呷醋的殷千岁
好在一边的殷繁及时解救了他,给了一个两人都懂得眼神之后李涣便如获大赦一样飞快地跑了,仿佛身后有狼追着一样。
太可怕了!
抬手挥退下人之后,殷繁单手端着放了官服的托盘,另一只手牵了女子的手,一路将她引进内室。
一人高的四君子屏风后,男子修长的手指轻松地挑开了宁枧岁的衣带,动作轻柔地为她宽衣。
素色的外衫褪下,接着是白色的中衣,指尖划过温热的肌肤,将最后一件衣物剥落在地。
在整个过程中,宁枧岁都一直听话地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他伸手去取那托盘上深紫色的官服时,她才微微皱眉,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我不坐那个位子。”
“只是暂行监国之权,没让你当皇帝。”
“有区别吗?”
宁枧岁抬眼看着他,眼底清清冽冽地只映着他一个人。
确实没区别,摄政长公主这个封号太高了,宁沉钧打得主意就是借此机会扶持她上位。
这是他们一众重臣商议了三天才想出来的对策,宁沉钧病重是真,他想退位也是真,现在天下太平,正是将皇位交出去的最好时机。
“朕腆着脸,在这皇位上赖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放心将它还给它的主人了。父皇的选择是对的,阿姊生来就是做帝王的人。”
尚且虚弱的的声音带着无法忽视的释怀,他是真的想要退了。
“岁岁……”
殷繁似乎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没有违背她的意思,转身拿了屏风上的外衫披在她赤裸的肩头,而后将人拥入怀中。
“你无需顾忌什么,年前的那一战,你已经将自己出色的领军能力展现在了世人面前。你的谋略,你的胸怀,都足以证明你是一个合格的帝王,那个位子,本来就该是你的。”
年前与东夷那一战,虽是殷繁掌的军权,但由于身体抱恙,一直都是宁枧岁在领军作战。
当一身银甲的女子持着写有“离”字的军旗迎风傲立在哈河城城楼上时,在场的每个大离士兵都发出了发自内心的欢呼。
就在那一刻,殷繁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也许本就该站在那里,意气风发地接受万人瞩目。
“繁安,我不信什么东西本来就该是谁的,没这道理。”
宁枧岁靠在他温暖的胸膛轻声道,声音极淡。
“而且……云胡和你说过吧?”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唇角带了一点笑意看他,直视那双深邃的墨眸。
“我这样的,在他们那儿叫做精神病……乔守玉在世时也不止一次说过我性格的缺陷。我喜欢走极端,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毁灭这个世界……”
“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做帝王?你们是缺心眼吗?我这个性格,万一哪天突然抽风要整什么幺蛾子,你们谁能压得住我?”
殷繁心疼地将渐渐激动了起来的女子重新搂入怀中,手掌落在她的后颈不住地安抚。
“我能,我能压得住你。岁岁……你不信我啊,我既然敢让你坐上那个位子,就绝不会让你出任何意外,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我会看着你……”
在男子略显尖细的声声安抚下,宁枧岁原本有些抽痛的额角也渐渐平息了下来,连同原本的抵触一同烟消云散。
终究是无声妥协了。
晚上的时候,宁枧岁进了宫。
宁沉钧是真的病重,去年御驾亲征落下的病根,一直都没好全乎,稍有点风寒就得躺上大半个月,娇气得不行。
白湘在他床前伺候,一旁的小床里睡得是他们唯一的麟儿,宁承影。
宁枧岁走进来先逗了一会儿小承影,这才走到床榻边坐下,白湘在小床边哄小承影睡觉,宁沉钧柔和的目光在她身上定格了许久,这才回神看向了身旁的人。
“阿姊,这么晚进宫可是有何要事?”
“没有要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宁枧岁拿着帕子去擦他额头上的虚汗,心疼地说道。
做什么非得御驾亲征,没有一点为君者的样子。
闻言,宁沉钧笑了笑没有说话。
“白洛和玉司的大婚就定在下月中旬,和阔之他们一起,阿姊觉得如何?”
宁枧岁不甚在意地道:“你决定便好。”
她又待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仿佛真的只是来看看他,可是宁沉钧知道她这是来请他放心的,册封摄政长公主一事她同意了。
“阿姊,对不住……”
年轻帝王低低的一声轻喃被关在了殿内,宁枧岁在殿门口久久驻足,神情恍惚,直到一阵晚风拂过,这才惊醒,抬步离开。
她若是铁了心不想要那个位子,宁沉钧绝对不会逼迫她,可是她到最后也没能说出那句拒绝的话,只因她的幼弟疲惫了,他对自己满怀歉意。
宁枧岁在三十岁的那一年成为了华国权倾朝野的摄政长公主,手掌国印,暂行监国之权,就连往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厂主事都在其下,任其差遣。
宁展和齐载成亲的时候,宁枧岁送了一对金童玉女,顺便将几年前的那方玉印还了回去。
当时的宁展接过玉印,看着面前紫袍翻飞,金冠玉带的女子,只笑着行了一礼,并未说什么。
——
深夜,长公主府,书房。
一身紫袍的女子坐在书案后,一手持朱笔,一手翻奏折,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过。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通宵达旦,习惯了时时皱眉,更习惯了孤独。
门响了一声,一身玄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走到她身边夺走了她手里的朱笔与奏折,淡声道。
“很晚了,你去歇息,余下的我来批。”
宁枧岁抬手揉了揉眉心,点了点头。
“繁安,大雍国使臣不日便将抵达华都,到时候你去接待吧。”
“好。”
殷繁道。
他将她送出书房,穿过重重回廊,一直陪着她走回房间。
月色撩人,斑驳树影落满庭院。
“云胡今日来信,说学院那边的事已妥,下个月便可抵京。”
殷繁垂着眉眼为她宽衣,修长的手指熟练地解开腰封上复杂的盘扣,声音极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呵……”
宁枧岁舒展身体靠在他怀里,微微眯着眼睛歪头瞧她,促狭地笑道。
“回来就回来呗!怎么,挡你害了?……啧啧!这味儿,本宫都不稀的说你。”
吃味呷醋这种事说出来殷繁自己都觉得丢人,更何况这孽还是他当初自己造下的。
殷繁神色如常地将怀里的人剥得只剩下贴身衣物,拦腰一抱塞进了锦被,仿佛没有看到她揶揄的眼神。
殷千岁也是要面子的,醋可以乱吃,但是绝不承认。
“云胡此次回来应该会在离都待很长一段时间,若是他愿意,我想让他官复原职。在新开拓的疆土设御司之事朝中已经基本定下来了,白大人是个不错的人选,你觉着呢?”
“文清先生有大能,可堪此任。”
云胡和宁枧岁的关系究竟怎么样,这两人心里都清楚,偶尔呷个醋撒个娇,那是情趣,没人会因为这点事过不去。
安德云
殷繁给她掩好被角,俯身在她鬓角吻了一下,柔声道:“歇息吧,我去批折子。”
言罢,正待起身,床上的人却从锦被里伸出手臂紧紧地扣住他的腰身,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眸中染上了几分少有的媚态。
“不批折子了,好不好?”
