听到此事时的原点,然则陈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思来想去也无非是陈凯向工匠们施恩罢了,实际上与那笔暴增的产量依旧没有太大的关系——至少不会有人相信,放一天假,就能换来那些工匠十二个时辰连轴转,而且还是一转一个半月。

    “陈老哥,这个问题不只是你,我也不太能够想得清楚,估计国姓那边也是,现在还是要看他下一步如何去做。”

    “那可不太容易了。”陈豹冷冷一笑,继而解释道:“某叫管家算过了,他想要完成对国姓的保证,一天最少要做16个枪头才能行。就凭工坊那几个铁匠,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得的,完不成有他好看。”

    “是啊,此番若是能成,他日后必是国姓良助,你我说再多,国姓也只会心生厌腻,更无须为这等事与他为难。可他若不成,无非是个夸夸其谈的书生罢了,你我亦无需做任何事,国姓自然会厌恶其人。所以,这一个半月的时间,置身事外,坐观成败即可。”

第十七章 压榨(三)

    悠闲的时光过得总是飞快,尤其是对于这些足足有半年未曾休息过哪怕一天的重体力劳动者而言,更是如此。

    五月初一一大早,工匠们便踏着平日里轻快许多的步子赶到军器工坊上值。一路上交流着昨天利用休息的时光都做了些什么,有说有笑的,比之此前那般熬不到尽头的死气沉沉,仿佛是换了一个,不,是换了一批人似的。

    “汤全有!”

    “到!”

    “……”

    早晚点名,这是陈凯在前日就已经定下的规矩。其实军器工坊,早上也不是没有这般,但陈凯将其定为制度,工匠抵达,点名确认上值情况,下达工作指标和计划,偶尔还可以借此将奖惩公开化,以为鞭笞和激励,亦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小院内,工匠们站在院中,随着老鼠须子的点名,众人相继应和。陈凯站在公事房门前,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心中暗自发笑。

    “禀告参军,铁匠组应到八人,实到八人,木匠组应到九人,实到九人,点名完毕。”

    “很好。”

    点了点头,陈凯扫视了一番,继而笑道:“看诸君气色,比之前日已是不知强上多少。看来这一天的休息,也确实是有必要的。”

    陈凯如此,众人亦是面带笑意。公休日的存在,后世为此还编出了一个个让人忍俊不禁的段子出来,甚至还有根据心理变化和劳动积极性来安排工作的。不过放在此处,却没有人琢磨什么星期一综合征,什么星期五的下午最难熬,在他们看来,昨天的休息只有美好,再无其他。

    “有道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昨天都过得不错,何不给大伙说说,分享一下?”

    此言一出,却有跃跃欲试者,尤其是学徒中的那几个半大小子,更是如此。然则不比他们彼此间的交流,当着陈凯这个官儿的面儿,总会有几分畏畏缩缩的。眼见于此,陈凯干脆点了林正中的儿子,让这个年岁最小,也最有表现欲望的半大小子发言。

    “禀告参军,我上午睡了一个大懒觉,到了下午与汤兄弟到护城河摸鱼去了。”

    “摸了几条?”

    “好几条呢,都放竹篓里了,晚上娘给小人烧鱼吃,可香了。”

    说着,林家的小子便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陈凯闻言亦是一笑,转而向汤全有的有儿子问道:“他娘给他烧鱼吃了,你们一起去捞鱼的,你呢?”

    “小人的娘做的是清蒸鱼,更香。”

    “清蒸也很好,开胃养血,很不错嘛。”陈凯笑着回应着半大小子的炫耀,有了起头的,很快众人便纷纷说起了昨天的事情。有睡懒觉的,有去逛逛城里的街巷、铺子的,有在家修缮家具的,更有个木匠还抓紧了时间修补了一下房顶子,以应对这南方海岛夏日的连场暴雨。

    工匠们如何利用这一天休息的,不足而一。陈凯听罢,亦是会心一笑,继而便将话题重新引了回来。

    “看来诸君休息的都不错,既然如此,本官决定,从即日起,以后每十天诸君便可以休息一天,是为旬休,一如昨天那般。”

    “参军体恤下情,深恩大德,我等绝不敢忘啊。”

    被馅饼砸蒙了的众人呆了片刻,随着一个年轻的噗通一声拜倒在地,众人亦是如其那般,向陈凯表达了他们的诚挚的谢意。倒是那几个年岁更大一些的工匠,却多是心头一紧,慢上了半拍。

    “诸君请起,诸君请起。”

    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忧虑亦是如此。这一切,无不看在陈凯的眼里。只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慈善家,更不是什么倡导保障劳动权益的活动家,他相信付出就要有得到,此刻自然不会顶着所有人的质疑,做这般亏本的买卖。

    “本官就任此军器工坊不过三日,致力于改善诸君的劳动环境,如今已显成效,本官甚为欣喜。然则国事急如星火,还需诸君以着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所以本官决定,从即日起,铁匠组每组铁匠的生产达标数量由3个枪头提升到6个,木匠组的生产达标数量亦有提升,具体的,会后本官再做详细指示。尔等,可有异议?”

    陈凯这番话说过,小院里的气氛登时便跌入冰点。笑容在工匠们的面庞上凝结,刚刚还在的欢声笑语亦不复存,剩下的唯有难以想象的震惊。

    “参军,6个枪头,足足涨了一倍,这实在是做不到的,还望参军体谅则个。”

    馅饼原是陷阱,合着陈凯这几日为他们提高待遇,原来是落在了这上面。木匠组还好,毕竟陈凯没有把明确的数字摆出来,心里依旧存在着幻想,但是铁匠们却是不同,他们从原本的3个变成了6个,工作量提升了一倍,照这样算来,怕是十二个时辰连轴转也未必能够完成的。

    “那你觉得你们可以生产几个?”

    “小人,小人……”

    汤全有对陈凯的命令提出质疑,当即就遭到了陈凯的反问。被一个文官直接问及,尤其是答案更会影响,乃至是决定在场所有人的命运,此时此刻,已然让他紧张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利搜。

    “你们做得到的。”

    陈凯冰冷的目光扫视一周,众人皆不敢直面。到了这个份上,陈凯的气势更胜刚才:“不怕告诉诸君,先慈祖上曾在工部衙门供职。如诸君这般磨磨蹭蹭的,在工部的工坊里一天下来莫说是回家了,屁股不打开花了才叫新鲜。”

    “一整天的时间,两三人个一组的铁匠就打制了3个枪头,本官看在是尤二那厮克扣午饭,诸君吃不饱没力气的份上,前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能不能做到,能做到多少,相信诸君的心里比本官有数。至于所差的,也许会有,但本官自有手段,尔等只要管竭尽全力即可。”

    这话是陈凯早先就计算好的,一个母族祖上曾在工部任职,亮出的内行身份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哑口无言。再者说了,陈凯已经把此前怠工的罪责甩在了尤二的身上,他们也算是情有可原。只是一下子涨了一倍之多,这却还是让他们感到难以接受。

    “参军……”

    “诸君要对你们的能力有自信,更要对本官有信心。事实上,尔等就算是没有信心也无所谓,完不成这批任务,本官就会离开军器工坊。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旬休、午饭的加量以及未来的一切优待都将与尔等说再见。是愿意跟着我陈凯好好做事,有个更好日子过活,还是回到从前那种苦熬的日子,尔等自便!”

    昨天休沐时的一切刚刚还被陈凯特意引了出来,并且加以发酵,谁知道紧接着就又要回到此前的日子。可以没了有,不能有了没,休沐虽然只有一天,但对他们内心的影响却着实不小。一旦真的回到从前,日复一日的苦熬,莫说是真的如此,现在即便是回想起他们也无不是面露苦痛之色。

    苦痛与美好互相碰撞,碰撞带来触动,渐渐的,三个铁匠师傅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再过了片刻之后,三人达成一致,汤全有便站出来向陈凯行礼。

    “参军,6个,实在太多,恕我等确实有心无力。”说到此处,汤全有却话锋一转:“但是,我等愿意竭尽全力,只盼着参军能够带着我等过上好些的日子,不复回到原先那般。”说罢,汤全有便拜倒在地,紧接着,另外的两个铁匠师傅和五个学徒也纷纷拜倒。

    看到此处,陈凯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看向那几个木匠。似乎感受到了陈凯目光中的所指,那几个木匠看了看铁匠们,只得同样拜倒在地,表示一定竭尽全力。

    在陈凯看来,此前的军器工坊,不过是贪腐私欲浸泡出来的那等愚蠢至极的企业管理模式。古之将帅尚且知道需以严刑配上厚赏方可得士卒死力,如尤二那般一味强压,又怎能调动得了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而现在,工匠们的劳动积极性被调动了起来,陈凯此前强势驱逐尤二,借此树立威信,随即借此提高午饭配比,更是在时间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依旧放了他们一天假,为的就是这个,可谓是做足了本钱。现在萝卜已经吊在了驴子的眼前,不愁他们不按着陈凯所指引的方向大步迈进!

    “既然如此,那诸君就开工吧。”

第十八章 压榨(四)

    “小人等遵命。”

    工匠们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随即转身回返厂区。熟悉的敲击声、拉锯声再度响起,陈凯转身对王富贵说道:“通知伙房,饭菜多做一些出来,也要多烧些水。估计他们今天会很累,食水上必须到位。”

    “小人这就过去。”

    陈凯在创造奇迹,如柯宸梅、如老鼠须子、如王富贵等监工在旁无不是见证这一切的发生。工匠们焕发活力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这让他们再看向陈凯时的目光已是大有不同,其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那复杂的目光中,下位者对于上位者出于权利的畏惧已经开始被尊敬渐渐淹没。现在所期待的,无非是陈凯的这一番手段,到底能够提升多大的产能。

    一应安排完毕,陈凯回到了公事房,继续着昨天未完成的工作。铁匠存在产能不足的问题,但如果只是生产长枪的话,木匠就会出现产能过剩的问题,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当然,陈凯从没想过减产,所需者无非是给的产能以另一种输出的渠道。

    “这是个选择题,我只有出题的权利,每一个选项都是正确答案,但却只能单选。具体选哪个,还得让郑成功自己去琢磨。”

    这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情,一个上午,陈凯都在公事房中,全然没有视察厂区的打算。除了公务,穷极无聊之时,也细细聆听着厂区里打铁的噼里啪啦,渐渐的也就到了午饭时分。

    陈凯的午饭依旧是郑家的那个小厮送来,此间已然摆在了公事房中。陈凯带着小厮出来,放其离去,他自己则踱着步子再度来到了伙房前的人群之侧。

    有了尤二的教训,伙房的饭食实现了实质上的飞跃。大桶的杂粮饭热气腾腾,王富贵的媳妇一舀就是满满登登的一大碗,甚至还大声告诉众人,不够了还可以再续碗。

    “续碗是个好传统,本官南下时就见过饭馆可以续碗的,咱们是朝廷的军器工坊,没有不让工匠吃饱的道理。”

    食铺吃饭还能续碗?

    这是王富贵从未听说过的,不过陈凯既然是个“读书人”,还能远行万里,那么出入的也应该是有钱人才去的起的酒楼才是,或许那种地方真的可以续碗也是说不准的。

    “全凭参军教诲,我等才涨了见识。”

    点头哈腰的监工在工匠们面前从来都是凶狠的代名词,但是此刻这般,也没人会奇怪——并非是什么少见,只是今天的饭食,比之以往实在丰盛了太多。

    大碗的杂粮饭,依旧是几根腌菜,但也有一道非常潮州家常的用普宁豆酱炒的麻叶,每个小组的工匠可以分到一大碗,正好师傅和徒弟凑在一起吃。除此之外,海岛之上,靠海吃饭的人多,海产品相对也便宜一些,一大桶用青菜和虾皮煮制,放了海盐的青菜虾皮汤,也甚是暖心。唯有杂役们,依旧是菜粥,只是不复此前那般的稀汤寡水,插上筷子倒下要花费更多时间,里面的青菜也多了不少,看上去有滋有味的。

    看过了一番,陈凯又与那些已经在吃的工匠闲扯了两句,转过头,亦是对新伙房的工作表示了赞赏——指望猫咪不偷腥是不可能的,在现代企业中都避免不了,更别说是现在了。但只要能够维持在一个不至影响到工作积极性的地步,也并非不能接受。

    工匠能够吃饱,这是不容触犯的底线,因为工匠吃不饱就没有气力,就会影响到产量。而陈凯,绝不容许这等情况的发生!

