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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年十七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txt下载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全文阅读

回宫

    庙宇高堂多尔虞,

    江湖山野我为尊。

    长伴青灯向古刹,

    我佛笑子非我门。

    月华庵山门大开的这一天,所有人都去了后院,天色阴沉的厉害。

    这个仿佛被世间繁华遗忘的地方终于在十年后的今天,再次敞开胸怀迎接外来者。

    后院的禅房内,容色清冷的宁枧岁被一众宫人拥簇着换下粗劣的素衣,穿上华丽繁琐的瑰色曳地缠枝烟罗宫装,然后被随身服侍的婢女扶坐在一早就备好的轮椅上。

    一旁面容秀气的小宫女为她带上了一副碧玉七宝琉璃冠,正要上妆时却被直接拂开手。

    宁枧岁看着铜镜中映出的算不得年轻娇美的面容,不可查觉地微微皱眉,道:“不必了,就这样吧。”

    主子发话,小宫女自然不敢多言,只垂头应是。

    她唯一的随身婢女天青推着轮椅一路吱吱作响地出了月华庵。

    一出月华庵的大门,宁枧岁就看到了一身鸦青色立领长袍的男子,以及他身后的众多随从和八人抬的轿辇。

    “西厂厂臣殷繁叩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着男子略显阴柔的嗓音响起,宁枧岁脚下顿时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长公主殿下……

    是啊,她的父皇已经过世六年之久了,如今在位的乃是她的幼弟,而她也不再是御笔亲封的二品长乐公主,而是空有噱头的贞玉长公主殿下。

    “起吧。”

    恍惚不过片刻,宁枧岁抬了抬手,目光状似无意地从面前跪的规规矩矩的人身上扫过,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体状况。

    面白无须,颈间光滑,然四肢强劲有力、吐息绵长,想必内功十分深厚。

    确实是个无根之人,虽有武功傍身却改变不了外强中干的事实,时不时的腹痛定是少不了的。

    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觉跑偏,宁枧岁不由在心中笑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看得出来又怎样?十年过去了,这世间谁还记得她是回仙阁传人呢。

    殷繁起身,锐利的眼神不期然撞上了女子含着三分探究的目光,心下顿时多了几分计量。

    “奴才送殿下上辇。”

    殷繁上前一步,削瘦的手掌虚虚搭上宁枧岁的小臂,身体站在她的一侧,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天青的位置。

    后者抬眼不动声色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她并没有表现出反感或抗拒的神色,这才垂首退到了一边。

    “那便有劳厂公了。”

    得了允,殷繁握着女子小臂的手掌换到了另一边的肩头,微微用力,另一只手臂在膝弯利落地一抄,丝毫不费力气就将宁枧岁抱在了怀里,然后走到轿辇前将人放在里面的软塌上。

    怀里的人瘦的厉害,一身骨头硌得他手疼。

    天青看着自家主子被一阉人抱在怀里那么久,气的眼睛都红了。

    殿下在庵里吃了十年苦头,她日日盼着皇上能接殿下回宫,没想到一出来就被一阉人这般折辱!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啊,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抱着殿下!

    比起天青的义愤填膺,宁枧岁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那人规矩的很,抱她也只是虚虚地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和膝弯,并无其他越矩之举,若她真心不愿大可挣开而去。

    除了感觉那手有些过分的凉以外,她还真没有什么感觉

    ……唔,不对,还是有的。

    那人身上是香的,很淡很淡的味道,像是夏日里莲花池里最悠长的那抹香,几乎淡不可闻。

    殷繁骑着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宁枧岁的轿辇和一众宫人。

    之前为她更衣的小宫女跪在一边伺候,天青在外面跟着轿辇走。

    小宫女约莫十三四岁,穿着桃色的侍服,发髻上干干净净,看着是个安分的,不过初次见面还不能妄下论断。

    再看看吧,若是真如表现的这般不谙世事,收了做个手边人也未尝不可。

    小宫女还在低着头整理那繁琐的衣摆,自然不知眼前这位长公主殿下早已将她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透彻,并且还生了将她收为己用的心思。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婢子名夜啼,是年前新入宫的宫人,还未来得及分配给各位主子。

    托殿下洪福,此次临行前皇上亲点了婢子与另一位姐姐服侍殿下,只是那位姐姐并未随厂公前来,而是在长乐宫中洗扫,静待殿下回宫。”

    小丫头说话脆生生的,容貌也长得好,就是这名字……实在是有点不敢恭维。

    “本宫知晓了。不过你这名字……夜啼?听着忒晦气,不好,本宫久居佛前多年,听不得这带煞的字眼,给你改个名字,你可愿?”

    宁枧岁半倚在软塌上,一双染了寒霜的眸子清清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小宫女,眼看着她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上头如捣蒜。

    是说,她这么可怕的吗?

    “是婢子的错!婢子的贱名惹了殿下忌讳,婢子罪该万死!殿下宽宏大量饶婢子不死,还亲赐婢子姓名,乃是婢子几世修来的福分,婢子感激不尽!”

    宁枧岁是上了年岁的人了,见这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跪在面前婢子长、婢子短的一通何等的感激涕零,心下自然是有些闹的慌。

    想到之前还打算将其收为己用,顿时连头都有些疼了。

    她抬手压了压微微抽痛的额角,暗暗唾弃着之前那个“识人不清”的自己。

    “起来吧!动不动就跪下磕头像什么样子!从今往后,你就叫天色吧。

    外头那是本宫十年前从宫里带出来的人,她长你十余岁,按着辈分你得叫一声姑姑,以后你就跟着她学规矩。

    还有一点记住了,本宫放在身边的人不可骄矜自持、目中无人,也不可奴颜婢膝、折了自个儿的骨头,哪怕是对本宫也不行。

    你若做得到便起来坐着,日后以名字自称,若是做不到,大可离去。”

    “是,是!婢……天色记住了!”

    状似没看见她那没出息的样子,宁枧岁又拈了块点心吃,顺便从她这儿打探消息。

    “本宫问你,外头的那位厂公殷繁品行何如?”

    东西两厂是前朝皇帝设立的机构,东厂主刑讯,西厂主情报,东西两厂相辅相成互相牵制,却又各司其职各自为政,乃是当权者手中的两把最锋利的刀。

    记得当年她离京之时,西厂主事的还是赵辛词,东厂则是父皇身边的李涣掌管,如今西厂主事换了人,那赵辛词呢?是出了宫养老,还是死了?

    “这……”

    天色被问得血都凉了半截,面色也渐渐变得惨白,这要她如何说呢?

    “回……回殿下,殷厂公是五年前受封的,之前一直在司礼监供职,而今厂公不止是西厂主事,还是四品司礼监秉笔,常在御前侍奉。

    至于……至于品性如何,厂公杀伐果断,行事雷厉风行,治下严谨,深得皇上器重,朝臣对其亦是恭敬非常。天色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妄言厂公品性。”

    “妄言”是真妄言,至于“不敢”是不是真的不敢,她就不清楚了。

    啧啧!瞧瞧人家小姑娘多会说话,没说半个不敬的字眼就在她面前树立了一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欺下媚上的奸宦的形象,谁说她看走了眼?这般口才可得让天音那木讷的丫头好好学学。

    不过,凡事都没有空穴来风,想必那殷厂公确实算不得良善之辈吧!

    宁枧岁指节轻叩着手边的扶手,目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落在前方马背上的人的身上。

    那人应是年岁不大,那身量比她也高不出多少,想来是连弱冠都不到,不过那一身峻秀的身骨确实世间少有的。

    可惜,可惜了!

    马背上的人背脊挺拔,窄瘦的腰身被收在暗红色的腰封里,就算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宁枧岁的脑海里也能勾勒出那琵琶骨完美的形状。

    “呵,本宫离京十年不问世事,不想离都之中竟出了殷厂公这样十恶不赦、祸乱朝纲的奸佞之臣!实乃我大离之耻!”

    “殿,殿下慎言……”

    之前她说了那么多,久久不见宁枧岁出声,天色还以为她没听懂呢,没想到这一开口直接给她吓跪了!这养在宫外的长公主怎么这么敢说啊!

    呦!知道害怕了!方才含沙射影夹枪带棒地不是说的很起劲吗?

    宁枧岁心下冷笑,面上依旧是一副没头没脑的鄙夷之色。

    “哼!不过是一个仗着人势到处蹦跶的狗东西罢了,你怕他作甚?……行了行了!本宫看你这幅唯唯诺诺样子就来气,你下去,让天青上来!”

    “是……”

    天色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叫停了轿辇,麻利地和天青换了位置,那样子狼狈得连天青都没眼看。

    切!敢在我们殿下面前耍小聪明,吓不死你丫的!

拒绝

    后面的动静不小,殷繁自然注意到了,他驱马来到轿前,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女子那张明显带着惊恐的娴美面容之上。

    苍白修长的手指伸进来,动作温柔地勾起女子散落在脸庞的青丝拢在耳际。

    那手指凉的很,宁枧岁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而这个细小的动作落在殷繁眼里便成了女子被他触碰,敢怒却不敢言。

    “容奴才提醒一句,月华庵距京城少说也有十来天的路程,殿下厌恶奴才也好,憎恶奴才也罢,您憋好了,别让奴才看出来什么事都没有。

    不过,若是殿下真是性情使然,非得讨奴才的嫌,那殿下大可合计合计,您这千金之躯可受得住奴才这祸乱朝纲、十恶不赦的狗东西的折辱?

    左右皇上只是让奴才迎长公主殿下回宫,至于迎回去的殿下是死是活,那就是奴才说了算的。”

    ……这是听到了吧?他一定是听到她刚才说的话了!

    罢,原本也是说给旁人听的,听到了也好。

    看着男子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子煞气的模样,宁枧岁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只是这样一来,日后再想要与此人交好,怕是要费上一番气力了。

    忽然觉得庵中的日子简直是再美好不过了,便是连回宫路上都这般费力伤神,回了宫还不知道要怎么算计度日呢,简直是太不利于修身养性了。

    失策啊!

    “天青,你说咱们现在打道回月华庵还来得及吗?本宫突然不想回宫了……”

    闻言,天色哭笑不得地回道。

    “这话您得问殷厂公,天青可做不了主!”

    到底还是心疼自家殿下,她又安抚地说道。

    “依天青看,殿下也不必太气愤了,您且忍上他三四日,等回了宫,咱们在长乐宫,他在西厂,也见不上什么面。”

    宁枧岁想说,她并没觉着气愤。

    唉!罢了罢了!误会就误会吧,总比把命撂在路上强!

    “盯紧天色,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报给本宫。”

    宁枧岁无声吩咐道。

    天青点头应下。

    ——

    回宫这一路上总算是有惊无险,除了日常的吃饭喝药,宁枧岁一般见不到殷繁。

    他好似永远都很忙。

    想来也是,西厂的事务一贯繁琐,比东厂那种只管上刑抓人的地方不知辛苦了多少倍,忙些也是正常的。

    本来宁枧岁还因为之前那两句话不自在了好半天,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

    她这危险又尴尬的身份也不适合同他那样的人有过多交集。

    此次回宫不亚于羊入虎口,那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阴谋诡计等着她,左右不过是陌生人,日后是敌是友还不知道,这样也好。

    西厂厂卫护送,八人抬的轿辇一路从月华庵直抵皇城,经过的地方不乏一些繁华的城镇,可谓是兴师动众,人尽皆知!知道的说是迎了长公主回宫,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请了尊神回去呢!

    起初天青还有些欣喜,说皇上还是很心疼她们殿下的,这般盛大的仪仗可是皇城里除帝后外独一份的呢!

    不过随着观望的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不对味,天青也慢慢咂摸出味道来了,直在宁枧岁耳边小声抱怨皇帝心机重。

    “什么叫嚣张蛮横奢侈无度?什么叫殿下貌丑无盐性格诡异?这明明是皇上自己要用这么华丽的仪仗来接殿下的,他们怎么能那么说呢!皇上真是……”

    “好了,你再生气也没用,有这功夫不如多吃点东西。不该说的别说,本宫现在已经够招人恨的了,可不想再落下一个非议皇帝的罪名。”

    宁枧岁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淡声说道。

    天青自然不会拿自家殿下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只垂首称是。

    当年先帝将她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送往月华庵之时,乃是下了一辈子不能回京的旨意,而她这幼弟违抗先皇旨意执意接她回皇城,自是冒着被百官群起而攻之的风险,说不准连那位置都岌岌可危。

    他牺牲这么大,当然要将此事付诸世人知晓,不然如何彰显他仁帝的大仁大义呢?