三十岁的宁枧岁,依旧肤如凝脂,眉眼如画,眼角连一条笑纹都没有,岁月带给她的只有独属成熟女子的魅惑,以及日益沉淀下来的威严与睿智。
女子眼角含情,猩红的舌尖从贝齿中探出,极其轻佻地舔过唇角,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欲望。
妖精一样的一个女人,越老越会撩,简直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殷繁眼神暗了暗,被女子手掌扣住的后腰处有些发热,那热意就像是火一样,瞬间传遍了全身。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令他有如此反应,世上唯此一人。
“不好。”
殷繁微微俯身逼近,手指扣住女子的精致的下颔轻轻摩挲,明明已经焚身了,面上却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看不出一点端倪。
“为君者,怎可耽于声色?殿下身居高位,当以国务为先,自当宵衣旰食造福万民,臣……”
话音未落,一条长腿便横在了腰上,用力将他勾到了床榻上。在熟悉的天旋地转中,殷繁愉悦地弯了弯眉眼,任由女子压在自己身上。
“闭嘴!姓乔的,你再给本宫装……”
含糊不清的抱怨声被淹没在愈发暧昧的喘息声中。
帷幔垂落,烛火昏暗,映出了床榻之上一对缠绵的身影。
次日,殷千岁再一次没能及时赶上早朝,等他带着一身痕迹扶着后腰挑开层层叠叠的床幔准备下床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
这时,殷复端着铜盆敲开门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走到屏风后放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叫人。
“干爹,洗漱了。”
“嗯……何时了?”
声音是哑的,带着平日里不曾有的性感与磁性,听着烫耳朵。
殷复抬手摸了摸耳朵,禁不住脸上一热,没敢看向床边,只站在屏风边恭恭敬敬地回道。
“回干爹,已经辰时了。”
辰时……
又是误了早朝的一天。
面色微红的殷千岁单手揉着后腰,下了床走向屏风,身后某处传来的异样让他皱了眉头,忍不住在心里将某个一上床就浪的没边的玩意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个女儿家家的,她哪来那么多花样!
而此时,正在礼部与礼部尚书商议接待大雍国使臣相关事宜的摄政长公主莫名感觉后脊骨一凉,毫无预兆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慈眉善目的礼部尚书见状,不由关切地看着她,那眼神就跟看着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七月流火,夜里渐凉,殿下当仔细身子,记得添衣才是。”
“好,多谢李大人关心。”
宁枧岁抬手摸了摸高挺的鼻梁,心里莫名有些发虚。
唉,估摸着是被某人念叨了。昨晚一时没忍住,浪过头了。
大雍国使臣抵京的那一日,华都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中。
微雨淅淅,行人行色匆匆,忽然一声锣鼓响,四周的百姓纷纷避让。
身着暗红色劲装,脚踩黑色长靴,腰佩长刀,神色肃穆。正是西厂缇骑。
殷繁穿着同样的服饰,带着十多个缇骑等在城门口,雨滴落在他的额角,慢慢滑过眼角平缓的弧度,最后像一滴眼泪一样从轮郭分明的侧脸滑落。
西厂得到的消息非常准确,大雍国使臣并没有让殷繁等很久。
在雨势渐收的时候,依旧一身黑衣黑裤黑靴的蓝眼睛男人撩起马车的帘子,从上面跳了下来。
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诺斯的长靴,他却没有在意,只笑着对面前眉眼精致的男子伸出摘了白手套的右手,笑道。
“别来无恙,我的朋友。”
说什么别来无恙,他们根本就是第一次见面。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纵使不太明白这异邦人奇怪的礼节,殷繁还是学着他的样子伸出右手在他掌心虚虚碰了一下。
“诺斯将军,久仰。”
烟雨朦胧的华都城门前,文明与文明的接轨,古与今的对话,就像是一场跨越千年的相逢。
之前诺斯和宁枧岁介绍的时候说大雍是四属大陆最强大的国家,那是谦虚了。准确来说,大雍是四属大陆唯一的国家。
四属大陆在近千年以前也同这片大离一样,四分五裂,四个不同属性的国家盘踞其中,分别是西火的西焰国、东风的东栎国、北水的北冥国、南土的南陵国。
后来东栎统一了四属大陆,改国号为雍,从此再未发生过战乱。近千年来,大雍靠着自身逐渐实现了国家的强大,综合国力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
此次诺斯奉大雍国国主之命出使华国,不止带来了强大的武器,而且给华国进贡了大量的农业工业技术。
这次进贡,没有奇珍异宝,没有谄媚献礼,诺斯作为一个使臣,在异国皇帝面前却表现得非常自然,丝毫不见卑微之意,却也并无轻视。
宴会过后,殷繁曾问过宁沉钧对诺斯的看法,年轻的帝王笑了笑,只说了两个字,“舒服。”
平等的对话,总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给大雍使臣安排的住处就在长公主府旁边,三进三出的府邸,屋里的一应摆设都是最好的。
主屋内,一身紫袍的女子抬手拎过桌上的酒壶斟了两杯酒,上好的千金醉,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诺斯,上次分别的时候说好的,等你来大离我请你喝酒。”
诺斯脱了黑色的外衣,白色的袖口挽到了手肘处,露出一截强健有力的小臂。
他端起一杯酒,眯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细细品尝,神情惬意,显然心情不错。
“是吗?我怎么记得你说的是,他日我若是胆敢踏上大离国土半步,你定要将我碎尸万段呢?”
闻言,宁枧岁挑了挑眉稍,不置可否,端起另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其实两句话都是她说的,其中没有一句是违心的。
按理来说,若是没有大雍在从中作梗,东夷和北戎根本没有胆子与大离开战,那样的话,乔润修不会死,大离那么多的将士也都能好好活着。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的华国话是同谁学的。”
宁枧岁道。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诺斯说的就是一口华国官话,虽说略显生硬,但一听就能听出来练了有些年头了,可他踏上这片大陆不过才一年多而已。
女子唇角的笑意清浅,眼中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威慑力,诺斯抬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道。
“你是想知道我为何会这么帮大离吧?”
宁枧岁勾了勾唇,点头。和聪明人说话果然很省力气。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诺斯自己倒了一杯千金醉来喝,神色如常,蔚蓝色的一双眼睛深邃迷人。
“我曾祖父,名叫安德云。安德是我们家族的姓,我叫安德诺斯。嗯……怎么说呢,我曾祖并不是安德家的族人,是我玄祖从海上捡回来的。在冠上安德这个姓之前,他姓楚。”
姓楚,名云……
他,他是……
宁枧岁的表情渐渐变成了不可思议,饶是她生了百转回肠,也断断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原因。
诺斯的曾祖竟然是大离人,还是当年出海失踪的楚云楚大人!
我要回家了
几日后,云胡回京了,回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诺斯,整个房间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宁枧岁都没有跟着过来。
单独见云胡是诺斯提的要求,他本来两日前就应该跟着大雍使团离开华国,但为了见云胡,他决定多留些时日。
而对于云胡来说,他是实在不想见到这个人。没办法,上次在东夷营地,这人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利落的短发,挽到手肘处的白衬衫,以及那双漂亮深邃的蔚蓝色眼睛,都令云胡有种已经回到了现代的感觉。
当云胡兢兢战战地和诺斯谈了足足两个多时辰后,咱们云爷的三观,崩塌了。
“火车是什么?”
“一种机械交通工具,由多节车厢组成,一般靠电力来维持运作。”
“无线网络是什么?”