    “参军,小人仔细盯着,一上午的功夫,三组铁匠一共打制了5个枪头,另外还有1个尚缺开刃就能完工。参军真乃神人,只是稍加手段便能让这些懒骨头服服帖帖的,小人由衷的拜服。”

    王富贵的马屁拍得山响,陈凯只是淡然一笑,回了句“这还只是个开始”,便回返公事房去用饭。平均一上午每组铁匠打制2个枪头,一天就是4个,提升是有的,他上午在公事房里听着敲击铁料的频率加快时就已经有所预料了。但是这个幅度,距离目标却还远远不够。

    “让伙房给工匠准备晚饭,本官倒是要看看加班的效果会是如何。”

    午饭结束,休息片刻就再度开工。不出陈凯的意料之外,到平日里下工的时候,每组铁匠都打了四个枪头出来。

    加班产生了些许不满,但是这股子劲儿还没卸下去,陈凯表示他需要更多的观察才好进一步的调整工作计划。然则,工匠们对于所谓的调整工作计划所能达到的效果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毕竟人力大抵也就到这个份上了,不过对加班也只是默默接受。

    加班餐吃过,工匠们再度开工,但是随着天色愈加昏暗,陈凯也不得不让人掌了火把,以继续维持生产。只是即便掌灯,亮度依旧好不到哪去,再兼光线昏暗,工匠们也劳作了一日,疲劳度过高,生产的效率陡然下降,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算是把陈凯要求的第5个枪头赶了出来,却也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

    “诸君今天辛苦了,明天晚半个时辰上工。”

    理所当然的客气迎来了工匠们的千恩万谢,看着这些人疲惫的身影,陈凯心知,尚未适应新的工作节奏是一回事,但若是那每组差的两个却还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思前想后,他也只得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样干,每天生产15个枪头已经是极限了。”

    ………………

    “你是说每组铁匠都多打制出了一个?”

    “是的,兄长。小弟回来时,工坊还在加班,应该每组铁匠还能再打造出来一个,应该会有15个了。”

    加班结束,陈凯回返总镇府休息。早在加班开始前,负责白天值守的柯宸梅就已经回到家中,此刻正与刚刚从总镇府归家的柯宸枢聊天。陈凯今天亮了一手空手套白狼式的优待,确实让明眼人看懂了他此前的所作所为,但是最终的效果却还是远没有达到预期。

    “这几日,愚兄风闻军中、幕中多有人在看他的笑话。忠勇侯、忠靖伯、忠定伯、忠匡伯,只有忠振伯大抵还在避嫌。”

    忠勇侯陈豹、忠靖伯陈辉、忠定伯林习山、忠振伯洪旭、忠匡伯张进,这些人都是早年追随郑芝龙的郑氏集团旧将,现在追随郑成功抗清的部将,陈豹口中所谓的老兄弟。陈凯在尤二一事上打了洪旭的颜面,他们自然是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看笑话,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陈凯的情况不妙,柯宸梅也是不由得眉头一皱,随即就想到了另一个更有决定权的人物来。

    “那国姓爷呢?”

    “国姓那边没有提及过军器工坊的事情,依愚兄看来,大抵也是没有报太大的希望。”

    说到此处,柯宸枢不住的摇了摇头道:“产量要翻一倍,这实在是有些太过夸张了。就算是现在的每组铁匠打制5个,也是不够的。而且加班亦是不可成为惯例,否则工匠心生怨愤,认为得不偿失,那就前功尽弃了。”

    想来想去,柯宸枢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向他的弟弟问道:“那位陈参军就没有表示过什么吗?”

    这个问题柯宸枢再想,身在军器工坊的柯宸梅亦是如此。然则他的兄长没有想出头绪,他思前想去,也只得摇着头回道:“没有。”

    “难道,这位陈参军就真的计止于此了吗?”

第十九章 压榨(五)

    柯宸枢口中的计止于此,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至少柯家兄弟谈及此事的时候,还有着替陈凯担心的成分。在那些有心看笑话的各色人等之中,陈凯自称的山西人士已经被他们改成了贵州,而且还是贵州的驴子,而不是人,正应了那句“黔驴技穷”!

    对此,每天早出晚归,活动范围仅限于总镇府偏院的那间偏房与军器工坊之间的陈凯可谓是一无所知。其实就算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这些讥讽之词——想要做事,若还是畏于人言,那就干脆什么也别做来得更省心。因为这世上,只会说酸话的注定一事无成,听了酸话还往心里去的同样如此。

    五月初一的一天时间,外加上晚间的加班,总共生产出了15个枪头,算上四月二十八那天的9个,现在距离完成任务还差686杆长枪。这是接下来的43天需要完成的,确切的说应该是39天,因为还要抛开那4天的旬休。

    “依旧是任重而道远啊。”

    陈凯叹了口气,但是随着这一声叹息,目光为之深邃起来,原本还若有若无的颓势登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成是败,就看今天这一遭了!”

    按照陈凯的命令,五月初二的早上,工匠们可以晚到半个时辰。然而这些工匠大多不仅没有迟到,反倒是早早的就赶了过来。

    “参军,我等昨天商量过了,每天早来一会儿,中午吃饭的时间再压缩一下,晚上就不会加班到昨天那样了。”

    旬休的诱惑力,尤其是陈凯来到这里之后给他们带来的改变,这使得他们愿意付出更多气力和时间来确保陈凯的地位,因为陈凯的地位得以保障,他们的那些原本都是理所应当的福利待遇才能确保下来。

    第一次碰上主动加班的下属,陈凯心中不由得一颤。这些天,他以着赐予的姿态给予了这些工匠一些力所能及的优待,对此他甚至只是将其作为一种手段而已。但是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回报他的却不仅是对加班的默默服从,更有此时此刻的主动报答。得此人心,何愁大事不成?!

    陈凯深吸了口气,慨然回道:“诸君的好意,本官记下了。但是,加班影响工作效率,事倍而功半,实在得不偿失。本官决议,若非特殊情况,不会再行加班。”

    “可是,参军,若是不加班,岂不是更完不成国姓爷交托下来的任务了吗?”汤全有小心翼翼的说道:“小人等想着,若是多打制一些出来,或许国姓爷……”

    “或许国姓爷就不会怪罪本官夸大其词,让本官继续管理此军器工坊?”

    抬手示意,打断了汤全有越说越是低声的话语,陈凯笑着说道:“诸君的努力,以及诸君的心意,本官皆已明了。至于国姓爷交托的任务,诸君也无需担忧,本官早已有良策,经过这几日观察,信心更足,当可解此困局!”

    从9个到12个,产量已经实现了一次提升,工匠们原本是打算借压缩时间的办法来将产量提升到15个,岂料陈凯却不光是不愿意让他们继续加班,反倒是还要在不加班的12个基础上实现每天18个枪头的飞跃,这着实让在场的一些人脑子里冒出了这位参军是不是着急上火到了脑子烧糊涂的地步。

    然则,说了一顿疯话,陈凯的自信洋溢在脸上,更是感染着在场的众人,以至于他们最悲观的也开始对陈凯的那个所谓的良策产生了些许期待之情。接下来,陈凯分别点了汤全有那个小组和另一个三人一小组的铁匠中的两个人出来,随即向那二人问道:“你二人可会打磨和开刃?”

    “回禀参军,小人会。”

    确定了这二人附和要求,他又转头对包括汤全有在内的那两组三个人的铁匠小组中的师傅问道:“那你等四人,少了他们可否会受到影响?”

    “回禀参军,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那就好。”

    说罢,陈凯点了点头,继而宣布道:“从即日起,铁匠组以每组两人的编制分组打制,本官刚刚点到的汤明、姚安泰二人专司负责打磨和开刃,唯有无事可做时方可回去协助。”

    钢铁兵器在烧煅的时候,表面的铁或钢会出现氧化或含碳量高的化学现象,导致变脆。开刃就是在刀口的地方把这些磨去,让铁或钢的部份露出来,这样就会更锋利。而开锋则是在这个基础上继续磨到非常锐利的程度。

    长枪不同于刀剑,这种兵器不需要开锋,只要开了刃口,就可以轻松的将其捅进敌军的身体之中,甚至还能贯穿甲片。可即便少了开锋这道工序,想要将一个枪头打制完毕,依旧是需要锻打、打磨以及开刃等工序。

    军器工坊的铁匠一共就只有这八个人,三个师傅外加五个学徒,陈凯在随郑成功来此考察时就曾仔细观察过,打铁的过程,一个师傅配上一个学徒就可以做到,另一个学徒的存在最多就是拉拉风箱,在持大锤的学徒疲乏时替换一下,大多的时候其实只是作为旁观者存在,这无疑是一种浪费。更有甚者,每个枪头完成了锻打的工序后,在打磨和开刃期间,三个人更有两个人是在闲着。

    陈凯在前几日的观察让他更加确定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劳逸结合是应当的,但是浪费产能却是不必要的。而他的办法,就是要利用分解工序和分工的方法来实现工作时间的最大化,将这种浪费取消掉!

    “既然都没有问题了,那就开工吧。”

    昨天打制的枪头已经完成打磨和开刃的工序,今天说是分工,但一开始的时候那两个负责开刃的学徒依旧是在他们的师傅,也是父兄那里帮忙,真正的效果还是要第一个枪头完成锻打之后才能显现出来。

    大小铁锤交替敲击铁料的响声很快就此起彼伏的响起,三组铁匠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厂区登时便热火朝天了起来。

    陈凯给铁匠们下达了分工的命令,便开始给木匠组下达新的生产任务。昨天晚上下值,陈凯回返总镇府时曾求见过郑成功,对于陈凯继续给军器工坊加任务的行为,郑成功表示了赞赏——毕竟无论什么时候,官僚都是争功诿过,事情能不做就不做的,像陈凯这样异类,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激赏的。

    按照郑成功的指使,木匠组富裕出来的产能继续生产尖头木枪,作为铁制枪头的长枪在战场上损坏或是遗失等情况下的补充,同时也可以用来临时装备进攻海澄期间招募的新兵。

    木料的问题,军器工坊还需自行解决,陈凯已经做好了木匠的排班计划,分组负责制造木枪和长枪与带着杂役去进山砍伐所需木料。此间陈凯分别给他们分了工,但库房里的木料数量还够得上消耗,入山的事情明后天再开始去做都完全来得及。

    继铁匠之后,木匠们也开始了劳作,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对昨天加班打制出来的最后那三个枪头进行安装工作,使其成为一杆完整的武器。但除了枪头和枪杆以外,还有一样东西也必须安装上去,那就是枪头尾部的红缨。

    “这红缨,是用来做什么的?”

    “回参军的话,小人听师傅说,枪头捅进敌人身子,会喷出不少血来,有这东西在,血就不会顺着枪杆流下去,影响到军爷们持枪作战。”

    林正中已是个中年男子,他的师傅,大抵已经白发苍苍了。陈凯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作战时的场景,鲜血喷溅在枪头上,顺着流下去,皆为红缨吸取,确实如其所言。不过他自思量着,总觉着这缨子一定要用红的,或许也暗含着心理暗示的成分,同时兼顾着威吓敌军以及提升己方士卒勇气。

    “原来如此。”

    陈凯点了点头,便示意他们继续工作,而他则在整个工坊转了一圈之后,也回到了公事房继续思量着他需要做的事情。

    良久之后,第一个枪头在汤全有的手上锤锻出来,将这个半成品交给了他的儿子之后,铁匠和他的女婿便蹲坐在了旁边的小凳上面,一边喝着水,一边缓着气力。

    锤锻的用时,汤全有自家估量着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但疲劳的程度却稍微低了一些。稍微想想,却也正常。昨天陈凯宣布提高工作量,他们锤锻的频率就已经比平日里要快上不少,第一天不是很能适应是不可避免的,所幸中午吃的好了太多,否则如被尤二盘剥时那般,只怕早就累倒了。

    放下水碗,汤全有想起了一些锻打的窍门,便与女婿小声的讲解了起来。这边讲着,汤全有也在观察着汤明那边开刃工作。

    自古而今,需要开刃、开锋的金属器具各种各样,每一样的作用不同,需要的刃口亦是不同。汤全有观察的不是别的,正是汤明持枪头的角度,因为不同的角度开出来的刃口效果必然不同。

    这是铁匠们口口相传的技术知识,并非随便什么人拿把刀子在石头上磨来磨去就能成的。而在这铁匠活儿的领悟力上,让汤全有很是庆幸的在于他的儿子不光比女婿要强,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学得也更快上许多。只是少年心性,还有些贪玩罢了,锻炼锻炼,日后未尝不能青出于蓝。

    儿子开刃的角度无错,其实枪头的开刃也算是该项技术级别较低的,相对来说已经算是比较容易的了。坐着看了一小会儿,汤全有觉着气力也缓了过来,便站起身来,准备继续锻打下一个枪头。

    “岳父大人,刚刚打制完一个,时间还富裕,要不再休息一会儿?”

    汤全有的女婿,同时也是他的徒弟。人很老实本分,从没有偷懒过的时候,汤全有对他甚是了解,随即便转过头问道:“你还累?”