    不过,宁枧岁可不认为她那自小以纨绔闻名离都的幼弟有这等心计手段,想必又是他那位好母妃、当今太后的手笔。

    她没有死活要在那庵里待一辈子的觉悟,既然能回来,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不过要是宫里那位想要她做傀儡或者什么的,她也不会坐以待毙,大可自凭本事。

    她宁枧岁当年能从先皇的刀下救出齐恩侯府一百三十余人还能安然活到现在,靠的可不仅仅是那个公主头衔。

    仪仗停在宫门前,宁枧岁一手撩起纱帘看那威严华丽的宫门,眼前不由一阵恍惚。

    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从前种种,就好似是一场长久的梦。

    她长乐公主,宁枧岁回来了。

    父皇,不知道您是否后悔了?女儿只想说,女儿没有。

    月华庵的这十年里,日子清苦不比皇城锦衣玉食,但女儿从未后悔过。

    每每午夜梦回,女儿都告诉自己,女儿是对的,女儿护住了自己想护的人,救了该救的人。

    这一生,不求荣华富贵得道成仙,但求清贫吉乐无愧于心,足矣!

    “还请殿下移驾,奴才接您下辇。”

    这时,殷繁已经下了马走到了轿辇前,一条手臂虚虚放在软榻边,只要软塌上的人一倾身,他就能将人揽到怀里。

    下辇?这是又要抱吗?

    这一路上宁枧岁也没觉着有什么,这会儿回到了离都,骨子里那点仅存的贞操意识便开始作祟了。

    她一手拂开男子的手臂,姿态故意端得高高在上,自己都感觉惹人嫌。

    “不必麻烦了。西厂事务繁多,厂公大可自忙您的事去,本宫这儿有天青照料便可。……天青!背本宫下去。”

    “啊?……是!是!”

    突然被点了牌子,天青忙一叠声地应着,跳下轿辇后站在轿前,把后背留给宁枧岁。

    殿下怎么不早说啊!再说这一路上上上下下那么多次也没见殿下拒绝过,怎么唯独这次……

    难不成殿下终于开窍了?终于意识到殷厂公就算是个无根之人,也还是个男子的事实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天知道她这一路上有多提心吊胆,生怕自家殿下被那残暴的厂公缠上。

    虽说殿下年岁不小了,但在天青心里,殿下永远是最好的殿下,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若是平白无故被一阉人败坏了名声可怎么好?

    见此,殷繁也只是默默地收回手臂,淡淡地勾了勾唇角。

    此刻的宁枧岁并不知道她那无意的一拂拂开的到底是什么。

    她由着天青将她安置在轮椅上,两人进入宫门,沿着青石路缓缓前行。

    天色带着一众宫女跟在后边。

下马威

    倒不想殷繁竟然也跟了上来,就走在她们身边,那一身鸦青在一堆粉粉绿绿里显得极其扎眼。

    少年人的身子算不得健硕,甚至有些过分的单薄,连着赶了三四天的路程,别说他一路骑着马,就是她这个坐轿子的都觉得疲惫的厉害,这会儿不回西厂好生梳洗休息一番,跟着她作甚?

    宁枧岁皱了皱眉头,心下有了计较,语气便带上了些许不满。

    “厂公留步,本宫既已安全回到了宫中,便没有厂公的事了,您还是回西厂处理琐事吧。”

    这是,嫌他碍眼了啊!

    看出了女子隐忍的不耐烦,殷繁不怒反笑,微微躬了身子紧盯着女子澄澈的黑眸,扬起笑意的苍白薄唇一字一句道。

    “瞧殿下说的,奴才是拿着皇上的圣旨出去的,回了宫自然是要第一时间去向皇上复旨的。”

    此言一出,宁枧岁就知道自己误会大发了,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殷繁可不管她怎么想,殷厂公的火要撩起来难,要下去更难。不过很幸运的是,这位长公主殿下两句话就给他撩起一肚子的火,也算是奇人一枚,所以他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他又靠近了几分,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际,嗓音阴柔,端的让人品出几分本不存在的温柔之意。

    “看来殿下真的是在外面待久了,连这宫里的规矩都忘得差不多了,这要是到了皇上面前不小心失了礼数,那可就是大罪过了……不过不打紧,赶明儿个咱家寻两位宫里最好的教养嬷嬷给长乐宫送去,保准不出半月,殿下的规矩,会是这宫里顶好的。”

    “另外,咱家觉着,殿下回去后还是多待在殿里,少往人前跑的好,若是因着殿下让咱家得了皇上的罚,咱家饶不了您!”

    这是真的气狠了吧?连自称都换了!

    少年温热的呼吸洒在耳际,惹得宁枧岁不由往旁边让了让,没办法,那地方忒敏感。

    “本宫知晓,那便有劳厂公了。”

    宁枧岁正兀自尴尬,正好这时有几个采买的小太监走了过来,见殷繁在,立即跪在地上磕头请安。

    “奴才见过厂公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想殷繁直起身子阴鸷的目光扫过去,便是一通厉声责骂。

    “瞎了你们的狗眼!这位是皇上亲封的长公主殿下!咱家与殿下同在,你们不先向殿下问安,是将殿下置于何地!……脸上的那两招子若是想换双新的,咱家成全便是,不必拿殿下作筏子!”

    殿下无语望天:殷厂公啊,你想给本宫一个教训,本宫也成全你,实在是不必拿人小太监作筏子啊!

    平白受了殷厂公一通无名之火的小太监们已经抖成了筛子,连忙磕头向这天降的长公主殿下请安又请罪。

    “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奴才们有眼无珠,没认出是殿下尊驾,还请殿下饶奴才性命……”

    ……她在外十年,要是能认得出来那才叫活见鬼呢!

    宁枧岁无语地抽了抽嘴角,只得温声让人起来,说不怪罪。

    但这几人就像是没听见似的,还是一叠声地求饶,头如捣蒜,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这时,殷厂公终于发话了。

    “殿下说不怪罪了,没听到?还不快滚起来!此次是殿下宽宏大量饶你们一条贱命,再有下次,就自行挖了那没用的珠子送去西厂!”

    “是!是!奴才晓得!奴才谢厂公不杀之恩……谢长公主殿下恕罪!”

    小太监们说完忙不迭地离开了,宁枧岁无语地暗自翻白眼。

    是以为她听不出后边那句是补上去的吗?

    别的不说,这请罪谢恩的动作话语还真是熟练的让人心疼啊!

    下马威?这算是下马威吧?一定算吧?

    还不等宁枧岁说什么,殷繁已经大步流星的离开了,这般姿态,是真的没把她这个没权没势又双腿残疾的长公主放在眼里啊!

    “殿……殿下,那咱们现在回长乐宫?”

    天青也被吓着了,害怕的同时也不禁感叹这殷厂公的权势之大。

    千岁上头就只有万岁了,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嗯,回去。”

    宁枧岁淡声应道。

    随着轮椅吱吱碾在青石路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思绪也渐渐飘远。

    没想到回宫后第一个下马威居然是一个太监给的,想来还真是让人啼笑非凡。

    千岁啊,想不到那殷繁竟是以残缺之身走到了这位极人臣的地步,这般地位比之昔日的赵辛词高了不是一星半点,想必东厂不是被西厂蚕食殆尽就是直接给撤了,压根没有能力与西厂对抗。

    不过常言道,高处不胜寒,树大招风。殷繁现在爬的越高,越是力压众臣,越被皇帝宠信,他日一旦皇帝翻脸,他会摔得连骨头都不剩。

    内侍,终究是比不得外臣。

    宁枧岁摇头一笑,她想那狼一样的小子作甚?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明日该怎么应付那教养嬷嬷。

    想她宁枧岁二十五的老姑娘了,居然还要被押着学规矩,真是……长这么大都没这么羞耻过!

    宁枧岁和天青一行人穿过御花园走到长乐宫时,宫门前早就站好了几列穿的花花绿绿的宫女。

    那颜色亮的厉害,宁枧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看着只觉着晃眼。

    “奴婢叩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宁枧岁抬了抬手,淡淡地扫了这些人一眼,道。

    “起吧!天青,她们就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你便是长乐宫的一等主事姑姑。本宫喜静,平日里没有要紧的事别让她们在本宫眼前晃悠。”

    说完,宁枧岁也不管一群人怎么想,径直自己驱着轮椅进入殿内。

    天青在后面俯身称是,知道殿下此时不想被人打扰,便自觉地带着一群人退了下去。

    在月华庵的时候,宁枧岁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回来的场景。

    十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就把关于这儿的记忆全部忘记了,可是当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她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记得雕花博古架第二排的第三个格子里放的是先太后最喜欢的血玉镯,记得最喜欢的床幔是缠枝流苏的,记得窗前梳妆台上的妆奁里放着一串齐恩侯府小侯爷送的琉璃珠手串,记得四季屏风隔开的书房里有一方赵辛词送的上好端砚……

    而今,殿内的摆设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仿佛它的主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只有宁枧岁知道,殿内所有的贵重物件都不见了,包括血玉镯、端砚……

    她住了十五年的宫殿,在她走后被人洗劫一空,只留下了一副空荡荡的没用壳子,和它的主人何其相似?

    宁枧岁一个人在殿里待了没多久,天青便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她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喜悦染上眉梢,声音中是藏不住的激动和欣喜。

天音

    “天音,你来了……”

    “殿下!天音叩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旷别十年之久,自觉物是人非。

    当时时入梦的人真的出现在了眼前,陆天音竟是除了流着泪跪在地上磕头外,只能用膝行至那人身前的方式来诉说自己这十年的思念。

    “傻丫头,哭什么啊!本宫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本宫回来,你该高兴才是啊!”

    当年那个边哭边跟着她的马车跑了两条街的小丫头,如今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只是这爱哭的毛病还是没改掉啊!

    天音紧紧握着宁枧岁的手,仰着一张被泪水弄花的俊俏脸蛋,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她还是以前的性子,不善言辞性格木讷,逼急了只会无声掉眼泪。

    她想问问主子,这些年过的可好?庵中岁月清苦,每日是否能够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晚上是否能够用热水沐浴……

    可是她不敢问,她不敢!

    “天音快起来,地上凉呢!”

    天青在一旁看得也是直抹眼泪,但还是强颜欢笑着扶了天音一把,不想她拒绝了,抬着一张小脸目光坚定地看着天青。

    “谢天青姐姐关心,只是天音欠着主子十年的礼没行,还请殿下和天青姐姐疼疼天音,让天音一次补齐了。”

    还是这么倔啊!便随她去吧。

    宁枧岁和一旁的天青相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

    宁枧岁这时才无意中注意到天音身上穿的并不是宫女所穿的侍服,而是正六品女官的青色服饰。

    “我们家天音丫头这是当官了啊!天青,本宫早就说过的吧,天音最是聪慧,日后定是非常人物!看看,本宫没说错吧?”

    “是是是!咱们殿下看人的眼光最准了!”

    天青也看到了,心中自然是暗自为天音高兴,同时也止不住心疼。

    当年的天音丫头才十岁,那么小的年纪,又没了殿下的庇佑,她真不敢想象她是怎么在皇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从一个小小的宫女爬到了六品女官的位置的。

    天音听了,唇角轻轻挑起一个不明显的笑容,看起来腼腆又可爱。

    “托殿下洪福,天音如今在司正司供职,归西厂管辖。殿下有任何事都可以吩咐天音。”

    宁枧岁一边笑着应她,一边拿帕子为她擦哭花了的小脸,心下则记住了那句“归西厂管辖”。

    主仆三人又哭又笑闹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天青将宁枧岁背到床上,往她腰后垫了个软垫,然后便开始给她按摩双腿。

    天音倒了杯热茶递到宁枧岁手里,看到这一幕不禁又红了眼眶。

    殿下的腿真的……

    “殿下,天色还没有回来,咱们到长乐宫时天青就发现她不在了。”

    闻言,宁枧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暂时不必声张,她不回来也就罢了,回来了就给本宫盯死了。还有和她一起的那个,只要她不开口,就不必带来见本宫。”

    “是,殿下。”

    与其拔了这两人让人再派些暗桩过来,还不如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只不过,她们背后的主子是谁呢?皇上?皇后?还是慈宁宫的那位?

    “天音,你同本宫说一说如今前朝后宫中的情况,包括东西两厂。”

    十年过去了,皇城中定是发生了极大的变动,她须得理清楚这些人的关系才好想应对之策。

    天音也知道主子的心思,点了点头便开始细说如今朝中形势。

    六年前先皇驾崩,留下传位昭书将皇位传给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宁沉钧,三皇子的母妃元贵妃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太后。

    皇上即位后不久,便将两位皇兄遣往封地,直言无召不得入京,也算是巩固了自己的势力。

    皇上重欲,后宫中美人如云,但真正得宠的只有贵妃兰氏,皇后只是个摆设,既不得宠也不执掌凤印,完全是个透明人的存在。

    朝堂之上,先帝留下的几位纯臣死的死归隐的归隐,所剩无几,新上来的官员多是尸餐素位之辈,是故朝中大权旁落,尽数被西厂揽去。

    五年前,赵辛词请旨出宫养老,皇上便亲封了一位司礼监秉笔为西厂主事,也就是后来的殷厂公。

    殷厂公掌管西厂两年后,西厂几乎成为了凌驾于百官之上的存在,他本人更是位极人臣,被人尊称千岁。

    听到赵辛词是出宫养老的,宁枧岁心下松了一口气。

    前朝由殷繁一手把持,后宫兰贵妃独享圣宠,所以说,她那纨绔幼弟到底在做什么?