“指无需布线就能实现各种通信设备互联的网络,一般分为无线个人局域网,无线城城域网,无线广域网。”
“……”
整整三个时辰,从无意间提到了一个名词开始,诺斯就跟百度百科一样接受对面男子的盘问,从交通工具问到医疗设备,再到军事武器,问到最后两人都沉默了,看着对方的眼神越来越诡异。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一阵要命的寂静之后,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诺斯也愣了,实在是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对面这人比他还要震惊。
“我自然知道,这些东西在我们大雍国遍地都是,几十年前就普及了。反倒是你,云兄,你身为一个华国人,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信息的?”
诺斯的语气并不友善,蔚蓝色的眼睛中充满质疑,完全没有了之前的言笑晏晏。
当年楚云带着船队遭遇海难,被安德家族的族长救回,冠上了安德姓,认作了义子。
那时的楚云只有二十岁,在多次试图回国却被汪洋大海阻隔后,他便安心留在了大雍,并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政客,很受当时国主的器重。
楚云虽然留在了大雍,却一直没有忘记过大离,家中的衣柜中一直保留着他遇难之前的那套衣服,他的儿孙们也都会说大离话,直到临了的时候,他仍旧心心念念着他钟爱的国家。
因着楚云,大雍国人都知道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有一个叫做大离的国家,大雍国百姓将其比作仙都,向往不已。
大雍国对当初的大离没有恶意,对现在的华国更没有,诺斯自然也是如此,所以对于云胡这个一点都不像华国人的华国人,不禁起了警惕之心。
见诺斯变了眼神,云胡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这孤魂野鬼的身份是要兜不住了吗?
这天晚上回到了住处,云胡便在房间里昏迷了,惊动了一整个院子的下人。
云胡的昏迷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宁沉钧几乎把整个太医院都搬到了他的住处,南狄也被请了过来,只是折腾了近一天,都没有查出什么病因来。
房门外,皱着眉头的宁枧岁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道:“诺斯,昨日你二人谈话时,云胡有什么异样吗?”
“异样?那可就多了。”
诺斯笑了笑,将昨日他和云胡的谈话挑了些她能听懂的说了,最后一耸肩,道。
“我最后问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没有回答救就走了。”
这算是最大的异样吧,记得当时他的脸色就有些苍白,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不,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我知道他来自哪儿。”
宁枧岁一身紫袍加身,刚下朝就赶来了这儿,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她神色忧忡,抿着唇角凝视着面前紧闭的房门,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
云胡,你一定不能有事,我还等着你给我一个海晏河清盛世昌明,你要看着华国强大起来,就如同你曾经说过的那样。
云胡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七日,等他再醒来,他已经恢复了丞相之职。
其实官职是在他昏迷前一天就定下来的,官印都送到了他的府上,没想到竟是生此变故。
知道了这件事后,云胡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没好气地一指头戳在对面女子的额头上,她没闪没躲,承下了这亲昵的举动。
“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我都那样了你还把这官位给我干嘛,万一我要是醒不过来了,你莫不是还要一个死人当丞相不成?”
闻言,桌案后的宁枧岁顿了顿手里的朱笔,眼眸凉凉地撩了他一眼,淡声道。
“再说一个死字,抽你信不信。”
“不信。”
云胡笑着说道,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见他这样,宁枧岁也不批折子了,就那么冷眼看着他,一瞬不瞬。
那微沉的目光有如实质落在了云胡身上,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举着双手作投降状。
“我错了,错了。”
女子的关心真心实意,云胡心里熨帖的很,但不管再不舍,有些话到了该说的时候,都得说。
“殿下,我可能……要回家了。”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眉眼温和,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晕过一次,晕了三天,醒来后元今裴告诉他,他昏迷的时候是没有呼吸的,就像是一个死人一样。
当时他都吓蒙了,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可能是要离开了。
说来看好笑,他当初来的时候半点预兆都没有,结果走的时候却要被这么反复提醒。
上次是三天,这次是七天,那下次呢,一个月?一年?还是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他在逐渐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总有一天会彻底离开,不留一丝痕迹。
“云胡,你敢。”
宁枧岁第一时间听懂了他的话,捏着朱笔的手指忍不住发紧,眼眶有些发红。
回家?华都不就是他的家吗?他要回哪里去!
“我不管你们那个世界有多好,你既然来了华国,成为了华国人,我就得看着你长命百岁,谁给你的胆子半路逃走!!”
暴躁易怒,偏执霸道,这个时候的宁枧岁卸下了她温和的外表,袒露出了所有的负面情绪。
桌案上的奏折被扫落在了地上,云胡抬头看着对面瞬间性情大变的女子,第一次有些心疼这样的她,每天压抑着自己,一定很辛苦吧。
“长乐,对不住……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要回家了,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他的声音极轻,前所未有的温柔,极尽所能地去安抚女子的情绪。
他在笑,眼中仿佛有晶莹闪过。
“对不住,是我食言了。当初说好的一起还天下一个盛世昌明,我怕是做不到了……不过没关系啊,有诺斯在呢……”
有时候云胡也在想,他来这一遭,是不是就是为了等诺斯这个人,还有他身后的大雍国,否则为何他一出现,自己便要离开了?
我本异乡客,因缘入此间。幸得与君知,不负此行还。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我得以相识相知,便已经是此间最大的幸事,再多的,就是贪心了。
终章(上)
长明元年九月,大雍国使臣诺斯定居华国,时任国使一职,与丞相云胡一同制定了华国历史上著名的《改良二十四疏》。
长明元年除夕夜,云相薨。皇上下令举行国葬,满城缟素,举国同哀。
长明二年三月,仁帝退位,新皇登基。
新皇下令,改皇帝称号为国主,废除宦官制度、奴婢制度、跪拜礼等,朝中新锐江凤羽等人更是借着新皇……不,新国主清除前朝残余的东风,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朝制改革。
三年后——
安城。
“阿瑶,收拾好了吗?”
“嗯,可以走了。”
阿瑶跟着兰时君一家三口走出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门外坐在车辕上,眉眼风流的男子。
林飞,先太后的暗卫,也是她的夫君。
“阿瑶,兰夫人。”
兰时君抱着孩子,对他笑着微微颔首,便扶着阿瑶的手上了马车,阿瑶紧随其后,竟是完全没有理会林飞。
“……”
看到女子生气的背影,林飞不由苦笑,只能认命地和九刀一起赶车。
九刀打出来的那一刻就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不由又有些发愁。
这又是怎么了?前段时间不还好好的吗?
“林兄,你和阿瑶……”
面对九刀询问的眼神,林飞只能长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他能怎么说,他能说是因为自己昨儿晚上逛花楼被媳妇儿薅着后衣领抓回去么?多没面子啊,当然不能说了!
其实吧,他也就是随便逛逛,真没准备干什么,这不是国主下令取缔全国所有的秦楼楚馆,眼看着安城这边也马上就要被查封了,他也是抱着再看最后一眼的心思去的,没想到这么寸,媳妇居然也在。
不过和他不一样,人家是干正事去了。
林飞他们在城门口遇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内的人掀开车帘,露出了一张含笑的俊美面庞,正是元今裴。
“林兄,九刀兄,等你们很久了。”
“有劳非衣兄。”
两辆马车相继驶出城门,最后在宽阔的官道上并肩而行。
马蹄声急的方向,叫做故乡。
——
这三年来,华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商业发展,水运亨通,政治清明,就连教育方面都有了长足的发展。
因着云胡学院女学的开设,华国女子逐渐走出家门,摆脱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困境,更有甚者参加春闱秋闱,在外经商,极大地提高了女性的社会经济地位。
宁枧岁和诺斯谈完事从飞燕楼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身玄衣的正好看到一身玄衣的男子被一位面带羞涩的妙龄女子堵在大街上送手帕,周围围了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
诺斯一边为女子撩起车帘,一边看着不远处的那两人,特没良心地笑着打趣道。
“啧啧!酸了吧?咱们殷千岁如今可是很招人稀罕的。”
远处的男子一身玄衣,面如冠玉,精致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疏离,
去只会让人更加着迷。
宁枧岁上了马车,趴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走吧,再招人稀罕也是有主的,跑不了。”
小姑娘估摸着是第一天来华都,真是谁的人都敢撩,勇气可嘉!