    闻言,女婿摇了摇头,他年轻力壮,虽是抡着大锤,可喝口水、缓缓劲儿就可以继续工作,此间也无非是唯恐汤全有为赶工时而累到而已。然则看到女婿表示不累,汤全有干脆转过头去,径直的向着炉火和铁砧的所在走去。

    “那就抓紧时间干吧,参军不同于别的官儿,是真的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的,咱们自然也不能惜得这把子力气,错过了可没有后悔药吃啊。”

第二十章 压榨(六)

    第一个枪头锻打完毕,休息片刻,打磨和开刃的工序还在进行之中的时候,铁匠们便开始了下一轮的锻打。陈凯坐在公事房中,约莫的估算了一下打铁声停止的大概时间,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翘。

    时间飞一般消逝,转眼已是午饭时分,陈凯照例到伙房视察,看着工匠们领取饭食。今天依旧是杂粮饭,依旧是腌菜,依旧是青菜虾皮汤,但另一个菜不复是昨日的普宁豆酱炒麻叶,而是换成了热腾腾的红烧豆腐。据说伙房刚刚和城里的一家豆腐坊达成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所以往后用豆腐做的菜估计隔三差五就会来一道,弄不好可能天天都得有也说不定。

    陈凯在旁视察,领取饭食的工匠和杂役们纷纷对其行礼。杂役还好,无非是就是那些搬搬扛扛的体力活,劳动量变化不大,但是那些工匠们在陈凯的新工作方法之下,却显得要比平日里疲惫不少。只是这份疲惫之中,却也隐隐有着一丝丝的兴奋。

    根据王富贵的报告,一上午的时间,三个铁匠小组各自锻打了三个枪头,其中有六个完成了打磨和开刃,并且交给木匠来安装枪杆和红缨。剩下的三个都是临近午饭时分才匆匆打出来的,打磨和开刃的工序都留在了下午。

    能看到成功的希望,这等状态是陈凯乐于见得的,看着工匠们领取了饭食,甚至领取得早的已经开始续碗了,陈凯确认了续碗制度的有效执行,才回返公事房去吃他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午餐。

    吃过了午饭,稍加休息片刻,厂区的交响曲就再度响起。陈凯出了公事房,转身就进到了老鼠须子办公的武库,随即对其问道:“蔡先生,上个月的月钱该是今天发放吧。”

    “回禀参军,照例是昨天送来,查过了个人在上个月的工作,酌情扣除一些,到今天也该发放了。”

    老鼠须子口中的扣除,除了工作没有完成、损坏工具等原因以外,其中也少不了贪污,尤二克扣工匠月钱就是在此,且以此下手的。

    “把处罚记录拿来。”

    老鼠须子闻言便从书案上翻出了一本,双手递给了陈凯。陈凯细细翻看了一遍,继而对老鼠须子说道:“上个月的罚银全免了。”

    “是,小人这就去倾银店把每一份银子都换出来。”

    银两不同金属货币和纸币是有表明数额的,古人找钱,往往不是用铜钱就是将银子剪出合适的重量出来。正因为如此,熔铸银锭的倾银店就有了存在的空间,他们将散碎银子熔铸成银锭,也将大锭的银子熔铸成更加容易花销的小锭,收取火耗和人工,以此为生。当然其中也有些手段,比如往银子里掺加铅、铜之类的金属,甚至据说还有正锭整锭造假的,与后世伪造假币可谓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说着,老鼠须子就要拿发下来的那一锭锭银子往外走,陈凯看了他一眼,于是便叫了他一声。

    “蔡先生。”

    “小人在。”

    老鼠须子回身行礼,陈凯看了看这个账房,继而对其说道:“蔡先生既要管着账目,还承担了一部分看管之责,在这军器工坊也当了半个家,一个账房的月钱确是少了。本官寻思着,等这批武器制造完毕,便向国姓爷那边提议给蔡先生涨些月俸,以为嘉勉。”

    天上掉下来的胡萝卜直接将老鼠须子砸了个一蒙,只见此人连忙拜倒在地,一口一个知遇之恩、体恤之情,把陈凯说得像是他的再生父母似的。然则陈凯此举却并不仅仅是拉拢,至少在决定如此之前,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拉拢这个惯会看风向的家伙的事情。

    “本官提携是其一,蔡先生也要洁身自好,勉力而为。现在国姓爷初起,等日后收复的失地多了,总要提拔些追随久了的老人儿,到那时就不只是涨些月俸的小事情了,说不好县尊、主簿什么的也并非不可想象。”

    说罢,陈凯便笑着离开了武库,只留下了老鼠须子目瞪口呆了半晌,最后还是靠着自扇了一个大嘴巴才缓过劲儿来。

    陈凯刚刚说的那些,都是人之常情,他虽只是个账房,但也识文字、会算数,比起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是有着天然优势的。更何况,他赶的这个时候亦是极好的,若是郑成功真的能够崛起,机会总是会有的,差的无非是自身努力以及上司的赏识。

    老鼠须子那一对小眼儿滴流乱转,很快就意识到了陈凯的言下之意为何,当即便是一身的冷汗。

    这时候,陈凯早已离开了小院。老鼠须子擦了把汗,也连忙收拾了那些大锭的银子,又找了柯宸梅派人“护送”他前往倾银店去将银子兑成适合发放的重量,总要赶在陈凯发工钱之前将事情办妥。

    一下午的时间,陈凯依旧是在公事房里面独坐。厂区里的响动一如上午那般,若非是天气渐凉、天色渐暗,只怕会有人以为是上午又重来了一遍。

    与上午一样,锻打出来的铁枪头依旧是每小组各三个,最快的是原本就是两个铁匠的那一组,最慢的汤全有那组也是赶在晚点名前就已经完工了。但是,打磨和开刃的工作由于有别于前,是从吃过午饭就开始的,所以一共前后打磨、开刃出了九个枪头,效率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一天18杆长枪的任务依旧没有完成,甚至就连拿18个枪头也不算是彻底完工的,但是18个这个数字却已经达成。待到晚点名的时候,首先便对这些工匠做出了高度的评价。

    “我等祖辈相传,也没有想到过用分工的办法。都是参军的方法好,否则我等只怕是连做梦都不想的。”

    古代工匠的手艺都是传下来的,中间或有发扬,但依旧脱不开手工业的范畴。一个工匠,独自完成所有工序,是最正常的事情。而在陈凯的那个时代,中国可是有着世界工厂的绰号,什么大工业化生产,什么分工协作、什么标准化、什么流水线作业,等等等等,那才是最正常的情况。此间仅仅是一个分解工序和分工,若非是门槛上不似其他的那般多是需要一定的技术和机械生产的基础,一天才18个枪头,陈凯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不管怎样,靠着这有限的几个铁匠,一天生产18个枪头的大言是已经做到了,而且还并非是靠加班硬挤出来,乃是完全可以复制下去的!

    “诸君无须妄自菲薄,若非诸君努力,本官便是有再好的办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终不能成事的。”

    往常见过的官吏无不是拿他们当做牲口来使唤,哪有陈凯这般的。此时此刻,夸赞让他们无不是涨红了眼睛,而当陈凯将工银发下的时候,这些工匠们拿着上个月的工银,更是拜倒在地,口口声声的都是对陈凯的感激之情。

    老鼠须子那边是陈凯特意提点的,其人知趣,干脆找了柯宸梅派人,名为护送,实则是佐证——向陈凯证明,银两上面他是没有做手脚的,即便其中掺有其他金属,也是总镇府库房那边的问题,与其无关。

    这批工银的含银量都在正常范畴之内,而且还是未经过克扣的,不说老鼠须子专门拿来的小秤称量,就算是拿在手中掂量掂量,也能感受到这其中陈凯到底是下了多少的心思。

    “从未有官吏拿我等这些贱民当人看,处处盘剥欺凌。可是,参军接手工坊不过数日,我等的日子已远胜从前。这份恩义,我等实在难报万一,唯有努力工作,来报答参军的深恩厚赐。”

    工匠们感激涕零,陈凯却叹了口气,自古都是官营效率低于民营,官办效率低于商办,甚至不如官督商办。说到底,官吏控制不住成本,找不到市场,调动不了工人的生产积极性,更兼有盘剥欺凌之事,全然是那工人当做牲口一样。若是如此,工人还心甘情愿的为给当官的拼死拼活的干活,那才是真正的“贱”呢。

    陈凯现在的身份虽是郑成功的招讨大将军行辕的参军,是一个官儿,但他这个官儿和他编造的出身一样,都是得不到其自身认同感的。缺乏阶级自觉,更重要的还是他曾经在后世的社会浸染过,此番出手自是与众不同。

    从第一次进入工坊,陈凯就看出了监工皮鞭管理的问题所在。等到他收拾了尤二,当日先是上午布达,紧接着中午又闹了那么一出,着实耗费了不少时间。可临近下工的时候,工匠们还是完成了当天的任务,若说他们平日里没有刻意偷懒,陈凯却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正因为如此,陈凯才会进一步的确定了“威逼利诱”的手段是可以提升产量的,甚至只是从每组每天3个提升到4个,其实也并非没有第一天改变频率工匠们不适应的因素。

    而现在,靠着分解工序和分工的手段,总算是实现了目标,陈凯此前一口咬定他们能够做到,到了此时此刻,看着那些长枪和枪头,这些工匠们自是更感陈凯能力不凡,必得郑成功信用,进一步的下定了心思跟着陈凯好好做下去,总能过上些更好的日子。

    “本官说过了,诸君无须妄自菲薄。国朝祖制,工匠一样可以做官,贱民什么的,还是不要再提了。”

    “啊?”

    陈凯的说法吓了他们一大跳,其实莫说是他们这些乡野村夫了,后世那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绝大多数人也都是一口咬定明朝工匠地位低下,比军户还要不如。这是普遍现象,但其中也有不少特例,却并非为人所熟知。

    “诸君或许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可本官却记得,永乐年间,甚至是纯皇帝和肃皇帝那时,都有工匠坐到过工部侍郎的高位,其中还有一位甚至做到过工部尚书。(注)”

    陈凯能够实现产量的倍数飞跃,哪怕是再过荒诞,他的话的可信度自然也就成了绝对可信的存在。听了这话,汤全有咽了口唾沫,继而小心翼翼说道,仿佛是害怕出了他的口会侮辱了那些高官一般。

    “那,那怕是要宗师一级的大匠吧,小人这等技艺,实在不敢,不敢……”

    然而,眼前的众人如此,陈凯却是拿起了一个枪头,摇了摇头道:“技艺就像是这枪头,是锤炼、打磨出来的,更要多思善思,总会有所收获。其实就算做不到前人的那般,工部的堂官,地方上负责营造的官员,甚至只是这军器工坊里的匠头、作头,也是一种提升。工匠的未来,不是,也不应该是暗无天日的。”

    不说拉拢人心和靠着升迁洗脑,工匠精神亦是要善加呵护。陈凯的慷慨陈词迎来了众人热情的响应,从年纪最长的林正中,到年岁最小的汤明,无论是师傅,还是学徒们,精神的亢奋无不是超脱了身体的疲劳,整个人也变得神采奕奕了起来。

    这一刻,一种名为希望的存在,照亮了原本暗无天日的军器工坊。

    注:明朝匠户社会地位比较低,这是普遍现象,但是有机缘、有能力的,也并非没有出头之路。

    根据谢肇淛的《五杂俎》、王世贞的《弇山堂别集》、焦闳的《国朝献征录》、顾震涛的《吴门表隐》、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等为数不少的史料记载,明朝出过不少匠户靠着手艺得官的。比如石匠陆祥、木匠蒯福、蒯祥、蒯刚、蒯义、郭文英,这些人都做到过工部侍郎。更有嘉靖朝的木匠徐杲,甚至还做过工部尚书,当时若非是徐阶阻拦,嘉靖皇帝还打算赐其为太子太保。

    至于少卿、御史、乃至府县一级的官员,也有不少。后来还是因为徐杲风头太甚,遭到了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打击,工匠才再难有得官的。

第二十一章 微澜(上)

    “后世每周双休,一个月休息八天,现在旬休,一个月才休息三天,我特么真是个臭资本家。”

    有了第一次,而且还仅仅是疲劳度有所提高,却也并没有影响到工作效率,这样的模式只要持续下去,完成任务便不再是做梦。只是每当想起他付出的和工匠们回报的,他便不由得要自嘲一番。

    甚至在回到总镇府的那间小屋,躺在床上的时候,陈凯还一度联想到若是工业化真的就此在中国普及开来,他的历史定位到底会是压榨工人阶级剩余价值的资本家代表呢,还是倡导工人福利运动的先驱者呢。

    “这都不重要,只要能够走上这条路,那百年屈辱就一定能够彻底改写掉。当然,首先还是要想办法把满清解决了,只有解决了满清,一切才会真的存在可能!”

    陈凯负责管理的不是单纯的官办企业,而是实实在在的兵工厂。这里每生产一件武器,就可以用来装备一个士兵,就有可能对清军多造成一个,乃至多个杀伤。有道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清军多死一个人,胜利的天平就会偏向明军一分,若是能够多杀一个满洲真夷的话,满清的统治基础就会动摇一分。

    陈凯相信,他所作的一切不只是工作任务,更是一项事业,以及未来的基础!