    “殿下,我们今日还去拜见皇上等人吗?”

    宁枧岁懒懒垂眸,道:“今日天色已晚,便不去了,明日再拜见也不迟。”

    眼下刚回来,她还不想去那些人面前讨嫌。

    殷厂公不是说她没规矩吗?那她就没规矩一次,左右不能平白受了教养嬷嬷的折磨不是?

    次日清晨,宁枧岁早早便被天青叫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在宫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后,便被天青背到了轮椅上。

    宁枧岁今日穿了一身烟青色寒梅缠枝宫装,三千青丝挽起,只斜斜插着一支白玉簪,看上去清雅而不失高贵。

    被放在轮椅上时,她才算是完全清醒了。

    教养嬷嬷应该是卯时到长乐宫,所以她们一定要在卯时前离开。

    走在路上的时候,天青低声在宁枧岁耳边说道:“殿下。昨夜亥时,天色回来了,一回来便去见了和她一起的那人。”

    “嗯。”

    宁枧岁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

    宁枧岁对慈宁宫十分熟悉,对这里每一处风景都了如指掌。

    她幼年丧母,是当时的太后娘娘怜她,将她抱到膝下抚养。

    对她来说,太后娘娘不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尊位,而是给她所有温暖与温柔的长辈,所以在太后娘娘殡天之后,她才会变得那么叛逆。

    倒是不想,她那父皇却因此注意到了她,为她册封赐殿,赏珠宝无数,享良田万顷,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轮椅停在了慈宁宫前,宁枧岁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对殿前的宫女说道:“麻烦进去通禀一声,长乐公主宁枧岁前来向太后娘娘请安。”

    宫女未作迟疑,向宁枧岁行过礼后便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身穿褐色夹袄的老嬷走出来。

    她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宁枧岁,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上便堆起了笑容,像极了盛开的菊花。

    “呦!这不是贞玉长公主殿下吗?老奴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

    杨嬷嬷堆着满脸的笑容虚虚行了一礼,别说没有下跪,便是那弯腰的动作都透着一股子敷衍与轻视。

问安风波

    宁枧岁看在眼里,什么话也没说。

    她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果然,杨嬷嬷顿了顿,又自顾自的笑道:“长公主殿下您看,昨儿个殿下回宫,舟车劳顿没来向娘娘请安,娘娘体恤,也没怪罪什么。今日您一大早前来,娘娘若是知道了定是欣慰的,只是这……规矩还是要守的,殿下身为晚辈,坐着向长辈请安总是不合规矩的不是?您说呢?”

    “呵!嬷嬷这话说的,我家殿下不易于行才坐了轮椅,不坐着难道还要跪着不成?”

    宁枧岁还未开口,身后的天青就压不住满腔的怒火,冷笑着看向那满脸褶子的老嬷。

    十年没见,这老东西果然还是这副令人作呕的嘴脸,真是一点都没变。

    见此,杨嬷嬷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转而色声具厉地指着天青骂道。

    “好生没规矩的贱婢!本嬷嬷同殿下说话,有你一个奴才说话的份吗!来人……”

    宁枧岁抬手示意天青禁声,压着胃里泛起的恶心,对杨嬷嬷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嬷嬷莫要同本宫这婢女见怪,她随本宫在庵中待了十年,多少有些不知礼数,嬷嬷大人大量,莫要同她一般见识才是……本宫倒是认为,嬷嬷方才所言,极是。”

    闻言,杨嬷嬷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下来,对眼前女子的识时务非常满意,也歇了磋磨天青的心思。

    “殿下果真是个明事理的,这样老奴也好向太后娘娘交代不是?”

    宁枧岁没有回话,而是吩咐身后的天青,“天青,扶本宫起来。”

    天青微红着眼眶将自家主子扶了起来,又眼睁睁的看着她自己挣扎着跪在地上,眼泪顿时簌簌地落了下来,默默地咬牙跪在一边。

    “枧岁前来向太后娘娘问安,烦请杨嬷嬷通禀一声。”

    说完也不见杨嬷嬷有动作,顿了顿,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再次淡声道。

    “烦请嬷嬷通禀一声。”

    声音无悲无喜,像极了一泓死水,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屈辱。

    杨嬷嬷这才觉着通体舒畅了,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回殿中。

    慈宁宫内,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慵懒地侧卧在榻上。

    女子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身上那件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衬着那保养得宜的艳丽面容,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不止。

    杨嬷嬷走了进来,走到她身边娴熟地为她捏肩。

    “娘娘,她听话着呢,奴才让跪就跪,连个屁都没敢放。依奴才看,您大可不必这般忌惮那丫头,左右不过是个残了腿的废物,任她再有本事也翻不出您的五指山!”

    太后闻言,懒懒地挑着一双勾魂的凤眸笑了笑。

    “残了腿的废物?你莫是忘了,就是你口中这个残了腿的废物,当年差点让哀家失了先皇宠爱,一无所有。若非恰好齐恩侯府出了事,你以为哀家现在还能稳稳当当地坐在这儿吗?当年她才多大,那城府,那手段,连哀家都要甘拜下风呢!”

    杨嬷嬷自知失言,垂下头不再说话。

    随后又听到太后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微不可查的兴奋和恨意。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残了双腿在那破庵里待了十年,便是个普通人也会受不住罢,更何况她那么清高的人……呵!既然跪了,那就好好跪着吧。”

    “哀家乏了,杨嬷嬷,吩咐下去,一个时辰以内,哀家不见任何人。”

    “是。”

    元如玉,先皇最宠爱的女人,入宫二十四年来独得圣宠、荣冠六宫,而在那之前,唯一得到先皇如此青睐的是宁枧岁的母亲,先太子妃,商元。

    宁枧岁记不得那个女人的样子,她死的时候,她刚出生。

    后来先太子变成了先皇,迎了后、纳了妃,她却变成了一座冰冷的牌位,连个名分都没有。

    有的时候,宁枧岁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懂过那个男人,他的深情寡义显得那么虚假,他的宠爱冷落极其廉价,他的愤怒欢喜都像是做戏,他的一切都好像只是虚像。

    之前的太后娘娘说过,那个男人活得,极其可悲。

    可悲不可悲的宁枧岁无从得知,她只知道,元如玉恨极了她,恨不得她死。

    她无所谓那恨意的出处,只是在元如玉出招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反抗回去。

    在她和元如玉明里暗里、兵不血刃、不留余地把对方往死里弄的那几年里,她也想过,自己是不是越来越像他了。

    清晨的青石路上还有着些许潮湿,人在上面跪久了会非常不舒服,天青自己跪着难受,看自家殿下一言不发地跪着更难受。

    “殿下,太后是不是故意戏耍您呢?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吧!”

    戏耍吗?何止呢?

    她尚在月华庵的时候,那女人都好几次派人试探刺杀,直到完全肯定她成了一个残废才渐渐收手,如今她好好地回了宫还自己送上了门给她折辱,她又怎么肯放过这天赐的好时机呢?

    一个时辰?在她那儿恐怕还是短的!

    心下这般自嘲着,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宁枧岁眼底暗了暗,原本挺拔如松的身子仿佛不堪重负似的晃了晃,随即便向没有天青在的那一侧摔去。

    “殿下……”

    只听到一声天青的惊呼,身子便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在清晨跪了一个时辰之后,宁枧岁只觉得那怀抱热的如同一只汤婆子,偎进去就不想起来了。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殿下倒下的还真是时候,若非还有点自知之明,咱家都要以为殿下是听到了咱家的脚步声,故意倒在咱家面前的。”

    殷繁将女子从怀里捞出来,修长的手掌虚虚撑在她手肘处,阴沉的目光扫过那双没了知觉的腿,最后落在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声音因为略带阴柔而显得阴阳怪气。

    宁枧岁听着他的话,只垂首不语。

    心下则暗道:你的那点自知之明完全多余了,本宫还真就是故意的。

    “殿下!您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天青慌慌张张地将宁枧岁扶到轮椅上,一叠声的问候随之而来,直到确认她没有受伤也没有哪里不舒服才长舒一口气。

    宁枧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无声安抚,澄澈的黑眸中不辨喜怒。

    一旁站着的殷繁看了她一眼,微不可闻地轻嗤了一声,笑得真蠢!

    “殿下这身子还真是娇贵,依咱家看,殿下还是多待在长乐宫休养,少出门招人嫌的好,免得一不小心磕了碰了,白白让人惹一身晦气。”

    嘴毒的男人最讨人厌了,尤其是这种连弱冠都不到的臭小子!

    宁枧岁憋着一口气,生生给气笑了,只不过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厂公所言极是。”

    “殿下还是同咱家一起进去吧,您若是在这慈宁宫前出了岔子,丢的可是太后娘娘的脸面。”

    “……”

    彼其娘之!

仇人相见

    殷繁说完便大步流星地抬步向殿内走去,天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推着自家殿下跟了上去。

    守在门口的小宫女虽对宁枧岁有些为难,但迫于殷繁的威压也不敢大胆上前相拦。

    没人注意到宁枧岁的眼神在殷繁背后变得阴暗又锐利。

    殷繁,会是元如玉的人吗?

    先太后为人清致淡雅,素来喜爱风雅之物,所以慈宁宫以前的摆设也多以名家字画、博古石刻为主,而自从元如玉入主慈宁宫以来,殿内的风格也随了她的性子,张扬热烈。

    进入殿中,宁枧岁一眼便看见了上首容貌艳丽的女子,眸中一抹冷然划过,很快被掩饰了起来。

    “臣殷繁叩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身边人阴柔的嗓音传来,宁枧岁到了嘴边的问安也咽了回去,静静地看着男人一撩衣摆跪在了她的前面。

    怎么说呢,那个跪姿是她长这么大见到的最标准,最令人感到愉悦的姿势。

    单膝落地,头垂得极低,背脊弯出了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样的姿势无一分不完美,无一分不卑微,几乎满足了人性所有的劣根。

    西厂厂公,御前红人,好大的名气!可是说白了,也还是一个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的阉人,是贵人们踩在脚底的奴才。

    既然是奴才,在主子面前就得摇尾乞怜,自个儿把一身骨头踩进泥里。

    宁枧岁知道,皇城中很多贵人都喜欢看这个,别说他们,就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心底油然而生出了一股优越感。

    只是,她眼前忽然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这人跪在她面前脊背挺拔的模样。

    他,不是对着谁都这般模样的,也就是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

    果然,上首的太后很明显被底下人那个跪姿愉悦到了,连带着一开始的怒气都散了不少,只是说出的话依旧夹枪带棒,并不好听。

    “殷厂公快免礼!哀家福薄,可受不起厂公如此大礼。殷厂公如今可是御前红人,多少人在厂公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地捧着您,如今哀家一无权势二无人脉,在这宫里也说不上什么话,就是偶尔调教一个不懂规矩的晚辈,都碍着厂公的眼……”

    这是责怪他擅自将宁枧岁带进来呢。

    殷繁起身,面容上习惯性的带了三分似笑非笑,连一个余光都没有赏给一边的宁枧岁。

    “娘娘折煞臣了,娘娘乃是皇上的生母,大离的太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臣是皇上的奴才,自然也就是娘娘的奴才,伺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是做奴才的福气。”

    顿了顿,眼神不带一丝感情地从身旁女子身上扫过,又道。

    “至于长公主殿下的规矩……好教娘娘知道,之前臣迎殿下回宫时,同殿下发生了些许不愉快,臣感念殿下离宫多年,应是对宫中的规矩生疏里不少,故擅自指派了两位教养嬷嬷给殿下。臣以为,娘娘身份尊贵,实在不必为着一不知规矩的晚辈动怒,这等小事,直接吩咐臣去办便是,臣定教娘娘满意。”

    这一番话出来,别说元如玉的气被顺走了,就连宁枧岁自己都不禁怀疑自己的规矩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论起揣度人心的本事,放眼整个离国,这殷繁都是独一份的。

    “既然厂公都这么说了,再斤斤计较下去就显得是哀家小肚鸡肠了。罢,不知殷厂公今日前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太后好脾气地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道。

    “回太后娘娘,臣今日前来是为了告诉娘娘一个好消息,娘娘之前看中的那批玉料,臣已经让人在南边买到了,如今正在西厂清洗。”

    “真的吗?太好了!……正巧哀家几日前命人画了好几个图样,就等着那批玉料呢!真是辛苦厂公了!”