“我的国主大人啊,可别太自信了,你都三十多了,有点危机意识好吗?”
诺斯笑着摇了摇头。
马车缓缓驶离,绕过那人群聚集的地方朝着长公主府驶去。
经过人群的时候,宁枧岁撩起车帘看着人群中心的那两人,男子器风华正茂,女子正当妙龄,玄衣冷峻,红衣艳极,怎么看怎么般配。
般配个鬼!全离都的百姓都知道那是谁的人,还能让你个黄毛丫头给老娘拐跑了?
宁枧岁在外面男子看过来的前一刻将窗帘放下,因为某种原因手中了些,发出了不小的动静,惹来诺斯好一阵嘲笑。
“哈哈哈……”
“闭嘴。”
此时,人群中的殷繁看着逐渐远去的那辆马车,不禁皱起了眉头,那个侧脸,真的好像……
他心中的莫名慌乱对面的女子是不知道的,一身红衣的女子眉眼肆意张扬,眼中是明晃晃的惊艳,纯粹又热烈。
“在下官惊潼,心悦殷公子,不知可否邀公子茶楼一叙。”
“抱歉。”
说实话,殷繁有些头疼,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了。
他也是想不明白,华都大好儿郎一抓一大把,这些姑娘们怎么专盯着他一个阉人霍霍呢,不知道他家里已经有人了吗?
“殷某已有家室,还望姑娘另觅贤良。”
言罢,他便毅然地转身离开,红衣女子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一边看热闹的大娘抬手拦住。
“姑娘是第一次来华都吧?来,听大娘给你说点咱们华都百姓人人皆知的事,话说咱们殷千岁啊……”
其实仁帝在位的那会儿,西厂厂公殷繁和当朝长公主之间的流言蜚语就不少,尤其是……那次策马长街之后,该说不说,那完全是把百姓当傻子呢。
哪来什么白衣女子,明明就是长公主本主好不好!
熬过了流言满天飞的那段特殊时期,这两人之间的感情在百姓心中也渐渐变得平常起来,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人世间最普通的情爱。
再说当年殷千岁为了护大离百姓差点战死疆场,这份情,大离百姓不会忘。
那是他们大离的长公主,是他们华国的国主,她聪慧,睿智,给华国带来了盛世昌明,实乃天选之主。
她如今爱上了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有缺陷,哪怕那个人没有那么好,他们也不忍心让她难过伤心。
殷繁走进国主府的时候,一身紫袍的女子正在院中阴凉地悠闲地喝茶,旁边放着一摞高高的奏折,看着就心堵。
“殿下。”
虽然说她已经不是长公主了,但殷繁还是习惯这么叫她,就好像她还是那个恣意风流的长乐公主一样。
宁枧岁靠在椅背里,看到走到面前的男子,唇角微微弯起,抬手勾下人的脖颈,索了个清浅的吻。
“今日奏折太多,分你一半。”
“……好。”
又偷懒,姐弟俩一个德行。
“裕王昨日来信,说王妃生了一对双生子,今年会回华都过年。”
“是吗?那太好了,等孩子再长大一点,咱们就拐一个自己养,让他当国主。”
宁枧岁笑着打趣道。
闻言,殷繁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侧脸,拇指轻轻拂过女子眼角的几道笑纹。
“说的什么话,你现在还年轻,无须考虑这些。”
宁枧岁轻笑一声,抬手捉住他抚在眼角的手指按在唇边亲了亲,声音带着沉沉的笑意。
“长安,年轻的是你啊……,你怕是忘了,我长你六岁有余……”
space]
终章(下)
说不慌,怎么可能呢?她的长安那么好,那么好……
今日的那个女子她看到了,比她张扬,比她热烈,更重要的是……比她年轻。
人啊,终究是赢不了岁月的。
敏感如殷繁,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女子话语间的异样,顿时心中一紧,随即撩开衣摆单膝落地,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眸。
“你看到了?”
“嗯。”
“那你……生气了?”
“没。”
宁枧岁似乎觉得他这严肃的模样有些好笑,忍不住笑弯了眉眼,轻叹一声。
“真没有。我都多大年纪了,犯得着跟一小姑娘置气吗?那姑娘我知道,名叫官惊潼,绥城人氏,在经商方面非常有天赋,非衣在信上同我说,希望我可以给她一个官商的名头,好方便她在各地走动。”
她说的非常轻松,仿佛完全不在意,但是殷繁却依旧没有放下心来,唇角紧抿,俊美的面容上竟是又生出了几分阴沉之意。
“殿下……”
“嘘!乖,去书房批奏折去,别打扰你殿下晒太阳。”
宁枧岁装作没有看到他隐忍的眼神,没心没肺地在他脸侧亲了一下后,笑着耳语了一句,不出所料看到男子红了耳根。
所以说,与其担心她吃味什么的,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体能不能经得住折腾。
整就一老流氓,蹬鼻子就上脸,给根杆子就往上爬,没有半点节操!
入夜,夜雨微凉,微弱的雨声掩不住主屋中不时传出的低喘浅吟,平白为这夜色添了几分撩人的春情。
墙角琉璃盏中的烛火微曳,映出了微微浮动的床幔后那不断发出暧昧响动的床榻。
“殿下……”
一声带着无尽情意的低喃从帷幔中传出,随即又被隐忍的喘息声取代。
哪怕冷情如殷繁,在这种时候都不能完全保持冷静,情到深处,身体被完全掌控,也只能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细碎呓语,意识随着身体一同沉沦在欲海之中。
“唉……”
身后的女子似乎是无奈地叹了一声,眼角因窒息的快感而逼出的眼泪被温柔地拭去,随之而来的,则是新一轮无止尽的沉沦。
“说好了的不准哭,怎么这么不听话……,该罚……”
“……”
等这一轮处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香汗淋漓的女子随手给身上穿了一件单衣,然后下了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茶,转身回去喂给床上的人喝。
殷繁已经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闭着眼睛喝完这盏事后茶,然后无言转了个身,将后背留给女子。
见这架势,宁枧岁不禁失笑地咬了咬下唇。
得!这是又浪过头了。
“长安,我错了……”
能怎么着,哄就对了。
“不是说……不生气吗?”
背对着自己的人哑着声音说道,无奈又纵容,宁枧岁展臂将人搂在怀里,附耳低语。
“是没生气,只是单纯想疼你。”
殷繁转过身看着她含笑的眉眼,伸手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上碰了碰,连心头都软了。
“桌上有个锦盒,你去拿过来。”
“嗯?”
宁枧岁虽疑惑,却还是依言走过去取了那个巴掌大的锦盒走回床边。
“这个吗?是什么?”
