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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回到泾州

    与阳晋川盐厂一山之隔,相距不到一里地的劳动改造场,三丈多高的巨大木寨门狭开一道门缝,从中走出一老一少。

    改造场的管教扔出两个包袱,操着夹杂浓重泾州口音的官话大声训斥道:“你二人出去后一定要洗心革面,规规矩矩做人,下次再犯事,可就别想轻易出去啦!走吧!~”

    砰一声,木寨门紧闭,深处群山环抱之间的劳动改造场,重新恢复与世隔绝的状态。

    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人,正是徐铉和李从嘉。

    俩人各自捧着自己的包袱,相视苦涩一笑。

    “连累小郡王受无妄之灾,某之过也!”徐铉眼眶含泪,说着便要下拜。

    李从嘉急忙扶住,脏兮兮的脸蛋勉强挤出一丝宽慰笑容:“徐先生言重了,你我皆是异乡客,初来乍到没有门路,更不会料到,泾州规矩竟然这般森严,不过是在那盐厂附近逗留片刻,就惹来劳役之灾....”

    李从嘉摊开手,原本一双细嫩白皙的手,捏了一个月锄头、镐头、铲子各种工具,变得又黑又粗糙,指节粗大了许多,手掌反复摩擦起了一层厚厚老茧,指甲缝里满是黑垢....

    这哪里是王孙公子捏笔杆子的手,分明就是一位贫农子弟下田干农活的手。

    肤色也晒得黝黑皴裂,脸颊透露暗红色,嘴唇干裂,只有两颗兔板牙依旧洁白。

    一月前,李从嘉还是一位远道而来的皇族贵胄,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险恶的天真小正太。

    在改造场里挖了一个月石头,李从嘉感觉自己由内到外经历了一次蜕变,澄澈的目光里竟然多了几分沧桑。

    果然,磨难使人成长。

    徐铉用更加粗糙的双掌紧紧握住李从嘉的手,潸然泪下:“徐某无能,让小郡王受苦了!”

    二人双手紧紧相握,四目含泪。

    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改造场冰冷的大通铺上,他二人就是这样双手相握紧紧依偎,给予彼此鼓励和温暖....

    “哐~”一声刺耳锣鼓声从头顶传下,吓得俩人跳了起来,急忙仰头望去。

    寨门内的望楼上,一名背弓弩的看守拎着铜锣,大声呵斥道:“你二人速速离开,不得在门前逗留!”

    徐铉又气又恼,却不敢争辩,拉着李从嘉赶忙从下山小路离开。

    来到半山腰一处清澈小溪旁,二人坐在溪边青石上歇息。

    徐铉从包袱里找出一块绢帕,浸入溪水弄湿,拧了拧要帮李从嘉擦脸。

    “徐先生自去清洗,我自己来便好。”李从嘉接过湿漉漉的手帕擦脸。

    徐铉欣慰地笑了,蹲在溪水旁掬水洗脸。

    简单洗漱后,徐铉对着溪水整理仪容。

    望着水面倒映出一张黝黑、疲倦、发髻凌乱的面容,徐铉惆怅长叹,此时的自己,哪里还有江南士人的风采?

    只怕泾州本地的穷秀才,外表来看都要比他更像一名士人。

    李从嘉小心地掀开衣襟,用冰凉的湿帕子擦擦肩头红印。

    那是他背箩筐磨破的伤痕。

    改造场并不会虐待犯人,生病受伤只要打报告,符合条件都能得到救治。

    不过李从嘉肩上的勒伤,还达不到需要抹药治疗的地步,只因为他从小养尊处优,细皮嫩肉所致。

    徐铉打报告,希望可以讨要一些伤药涂抹,改造场场长浑和尚检查过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说只要多磨磨,磨掉两层皮往后就没事。

    徐铉为此怒不可遏,义愤不已地讲了一通大道理,可惜却是秀才遇上兵,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浑和尚哪里听得懂他口中的圣人云、之乎者也,劈头盖脸一顿泾州俚语臭骂,然后命人打了徐铉十板子以示惩戒。

    可怜徐铉的屁股,何时遭受过如此迫害,趴了两日才能下地。

    两人领教了改造场森严的规矩,独眼浑和尚的铁面无情,老老实实干活,不敢再造次。

    徐彪和十名武士更是重点看管对象,戴上手脚镣铐,单独羁押在一处采石点干活,享受当初赵大耳的待遇。

    李从嘉拧干手帕,见徐铉一脸愁容满布,轻声道:“徐先生可是打算放弃寻找雪赋作者,就此打道回府?”

    徐铉犹豫片刻,摇头道:“徐彪等人还未脱困,我不能一走了之。何况此去江宁千里迢迢,一路险阻,若无徐彪等人保护,我担心小郡王遇险。”

    李从嘉幽幽道:“徐彪等人来泾州,应该早有预谋,绝非临时起意,也不只为护送我与先生。实情如何,还请先生如实告知。”

    徐铉苦笑道:“小郡王果然聪慧。徐彪手下皆是我徐氏家臣,徐彪更是我徐氏旁系子弟。小郡王应该知道,徐氏偏房一直做着私盐生意,徐彪便是这一代的负责人。

    泾州白盐之名想必小郡王也知晓了,这种采自盐石的精盐,品质堪比上等湖盐。采制石盐的技法徐家也有掌握,但产出的石盐品质远不及泾州白盐。

    所以,家族便有意让徐彪跑一趟泾州,找机会与彰义军做一笔生意。”

    李从嘉眨巴眼,说道:“徐家手里不缺盐,泾州路远,贩运白盐也不划算,徐家莫非想从彰义军手里,学得制取石盐的技法?”

    “小郡王一语道破!”徐铉夸赞道,“徐彪早已准备好北上泾州,恰逢雪赋惊艳现世,徐某便也动了心思,来泾州寻访高人。”

    李从嘉笑道:“所以当日西梁河瓦子,与宋齐丘争辩,徐先生扬言要来泾州求学,并非激愤之下意气之言,而是早有打算?”

    “惭愧惭愧,令小郡王见笑了。”

    徐铉拱拱手叹口气,“只是没想到我们一路辗转南北东西,入蜀中过秦岭,旅途平安顺利,到了泾州反而遭受牢狱之灾,当真是时运不济啊~

    说来,若非徐家志在盐厂,也不会引来彰义军的误会,害得小郡王跟着受罪。小郡王遭此横祸,完全是受徐氏牵连....”

    李从嘉叹气道:“事已至此,徐先生也无需自责,我一路受先生照顾,也算承了徐家恩情。好在如今你我保住性命,彰义军粗野蛮横,但还算讲理,没有折磨殴打我们....”

    徐铉默默点头,改造场的规矩虽然严苛,劳役也非常繁重,但饮食起居却不会苛待半分,每日还能放风歇息,给予犯人们一定程度的自由活动时间。

    这些待遇和管理措施,江宁都府大狱也不曾有。

    外表上看,泾州这地方似乎刑罚严苛,连扔灰物如厕都得遵守规矩,但细细想来,这些看似繁琐的规定,却并未真正侵犯百姓正常生活秩序。

    相反,他们在安定县周边看到听到的,全都显现出一副生机勃勃、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徐铉知道,如果是两个外乡人去到江宁,因为不小心触犯法令,被关押进都府大狱,十有八九会惨死在里面,最后成为一具无人问津的骸骨。

    就算撞大运洗脱冤屈,活着离开大狱,也只会剩下半条命。

    相对比而言,表面繁华热闹、金粉萃芸的江宁城,光鲜的背后似乎更加黑暗和丑恶....

    刹那间,徐铉脑海中似乎闪过一束火花,他感悟到些什么,更多的却是迷惘。

    “徐先生,我们今后作何打算?”李从嘉支棱着下巴,望着溪水里游窜过的几条小鱼,忧愁不已。

    徐铉翻了翻包袱,除却一件锦制外衫,和一些换洗内衣,就只剩不到一贯钱。

    徐铉记得进入改造场时,那个自称管事的独眼秃头汉子,蛮横地搜查他们随身携带的包袱,还命人搜遍他们全身,说所有私人物品不得携带,改造期满自会归还。

    当时徐铉只是冷笑,根本没当一回事,也不指望这些东西能物归原主。

    没想到今日离开,当日上缴的东西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徐铉回头,朝那隐隐于山林间显露出的望楼看去,一处不起眼的劳役之所,也具备诸多繁琐且周密的条例规定。

    从中,便可折射出彰义军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身为官宦子弟,徐铉除了文才了得,还有丰富的行政管理经验。

    他意识到,彰义军似乎与全天下各处藩镇都不一样,是一个充满神奇的地方。

    “小郡王包袱里可还有钱?”徐铉问道。

    李从嘉把小包袱里的物品倒出,有几件未用过的丝制犊鼻裈,一种贴身穿的肥大短裤,乡农干活时嫌天气炎热,常常将外袴脱掉,只穿犊鼻裈下田。

    犊鼻裈有开裆与合裆的区别,李从嘉喜欢凉爽,随身携带的犊鼻裈也是开裆的。

    另外还有两支小楷软毫笔,一小块徽山墨锭,巴掌大小的一方歙砚,就是没有半文钱。

    “....我....我出门甚少携带铜钱,几块金铤也交由徐彪保管....”李从嘉吸吸鼻子,有些泄气。

    “徐某的财物也交由徐彪保管,一路上的花费也是由他负责....”

    徐铉叹口气,身为世家子,出门最少都跟着一两个仆从,花钱的事轮不到他操心。

    徐彪等人还在改造场里服役,浑和尚说鉴于徐彪等人私藏制式兵器入境,严重违反泾州法令,要缴纳罚款并且延长刑期,两三个月之后才会放出。

    这段期间里,两人的吃喝拉撒都需要徐铉想办法打理。

    李从嘉弱弱地问道:“徐先生,一贯钱够我们用一个月吗?”

    徐铉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小郡王有所不知,咱们这一路走来,一行十三人,野外露宿还好说,但凡投宿吃喝,一日花费都在四五贯左右....”

    “啊?这么多?”李从嘉黑皴脸蛋微微泛红,鼻尖冒出几颗汗珠,心虚不已。

    这与他预想中的情况相差太远。

    徐铉苦笑道:“这还算少的,咱们在成都每日的花费高达数十贯钱,全靠从徐家商铺支取,否则连汉中都到不了就得饿死。”

    李从嘉拱拱手讪讪道:“小王从未出过远门,对钱财也无甚概念,让徐先生破费了。等他日回到江宁,小王一并奉还。”

    徐铉摆摆手:“出发前有言在先,一应花费由徐氏承担,小郡王无需客气。只是,谁也没想到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现在拢共只剩这些钱,只能开源节流,想办法撑到徐彪等人出来。”

    李从嘉急忙点头:“一切听从徐先生安排。”

    徐铉想了想,拿过李从嘉的小包袱,叹口气:“先把这些东西當了,换些钱,找个地方安顿下,找点活干,边赚钱边等吧。”

    李从嘉睁大眼,哭丧道:“笔墨砚先生尽管拿去當,可是这短裈....先生能不能给我留几条?”

    徐铉翻看着那几条上好蜀锦缝制的裤头,摇摇头叹气道:“此物也能换不少钱....等会进城找个布店,扯一匹粗麻,重新赶制些,小郡王今后还是改穿粗布裈吧。太过奢侈,反而容易惹人瞩目,万一有人怀疑你我身份,没有徐彪保护,只怕有危险....”

    李从嘉嘴唇嗫嚅着,满眼不舍地望着自己的小裤头被没收。

    算了,和小命比起来,小裤头也算不得什么....

    李从嘉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徐铉估算手中余钱,把所有值钱的物件典當后,应该可以支撑他们在安定县生活一个月左右。

    另外他还要打听那位写下雪赋的高人消息,找人托关系打点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如此算下来,这些钱还是捉襟见肘。

    “必须尽快找到挣钱的营生才行啊....”徐铉感叹。

    “先生有办法挣到钱?小王....小王可从没这方面的经验~”李从嘉心里没底气,惴惴不安。

    晚霞的余晖洒落下,放眼望去遍野金黄,阳晋川河谷内响起一日收工的号角声。

    徐铉站起身,遥望山岭间静谧景色,胸中生出豪情。

    “小郡王无需担忧,我徐铉为官也有近十年,足迹踏遍江南十三州,即便两手空空,凭借胸中笔墨也能衣食无忧,一定不会让小郡王受委屈!”

    李从嘉满眼崇敬地望着他,作揖道:“小王全仰仗于徐先生了!”

    徐铉大手一挥,豪气地道:“走!下山!找间邸舍住下,再去那泰和楼吃一顿席,就当做为小郡王与徐某接风!”

    李从嘉小脸露出喜气,使劲吞吞口水。

    两个欢快的人影,踏着晚霞走在崎岖的山道小径上。

第一百五十章 彰义军近况

    翌日上午,徐铉和李从嘉走出泰和楼,站在西大街上。

    李从嘉拿着竹签剔牙,徐铉清点荷包内的钱财,面色逐渐凝重。

    回到安定县城不过一夜,住宿和吃饭的开销,远比他预估的还要多。

    李从嘉在改造场睡了一个月大通铺,每日失眠到半夜。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强烈要求住宿环境一定不能将就。

    昨日傍晚回到县城,徐铉带着他寻找落脚之处,走访了好些邸舍,李从嘉唯独瞧中价钱最贵的盛和邸舍。

    盛和邸舍的环境服务没得说,就是这价钱抵得上一般的邸舍三四倍。

    若是平时,徐铉肯定没二话,掏钱住个把月完全不是问题,毕竟谁都想睡的安稳舒服些。

    可现在两个落难的贵公子囊中略显羞涩,徐铉本想换一处便宜些的地方。

    李从嘉不愿走,就想住盛和邸舍,还口口声声答应,住宿费不能省,其他的能省则省。

    莫得法,徐铉只能咬牙掏钱订下一间房,好在床足够宽大,睡两个人完全不成问题。

    盛和邸舍在县城最繁华的西大街,出了门隔着几间店铺,便是县城最好的酒楼泰和楼。

    一行人刚到安定县时,慕名而来,在泰和楼吃过一顿席,对新颖的菜品和鲜美的滋味印象深刻。

    徐铉和李从嘉在邸舍安顿好,出门寻找吃饭处,李从嘉又一眼相中泰和楼。

    原本下山时,徐铉就说要来泰和楼吃一顿,庆贺二人脱离苦海。

    又有李从嘉在一旁眼巴巴地撺掇,徐铉只能再度狠心挥霍一次。

    今早出门,原本是想直接去典當铺,路过泰和楼,又被里面飘出的香味吸引住,怎么也迈不开腿。

    徐铉肚子里的馋虫也耐不住勾引,心一横拉着李从嘉钻进酒楼,又美美吃了一顿早饭。

    两人十分有默契,谁也不提花钱的事。

    只是结账时,徐铉掏钱的手抖得厉害。

    李从嘉咬着牙签,摸摸圆滚滚的肚皮,油乎乎的小嘴打了个饱嗝。

    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李从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江宁皇宫,又或是郡王府内,李从嘉从不会有如此失礼的时候,言行举止皆是一副温润谦和的君子范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李从嘉,而是南唐国主的六皇子,少年早慧,受江南臣民称赞的贤王。

    来到异国他乡,无人认识他,更无人关注他,李从嘉觉得自己轻松自在,无拘无束,少年天性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他也毫不掩饰,因为这样的生活状态很舒服。

    擦擦嘴上油渍,李从嘉见徐铉眉头紧锁,眨巴眼问道:“先生何故一脸愁容?”

    徐铉捏捏干瘪的荷包,凝重道:“小郡王一定要答应我,今后这泰和楼可是半步都不能进了。”

    “啊?为何?泰和楼的饭菜十分可口,连早餐都有诸多花样,先生吃了不也说好?”李从嘉眨巴眼疑惑道。

    徐铉面皮颤了颤,将空空的荷包展示给他看:“从昨日傍晚到现在,徐某手里只剩五文钱!两顿饭加上投宿,就花去一贯钱啊!这还只算邸舍的押金,房钱还没结呢!”

    “一贯....倒也不是很多....”李从嘉小声嘀咕。

    徐铉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比以往的开销,这点钱的确不算什么。

    可今时不同往日,俩人手里资金不多,坐吃山空,如此花费根本承受不了。

    “不行!尽快找典當铺换些钱,然后马上开始找活计挣钱!小郡王这次一定要听徐某的,决不可再踏入这泰和楼!”徐铉义正辞严。

    李从嘉小声道:“每日来吃一顿都不行吗?”

    徐铉严肃地摇头。

    “那....那就每日买一屉小笼包,再加三根油条!先生不也喜欢吃那小葱猪肉馅的包子?”李从嘉扯扯他的衣袖,哀求道。

    徐铉鼻息里闻着楼子里飘散出的肉包子香味,喉咙上下滑动,不停吞咽口水。

    但捏着空瘪的荷包,还是狠心摇头:“不可!一个肉包的价钱,足以抵得上三个糜子馍馍!”