    太后乐得眼角的皱纹都出来了,明眼看上去是真的欢喜。

    宁枧岁看着,心下轻轻一笑。

    殷繁这个人,真的是……

    “为娘娘办事,是臣的福分,不敢妄言辛苦。若无它事,臣便告退了,待晚些时候得了空,臣亲自把玉料送到娘娘宫中。”

    殷繁道。

    “厂公有心了。”

    元如玉笑着目送殷繁离开,心下想着这人的手段与本事,微微有些惋惜。

    可惜了,是个阉人。

    殷繁从宁枧岁身边走过,身上的淡香抚在她鼻翼,眼神依旧偏都不带偏的。

    宁枧岁垂眸看着那鸦青色的身影消失在余光中,一抬头便对上了上首元如玉闪着莫名光芒的目光。

    她温和的笑了笑,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形容姿态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枧岁见过太后娘娘千岁,昨日枧岁一回宫便累得睡下了,没来向娘娘问安,故今日早早前来请罪,还请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枧岁这次。”

    在她说话的时候,上首的元如玉一直在打量她。

    十年不见,这小贱人清瘦了不少,也长开了,看着也比以前沉稳了许多,真是很让人不爽啊!

    “瞧枧岁说的,哀家哪儿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责怪与你呢?若是叫旁人知晓,说不准还以为哀家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呢!”

    元如玉艳丽的红唇慢慢扬起一抹美丽的笑容,戴了金色护甲的纤细手指轻轻地敲击着软塌的木质扶手,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

    她的眸中透着三分慵懒,状似惋惜地道。

    “话说起来,你这孩子还真是倔呢,当年在你父皇殿前跪了四天三夜,最后被送走十年,也残了一双腿,只为了让皇上放过齐恩侯府众人……只可惜,你为了齐恩侯府受如此折磨,却还是没能救下他们……”

    说到这,元如玉状似伤心地拭了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暗中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宁枧岁的神色。

    什么叫……还是没能救下?她该是能听得懂这句话的……

    这一刻,宁枧岁的内心是极度迷茫的,但是她一丝一毫都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让元如玉看出来。

    “娘娘此言……枧岁不大明白,还请娘娘明示。”

    “呵呵!”

    元如玉掩唇娇笑了两声,那带了丝丝魅惑的声线在宁枧岁听来却像是犹如来自异域的魔音。

    “唉!说来也是你父皇的不对,当年明明答应了你将齐恩侯府一家改判流放,结果等到你被送走了,齐恩侯府一百多人也出了城关,却忽然后悔了,连夜派了人前去截杀,又恰好押解的队伍遭了山匪,结果自然是……可怜呐!”

    所以说,齐恩侯府众人还是没了是吗?

    宁枧岁低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巧妙地掩下眼底的阴暗。

    “原来如此啊!有劳娘娘告知,不过到底是造化弄人,齐恩侯府众人命中有此一劫,枧岁一介凡人,自是不能够阻挡的。”

    看到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元如玉顿时兴趣全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宁枧岁笑了笑,然后便让天青推自己离开。

    “娘娘,您这么早同她说这话,会不会打草惊蛇?”

    杨嬷嬷担心地道。

    “打什么草?惊什么蛇?哀家又没诓骗她!哀家就是想看看,要是她知道自己付出一切却谁也救不了后,会有什么表情。没想到,这小贱人现在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了,那神情连哀家都没有看出破绽来。”

    若不是知道那小贱人一向把齐恩侯府那一大家子看得比命都重要,还真的就被她骗过去了。

    出了慈宁宫,看到东方初升的太阳,直到阳光落在身上激起一阵暖意,那种窒息的感觉才缓和了几分。

    宁枧岁眼底冷的像极冬的寒冰,隐在袖中的左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皇帝

    天青推着轮椅走在青石路上,脸色同样极其难看。

    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久,她自然知道齐恩侯府众人对殿下有多重要,要是真如太后所说,那……

    “天青……”

    好半晌,宁枧岁才开口唤了一声,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

    “回去后,你亲自跑一趟司正司,替本宫把天音叫来……记得避着些耳目。”

    “是。”

    “殿下要找谁?若是不嫌,奴才愿意代劳?”

    身后传来一个阴柔的声音,宁枧岁和天青齐齐打了个冷战。

    宁枧岁下意识地将受了伤的那只手又往袖子里藏了藏。

    他怎么还没出宫?

    殷繁走上前站在宁枧岁身边,目光紧紧盯着那张姣好的面容,不放过上面一丝一毫的变化。

    宁枧岁抬眸淡淡的望过去,他也不闪不避,只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司正司掌管宫内一切人事调度,归西厂直接管辖,殿下若是想找什么人,只管吩咐奴才便是,定教殿下满意。”

    这话莫名耳熟,方才在殿里似乎已经听过一遍了。

    宁枧岁看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俊秀面容,唇角渐渐勾起一个冷冽到极致的笑容。

    “厂公折煞本宫了。好教厂公知道,本宫自知身份尴尬,不敢让堂堂西厂厂公在面前自称奴才,自然也不敢拿厂公当做手下人来使唤。”

    顿了顿又道。

    “……不过,既然厂公这么说了,本宫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不是?还请厂公差人到司正司找一位叫天音的六品女官,让她得了空来本宫宫里坐坐。如此,便有劳厂公了。”

    天音本来就是从长乐宫出去的,同她联系,宁枧岁也不怕旁人说三道四,之所以让天青避着些耳目,也只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现在由西厂的人去办,便是连那点不必要的麻烦也省了。

    殷繁,你最好不是元如玉的人,不然……

    “天青,我们走。”

    天青推着轮椅默默从殷繁面前走过,面上不动声色,其实连心尖都在打颤。

    殷厂公这般恐怖的人物,也只有自家殿下敢明目张胆地同他对着干了,并且还隐隐有乐此不疲的趋势?

    作为殿下身边卑微的小侍女,天青感觉……人生处处是惊喜(吓)啊!

    目送着那主仆二人远去,殷繁慢慢皱起一双英眉。

    火气这么大,谁招她了?莫不是慈宁宫那老女人打她了?

    不像啊,她身上也不像是有伤。难道是老女人和她说了什么?

    不是因为殿前的侮辱,也没有挨打,能气的连面子上了功夫都维持不下去了,只能是听到了什么不想听的。

    所以,老女人究竟和她说了什么?

    思及此,殷繁眼底划过一抹血色。

    虽然决定不再插手她的事情,但是……她生气了,那么生气。

    他也想过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但那前提是她在这宫里好好的、安稳度日,而不是大清早起来给人去问安,却要拖着残了的双腿跪在门前任人羞辱,而且还被人告诉一些有的没的,气的把自己的手都掐伤了。

    宁枧岁并不知道她一顿毫无章法可言的操作让殷厂公陷入了一阵头脑风暴之中。

    她现在心里一阵阵地后悔,得罪了殷繁,她还有日子活吗?

    “天青啊,你说……本宫刚才那样看起来是不是特不识抬举,特招人恨?”

    天青听了,不由偷笑道。

    “倒也不至于,天青从小就见您这么怼人,早就习惯了。”

    宁枧岁无奈,想到那人最后沉默不语的样子,顿时一阵心塞,就连之前的怒气也消了大半。

    “唉,殷繁能和那些人一样吗?本宫怼了那些人,他们气不过,大不了和他们打上一架,这事也就过了,你看殷繁像是打一架能解决得了的人吗?再说,本宫这样,也打不了架啊!”

    要说殷繁也真是的,早早地从慈宁宫出来不回西厂处理公务,在外头蹲她干嘛?而且一开口就是要给她当奴才,一口一个奴才的是生怕她不知道他是个阉人,对他有非分之想是吗?

    谁想让他做奴才啊!她像是把人当奴才使唤的人吗?烦!

    天青被她的话逗乐了,笑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殿下,其实天青觉得,殷厂公也不一定就是谁的人,指不定殷厂公是靠自己走到那个位置上的,就像是……赵大人一样。

    您以前不是和赵大人相处的挺好的吗?现如今咱们刚回宫,谁也不敢信任交好,倒不如和殷厂公走得近一些,有他的庇护,咱们在宫里也能好过一下,就算是太后娘娘……也断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折辱于您。”

    说到这,天青止不住红了眼眶,又想到清晨自家殿下被那恶奴逼着跪了近一个时辰,若不是因为殿下现在无人庇佑,她敢那样欺负殿下吗?

    庇佑吗?

    宁枧岁听着天青在身后絮絮叨叨,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曾经的她,也是有人庇佑的。

    两人走到御花园时,正好碰到了宁沉钧在和一群美人嬉戏打闹。

    美人们穿着颜色鲜艳、薄如蝉翼的纱衣在花丛中娇笑躲避,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则蒙着双眼四处追逐,画面一派淫乱,简直不堪入目!

    宁枧岁冷眼看着这一切,终于在皇上捉到一个黄衣美人,将其抱在怀里又摸又亲时,忍不住开口道。

    “皇上!”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宁沉钧身子僵了僵,随即放开怀里的美人,扯下眼上的布条看了过来。

    “阿姊!”

    “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枧岁垂首敛眉道,身后的天青也跪下行礼。

    “免了!阿姊,你终于回来了!”

    宁沉钧几步走到女子面前蹲下,大手轻轻勾住她的手指,仰着俊美的面容看着她,眼中是明晃晃的笑意。

    见到她,他是真的欢喜。

    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有着五分相似的俊美面容,宁枧岁心下五味杂陈。

    他长大了,长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整日跟着她和乔润修出入京中各大勾栏楚馆的纨绔三皇子了。

    宁沉钧是元如玉唯一的儿子,她虽然和元如玉斗得你死我活,但是在所有的皇弟中关系最好的还是这个幼弟。

    宁枧岁温和地笑了笑,看了一眼远处美人们,淡声道。

    “皇上这是在做什么!若是枧岁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时间您应该是在御书房批折子的。”

    闻言,宁沉钧竟是无所谓的笑了。

    他握着她的手在面颊上贴了贴,感受着那一片冰凉。

    “朕才不去受那罪呢!不是有长安吗?他那么能干,折子从他手里过一遍,朕直接盖个章就行了。”

    其实就连盖章都是长安拿了他的印盖上去的。

    自从长安领了司礼监秉笔的职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折子了。

    “长安是……”

    “就是殷卿啊!阿姊!朕同你说,你别看殷卿是个太监,其实他……”

    “胡闹!!”

昏迷

    宁枧岁怒喝一声,重重地甩开了他的手,气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那一刻,宁沉钧的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僵。

    他可真的是她的好皇弟啊!把大权交给一个宦官,他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自古宦官乱政者不在少数,哪一次不是害的朝中乌烟瘴气,百姓民不聊生!皇上莫不是要做那遗臭万年的昏君不成?年少时润修也曾教过皇上,何为国之本、君之道,也算得上是您的半个授业恩师,而今皇上就是拿这样的为君之道给润修看的吗?”

    乔润修,字守玉,齐恩侯府少侯爷,曾经是长乐公主未来的驸马。

    宁枧岁气狠了,说出来的话又狠又伤人,竟是连乔润修都提了。

    宁沉钧并没有被她怒气难扼的样子吓住。

    他看了她半晌,忽而展颜一笑,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他曾经奉为神袛的女子。

    四周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花丛中的美人们也是战战兢兢地一句话都不敢说。

    “阿姊,你说的,朕都懂,可朕就是不想那么做,你又能把朕怎么样呢?左右你已经是个废人了,朕就算是亲手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你不也是照样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男子逆着光站在面前,身形高大伟岸,唇角原本温暖的笑意也渐渐转变成了恶意满满的邪笑,就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既如此,皇上请自便,枧岁告退。”

    他说的对极了,就算是他做的不对,她又能做什么呢?

    轮椅越过宁沉钧吱吱呀呀地离去,擦着手臂过去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却最终没能抬起来将她拦住。

    阿姊,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朕想要的是什么。

    这十年,身处地狱的不只是你。

    朕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得太多了。

    “来,朕的美人们,咱们继续……”

    “……”

    ——

    一回长乐宫,宁枧岁就吐了血,两眼一闭头一歪不省人事,可是急坏了一众大大小小的侍女奴才。

    却说殷繁一回了西厂便叫了热水。

    殷繁坐在桌前,猛灌了两杯热茶,这才感觉身体好受了些许,他低敛着眉眼,额头上冒着密密麻麻的细汗。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见状忙拿出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头上的汗,眼中满是心疼。

    “干爹,您这毛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儿子听说同仁堂前几日来了一位坐堂的老大夫,似乎是回仙阁传人……兹要是干爹给个话儿,儿子就算是用绑的也给您把人带回来。”

    “……绑个屁!你干爹是强盗还是土匪?”