    有了五月初二的成功,接下来的几天,工匠们也开始适应了新的工作模式。每天18杆长枪的定额已经能够稳定完成,向着更高一层次的提升并非没有可能,不过陈凯却也不急,至少在有了新的交换资源前,他不打算进一步的压榨这些工匠。

    自四月二十八,陈凯接手军器工坊开始,直至今日——五月初十,前后已经生产了168杆长枪,以及若干杆尖头木枪。军器工坊的产能大幅度提升,陈凯也得到了郑成功的夸赞。奈何郑成功每日不是操练兵马,就是巡视各处,而陈凯则更是“早九晚五”,虽说是同住在总镇府,但交集却是寥寥无几。

    距离一个半月的期限未到,任务也远远还没有完成,陈凯依旧还是老样子,唯独是五月初二以及那一天之前的讥笑,则纷纷变成了笑话。

    今天乃是第一次正式旬休的日子,军器工坊的厂区里没了打铁、锯木的声响,劳动量提升的工匠们理所当然的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光,此间有的只是杂役们在按照陈凯的要求,在监工们的监督之下清除由于前两日下雨所出现的积水。

    “参军,家兄昨天与卑职说起,尤二一案已经定了……”

    尤二自四月二十八被逮捕,数日的时间,起初还死硬扛着,拒不认罪,甚至就连那粮商的当面指证也是这般。不过就在昨天,其人大抵是实在熬不下刑罚了,有了求死之心,才认了那些罪名,郑成功对其的处断到很简单,那便是处死、家产抄没,至于妻儿,则罚其在军中服一个月苦役,大抵也是为了照顾一下洪旭。

    陈凯每日早出晚归,往来于总镇府的那个小屋与军器工坊之间,平日里与无关人等接触甚少。但是随着连续几日的18杆长枪入了武库,往来之间所碰到的各色官吏将校,其中的一些与他的话也稍微多了一些,而柯宸梅说的这件事情,他在昨天夜里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此刻全装作不知,无非是接受柯家兄弟的这份善意罢了。

    “国姓爷嫉恶如仇,如尤二那等人,本就是死路一条。此前还硬撑着,大抵是还在指望着有人能救他一命,或者是我陈凯的牛皮吹炸了,国姓爷还要继续依仗他鞭策工匠吧。”

    “那也是那厮的痴心妄想,不说国姓爷的性子会否如此,就算是以着参军的大才,又怎会打无把握之仗?”

    军器工坊的管理层之中,柯宸梅算得上陈凯最亲近的人物,不说柯家兄弟是他有意结交的,就算是人品和能力上,这个卫队长也是这些人中最为翘楚的。只是此人的身份,却是注定了不可能跟随他太久,只怕这两年郑成功就要将这对兄弟放在军中大用。

    “吾原本有意,在这批武器生产完毕向国姓爷举荐于你。只是在这招讨大将军行辕呆了些时日,我却暂时不打算如此了。”

    陈凯的举荐,柯宸梅此前就听他说过,此刻听了陈凯此言,柯宸梅却颇有些不解了起来。但是陈凯在这短短的十数日里,言必有中,而且对他们兄弟也颇为友善,此刻既然如此说来,显然是已经看出了些什么端倪来,正要借此来告知他们兄弟。

    “依我看来,国姓爷对令兄甚为看重,虽说此刻还是个负责赞画军务的参军,但这个职务却并不与其才具相称,迟早是会大用的。”这话,陈凯此前倒是与柯宸梅说起过,柯宸梅也转达给了他的兄长,但是此间旧话重提,显然是为了后话。

    “国姓爷如今麾下六镇兵马,但总兵力却只有一个正兵营多些,实在配不上国姓爷的才华和气魄。扩军是必然的,我估计那一天也用不了多久了,最多明年上半年,令兄就会被派到军中领兵。”

    陈凯没有明说什么时候举荐,但是明眼人却也能看出来,显然是要等到柯宸枢被重用的那一天。而就柯家兄弟来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最好也是兄弟二人能够在一起,那便有了更好的环境和基础,自是事半而功倍。

    “卑职代家兄谢参军吉言。”

    “无需如此,若是本官猜错了的话,贤伯仲莫要怪我才是。”

    陈凯对柯宸梅的看重是工坊里人尽皆知的,其次便是近来“改邪归正”了的老鼠须子,陈凯与这个账房商讨事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作为整个军器工坊中唯三的非文盲,有共同语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是这一切放在动不动就对陈凯马屁连连的王富贵眼里,却是份外的不舒服。

    “不是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是个官儿都爱听人奉承吗?难道是我拍到马腿上了?”

    此时此刻,监督着杂役们排出积水,用炉灰渣子铺垫那些坑坑洼洼,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些东西。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有些别样的心思,王富贵的想法也是无可厚非的。至少,他还是努力的想要在以陈凯为主官的这个军器工坊中向上奋进,而不是报着其他的心思。

    “这事情,绝不能就这么完了。”

    “就是这话,正该给那厮一点颜色看看,省得日后什么鸟人都敢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

    “我反对,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出兵了,咱们不能给国姓找麻烦。更何况,国朝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咱们这帮人如今的处境,实在不宜再有内耗了。”

    “哦?简初,平日里你闷声不语的,这回人家两个姓陈的老哥都不顾那同姓之谊了,你个姓林的倒护着那书生,确是有些意思。”

    这话说过,岂料那人话锋一转,转而又对那两个他口中姓陈的老哥说道:“不过嘛,以小弟之见,简初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些,说到底都是私人义气,为此坏了国姓的大事,实在不值得。咱们兄弟几人当初没有奉太师之命降了鞑子,还不是为了跟着国姓杀鞑子,连带着将称雄海上的事业做下去,那书生的才具,日后也当是国姓的臂助。再者说了,九峰都没有如何,咱们又何必如此啊。”

    “九峰是个好脾气……”

    “九峰是好脾气没错,可若论见人见事的本事,咱们几个只怕也都比他不得。小弟估摸着,他早早想明白了,现在与其说是在避嫌,还不如说是他根本就没打算怎么样,倒是咱们还在纠结那等面子上的事情。”

    “不管如何,这个教训必须让他长长。你二人若是不愿做,便权当不知。此事,我陈辉来做!”

第二十二章 微澜(中)

    五月初十的旬休,工匠们比之十天前那次,过得更加有条不紊了起来。早上多睡会儿,自是不可少的,但起了床,家里外面的活计却也做了不少,尤其是能够确定休息的日期,很多时间就可以安排得更加合理,无须累了吧唧的下了工,还要赶赶忙忙的,不得休息。

    第二天一早,通过一日休息而重新恢复过来的工匠们回来上工,军器工坊的产量依旧以着每日18杆长枪以及若干尖头木枪的速度向着目标大步迈进。

    时间飞逝,隆武三年的五月很快就过去了,距离郑成功出兵的日期愈加临近,军器工坊却还在有条不紊的将武器不断的输送到军中。陈凯接掌的这一个月下来,左先锋镇、右先锋镇以及左护镇的缺额都已经补全了,剩下的无非是右护镇和楼船镇而已。

    大批的武器不断的从军器工坊中运往武库,再由武库分配军中,陈凯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包括忠定伯林习山和忠匡伯张进在总镇府碰上时,都对他赞赏有加。至于洪旭,据郑成功所言,亦是表示了对他的才具的肯定,并没有介意尤二的那件事情。

    陈凯创造了奇迹,而奇迹则还在不断的加强这支军队的实力,这是军中所有人都乐于见得的。正因为如此,旬休的制度得到了肯定,就连续碗的制度也在讨论之中,只是由于郑成功的家底太薄,粮草储备实在有限,暂时也只有军器工坊中如此行事,但是陈凯已经开始影响到了这支年轻的军队。

    六月初一,由于上个月是二十九天,这便又是一个旬休的日子。工匠们都不在此处,有的依然是陈凯安排任务,监工监督着杂役们工作,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排出积水了,而是修补厂区里那几间铁匠铺子和木匠棚子的房顶子,以免在下一场雨水到来时会出现漏雨的状况。

    这边正忙着,陈凯则公事房中琢磨着一些其他的事情。现在手上的这批任务有了完成的希望,但是此间需要他继续去做的,却还有很多,从何处开始,从何处展开,这都是需要考虑清楚的。

    类似于今天这般的发呆,陈凯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军器工坊的管事们都知道他们的这位上司总是有着奇思妙想,便是出于上下阶级的礼数也断不敢贸贸然来打扰。然则,今天不同于往日,还没到午饭时分,柯宸梅便急急忙忙的敲了门进来。

    “参军,武库的人来了,说是有批损坏的武器需要咱们工坊修理。”

    武器在训练中损坏,并非没有前例,这一个月下来,总有个十来件的,大多都是枪杆折断之类的毛病,却也并非是多难修理。只是这一次,柯宸梅显得有些焦急,事情只怕是不会那么简单了。

    “柯兄弟,遇事还需静气。”

    “参军教训的是,卑职受教了。”

    柯宸梅嘴上说是受教,看神色上的焦急却丝毫未少。眼见于此,陈凯便随他走了出去,待他们来到军器工坊的大门前时,看到的却是一大车的长枪,不是断了枪杆,就是折了枪头,更有甚者就只剩了个枪杆回来,枪头却不知所踪了。

    “邱管事,怎么,这是鞑子兵杀上南澳岛了?”

    战场搏杀,武器损耗比之训练时要更大,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陈凯这份调侃一出,那武库的管事登时就一愣,待他反应过来,才面露尴尬的回道:“没有,没有,就是近来各镇练得有些猛了,所以……”

    这管事并非武库的正堂,不管是一个副手罢了。自从任务有望完成,武库那边次次都是那正堂与他接洽,这次反倒是来了个副手,又是这么一副神色,陈凯当即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原来是训练损耗啊。那倒是请问邱管事了,到底是哪个镇如此刻苦?”

    “这……”管事擦了一把汗,犹豫了片刻,才低声对陈凯恳求道:“陈参军,小人就是个管事,这等事情,实在不敢多言,还请参军不要为难小人。”

    管事的意思很明白,他是个小人物,不敢掺和陈凯他们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情。然则,陈凯对此却是冷冷一哼,继而笑道:“为难?没有吧?本官就管着一个小小的军器工坊,怎么敢为难武库的人呢。莫不是,这批武器并不是各镇送来的,而且在武库就损坏了,否则又何谈为难二字呢?”

    这份活计本身就是武库的正堂不愿沾手的,他一个下僚自是不敢违抗上司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过来。此时此刻,陈凯摆明了就是在咬文嚼字、强词夺理,但管事不过是个吏员,面对陈凯这样能在郑成功面前说得上话,甚至还住在总镇府中的管事参军,又哪敢在陈凯面前造次。

    “陈参军,这真不是武库损坏的,小人绝无虚言啊。”

    管事急得满头大汗,既然如此,陈凯也摆出了一副善解人意的笑容,向他问道:“这样吧,你就告诉本官这些损坏的兵器都是哪个镇送过去的,就没有你的事了,本官也保证不会告诉别人是你告诉我的,怎样?”

    然而,陈凯的善解人意却不是管事所能够承受的,这个问题的性质很是严重,说与不说在路上他就已经在暗骂上司之余想过多次,原本是想好不说了的,可是被陈凯挤兑了几句之后,眼看着陈凯的那副表情和气势,大有若是他不提就干脆把黑锅盖在他身上的意思,心里也只得动摇了起来。

    “这,这……”

    “哎,别这这这,那那那了,你在这大门口待得时间越长就越显眼。再者说了,你以为本官不知道吗,无非是想要借你之口,看看本官猜的是不是对的罢了。”

    陈凯循循善诱之中,管事擦了把汗,咽了口唾沫,才将声音压得如同是蚊子叫一般,才把陈凯所想要弄清楚的答案说出口来。

    “陈参军,这些确实是各镇送来的。就是,就是右先锋镇送来的比平日里多了些。”

    “多少?”

    “34件。”

    签了条子,损坏兵器送入工坊的库房等待修理。这批损坏的武器加在一起一共是38件,其中光是右先锋镇就有34件之多。一支500人的部队突然损坏了7%的武器,这其中的涵义,不言自明。

    “忠靖伯陈辉,哼。”

第二十三章 微澜(下)

    修理武器比之重新打造,总是要省时一些的。比如枪杆折断,设法将卡在鐏里面的枪杆取出,重新安装一根新的就可以完成了,而不需要重新打制枪头。但若是枪头折断了,则恰恰相反,与其浪费时间把旧枪杆取出,还不如重新打制杆新的要来得省事一些。

    这次送来的损坏武器,绝大多数都是枪杆折断,原本枪杆比之枪头在训练时也是更易损坏的。按照平日里的修理速度,大抵是需要一整天的时间。陈凯看过了分类后的数字,立刻就弄明白了陈辉的打算。说白了,陈辉并不打算将事情闹翻天,不过是要用这批损坏的武器拖延任务完成的进度一日罢了。争一口气,仅此而已。

    否则的话,将这批破损武器拖到最后几天,或是干脆一口气坏个百来件的,给陈凯找到麻烦的成功率更高。但这样做却容易耽误到出兵的大事,陈辉能在这上面分清楚轻重缓急,已经与那些损人不利己的家伙们要强上不少了。

    奈何,今天已经是六月初一了,还有十四天就到了陈凯与郑成功约定的日期。生产任务依旧繁重,而且更大的问题在于,大军出兵在即,各镇必然会有更多平日训练时觉得还能使用,但是此时却显得份外扎眼的破损兵器送到。

    陈辉掐的时间点很好,提前清查破损武器也是应有之义。只不过,陈凯也绝非是那等逆来顺受的性子,有些事情可以妥协,但有些事情却是绝不能退让哪怕半步的!