    李从嘉小脸满是失望,还想再讨价还价,徐铉急忙制止道:“徐某答应小郡王,找到活干挣了钱,再到泰和楼品鉴美食。”

    李从嘉恋恋不舍地回头往酒楼里看了眼,叹口气点了点头。

    徐铉赶紧拉着他离开。

    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也受不了美食的诱惑,把最后一点钱全砸进去。

    在美味佳肴面前,原则底线都是可以一改再改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戴次君诚不欺我啊~惭愧惭愧!”

    徐铉在心里默念罪过,拉着李从嘉逃也似的远离泰和楼。

    顺着大街走了一圈,在东街找到几处典當铺,徐铉仔细观察,挑选一间铺面最大,装潢最为华贵的走入。

    刚一走进,就有掌眼师傅殷勤迎上,将他二人带入一间安静的雅室。

    有小厮奉上茶点,而后放下竹帘退出。

    李从嘉坐在四平八稳的高腿靠背椅上,颇为新奇地扭动屁股,抓起一块糕点咬了口。

    一吃之下,只觉得香甜软糯,十分可口。

    李从嘉双手并用,塞得嘴巴胀鼓鼓。

    徐铉直咧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太失礼。

    掌眼师傅笑呵呵地道:“这些都是广和记糖果糕点,专门招待贵客,令郎喜欢吃不妨多用些。”

    徐铉吃了一惊,道:“广和商铺售卖的糖果点心价钱不菲,贵行竟然买来待客?”

    掌眼师傅笑道:“打开门做生意,客人进了这铺子,自然要招待好,顾客至上嘛!”

    徐铉暗暗惊讶,这典當铺背后的东主,一定是一位豪阔之士。

    掌眼师傅又道:“当然,敝店虽不会以貌取人,但也不会让目的不纯的骗子占了便宜。若是有不长眼的想要打秋风,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老师傅满脸含笑,语气充满骄傲和自信。

    徐铉赶忙拱手笑了笑,知道这老师傅是在暗示他,这间典當铺背后能量不小,无人敢白占便宜,也不会让顾客吃亏,尽管放心交易。

    “还请老师傅看看这些物什,能當多少钱?”徐铉把包袱搁桌上,想了想又脱下自己的外衫。

    老师傅见怪不怪,粗略看看外衫,放到一旁,解开包袱,将东西逐一摆出。

    几条丝滑纤薄的犊鼻裈格外惹眼,老师傅皱皱眉,古怪地看了眼李从嘉。

    这把自家儿子的裤头拿来當的,还是头次见到。

    “老师傅放心,这几件短裈从未穿过,乃是上好蜀锦所制,老师傅若收去,还可以拿给家中儿孙穿。”

    为了争取多换些钱财,徐铉只得放下江南名士的脸面,信誓旦旦地推销起丝质裤头。

    老师傅失笑道:“我家里几个调皮捣蛋的孙儿,整日光屁股玩泥巴,哪里穿得起蜀锦做的短裈?”

    徐铉赔笑道:“贵行东主若不嫌弃,也可以收去给自家孩儿穿。”

    “我家东主?”老师傅一愣,想笑又憋住,神情满是怪异。

    徐铉又硬着头皮道:“再不济,改成三五条丝帕也是可以的。”

    老师傅略带嫌弃地掂量几件裤头,说道:“这位官人若是愿意,我便以每两一百五十文的价钱收入。”

    徐铉急了:“太少了!老师傅再给涨涨!在汉中,一匹青白锦可是值钱十五贯!”

    老师傅摇头:“泾州丝价每两便是一百五十文,我按照丝价算给你,不少了!这些玩意儿收去用处不大,一般人用不起,用得起的只会重新买一匹来裁剪。再说,整个泾州也无人穿锦制的短裈啊~”

    李从嘉吃完一盘糕点,被老师傅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抹抹嘴上、脸颊上沾染的屑沫,露出兔牙,笑的人畜无害。

    徐铉犹豫不决,老师傅笑道:“若是官人不愿,可以去别处问问,我敢肯定,没人会出比这更高的价钱。”

    “唉唉,好吧。”徐铉只得叹口气认了。

    老师傅把几件小裤头拿到一旁,又拿起笔墨砚细细察验。

    徐铉急忙推销起来:“老师傅请看,这可是上等胎毫笔,松江嫩竹做笔杆,还有这块徽山墨锭,这方歙砚,全都是极品呀!若非行商途中遭遇祸事,在下实在不舍得拿来典當。”

    老师傅一边掌眼,一边在心里暗暗惊讶。

    这几件文房宝可都是真品,等闲之人拿不出手,翻遍泾州只怕都找不出几件。

    以前薛氏兄弟主掌泾州时,倒是最喜欢收藏这些珍玩。

    老师傅露出喜爱之情,随口问道:“听官人口音,南边来的?到泾州做生意?”

    徐铉回道:“本想去一趟灵州,回程时再带些龙须席,没曾想在山岭里碰上雷雨天气,向导跌落山崖摔死了,我们迷了路,好不容易回到泾州,随身财物货物却是丢失一空,唉~”

    老师傅微微凝眼,审视似地打量他,接话道:“你们跑商的,也当真不容易啊~”

    “讨口饭吃,攒些家当,争取活到世道太平的那一日吧!”徐铉感慨不已。

    老师傅笑了笑,沉吟片刻,说道:“胎毫笔作价两贯,墨锭一贯五,歙砚三贯,如何?”

    徐铉拱手道:“价钱还是低了些,请老师傅再涨涨。”

    老师傅笑道:“瞧官人也是知书达理之人,这样,算上这件外衫,每样再给你加五百文,一共值钱八贯。再多可就真的不行了,这价钱,别家當铺绝对给不了。”

    徐铉用力搓搓手,挣扎了一会,叹息道:“好吧,八贯就八贯。请老师傅帮忙兑换六两银子,留两贯钱零用。”

    “好说,官人稍待,我这就命人操办。”老师傅收拢物品掀开竹帘离开。

    没一会,他捧着托盘回到雅室,托盘上盖了红绸布,身后跟着一名小厮,挎着两缗钱。

    揭开红绸布,露出六块一两重的小银锭,徐铉也顾不得体面,拿起一块银锭掂量分量,背过身用牙咬了咬,辨别成色。

    六两银子没有短缺,徐铉放下心来。

    小心收入荷包,又将两贯钱装进包袱,挎在肩头。

    老师傅递来一份當票,核对无误后,徐铉签字画押。

    “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徐铉揖礼道。

    “官人请说。”

    徐铉惭愧道:“老师傅是本县人士吧?可能为在下介绍一份活计,我们还得在此地停留一段时间,想找点活干,挣些路费。”

    老师傅想了想道:“官人会做什么?”

    徐铉挺起胸膛,忙道:“在下通晓文墨,若是有哪家官宦商贾子弟,需要聘请西席讲师,在下自认足以胜任。”

    老师傅笑道:“官人只怕要失望了,泾州原本是闭塞苦寒之地,商贾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小商小贩,能让儿孙混个识字识数便好,不指望考功名,不会花多余的钱做学问。

    至于官家子弟,其实也没有多少,泾州贫苦已久,儿郎们要么打仗,要么种田,没几个有心思读书的。

    还有一事官人只怕还不知道,如今节度府重建官学,将军中有功将士的子弟,和官吏家的子侄收拢,由节度府派遣先生统一传授学问。

    听说很快就要面向民间招收学子,通过考试便能进入官学。”

    徐铉惊讶道:“彰义军要以一己之力开办官学?”

    老师傅笑道:“我也只是听说,实情如何,等节度府的告示出来才知道。”

    徐铉点点头,若有所思。

    老师傅想了想又说道:“对了,官人如果想找活干,不妨去买一份泾州生活小报,上面时常刊登一些招聘人手的消息,什么盐厂招工、征募兵员、各县掾吏都有。”

    徐铉眼睛一亮:“泾州生活小报?在何处可以买到?”

    “各处城门旁都有报刊亭,官人随便去一处就能买到。”

    徐铉记在心里,又笑道:“最后还有一事,在下看老师傅也是读过书的,可知一年前,安定县流传出一篇文章,名曰《雪赋》?”

    老师傅眼底划过几分警惕,面上笑呵呵地道:“当然记得,不知官人想打听什么?”

    徐铉欣喜道:“老师傅可知,这篇文章作者是谁?现居何处?”

    老师傅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只知似乎是从节度府内流传出的。”

    “彰义军节度府?!”徐铉没有太过失望,总算打听到有关雪赋作者的些许消息。

    “有劳老师傅指教,在下感激不尽!老师傅留步,我们告辞了。”

    徐铉揖礼道谢,拉着李从嘉离开典當铺。

    辨别城门方向,二人快步走去。

    “徐先生想入节度府,寻找那位高人?”

    李从嘉看穿他的心思,忧心忡忡地小声道:“可你我身份敏感,若贸然接近彰义军节度府,一旦身份泄露,只怕有性命之危。”

    徐铉笑道:“小郡王无需担心,刚才那位老师傅不是说,彰义军要开办官学,开办官学必然要聘请讲师,到时候我便化名前去应聘。”

    李从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先生好计策。以先生之才,区区泾州官学讲师之职位,一定手到擒来。”

    徐铉捋须笑了笑,信心满满。

    “此事不急,先去看看那泾州生活小报,又是什么新鲜玩意。”

    李从嘉捏捏他包袱里的铜钱,舔舔嘴唇:“为庆贺典當顺利,还探听到雪赋作者的下落,今日就到泰和楼吃一顿如何?”

    徐铉犹豫了下,腹中的馋虫再度闹腾起来,咬牙道:“只此一顿,下不为例!”

    李从嘉欢悦不已,脸颊上几粒小小雀斑仿佛都跳跃起来。

    典當铺内,掌眼老师傅奋笔疾书写好一张条子,塞进特制的密封红漆竹筒内,叫来一名伙计,低声吩咐:“赶紧送上去,告诉上面,有身份不明的南人在打探少使君的消息。”

    伙计接过竹筒,抱拳退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求学二人组刑满释放

    节度府办公房内,朱秀正在对良原、临泾两县的农垦区进行最后的图纸规划设计。

    这也是继安定县移民开发区之后,泾州境内最大也是最后两处农垦开发区。

    这三处以县城为中心的农垦区开发完成后,泾州的耕地利用面积将达到历史最高值。

    此前泾州耕地、户口最多的年份,是玄宗皇帝开元十年至二十年间,户籍数一度达到一万六千户左右,人口逾八万。

    这组数据也代表着泾州二百多年前的辉煌。

    如今,通过朱秀实施的非常规移民政策,泾州的户籍人口呈现爆炸式增长。

    农垦区和水利工程的大力兴建,确保一年来泾州全境丰收,储备粮食完全能够满足辖境内军民所需。

    如今泾州的人口增长趋于平缓,也不再刻意从外州引进人口,不过泾州各项利好政策的名声已经散播开,相邻的岐州、陇州、庆州、宁州等地,都有流民拖家带口迁来,希望在泾州找到新的活路。

    朱秀已经传令各县,就近接收流民,配给田地供其耕种,又或是招募民工,以工代赈。

    反正现在泾州全境大兴土木,兴修水利,充分利用泾河流域优势,开垦荒地,需要投入大量劳动力。

    等过几年,迁移户租种官田期满,名下田地转为永业田,新迁百姓彻底扎下根来,人口还能引来新一轮增长。

    朱秀已经让温仲平等人,着手研究奖励生育的政策。

    等农垦区的图纸规划设计完成,朱秀还要亲自跑一趟良原和临泾,带领当地县府官员,开展前期施工投入。

    算算时间,没两三月回不来。

    符金盏只在节度府住了三日,就提出要到盐厂和移民开发区参观。

    正好陶文举从长武城撤回来,朱秀便让他陪同符娘子前往,随行侍奉。

    陶文举是个伶俐人,干这种事最合适不过。

    史灵雁缠了朱秀好几日,趁符金盏出城的机会,朱秀千方百计哄骗她跟着一块去,免得她整日无所事事,耽误自己的正经工作。

    李重进最近痴迷象棋,整日泡在县城几处棋馆里,吆五喝六的与人从早玩到晚。

    棋馆是安定县城近来新起的娱乐场所,与正经的弈馆不同,棋馆更像一处兼具赌博性质的娱乐场所,讲究热闹喧哗,红红火火。

    除了象棋,棋馆里还开设连珠棋、飞行棋、跳棋、行军棋等新式博戏,极大丰富了县城百姓的业余娱乐生活。

    还有专营麻将扑克的棋牌室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建当中。

    这些生意都是朱秀出的主意,不过他和节度府不参与其中,而是由彰义军中的官员将领协商投资经营,节度府只管每年照常收税。

    这种娱乐行当没什么技术含量,容易遭人模仿,用不了几年就会传遍大江南北。

    拿出来让彰义军大小头目分一杯羹,笼络人心最合适不过。

    牙军的几位指挥使,折墌城镇将,掌书记温仲平,判官宋参,节度推官兼任度支官裴缙,鹑觚县令沈学敏等彰义军内部官员军将,都能从中获益。

    如此一来,他们与彰义军的利益关联越发紧密,也就越发拥护朱秀和史匡威。

    鼓励参军、大力奖励和提拔立功将士,抬高军士地位,优先为牙军分配田地,保障军士利益,这些政策的实施,让朱秀收拢军心,在牙军内声望大涨。

    再通过利益配给,让彰义军内部官员将领得到实打实的商业利益,赢得拥护和人望。

    少使君之名,如今在泾州无人会质疑,百姓官员都将朱秀看作史节帅的接班人,下一任的节度使人选。

    史匡威乐得清闲,每日钓鱼遛鸟,城中闲逛,在棋馆一坐就是一日,和李重进成了棋友。

    朱秀将几份规划图纸收好,喝口茶仰靠着太师椅,闭目歇息片刻。

    李重进是个不安分因素,让他留在县城有些不放心,想想还是带上他比较好。

    正思索间,严平匆匆入内,将一个红漆密封竹筒奉上。

    朱秀看了眼红漆印记,应该是城中典當铺送来的。

    拧开竹筒,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几句话。

    “徐茂才?南边来的?打听我作甚?”朱秀皱眉一脸迷惑,把字条扔给严平。

    严平接过看看,说道:“此人在打探《雪赋》作者,看来并不知道少郎君的存在。”

    “徐茂才....”朱秀沉吟了会,脑中急速思索,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

    “不对!密报说此人满嘴吴郡口音,千里迢迢而来,说不定另有身份,这名字十有八九是化名。他在查找雪赋的出处,这篇文章难道已经流传到江南去了?”

    朱秀摇摇头越发感到疑惑。

    严平想起一事,忙道:“一月前,关铁石抓进改造场的外乡人,似乎也是一伙南人,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

    朱秀道:“你去把关铁石找来,再派人找到这个徐茂才,严密监视,但不要惊动他。”

    严平应了声,抱拳退下。

    片刻后,关铁石匆匆步入官房。

    “少使君唤我?”

    “关大哥请坐。”朱秀笑着指指一旁的椅子。

    关铁石道谢坐下,似乎走得急,又像是手头有紧要事,气息不太平稳,目光不时往外瞟。

    “关大哥这几日好像很忙?”朱秀起身给他添茶。

    关铁石笑脸不太自然:“还行吧,有一批盐要押往坊州,镇海营的人已经在盐厂等候五六日,催促不停,这几日我都在操办此事。”

    朱秀笑笑,盯着他:“听闻关大哥去了一趟陇山关,我回来前两日,你也才匆匆赶回?”

    关铁石眼神有些躲闪,干笑道:“奉帅爷之令,去打探陇山关战事进展....”

    朱秀笑道:“是吗?这几日我怎么没有听帅爷提及?陇山关那边可还好?”

    关铁石神色越发紧张不自然:“关外吐蕃人消停不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动静。不过时不时还是能从六盘山下发现吐蕃兵马调动的迹象....眼下无事,或许帅爷觉得没有告诉你的必要....你肩头担子太重,帅爷也不忍心让你操劳太多....”

    朱秀深深看他一眼,关铁石禁不住心虚地低下头。

    “既然关大哥不愿透露实情,我也不勉强,以免你为难,晚些时候我自去找帅爷问个明白。”

    关铁石如释重负,抱拳道:“多谢少使君,有些事情实在不是我能过问的,少使君还是去找帅爷商量为好。”

    朱秀笑笑,岔开话题道:“找你来是想问问,一月前在盐厂附近抓到了一伙外乡人,这件事你还记得吧?”

    关铁石想想道:“确有此事。那些人全都是江南口音,派头不小,出手阔绰。其中有两人姓徐,自称吴郡徐氏子弟,要与我彰义军谈生意。”

    “吴郡徐氏是江南大族,也是江南地区最大的盐商之一,徐家人对盐厂感兴趣,难道想跟我们做盐运生意?”

    朱秀有些怀疑,“徐氏不缺盐,泾州与江南相隔太远,徐家人此来究竟想干什么?你抓获的几个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徐茂才的?”

    关铁石想了想,苦笑道:“时隔一月,我都没怎么关注过,实在记不太清,原本想着等你回来再禀报,这一忙起来就给忘了。不过几日前,改造场派人来报,那伙人里,有两个服役期间表现良好,按照规定可以释放....”

    朱秀点点头:“那就不会错了,这些人应该是来找我的,正满城打探消息。”

    关铁石吃了一惊:“可要派人擒住他们?”