    “干爹息怒,儿子不是那个意思。”

    小太监笑嘻嘻地给殷繁捏肩,心中自然知道干爹没有同他真的生气。

    小太监叫殷复,今年刚十四岁,是殷繁唯一收下的干儿子。

    两年前这小子得罪了一个黄门老太监,被人打了一顿后扔在了宫道上,也算是他命大,幸好遇到了出宫的殷繁,殷繁一时心软便把他带回了西厂。

    其实殷繁并不觉得自己于他有多大的恩情,两年来没给他赏过东西,也没给过他任何职位,反倒是这小子整天干爹长干爹短的叫了这么长时间。

    十四岁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时候两个小酒窝特别可爱。

    殷繁身边没什么人,旁的人大多当他是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这小子整天脚不沾地地忙前忙后跟着他。

    殷繁伸手在人脑袋上撸了一把,算不上多温柔多亲昵的动作,却能让素来景仰他的殷复受宠若惊好几天。

    “没事,咱家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就别瞎操心了……你现在去司正司跑一趟,让六品女官天音来见咱家。”

    “是。”

    殷复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门响了一声,殷繁靠在桌前一手死死地按着绞得生疼的腹部,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浊气,阴柔俊美的脸庞几乎是一下子变得惨白。

    这残破的身子,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爷,水备好了。”

    “嗯。”

    半个时辰后,天音跟着殷复到了西厂,这时殷繁也已经沐浴完了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屋里喝茶。

    “司正司掌司天音,叩见厂公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吧。”

    天音面无表情地起身,合身的官服将挺拔的腰身勾勒出一个完美的曲线。

    “司正司六品女官?咱家记得,你之前是在长乐宫伺候的。十年前长公主殿下离宫后,你便被调到了浣洗局,在那里待了两年后被之前的赵大人调到了司正司任职,咱家说的可对?”

    殷繁轻眯着一双狭长上挑的眸子半压迫性地看着面前一脸冷漠的女子,他的手习惯性地轻轻转着手中小巧的白玉茶杯,唇角勾起的弧度莫名令人脊背发寒。

    “回厂公话,确实如此。不过,虽然说赵大人是属下的恩人,但厂公却也对属下有着莫大的恩情,三年前是您提了属下做掌司,这份恩情属下当铭记一生。厂公有任何事都可以吩咐属下去做,属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的命是赵辛词救的,官是殷繁给的,所以不论她愿不愿意,她这个人都和西厂这个是非之地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其实她并不了解殷繁这个人,只知道他的手段比之前的赵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不知道他想干嘛,但表忠心一向是最不会踩雷的谈话方式。

    天音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却已经位极人臣的少年,心下却半点都不敢松懈。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殷繁勾着一边唇角,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下好笑。

    没想到那人教出来的人居然这般世故圆滑,真的是……和其主子一个德行,没来由的惹人厌!

    “倒也是个会说话的,那咱家现在让你回到你主子身边伺候,你可愿?如果你愿意,咱家可以帮你……”

    自古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六岁被亲生爹娘卖进宫里,一进宫便服侍在当时最得宠的主子身边,没受过半点磋磨。主子年岁不大,性格乖张,脾气不好甚至是极差,但对她们这些身边人却是极好。主子给了她名字,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在那几年里,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所有人宠爱的对象,可是从那天起,她的家没了。

    那一年,她十岁,眼睁睁地看着主子被人带走,无能为力。

    她也哭过,绝望过,在浣洗局受尽折磨的那两年里,不止一次想到过死。

    这十年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她做梦都想回到主子身边,天青姐姐和天星姐姐都在,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过去种种仅仅是一场噩梦罢了。

侯府旧事

    只是,当这个机会真的摆在面前时,她却犹豫了。

    天音撩起衣摆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姿态尽显恭敬。

    “属下谨念厂公体恤,然属下早已不是长乐宫的人,过去种种也只当是一场梦罢了,如今属下只想做好分内之事,为厂公分忧,至于其他不敢多想。”

    为厂公分忧?哼!信你有鬼!

    殷繁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是吗?那倒是咱家的不是了,差一点就损失了一名忠心耿耿的属下不是?……对了,差点忘了!殿下让咱家给掌司带个话儿,她想见见掌司,让掌司得了空去长乐宫一趟,不过既然掌司方才说……”

    “……”

    所以说,都是千年的狐狸,她跟这儿演什么聊斋呢!

    出了西厂的朱漆大门,刺眼的阳光蓦然劈头盖脸地洒在身上,天音不由抬手遮了遮眼睛。

    阳光太温暖也是会让人觉得刺眼的,更何况人呢?殿下那样的人啊,比阳光都要温暖几分呢,又怎能不令那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腌臜觊觎呢?

    殷厂公,殿下之于你,是否也是这样的存在呢?

    ——

    宁枧岁这一昏倒竟是直接昏睡了数日,期间皇上皇后等大大小小的主子都来探望过,就连殷繁都过来看了一眼,真的看了一眼就走。

    “啧!脸白的跟鬼似的,殿下这十年在外休养,竟是休养成了这副尊容,知道的说是殿下身子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怎么苛待长姐呢!”

    ……

    种种嫌弃之意丝毫不加掩饰,搞得本来如临大敌的天青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殷厂公的毒舌还真是……

    整整昏睡了半个月后,就连殷繁也看不过去了,直接从太医院拎了个老太医来,一针下去当即给人扎醒了。

    宁枧岁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殷繁那张过分白皙俊美的面容,一时竟是忘了作反应,连他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

    天降红雨!御前红人殷厂公不在西厂处理公务,居然守在她床前?

    “得!傻一个!咱家也无能为力了,诸位节哀!”

    殷繁在女子怔怔的目光中扬长而去,清瘦的背影说不出的好看。

    “殿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觉着难受?您这一昏睡就是大半个月,可把天青吓坏了,若不是殷厂公,天青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宁枧岁撑着身子做起来,面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中却明显多了几分神采,倒也没有那么死气沉沉。

    “怎么?待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连处理这么点小事的本事都没学会?还需要依靠一个外人?本宫这也就是昏睡了几天,哪天要是死了,你是不是还要把本宫的尸身交给他?……本宫这边还没问你他怎么会在本宫宫中,你倒是先哭诉上了!”

    “殿下恕罪!天青……天青只是担心殿下……”

    殿下一昏迷就是数日,她也不敢贸然请太医来看,只能干着急,若不是殷厂公带了太医来将殿下扎醒,她还不知道有多着急呢!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殿下对殷厂公竟是这般排斥厌恶,明明之前还和颜悦色的。

    “行了,起来吧。”

    宁枧岁抬手揉了揉眉心,忍下那一阵阵的抽痛。

    这丫头虽是个没经过事的,但也不是拎不清是非,想必那太医只是给她下了针,并没有为她把脉,不然就算是这丫头也不会同意的。

    天青怯怯地递上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红着眼眶道:“殿下莫气,没人探您的脉,那太医是殷厂公要带回西厂的,只是顺便跟着厂公过来看看您,厂公也没有让他为您号脉,直接拿了银针……”

    所以说,反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罢!本宫知晓了,这次便放过你,若有下次……”

    天青立马跪在地上。

    “是!天青知道,日后定不再犯。”

    “起来!说话便说话,动不动就跪来跪去成何体统!”

    宁枧岁眉头一皱,天青便忙不迭地起身,丝毫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这时,殿门口的宫女来报,说是司正司掌司求见。

    “请她进来。”

    宁枧岁喝下一杯热茶,顿时觉着浑身通透,趁天青不注意偷偷摸摸从床头的小桌上拿了一小碟点心,拈了一块便放进了嘴里。

    醉人的甜腻在唇舌间弥漫开来的那一刻,眉头瞬间舒展,隐晦的爱好便悄悄显现了出来。

    谁又能想到二十五岁的长公主竟然和小孩子一样嗜甜呢?

    天音进来的时候,宁枧岁嘴角的糖渍还没擦干净,天青站在一边一脸无可奈何。

    “天音见过……”

    “免了!快过来!”

    “……”

    所以说,她家殿下到现在都没有嫁出去是有一定原因的。

    天音板着一张俏脸坐在床头,眼中有着担忧。

    宁枧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她自己就是大夫,哪里还不清楚自己的身子,左右不过是过于大喜大悲,气血攻心罢了,没什么大碍。

    “天音,之前本宫找你过来,是想问你当年齐恩侯府之事。当年本宫被送走后,齐恩侯府众人发生了什么,你细细同本宫说一遍,不得欺瞒。”

    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天音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宁枧岁的心刹那间沉入谷底。

    “殿下……”

    天音喉咙发紧,眼前是自家殿下苍白的面容,一时间她竟是不忍心将那话说与她听。

    殊不知,她在这儿反复斟酌言辞,只求能用最温柔的语言抚慰殿下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放在心尖保护的殿下,已经在旁人那里被伤得体无完肤。

    “当年齐恩侯府被改判流放岭南,不料途中遭了山匪,消息传到离都的时候,已是半月已过,先皇派人去找,只带回了几十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吗?

    “先皇将尸体火化,在齐恩侯府为府里的主子立了牌位,并且恢复了侯爷的爵位,保留了侯府的牌匾。先皇说,他答应了您饶过齐恩侯府,怎奈造化弄人,如此,也算是对您有了个交代。”

    交代?保留牌匾?她在乎的是那块冷冰冰的牌匾吗?她要的,是活生生的人啊!

    可笑,太可笑了!

    枉她宁枧岁自恃为齐恩侯府牺牲良多,抱着一颗狂妄自大的心在月华庵受了十年的清苦,心下还不止一次自得地想着,哪怕是百年后,在黄泉下三千尺之地遇见了,他们也得对她感恩戴德,竟不知,她所自以为的一切从来都只是一场笑话!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白白耗费这十年的时间呢?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她一生最好的十年就这样葬送了,换来的却是那人好不轻松的“交代”二字!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故人归

    “天青……”

    宁枧岁的声音沉的就像寒冬最冷的湖水。

    “派人去知会皇上一声,本宫今日要出宫。”

    “可是您的身子……”

    宁枧岁抬眸望去,天青瞬间咽下了嘴边的话,低眉顺眼的称是。

    殿下现在的眼神,真的好可怕。

    “还有一事,准备东西,今晚开始,本宫要治腿疾。”

    既然她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那她又何必再与人虚与委蛇呢?

    辰时一刻的时候,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从宫中驶出,缓缓向着城南方向而去。

    ——

    百年城府百年业,

    一朝零落草木深。

    君王座下八千臣,

    谁与青冢话河山。

    齐恩侯府,大离王朝唯一一个异姓侯府,第一任齐恩侯乃是同始祖皇帝一同东征西战的手足兄弟。

    可以说,大离王朝有多少年的历史,齐恩侯府就存在了多少年。

    只是伴君如伴虎,再深厚的手足之情也经不住岁月的磋磨,再忠心的臣子也抵不住一个君王的偏听偏信、怀疑猜忌。

    侯府大门上的朱漆早已脱落,那青铜制的瑞兽门环也生了一层厚厚的铜锈,上方写有“齐恩侯府”四个烫金大字的匾额上满是蛛网。

    十年,真的太久了。

    侯府门前,一个瘸了腿的老人穿着粗布麻衣,拿着一把等身的大扫帚,佝偻着身子不急不缓地清扫着那三分地。

    附近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怪人。

    他也不是天天来,有一天没一天的,一点也不走心。来了就拿一把大扫帚慢悠悠的扫,一扫就是一整天。附近人来人往,没人注意过他的容貌,也没有人听他说过话。

    一辆马车停在侯府门前,坐在车辕上侍女模样的女子跳下车,然后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撩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来趴在她背上,让她把自己背到一早放在了地上的轮椅上。

    老者还是一言不发地扫地,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天青,去开门。”

    天青应声,几步便越过台阶下的老者走到门前,正待抬手推门,却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不过是个废宅,没什么好看的,小姐就别看了。”

    说话的正是那老者,他佝偻着身子,瘦骨嶙峋的模样,眼窝陷得极深,一双浑浊的眸子没有半分神采。

    天青抬起的手没能推下去。

    宁枧岁定定的看了那老者片刻,莞尔一笑,声音极其温和。

    “老伯并非府中人,又如何得知府里没什么好看的?难不成……您进去看过?”

    闻言,老者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扯出一抹极其僵硬的笑容,配着那双死尸一样的眼睛,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自然是进去过的。不止老朽,这皇城中的人都进去过呢!进去之后,砍砸抢掠,糟蹋一通。……逆臣贼子,卖国求荣者,一朝被天家发落,小姐觉得,百姓能对这空荡荡的宅子有多好?”

    宁枧岁沉默不语,隐在袖中刚刚结痂的左手手掌再次被尖利的指甲刺伤。

    “什么?他们……他们怎么敢啊!这里面住过的可是始祖皇帝御笔亲封的齐恩侯,是咱们大离的守护神啊!他们……”

    未等自家殿下开口,天青便急声道。

    百姓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齐恩侯府守护了大离百姓那么多年,他们应该知道侯爷是清白的,什么狗屁的卖国求荣,都是被人诬陷的啊!