    “这个旬休,诸君休息的如何?”

    “托参军的福,小人等能有这一日休息,精神头已然缓了过来,就连气力也更足了。”

    工匠们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格,旬休制度如今也只有军器工坊在执行。其他各镇以及招讨大将军行辕下属的各个部门,都没有明确的休息制度,最多是主官自行决定而已。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郑成功自起兵以来,每天不是在商讨军务,就是在操练士卒,只盼着能早日与清军对决沙场,从未有休息过一日。国姓爷以身作则,下面的官吏将校自然也免不了,即便是陈凯,迄今为止也没有休息过哪怕一日。

    “既然休息好了,那就继续开工吧。”

    “小人等遵命。”

    厂区里恢复了往日的喧嚣,陈凯却并没有因那批突如其来的待修兵器而打乱工作计划,工作依旧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就现在而言,打制新兵器的任务的优先级依旧是最高的,这是陈凯对郑成功的承诺,也是他在这个集团站住脚的根本,更是不久后郑成功出兵时大军是否能够全副武装的大事所在,自是断不容有失。

    奈何,损坏的兵器同样需要得到补充,这是军器工坊的份内之事。于是乎,陈凯调整了产能过剩的木匠们工作的优先级,在完成当天需要打造的枪杆以及对零件进行组装之余,优先修理那些枪杆折断的,其次的才是继续制造仅仅是作为出兵备用武器的尖头木枪。

    工坊里一切如旧,铁匠们依旧以着每天18个的速度打造枪头,木匠们则是在制造枪杆之余进行修理,这批损坏武器大多都是枪杆折断,虽说那些需要铁匠进行修复的武器依旧躺在库房里面,并且每天都在增加,但是占据更大比例的损坏兵器却在不断的得到修复,并没有出现过大的囤积现象。

    ………………

    “他还在打制新的长枪?”

    “是的,陈少爷。不过,那些枪杆折断的,近几日那些木匠也修了不少出来,库房里没有囤积太多破损兵器。剩下的,照平日里的速度,照着他的话说,大抵也是要用一天半的功夫才能修理完毕的。”

    “嗯,有一天半,足够了。”

    时日所剩不多,一天半虽短,但足以让陈凯完不成任务,哪怕只是就差了这么一时半刻,也同样是无法完成。这就好像是1和0的区别,看似不大,但本质上却一个有,一个没有!

    ………………

    九天后,五月初十,按道理转天就该是旬休的日子了,工匠们一个个的都在期待着这一天。只是尚未开工,陈凯却提出了另一件事情。

    “这一个多月下来,诸君的努力,不光是本官,就连国姓爷那边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甚至昨天晚上下值后,国姓爷还曾与本官夸赞过诸君的勤勉。”

    对于这些人,陈凯从不缺少工作上的压榨,但也从不吝惜赞美。这是他们应得的,此时此刻亦无不是喜笑颜欢。陈凯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郑成功不光是陈凯的顶头上司,更是伯爵和大军统帅,能够得其赞赏,自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然则,他的目的却并不仅限于此,稍待片刻,小院恢复如此,陈凯便对众人说道:“众所周知,近期各镇正在轻点破损武器。我军器工坊有制造、修缮之责,亦当抓紧一切时间,确保大军用度。最近的这段时间,本官亦是下令由木匠组进行针对修复,如今亦已修复大半,所剩者寥寥。”

    “然则,我军器工坊生产任务依旧很是紧张,库房里则还有不少需要修理的残损武器,只怕十六日之前,是很难完成既定任务了。”

    六月十五是任务的截止日期,陈凯向郑成功保证的是每个出征将士都能够携带真正的武器上阵。但是修缮破损亦是陈凯的任务之内,这确实是他此前没有预料到,却随着在军器工坊的实地工作展开而发现了的问题。

    这个问题切实的影响到了任务的完成,军器工坊的众人亦是或多或少的能够感受到,只是由于陈凯此前显露的那份“神机妙算”让他们对陈凯有了足够的信心,才会沉默至此。可是现在陈凯将其当众挑明,那便需要他们的表态了。

    “参军,大抵还需要几天的时间?”

    “一天足矣。”

    陈凯信心十足,在场的工匠们却显得颇有些为难。但是一番窃窃私语过后,意见还是统一了下来,继而对陈凯表态道:“既然工期紧,任务重,那明日我等就不休息了。”

    可以没了有,不能有了没,工匠们对于明天的心理预期原本是好好休息一天,可谁想到想要完成任务却还是需要一天。休息,那就完不成任务,陈凯对郑成功的保证得不到完成,或多或少还是会有所影响,无论是陈凯,还是他们。可若是不休息,他们又有些不舍得,这份心思亦是看在了陈凯的眼中。

    然而,这份表态下来,陈凯却是摇了摇头,继而对众人笑道:“旬休制度乃是本官在这军器工坊确立下来的,本官也曾说过,加班能不加就尽量不加,以免影响到接下来的工作状态。至于此间的问题,本官仔细想过了,旬休不可废,但是我们可以调休嘛。”

    ………………

    “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办法,这厮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调休,外加调整产品制造的优先级,陈辉加磅的手段就这么如太极推手般被陈凯化解掉了,着实让他有些失望。

    “父亲大人,再去刻意搜罗怕是未必能找到那么多了,要不砸坏一批,放在最后一天送去,看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陈辉平日里都在右先锋镇的军营里操练士卒,这等事情,自是由他的儿子去做,也是为了让其积累一下政治斗争的经验。奈何此番交手,却是并没有能够达到预期效果,甚至就连陈辉听到他儿子的这番谏言后,亦是勃然大怒。

    “呸,你这小子说的什么浑话!咱们出招,人家接招,这是堂堂正正的较量。接了下来,这是人家的本事,你不想着吸取教训,不想着长进,反倒是这般恼羞成怒,没完没了,跟个市井泼妇一样,日后叫为父如何好意思向国姓举荐于你?”

    恨铁不成钢的斥责声中,忠靖伯家的公子也连忙拜倒在地,向其父认错。陈辉只是一时不满于他的儿子的不争气,但事情还需要定下基调来,否则容着他的儿子自由发挥,天知道会把事情搞成什么样子。

    “再行给军器工坊制造麻烦,万万不可。你林叔和张叔说的对,出兵在即,断不可因小失大。”

    国事与私心、主帅的感官与一时的私愤,什么是小,什么是大,陈辉能坐到伯爵的地位,自是分的清楚。这种事,一次是显示肌肉,作为主帅是不会过问属下人之间的一些无伤大雅的争锋,但若是没完没了,以至于耽误到了大事,那就截然不同了。

    “那陈伯父……”

    “你小子,看人看事的本事还是要磨砺些年头。莫看陈豹平日里一副莽夫的样子,但却不是个浑人。那日你张叔说得明白,为父看他的面色也是认同的,无非还是碍于面子罢了。此番,暂且先这样吧。有什么事情,出兵归来再说,你也莫要再去招惹于他。”

    没了突如其来的加磅,一切恢复正常,陈凯利用调休的一天完成了所剩者之中大半的修理任务。而剩下的,则放在了最后的一天,因为以每天18杆长枪的速度,抛开旬休,到了最后一天,只需要打造出两杆长枪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剩下的时间,足矣。

第二十四章 孤忠

    “自隆武三年四月二十八而始,至今时今日,陈先生主持军器工坊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竟已生产出了717杆长枪,若干尖头木枪,前前后后还修理了近百件兵器,确保了出征将士每人都能带上一件武器,甚至还有备用临替之物。比之此前的数月,竟快了高达一倍之多。这份治才,实乃是世所罕见,便是朝中的官员只怕是也大有不及啊。”

    陈凯向郑成功保证的,在六月十五的上午已然全部完成,大抵连早饭都还没消化干净,就连那些损坏的武器的维修工作也没有耗到下午。这批武器打制完毕,陈凯继续工作,到了下值后才回返总镇府去面见郑成功。这时候,武器早已用到了武库,郑成功自是知晓,原已经对旁人称赞过多次,待见到陈凯的面,更是按捺不住心中喜悦。

    “国姓爷过誉了,学生不过是胡思乱想出来了些不成体统的小办法,实不敢与朝中的大才相比较。”

    失败者说什么都好像是借口,而胜利者则恰恰相反,郑成功的赞誉,陈凯的谦虚,一个半月前虎节堂上那看似不可理喻的狂言,放在此刻,却恰恰的证明了陈凯的自信。

    从五月初二第一次生产出18个枪头开始,得到消息的郑成功便陷入到了捡到宝的惊喜之中。这份惊喜日夜沉淀,每天都会不断的刷新他对陈凯的感官,到了今时今日,经过了这一个半月的沉积,看到那份至今依旧让人难以置信的报告,心中的喜悦油然而生。

    “陈先生过谦了,如今国朝危如累卵,汉家天下更复有陆沉之忧。陈先生如此才具,值此时、值此势,更当不吝发挥才能,吾亦当全力支持先生。日后皇明得以中兴,吾相信,云台阁上,亦非只有武将可以留名。”

    汉时光武中兴,云台二十八将名垂青史。郑成功的赞誉规格甚高,陈凯也只得是不断的谦虚着。但是设身处地,如今正是满清席卷天下,清军在北方、在南方、甚至是在这闽粤大地上如摧枯拉朽一般,若说险恶,比之新莽篡汉,更多了一份华夏为蛮夷窃取之痛。

    郑成功去年年底时在此起兵反清,这近半年的时间里无日不是殚精竭虑,奈何郑芝龙降清,郑氏集团分崩离析,他手中的实力实在有限得紧,甚至原本是这次出兵就连出征将士的武器都凑不齐全。现在有了陈凯,称不上武装到牙齿,但起码也是人手一械,上了战场,尖头木枪和铁制长枪之间终究是有着本质上的差别的。

    “敢问国姓爷打算何时出兵,军器工坊那边正常运转,学生也好据此再行调整工作计划。”

    夸赞持续了好一会儿,陈凯不打算继续让郑成功为此耗费唾沫,便把话题重新转到了工作上面。

    这份态度,正是郑成功所欣赏的,待听完了陈凯的问话,他也未做犹豫,便对陈凯开诚布公的说道:“不瞒陈先生,吾原本是打算再过些时日,等先生这边准备妥当。不过先生这边如此神速,吾亦是考虑路途上耽搁以及抵达中左所后还需与永胜伯、定远伯商定计划,便决定于六月十八启程出发。”

    郑成功此去,军事意义、政治意义、经济意义都是有的,早去些时日,在中左所这个郑氏集团的大本营驻扎上一两个月,秀一秀存在感更是应有之义。这与陈凯此前预料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军器工坊那边也无需有太多的调整,一切按部就班即可。

    陈凯点了点头,面上也没有流露出什么为难之色。眼见于此,郑成功便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此番出兵,我军当是倾巢而出。南澳的守御,自有忠勇侯和忠振伯负责,这些天忠勇侯招募了几百新兵,正在抓紧时间操练,后续当会把兵员扩编到千人,这些将士的武器,陈先生还需抓紧时间办妥。”

    “学生明白,请国姓爷放心。”

    此番能够达成这一看似不可完成的任务,陈凯说话的可信度已经在这一集团中确立了起来。此刻请郑成功放心,郑成功也确实能够放下心来。然则,还有些事情,他却不得不在出发前说个清楚,否则心中终是无法安稳。

    “前段时间,尤二一案、右先锋镇之事,尤其是后者,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郑成功所指,无非是忠靖伯陈辉给他下的那个绊子,陈凯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既然郑成功要来劝和,他也干脆就坡下驴道:“国姓爷言重了,尤二一案的处置,确是学生鲁莽了,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陈凯如此,乃是郑成功所想得到的,但是听了这话,他却摇了摇头,继而苦笑道:“不,你不是鲁莽,你是为国无暇惜身!若是当年朝中能多几个如先生这般的人物的话,大明也不至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

    郑成功一语说尽,虎目之中竟隐隐透着些许泪光,似是有着无尽的苦痛正涌上心头。

    透过那些他曾看过的历史记载啊,陈凯很清楚,甲申国难之前,郑芝龙能够在体制内攀升到那个地步,若非大变,已经很难再有寸进了,所以郑芝龙才要为郑成功寻觅良师,要送其入国子监,要让他的这个长子拜东南文宗领袖钱谦益为师,为的就是帮郑成功走通文官这条路线,从根本上改变朝廷中枢的施政,以更好的确保海贸权益。

    相对的,郑成功早年对他自身的期许亦是如此——儒生、秀才、举人、进士,而后从地方官做起,直至一国辅弼。诚如郑成功早年写下的那首《登高》中所直抒胸臆的气魄那般:

    “只有天在上,而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或许在那时,胸怀远大抱负的郑成功也曾想过要如张居正那般站在那高处不胜寒之地,以一己之力来改变这个国家。但是命运对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清军入关,儒生梦、进士梦、文官梦、一国辅弼的梦全碎了,父亲被掠、母亲受辱自杀、就连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也殉国了。身负着莫大的国仇家恨,郑成功只能在文庙前烧了儒巾襕衫,披上战甲,手持宝剑,用另一种更加激烈的方式来改变这个国家。

    “昔为孺子,今为孤臣,谨谢儒服,惟先师昭鉴!”