    “不用,这些人来意不明,不过现在看没有恶意,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暂时不要惊动他们,暗中监视便好。”

    关铁石道:“我派人传令浑和尚,让他看管好徐家带来的武士。”

    朱秀又嘱咐了几句,让他先退下。

    关铁石走出跨院,沿着回廊准备出府。

    拐角处,一个黑影突然闪身拦住,关铁石吓一跳,手按刀柄就要拔刀,定睛一看,竟然是史匡威。

    “帅爷,你这是作何?”关铁石急忙施礼,哭笑不得。

    史匡威脸色有些阴沉,背剪着手,瞪他一眼,四周瞅瞅,低声道:“朱小子没起疑心吧?”

    关铁石苦笑道:“少使君何等精明,陇山关的事怎么瞒得过他!那眼神,刀子似的,刺得我心慌!”

    史匡威黑脸一沉,没好气地呵斥道:“笨蛋!你好歹也是战场上厮杀搏命的悍将,怎会怕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子?”

    关铁石委屈道:“少使君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牙军将士心里,哪个不是敬他畏他?我这样的俗人,还不被他一眼看穿五脏六腑....”

    “....真是块蠢笨石头!气死老子啦!”史匡威在他胸膛捶了一拳,骂骂咧咧。

    关铁石揉揉胸口,嘀咕道:“只怕帅爷在少使君面前,也是无所遁形,被看个通透....”

    史匡威瞪他一眼,压低声道:“你再亲自跑一趟陇山关,让魏虎回来!告诉他,让他别犯糊涂,只要他回来,就还是彰义军牙内都指挥使。原州苦寒,他占据几处关隘,又能有多大作为?”

    关铁石迟疑道:“帅爷,此事您最好还是与少使君商量商量....”

    史匡威虎着脸道:“老子当然会找朱小子谈!只是不管怎么说,算是我对不起魏虎,若没有朱秀,接掌彰义军的应该是他才对!”

    关铁石幽幽道:“没有少使君,彰义军只怕早已分崩离析,哪里还会有今日的盛况。”

    史匡威眼里有些黯然:“魏虎还有回头路可走,只要他回来,我便既往不咎,朱秀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会给魏虎一条生路的。”

    关铁石抱拳道:“帅爷心意,卑职明白了。事不宜迟,卑职连夜就出发。”

    “辛苦了,注意安全。”史匡威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目送关铁石离开,史匡威低头紧锁眉头,思考片刻,往办公房所在跨院走去。

    一路上,史匡威使劲揉搓黑脸,让僵硬冷肃的脸色看起来柔和一些。

    ~~~

    朱秀靠坐着太师椅,拨弄盖碗,思索着什么,察觉有人在房门口探头探脑,撇撇嘴哼道:“来都来了,还不进屋?”

    史匡威搓着手跨进门槛,嘿笑道:“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没打搅你吧?”

    “怎会,帅爷请坐。”朱秀让出主位。

    史匡威急忙上前两步将他摁回到椅子坐好,自己坐到一旁。

    朱秀也不矫情,打趣道:“你这样子,像是有事相求?”

    史匡威瞪眼道:“咱爷俩之间,还有啥求不求的?自家事,好商量嘛!”

    朱秀眉梢轻扬,双目炯炯,忽地道:“你怕我杀魏虎,想保他?”

    “咳咳!~”史匡威正剥开一瓣黄柑塞嘴里,心神一慌,差点卡主嗓子眼,一顿猛咳嗽,抚了抚胸口,连灌几口冷茶水才舒缓过来。

    “你....你小子究竟知道多少?”史匡威睁大眼。

    朱秀淡淡道:“与你知道的应该差不多。陇山关外的吐蕃人,是魏虎故意招来的,他率领本部兵马前往救援,暗中联络几处关城镇将,造势作出一番吐蕃人要大举进攻的架势,以此为借口不断向泾州索要钱粮。

    养寇自重的老把戏而已,不足为奇。”

    史匡威黑脸满是惊骇,嘴唇哆嗦着:“你小子手里,死死捂住的那支藏锋营,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

    朱秀略显嘚瑟地笑道:“在彰义军辖境内,基本可以做到无孔不入!”

    史匡威嘴角抽搐,泄气般苦笑道:“还真是瞒不过你。说说吧,你打算如何做?”

    朱秀收敛笑容道:“你想让我装作不知情,不追究?”

    史匡威叹口气道:“几年前,我的确私下里许诺过,培养他接替我的位子。这件事算起来,是我考虑不周,对不住他,他心里有怨言在所难免。”

    朱秀摇头道:“他心里的怨恨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深。这次在陇山关聚兵,意图不轨,也不是他第一次想铤而走险....”

    史匡威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朱秀看了眼桌案上,压在一摞文书下的一封信,稍作犹豫,勉强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担心,魏虎为了争权,会不惜勾结吐蕃人,借吐蕃人之力割据原州南部。”

    “魏虎痛恨吐蕃人,他绝不会这么做!是非黑白,他还是分得清的!”

    史匡威急忙道。

    朱秀苦笑,老史的确拿魏虎当半个儿子看待。

    只是十年恩养之情,究竟在魏虎心里有多少分量?

    朱秀轻叹道:“半月之内,让魏虎把兵马带回来,此事就当作没发生过。老史啊,你应该明白,我并非想跟魏虎争这个节度使的位子,我只是想在泾州做些事情,证明自己的能力。

    如果魏虎足够有能耐,将来再由他接任节度使也并非不可能。”

    顿了顿,朱秀罕有的严厉道:“但是现在,我为彰义军、为泾州付出太多心血,绝不允许有人从中生乱!”

    史匡威忙道:“我召回魏虎,正是为了避免彰义军生乱!你放心,半月之内,咱爷俩就把这件事摆平!”

    史匡威小跑着离开,他还要回去再写一封亲笔信,力劝魏虎率军返回。

    朱秀坐了一会,将那封压在桌案上的密信抽出。

    这里面,是严平昨晚送来的,有关一年多前,安定县城骚乱,牙军哗变的详细调查报告。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牙军哗变与魏虎脱不了干系!

    朱秀知道,老史对于魏虎有一份父子情义在,所以处理魏虎必须要谨慎一些。

    魏虎在彰义军中的地位比较特殊,一不小心还会闹得人心惶惶。

    彰义军可再经不起内部生乱了。

    “希望你能自己解开心结,否则....”

    朱秀喃喃自语,微眯的双眸划过几分厉芒。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边當裤头,一边下馆子

    泾州生活小报,是朱秀半年前所创。

    之后岐州、华州战火愈演愈烈,朱秀应焦继勋所请率军南下支援,将泾州报社托付给温仲平打理。

    创建报社时,朱秀找来温仲平详细讨论过。

    温氏是泾州本地第一大士族,颇具影响力,也是最早支持朱秀的势力之一。

    温泰如今退居二线,打理家族事务,操办绞麻生意,闲情之时与几房小妾钻研一下素女经、洞玄子等名著,小日子过得好不潇洒。

    温仲平作为温泰的嫡长子,朱秀麾下重要属官,也是他极力扶持的温氏下一任族长。

    温仲平能否成为泾州士人代表,平稳接任温氏族长,关系到朱秀对于泾州士族的掌控。

    让温仲平出面创建报社,便是抬高他名望地位的一种方式。

    温仲平虽说能力平平,学问平平,但胜在做人做事踏实认真,性子温和。

    更难得的是,温仲平对于朱秀提出的,官方媒体、舆论喉舌等概念非常感兴趣,理解程度也很到位。

    朱秀只与他讨论过报社的基本构建框架,发展方向和发行方式等细节,之后就率军去了岐州,对报社的筹办基本撒手不管。

    没想到时隔半年回到泾州,竟然发现报社经营的有声有色,泾州生活小报的名声已经彻底打响,在安定县城更是成为销售最为火爆的商品之一。

    每期五文钱一份的低廉售价,让许多老百姓但凡识几个字的,都有闲钱买一份。

    茶肆酒馆还有专人诵读报纸,商户们发现,许多百姓对当地发生的时事新闻、各种花边小道消息非常感兴趣,也乐得聘请人读报,甚至还推出喝茶吃酒送报纸的促销活动。

    泾州生活小报选用宽大的黄麻纸雕版刻印,所用雕版也是依据纸张大小专门制作,选聘了一批中青年文士,专门为报社搜集资料,撰写文章,作为每期刊印的内容。

    这些文人里,不乏如年轻时候的温泰一般,寒窗苦读十数年,一心渴求参加朝廷科举,最终却因为时局动荡,求官无路,只得贫寒度日。

    泾州报社的开办,给了他们新的活路,虽说文案工作繁重,但酬劳也着实不菲,勤劳一些,完全能够让妻儿过上优渥生活。

    报刊编辑这个职业,一时间受到泾州文士们的追捧,竞争的激烈程度,仅次于进入节度府做掾吏。

    彰义军重武,奖励军功厚待军人,依据军功提拔有明确的标准规定。

    读书人的出路,从节度府到地方州县官府,也有一条清晰的优先次序。

    最好的出路当然是进入节度府做一名掾吏,其次便是州府、县府。

    朱秀和史匡威探讨过,泾州的士族底子太薄,举办类似于科举的大型正规选材考试不太现实,而且也容易招来非议。

    清剿薛氏流毒后,从节度府到州县官府,腾出一批职位,依照政绩、资历、年限等因素相继提拔晋升后,底下又有一批职位空缺。

    朱秀便从府州县三级官府的属吏中,通过考试选拔出一批人填补空缺,由吏员转为官员,也算是转入正职。

    如此一来,众多为官府服务的底层属吏看到晋升希望,重新激发活力和干劲,促使彰义军的官僚系统朝着良性发展。

    不想当吏员,又暂时做不了官,报社编辑就成为了性价比最高的职位。

    不过总体来说,泾州的尚文风气不足,文人底子太薄弱,矮矬子里拔将军,报纸上写的社论文章,朱秀就没瞧得上眼的。

    温仲平也知道这是报社硬伤,所以大多只让手下编辑们,抄录一些节度府下发的告示,解读新政策,刊登一些招聘招工的讯息,以及邻近周边和开封传来的新闻趣事。

    报纸属于新鲜事物,对于消息闭塞,活动范围还出不了县城的大多数百姓来说,任何一点趣闻都能引发他们的兴趣。

    温仲平也邀请宋参、裴缙等人,时不时抽空写几篇有见地的政论文章,温泰温老头,兴致来了也会做些伤春悲秋的诗赋,无病呻吟一番。

    朱秀几日前,也以四有先生的化名,写了一篇赞颂节度使史匡威,宣扬彰义军爱民政策的文章,引来一众好评。

    老史整日乐呵呵地拿着报纸,在府里大声诵读,抑扬顿挫的公鸭嗓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裴缙虽然是买来的文聘,但底子比起大多数文士要强不少,以河东清叟的笔名,发表过几篇政论文章,反响还不错。

    宋参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水平自然是不差的,只不过如今他是朱秀任命的首席助农官,整日奔波于田间地头,忙着钻研农事,抽不出太多时间做文章。

    有了这几支笔杆子,泾州生活小报的格调瞬间拔高了许多,风雅趣闻与通俗白话共赏,成为老少爷们、妇女大婶茶余饭后谈资的重要来源。

    徐铉近日来,一直在研究泾州生活小报,斥资将所有期数买齐,窝在邸舍客房里看了个遍。

    很快,熬得双眼布满血丝的徐铉得出一个结论,泾州生活小报刊载的文章,大多数都写得不堪入眼。

    说是文章,其实不过是将一些节度府下达的政策、告民书加以解读,以通俗易懂的大白话解释出来。

    在徐铉看来,这些甚至称不上文章二字。

    至于一些粗浅白话刊登的招聘招工讯息,徐铉觉得简直难以入眼。

    身为江南名士,与韩熙载齐名的文坛领袖,徐铉对于著作文章看得很重,把撰写文章看作是教化世人的神圣之举。

    泾州生活小报上粗浅的文墨,在他看来低劣至极,有辱士人风采。

    “语言浅显直白,粗陋不堪,如此文字也敢登报示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徐铉一口冷茶灌下肚,毫不掩饰鄙夷之色。

    “街市之中,都在流传这报社编辑薪酬如何如何之高,备受当地士人追捧。这般粗浅的笔墨也能赚取高薪,若换我来撰写,岂不是易如反掌?”

    徐铉疲倦之色一扫而空,双眼迸射亮光。

    泾州报社的文案水平如此差劲,让他心里生出一种我上我更行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如果公开应聘的话,抛头露面太过惹人瞩目,对于他们隐藏身份不利。

    徐铉拿起一份报纸,朝版面左下角一个小框看去,那里是一处固定板块,每期都登载着投稿地址以及大概的报酬标准。

    徐铉沉吟片刻,如果以化名身份投稿给报社,一经选用,将会支付最低一百文钱的报酬,视文章质量和市场反响提高价钱,长期合作者还有更高待遇。

    徐铉有些心动了,若能写文章赚钱,岂不正好发挥他的长处?

    “砰~”徐铉拍案,嚯地起身,作出决定。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李从嘉惊醒,坐起身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道:“先生可是要带我出门吃饭?”

    徐铉意气风发地笑道:“小郡王,某找到能够挣钱的营生了!”

    李从嘉抹抹嘴角的哈喇子,打着哈欠:“噢~先生想做什么?”

    徐铉指着一堆报纸:“某决定做一名撰稿作者,投稿给报社!”

    李从嘉眨巴眼道:“先生不是说,泾州生活小报编写得狗屁不通,大多数文章臭不可闻,正经士人绝不会委身于报社?”

    徐铉老脸一红,干咳一声,解释道:“小郡王误会了,徐某原本的意思,是说泾州文脉薄弱,尚武之风浓厚,报纸一物虽然新奇,奈何编写之人水平有限。

    我等士人,理应倡导天下人偃武修文,壮大文脉,为泾州文坛的崛起做出一点微薄之力。”

    李从嘉想了想道:“也就是说,先生有把握依靠写文章卖给报社挣钱?”

    徐铉忙道:“不只徐某,以小郡王胸中笔墨,也足以胜过这些报社编辑,不妨与某一同写稿。”

    李从嘉缩缩脖子,小脸上浮现畏难神色,吞吞吐吐道:“先生知我,向来不擅长赋文,对时政也无高深见解,写写诗词,编排新曲还行....”

    徐铉见他眼神躲闪,神情忸怩,无奈苦笑。

    这小郡王并非写不出赋文,只是懒得思考懒得动笔罢了。

    离开改造场还不到十日,李从嘉顿顿吃泰和楼,原本清减几分的脸蛋,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

    被烈日晒得黝黑粗糙的皮肤,也像蜕皮般一点点恢复细嫩。

    徐铉想到日益干瘪的荷包,再不想办法挣钱的话,當裤头换来的生活费很快也要见底了。

    徐铉严肃地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即便身处异国他乡,小郡王也不可荒废时日,该读的书要读,改写的文章诗赋也得写。

    徐某每次投稿,小郡王也得附上诗词一首。诗词歌赋的稿酬虽然不多,但也够我们在泰和楼吃一顿早饭了。”

    李从嘉眼睛一亮:“诗词也能投稿?还有酬劳?”

    徐铉将征稿启示给他看。

    李从嘉当即指着窗外,刚刚下过蒙蒙细雨的天空笑道:“小王有绝句一首,还请先生指教。”

    徐铉哭笑不得:“小郡王请说。”

    李从嘉只穿袜子,负手踱了两步,沉吟片刻,悠悠道:“空山久雨水明霞,车马烟长又满城。路上风饶红粉重,九年萧索带潮声。”

    徐铉捻须稍作品鉴,赞叹道:“小郡王果然才思敏捷,此诗意境上差了些,但还算应景,比报纸上那些自诩文客的家伙强了太多。”

    “嘿嘿,让先生见笑了。不知这首《新雨》可能被选中?能得多少酬劳?可够我吃两屉小笼包?”李从嘉圆润的脸蛋羞涩地笑了,眼里满是期待。

    徐铉嘴角微微扯动,这还是那位才名动江宁,受唐国朝臣称赞追捧,文曲星下凡的六皇子吗?

    这一身惊才绝艳的才华,难道只是为了吃小笼包?

    徐铉突然间有些后悔带李从嘉来泾州了。

    只怕今后回到江宁,他一身才气都被口腹之欲消磨干净。

    徐铉唉声叹气,李从嘉却是喜不自胜,掐着指头,盘算自己得写多少诗词,才能挣一顿泰和楼的饭钱。

    徐铉默默铺开纸张,摆放纸笔,拿起墨锭研墨。

    李从嘉忙问道:“先生可想好要写什么?”

    徐铉指着最新一期小报,头版正中有一篇文章,名为《震惊!节度府将取消桑麻种植户的优惠补贴?》

    笔者落款为四有先生。

    “小郡王可曾看过这篇文章?”

    李从嘉瞟一眼,不在意地道:“看过了,文章写得不错,就是白话太多,还鼓励泾州百姓种植草棉,说什么草棉比桑麻值钱,纺织成布也比麻穿起来舒服保暖....”

    徐铉正色道:“这篇文章背后大有深意,小郡王可看出了?”