    老者斜了她一眼,抱着他那把大扫帚有些讽刺地道。

    “啧!什么守护神!不过就是个通敌卖国、不忠不义的小人罢了,无端的侮辱了这三个字!当年,先皇的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齐恩侯府通敌叛国,罪无可赦,若非那多事的长乐公主横插一脚,齐恩侯府早就被杀得一干二净了,又哪里会留下这么一座府邸来膈应人。百姓被其蒙蔽了那么多年,心中自然是怒火中烧,只能发泄到这宅子上了。”

    “你……可当年先皇保留了齐恩侯的爵位,这府邸还是一品重臣的居所,他们怎么敢进去,还……还乱砸乱砍,就不怕被降罪吗?”

    “可是,先皇知道后也没说什么不是?”

    “……”

    天青哑口无言,心下忽生一种无力到极致的悲哀,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轮椅上的人,却不觉眼角已经滑下一行清泪。

    “主子……”

    主子您说话啊!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老者还在说话,天青却已经听不到了。

    “所以说啊,小姐您听老朽一句劝,别看了,里面除了一屋子的牌位,什么都没有,院子里被糟蹋得不成样,晦气的很。”

    老者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宁枧岁的目光从侯府上方那块残破不堪的牌匾上缓缓看过,用目光细细描摹每一寸的轮廓,看一眼,心头掉一滴血,反反复复痛彻心扉,恨不得就此死去才好。

    面纱下的面容已是惨白如纸。

    齐恩侯府,满门忠烈,纯良之臣,再也没有了。

    “行!听您的,不看了。”

    宁枧岁勾起一边唇角,轻轻笑了一声,眼底积压的阴暗早已到达了一个临界点,只待再来一点点的刺激,便可与这荒唐的世道一同焚烧殆尽。

    “天青,我们回去吧。”

    君王眼中无忠义,百姓心中无是非。这王朝,完了!完了啊!

    马车内,天青坐在一边默默地抹眼泪,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

    宁枧岁见了轻轻一笑,扔了条帕子过去。

    “傻姑娘,你哭什么?本宫还没哭呢。”

    有什么好哭的呢?她从很久以前就明白,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与其软弱地默默地哭泣,不如笑着拿着钝刀子将那些伤过你的人一个个剐杀干净。

    “殿下,你说天星是不是也……”

    天星……

    听到这个名字,宁枧岁有一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目光透过小窗看向外面繁华的街道。

    “不知道。本宫如今是泥菩萨过江,又哪有那个本事去管旁人的死活。”

    当年齐恩侯府改判流放岭南,天星丫头得了她的命令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如今就连侯府众人都变成了一座座冰冷的牌位,她一个小姑娘,又怎么能幸免呢?

    天星、润修、以及齐恩侯府一百三十多条人命,这笔血账该找谁来算,她得好好合计合计。

    “天青,天音可有告诉你赵大人宫外的宅落在何处?”

    宁枧岁靠在软榻上,单手轻揉着额角淡声道。

    “回殿下,在城西的青衣巷。”

    天青端了一碟千层糕喂给她,心中自然知晓殿下这是想老大人了。

    宁枧岁很小的时候就被先太后抱去抚养了,虽说头几年被先皇冷落着,却也是衣食无忧千恩万宠着长大的,哪怕是先太后故去后,又有一个齐恩侯府任她作天作地,所以压根没受过什么罪,也没人忍心让她受罪。

    她早慧,从小就能够看懂别人表现出来的善恶,所以对于那些宫女小太监明捧暗踩的做法很是反感,是故经常捉弄他们。那个时候,很多伺候的宫人都不喜欢她,除了一个赵辛词。

    细算起来,整个宫里也只有先太后和赵辛词是真心宠爱她的,剩下的人,包括先皇在内,不过是在敷衍了事罢了。

    宁枧岁从来都知道,那个老人最是欢喜她,恨不得拿她当眼珠子疼,可是到最后,她还是让他伤心了。

睿亲王世子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剧烈地倾斜了一下,宁枧岁一时不察,额头狠狠地撞在了窗柩上,瞬间红了一大片,隐隐有破皮的迹象。

    “殿下您怎么样?伤的重不重?”

    天青被这一下惊得差点掉出马车,好不容易稳住身体,一回头却发现殿下竟然受伤了,忙膝行过来焦急地查看。

    宁枧岁皱着眉头,一手按着额头,说无事。

    “下去看看。”

    “是!”

    天青在马车角落的暗格中翻出一瓶伤药放在宁枧岁够得着的地方,然后便怒气冲冲地掀帘出去准备干架。

    你天青姑奶奶生气了,任你是何方神圣,都乖乖给姑奶奶等着受死吧!

    宁枧岁他们这边的马车是正常行驶,速度也不快,按理说不应该与旁人发生如此激烈的冲撞才是。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对面是故意的。

    天青本来就性子急,正好今儿个气不顺,所以一下马车也不看看对面是谁,开口就骂。

    “哪里来的不开眼的,会不会驾车!这皇城三丈宽的大路放不下,非得跟我们抢道,万一伤了我们主子你担待得起吗!”

    占理是绝对占理的,等到她骂完,见那辆和她们撞在一起的马车还没有什么动静,围观的人也隐隐有些不满,纷纷出声让马车里的人出来道歉。

    伴随着越来越大的议论声,那辆马车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探出车帘,紧接着一位身着白衣的俊美男子面带笑容的走了出来。

    “姑娘莫怪,是下人迷糊了脑子,没看清路,才导致贵主子受了伤,你且消消气,待回府后,本世子定将他发落了,好给贵主子一个交代。……另外,麻烦姑娘见告贵府名称,本世子改日定当亲自携礼上门致歉。”

    世子……

    周围看好戏的人见到那张俊美邪肆的面容,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

    见了鬼了,怎么会是他呢?这也不是那个府里的马车啊!

    世子?这大离有几个世子?除了睿亲王的独子,也没有了吧。

    啧!没想到啊,一回来就碰上了。

    宁枧岁在马车里不屑地轻嗤一声,淡定地打开药瓶地塞子,手指沾着红色的药水抹在额头上。

    宁展,老朋友见面,你就送我这么一份大礼么?真是厚道啊!

    外面的天青看到是睿亲王世子的那张脸,也不禁愣了愣神,不过片刻就恢复了自然。

    狗屁的睿亲王府,不过是太后的一条狗罢了!

    正当她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宁枧岁清冷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

    “原来是睿亲王世子尊驾,倒是本宫的婢子眼拙了。本宫回京没几日,对这皇城中的人和事都陌生的紧,若是无意间坏了世子的好事,还请世子见谅。”

    这话一说出来,就非常那什么了。

    按理来说一般王侯大臣出门都会坐自家府里的马车,上面有着各府的标志,这样百姓见了也会自觉回避,哪怕是无意间与人发生了冲撞,也能够凭借马车的标志判断对方的地位,从而找到最妥帖,最不失体面的解决方法。而乘坐这种没有任何标志的普通马车,一般都是用来偷摸着寻欢作乐的。

    巧的是,宁枧岁今天坐的马车是宫里的,看着其貌不扬、朴素无华,车辕上却刻着宫里的暗标,同是皇亲国戚,宁展不可能看不出来,所以这个罪名他是坐实了的。

    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不愧是你长乐!

    宁展手中折扇一打,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三分漫不经心地肆意风流,一身白衣飘飘似仙。

    即使出了这样的意外,这人依旧唇角含笑,压根没人看出来他那笑是被生生气出来的。

    “原是长公主殿下尊驾,展无意冲撞,还清殿下莫要怪罪才是。殿下不在皇城中这些年,展可是日日惦念得紧,前两天听闻殿下归来,正想着带点殿下喜欢的小玩意进宫探望,不想着刚一出门就遇到了殿下,也算是展同殿下心有灵犀了。”

    宁展这人没皮没脸惯了,快三十岁的老男人家中宠妾成群,还不忘在外拈花惹草,仗着那副皮囊惹眼,半点羞耻心都没有,这会竟然撩到她头上了。

    宁枧岁冷冷一笑,心下对这人不要脸的程度又刷新了一个高度。

    “世子言重,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请世子将贵马车让一让,本宫赶时间。”

    “好说,殿下请!”

    宁展倒是没有再过于为难,立即让下人将马车赶在旁边。

    天青见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利落地爬上马车,让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看到这人就烦,十年没见,没想到还是这副德行!难怪殿下讨厌他!

    “宁展恭送殿下!”

    白衣男子翩然下跪,再次起来的时候衣摆上依旧纤尘不染。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辆远去的马车,好似透过厚厚的木板看到那人绝美的容颜。

    长乐,你回来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把你让给别人。

    宁展眼中一抹炽热一闪而过,再睁眼时又带着盈盈笑意,一撩衣摆转身坐回马车,命令车夫驱车。

    由于中途出了点小意外,宁枧岁她们到青衣巷的时候,已经是午时已过。

    天青跳下马车去敲门,宁枧岁则坐在马车里撩起半边帘子默默打量前方那座毫不起眼的院子。

    二进的院子,上方挂着一块手写的牌匾,上书“赵宅”二字。谁又能想到一手将西厂提到与北狱司、,南镇庭和东厂并称离都四大人间炼狱地位的赵大人,如今竟居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

    门开了,出来一个扎着小辫的男童,大概十岁左右,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探出半边身子警惕地看着天青。

    “您找谁?”

    “找赵辛词赵大人,马车里那是我主子,刚从外面回来没几日,甚是惦念赵大人,故特地前来拜访。”

    听天青这么说,男童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打开门后迈着小短腿又跑了回去。

    “爷爷……是殿下,是殿下来了!”

    天青走回马车旁将宁枧岁背到了轮椅上,两人一进院子就听到小孩脆生生的带着兴奋的声音,不由相视一眼无奈地笑了。

    赵辛词被小流儿连拖带拽地从厨房里拉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没有摘干净的青菜,脸上的表情实在是不能只用一言难尽四个字来形容。

    死孩子,着什么急!见人就见人嘛,好歹等他把衣服换一下啊!

    原本以为再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会是非常伤感的一个场景,没想到看到的是却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围着围裙、手里还抓着一把青菜的老头。

    还真是……

干爹和干儿子

    见惯了他穿着官服的严肃模样,乍一看到这么接地气的一个赵大人,宁枧岁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里便有了眼泪,他怎么老的这么快啊!

    赵辛词被小流儿抱着一条腿站在原地甚是无奈,他看着不远处眼中湿润的女子,慈祥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安抚之意。

    “既然来了,就留下吃饭吧。”

    “好。”

    回来了就好啊,有什么好哭的呢。

    人啊,上了年纪就是容易杂七杂八的乱想,之前好几次都会想到,若是真的等不到丫头回来的那一天该怎么办,这会儿终于见到了,便是就在此刻死去他也瞑目啊!

    很快,赵辛词就将饭做好了,很简单的家常菜却被做的极其精致,足见做饭人的用心。

    期间,赵辛词不断给宁枧岁夹菜,天青也时不时照顾着人小胳膊短的小流儿,气氛和睦,却是没有说过几句话。

    吃过饭后,天青带着小流儿去后屋玩,宁枧岁则和赵辛词在前院下棋。

    赵辛词换了一身艳丽的红衫,他生的身形颀长眉眼精致,肩背没有半点佝偻,即使是年过半百,也依旧风华不减当年。

    鹤发苍颜配红衣,谁人能不恨古稀。

    宁枧岁见过赵辛词穿红衣,不止一次。

    以前先太后还在的时候,他每次去慈宁宫都会换下官服,穿上一身艳极的红衣,坠玉的玄色腰带掐出一把精瘦的腰身,眉眼间波光流转间便是无限风情肆意,不知道煞羡了多少人。

    只是以往那么多次,都比不上眼前这一次给她带来的震撼。

    原来,人真的是会老的。

    “头上怎么了?被欺负了?”

    宁枧岁抬手摸了摸刚刚上了药的伤口,不在意的笑了笑。

    “没,来的时候遇到了宁展,发生了点误会,不小心弄的。”

    “睿亲王世子?”

    赵辛词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声音轻轻柔柔,丝毫不觉着刺耳。

    “你不在这几年,睿亲王府、丞相府借着太后的势不断壮大势力,朝中十之七八都是元党人,若不是有一个西厂在头上压着,恐怕这大离都得改姓元了。”

    丞相府是元如玉的母家,自然不必多说,丞相元祈身为她的兄长,在朝中招揽势力,广收门客不说,还私自经商,利用职权之便大量敛财,有关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宁可做个睁眼瞎也不想去触这霉头。

    至于睿亲王府……这就涉及到了一些皇家辛秘了。

    “睿亲王还是那样吗?他倒是痴情,为着个女人忤逆兄长,欺压侄子,任劳任怨无半点怨言,就是不知道人家怎么想,指不定就是拿他当个二傻子使唤呢!”