“打开看看。”
殷繁低敛着眉眼,眉宇间不经意透露出三分慵懒之意,唇角微微勾起,很撩人的样子。
“岁岁,只要是你想要的,尽我所能,我都会给。”
这一刻,宁枧岁忽然觉得手中的锦盒无比沉重,她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她想要的,她想要什么……
锦盒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折了两折的红纸。宁枧岁手指微颤,强忍住心口的悸动才将其取了出来。
当最右侧泛着墨香的“婚书”两个字映入眼底时,心中所有的不安、焦躁、慌乱瞬间烟消云散。
她是个混账玩意啊。
为什么会觉得不安,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会离开自己?他明明那么爱自己,恨不得把命都给自己,她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的情意?
“为什么要写这个?”
她像是被拔了浑身的刺,像个软毛的小动物一样,讨好地趴在他肩头挨蹭,连声音都是软的。
“因为除了这个,我也没什么东西能给你啊。”
十里红妆,子孙满堂,这些他都无法给她,能给的,也只有一纸婚约,将两个人一生一世的情缘交付给对方,这是他许给她的忠诚。
“繁安,我真的好爱你……”
昏暗撩人的烛光下,女子将那一纸沉重的婚书贴在心口,俯身在男子眉心间落下虔诚的一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夫:殷繁,表字繁安
妻:宁枧岁
于长明四年六月一十二日
缔结良缘,同心永年
谨以此书见告诸神,付诸天地
番外篇:现代
“殿下,我要回家了,你哭什么?你得……为我高兴啊……”
我追了三年的女朋友还在等着我回去求婚,你得为我笑啊。
那个月亮很圆的深夜,云胡躺在床榻上,感受着意识一点点抽离身体。
在最后一刻,他看到守在床边的人微红的眼眶,抓着他手的力道似乎要将他的手骨生生捏碎,只是可惜,他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痛感了。
“滴!滴!……”
唔!头好疼啊,这是什么声音……
“云胡!云胡你醒了?你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
当云胡挣扎着从无尽的黑暗中逃出来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
女孩短发利落,右耳戴着一个黑色的耳扣,一看就属于那种酷酷的假小子。
在云胡心里,这人一直都是帅气俊俏的,哪怕是遇到了劫匪都能面不改色地拿其当二傻子忽悠,什么时候流露出这么脆弱的神色?
“迟月。”
云胡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女孩的面容,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这两个字唤出口的那一刻,他不禁恍然,竟是觉得已经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
“嗯。之前你出了车祸,整整昏迷了一个多月,我都担心死了。”
迟月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眼中满是担忧。
云胡笑了笑,抬手在她的发顶揉了一把,极尽安抚之意。
就在这时,听到呼叫铃赶来的医生护士将病床围了起来,又是一阵繁琐的检查与询问。
迟月被众人排挤到了门口,顺势倚靠在门框上,目光越过一群白衣天使落在病床上那一直淡笑着的男人身上,眼眶不禁又红了几分。
她的手放进裤兜,手指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盒子,然后用尽全力将其攥紧。
你没事可真好。
据医生们所说,一个月前他是在商贸大楼前被一辆疾行的货车撞倒,胸口和头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幸运的是现在终于醒了。
或许是怕留下什么后遗症,医生们尽职尽责地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关于身体机能,关于精神心理。
只是无论他们问什么,云胡都一一回答,唇角一直带着一抹近乎散漫的淡笑,看起来儒雅无比,但门口的迟月却能看出来,这个人现在是心不在焉的,他在想别的事。
云胡确实在想别的事,而那件事,他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按着医生的建议,云胡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才被安排出院,这期间迟月经常会过来照顾。
云胡出院的时候,北京城已经进入了繁忙的毕业季。不过幸好云胡的毕业论文已经交给了导师,所谓的论文答辩也只是走一个形式,不然他今年还真不一定能顺利毕业。
学校里有很多的大公司都在招聘,求职的人挤满了整个大厅,显得异常热闹。
云胡本来不准备来的,但是架不住损友的死磨硬泡,只能无奈地拖着刚刚痊愈的病体陪他来凑热闹。
“啧啧!云师兄,我怎么感觉住了一次院,你变了不少呢?”
两人坐在大厅角落里的空置桌子上,云胡被人揽着肩膀,有些兴致缺缺地看着前面的人头攒动。听到损友这么说,他不禁挑了挑眉梢,转头看过去,笑道。
“是吗?哪里变了?”
“唔……说不上来。可能是更加成熟了吧,你以前可不会让我这么搭着肩膀,傲气着呢。”
朋友说着,还得意地晃了晃手臂,晃得云胡不住得发笑。
他能听懂他什么意思,大概就是温良吧。他何其有幸,大梦千年,遇到了一些只活在仙境中的人,并与其把酒言欢,相遇相知。
“云师兄,你看那边那位……”
云胡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身边的人忽然激动地惊呼了起来,咋咋呼呼地指着一个方向让他看。
他按着朋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原本还黑压压的人群竟然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紧接着一位身穿深蓝色西装,身形高挑的女人带着人走了进来。
女人脚下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及腰的长发拢在耳后,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冷清面容。
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袖口随意挽起一截,露出一截冷白的腕骨,细白的手指似是无意地在文件夹上敲着。
“云师兄你知道吗?这位可是风氏集团的掌权人,手段厉害着呢。听说她只有三十多岁,可我看着怎么跟二十出头似的,也太年轻了点吧?”
淡漠的双眸,绝美的五官以及那强大的气场,都令云胡感到一阵不知是何年的恍惚。
就在这一刻,他还以为自己还留在那个风华卓绝的时代。
只是那人直直地从他的面前走过,终究是未曾转过头看他一眼,笑着叫一声他的名字。
她不认识他。
“呵……”
云胡垂下眉眼,低低地笑了起来,一边的朋友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笑。
他们从大厅离开的时候,湛蓝的天空宛若浩瀚的海洋,万里无云,骄阳正好。
这是他熟悉的世界,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让他感到亲切、熟悉且真实。这种真实,他在那个梦境里也曾感受过。
远处走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双过于冷漠的凤眸衬得那张俊美的面容更加招眼,他的步伐有些匆忙,在一片优哉游哉的学生中间显得格外另类。
云胡没有停下脚步,对面的人亦没有。
他们于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未曾说一句好久不见,未曾见告姓名,只有风知道他们相遇过。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云胡的脸上不禁扬起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前世今生也好,大梦一场也好;一世知己也好,不知不遇也罢,我只愿你们平安吉乐,万事胜意。
“云师兄,你知道方才那人是谁吗?他就是风总身边的金牌秘书啊!我听说啊,这人打十几岁起就跟着风总了,很多人都说他和风总之间是那种关系……”
晚上的时候,云胡接到了导师的电话,在电话里导师说有一份工作要介绍给他,他想了想便笑着应下了。
其实还在读研的时候,云胡就在国内一家名声不错的生物制药公司应聘到了一份薪资很高的工作,后来因为考了博,不得已才辞掉了工作。
前两天他的前上司还亲自打了电话问他毕业以后要不要继续回公司工作,对此,云胡受宠若惊之余还有些哭笑不得。
云胡不愁找工作,但是这毕竟是自己老师的一番心意,哪怕是想要拒绝,也该当面致歉才是。
换了一身稍微体面点的衣服,云胡出了门,打车来到老师居住的公寓。
老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一辈子缩衣节食,舍不得吃舍不得住,就连这栋小二层的复式公寓都是他儿子偷偷给他买的,盖了房本才告诉了老头,最后毫无疑问得了一顿臭骂。
老师笑眯眯地来开门,将自己的得意门生迎了进去。
一进客厅,云胡就看到了站在暖色灯光下的两个人,不禁瞳孔微动,下意识地扬起了一抹笑容。
“老师,这两位是……”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风氏集团的风总,旁边这位是风总的秘书沈先生。……风总,沈先生,这就是我之前提过的学生,云胡。”
老教授慈眉善目地将三人的身份都介绍清楚,然后就乐呵呵地跑然后就乐呵呵地跑厨房泡茶去了。
本来云胡还觉得有些尴尬,但是真的聊开以后反而无比的投机,仿佛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默契十足。
那位沈秘书话不多,但是没说一句都能切中要害,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侃侃而谈的风总身上,眼中的情意便是云胡这个外人都能感受得到。
等老教授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三人也已经谈完了。
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衬衫的风总唇角带着一抹淡笑,看起来很是愉悦的样子,显然很满意刚才的谈话。
“徐教授,凭着高足的才能,在一个小小的生物制药公司当一名销售经理,可真真是屈才了。”
“哈哈哈!那是自然!”