    李从嘉一脸迷糊,摇摇头。

    “此文作者,四有先生,之前名不见经传,从第十四期报纸开始,才发表了第一篇署名文章,评论的是良原、临泾两县农垦区的设立,其中透露大量官府的政策细节。

    最新一期,此人又撰文,大力鼓吹栽种草棉的好处,更是不惜透露节度府还未颁行的政令,博人眼球。

    小郡王请看,每一期报纸,头版正中都是最醒目的位置,往往排版最具分量的文章。

    这位四有先生第一次撰文,就能占据主位,行文间还透露大量节度府内部消息,应该是一位在任官员,而且职位不低,能够接触到彰义军的许多机要。”

    李从嘉迷糊道:“先生之意是....”

    徐铉微微一笑:“想要接近彰义军上层人士,不妨就从这位四有先生入手!”

    李从嘉眨巴眼:“我们找到他,请他去泰和楼吃席?”

    徐铉研墨的手一抖,差点把墨锭压断,无奈道:“此人是谁都不知,如何找?当然是先引起他的注意再说。”

    徐铉又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句:“更重要的是赚到钱,维持生活开销....”

    李从嘉总算没有吃小笼包吃昏头,恍然道:“先生想通过写文章的方式,引起他的注意?”

    徐铉拿起笔蘸蘸墨汁,笑道:“正是!此人鼓吹栽种草棉的种种好处,各种引经据典,我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驳斥他的种种谬论!”

    说罢,徐铉提笔在纸张写下一行清隽楷字:“桑麻乃农事之本也,妄言废止,实乃大谬....”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陇山关实情

    自从平凉牧场的羊羔出栏数突破两千只,朱秀和史匡威就基本实现了羊肉自由。

    朱秀自掏腰包扩建节度府地下冰窖,瓜果蔬菜、鸡鸭鱼羊猪、羊乳牛乳马乳....但凡能吃的都囤了不少。

    按照朱秀的话来说,他和史灵雁、史向文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一定要保障充足。

    敞院树荫下,朱秀拉着史向文在烤串。

    一方喂马的石槽经过简单改装成了现成的烤架,槽里填入木炭,摆放好竹签肉串,史向文两手各拿一把蒲扇,负责助风添炭。

    掌握火候的精细活,自然交由朱秀来做,撸着袖子,两手各抓一把肉串,以极快的频率拨弄着。

    “大火!”

    朱秀一声令下,史向文左右开弓,蒲扇呼呼扇动,风灌进石槽里,炭火烧得猩红,火星四溅。

    羊油淋下,助涨火势,火焰噌地燃起,烈火烹油之下,鲜嫩的羊肉迅速变得焦黄。

    “停!”

    史向文令行禁止,急忙收手,火势瞬间变弱,浓烈的羊油焦香冒出,史向文使劲吸吸鼻子,咕嘟咕嘟地吞咽口水。

    用大火迅速烤熟羊肉表面锁住水分,再用小火和余温炙烤肉心,保证烤出的肉串表面焦香,内里鲜嫩多汁。

    撒上一把由安喜茴香、芝麻、茱萸籽、胡椒炒香,磨成粉特制的香料,公元十世纪烤串界的天花板羊肉串便新鲜出炉。

    分了一半给史向文,俩人蹲在树荫下嗞溜嗞溜地嗦着肉串,面前扔了满地的竹签子。

    朱秀自豪于自己的手艺,考虑扩展一下泰和楼的生意,推出夜市大排档,烧烤配冰果汁,再度引领安定县城餐饮潮流。

    如此一来,泰和楼从早餐到夜宵一条龙齐活,承包了县城百姓一日内的全部饮食。

    “好吃不?”朱秀舔舔嘴边油渍。

    “好吃!”史向文用力点点大脑袋,吃的满脸油光。

    “我来扇风,你来烤串。”朱秀从盆里抓起两把肉串塞给他,自己拿起蒲扇。

    “噢~好!”史向文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的动作,蹲在烤架前摆弄肉串。

    朱秀一边扇风一边指点,史向文学得很认真。

    又嗦完十几根竹签,史向文咂咂嘴嘟囔:“没你烤的好吃。”

    “没事,你做的已经非常好了,多练练,以后肯定比我烤的好吃!”朱秀往躺椅上一倒,拿一根竹签剔牙,笑呵呵地鼓励道。

    史向文咧嘴笑得很开心。

    “老虎哥烤的羊腿也很香,可是他不愿意教我,说我学不会,想吃的话让人烤就行....”

    史向文摇晃着大脑袋,闷闷地道:“可是我想自己学,学会了烤给爹和小雁儿吃....”

    朱秀斜躺着,笑道:“是我的羊肉串好吃,还是老虎哥的羊腿好吃?”

    史向文认真想想,憨憨笑了:“串串好吃!”

    “你用心学,等雁儿回来,让她尝尝你亲手烤的肉串。”

    史向文憨笑着用力点头,拿起几串蹲在烤架旁继续钻研。

    吃饱喝足,朱秀刚想眯瞪一会,严平匆匆找来。

    “这是下一期的报纸选材,请少使君过目。”

    朱秀意兴阑珊,打着哈欠:“让温仲平决定就行,无需问我....”

    “温掌书记已经看过了,拿不定注意,才让卑职来询问少使君。”

    严平将材料奉上:“有两份新人投稿,说不定少使君会感兴趣。”

    朱秀坐起身斜靠着,接过几份材料翻看,有两份新稿子引起他的注意。

    一篇文章署名徐茂才,一首绝句署名钟山隐人。

    “徐茂才?!”

    朱秀来了精神,仔细阅览那篇署名文章。

    严平低笑道:“卑职已经打探清楚了,这二人眼下就投宿在盛和邸舍,一日三餐都在泰和楼。邸舍伙计说,徐茂才每日足不出户,潜心钻研报纸,撰写文章,托伙计买了不少笔墨砚。

    与他随行的那个丑小子,每日早上到泰和楼吃一屉小笼包,买两根油条,就到街上闲逛。有时去棋馆玩两局,有时跑到茶摊听书,夜里就去看戏听曲,这小子倒是悠闲自在得很。”

    朱秀看罢徐茂才写的文章,不由笑了起来。

    难怪温仲平拿不定注意,原来这篇文章是徐茂才写来反驳他的。

    上一期小报,朱秀写了一篇鼓励泾州百姓栽种草棉的文章,让温仲平用头版刊登。

    徐茂才写的这一篇,正是反驳他提倡栽种草棉,减少桑麻种植的观点。

    文章洋洋洒洒,将自古以来,桑麻种植在农事中的地位说的清清楚楚,肯定桑麻种植不可动摇的地位,驳斥以草棉代替桑麻的提议。

    文章最后,徐茂才还隐晦地嘲笑四有先生不懂农事,言论无稽,胡乱鼓吹草棉的价值,误导百姓,搅乱正常的农业生产。

    徐茂才甚至还在文章里,针对“檰”与“棉”的区别以及正确与否,大书特书,极力佐证“棉”字的错误,否定其具有的经济价值。

    朱秀哑然失笑,弄了半天,徐茂才写这篇文章,就是专门怼自己的。

    怼归怼,文章确实写的不错,引经据典言之有序,令人眼前一亮。

    泾州生活小报开办十几期,这还是第一篇能让朱秀瞧得上眼的,非官方投稿。

    上一期他写的那篇震惊文,通篇都是大白话,论起词藻华丽,远远不及徐茂才的这一篇。

    朱秀知道自己的斤两,要按韵文、四六散文、时文的文体撰写文章,他还及不上假文凭的裴缙。

    这徐茂才一篇文章作的花团锦簇,一看就是有真才实学,论写文章的功夫,自然远远在他之上。

    被人怼上门,朱秀倒也不惧,文章可不是越华丽越好,一定要言之有物,拿出干货来。

    “有点意思。”朱秀笑道,“让温仲平把徐茂才的这篇文章,放在头版刊登。我等会再写一篇,让温仲平加印一期副刊。这厮要摆开架势与我辩驳,如他所愿!”

    严平迟疑了下:“少使君当真要与此人争辩?若是他言语有冒犯之处,胆敢在文章里辱骂少使君,卑职这就率人将他抓来,严刑拷问!”

    朱秀没好气道:“观点不同有所争执岂不正常?抓人做什么,显得像是我怕了他。”

    严平挠挠头一脸不解,写文章隔空争辩,在他看来还不如见面打一架来得痛快。

    朱秀又拿起另一份稿子,只有一首诗,诗名《新雨》,落款人叫钟山隐人。

    “诗写得马马虎虎,可以先给稿费,延后几期刊登。”

    朱秀对这首诗兴趣不大,不过这个笔名有些意思。

    “忘了告诉少使君,诗和文章都是徐茂才送去的。”严平想了想道。

    “哦?难怪之前没有听说过这个笔名。”

    严平哂笑道:“徐茂才写文章作诗,还用两个名号。”

    朱秀摇摇头道:“或许写诗的另有其人。徐茂才的文章老道,这诗却有些稚嫩,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莫非是跟在徐茂才身边的丑小子?”严平随口笑道。

    “丑小子?”朱秀注意到,严平两次提起徐茂才身边少年,都是用丑来形容。

    “为何说人家是丑小子?你可见过?”朱秀问道。

    严平笑道:“邸舍伙计就是这么形容,卑职离开前,恰好碰上那小子闲逛回来,迎面碰上。”

    “怎么个丑法,你仔细说说。”

    严平想了想道:“倒也不算丑陋,只是那小子长相太过古怪,脑袋大,一只眼睛里有两只眼珠,乍一看吓死人,两颗门牙往外迸,嘴巴还是凸的,像只兔子....”

    朱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番长相可了不得,历史上同样长相的人掰指头都能数的清。

    在这个时代,有史记载的也就南边那位唱春花秋月的主。

    “你说那少年,多大年岁?”朱秀凝重道。

    严平道:“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胖乎乎的,瞅着有些傻气,倒是挺有礼貌,与我出门撞见,还会主动避让行礼。”

    朱秀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抢过严平手里的几张纸,找出那首诗。

    “钟山隐人....钟山....十二三岁....重瞳骈齿,全都对得上,难道真是他?”

    朱秀呆愣住,似笑似痴的神情显得无比诡异。

    可是转念一想,那人身份尊贵,怎会无缘无故不远万里跑到泾州?

    “你马上传令浑和尚,让他将那伙南人羁押起来,严加审问,一定要从他们嘴里,问出这些人的详细来历!这些人,身份绝对不一般!”

    “卑职遵令!”严平又问道,“徐茂才和那丑小子如何处理?”

    朱秀负手踱步,沉思片刻说道:“还是不要惊动他们,密切监视,同时也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是!”

    朱秀思索道:“徐茂才既然把随身物品都拿去典當换钱,岂不说明他二人目前手头窘迫?这样,你让邸舍找个理由,让他们缴清房费,逼他们交一大笔钱,然后....”

    朱秀在严平耳边低语几句。

    “少使君,您这是?”严平哭笑不得。

    “嘿嘿,照办就是,去吧!”

    朱秀满脸坏笑,挥挥手。

    严平抱拳告退。

    朱秀重新躺下,两手枕着后脑勺,仰望着头顶树荫。

    要真是那人来到泾州,可得跟他好好熟络一番,万一将来北边混不下去,还能渡江南下重拾富贵,常言道多个朋友多条路。

    史向文递来几串羊肉串,羊油还在滋溜溜冒泡,朱秀吹吹嗦了口,烫的嘴巴直呵气。

    “好吃!”朱秀竖起大拇指予以肯定。

    倒不是故意哄小孩,而是真的味道不错,已经初步掌握烤羊肉串的精髓。

    史向文羞涩地憨笑着,把肉串塞给朱秀,又从盆里捞了一大把,继续兴致勃勃地添碳生火。

    史匡威背着手从廊下走来,眉头紧锁,黑脸沉沉,朱秀瞥了眼,见他手上拿着一份公文。

    “火烧眉毛了,你小子还有闲心躲在这烤肉串?”

    老史把公文扔下,一点不客气地抢走朱秀手里最后几串,大嘴一张全都嗦下肚。

    朱秀有些疑惑,拆开公文,取出函件,竟然是从洛阳发来的,加盖了洛阳留守的印信。

    原静难军节度使王守恩,平叛有功,调任西京留守,接替高行周镇守洛阳。

    公函是王守恩发来的,通知彰义军,官家任飞龙使后赞担任彰义军节度副使,兼任邠州留后,还让他带着圣旨,前来宣读对彰义军在关中平叛战事中有功人员的奖赏。

    王守恩派人护送后赞前来赴任,让彰义军做好迎接准备。

    因为有圣旨在,后赞相当于天使,接待规格要高一些,队伍进入泾州境内,就要由彰义军派兵接应保护。

    朱秀大吃一惊:“好端端的,怎会突然降下一个节度副使?”

    史匡威一屁股坐在草墩子上,冷笑道:“朝廷对咱们不放心,要分权!他奶奶的,老子就知道,早晚逃不过这一刀。”

    朱秀又将公函看了几遍,脸色也有些难看。

    刘承祐空降一个节度副使到泾州,认还是不认?

    认的话,平白将彰义军的大权交出去一半。

    不认的话,就是明目张胆与朝廷对抗,忤逆圣意,说是造反也不为过。

    后赞还兼任邠州留后,相当于掌握静难军兵权。

    王守恩一走,静难军只剩一个烂摊子,邠州一地鸡毛,后赞这是来收拾乱局的。

    “此人我知道,官家心腹,做酷吏起家,母亲后氏是个娼妇,不知其生父是谁。后氏死后,后赞随其父来到开封,其父为他寻了个属吏职位,便不再管他。

    这后赞倒也了得,十几年间,从一介小吏当上飞龙使,又是官家潜邸旧臣,深得宠信....”

    史匡威大口嚼着羊肉,含糊道:“总之,这厮是个阴狠难缠的人物,官家派他来,存心是想争权,不给咱们留活路啊!”

    朱秀面色凝重,后赞之名他也知道,原名后匡赞,后来应该是为了避讳,史籍上改称后赞。

    能从一介微末小吏,做到如今天子近臣的高位,足以见得他的心性能耐远超常人,绝对不可轻视。

    “真他娘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长安来的那些商贾,都他娘的一个个是大嘴巴,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现在满城都知道了,彰义军马上就要来一个节度副使。”

    史匡威骂骂咧咧,从史向文手里接过刚烤好的肉串。

    “老子想过啦,要是后赞那厮铁了心要夺权,老子索性让给他,让他来掌管彰义军!到时候,咱爷仨就整日躲在这里烤肉吃算逑!”

    史匡威说着气愤话,嗦竹签的动作却一点不慢。

    朱秀笑了笑,仰头望着湛蓝天空,忽地道:“马上入秋,快了....”

    “快什么?”老史油汪汪的黑脸很是狐疑。

    朱秀没有回答,正色道:“后赞来者不善,但我们决不能与他正面冲突,不能让朝廷找到借口治罪!一年,我们要做好忍一年的准备!”

    “你真想让老子当一年的乌龟?”

    史匡威恼怒大骂,“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就率人跑到武州当土匪!反正那里如今是吐蕃人的地盘,朝廷也管不到。朱小子,到时候你跟不跟老子去?”

    朱秀拿起蒲扇蹲在烤架旁扇风,笑道:“真要落草为寇,凭咱爷几个也能干出一番名堂。”

    史匡威豪气大笑:“那是!我家大郎有万夫不当之勇,再加上有你这个狗头军师,走到哪里都能闯出一片天地!”

    朱秀狠狠怒瞪他一眼,专心致志烤肉串。

    “嘿嘿朱小子,你刚才说‘快了’是什么意思?”老史觍着脸凑近,“难道天象又有警示?”

    朱秀斜睨他一眼,怪笑道:“天象告诉我,你四十五岁那年要当爹。老史,恭喜啊!~”

    史匡威眼一瞪,气得跳脚:“混账小子!讨打!”

    朱秀逃开,大声嘲笑道:“这几日后宅帮厨的李婶时常私下里去见你,你俩摸黑鬼混,不正是要当爹的先兆?”

    老史气得脸红脖子粗,又羞又骚,脱下一只鞋朝朱秀扔去:“碎嘴的小王八蛋!别让老子逮住~”

    俩人在院里嬉笑怒骂追逐,史向文乐呵呵地看着。

第一百五十四章 泾州生活小报

    立秋刚过,陇山关便有了几分秋凉之意。

    关外大片裸露的褐色山岩,更是增添几分萧瑟之气。

    站在关城极目远眺,高耸的山脊线上,偶尔可见一群群旄牛翻越山脊,啃食生长在两侧山坡的少许苜蓿。

    随着牛群出现的,必然还有作牧民装扮的吐蕃人。

    吐蕃人站在山顶,同样远眺着陇山关,他们或许根本不是居住在附近的牧民,而是隶属于丹斗寺大堪布—拉钦贡巴的吐蕃军人。

    当吐蕃人看到陇山关城上汉军军旗鲜亮飘扬,汉人守军坚守城头时,总会忍不住骂咧几句。

    以陇山关易守难攻的地形优势,只要汉军内部稳定,坚守城关,吐蕃人几乎没有可能越过关城,进一步侵蚀平凉地区。

    关内,驻军营地,一副井然有序的景象,看不出丝毫异样。

    有换防回营休整的军士,三三俩俩走在一块,兴奋议论着昨日晚间,从平凉转运来的物资补给,米粮肉菜供应充足,最关键的是竟然还有酒。

    关外已有两月不见吐蕃人踪迹,斥候打探后确定,小股袭扰敌军已经退至瓦亭川一带,距离陇山关有四百余里之遥。

    这意味着,陇山关的军事警戒已经结束,守军可以暂时歇口气。

    能够喝上一顿大酒,军士们兴高采烈。

    都知道军需供应一直由少使君朱秀负责,军士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甚至是饷银,都得由少使君拨款派发。

    家里分的田地、耕牛、抚恤金,也都是少使君做主安排。

    六千牙军,哪一个没有受过少使君的恩惠?哪一个不念他的好?