    喜欢谁不好,非喜欢上皇帝的女人,可不是找罪受呢。

    宁枧岁对睿亲王宁重华没什么好印象。他喜欢元如玉,自然是每次见了她都是横眉竖眼一副找抽的模样,连带着对宁展那老混蛋也喜欢不起来。

    倒不想赵辛词却是轻轻笑了一下,有些意味不明。

    “当老子的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当儿子的还是有些主见的。世子的为人还是挺不错的,这些年一直在跟他老子对着干,从他手上救下了不少人,虽然看着轻浮了些,但总归是个好的。……样貌好,性子也不错,又与你年岁相仿……”

    眼看这话越说越不对味,宁枧岁连忙抬手打断,眼睛紧紧盯着赵辛词,有些好笑地问道。

    “大人,您到底什么意思?”

    总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她和宁展?

    “丫头,你年岁不小了,该想想以后了。”

    赵辛词慈爱地伸手轻抚女子的额角,眼中满是怜惜,仿佛眼前之人还是那个眼中有光的少女。

    “当年太后娘娘亲自在皇上面前求了恩典,亲点小侯爷为你的驸马,就是为了给你一个家,小侯爷对你也是情谊有加……没想到一晃眼十年就过去了,我们长乐,都熬成老姑娘了。”

    情谊有加?想必乔润修在下面听到这话笑也能笑活过来吧。

    宁枧岁将额头贴在老人温暖的掌心里,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那一份温情。

    “大人,我不想。你们给我的,真的够多了。现在该是换我来保护你们的时候了。齐恩侯府冤案未平,清誉未洗,我做不到自私地嫁人生子,不是说宁展怎么样,换了谁都不行,我……我是守玉的妻,我也是齐恩侯府的人……”

    眼泪浸染了掌心,赵辛词看着女子的发顶,眼中的怜惜一览无遗。这孩子,竟是对小侯爷那般痴情。

    “罢!你若真的这般放不下小侯爷,便也算了。”

    ……

    宁枧岁一下子哭不出来了,埋着头沉默片刻,最后果断选择闭嘴。

    非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行,只是……

    日头西斜的时候,宁枧岁他们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两人走进青衣巷,推开那扇门径直走了进去。

    赵辛词坐在桌前看着那副残局出神,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是将茶壶交给一边的小流儿,嘱咐他换一壶热的。

    “儿子见过干爹。”

    “孙儿见过爷爷!”

    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对这性格迥异的父子俩,赵辛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殷复轻车熟路地拎着药包跑去厨房煎药去了。

    赵辛词收养的那小孩身子太弱,之前好几次都差点没能熬过去,这几年一直在吃药。

    以前这活都是殷繁在干,殷复来了之后自然就接手了。

    “坐吧。”

    见这人大有他不出声就一直站到地老天荒的架势,赵辛词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淡淡的扫了一眼,果然又瘦了。

    “多谢干爹。”

    这时小流儿也拿了热茶过来,低低地叫过人后便放下茶壶又回去了。

    殷繁探手去取茶壶,却被对面的人抢了先,手掌在空中僵硬片刻,最终怯怯地收了回来。

    赵辛词斟了杯热茶放在殷繁面前,然后便低下头专心研究那副残局,明知道他面对自己玩不来那套能言善道的本事,却还是不率先开口。

    殷繁穿着墨色的滚边立领长衫,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地坐在赵辛词对面,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尽力温和着声音道。

    “好几年没见过干爹这么穿了,今日怎么有了兴致?”

    “嗯,招待一位老朋友。”

    赵辛词漫不经心地答道。

    “是吗?干爹的老朋友吗?那一定是位很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吧……”

    “也不是,说起来你也认识,就是月前你亲自去接的长公主殿下。”

    “……”

不可说

    殷繁还在那边搜肠刮肚地整理措辞,这边赵辛词早就看不下去了,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盒,无奈地抬头看着对面浑身僵硬的人。

    “长安,你若是实在不习惯就不必笑,若是不知道说什么便不必说,你是西厂厂公,是凌驾于百官之上的权臣,就算是皇上也不能勉强你去做什么,你又何必在咱家面前这般委屈自己呢?”

    闻言,殷繁年轻俊美的面容立即恢复了面无表情,眼尾压得极低,看人的时候平白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他的声音也恢复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柔和,而非之前的刻意压低讨好。

    “我没有勉强,也不觉着委屈。干爹救过我的命,是我永远的恩人,我只是……怕干爹厌了我,不认我。”

    殷繁是赵辛词一手带大的,也是他一手带出来了,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太监,到如今一手遮天的权臣千岁,赵辛词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只是这个干儿,最终还是踩着他干爹的一把老骨头往上爬,到底也没问一句他这个当爹的疼不疼。

    赵辛词想起过往种种旧事,不禁深深叹气。

    不是不愿意给他踩,只是不想被踩的这么狼狈罢了,差点就身败名裂,真的相当没面子啊!

    “长安,其实咱家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想要那个位子,咱家应该不止一次说过,等你弱冠之后便让位与你,左右不过是几年的时间,你又何必……”

    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一脚踢下来是什么感觉,恐怕没人比赵辛词更有体会。

    这几年怨也怨过,恨也恨过,大多都释怀了,唯独这一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那一年,这孩子才十四岁,他急什么啊!

    不过,令赵辛词失望的是,殷繁依旧是一言不发,既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替自己辩解,实在是气人的紧。

    “说话!”

    见到老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殷繁犹豫片刻,这才轻声道:“干爹的问题,儿子现在还无法解答,只是儿子有必须那样做的理由。”

    “……”

    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单单是父子之间的正常对话了,殷繁的语气简直能够用乞求来形容。

    让堂堂千岁放下身段来求他,他赵辛词算哪尊神啊!而且,他也舍不得啊!

    最后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赵辛词只得心烦地摆摆手让人麻溜地滚蛋。不过临走时还是放心不下,嘱咐了一句。

    “长安,不管发生了多少事,你我是父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干爹只会希望你越来越好,一辈子平平安安……权力这种东西一旦沾上,便很难再抽身,干爹知道你在做什么,西厂强大如斯,不是坏事,但你切记,谨言慎行,事事以自身安危为先。”

    “是,儿子谨记干爹教诲。”

    “另外……长公主殿下是咱家旧识,如今她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你若方便,便看在咱家的面子上时不时照看一二。”

    “是,儿子记下了。”

    殷繁敛眉应道。心下则自嘲不已,想必那人根本不屑于他的照看吧。

    这时殷复也给小流儿喂完药出来了,见到父子两人站在门前说话,也不避讳,径直走了过去。

    “干爹,咱们是要回去了吗?”

    “……”

    “爷爷再见,下次孙儿还来看您!”

    “……”

    赶紧滚吧小混蛋。

    他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字来的干儿到底是怎么收了这么个能咋呼的小子?

    ——

    回到长乐宫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殿里只点了几盏小灯,显得有些昏暗,天青正准备去再点几盏,宁枧岁却摆摆手说不必。

    “东西取来了吗?”

    “回殿下,咱们走之前天青特意嘱咐天色出宫去取,现在就放在偏殿。”

    天青服侍着宁枧岁除下繁琐的宫装,让她穿着单衣坐在床上。

    “殿下,天青有一事不明,您为何要让天色去取?她的身份不明,若是她暗中在东西上动了手脚,那不是害了您吗?”

    天青紧紧皱着眉头,满脸不赞同。

    “自然是要让她去取的,她若不去,她背后的主子又怎么会知道呢?左右这事也瞒不了多久,倒不如一开始就坦诚布公,还能夺个先机,何乐而不为?至于动手脚,本宫小心些便是。”

    这宫里鱼龙混杂,没几个真心盼她好的,多的是人想把她这个长公主踩进泥里,尤其是慈宁宫那位。所以啊,她得好好活着,她要让所有人亲眼看着她站起来。

    不是不知道韬光养晦,也不是不懂什么叫避人锋芒,她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该是她的,她会自己一点点讨回来。

    虽然殿下这么说,天青还是觉得不妥当,暗自决定日后还是不要让天色经手那些东西了,万一真出点什么事,便是活剐了那小丫头也换不回殿下。

    天青去偏殿拿来一个药箱,木质的药箱上刻着同仁堂的字样。

    银针,麻沸散,伤药……

    “去取烛台过来。”

    “是。”

    同仁堂给的麻沸散是药丸,化在水里便可饮用,不过不能是茶水,为此,宁枧岁专门吩咐天青去换了一壶开水。

    倒一杯来化麻沸散,剩下的用来消毒。

    十年前,宁枧岁在御书房外跪伤了一双腿,虽说并未完全残废,却也所差无多,被送到月华庵后,她直接拿银针封了腿上的大穴,让双腿看起来与残疾无异,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躲得过元如玉的追杀,不然就凭她主仆二人,何以能活着从那个地方出来。

    解穴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二十四处大穴,每解一处,瞬间涌入的内力会让原本干涸的经脉承受蚀骨般的痛楚。

    而解穴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需要每七日施一次针,并且辅以药物来重塑受创的经脉和血肉,最后,日日进行康复训练,如同婴孩般蹒跚学步,直到双腿完全恢复知觉为止。

    “去看着,别让人进来。”

    “是。”

    宁枧岁饮下天青递来的麻沸散,拿起一根被开水浇烫过的银针在烛台上方晃了一下,然后准确地刺入第一个穴位中。

    麻沸散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仅仅是为了保证施针者在施针的过程中不至于因为疼痛而昏迷。

    疼吗?当然是疼的。可是她知道,死亡,远比这个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她这点疼,与那一百三十条人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烛火轻曳,迎着女子被汗水浸湿的面容,也映出了她眸底的那一片狠绝。

    “唔……”

    终于,二十四针全部施完,宁枧岁已经无力地倒在了床上,浑身被汗水浸湿,就像是刚从水里拎出来的一样。

    双眼盯着头顶的床帐兀自失神,眼中滑下两行泪水。

    宁枧岁自嘲一笑,原来,这才是她为她皇家所赎的罪!

皇后白湘

    ——碎玉宫

    “你是说,她好像要自己治伤腿?”

    容貌清纯的女子身着瑰色流锦曳地宫装,慵懒地斜斜倚在软榻上,怀里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猫儿也就巴掌大,细细眯着一双漂亮的异色瞳,蜷缩着身体,看着甚是乖巧。

    这便是荣冠六宫的兰贵妃,兰时君了。

    兰时君今年一十八岁,四年前入宫,一进宫就得封妃位,两年前又升作贵妃。

    她是尚书府嫡女,不管是在闺中还是入宫伴君,都是被尊着宠着的那个,但是她所得到的尊崇同当年那位长乐公主比起来,连一个边都比不上。

    下方跪着的人听到问话,沉着声音回道。

    “回娘娘话,确实如此,殿下命婢子从同仁堂带回来一个箱子,里面放的正是银针伤药一类之物。”

    “呵!不愧是回仙阁传人,残了十年还能救治,这本事,本宫可是煞羡的紧呢。”

    这话底下的人可不敢接,宫里的娘娘不少,就属这位最难伺候,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掉脑袋都是轻的。

    兰时君摆摆手让人退下,低垂着的一双杏眸中满是与长相不符的算计与阴狠。

    “阿瑶,皇上多久没来过了?”

    兰时君一手轻抚着怀里的猫儿,勾着一边的唇角柔声问着身后伺候的宫人。

    “回娘娘,已有月余。”

    “啧,那还真是挺久了。”

    看得出来,阿瑶的年岁不小,入宫有些年头了。

    她皮肤白皙,脸部轮廓却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媚娇弱,而是有着男儿特有的英气,这样的长相并不难看,却因着孤僻的性子让人感觉不适。

    “想必是去看他那位好阿姊了。”

    兰时君轻声一笑,招手让阿瑶到前面来。

    阿瑶没有半分犹豫,几步走到兰时君面前熟练地跪在地上,那个姿势标准得让人满是征服的优越感。

    兰时君伸出一只柔胰轻轻抬起阿瑶的脸,唇角勾起的笑容要多甜美有多甜美,连声音都是清越得让人直叹声若黄鹂。

    “阿瑶,本宫知道你以前在长乐宫伺候过,那……你告诉本宫,那位闻名天下的长乐公主,究竟有多好?本宫甚是好奇呢!”