得!这还是有备而来的!这该死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自己亲爱的老师被风某人三言两语哄得眉开眼笑,那股子急切劲儿,只怕是恨不得把他打包送给风氏才罢休。
“徐教授您也知道,风氏以前主要面向欧美市场,也是这两年才开始在国内开拓市场的。如今风氏正是用人之际,云先生若是愿意来风氏工作,风氏定当如虎添翼……”
“风总说的哪里话,风氏作为国际一流的制药公司,您肯放弃欧美偌大的市场回到祖国发展,是老百姓的福气。我这傻徒弟能进风氏工作,也是他的造化……”
得!这两人一来一回,就把他的后半辈子给定下来了。
云胡坐在一边默默地瑟瑟发抖,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这该死的血脉压制。
从老师的公寓出来的时候,云胡深深感觉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熟悉得令人抓狂。
“你叫云胡?”
昏暗的路灯下,女人纤细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女士香烟,单手插在西装裤兜里,微微垂首,修长的脖颈弯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那是一个自然到下意识的动作,看得出来经常会被人敬烟。
云胡看到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先是将手里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才从兜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打火机为女人点烟。
“是的风总。”
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定格了一瞬间,而后看着前方,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落在身侧,熟练地弹了弹烟灰,口中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好名字。什么时候方便就来风氏报道吧,风氏欢迎你。”
黑暗中,云胡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烟蒂,轻轻勾起唇角,道:“好。”
“家住哪,送你。”
“光明路十五号,谢谢。”
坐在后座的人似乎是笑了一声,含着烟的声音有些发沉。
“你倒是半点都不客气。”
云胡也笑,坐在副驾驶上不紧不慢地扣上安全带,状似没有看到来自一边驾驶座上男人的死亡凝视。
“这有什么好客气的,我都坐上来了,风总总不能再把我赶下去吧?那多掉您的身份啊!”
“呵!那倒是!”
……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番外篇:你若无心我便休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chou阳声)。
飞泉落韵怡然夏,飘叶成诗好个秋。
十五情形怜月冷,三千愿望对星流。
前尘影事皆如幻,浩气当初贯斗牛。
巫山原属古追求,你若无心我便休。
赵辛词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时候才十五岁。
那天的雪很大,风很急,那人一身素衣独坐听雪亭,泼墨似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发尾落在纤细的腰肢上,撩起动人的弧度。
十五岁的赵辛词已经练就了一副铜皮铁骨,假面一样的一张漂亮面孔让他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混得风生水起,小小年纪便坐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死死地将他的师父压在身下。
那是赵辛词进宫的第八个年头,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
那一天,赵辛词一身曳地的青色内侍服,站在冰天雪地中教训几个犯了错的宫人,面色带着讥诮,嘴里说着恶毒刻薄的话。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后,赵辛词依然记得自己当时刻薄到了极致的神情,以及当时那人回眸看过来的那个眼神。
“司礼监掌印,赵辛词?”
“奴才叩见娘娘千岁!回娘娘话,正是奴才。”
听雪亭初见,赵辛词就知道眼前仙儿一样的人物就是坤宁宫深居不出的那位。
大离顶尊贵的皇后娘娘,风念卿。
那日风念卿带走了那两个犯了错的宫人,收在身边做了大宫女。
后来,武帝听信了旁人的谗言,赵辛词失去了掌印一职,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死死压在下面的老掌印趁机将他送进荒废许久的冷宫自生自灭。
那是赵辛词第一次遭遇灭顶之灾,身上挨了板子,两条腿几乎被废,整个人浑浑噩噩地伏趴在潮湿的屋子里,度过了三天四夜。
在最生不如死的时候,他不禁在心里嘲笑着,这就是阉人啊。多卑微,多可怜,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再后来,他就进了坤宁宫。
听李涣说,皇后娘娘亲自跑到御前求情,同武帝讨要了他。
“你既入了我坤宁宫,便是本宫的人。你若安分守己,本宫自然不会让那些腌臜欺负到你的头上,但你若是越了规矩,本宫也会亲手处置你。赵辛词,你可听着了?”
赵辛词拖着病体跪在女子雪白的裙摆前,以额触地,阴柔的声音平静无波。
“奴才谨遵娘娘教诲。”
风念卿要他安分守己,他便真的再没有过任何越矩的行为,日日待在坤宁宫里,伺候主子起居,偶尔浇浇花什么的。便是连坤宁宫的大宫女都没他闲。
当李涣已经坐上了东厂主事的位子的时候,赵辛词仍旧是坤宁宫里的一位普通太监。
曾经的那头爪牙尖利的狼终究是藏起了所有的锋利,变成了一只乖顺的绵羊。
二十岁的赵辛词眉眼依旧精致漂亮,上挑的眼角微微一撩,眼中波光流转,竟是比后宫里最艳的妃子都要魅惑三分。
风念卿喜欢漂亮的赵辛词,就像是喜欢窗口花瓶里那两枝娇艳欲滴的红梅一样。
她给赵辛词穿上最美的红衣,并且会在他乖顺地伏在自己膝盖上的时候,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他漂亮的眉眼,唇角微微勾起,那是一个愉悦的弧度。
“辛词,西厂主事前日在府中猝死,西厂如今暂缺主事,你若是愿意,本宫可为你谋来此职。”
赵辛词一听就知道这又是李涣那混玩意的主意,不由有些不悦。同他说也就罢了,找上皇后娘娘算是怎么回事?
“有劳娘娘费心了,只是奴才过惯了安逸日子,不想再碰那些非生即死的东西了。”
二十岁的赵辛词安于现状,无心权势。
他心里藏了一个人,贪恋着那人指尖的温暖,迷恋着那人淡淡的眸光,卑微又谨慎地藏着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丝毫不敢教人看了去。
“你既不愿,那便罢了。”
女子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竟是有些无奈之意。
只不过,一年后,赵辛词还是坐上了西厂主事的位子。
那时候,武帝驾崩,幼帝即位,朝中那些世家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赵辛词也算是临危受命。
风念卿贵为一国太后,为了丈夫留下的万里河山,为了儿子的九五之尊,亲自将赵辛词叫到面前,请求他去坐那个位置。
一个人的锋芒是藏不住的,他该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一点,风念卿从一开始就知道。
“回去吧辛词,慈宁宫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安逸的慈宁宫栓不住草原里的狼,风念卿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拔了这头狼的爪牙困在身边,只是不知怎么回事,一开始的相惜之情,渐渐地变了质,将他们都困住了。
赵辛词真的走了,脱下了那身艳极的红衣换上了西厂主事玄色的官服,十天半个月也回不了慈宁宫几次。
那时候,所有人都没想到曾经的少年掌印再度掌权,第一件事竟是为了刚登基的幼帝清除障碍,内忧外患,外戚乱政,桩桩件件做的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幼帝在赵辛词的扶持下,逐渐坐稳了身下的位子,而赵辛词却再也没有了离开西厂的机会。
或许对赵辛词来说,风念卿的宽容与温柔便是此生唯一的慰藉。
他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最好的她,抛弃了一切陪伴她从青丝到迟暮,甚至在她最后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也是自己,真的该知足了。
赵辛词一介残身,究竟何德何能呢?