    主将营房内,魏虎正在磨刀。

    他的随身佩刀,是一口标准的唐制横刀,刀柄与刀身连接处刻着“神策”二字,是当年中央禁军神策军的制式军刀。

    光寒闪闪的刀刃映照出魏虎黝黑的面庞,凹陷的眼窝里,一双灰棕色的眼眸像狼一样冷漠无情。

    庞广胜步入房中,抱拳低声道:“将军,卑职回来了。”

    魏虎站起身,只穿半臂短褂,露出两条健壮胳膊,双手紧握刀柄凌空横劈,随口道:“可有打听清楚?”

    庞广胜道:“打听清楚了,消息属实,朝廷的确派飞龙使后赞担任彰义军节度副使,再有六七日的行程,就能达到安定县。”

    魏虎目光一凛:“如何确定?”

    庞广胜道:“新任平凉县令,之前在节度府做书吏使,卑职与他有过往来。此人通过选拔考试,朱秀亲自任命他接任县令,不久前才刚刚到任。如今,此事已经传遍安定,节度府里也时有议论。

    卑职到了平凉直接去找他,消息便是他亲口所说。”

    横刀“哐啷”一声收归入鞘,魏虎额头皱成“川”字,坐在马扎上沉吟不语。

    几日前犒军物资送到陇山关,押送军需的人还传来一个消息,朝廷委任飞龙使后赞担任彰义军节度副使,即将到任。

    魏虎听说后,当即派遣庞广胜赶到平凉县打探,确认消息真假。

    “节度副使....”魏虎似笑非笑,“原本我还以为,这个职位会落到朱秀头上,看来朝廷对彰义军也不放心啊~”

    庞广胜低声道:“平凉县令透露,朝廷将会授朱秀为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还会加封帅爷为太子少保。”

    魏虎冷冷道:“终于让他名正言顺的得到褚帅之位。难怪他愿意扔下泾州不辞辛劳下岐州、入关中,耗费半年时间,换来朝廷的正式授封。朝中有郭威和天雄军支持,果然事半功倍。”

    庞广胜张张嘴想说什么,见魏虎脸色难看,又硬生生咽回去。

    朱秀在关中平叛战事里立下的功劳,经过史匡威的大肆宣扬,在泾州早已人尽皆知。

    魏虎将朱秀获得朝廷封赏归结于朝中有郭威支持,明显是不愿相信,朱秀也能立下战功。

    “这后赞明摆着就是皇帝派来的监军,如此一来,老帅和朱秀可就如鲠在喉了。”

    魏虎笑容古怪,带着些幸灾乐祸。

    庞广胜犹豫着抱拳道:“将军,卑职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虎淡淡道:“你想劝我收兵回去?”

    庞广胜咬牙,单膝跪下道:“牙军经过改编扩建,军需供应全都握在朱秀手中。

    将军麾下一千五百弟兄虽然没变,但如今人人都分得田地,根子都在安定县,哪个不念朱秀和节度府的好?将军想依靠他们起事,占据原州以南三县自立,根本不可能成功!

    即便陇山、六盘、瓦亭三关兵马愿意听将军号令,可军队需要的钱粮马匹兵器又从何处来?

    没有稳定的根基,就没有稳定的军需供应,时间一长人心也就散了。

    将军麾下弟兄,有不少才刚刚成家,家里都分了上好的水田,此时让他们反叛,有几人会答应?

    将军,回去吧!不可自掘坟墓啊!”

    魏虎幽冷的狼眸盯着他:“连你也不想脱离彰义军?”

    庞广胜苦涩道:“卑职孤身一人,不论如何都会追随将军左右。只是将军离了彰义军,实在没有活路。卑职不愿见到将军走错路,带着这帮弟兄白白送了性命。”

    魏虎沉默片刻,忽地笑道:“连你也如此想,看来军心果然早已归了朱秀。那小子厉害啊,不到两年时间,就让牙军对他俯首帖耳....”

    魏虎眼底跳跃火焰,透露出愤怒、不甘、无奈诸多复杂交织的情绪。

    “可是你说,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他来了,我就得拱手相让吗?”

    魏虎充斥戾气的嘶哑嗓音响起。

    庞广胜硬着头皮劝谏道:“将军只是输在时势,将来未尝没有博取高位的机会。”

    魏虎嚯地起身,脸庞有些扭曲,眼里闪烁凶光,低吼道:“你说的不错,时势在朱秀,让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才取代我主掌彰义军!但时势绝非不可改,眼下便是机会!”

    庞广胜骇然道:“将军还是不肯回去?”

    魏虎冷笑:“原州贫瘠苦寒,三关兵马虽然不少,但正如你所言,缺乏根基,成不了气候。想要成事,还得回安定县,把泾州握在手中!”

    庞广胜喃喃道:“将军到底想怎么做?”

    魏虎道:“朱秀已成羽翼,我现在起事毫无胜算。不过,朝廷这时候派来一个节度副使,就让朱秀苦心经营的局面出现裂痕。后赞是皇帝钦命,一定会分走一部分军权,到时候彰义军就会出现两派对立的局面,于我而言,便是机会!”

    庞广胜震惊道:“将军想要投靠那个新任的节度副使?”

    魏虎看他一眼,淡淡道:“想要谋求高位,必定要取得朝廷支持。我在开封毫无根基,暂时投靠在后赞麾下便是机会。借助他,我就能接近皇帝,要是有了皇帝撑腰,还怕不能成事?”

    庞广胜惊惧道:“可....可老帅该怎么办?”

    魏虎漠然道:“老帅对我有恩,我自然不会害他。只要让我拿回原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史家在泾州的地位就不会动摇。”

    庞广胜咽咽发干的喉咙,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庞广胜都不愿伤害史节帅和史家,这是他追随魏虎的底线。

    魏虎将他的神色收入眼中,心中不喜,挥手道:“你去把关铁石带来。”

    庞广胜领命退下,一会,带着关铁石回来,身后还跟着两名魏虎的心腹亲卫。

    魏虎让亲卫退下,起身笑道:“关兄快快请坐。”

    关铁石愤怒道:“你若当真要反,一刀杀了我便好,把我关起来不闻不问是何道理?”

    魏虎赔罪道:“前些日是兄弟我不对,请关兄多多包涵!”

    关铁石冷哼着坐下,说道:“你魏将军可是彰义军的牙帅,关某只是老帅身边亲卫统领,不配与你称兄道弟!”

    魏虎吩咐庞广胜下去办些酒菜送来,叹道:“关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我跟随老帅已有十年,你侍奉老帅也有八九年,算起来我们也有快十年交情了。”

    关铁石怒道:“若还顾念交情,你就马上率军启程,与我回泾州,向老帅请罪!”

    魏虎叹息道:“我并非想背叛老帅,只是老帅厚待朱秀胜我十倍,如今更是将彰义军大权悉数托付于他,我心中憋闷不服,一时意气用事才....唉~

    我魏虎从军十年,为彰义军流血流汗,你说,以我的功劳,难道没有资格接老帅的位子?”

    庞广胜送来酒菜,魏虎抱起一坛酒猛灌,双眸泛红,满脸苦闷委屈。

    关铁石瞧在眼里,心中的怒火消散不少,陪着他饮了一杯酒,劝说道:“你为彰义军立下的功劳,老帅不会忘,全军弟兄们也不会忘。只是该由谁来接位,那是由老帅决定,由朝廷决定,由彰义军的军心民心决定。

    当初老帅受伤,将军权交给朱秀时就说过,他比你更适合做节度使,掌管彰义军。

    扪心自问,要是由你来做,泾州能有如今的盛景?”

    魏虎猛灌一口酒,红着眼自嘲道:“老帅没看错人,朱秀才能远胜过我,败给他我无话可说!”

    关铁石苦劝道:“来时老帅说了,你心中有怨气能理解,只要你回去,一切就当作没发生过。”

    魏虎似乎喝醉了,眼睛充斥血丝:“老帅不追究,朱秀岂能饶我?”

    关铁石忙道:“少使君是个明事理、重情义的,只要你私下里认错,再有老帅求情,他一定不会为难你。听我一句劝,回去吧!”

    魏虎咧嘴,半醉半醒地含糊道:“看在咱们十年交情的份上,你可得帮我求情!别让....朱秀砍我脑袋....”

    关铁石正色道:“老帅视你们如子,你二人本该和睦相处,不应该闹到如今地步。只要你回去,我拿脑袋做担保,少使君若要杀你,就让他先杀我!”

    “嘿嘿~还是你够仗义!难怪老帅最信任你!”

    魏虎真的有几分醉了,说话含糊不清,痴痴傻笑。

    “好!明日咱们就拔营启程,回....安定!”魏虎“嘭”地拍桌子,喷着酒气大声嚷嚷,话音刚落就醉倒在地。

    关铁石忙招呼庞广胜进屋,俩人合力把魏虎抬到床榻上歇息。

    “关统领也请下去休息,这里有卑职照顾便可。”庞广胜抱拳道。

    关铁石点点头,看了眼不省人事的魏虎,转身走出屋子。

    等他走后,躺在床榻上的魏虎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屋外。

    庞广胜走出屋看了看,回来道:“将军放心,他走远了。”

    魏虎冷笑道:“老帅顾念旧情,我料定他不会为难我,再有关铁石帮忙说话,朱秀即便想动手,也得有所顾忌。”

    庞广胜迟疑道:“卑职觉得将军多虑了,朱秀再怎么聪慧,终究是个少年人,性子孱弱,只怕狠不下心对将军下手。”

    魏虎走到桌旁,端起酒盏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抹抹嘴道:“为了争夺权力,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别看那小子整日笑哈哈一团和气,真要戳到他的痛处,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动手!别忘了,跟他有交情的是老帅,可不是我!”

    庞广胜苦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告诉弟兄们,打点行装,明早动身回安定。走之前,将陇山关的防务交接好,不要让吐蕃人有可趁之机。”魏虎叮嘱道。

    庞广胜领命,走到屋门口又停下,犹豫着问道:“其实将军从一开始就知道,割据原州以南三县之地根本行不通,如此行事,只不过是想试探朱秀对将军可有防备。如今看来,朱秀还是提防着将军的,他手中掌握的力量,也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多。”

    魏虎赞许道:“我身边众人,只有你最懂我的心思。”

    庞广胜笑道:“将军的性子像老帅,粗中有细,明知原州三县不是立足之地,又岂会自寻死路?之前是卑职多虑了。”

    魏虎放下酒盏,忽地道:“如果我投靠拉钦贡巴,放吐蕃人入陇山关,再借助吐蕃人的势力占据原州三县,这立足之地岂不就成了?”

    庞广胜惊愣住,旋即笑道:“将军憎恨吐蕃人,又怎会甘心臣服,将军这是在跟卑职说玩笑话。将军歇息会,卑职下去传令。”

    “去吧。”魏虎笑了笑,端起酒盏目送他走远,目光重新变得阴沉。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为了权力,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只是比起投靠吐蕃人,投靠开封朝廷,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内忧未熄,再添外患

    清晨。

    盛和邸舍。

    客房内,徐铉披着外衫,趴在书桌上沉沉昏睡,李从嘉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褥子滑落大半在地。

    昨日,徐铉无意间得到一本农耕手册,细看之下惊为天人,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地捧着研读一夜。

    据说这份农耕手册出自节度府,大多数官吏人手一份。

    虽然抄录裁装的较为粗糙,但内容却让人耳目一新。

    手册对农事生产进行系统全面的讲解,从节令到粮种、土壤、水分、光照,耕作方法,农具选择,肥料的制作与施肥技巧,甚至庄稼的间作搭配等等一应俱全。

    就算再不懂农事的人读过一遍,也能对农业生产有初步了解,知道粮食是如何从田间地头来到饭桌。

    手册里肯定了耕农的重要性,极力宣扬农业生产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徐铉最喜欢农耕手册开篇一句话:“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食以农为先。”

    “前汉有《汜胜之书》、北魏有《齐民要术》,没想到当今也有贤者著此农耕手册!如此边塞之地,小小节度府内,也有这般大才,真叫徐某大开眼界!中原果然多俊杰,刘汉朝廷不可小觑啊!”

    读完农耕手册,徐铉感慨连连。

    夜已破晓,他却毫无睡意,奋笔疾书整理一些连他都未听过的农事技法。

    直到邸舍后院几只大公鸡叫得破嗓,他才难耐困意,伏案而眠。

    刚睡一会,房间门被敲响,传来一个陌生声音:“请问可是徐先生下榻之处?”

    “咚咚”敲门声响了好一会,敲门的人连续问了好几遍,徐铉才睡眼惺忪起身去开门。

    李从嘉呼噜声停歇,翻了个身子,抓抓屁股继续大睡。

    打开房门,徐铉揉揉眼睛仔细看,不认识来人:“阁下是?”

    那人忙施礼道:“搅扰了,请问可是徐茂才徐先生?”

    徐铉拱拱手道:“正是鄙人。”

    那人笑道:“在下是报社的,特来通知徐先生,您前日投稿的文章已经批准录用,将会刊印在下一期的头版,这是您的稿费,请收好。后续如果反响不错的话,报社还会付给您一笔奖金,具体多少视当期报刊销量而定....”

    徐铉愣住,脑袋嗡嗡,那人后面说的话已经听不太清。

    他的第一篇文章,就被报社录用,这刹那间的激动喜悦,就如他当年考中乡贡举人时一样。

    “徐先生?徐先生?”来人见徐铉捧着装钱的布袋,一脸痴怔,喊了他好几声。

    徐铉忙回过神,歉然道:“是鄙人失态了。”

    来人笑道:“无妨,如先生一般的在下见了不少,这年头,要不是沉甸甸的钱拿在手上,谁会相信写一篇文章还能赚钱?”

    徐铉捏捏钱袋,一种没来由的幸福感填满内心,让他感觉到踏实、满足。

    这也算是他自食其力挣到的第一笔钱。

    “钟山隐人这位作者,徐先生应该知道吧?他的诗和您的文章,好像是一起投到报社的。”

    徐铉忙道:“不错,他是鄙人的一位朋友,住在别处。”

    那人笑道:“既然是先生的朋友就好办了,他的诗也被录用了,稿费一百文钱,与先生的稿费合在一处,请先生帮忙转交。”

    “一定一定,多谢。”徐铉拱手道谢,想了想摸出几文钱塞给他,“还请收下买一碗茶吃。”

    那人婉拒道:“先生好意心领了,不过报社有规定,不许私下里接受馈赠,一旦被查到饭碗不保。

    徐先生请留步,在下告辞。”

    徐铉目送他顺着走廊下楼而去,又为报社严密的组织纪律感叹一番,闭门回房。

    把沉甸甸的布袋搁桌子上,徐铉打开粗略清点,有四百文钱左右。

    先期稿费应该是三百文,还有后续奖金,徐铉暗暗期待起来。

    李从嘉哈欠连天地坐起身,迷糊道:“先生早啊,刚才可是有人敲门?”

    徐铉欣喜道:“小郡王快来看,你的诗和我的文章都被报社收录,这就是酬劳!也算你我合力挣到的第一笔钱,不容易啊~”

    李从嘉慢吞吞地穿好衣衫鞋袜,坐在书桌旁:“有多少?”

    “你的诗给了一百文,徐某的文章给了三百文,后续若是文章反响不错,还有奖金。”

    “这么少啊~”李从嘉一听,顿时泄了气,连数钱都提不起兴致,“这点钱,还不够在泰和楼吃一顿席呢!”

    李从嘉掰着指头数数,嘟囔道:“也就够我吃三日的小笼包....”

    徐铉耐着性子教育道:“小郡王生来便是王侯,地位尊崇,但也要知道,这天下间饿肚子的穷苦人家占绝大多数。

    不久前关中战乱,粮价升至四百余文一斤,且多数时候有钱也买不到。泾州去年丰收,粮价平稳,粟麦只要二三十文一斤。咱们一路走来,见到多少路边骨,其中大多数可都是饿死的。

    小郡王当勤俭有度,体察民间疾苦啊~”

    李从嘉小脸浮现些羞愧,讪讪道:“先生教训的是。原本小王还以为,泾州这样的边塞之地,都能让老百姓温饱无虞,大汉国其他地方想必更加富足....”

    徐铉苦笑道:“泾州实乃特例,不具有代表性,须知天下大多数州县,百姓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李从嘉深躬揖礼:“先生教诲,小王铭记在心。”

    眼珠滴溜溜转悠,李从嘉舔舔嘴唇又道:“不过先生啊,今日拿到酬劳,也算一桩喜事,值得庆贺一番!小王想与先生到泰和楼小酌几杯如何?”