    昔日的过往一幕幕的在脑海中浮现,郑成功眼眶中的泪水几近低落,但随着他仰起头,深吸了口气,却仿佛是从未出现过一般,除了眼眶处尚有微微水光,平日里的那个冷酷的形象就重现于陈凯的眼前。

    “吾失态了,让先生见笑了。”

    “国姓爷是真情流露,学生久闻国姓爷忠君爱国,今日亲见,便更加坚信着,国姓爷必可带领我等扫除海内胡腥,光复汉家天下。还请国姓爷放心,学生亦当竭尽全力,助国姓爷成此不世殊勋。”

    说罢,陈凯便是拱手一礼,而郑成功亦是报之以微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陈凯能够不远万里来投,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吾亦是如此坚信。”

    插曲过后,二人的话题重新回到正事上面,郑成功有心调解陈凯与那几位侯爷、伯爷之间的矛盾,于是便对陈凯言道:“先生初到此地,对忠靖伯他们尚不了解,其实他们都是些忠耿之人,与先生,与吾,亦是同心同志。此前的事情,看在吾的面上,便让它过去了,日后交往久了,吾相信,误会自当解除。”

    “学生谨遵国姓爷吩咐。”

    陈凯识大体的下了这个台阶,然则郑成功似乎却有些不满:“国姓爷?先生如今已是官身,寻常百姓的尊称,还是免了吧。”

    官身?

    陈凯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几品官,更不知道像他这样无品无级的“黑户”到底算不算官,但是既然郑成功这么说了,他也只得试探道:“国姓?”

    “嗯。”

    郑成功点了点头,陈凯亦是舒了口气,从“国姓爷”到“国姓”,地位显然是提升了,哪怕他的职务依旧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工坊事,但也终究是件好事。

    “另外,军器工坊这段时间一直只能生产长枪,吾以为,出征之后,先生还当在其他兵器上下下功夫。比如刀盾、比如弓箭,当然,若是能够造出火铳、火炮,那便是最好的了。”

    郑成功说的确实是事实,军器工坊的产品过于单一,这次若非是军中多是新兵,其他兵器不易操练,且不容易形成战斗力,也不会只生产长枪这一种武器。

    只是火铳、火炮什么的,陈凯却还是不由得在心中暗自道了一句“我的国姓爷,您老想多了”。火器的技术含量更高,需要积累的经验也更多,当年就连徐光启也说过红夷炮铸造最好还是由欧洲工匠来主持,中国工匠一边学习,一边从旁协助,既然正儿八经的炮匠都可能会存在问题,陈凯可没有被夸上几句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了。

    “学生自当尽心竭力,只是火铳、火炮……”

    “循序渐进,吾是知道的。一切生产皆有先生负责,吾绝不强加干涉。”

    二人相谈甚欢,待到陈凯告辞,郑成功整理了一下已经处置完毕但尚未发出的公务,也回返后院的居所。然而,回了居所,沐浴过后,郑成功却换上了更加郑重的服饰,径直的来到了一处祠堂。

    “江山危矣,你何从我乎?”

    “文不贪财,武不怕死,江山可保矣。”

    “只恨朕没有女儿可许配给卿家,卿当尽忠吾家,无相忘也。”

    面对着正中的牌位,郑成功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当年的殷殷嘱托声犹在耳,此刻的颂告亦如金石。

    “启禀陛下,承蒙陛下遗泽庇佑,臣日前曾禀告过的那个不远万里南下投效陛下的儒生已经完成了武器的制造,比此前的几个月快上了一倍。如今大军训练已近半载,武器齐全。此番出征,烦请陛下保佑大军旗开得胜。待回师之日,臣亦当以虏首祭奠陛下的在天之灵!”

第二十五章 出征

    “此番终是涉险过关,下次还需把这等意外状况都算到位才是。”

    与郑成功谈了良久,待他离开虎节堂时,早已月上三竿了。洗漱一番,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个半月的事情,却也不由得叹息一二。

    投名状交上去了,但是这一次也确实是有些冒险了。他那一日在虎节堂算过,留出的余量很小,但凡有个闪失,亦或是他的那些企业管理方面的经验有误,此番便是万劫不复了。然则初来乍到,想要掌握实权,总要冒些风险,所幸这次是郑成功出兵在即,而且还是第一次出兵,上上下下的重视程度非比寻常,否则如此涉险,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过得了关。

    “还好是过关了,接下来,更当努力奋进。”

    任务完成便是一身的轻松,这一夜陈凯睡得甚是香甜,连个梦都没有就一觉到天明了。只不过,他却没想到,这却是他在这间偏房里住的最后一夜。

    “陈参军,这四人是家主派来服侍您起居的。另外,家主给您安排了另一处院子。”

    四个仆人,一个男仆、一个女仆,是一对夫妻,另外的两个则分别是小厮和丫鬟,都是过来专门负责陈凯的起居的。男女仆人是粗使下人,乍看模样都是些老实人;小厮端是一个伶俐,可以作为随从;倒是那丫鬟,细看去却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感觉,可以贴身服侍,大抵还可以用来暖床,想得却也是周道。

    “小人见过老爷。”

    “起来吧。”

    这等入了陈家的私仆,比起此前负责洒扫的那些公用的仆人,档次上更是要高上一层,用起来也更加放心。

    郑成功另外安排了住处,陈凯只得让他们带上各自的东西,收拾了陈凯放在柜子里的衣服和案上的书册文案,他自则己拿着那只破草鞋便随着管家郑三向总镇府的另一处院落走去。

    “家主说了,这个院子配不上陈参军的才具,但如今国事艰难,暂且只好将就些时日,还望陈参军不要介怀。”

    “有瓦遮头,已属奢侈,难道没有锦衣玉食就不抗击虏师了吗?”

    院子不小,至少比他此前住过的那个院子要大。大是一回事,雕廊画栋,花草茵茵,亦是别有一番风景。但是更重要的是,此前的那个小院虽然没有再住别人,可却只有那一间偏房是暂时属于他的,而现在,这整个院子皆是归其所有,自是大有不同。

    “可惜产权不归我,要是房本上写着我的名字,那想必是极好的。”

    看过了小院的布局,陈凯不由得浮想联翩起来。房子虽说是暂住的,但是仔细想想,这座总镇府的产权都是大明帝国的,对于历任的南澳副总兵,以及郑成功这个招讨大将军来说,难道不一样是暂住的吗?

    这么一想,陈凯立刻就平衡了。收下了两匹绸缎、几套服饰外加二十两银子的赏赐,郑三告辞而去,陈凯瞅了瞅赏赐,便让丫鬟将其收拾起来,而他则到正房和书房里转了转。

    其实从初至小院,已可管中窥豹。房屋内陈设、装潢、布局、以及家私,古香古色,甚是精美华贵,比之他此前那一个多月里居住的偏房要强上不只是一个档次,就连书房的书架上也都已经摆满了书册,其中不乏儒家经典,更有不少陈凯昨日向郑成功提及过的一些书册,林林总总,大抵郑成功回师前陈凯也是未必能够看得完的。

    这就是阶级,待遇上的差别,比起品级,确是不如其明显,但却依旧是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陈凯的眼前。

    “除了正房和书房,院里的其他房间如何分配使用,你们自行商议。”

    “小人等遵命。”

    “本老爷带过来的东西,你将其收拾好了。另外,这只草鞋,乃是恩公的信物,莫要弄丢了。”嘱咐过这几个新来的仆人,陈凯便带着如小尾巴一般的小厮,一如既往的奔着军器工坊去上值。

    后天大军就要启程出征,可能还会有些武器送来修理,陈凯亦是严阵以待。只是后续生产,自是免不了扩编和扩建的事情,这些陈凯已经向郑成功上了条陈,但却也还需等到大军出兵之后才能开始筹备。

    与一个半月前,军器工坊中多了王富贵等三个监工的媳妇,却少了尤二夫妻两个。尤二已然是被斩首示众,脑袋一直挂在南澳城的城门上,不过到了此时,却被放了下来,烧过之后,连同着骨灰放在一起,由即将登上海贸的行船的尤洪氏母子带回福建老家。

    一个月的苦役结束,洪旭上交了一笔罚银,现在送他们母子回乡。不过,洪旭从案发至今也没有见这一家人一面,已经表明了态度,仅仅是全了这份远房亲戚的亲情。

    登上海船,抱着骨灰坛子、捧着尤二的牌位,母子两相依为命,正要往船舱走去。只是回首眺望,港口井然有序,南澳城雄伟依旧,军器工坊的方向亦有烟尘腾空而起,却不由得生出了几丝愤恨。

    “儿子,记住了,就是那个叫做陈凯的家伙,是他害得咱们家破人亡的!”

    ………………

    隆武三年六月十八,丁亥年,乙巳月,戊寅日。今天是大军出征的日子,郑成功拜过了隆武皇帝的牌位,于这虎节堂中击鼓聚将。一时间,将星云集,铁甲的寒光更是摄魂夺目。

    “大军出征在即,现在,分配统兵任务。”

    郑成功大声喝道,众将亦是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就连坐在最下手的陈凯,亦是感受到了这份军中威严,哪怕知道此番出征其实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亦是屏住呼吸,倾听郑成功的将令。

    “总镇洪政、忠靖伯陈辉。”

    “末将在!”

    初来乍到,陈凯曾在郑成功的带领下前去左右先锋镇考察。洪政,他在总镇府里见过,也礼貌性的打过招呼,倒是陈辉,至今为止也未曾理会过他,不过放着此前的事情,双方的关系大抵暂时也就这样子了。

    一个身披铁甲,一个蟒袍束带,两个武将应声而起,甲叶哗哗作响。大声回应过后,郑成功便下达了对他们的命令。

    “你二人,领左、右先锋镇。”

    “末将遵命。”

    “忠匡伯张进、总镇杨才。”

    “末将在!”

    “你二人,领亲丁镇。”

    “末将遵命。”

    亲丁镇是郑成功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一个镇,由两个武将统领,一正一副。陈凯坐在最靠近大门的尾座,只见坐在最前面几个座位中的一个与陈辉一般蟒袍束带的武将和一个就坐在他前面不远的武将站了起来,大声回应着郑成功的命令。

    “总镇郭泰、总镇余宽。”

    “末将在!”

    “你二人,领左、右护镇。”

    “末将遵命。”

    “忠定伯林习山。”

    “末将在。”

    “汝领楼船镇,护送大军北上。”

    忠定伯林习山,此人乃是郑芝龙麾下的一员水师大将,曾参加过当年的那场料罗湾海战,并且有过上佳表现。其实不只是林习山,此刻坐在最前面的忠勇侯陈豹,以及此番发出邀请的永胜伯郑彩,这些人都曾参加过那场决定中国东南沿海海洋贸易命运的大海战,只是如今郑氏集团分崩离析,反倒是分属于不同的势力之中。

    “末将遵命。”

    “柯宸枢、杨朝、杜辉。”

    “末将在!”

    “柯宸枢、杨朝为参军,杜辉为总协理,协助本帅统领大军。”

    陈凯听柯宸梅提起过,这不是柯宸枢第一次为郑成功参赞军务,当初郑成功受命提督御营,主持闽北关隘防务,柯宸枢就已经在他的麾下。而这一次,却很可能是其人最后一次以参军的身份随军。

    “末将遵命。”

    “诸君,此战我部以配合永胜伯夺取海澄县为目标,务必竭尽全力。”

    “末将等谨遵国姓号令!”

    分配了出兵任务,郑成功便向坐在最上首的陈豹和洪旭二人言道:“南澳乃是我军根本之地,大军出征,忠勇侯负责防御地方、训练新兵,忠振伯负责主持庶务,还当戮力齐心,确保本地不失。”

    “末将遵命。”

    二人接令,内外布置完成,郑成功看了一眼坐在议事大厅最靠门处的陈凯,想要嘱咐一二,然则转念一想,便放下了这个念头。随即站起身来,大声喝道。

    “出兵!”

第二十六章 栽花插柳(一)

    南澳城外深澳湾口,距离本岛约四百米开外,便是陈凯来时经过的猎屿。猎屿形似牛腿,原名牛腿屿。然则南澳岛深澳附近的金山形似猛虎,此岛恰巧坐落于虎口之处,有猎虎之势,故名猎屿。

    猎屿上刻有“海阔心雄”字样,筑有铳城、炮台和瞭望台,以为海防之用。而虎口处,郑成功亲率北上的大军缓缓的出了猎屿湾,如猛虎出柙一般裹挟着复仇的怒火就此扬帆而去,渐渐的消失在海天之际。

    一守一攻之间,港口处为大军送行的将校官吏们正在极目远眺,直至郑成功的旗舰消失,他们才收回了目光,开始各自盘算着下面的事情。

    不过,这些人中却并不包括陈凯,并非是他没有前来送行,只是眺望了片刻,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此处,而去更早的飘回了郑成功此前交代过的那些事情上面,此时此刻更是已经过了思考的时间,正要付诸于行动。只是这一次,却有人更早了他一步出去。

    “陈参军。”

    “陈侯爷。”

    忠勇侯陈豹点了陈凯的名,在场众人连忙退开,唯恐离陈凯过近,惹了陈豹的不快。倒是陈凯,坦然自若,行了一礼,便等待陈豹的后话。

    “大军出征,本侯正在招募、训练新卒,对岸已为虏师所据。吾只想知道,军器工坊何时能将本地驻军所需武器打造出来?”