在每个难眠的午夜,他都在提醒自己,知足吧。
可是人心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知足呢?尤其是他们这种人,骨子里就是贪得无厌的,卑劣又下贱。
四十六岁的赵辛词已经不再年轻了,眼角有着淡淡的皱纹,但是在风念卿眼里,这人依旧是那日听雪亭外,让她一眼就记在心里的那个俊美少年。
“辛词……”
风念卿低低地叫他,声音中含着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眷恋。
“娘娘,我在。”
赵辛词垂着手跪在榻前,依旧是一袭红衣,眼中无悲无喜,麻木得令人心冷。
在层层红衣的掩盖下,袖中的短刀因为被过度紧握,划破了手臂,殷红的鲜血顺着腕骨滴落到床榻前洁白的羊毛地毯上,在上面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血花。
他今日根本没有想要走出慈宁宫。
“辛词,你附耳过来……”
这是她一眼就记在心里的人,也是她心甘情愿放在身边几十年的人,她多了解这个人啊。
不是不知道他的情意,只是这一世,她终究是无法许给他任何东西。
她风念卿,早在遇到他之前就把一切都交付给了大离这个国家,她什么也没有了,又拿什么去许他?
“幸得,君心似我心……这一世,终是哀家负你……”
弥留之弥留之际的风念卿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抱她的少年,苍白的薄唇落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上,品尝到了令人心疼的咸涩与轻颤。
“辛词,哀家要走了,你……不要来,哀家舍不得……”
“……”
眼泪簌簌地落下,却是无半点声息。
“你答应哀家,不要做傻事。等哀家想你了,就去接你,你别让哀家找不到你……”
“……奴才,遵命……”
就在床上之人欣慰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赵辛词袖中的短刀掉在了地上,刀刃上沾着鲜血,静静地躺在纯白的毛毯上。
幸得君心,似我心……
娘娘,您可要快点来接我啊。
风念卿下葬的第二日,赵辛词就病倒了,没想到这一病就是四年,直到有了殷繁这个干儿子,才渐渐又回到了世人的眼中。
七十一岁的赵辛词穿着穿着一身艳极的红衣安详地躺在床榻上,跟着来接他的风念卿踏奈何桥,入轮回门,共同去赴来世的一场深情。
有一天晚上,梦一场
你白发苍苍,说带我流浪
我还是没犹豫,就随你去天堂
番外篇:风雨不问孤行人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呼尔日的勇士永远不会被所谓的死亡打败。王会给予他们最尊贵的荣耀与地位,呼尔日所有的战士都将以他为荣……”
什么才是真正的尊荣?死无全尸?
血是红的,冷的,肉是苦的,腥的。
人,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怪物?
“元后上官策生性好妒,残害王室血脉,自今日起永居梓宫,不得过问朝堂之事。”
那一年,上官策二十二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被一纸诏书困在了高墙之中。
他冷眼看着哈勒希尔下令废除了他参与制定的所有律法,单方面打破了与各国签订的和平协议,不断挑起战争,只是冷笑。
莫非,这也是呼尔日的旨意不成?
从东夷的土地踏出来的那一刻,上官策看着眼前大离的万里河山,忽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当看到离都城门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他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被一个大离将军杀死了,可是他的尸体却是被那些叔伯分食殚尽,母亲也因其自杀。
上官策想,如果他真要为父亲报仇,如今的东夷八王一个都跑不掉。
戴着斗笠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衫,身上背着一把长剑,孤零零地走在街上,两侧的商铺偶有开门做生意的,但大多是药铺当铺之类,并无歇脚之处。
天空阴沉得厉害,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身上,在他单薄的白衣上晕开淡淡的水痕。
眼看着雨势越来越大,方才还是毛毛细雨,这会儿竟是有了瓢泼大雨之势。
就在这时,前方拐角处竟是忽然冲出了一大一小两抹身影,身形似影如魅,几息之间便掠到了上官策的身边。
还未来得及反应,只感觉手臂上传来一阵不容抗拒的拉力,下一瞬,上官策整个人就站在了一间药铺的屋檐下,面前站着的赫然就是方才的那两人。
“乔二叔,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跑远,就是不听!这次还好有我捡到你了,不然等你出了离都,看谁还能送你回来!”
小一点的是一个容貌精致的女孩,大概十多岁的模样,身上的蓝色云锦裙被雨水打得有些湿,梳得整整齐齐的两只羊角辫上绑着淡蓝色的发带,更显得小孩精致可爱。
高大的身影是一个成年男子,身上穿着和女孩相同颜色的衣衫,面容俊秀非常,声音低沉悦耳,笑得豪爽。
“好好好!这次多亏了咱们长乐丫头把二叔捡回来,二叔下次不敢了好不好?”
男子语带宠溺地哄完自己的小侄女儿,这才把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人的身上,从上而下打量了好久才淡笑着开了口。
“这位兄台不是离都本地人罢?孤身来此可是有何要紧事?”
上官策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犹如实质般落在了身上,似乎要透过斗笠看到他的真实面目一样。
目光不是很友好,但也没有什么恶意。
他这般想着,微微抬指松了松藏在衣袖中的短刀,却是没有回答男子的问题。
见对面的人不说话,乔茫倒也不介意,唇角勾起一个痞气的笑容,弯下腰将腿边的小姑娘放在宽阔的肩膀上。
“若是事情不着急,便到里面歇歇脚吧,看这雨势没有一个时辰是停不了的。”
说完,便径直朝着一旁大开店门的药铺走去,药铺上方“同仁堂”三个大字高悬,阵阵草药香混杂在雨水中,直沁人心脾。
上官策在原地驻足了好久,才走了进去。
他没什么要办的要紧事,甚至连接下来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师父!”
“来了小丫头,别叫魂了!”
男子肩膀上的女孩一进了大堂便喊人,声音脆生生得极其好听,楼上也很快就传来了回应。
显然这二人与这店家极其相熟。
男子和柜台后的伙计都笑着看她,脸上皆带着宠溺的笑容。
那样发自内心的疼爱骗不了人,他们喜欢这个孩子。
上官策站在后面冷漠地看着那个女孩,不料女孩忽然回头看了过来,眼神澄澈无比,如同两颗上好的黑曜石。
“哥哥过来坐,你口渴吗?”