    徐铉面皮颤了颤,哭笑不得:“小郡王不是刚才答应某,从今日起要厉行节俭?”

    李从嘉振振有词地道:“这些钱是你我二人辛苦得来,若不予以嘉奖,只怕有损士气,下次再无半点动笔兴趣!小王答应先生,等下次得到稿费,一定积攒起来,绝不乱花!”

    徐铉无言以对,已经记不清李从嘉说过几个下次一定。

    看着他那圆润光嫩的脸蛋,日益敦实的身躯,徐铉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我先去点菜,先生快些跟来。”李从嘉抱着钱袋就要冲出门。

    “砰砰砰~”

    一阵用力的敲门声过后,三名邸舍伙计推门而入。

    “徐先生,李少郎。”

    伙计们笑眯眯地行礼,还算客气,却不动声色地将房门堵住。

    徐铉道:“你们有何事?”

    一名肩头搭白巾的粗壮伙计瞥了眼李从嘉怀抱的布袋,笑道:“听说徐先生的文章上了报纸,小人们特地来道贺。”

    徐铉拱拱手道:“客气了,也多亏贵宝地环境清幽无人搅扰。”

    伙计道:“应该的,打开门做生意,理当为客人们提供最舒适优质的生活环境,这是咱们盛和邸舍的经营理念。”

    徐铉对这伙计忍不住多看几眼,一个做堂倌的小人物,说话也颇有章法。

    伙计话音一转又道:“账房盘账时发现,徐先生还欠了九日的房钱没付,掌柜的让我来问问,若是方便的话,还请先生先把房钱付了。”

    徐铉惊讶道:“之前十日的房钱我一次结清,当时与你家掌柜说好,下次走时再一并付钱....”

    伙计作作揖,赔笑道:“对不住您嘞,近日房费上涨了一点,规矩也变了些,邸舍所有客房,最长五日就得结清一次,房费赊欠超过三贯也得结清。您现在得先付两贯六百八十钱房费,才能继续住下去。”

    徐铉变了脸色,抓起干瘪的荷包看看,硬着头皮道:“可否宽限几日....”

    伙计收起几分笑容,说道:“先生不是刚刚领了酬劳?”

    徐铉忙道:“稿费只有四百余文,加上手头剩下的也不够,毕竟还要留些饭钱。”

    伙计摇摇头肃然道:“盛和邸舍的规矩不能打破,请先生恕罪,我们得检查检查。”

    伙计扭头使眼色,两名同伴,一人走向徐铉,一人走向李从嘉。

    李从嘉紧紧怀抱钱袋,被伙计扭开手臂抢去,又气又怂满脸委屈。

    徐铉也只能任由伙计搜身检查行李,无奈道:“烦请转告掌柜,徐某绝不会拖欠贵店一分钱,只是暂时手头吃紧,还请宽限些时日。”

    搜查完毕,总共找到不足一贯钱。

    伙计拱手道:“徐先生请见谅,掌柜说了,咱们是小本生意,欠账得及时收回,否则周转不及迟早倒闭,希望先生理解难处。”

    徐铉嘴角抽搐,僵硬地笑笑。

    县城最大最奢华的邸舍,马厩里养着几十匹河西马,光喂马的豆料花费就绝不是普通商贾能承受的。

    就这,也敢自称小本生意?

    伙计将钱财全部收走,不留半分钱。

    李从嘉快气哭了,今日的小笼包飞走了。

    不光今日,往后他连泰和楼一根油条都吃不起。

    徐铉无奈道:“可能给我们留些饭钱?”

    伙计忍不住哂笑道:“先生带着侄儿整日都在泰和楼吃喝,这点钱就算全部留下也不够。”

    徐铉看了眼李从嘉,李从嘉心虚似地低下脑袋。

    伙计说道:“这样吧,先生是读书人,我们也不为难你。掌柜嘱咐了,有两个解决办法供先生选择。

    第一,先生带着令侄搬到一楼,一楼的房间便宜,一晚只要六十文,吃喝自理,五日内补齐赊欠房费。

    第二,先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但要立下字据欠条。李少郎终日无所事事,掌柜说了,让他去后厨帮杂,以工钱补偿一部分房费。如此一来,邸舍还可以包你二人每日两顿饭食。”

    徐铉第一反应自然是不能让李从嘉去后厨打杂,实在有辱他的身份。

    可转念一想,五日内补齐欠款实在没可能,还得操心伙食费从哪里来。

    相比之下,第二个条件优惠许多。

    徐铉犹豫着看向李从嘉,叹息道:“只能委屈你了....”

    李从嘉哭丧小脸道:“庖厨之事,我向来一窍不通啊!”

    伙计笑道:“无妨,你去了自会有人教导,很快就能学会,只要勤快些就行。”

    徐铉拉着李从嘉走到一旁,低声道:“是徐某无能,连累小郡王受苦了。”

    李从嘉吸吸鼻子自责道:“也怪我太贪吃,花了不少钱。”

    徐铉循循善诱道:“如今我们身无分文,想走也走不掉,只能委屈小郡王先去做几日工,我也会抓紧时间多多写稿,争取多挣些酬劳。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支撑到徐彪等人脱困。

    我们留在邸舍能保证安全,每日的饭食钱也省了,总比露宿街头强....”

    李从嘉嘟囔道:“每日两顿不够我吃....”

    徐铉苦笑道:“我吃得少,每顿留出些就好。”

    李从嘉勉为其难地答应,拽紧徐铉衣袖:“先生可得快些赎我出来。”

    伙计笑道:“李少郎用不着怕,咱们邸舍可是正经清白的生意,不会做谋财害命的黑事,你每日都能见到徐先生。”

    徐铉当即挥笔写下一份欠条,不放心,又带着李从嘉跟着伙计去后厨看看。

    等亲眼看到李从嘉被几个粗胖大婶亲热接纳,才放心回房,加紧钻研,撰写文章。

    他本来提出要跟掌柜面谈,但是伙计告诉他,掌柜外出进货去了,晚上才回来。

    邸舍后院,朱秀带着严平正在视察马厩。

    邸舍马厩养的马,有一部分是从各种渠道弄来的种马,最后都要运到平凉牧场进行繁育。

    战马培育极其敏感,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各方诘难,所以从搜集种马开始,彰义军在平凉的马场工作就进行的相当低调。

    伙计跑来躬身道:“启禀少使君,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搜查过徐茂才二人,并无任何发现,也未找到能证明二人身份的信物。”

    朱秀笑道:“找不到就算了,这俩人越谨慎,越是说明来头不一般。”

    伙计恭敬道:“少使君料事如神,徐茂才果然选第二个办法,把他的外侄李嘉送到后厨帮杂。”

    “不奇怪,连裤头都當了,还能有几个钱?若不留在邸舍,他二人只能流落街头。”朱秀笑道。

    严平讥讽道:“这些膏粱子弟,一定是在南边享福享多了,流落异乡窘迫至此,还不忘奢靡度日。”

    朱秀笑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严平道:“少使君下一步如何做?”

    朱秀想想,说道:“我会在邸舍住几日,找机会接触他们。”

    看了眼伙计,朱秀又笑道:“我记得你是踏山营老卒出身,后来又进了藏锋营?”

    伙计单膝跪地抱拳道:“卑职是良原县人,从父辈开始就为史家效力,老帅将踏山营交给少使君,此后为少使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起来!”朱秀俯身将他扶起,笑道:“马庆挑人还是有眼光的,你干的不错,名字我记下了,这次的事给你记一功。”

    伙计大喜,不顾阻拦再度跪倒拜谢。

    他才是县城盛和邸舍的负责人,明面上那位掌柜不过是个幌子。

第一百五十六章 魏虎的选择

    安定县城里的盛和邸舍也设有饭堂,主要供应邸舍伙计和往来落脚的商贾。

    外售每餐十文至三十文,有荤有素,量大管饱,想加饭加荤,给钱就行,总体算下来比较实惠。

    往来客商寄放货物,落脚歇息,大多喜欢到邸舍饭堂用饭,方便省事,口味上佳。

    要是想摆阔吃顿好的,出邸舍大门右转便是泰和楼。

    之前,李从嘉瞧不上饭堂闹哄哄的环境,南来北往的商贾们操弄各色口音,天南地北胡吹海侃,显得吵闹嘈杂。

    李从嘉就中意泰和楼清幽的环境,雅致的装潢格调,低调中彰显富贵,优雅中显露韵味,自认比较符合他的气质。

    可惜气质换不来真金白银,李从嘉被迫到后厨帮杂,打工还债。

    干了几日,李从嘉摔碎的杯碟碗盏不计其数,粗略估算远远超过他这几日的工钱。

    钱没赚到不说,又欠下一笔。

    李从嘉身心俱疲,每日傍晚回到房中,倒头就睡,连衣衫鞋袜都是徐铉帮他脱。

    徐铉看在眼里十分痛惜,越发绞尽脑汁撰写文章。

    不过写文章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徐铉为了创新求变抓热点吸引眼球,耗费大量精力,熬得憔悴不堪。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徐铉对泾州报社的征稿口味、鉴赏水平有所了解。

    生活小报的整体水平有待提高,但一篇文章想要出现在头版位置,也绝非易事。

    这头版正中的位置,就是小报作为一份官府文字刊物,整体档次的保证。

    徐铉统计过,自从小报发行以来,有资格刊登头版的文章作者,除了官方告示外,只有寥寥数人。

    前安定县令、温氏族长温泰,以太原温为笔名,发表过一篇有关白麻生产的文章。

    文中,温泰极力鼓吹新式绞练法生产出的白麻,质地如何精良柔韧,纺织性如何优良。

    文章末尾,还不忘为县城里几间绞麻作坊宣传推广。

    后来徐铉才知,绞麻生意如今是温氏家族的支柱产业,温氏是泾州首屈一指的生产麻纱的大户。

    温泰公然为自家生意赚吆喝,徐铉为此嗤之以鼻。

    泾州温氏对外一直宣称是太原温氏的分支,先祖是开唐名臣,黎国公温大雅。

    这种毫无依据的说法,徐铉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是地方豪族强行抬高门荫的把戏而已。

    节度推官兼任度支官裴缙,以河东清叟的笔名,发表过一篇有关于弘扬三纲五常的文章。

    文中,笔墨重点落在夫妻纲常之上。

    不过徐铉又听说,裴缙是个惧内之人,惧内之名在彰义军人所共知。

    想来,这是裴缙用自己的切身体会现身说法,提醒广大男子引以为鉴。

    精神固然可嘉,但文章写得僵硬乏味,通篇全是引经据典,极少有自己的见解和论述,仿佛照搬先贤言论。

    而且河东清叟这个笔名,也有强行靠拢闻喜裴氏的嫌疑。

    徐铉毫不客气地予以差评。

    判官宋参署名发表过一篇有关去年泾州全境丰收的文章,洋洋洒洒写得有依有据,所有的数据结论都遵循客观事实,文采也不错。

    徐铉专门将文章抄录留存。

    可惜听说宋判官公务繁忙,甚少有闲暇专心做文章。

    徐铉为此感到可惜。

    最后便是徐铉认定属于节度府关系户,笔名四有先生的作者。

    此人的白话文章写得不算出彩,但也算言之有物。

    还因为通俗易懂,在县城舆论界引起轰动,博得不少老百姓关注。

    上次那篇呼吁农户们改桑麻为草棉的文章一经发表,再经过各处茶馆酒肆的讲解宣传,引起极大反响。

    随后节度府便发布告民书,还设置专门的咨询点,解答有关扶持百姓种植草棉的政策疑问。

    徐铉抽空去过一趟,就在县府衙门旁,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如此一来,徐铉更是肯定,那位四有先生一定是节度府里,能够接触机密的官员。

    还有两日,新一期泾州生活小报就要发行,徐铉充满期待,迫切想知道,自己那篇反驳大面积改种草棉的文章发表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这日,邸舍后灶房一片忙碌。

    有一支二十几人的商队要过境前往云中,途径安定县落脚歇息两日。

    邸舍后厨的工作量徒增近一倍,几名帮厨的妇人、几位掌勺的师傅忙得像陀螺团团转。

    连笨手笨脚的李从嘉也累得不轻,从清早吃了两张白面饼开始,就被使唤得晕头转向。

    原本后厨的几位大婶对他还比较热情,他是新人,年纪又小,白白胖胖挺招人稀罕。

    可没过两日,发觉这小子啥也不会,动作慢慢吞吞跟不上节奏,连菘菜和苋菜也分不清,还经常打破碗碟,渐渐的对他很是嫌弃。

    嫌弃归嫌弃,大婶们都还愿意教他,都知道他是来打工还债的,误以为是因为家境贫寒,欠了掌柜的账还不上所致。

    要是让大婶们知道,这胖小子是因为吃泰和楼把自己吃得倾家荡产,连房钱也付不起,才不得不打工还债,只怕不会再理会这个败家玩意。

    今日后厨又添新人,是总厨大师傅亲自领来的,说是忙活不过来,临时过来帮忙。

    李从嘉好奇地看看,发觉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白净斯文,模样还好看。

    大师傅说他叫褚珣。

    不光李从嘉好奇,大婶们更是窃窃私语,八卦之火好像快从眼里燃烧出来。

    不过大婶们似乎提前得到通知,没人敢去跟新来的俊小哥套近乎。

    褚珣被分配与李从嘉一起洗菜捡菜,还要负责处理六七只鸡。

    杀鸡对于李从嘉绝对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正郁闷地坐在洗菜盆旁,为等会怎么杀鸡愁眉苦脸。

    褚珣换上粗麻围裙,戴上圆帽,搬了个马扎坐在一旁,拿起一捆大葱洗剥。

    “在下褚珣,贤弟如何称呼?”

    李从嘉惊讶地看着他,这人面相斯文像是个含蓄谦和之人,没想到却是个自来熟。

    “呃~小弟李嘉见过褚兄!”李从嘉下意识地揖礼,发觉自己手里攥着几片菘菜叶,讪笑着放下擦擦手再度揖礼。

    褚珣凑近些,低笑道:“李贤弟的大名,兄弟我是早有耳闻!”

    李从嘉心虚道:“褚兄何出此言?”

    褚珣嘿嘿笑道:“三楼住的徐先生,是你的姑父吧?你二人吃泰和楼吃到没钱交房费,也算一桩奇闻。”

    李从嘉臊红了脸,尴尬道:“让褚兄见笑了....”

    “我并无嘲笑之意,李贤弟莫怪。”褚珣捏着两把大葱拱拱手。

    “贤弟不用担心,以徐先生的才能,一定能从报社脱颖而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还清欠款,让贤弟重获自由。”褚珣安慰道。

    李从嘉惊讶不已:“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重新打量眼前之人:“莫非你也是房客,欠下房费无力偿还,只能干活偿债?”

    褚珣掐掉几根发黄葱叶,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我听邸舍掌柜说的,他是我二大爷。”

    “呃....”李从嘉刚刚流露几分同病相怜之色,关切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就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那褚兄何故到这庖厨之所做事?”李从嘉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

    褚珣麻溜洗完一捆大葱,又拿起猪鬃刷清洗菜菔(萝卜)沾染的泥土,随口道:“今日饭堂用饭的客人多,忙不过来,临时过来凑数帮忙。”

    褚珣洗完一根萝卜,嘎嘣咬一口,脆甜可口。

    “来一口?”褚珣递到李从嘉面前。

    李从嘉咽咽唾沫,瞟了眼不远处的总厨大师傅,大师傅正在剁肉,听到响动扭头看了眼,没说什么。

    “还是请褚兄慢用吧....”李从嘉强忍肚子咕嘟叫唤。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洗菜,少年人之间熟悉的很快,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洗完一盆菜,鸡笼里几只鸡咕咕叫唤。

    李从嘉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使劲擦擦,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噹噹噹~”砧板上响起有节凑的切菜声,李从嘉循声望去,瞬间睁大眼。

    只见褚珣手拿菜刀,动作娴熟且麻利地将菜菔切成丝。

    “兔牙小子,快些把鸡杀了,鸡毛拔干净,里里外外都得拾掇清爽,耽误我做菜,坏了生意,扣你十日工钱。”

    总厨大师傅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背后,冷不丁呵斥一声,吓得李从嘉哆哆嗦嗦。

    大师傅赞赏地看了眼褚珣,又嫌弃地瞥了眼李从嘉,嘀咕道:“现在的后生差别也太大了些....”

    李从嘉涨红脸,羞愧低下头。

    大师傅背着手走了,李从嘉从刀架上拿起一把尖利长刀,犹犹豫豫地看看,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拿错了,那是杀猪刀。”褚珣切完萝卜丝,又把其他几样配菜切好装盘备用,见李从嘉还没有开始动手,走过来提醒道。

    李从嘉赶紧把杀猪刀放回刀架,踌躇着不知该用什么兵器杀鸡。

    “你没杀过鸡?”褚珣啃着萝卜屁股,含糊问道。

    李从嘉摇摇头,肉乎乎的脸充满委屈。

    别说杀鸡,他连鸡毛都没摸过。

    褚珣叹口气,三两嘴啃完萝卜屁股,拿起一把窄刃尖刀瞅瞅,吩咐道:“弄几个盆,倒些沸水。”

    李从嘉怔怔地问道:“褚兄杀过鸡....”