    阿瑶面无表情地跪着,冰冷得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嘴里发出。

    “回娘娘话,殿下貌丑无盐,不及娘娘半分貌美,殿下性格乖张、爱得罪人,不比娘娘性子温软讨人喜欢,殿下还时常出入烟花柳巷,是为女子之耻,比不得娘娘熟读女志,贤淑良德……

    总之,殿下连娘娘万分之一都比不上,娘娘大可不必为着这么一个无一是处的人劳心费神……”

    “呵!你倒是教训起本宫来了。”

    兰时君轻轻一笑,不辨喜怒。

    “本宫知晓了,今晚你去西厂一趟,让殷厂公得空来见本宫。”

    “是。”

    女子冰凉的的手指在下巴上意味不明地轻轻摩挲,阿瑶板着一张脸不作反应。

    兰时君从头上摘下一个精致的金步摇,插到阿瑶的发髻上,上下打量了几眼,眼中露出欣赏之意。

    “阿瑶,你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吧?按理说今年就能被放出宫了是吗?……本宫知道那长公主与你情谊深厚,你不忘旧主也是正常的。但是,你最好不要坏本宫的好事,本宫既然能从太后手里救下你,也能将你一辈子困在这深宫红墙之中,让你和你那情郎啊,生生世世不得相见!”

    旧主?她倒是想呢!

    “娘娘明察,阿瑶对娘娘一片忠心,绝不敢背叛。”

    “最好这样。”

    兰时君弯着一双水盈的杏眸笑得纯良,仿佛真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阿瑶告退。”

    阿瑶拜了一拜,起身离开。

    夜色静谧,灯火阑珊。一队巡宫的侍卫提着灯笼从静心湖走过。

    没人看到,一位宫人从碎玉宫出来,路过静心湖的时候,抬手从头上摸下一个东西,不屑地轻嗤一声,然后看也不看的随手丢进湖里,脚下的步子半分都未曾停顿。

    ——

    教养嬷嬷这事,因着宁枧岁突然昏迷而耽搁了半月有余,如今她醒了,自然也该提上日程了。

    刘嬷嬷和曾嬷嬷是宁枧岁曾经的教养嬷嬷,那会儿她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日日折腾得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宫人叫苦不迭,没少在她父皇面前告她的黑状。

    她死也没有想到,殷繁给她找来的竟然是这两位!

    他是故意的吧,他一定是故意的!

    三人相顾无言,半晌后,不约而同尴尬一笑。

    “那殿下,我们现在开始?”

    “好。”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三从四德,女志女戒,从言谈举止到琴棋书画,样样不少。

    要不是知道殷繁只是在给她找不自在,她都要怀疑他这是在教闺女了!

    她一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学女红干嘛?又不嫁人,作甚么这么折磨她!

    被这么一通磋磨下来,宁枧岁晚上再也没有失眠过,夜夜好梦。

    其实细想下来,那两位嬷嬷并未借机报复,好几天下来也只是好声好气地给她说教,就算是她有时不配合,她们也好生劝着,不发怒,不动鞭子,脾气好的不得了。

    这样下来,宁枧岁连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咬紧牙关受着。

    皇后白湘来到长乐宫时,里面正在学画。

    其实也不能说是学,宁枧岁的丹青不差,只是好几年不握笔,所以看起来就有点……嗯,惨不忍睹。

    “殿下,这儿是山,不能用浅色……这儿的线条不对,太密了……”

    “本宫知道!你别说话!”

    “啊哟!这水不是这么画的啊!”

    “……滚滚滚!本宫不画了!”

    说说说,说什么说!谁家画丹青的时候一直有几个人在耳边不停地唠叨?

    还画画?画个屁!烦都烦死了!

    宁枧岁将笔一搁,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门口的皇后见了,不由忍俊不禁,这人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阿姊的丹青当年可是皇城一绝,您又何必为着两个恶奴的刁难动气!”

    忽然听到声音,里面的几人这才发现门口有人,忙跪下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枧岁见过娘娘千岁。”

    宁枧岁淡笑着看向来人,眼中有着淡淡的追忆。白湘丫头现在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免礼。”

    白湘穿着正红色的宫装,衬得那本就娇弱的身形越发形销骨立。

    “退下吧。”

    宁枧岁挥退宫人,亲自转着轮椅走上前牵起白湘的手向床边走去。

    “几年没见,怎的还越发病弱了呢?可是皇上欺负你了?”

    白湘淡淡一笑,笑容里说不出那是什么意味。

    “欺负算不上,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白湘坐在床上,宁枧岁在轮椅上握着她削瘦的双手怜爱地看她,心下不无惋惜。

    想当年她用一幅丹青骗这丫头许下诺言,没想到却是害了她一辈子。

    “阿姊无需自责什么,所有的选择都是湘儿自己做的,与旁人无关。坤宁宫虽说门可罗雀,倒也清净。倒是阿姊你……”

    齐恩侯府众人横死,先皇失信,双腿半残,她才是那个最不幸的人。

    宁枧岁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人死不能复生,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你不必忧心。”

惦记还是厌恶

    很早之前白湘就知道,眼前的女子胸中谋略半点不输男儿,若非她是女儿身,想必这大离也轮不到……

    失神片刻,白湘回过神来又想到方才看到了场景,不由皱着柳眉道。

    “阿姊,方才那两个恶奴是太后找来的吗?你若是受了委屈定要同湘儿说,湘儿寻个借口将她们打发了便是。”

    闻言,宁枧岁笑了笑,小姑娘关心她,心下自然是熨帖极了。

    “不是她,是殷繁。”

    “殷繁?殷厂公?”

    “嗯,之前回宫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他,他便派了这两嬷嬷来教训我。”

    听到是那位煞神,白湘心中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得罪殷繁,那该怎么是好啊!

    倒不想宁枧岁却浑不在意,还反过来安慰她,“不用担心,殷繁就是想给我一个教训,也就这两天的事,过去了就没事了!”

    本来白湘还担心地不得了,但听着女子这一口一个殷繁的叫着,好似根本没把那人当回事,却是不禁笑了,甚是意味不明。

    “阿姊,你可知道,在这宫里,没人敢直呼殷厂公的大名,就是在背后也不敢。”

    “所以……”

    宁枧岁眉梢一挑,眼尾斜斜地往上撩,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便是白湘最熟悉的模样。

    白湘笑着看进女子澄澈的黑眸里,轻声问道。

    “所以……阿姊可知道,自己惦记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

    “啧!湘儿是觉着,我会惦记一个太监?还是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太监?”

    皇后眉眼弯似月,笑得无辜至极。

    “阿姊惦记上什么样,小多少岁的人湘儿都不会意外……另外纠正一下,殷厂公今年过了生辰方一十九岁,所以……”

    不是六岁,是七岁。

    彼其娘之!

    因着皇后来过的原因,两位嬷嬷大发慈悲取消了下午的功课,所以宁枧岁便让天青推自己去御花园走走。

    金秋九月,花园里菊花开得正好,一眼望去金黄一片,甚是怡人。

    宁枧岁坐在花园里的亭子里,边吃糕点边欣赏美景,身后的天青给茶盏里添满热茶,然后为她披上一件披风。

    “殿下少吃点甜的,若是把牙吃坏了,到时候遭罪的还是您自己。”

    “……”

    宁枧岁手里拈着一块香甜的杏仁酥,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叹了口气放回小碟里。

    “殿下,殿下!你看那人可是殷厂公?”

    忽然天青低声说道,还指了一个方向给宁枧岁看。

    不远处,一身鸦青色的男子同一穿着盛装的女子说话,脸上的笑容简直温柔到虚伪,那女子背对着她们这边,但依身形也能看出来肯定是个美人。

    宁枧岁抬眼看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那娇滴滴的美人牵起殷繁的右手摸了又摸,好一会儿才放开,然后便施施然离开了。

    而殷繁也没有拒绝,一直笑得如沐春风,直到美人走远后还保持着跪姿,完全是身心臣服的模样。

    “啧啧!这殷繁艳福不浅啊!就是不知是哪宫的娘娘,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莫非还是真爱不成?”

    宁枧岁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地笑意,手肘懒懒地撑在石桌上,手掌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远处那人。

    这话说的连天青都脸红了,正要说些什么来提醒自家主子注意些言辞,却看到远处的殷厂公站了起来,正好回身看向这边,顿时连动都不敢动了。

    殷繁送走兰贵妃后起身,看着自己被碰过的手,胃里瞬间一阵翻江倒海,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刚要擦,没想到一回身却看到了眉眼邪肆的女子在亭阁中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血都凉了。

    宁枧岁看到那人愣了一下后径直向这边走来,心下不屑一笑。

    过来就过来呗,别人怕你,本宫可不怕!

    而她身后的天青就没这么淡定了,眼看着殷厂公那张俊脸越来越近,只恨不得原地消失才好。

    怎么说呢,殷厂公这个人吧,就是有那么一种让人从心底里惧怕的威慑力,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被狠狠地碾压灵魂。

    “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是奴才就是咱家,这人的自称从来都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最卑微的地位上,但那脊背,却从来都没有为她弯过。

    阿姊可知道,自己惦记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脑海中忽然响起白湘说的那句话,宁枧岁看着眼前跪的笔直的男子,忽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了。

    她也不说让他起来,只是笑着,目光扫过他手中握着的白色锦帕,出声问道。

    “厂公是要擦手吗?”

    “是的,殿下要代劳吗?”

    殷繁直视她的双眸,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

    “有何不可?”

    言罢,宁枧岁便从他手中抽走帕子,执起他那只被美人摸了个遍的右手……手腕,用帕子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擦拭了好几遍,直到那白皙修长的手染上一层薄红才停手。

    殷繁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勾起的唇角肉眼可见僵住,眼底的笑容一点点化为乌有,唯有一片阴沉的黑色。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没人知道他此刻只想将自己那只被弄脏的手砍下来。

    “厂公可知道,自己挺直腰背给人行礼的时候有多讨人厌?怎么,是本宫不配?还是说厂公压根就瞧不上本宫这个又老又残的傀儡公主,故意给本宫难堪?”

    “……”

    “啧!天青,我们走。”

    帕子被扔下地上,沾染了些许灰尘,可是却无人理会。

    殷繁跪在原地,看着女子的背影越来越远,心中一沉再沉。

    他低头去捡那方锦帕,细密的睫毛如同蝉翼般不住颤抖,透着薄红的手捡了几次才将帕子捡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叠了几折放进怀里。

    也许他该高兴的不是吗?在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奴才呼来喝去随意折辱时,只有她在乎他心中是不是真的愿意臣服,只有她拿他当个活生生的人……

    是啊,他该高兴的,可是,可是……

    艳阳温暖如斯,却穿不透那人厚厚的外壳融化内里的寒冰。

    挺拔如松的背影越来越远,透着一股子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寂寥,到底也没弯了一下。

    宫门口,小太监殷复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突然一个激灵晃了一下,揉了揉眼睛看向宫门口,正好看到有人走出来,连忙跳下车迎上去。

    “干爹!……”

    “闭嘴,多说一个字割舌!”

    “……”

    得!又被人惹毛了!

    马车一路狂行,殷复赶车赶得手都在抖,心下苦笑不已,总觉着干爹今日的气场不太对劲,虽说以往每次见完那位回来都没有好脸色,但这次似乎格外暴躁。

    一进西厂大门殷繁便直奔浴房而去,丝毫不管跪了一地的缇骑。

    殷复抱着一堆殷繁换下来的衣服站在浴房门口,极其熟练地去找个地方点火玩了。

    温暖的池水漫过头顶的那一刻,殷繁的眼前又浮现出御花园里,女子含着三分冷意的眸子,他听到她说:“殷繁,你好脏……”

    你好脏,好脏……

    “呼……”

    殷繁突然从水里出来,水珠沿着精瘦的上身滑下,汇入下面最隐秘的地方。

    他靠在池壁上,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眼尾拖着一抹红,眼中是化不开的阴暗。

    忽然,他拿过一边的毛巾狠命地搓洗着右手,好像上面有着什么脏东西一样,他搓了很久,直到搓破了皮,血渗了出来染红了白色的毛巾,直到精疲力尽,才罢了手,浑身无力地瘫在浴池里。

    “呵呵……”

    男子背靠着池壁低头,被池水浸湿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遮住半边俊颜,模糊了脸上的神色。

    后悔了吗?殷繁你后悔了吗?

    可是,若是长公主是和兰时君一样的人,你……还会后悔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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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介绍:
她是残了双腿,被放逐山野的长公主殿下,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厂厂公。那一年,他带着华丽的仪仗跋山涉水,从月华庵迎回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他堂堂西厂厂公每日最重大的事就是琢磨怎么把这东西嫁出去,生怕砸自己手里,后来……他想,还是自己留着吧,就别放出去祸害苍生了。
一开始,殷繁只觉着宫里那个脾气不好的长公主又老又毒舌,人丑腿残还自我感觉良好,简直是哪哪都看不顺眼。后来当他近乎献祭般将自己的一切奉到她面前,只求她喜乐安康时,他才知道,这人啊,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开始:“殿下还是安分些的好,皇上嘱咐奴才照看您,您若是出了门就得罪人,最后倒霉的还是奴才,若是因着您让奴才受了罚,奴才饶不了您!”
宁枧岁说:“长安,我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待了十年,是你将我拉回了人间……”
女主比男主大六岁,双洁。甜文无虐。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