    这事,正是陈凯准备找陈豹商谈的。此间陈豹率先提起,他也知道,郑成功带走了那六个镇的兵马舰船,南澳正处于最为虚弱之时,所持着,无非是这海峡而已。陈豹作为南澳总镇,守御是他责任,哪怕新兵遍地,有兵器和没兵器终究是不同的。

    “回禀陈侯爷,此事大将军启程前曾吩咐过下官,下官这就回去督促工匠打造兵器。但是,在完成之前,将士们还需暂且使用训练的尖头木枪。”

    “此事本侯自有计较,陈参军只需尽快打造即可。”

    “下官晓得,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离开了港口,陈凯一路向南,很快就抵达了南澳城下。南澳城开四门,东曰“朝旭”、西曰“扬威”、北曰“侯潮”、南曰“金城”。此前大军从城内的营房自这候潮门鱼贯而出,此刻陈凯亦是从这候潮门而入,城门出入又恢复如初,陈豹没有因兵力不足而关闭城门,百姓也如同是平日里那样做着各自的生计,仿佛消失的那支大军以及那份使命与他们都无有关系一般。

    唯有那些亲人正在军中的,还在港口、在吴平寨、在任何一处能够远眺的地方,遥望着亲人们消失的地方,久久未归。

    “这一次,不知会有多少将士战死沙场,但愿我的努力能够挽回一些吧。”

    对于这次出兵,陈凯虽然极尽努力,但却也并不报太大的希望。他依稀记得,郑成功初起之时,出兵次数不匪,但胜率却不是在不怎么样。即便是能够取胜,也很快就会遭逢一场惨败,把吞进嘴的都吐出去。

    说到底,如今的形势,明清双方实力差距过大,这支军队自身也是新兵遍地,军官经验匮乏。初来乍到,陈凯能做的也就是在武器上多补全一些,确保每个士卒都能拿着真正的武器上阵,这样一来,多死一个清军,但愿也能多活下来一个明军。而那些上过阵,杀过人的士卒,便可以从新兵蜕变为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下次作战取胜的希望就会多上一分。

    怀着这份心思,自觉着时不我待的陈凯匆匆的向军器工坊走去。大军出征,武器方面无需隔着这么大老远的往中左所那边运,可守卫南澳的军队还需要武器。再者言之,就算是满足了南澳镇的需求,等到郑成功回师,必然的扩军也势必需要更多的武器,而他的宗旨则只有一个:

    那就是,宁可让武器等人,不可让人等武器!

    沿着贵丁街一路而行,陈凯须得从总镇府大门前经过。这一次,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从这里路过,但是直到这一次,他才真的有机会仔细看上一眼。

    抛开灰瓦红墙和偌大的匾额,大门两侧还有两株大抵几十年树龄的细叶榕。其中更粗的那株旁,还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石头上方的两侧各有一个凹处,看样子像是用来提的。

    “招兵树、验兵石。”

    几个月前,郑成功就是在这里宣布起兵反清,并且招募更多士卒来充实部队的。据说那块石头有两百余斤重,投军之人只要将其搬起,并且走上三步就算过关。对于这件物事,陈凯倒是跃跃欲试,然则一旦考虑到如今的身份,一个文官,没来由得去搬那验兵石,不说合不合体统,起码成不成的,脸面先要丢倒海里面去了。

    然则,传统的力量迫使他放弃了试上那一手,但却依旧难以抑制那份穿越数百年的感慨。

    “古榕美号招兵树,猎屿长留盟誓场。漫道无情真木石,总为志士永旌扬。”

    后世为了纪念,同时也是为了发展旅游业,曾在树下建了一尊郑成功的雕像。但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如假包换的郑成功就在他的身旁,一笑一怒,俱在他的眼前,就连那些最早追随郑成功起兵抗清的勇士们在他的目送下出征。

    此时此刻,陈凯虽然没有去搬动那块石头,但是心中的使命感告诉他,他的加入,一定能够给这支坚持抗清数十年的军队带来不一样的改变!

    军器工坊就是陈凯的第一个主场,郑成功吩咐的事情,这些天他也做好了筹划,只待实行而已。按照郑成功的指示,军器工坊的下一阶段武器制造任务,还当以刀盾为主。但是,南澳的守军如今急需大批的武器来武装士卒,刀盾不易形成战斗力,生产速度上更加受限,为今之计也只能继续生产长枪,起码先确保了一定程度的武器持有率再说,哪怕只是为了心安。

    “今明两日,工作计划照旧。后日,六月二十,补六月十一之调休,六月二十一之休沐不变。早点名结束,开工。”

第二十七章 栽花插柳(二)

    如陈凯安排的那般,当日军器工坊照常是完成了18杆长枪的打制工作,不增也不减,一切照旧。

    下了值,陈凯回到了总镇府的那个小院,院中布局未有改变,盆栽花草自有那个男仆人打理,连带着院中央的大缸里养的鲤鱼亦是有人日日喂养。

    “小人等恭迎老爷回府。”

    回府?

    这个词已经是第三次听了,但陈凯却还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但却也琢磨不出到底是别扭在哪里。

    “起来吧,把晚饭送到书房。”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可这些“繁文缛节”陈凯却还是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就算是不适应也必须适应,想要在此立足,想要有所发展,首先须得融入这个时代,融入到环境之中。

    回到书房,小厮守在了门口,其他人则继续做着他们的事情。陈凯翻看着昨夜书就的文稿细细思量,寻着昨夜的思路,以及白天时在军器工坊里想到的一些,记述了下来。只是其中有些关键的,却是用英文、汉语拼音以及阿拉伯数字来写就,以免出现遗失的状况,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郑成功帅军出征,大抵是要去几个月的,不说别的,郑成功与郑彩约定的便是八月进攻海澄县,距今也还有一个多月的功夫。若是还有后续的军事行动,或者出现什么意外状况的话,大抵还要继续迁延时日。

    这段时间,陈凯打算给军器工坊以翻天覆地的改变,只是其中所需,却并非是只是靠他的筹划和三寸不烂就可以解决得了的,更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支持,这些却都是需要与留守此间的陈豹和洪旭去讨价还价。

    “看来,过两日,还是要去会会那位忠振伯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往往第一步烧的便是人事。究其原因,人事不行,总有掣肘之人,施政便会事倍而功半。只是这一次,第一把火就是把人家的远房亲戚给点了,这段时间陈凯更是在忙着扮演着郑成功幕僚的纯粹形象,洪旭那边也未曾联系过。

    思量一二,陈凯已经有了成算,待他起身准备从书架子上找本书翻看一二,晚饭却已经准备好了,正由着那丫鬟端了进来。

    丫鬟很是乖巧,陈凯吃着饭,她就在旁边伺候着,洗手、盛饭、收拾碗筷、擦拭桌子,手脚麻利,不耽误陈凯的半点儿功夫,收拾完了就立刻退出书房。当然,如此这般,大抵也是前日夜里陈凯沐浴,她撸着袖子进来,抄着丝瓜瓤子要来擦背,结果却把正在思索之中的陈凯吓了一跳,被三言两语的轰了出去的缘故。

    吃了饭,看了看书,洗漱、睡觉,第二天又是一早便去上值,与此前的一个半月没有半点儿分别。

    六月十九一如六月十八那般,18杆枪头,辅以若干尖头木枪。转头就要休沐,而且还是一连休息两日,工匠们到了下午的时候大多表现得有些急不可耐,时间仿佛在这一日的下午突然变得粘稠了起来。

    入夜之后,陈凯下了值照旧是回去休息。而经过了这两日的忙碌,大军出征后必要的调整完毕,陈豹和洪旭才凑在了一起,一边交流联络军务,一边谈着一切其他的事情。

    “吾奉太师之命征收南澳多年,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是了然于胸的。现在所缺者,无非是南澳镇新兵的武器和训练罢了。”

    大军出征,南澳城中一切如旧,唯独是军营中训练的动静小了不少。出兵配合友军收复失地,军事行动固然重要,大本营的守御、培新以及行政事务亦是丝毫不轻,尤其是虎不在山的这段时间,猴子称王都是寻常事,什么样子的幺蛾子都有可能发生。但是现在,郑老虎下山了,但坐镇此间多年的陈豹子却没有挪窝,守御上的事情陈豹还算是得心应手,只是苦无精兵良将,更多的还是依托海岛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其人丰富的经验而已。

    说到此处,信心颇足的陈豹却是冷笑了一声:“九峰,你知道吗,这次那厮让那些工匠连着休息两天。”

    陈豹所说的他,只会是陈凯,洪旭自然明白其中所指:“听说了,据说是补上次的调休。这是他管束军器工坊的风格,当然不肯自废武功。更何况,你陈侯爷连城门都没关,摆明了是有恃无恐,他还着急些什么。”

    这一句话回过,陈豹登时被洪旭堵了一个哑口无言。洪旭说的是事实,如今广东清军主力已在粤省西部,福建清军主力在闽省东北部,潮州本地无非是些土寇、海盗、以及该改换了门庭的旧明军罢了,此间有海岛依托,再兼陈豹久镇此地,声威赫赫,天时、地利、人和三点聚齐,自是信心十足,南澳本地也是一切如旧。

    “这厮……”

    思来想去,这个“这厮”后面也没道出些什么来,待到最后,就连陈豹自己也是摇了摇头,继而来了句“这些文人,心眼太多”,却也没再说出来些其他的什么。

    陈豹一时语噻,洪旭却叹了口气,继而劝解道:“陈兄,你我多大年岁,国姓多大年岁,麾下总是要有些得用的年轻人,否则咱们这些老兄弟百年之后,谁为国姓效力,就指着咱们的子侄吗?”说到这里,便是洪旭也不由得摇了摇头:“恕我直言,咱们这些老兄弟的子侄,大多都是寻常人,如犬子那般,能为一循吏,仅此而已。施兄弟的那个侄子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是他们施家已经都降了鞑子,与咱们并非一路人。”

    “降了鞑子的又不是不能反正?”

    洪旭说的是事实,就算是陈豹也不得不承认,但他性子本就执拗,却也并非是这一句两句便能够说服的:“若非那厮突然插一杠子,军器工坊大抵也就这样一直这样了,洪兄弟你总有机会将其挽回过来。”

    “哎,即便没有陈凯,这等状况也不能持久。军器工坊那等地方,本来就是文官的地盘,现在心向大明的读书人还都不知道国姓的立场,等到国姓出去打上一两仗,甚至只是这一战后,总会有文官和读书人前来投效的。到时候,那些有经验的文官稍加改革,产量总会有提升,只是大抵不会像陈凯接手后这般夸张罢了。”

    说到这里,洪旭不由得摇了摇头,继而叹息道:“大明朝的读书人大多是个什么样子,你我兄弟见过太多,像他这般的,实在是少见得紧啊。此子,确非常人!”

    尤二一案,陈豹对于陈凯可谓是成见已深,此时此刻,反倒是多少被连累到的洪旭还在陈豹面前为陈凯说项,却也是一个异数。诚如陈辉此前对其子所讲的那般,陈豹不是个浑人,能听进人言,但也并非是能够轻易说服。

    相交多年,洪旭知道言到此处,已经足够了。他没有那份促使陈豹和陈凯二人相交莫逆的义务,只要陈豹不去给陈凯捣乱,矛盾不至激化,于军国大事上便不至多生掣肘,于公、于私,这就足够了。

    “他是个能做事,且想做事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几日他便会来寻我。陈老哥,咱兄弟俩打个赌吗?”