    话没说完,只见褚珣从鸡笼里逮出一只大公鸡,揪住鸡冠拔掉鸡脖子上的毛,露出疙瘩皮,刀刃抹过,鸡血四溅,大公鸡两腿拼命挣扎,凄惨的叫声逐渐细弱。

    褚珣面无表情地把大公鸡倒提起,鸡血滴进放了盐的清水碗里。

    “满了,换碗。”褚珣淡淡地说道。

    “....噢...噢噢...”李从嘉痴怔了好一会,手忙脚乱替换盛满鸡血的碗。

    些许鸡血溅落手上,李从嘉紧闭双眼,口中默念:“罪过罪过....”

    放完血,褚珣把鸡浸没在沸水盆里,又麻溜地把一笼子鸡杀完。

    “跟着我做。”褚珣开始拔鸡毛,李从嘉坐在一旁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戳戳盆里的鸡。

    褚珣看了眼天色,淡然道:“再不快些,你十日的工钱可就没了。”

    李从嘉咬牙深呼吸,强忍浓烈鸡味,照着褚珣的动作有样学样。

    折腾近一个时辰,两人终于把一笼子鸡处理完。

    李从嘉累得差点瘫倒在地。

    褚珣同样累得不轻,揉肩捶腰一脸虚脱样。

    “此番,多亏了褚兄,否则小弟今日一定连饭也吃不上!褚兄请受小弟一拜!”

    李从嘉感激地长揖及地,褚珣大咧咧地坐着,打趣道:“贤弟下次去泰和楼吃席,不妨带上我。”

    李从嘉咧咧嘴,哭丧着胖脸:“褚兄莫要逗弄小弟了。”

    正说着,一个伙计进了灶房,朝褚珣招手道:“掌柜让你早些回去温书复习,快走吧。”

    “稍等。”褚珣拱手,转头对李从嘉笑道:“我先走了,明日再见,告辞。”

    李从嘉站起身,看了眼那伙计,正是几日前到房间里催收房费的那个。

    这人长得高大威猛,李从嘉有些怵他。

    “褚兄要回去....温书?”李从嘉喃喃问道,神情难掩羡慕。

    褚珣笑道:“正是。我从乡下赶来,寄住在二大爷家中,为的就是参加不久后,泾州学堂的统一招生考试。”

    “泾州...学堂?”李从嘉疑惑。

    “节度府很快就要重建官学,泾州学堂便是泾州州学。”

    褚珣解释道,看着他,“贤弟本不该落魄至此,看得出来,贤弟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应该把志向放在经世治民上。”

    李从嘉嘴唇嗫嚅着,内心仿佛有所触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贤弟无需灰心,一时之困境,必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

    褚珣给了他一个饱含深意的微笑,拱手作别而去。

    李从嘉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眼瞳里一点点蓄满泪水。

    他喃喃地重复着刚才褚珣的话,刹那间,他的内心好似受到震动。

    离开江宁,背井离乡,当有一日,连徐铉也护不住他的时候,他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在这后灶房做工的几日,李从嘉经历了从未有过的人生历练,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方式。

    这些对于他来说,好像全新的世界。

    在这里,李从嘉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那满肚子的辞赋文章,典籍经义毫无用途。

    李从嘉长叹口气,脸上满是颓然。

    他突然为自己感到泄气,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迷茫。

    后宅院里,伙计四周看看,压低声道:“少使君饿坏了吧,可要先用些饭菜?”

    朱秀加快脚步,嘟囔道:“先洗澡,一身鸡味熏得慌!唉~太久没干活,手艺都生疏了,累死人!”

    伙计想笑又不敢,连他都惊讶了,没想到少使君杀起鸡来倒是娴熟得很,瞅着架势,像个专业杀鸡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打工仔李从嘉

    傍晚,李从嘉回到房间,空无一人,徐铉应该是外出还未回。

    身体很疲乏,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而是坐着发了会呆,又起身打开窗户透透气。

    漫无目的地绕着桌椅走了几圈,看到墙角放着扫帚和簸箕,他拿起开始扫地。

    把房间地面打扫一遍,李从嘉四处看看,盆里还有些水,他找来抹布浸湿,拧干,又开始认认真真擦桌椅。

    正干着,房门推开,徐铉拎着一包东西进屋,见李从嘉竟然在清扫房间,大吃一惊,快步上前,把手里拎的东西放桌子上,卷起袖子道:“小郡王怎能干这些粗使活?快快放下,让徐某来!”

    徐铉想要抢夺抹布,李从嘉缩回手,摇摇头道:“不妨事,先生让我自己来就好。”

    徐铉愣住,没有再争抢。

    李从嘉又开始认认真真地擦书案、窗棂、屏风,柜子上摆放的几件作装饰用的漆器。

    徐铉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想到些什么,打开桌子上的纸包,笑道:“今日我到报社去问问,前几日投的两篇文稿可有过审,不想碰上报社恰逢休沐,每过七日便有两日休沐,唤作‘周末’,这似乎也是泾州官府的规矩。

    好在运气不算太差,报社还有几人在当值,虽说文稿还未过审,但又让我找到新的营生。

    今日他们在汇编文案,人手忙不过来,便请我从旁协助。

    又见我字写得不错,还撰写过头版文章,一位副主编当即决定,让我今后每逢周末都到报社帮忙,每日算我八十文工钱。”

    徐铉乐滋滋地道:“两日便是一百六十文,一月能赚六百余文,当真不错。回来时,我还专门去泰和楼切了半斤卤肉,带回来给小郡王补补身子。”

    李从嘉闻着卤肉香气,肚子里的馋虫闹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泰和楼的卤肉也是他最喜欢的菜式之一,时隔半月再次闻到香味,当真有些难以抗拒。

    李从嘉使劲吞咽口水,努力控制住对美食的渴望,艰难从一袋子卤肉上挪开目光,拱拱手道:“先生这几日写稿辛苦,饮食也比较清寡,还是留给先生滋补身体。”

    徐铉怔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小郡王竟然对泰和楼的美食说不?!

    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如果说,刚才亲眼见到李从嘉清理房间,徐铉还算能理解的话,那么现在,李从嘉美味当前却无动于衷,这就让他难以理解了!

    徐铉紧张地走上前,抬起手背试试他的额头,喃喃道:“没发烫啊....”

    李从嘉推开他的手,苦笑道:“先生放心,我并未生病,只是今日有些许感触罢了。自从离开江宁,我一路承蒙先生照顾,还从未跟先生说句谢谢。来到泾州又遭遇诸多变故,我却不知生活之艰辛,不知柴米油盐之贵,花销无度,终于落得如今做工还债的地步。

    我二人的日常用度,一直是先生在勉力支撑,从嘉心中惭愧。往后,我一定答应先生克勤克俭,绝不再浪费无度。”

    李从嘉深躬揖礼,徐铉又是感动又是欣慰,急忙扶起:“小郡王能够反躬自省,实为大善!徐某....徐某....”

    徐铉激动地语无伦次,眼眶湿润了。

    “徐先生!”李从嘉也动容地握住他的手。

    四手相握,两个异乡客再度用诚挚情感温暖彼此。

    “咕咕~”

    肚皮里传出的打鸣声有些突兀,李从嘉胖脸一红,讪讪地缩回手。

    今日用晚饭时,他没什么心情,饭量比平时锐减大半,后灶房里的大婶们还以为他生病了,围着他嘘寒问暖。

    嫌弃归嫌弃,大婶们对胖乎乎的兔牙小子还是挺照顾的。

    徐铉笑道:“小郡王身子骨还未长成,是应当多吃些。快吃吧,卤肉凉了滋味就差了。”

    李从嘉坚定地道:“先生与我各分一半,否则我宁愿不吃!往后,先生不用事事照顾我,也要多为自己着想。”

    徐铉老怀安慰,小郡王当真一日间长大不少。

    俩人坐在方桌旁,各拿一双筷子,夹卤肉就蘸料吃,其乐融融。

    徐铉笑道:“小郡王今日是不是遇到些什么?”

    李从嘉兴致勃勃地道:“让先生猜中了,今日后灶房来了新人,只比我年长几岁,是邸舍老掌柜的侄孙,叫做褚珣,读过书,颇有见识,更难得是,他似乎颇为精通庖厨之道。”

    李从嘉把今日亲眼看见褚珣展示刀工,杀鸡拔毛的场面描述出来,听得徐铉大为惊讶:

    “难不成他家中世代从事此道?”

    李从嘉想想道:“他说家里世代以耕读传家,虽然清贫,但也从不忘读书习文。他说:‘耕种以立命,读书以立人。’”

    “说得好!”徐铉嚯地起身,竟然激动地难以自矜。

    “如此观念,与徐某不谋而合!”

    徐铉感慨不已:“一处小小邸舍,灶房之内,竟然也有贤良子弟!”

    李从嘉佩服地道:“褚珣此来,是为了参加不久后,泾州学堂的选拔考试。后灶房的所有活计,没有他不会的。几个掌勺的师傅抽不开身时,还得由他来帮衬一把。大师傅说,若是褚珣去当学徒,用不了几年,泰和楼都得抢着要他。

    他还与我品评柳河东的《临江之麋》,常常妙语连珠,发人深省。

    徐先生啊,你说世上怎会有那般聪慧有趣之人?”

    徐铉看着李从嘉,暗暗惊讶,心里也对那褚珣生出强烈好奇。

    小郡王虽说自小锦衣玉食惯了,贪吃好嘴,但肚子里的墨水可是实打实的。

    太子党大佬,宰相宋齐丘就算不喜欢李从嘉,对他处处提防,但对他的笔墨文采也是无话可说。

    与李从嘉讨论辞赋文章,没点真才实学可做不来。

    这褚珣不光能与李从嘉谈笑风生,还能得到他由衷赞赏,说明水平绝对不一般,见识学问不可小觑。

    逼仄的后灶房内,两个文艺少年在一堆鸡毛之前坐而论道,这副场面徐铉想起来就觉得异常有趣。

    “照此说来,此子乃是难得的贤才啊!”

    徐铉感慨道,“明日若他还来,我定要找机会见见。”

    李从嘉嘴吃得油乎乎,放下筷箸,小脸一垮,幽幽叹道:“先生,与褚珣一比,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聪明勤快,后灶房的活他都会,大婶和掌勺师傅们都喜欢他。

    偏偏他还颇有学问,懂事明理,口中多出妙言。唉~他初来乍到就能如鱼得水,哪像我,处处挨骂遭嫌弃....”

    李从嘉吸吸鼻子,有点难过。

    徐铉静静听着,也不打断。

    对那褚珣的印象,越发丰满起来。

    同时,也越发迷惑。

    根据小郡王的描述,这应该是一个既能与市井之徒嬉笑怒骂,又能与文人骚客对弈品茗的大贤之人。

    可如此人物,当真只会是一个普通农家出身的少年郎?

    小小安定县,卧虎藏龙,江北之地当真处处有惊喜。

    徐铉再一次对北地发出惊叹,又夹杂几分向往。

    不知那开封朝廷之上,可有这般贤才?

    李从嘉还在幽幽讲述着自己这一日的反思:“失去天生富贵的身份,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在后灶房,无人会因为我的身份,就对我高看一等,做错事就会挨骂,无法完成自己的活就会遭人嫌弃、排挤,每个人都在忙碌手头活计,没人会关注你,更不会有人奉承、巴结....”

    徐铉笑道:“这便是普通百姓日复一日在做的事,世道艰难,想活下来不易,想活的好更是难上加难。小郡王生下来便是王侯,享受百姓供养,更应该为百姓着想。

    日后有机会,某带小郡王去看看田间地头,看看耕农们是如何劳作,看看庄稼是如何长成,小郡王便会知道,为何亚圣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李从嘉肃然道:“圣贤之言,当真千年不朽!”

    徐铉忽地想到些什么,兴奋道:“与小郡王一番话,也让徐某茅塞顿开。下一篇文章的选题某想到了,就写泾州的农事生产与迁民安置。”

    徐铉只觉脑中思路异常清晰,当即告罪一声,坐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先梳理大纲。

    “我来为先生研墨。”李从嘉乐呵呵地开始捻着墨锭研墨。

    徐铉奋笔疾书,一时间竟然忘记时间,直到房内光线昏暗看不清字迹,才恍然醒神。

    李从嘉不知何时,趴在书案睡着,徐铉笑了笑,将他搀扶着躺到床上,脱去鞋袜,盖好被褥,才回到书案旁,拨亮油灯,继续撰文。

    ~~~

    翌日一早,朱秀嚼着一根油条,慢慢悠悠地往后灶房而去。

    不远处,楼梯走下一人,正是那徐茂才。

    朱秀瞟一眼,发现徐茂才正打量他,心中一动,鱼儿上钩了。

    赶紧三两嘴嚼完油条,低头加快几分步伐,装作不认识。

    擦肩而过时,徐铉止步侧身,笑道:“敢问可是褚珣褚少郎?”

    朱秀一顿,扭头满脸疑惑,茫然拱手道:“晚生正是褚珣,不知先生是?”

    徐铉还礼道:“鄙人徐茂才。”

    朱秀又是一愣,一脸恍然道:“原来是徐先生,久仰久仰!”

    “昨日后灶房内,多亏褚少郎施以援手,助我外侄李嘉解困,鄙人是专门来道谢的!”徐铉揖礼。

    朱秀忙避开,谦虚道:“徐先生客气了,晚生与李嘉贤弟一见如故,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徐铉笑笑,看看四周道:“徐某想与褚少郎闲聊几句,不如到大堂坐坐?”

    “好啊!能得徐先生教诲,晚生之荣幸!”朱秀想都不想满嘴应下。

    徐铉奇怪道:“褚少郎难道不需要先去后灶房,与总厨大师傅告假?”

    朱秀笑道:“不用,邸舍掌柜是晚生二大爷,就算偷懒不去,他们也不会说啥。”

    徐铉一愣,哑然失笑,这褚珣当真是个妙人。

    来到邸舍大堂,时日尚早,空无一人,随意找张方桌坐下,有伙计立马拎着茶壶送来。

    徐铉见伙计正是那日催收房费的那位,颔首致意。

    这个堂倌有几分见识,谈吐不俗,徐铉对他高看一等。

    而且看得出来,此人在盛和邸舍地位不低,应该是堂倌的头头。

    “褚少郎可进过县学?”各自斟茶后,徐铉笑问道。

    朱秀苦笑道:“泾州州学,自从天福五年(940年)起就已停办,在此之前,各县县学早已名存实亡。”

    徐铉点点头:“那褚少郎算是传承家学?”

    朱秀叹道:“自幼,家父便对我管教严格,三岁识字五岁习文,早诵诗经夜读春秋,终日不辍。十岁时家父病故,晚生便独自学习,埋头经义,想着今后考取功名。”

    徐铉肃然起敬道:“想来令尊也有功名在身?”

    朱秀暗笑,这是在打探自家门第,叹息一声道:“父亲无心仕途,并未出仕,一家人隐于田垄之间,清贫度日。高祖辈倒是做过官,僖宗文德元年(888年),出任过泾州别驾....”

    朱秀满嘴胡诌,徐铉倒是听得仔细,捋捋须感叹道:“弃官隐居,贤士风范啊!褚少郎家学渊源,观之可知尊祖上定是一方贤臣,可惜生不逢时啊!”

    “谁说不是呢!”朱秀也跟着唏嘘,端起茶盏抿了抿。

    徐茂才打听他的家世是意料之中,反正六十多年前的事鬼知道。

    他敢说,徐茂才倒也敢信。

    昨日故意接近李嘉,就是要借机引起徐茂才的注意。

    观察他的行事作风,这家伙倒也谨慎,轻易不会露馅。

    想要摸清楚李嘉和徐茂才的底细,千万不能太过着急,引来怀疑警惕,只怕就得前功尽弃。

    李嘉年纪小,朱秀就从他先入手,借李嘉之口引来徐茂才的关注,让他主动接近自己。

    如此一来,徐茂才就不会心中生疑。

    昨日的初步接触,朱秀对李嘉的身份有了大概判断。

    年纪、相貌特征都对得上,还是个小文青,朱秀难免遐想联翩,难道当真是南边那位?

    如果真是他,那么这姓徐的也绝不是普通人物。

    朱秀眯起眼,望着坐在对面的徐茂才,像只闻到肉味的小狐狸,满脸狡黠笑意。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专业杀鸡户

    “褚少郎似乎精于庖厨技艺?”

    徐铉看着面前的清秀少年,很难把他与自己印象中,肥胖油腻的厨工联系到一块。

    朱秀谦虚道:“称不上精通,多少会一些,当份营生,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徐铉奇怪道:“褚少郎耕读传家,庖厨技艺从何处学来?”

    朱秀叹口气,戚然道:“家父早逝,家母久病缠身,为给母亲治病,家中经年积蓄耗费一空,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也已转卖。家门传至我这一代,竟然落魄至此,晚生时常感到愧疚,有负家父早年教诲,实在惭愧!

    为讨生计,多年来,我白日辗转县乡酒肆茶铺,打杂帮厨,偶尔也会到富足人家灶房帮工,挣些零散小钱,勉力维持日常花销。

    晚上便回家侍奉老母,温习经义子集。这些庖厨技艺,也只是多年来积累下的经验而已....”