女孩从男子肩膀上落在了地上,后空翻的动作干脆利落,一看就知道是有些功夫傍身的。
上官策僵着身体任由她拉着衣袖坐到了角落里的圆桌前,有伙计过来看茶,袅袅茶香拂面,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多谢。”
他有些拘谨地坐着,对面坐着目光如炬的乔茫,身旁的女孩靠的极近,几乎挨到了他的身上。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姓方,单名一个策字,表字朿竹。”
他随口编了一个名字搪塞过乔茫的刻意打探,而后又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露出那张漂亮的面容,只是眼睛的颜色是黑的。
他懒得易容,但总归记得大离人应当都是黑色瞳孔,这才没有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美人哥哥!”
没出息的某公主殿下一瞬间就被上官策的盛世美颜迷得四五不着六,一个劲儿地往人怀里蹭,简直没眼看。
“美人哥哥是哪里人士,年岁几许,可否婚配……”
二十二岁的上官策还未练就日后的百毒不侵之体,看着趴在胸前的小姑娘僵硬着身体,两只手都不知道要往何处放。
男子一贯淡漠的脸上竟是多了几分惊慌失措,下意识地便朝对面的乔茫看了一眼,没想到却看到了一双含着笑意的深邃眸子,里面的温度烫得吓人。
“你……”
乔茫看着被长乐缠上的少年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由失笑。
罢,一头不慎迷了路的小鹿而已,何必故作为难呢?
“长乐,不得无礼。”
浑厚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中气十足。
只见前一秒还抱着自己的女孩瞬间坐得笔直,露出一副乖巧的笑容,朝着来人甜甜地唤“师父”。
“南神医。”
乔茫起身,让南天宫坐下,自己则坐在他的右手边,正好紧挨着上官策。
胡子花白的老者一把将女孩拎到了自己的怀里,抬手佯装生气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下,后者乖巧地陪着笑,满目舐犊之情。
真好,她被这么多人爱着。
这便是大离百姓的生活了,没有所谓的神明,也没有任何苦难。
外面的雨还在下,潮湿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却无法冲散满堂的温馨之意。
上官策这个陌生人的到来也不例外,老人在笑,小孩在闹,时不时还会同他搭几句话,都是无关痛痒的关切之语,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很好,很羡慕。
“朿竹前来离都可是有要事要办?”
“并无。”
“那是……游玩?”
“……算是。”
耳畔是女孩和老者逗乐的欢声笑语,眼前是男子含笑的俊美面容,上官策只觉得这一切都有些恍惚,宛若南柯一梦。
“那阁下打算何时动身离开?”
离开?是了,他总是要离开的。
“等……雨停了。”
神情恍惚的上官策没有意识到,他和男子靠得有多近。
手臂蹭着手臂,肩膀挨着肩膀,以至于男子能清晰地看到他白皙的侧颈上,衣领遮不住的那一抹黑色隼羽。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离都的好去处千千万,朿竹算是见识不到了。不过等哪日朿竹再来离都玩,可以去齐恩侯府寻我……”
“我名乔茫,旁人都唤我一声二爷!二爷别的不会,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定让你……”
出门走两条街就能走丢的乔二爷“大爷不惭”,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后面的长乐表示,简直没眼看。
雨会停,天会晴,可是那条荆棘丛生的路却永远看不到尽头。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风雨晚来疾,惟余孤影行。
在雨势初歇的时候,上官策背着他的剑离开了同仁堂。
雨后初晴,阳光普照大地,暖意遍地生。
在他身后,一大一小两抹身影一直目送着他消失在拐角处。
“乔二叔,等下次见面,咱们把他偷回家好不好?那样的眼神,就像一只迷路了的小鹿一样,怪让人心疼的。”
乔茫笑,目光望向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道。
“好。”
终章
说不慌,怎么可能呢?她的长安那么好,那么好……
今日的那个女子她看到了,比她张扬,比她热烈,更重要的是……比她年轻。
人啊,终究是赢不了岁月的。
敏感如殷繁,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女子话语间的异样,顿时心中一紧,随即撩开衣摆单膝落地,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眸。
“你看到了?”
“嗯。”
“那你……生气了?”
“没。”
宁枧岁似乎觉得他这严肃的模样有些好笑,忍不住笑弯了眉眼,轻叹一声。
“真没有。我都多大年纪了,犯得着跟一小姑娘置气吗?那姑娘我知道,名叫官惊潼,绥城人氏,在经商方面非常有天赋,非衣在信上同我说,希望我可以给她一个官商的名头,好方便她在各地走动。”
她说的非常轻松,仿佛完全不在意,但是殷繁却依旧没有放下心来,唇角紧抿,俊美的面容上竟是又生出了几分阴沉之意。
“殿下……”
“嘘!乖,去书房批奏折去,别打扰你殿下晒太阳。”
宁枧岁装作没有看到他隐忍的眼神,没心没肺地在他脸侧亲了一下后,笑着耳语了一句,不出所料看到男子红了耳根。
所以说,与其担心她吃味什么的,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体能不能经得住折腾。
整就一老流氓,蹬鼻子就上脸,给根杆子就往上爬,没有半点节操!
……
墙角琉璃盏中的烛火微曳,映出了微微浮动的床幔后那不断发出暧昧响动的床榻。
“殿下……”
一声带着无尽情意的低喃从帷幔中传出,随即又被隐忍的喘息声取代。
“唉……”
“说好了的不准哭,怎么这么不听话……该罚……”
“……”
等这一轮处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香汗淋漓的女子随手给身上穿了一件单衣,然后下了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茶,转身回去喂给床上的人喝。
殷繁已经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闭着眼睛喝完这盏事后茶,然后无言转了个身,将后背留给女子。
见这架势,宁枧岁不禁失笑地咬了咬下唇。
得!这是又浪过头了。
“长安,我错了……”
能怎么着,哄就对了。
“不是说……不生气吗?”
背对着自己的人哑着声音说道,无奈又纵容,宁枧岁展臂将人搂在怀里,附耳低语。
“是没生气,只是单纯想疼你。”
殷繁转过身看着她含笑的眉眼,伸手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上碰了碰,连心头都软了。
“桌上有个锦盒,你去拿过来。”
“嗯?”
宁枧岁虽疑惑,却还是依言走过去取了那个巴掌大的锦盒走回床边。
“这个吗?是什么?”
“打开看看。”
殷繁低敛着眉眼,眉宇间不经意透露出三分慵懒之意,唇角微微勾起,很撩人的样子。
“岁岁,只要是你想要的,尽我所能,我都会给。”
这一刻,宁枧岁忽然觉得手中的锦盒无比沉重,她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她想要的,她想要什么……
锦盒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折了两折的红纸。宁枧岁手指微颤,强忍住心口的悸动才将其取了出来。
当最右侧泛着墨香的“婚书”两个字映入眼底时,心中所有的不安、焦躁、慌乱瞬间烟消云散。
她是个混账玩意啊。
为什么会觉得不安,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会离开自己?他明明那么爱自己,恨不得把命都给自己,她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的情意?
“为什么要写这个?”
她像是被拔了浑身的刺,像个软毛的小动物一样,讨好地趴在他肩头挨蹭,连声音都是软的。
“因为除了这个,我也没什么东西能给你啊。”
十里红妆,子孙满堂,这些他都无法给她,能给的,也只有一纸婚约,将两个人一生一世的情缘交付给对方,这是他许给她的忠诚。
“长安,我真的好爱你……”
昏暗撩人的烛光下,女子将那一纸沉重的婚书贴在心口,俯身在男子眉心间落下虔诚的一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夫:殷繁,表字长安
妻:宁枧岁
于长明四年六月一十二日
缔结良缘,同心永年
谨以此书见告诸神,付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