    “呸,逢赌必赢洪九峰,你这家伙的诨号连外人都知道,谁与你赌,谁才是傻子。”

第二十八章 栽花插柳(三)

    “下官陈凯,见过洪伯爷。”

    “陈参军快快请起,万勿多礼。”

    果不其然,陈凯第二天趁着工匠们休沐,便来到洪旭的公事房拜访。洪旭很客气,双手扶起了陈凯,更是将他请到座上才落座叙话,倒是弄得陈凯破有些不太自在。

    “洪伯爷,尤二一案……”

    此番前来,陈凯便是过来寻求支援的。军器工坊的扩建和扩编,无不是需要洪旭这个南澳庶务的主持者的帮助,别的不说,人力、物力上面,若是没有洪旭首肯,光靠着军器工坊那点儿人手,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然则,陈凯刚刚提出个话头儿,洪旭却摇了摇头,伸手制止住了陈凯后续的发言:“陈参军无需如此,你我二人皆是为国姓做事,为中兴大明而努力。那厮仗着与吾的关系,欺上瞒下,克扣工银、倒卖军粮,陈参军逐之,乃是正道。至于本伯,若是容得他继续如此,届时坏了国姓的大事,吾才是万死难辞其咎。说来,吾还是要感谢陈参军为吾早除此隐忧,未使其成为巨恶。”

    “这……”

    洪旭说罢,便是起身拱手一礼,陈凯对于洪旭的反应早有揣测,但却没想到会是如此这般。措手不及之下,陈凯连忙回了一礼。倒是洪旭这边却显得从容许多,此一番向陈凯表明了态度,便有说有笑的寒暄了起来,完全是一副根本就没拿那桩事情当回事的样子。

    “此人,若非是笑里藏刀之辈,便是真的识大体、知轻重、晓进退。当然,无论如何,这位忠振伯爷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得出了这个结论,陈凯也是与恭恭敬敬的回答着洪旭的寒暄。陈凯到达南澳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了,洪旭问了问吃住上是否适应得过来,陈凯回之以国姓厚赐,兼国事大于一切,随后又与陈凯讲解了一番此地的风土人情,以及风景名胜,气氛之融洽,只怕是在此之后会让太多人大跌眼镜。

    问候拉近彼此关系,但陈凯此来却并非只是为了化解误会和矛盾,诚如洪旭所言的那般,他是个会做事且想做事的人,这次过来便是来寻求洪旭这位大管家的支持的。

    “陈参军请放心,经过了那一个半月,本伯相信,银子放在陈参军的手里,于国姓的事业所发挥的作用必会更增许多。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本伯绝不含糊,就算是暂且办不到的,也自当尽力为之。”

    洪旭的态度一如他刚进门时的那般,没有丝毫错位。陈凯听了这话,干脆也不再权衡其中利弊,直接对洪旭言道:“禀告洪伯爷,此前国姓曾吩咐下官,军器工坊需要生产更多的武器,不仅仅在于数量,更在于种类。下官思量着,首先刀盾是免不了的,其次以着军器工坊现在的生产能力,火炮和火铳暂且做不到,那就只能抓紧制造弓箭,方可弥补军中缺乏远程射手的弊端。”

    陈凯所说,正是如今这支大军的现状,洪旭对此亦是深有体会。此前依靠着陈凯的努力,保证了每兵皆有武器,实属不易,但是兵种配比上,除了亲丁镇以外,陆师的另外四个镇都实在难看得紧。郑成功对此早有嘱咐,洪旭也在积极准备,如今陈凯提及,他亦是当即便做出了回复。

    “陈参军说的,此前国姓也有嘱咐,本伯这几日也在搜罗人员。造刀盾、弓箭,刀用铁匠,盾用藤匠,弓用弓匠。相关人等,吾已派人着手去办了,但要凑齐,只怕还需数日方能陆陆续续的送抵工坊。”

    “数日时间无妨,这几日下官也是在让工匠们打造长枪,以满足南澳镇那边的需要。”

    这算不得意外之喜,陈凯很清楚郑成功一定会与洪旭吩咐此事,自不待言。陈凯这边刻意的面露惊喜之色,洪旭仿佛也是受到了感染,继而言道:“南澳镇新建,暂且还做不到登岸到潮州的地方去搜罗。吾这边,倒是派了人去南洋和倭国,南洋有华商,只是助力不大,倭国那边凭着国姓外祖父的遗泽和国姓之弟的关系,当会不难。只恐幕府会横加干涉,不让工匠出海。”

    郑成功的母亲田川松也被称作是翁氏女,乃是因为其人是旅居平户的泉州铁匠翁翊皇的继女。翁翊皇曾为平户藩主铸刀,在日本也是有些名气的铸刀匠人。不过此人在前年已经去世,但尚有郑成功过继出去的同母弟田川七左卫门在,总还是有些关系的。

    只是如洪旭接下来所言及的那般,日本德川幕府与郑家的关系复杂。当年德川幕府锁国,影响到了包括华人海商在内的海洋贸易利益,大海盗颜思齐便与郑芝龙、陈衷纪、杨天生等二十八个在日的海盗首领结拜,密议推翻德川幕府,背后甚至还有着日本上层人物的支持,但最终因此事走漏了风声而被迫南下台湾发展。

    后来大海商李旦病故,紧接着颜思齐身死,郑芝龙先后以着李旦的义子和颜思齐的女婿的双重身份夺取和继承了此二人在台湾的大批舰船、财货和部曲,成为了颜思齐集团的新当家,并且很快就称雄海上,进而接受招安,有了明廷的官方背景。

    但是即便如此,郑芝龙先后派了郑芝燕等人去接郑成功母子三人,但却还是遭到了德川幕府的拒绝。几次三番之后,甚至还要依靠宣战相威胁,才勉勉强强的先后接到了郑成功和翁氏夫人,至于田川七左卫门却依旧被德川幕府扣在日本。有了这般前例,放工匠出国,只怕德川幕府的阻力会更大。

    洪旭将这些辛秘娓娓道来,陈凯虽说以前约莫听说过一些,但却绝不如洪旭所知道的那么详细。不过按照陈凯的记忆,郑家与德川幕府还不只有这些,赴日乞师亦是交往的另一种呈现方式,双方的关系之复杂,实非一两句话就能够说得清楚的。

    “既然如此,倭国那边也不敢太过奢望。能成是最好,成不了,手里有多少人、多少资源,便做多少事情。宁让武器等人,莫叫人等武器。”

    陈凯一语言罢,洪旭亦是抚掌而笑:“诚如陈先生所言,国姓征战在外,咱们这些奉命看家的自然是要更加努力。等到国姓凯旋而归,大批新兵入营,提前做好准备方可更快的形成战斗力。”

    陈凯与洪旭二人聊得甚是投机,甚至到了中午还被洪旭强留下用了午饭。工匠的事情已经谈妥,陈凯计划中的扩建工作也得到了洪旭的支持,用洪旭的话说,要人、要钱、要料、要地,都不是个问题!

    事情进行的很是顺利,陈凯到了下午便回到了工坊,做起了准备工作。而到了下午,第一批次的人员和用料便送到了工坊,连带着还有左近区域的地契,也一并交到了陈凯的手中。

    “事情进行的太过顺遂,现在大抵最坏的可能就是捧杀了,而这一点,我却恰恰是最不怕的!”

    多年的职场打拼,陈凯坚信着一个道理,那就是看人不当时看其如何说的,而是应该看其如何做的。就洪旭现在的表现来看,已是极其难得的了,难得到了让陈凯有些不太习惯的份上。当然,他也不会就此下定结论,毕竟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第二十九章 栽花插柳(四)

    六月二十二,经过了两日的休沐,军器工坊恢复了生产。不过到了此时,扩建的工作也正式展开,一个新的、规模更大的军器工坊即将在这南澳城中拔地而起。

    南澳岛地处闽粤交界,与福建南部漳、泉二府之间的厦门岛相距近五百里。这个距离,于后世不过是几个小时的功夫罢了。在此时,步行、乘车虽是耗费时日,但若是乘船,即便是风向不顺,却也不过是寥寥数日而已。

    南澳岛的军器工坊的扩建工作正式拉开序幕之际,郑成功的舰队缓缓驶入,在厦门西侧的鼓浪屿抛锚停泊。待交通一二,大队的将士便鱼贯而出,在驻守此地的郑彩部将的指引下前往指定的军营休息。

    港口处热闹了起来,远处的日光岩上,永胜伯郑彩和定远伯郑联二人正立于此处。只是一个极目远眺,眉头微皱,而另一个却还在不断的打着哈欠,完全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兄长,为了那个离不开娘的小屁孩子,用得着咱们亲自到此相迎吗?”

    郑彩早前还在试探性的进攻一次漳州府城,遭逢小挫,此番听闻郑成功前来赴约,便匆匆忙忙的赶了回来。此时已是巳时,便是日上三竿也早就过了,郑联还是这般模样,郑彩却也知道,他的这个弟弟平日里便贪恋杯中之物,昨夜还在万石岩上聚众饮宴,若非是他强拉着,此刻断不会出现在此处。

    郑联口中的那个所谓的“离不开娘的小屁孩子”的说法,不只是因为他们兄弟在年纪上与郑芝龙相仿佛,比郑成功大上二十来岁的缘故。据说郑成功从日本回到福建之后,每当夜幕来临,总是站立在海边,举头遥望东方,当是思念远在大海那边的母亲。于是乎,这就成了郑家叔伯兄弟间关于郑成功的一个笑柄,只有郑成功的四叔郑鸿逵反倒是因此而更加看重于他。

    “他可是定国叔口中的那个吾家之千里驹,这半年在南澳那地方闷头练兵,吾总要亲眼看看其部如何,日后才好加以应对。”

    郑彩、郑联兄弟与郑鸿逵的关系甚佳,这些年多次互相赋诗,称呼上自是有别于旁人。回着这话,郑彩头也没回,不光是懒得看郑联打哈欠,更是远处持兵行军的郑成功所部让他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里。

    “短短半年的时间,兵练得还是有模有样的啊。”

    “兄长,他手下有陈豹、洪旭、林习山那群家伙,哪还用的着他亲自练兵。那群家伙都是太师麾下多年的部将,用惯了的人物,若是连兵都练不出来,那才叫可笑呢。”

    郑联的满不在乎,可说的也确实是实话,然则对此郑彩却并没有他的这个胞弟看得那么乐观:“他有陈豹那伙人,去岁还劫了安平本家的海船,大抵得了十万两白银的财货,有人有钱,确实如贤弟所说的那般。但是,你看看那些士卒的武器,吾记得南澳总镇府的库存可没有那么多吧?”

    郑成功到底有几分实力,他们甫一得知其人在南澳起兵之初就曾派人暗中调查过了。军器工坊里就那三瓜两枣的匠户,即便是有银子,能买到原材料,也须得有巧妇掌厨方可下得了锅啊。

    郑彩疑窦丛生,大脑在飞速的运转着,回忆着此前搜集来的情报,盘算着造成这等状况的可能,但却始终摸不到头绪。就现在看来,大抵是郑成功在最近的两个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工匠,或是突袭了某个倒霉蛋的武库,合情合理的可能也就这两项了。

    “会不会是他近来得了什么能臣干吏?”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于郑彩的脑海,便立刻被他否定了,距离上次派人相邀时探听来的结果,郑成功麾下起码在那时候还是去年年底跟着他起兵的那些老人儿,就这么一个多月的功夫就大幅度的改变了这支军队的武器装备率,至少他是从未听说过这闽南、粤东有这样的人物。

    “除非是洪亨九上了南澳岛……”

    想到这里,郑彩不由得摇了摇头。倒是郑联那边,却依旧是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看样子,若非是郑彩尚且在此,只怕他早就回去补觉了。

    “那又能怎样,太师北上,除了降了鞑子那些混账东西,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儿基本上都在咱们兄弟手里。就凭那点儿人手,那小屁孩子也能翻了天不成?”

    厦门一地,原本就是郑氏集团经营多年的海贸中心,可以说是郑家的老巢都不为过。郑芝龙接受招安后,凭功升为南澳副总兵,协防闽粤沿海,当时郑彩便被任命为都督佥事,实授管浯铜游击。这一官职的治所就在厦门,明制九龙江口至厦门岛一带的商船出海也都是归浯铜游击所部负责盘验的。这里既可以说是郑芝龙的老巢,同样可以说是郑彩经营多年的巢穴之地。

    年齿、资历以及当前实力上的轻视根深蒂固,更兼郑成功在隆武朝时领兵,每每与郑芝龙意见相左,这些在郑芝龙麾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武将就更是瞧不上其人了。这种状况并非只在郑彩、郑联兄弟二人身上,当初郑成功接替郑彩节制福建通往江西的各处关隘,改受其节制的施福、施琅叔侄也曾抗命,并非没有缘由的。

    郑联大大咧咧的说过此言,郑彩细细想来,亦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认同。郑成功兵力孱弱是其一,如今闽省的大势更是闽南以他们兄弟为主,闽北、闽中则是他们兄弟改奉的鲁监国麾下各部以及福建本地的义军频频向清军占领区发起进攻。用清廷浙闽总督张存仁的话说,那是“遍海满山,在在皆贼”。

    他们兄弟自身的实力且不提,原本已经被赶下海的鲁监国也是他们捧起来的,便是鲁监国麾下的那些武将,比如平夷伯周鹤芝、闽安伯周瑞、荡胡伯阮进等人也对郑彩的拉拢表示了极大的善意。

    说白了,如今大势在我,就更是无需太过担忧郑成功这等小虾米了。

    “武器比预计的多了不少,无所谓,他手下都是些没上过阵的新兵,哪怕练得再精熟也是要差上一层意思的。”说到这里,郑彩更是冷笑道:“这次,就让他在海澄碰一个头破血流好了,也让这小子知道知道用兵可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的。”

    远处的郑成功所部不断的从船上登岸,郑成功带着一票部将和亲随也在向日光岩赶来。细细的瞅了一会儿,见郑成功已经不算太远了,郑彩也带着郑联等人下了山,刻意加快了脚步上前迎了过去。

    “一别经年,贤弟可是让愚兄想得好苦啊。此番进兵海澄,咱们兄弟齐心,必要给那些鞑子一个好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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