    徐铉感慨连连,动容道:“褚少郎勤工侍母,还不忘刻苦攻读,大孝大贤,令人叹服!”

    “徐先生过誉了,只不过是人子之责而已。”

    朱秀拱拱手,谦逊的模样引得徐铉又是满眼浓浓赞赏。

    朱秀的言辞找不到明显纰漏,徐铉对于他的身世来历已经信了七分。

    “褚少郎是泾州人,又志在考取泾州学堂,想必对于彰义军了解颇深?”徐铉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朱秀笑道:“晚生在安定县住了几年,也算对当地颇为熟悉,若是徐先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就是了。”

    徐铉斟酌道:“褚少郎对彰义军内部局势可有了解?”

    朱秀看看他:“徐先生问的哪方面?”

    徐铉谨慎地看看左右,放低声:“听闻自从去年县城动乱,史节帅意外受伤开始,彰义军的权力便易主了。史节帅让麾下一位年轻的掌书记代行节度使职权,传闻此人不满二十,掌权之后泾州军民尊称其为少使君?”

    朱秀笑道:“徐先生刚来不久,消息倒是灵通。此事晚生也知道一些,少使君乃史节帅心腹,天福十二年,契丹主耶律德光大举进犯河北河东,史节帅率领彰义军辗转数千里驰援,在河北沧州与少使君相识。

    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此后少使君便辞别天雄军,随史节帅来到泾州。”

    “原是如此。”徐铉了然,“天雄军威名赫赫,驻地邺都更是天下雄城,河北屏障,此人却放弃前途更加光明的天雄军,毅然决然随史节帅来到泾州,能作出这般决定,也是殊为不易啊!

    想来他与史节帅,一定是情义笃厚,又都是视富贵荣华为浮云的洒脱之人,相约投身于边疆,戍边报国,真是可叹,可敬!”

    说到感慨处,徐铉举起茶盏当作酒,仰脖子一饮而尽。

    朱秀撇撇嘴,这家伙竟然还脑补出一副慷慨义士赴边报国的剧情。

    要不是担心被刘承祐弄死,鬼才想离开天雄军!

    要不是邺都城外,被老史这个老杂毛一根麻绳捆了,鬼才想来泾州!

    两年多前,被老史用麻绳捆住,塞进马车,一路颠簸摇晃,渡黄河入关中,最后来到荒凉的西北边塞,当初那种绝望悲凉的心境,一回想起来,朱秀就恼火的牙痒痒。

    徐铉捻须又道:“可是少使君之名,毕竟有名无实,没有朝廷实授职位,还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朱秀笑道:“徐先生有所不知,少使君在关中平叛之战立下大功,朝廷论功行赏,已经授予他彰义军行军司马,兼泾州长史的正式职位。”

    “噢?”徐铉惊讶,“将一年轻人骤然提拔至高位,开封朝廷当真有魄力!”

    旋即想到些什么,又急忙问道:“听说朝廷还要派遣一位节度副使到来,这少使君的封赏,应该也会一并到来吧?”

    “据小道消息传言,确实如此。”

    徐铉捻须沉吟片刻,摇摇头咋舌:“彰义军内祸不远矣!”

    朱秀暗暗翻白眼,这家伙倒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彰义军的问题所在。

    不过这种事,岂是一般人能察觉的,朱秀当即就用一种震惊又古怪的眼神盯着他:“徐先生何出此言?”

    徐铉心虚似地干笑道:“徐某不过随口一说,褚少郎不必放在心上。朝廷派遣的节度副使,相较于彰义军来说始终算是外人。纵观唐末藩镇之祸,朝廷与节度使争权、相互猜忌,但凡朝廷所遣官吏,无不肩负监军职责,这又深为藩镇所忌。”

    朱秀拱手道:“徐先生果然好见识,难怪文章能两度登上泾州生活小报头版。”

    徐铉笑了,“褚少郎平时也喜欢读报?”

    朱秀道:“每期必买,重点关注头版文章,徐先生的两篇大作晚生全都认真拜读过。”

    徐铉很高兴,客气了两句。

    在江南时,他的诗词文章也备受追捧,每逢有最新力作出现,都会惹来一时热议。

    对此,徐铉习以为常,心态平稳。

    可每期投往报社的文章,却让徐铉时常感到焦虑,担心被拒稿,录用之后欣喜若狂,可是刊登以后又担心惹来批评争执,甚至是极端者的谩骂。

    被一个后辈当面夸奖,也能让徐铉备受鼓舞,发自内心的高兴。

    徐铉自嘲地笑笑,来到安定县后,他的心态就出现了失衡状况,也不知是为何。

    “褚少郎可知四有先生之名?”

    “当然知道,此人以写白话文章为人称道,言词浅显,有时甚至粗俗,但胜在容易理解,因此在普通百姓中反响热烈,受众颇广。”

    徐铉笑道:“褚少郎怎么看他的文章?”

    朱秀想想说道:“就文采而言,不及徐先生万一,不过倒也条理清晰,切实有据,并非胡编乱造,亦有可圈可点之处。”

    徐铉忍不住嘲笑道:“以此人的文笔,若非有节度府的关系,又或是本身就是彰义军中官吏,绝不可能有登上头版的机会。”

    朱秀眨眨眼:“徐先生觉得文笔很重要?”

    徐铉肯定道:“那是自然!譬如,两汉之际,文坛崇尚承袭古风,以五经为祖,圣贤之言为准则,重师法传承、章句治经。

    魏晋年间,名士蔑视礼法,狂放不羁,追求自由展示个性,所谓清新脱俗、风流自赏!

    强唐之时,文风豪放,不拘小节,不循古制,博采众长,既有词藻华丽的宫廷派佳作,也有波澜壮阔的边塞军旅派代表。

    虽说诗词歌赋不一定都要绮丽瑰艳,但遣词造句也不能如此直白粗浅。

    遍观古今,这样的文章又如何堪称文章?”

    朱秀啜口茶,慢悠悠道:“先生怎知,将来的戏曲文章,话本小说不会尽用白话写作?”

    徐铉一愣,摇头道:“将来之事谁能料定。只不过某认为,白话之文难登大雅之堂。”

    “晚生请问先生,四有先生之前那篇,关于鼓励泾州百姓改桑麻为草棉的文章,内容所指群体是谁?”

    “自然是泾州百姓,确切说,是泾州广大耕农。”

    “晚生再问先生,既然文章是写给农户的,那么想让农户能够理解,懂得文中含义,明白节度府的扶持政策,文章是不是应该越直白,越浅显易懂为好?”

    “这....”徐铉一愣,有些无言以对。

    朱秀拱拱手道:“晚生并不认为四有先生的文章写的比先生的好,但晚生也不认同先生一味以文笔优劣来评判一篇文章。晚生觉得,应当根据文章的受众、写作目的、表达内容来判断。

    既然是宣扬节度府的政策,向广大泾州耕农讲述栽种草棉的好处,自然是越通俗易懂越好。只有这样,百姓才会口口相传,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徐铉捋须思索好一会:“你所言有一定道理。只是将桑麻改种草棉,是否太过草率?四有先生的文中说,棉比麻更容易纺织成衣,穿起来也更舒适保暖,究竟有无道理?”

    朱秀笑道:“徐先生对草棉有何了解?”

    徐铉想想道:“南朝《玉篇》有载,檰,木名,同棉,称作木棉,又名‘吉贝’,最早于琼州发现。此物并非中原所产,而是传自天竺。某曾在南方见过有人栽种此物,极其容易在栽种中期枯萎发黄,枝干长出白斑,而后很快根茎便会腐烂。

    试想,如果泾州大规模种植草棉,一旦培育不善,造成大面积枯败,农户们岂不是颗粒无收?”

    朱秀赞道:“徐先生果然博闻强识!据晚生了解,棉种传入中原,主要有南北两条路径。北边自西域传来,南边自琼州经海路而来。

    这两类棉种,虽然成活以后,长出的植株看上去都是草棉,但其实有很大不同。”

    “愿闻其详。”徐铉来了兴致,端坐身子。

    朱秀喝口茶解释道:“从琼州自海路传入岭南、荆楚等地的棉种,植株矮小,成熟后的棉纱较为干枯,且产量极少,的确不适合江南气候栽种,只能慢慢培育,改良棉种和栽种技术,这是个精细活,且过程缓慢,急不得。

    从西域传入的棉种,也就是常说的草棉,生长周期短,耐高温、干旱和盐碱,对病虫抗害性较强,其实非常适合西域和陇西之地栽种。

    草棉过了泾水,因为空气太过潮湿,土壤含水量升高,反而降低了棉种抗害性,变得异常脆弱,就像徐先生在南方看到的那样,棉株生长过半就会长出白斑,发黄枯萎,根茎腐烂,最后大面积死亡。”

    徐铉惊讶了,原来小小一株草棉,内里还有这么多名堂?

    什么气候、温度、湿度、土壤,听得徐铉脑子发胀,不是完全明白,但细细琢磨又觉得很有道理。

    朱秀继续侃侃而谈:

    “其实南方想要种棉,也并非不可能。在南诏国镇雄节度府,哀牢夷民聚集地,就存在能够适应岭南地区气候生长的棉种。

    《后汉书》描述哀牢夷时提到:‘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知染采文绣,罽毲帛疊,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帛疊与兰干细布便是棉纺织品。

    汉武帝发兵灭滇国,将棉种和纺织技术带到蜀郡。只因蜀郡丝、麻产业发达,技艺先进,对棉纺不够重视,所以流传不广,但蜀布的一种—白叠布便是棉纺品。

    后来博望侯凿空西域,在大夏国(阿富汗)见到的白叠布,其实就是蜀郡商贩走古滇道贩运到天竺,再转卖至大夏国。

    棉纺品之所以不兴,是因为没有引起统治者足够重视。加之采摘、纺织技艺落后,质量产量不如丝麻,久而久之便荒废了。

    如果能在南诏国找到棉种,带回岭南,应该很容易便能培育成功。徐先生日后回到江南,不妨试试。棉种若得到推广,必将利国利民。”

    徐铉听入迷,下意识道:“徐某回去便向皇帝进言,派使者入南诏求取棉种....”

    朱秀眉梢挑了挑,似笑非笑。

    徐铉一个激灵,回过神,涨红着脸辩解道:“徐某的意思是....是....”

    朱秀喝着茶,神色自若,似乎没有听到徐铉刚才的话。

    徐铉强装镇定,敬佩地拱拱手:“褚少郎学识渊博啊!后汉书里的原话,徐某倒也依稀记得,只是从未想过深究。这些记载,不知褚少郎是从那本典籍中看来的?可否借徐某一观?”

    朱秀心中叹息,当然是知网论文里学来的。

    依稀记得当年有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同学,答辩课题便是有关江南地区染织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

    为了接近佳人,年轻识浅的他抛下自己的课题,跑遍全市书店和图书馆,又苦熬十几个通宵为她搜集、整理资料。

    结果到头来,女同学嫌弃课题太难,又恰逢系副主任,一个秃顶老教授名下项目缺人,向女同学伸出橄榄枝,于是她便愉快的加入了。

    更过分的是,毕业之前,女同学和同一研究组的师哥好上了.....

    终究,还是他独自默默承受了所有。

    “死秃子!~”

    时至今日,想起此事朱秀依然气愤难平,忍不住骂咧一声。

    徐铉骇然地望着他,摸摸自己的头顶。

    “呃....徐先生不要误会,晚生没有骂你,只是想到些不愉快的过往....”朱秀尬笑着作揖。

    “那相关典籍?”徐铉小心翼翼地问道。

    “噢,几本孤本,搬家时不小心毁坏了,实在抱歉。”朱秀敷衍道。

    “哎,实在可惜。”徐铉很遗憾。

    朱秀清清嗓,总结道:“所以,晚生以为,既然节度府要在泾州大力推广栽种草棉,一定知道相关情况,绝不会无的放矢,坑害百姓。

    农户和商贾看到棉纺的价值,便会自发地推广种植。只可惜西域已失,最天然的大规模棉种区,如今掌控在回鹘人手里.....”

    徐铉也为之遗憾,正要说什么,只见朱秀忽地站起身,拱拱手道:“徐先生抱歉,今日咱们就谈到这,改日再见。”

    说罢,朱秀一溜小跑出了大堂,徐铉急忙喊话提醒道:“褚少郎,你还要去后灶房帮忙啊!”

    朱秀没理会,摆摆手跑出邸舍,严平在大门口朝他招手,似乎有急事。

    徐铉独坐思考了一会,起身上楼回房。

    和褚珣一番谈话,让他的文思再度活跃起来,有许多选题初具眉目。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李从嘉变形记

    “何事着急唤我?”

    朱秀出了邸舍大门,严平急忙迎上前。

    “朝廷派来的节度副使即将抵达,老帅已经带着节度府官员出东门迎接,让少使君马上赶去汇合。”

    朱秀大吃一惊:“怎会来的如此快?不是说队伍刚刚入境,我和老帅还商量着,明日率人出城三十里迎接。”

    严平苦笑道:“具体情由卑职也不知,少使君还是待会见了老帅再问吧。”

    朱秀点点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有些朴素简陋,但也没时间赶回去更换,只能将就了。

    “快走。”朱秀正要坐上马车,伙计跑出邸舍大门,询问道:“敢问少使君,徐茂才和李嘉二人如何处置?”

    朱秀想想道:“保证安全就好,其他的不用管。”

    伙计抱拳道:“少使君放心,属下记住了。”

    朱秀看看他,笑道:“你叫胡广岳?”

    胡广岳忙躬身道:“正是。”

    “踏山都老人里难得出一个人才,好好干,我会记住你的。”

    胡广岳激动不已,想要下跪,又顾忌邸舍外人多眼杂,躬身道:“胡广岳愿为少使君赴汤蹈火!”

    朱秀笑笑,掀开帘子钻进车厢。

    严平挥舞马鞭一声吆喝,驾车往县城东门赶去。

    东门外,史匡威大半年来第一次穿上官袍,裴缙、温仲平、陶文举等节度府属官站在他身后。

    宋参到阴盘县指导农事生产去了,许久不露面的温泰温老头一身簇新襕衫,拄拐杖站在人堆里,跟温仲平低声说着些什么。

    老史习惯性地想两手拢袖,可惜官袍袖口有束革,拢不进去,只得悻悻地叉腰歪斜站着,黑脸满是不爽。

    “少使君来啦!”有人喊了声,裴缙立马提着袍服下摆一溜小跑迎上前。

    朱秀掀开帘子,裴缙便殷勤地递上一只胳膊。

    “怎敢劳烦怀雅公亲自搀我?”朱秀打趣一笑,扶着他的胳膊跳下马车。

    “少使君又逗弄我。”裴缙咧咧嘴,故作委屈。

    怀雅是裴缙为自己取的字,别人称呼他怀雅公,裴缙怡然自得,刹那间觉得自己有几分名士风范。

    可每次从朱秀嘴里说出来,裴缙就觉得不对味,尴尬且心虚。

    “闺女还好吧?”朱秀随口道。

    “有劳少使君惦挂,小女一切安好。”裴缙笑呵呵的。

    裴缙和薛氏生的女儿尚且年幼,活泼可爱,朱秀见过几次,也很喜欢。

    裴缙虽然常年受到悍妻薛氏的压迫,但薛氏临死前把闺女托付给关铁石,带回泾州交给裴缙,这件事对他震动极深。

    薛氏已死,裴缙丧妻,闺女丧母,裴缙又当娘又当爹,拉扯女儿也不容易。

    他如今是节度推官兼任度支官,算是彰义军邢狱和财物的大管家,终日忙得不可开交。

    朱秀体谅他,给他配置的掾吏也是最多的,减轻他负担,让他有时间照料闺女。

    朱秀到来,众官吏行礼,朱秀拱拱手笑道:“见过诸公。”

    史匡威揽着他的肩头,骂咧道:“驴操的飞龙军,一面派人通知咱们准备出城迎接,一面昼夜兼程赶来,后赞这王八蛋想干什么?

    折墌城的兵将察觉动静,吓一大跳,还以为哪路叛军打来,差点就要发兵阻截。”

    朱秀撇撇嘴:“人家这是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他敢!”史匡威眉眼倒竖。

    朱秀拢拢袖咂嘴道:“人家手握圣旨,代表天子圣意,要做咱们彰义军的主!今后有了矛盾,一顶抗旨不遵的大帽子压下来,你顶得住?”

    老史气势立马矮了七分,悻悻道:“自然是不能明目张胆与朝廷对抗....但咱们也不能任人宰割不是?彰义军可是咱爷俩的心头肉,平白被人割走一刀,你受得了?”

    朱秀眯眼看着官道尽头,远方似有扬尘冲天起,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要不咱们反了吧?”

    老史斜跨腿站着,一条腿抖擞,闻言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臭小子作死啊?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史匡威惊得跳起来,去捂他的嘴巴。

    朱秀挡开,撇嘴小声道:“早就跟你通过气了,还紧张什么?”

    史匡威牛眼睁大,压低声道:“那也不能大庭广众下议论吧?这种掉脑袋的事,当然是咱爷俩关起门,捂在被窝里说!”

    朱秀斜睨他一眼,满脸嫌弃:“我可不会跟你躺在一张床上....”

    老史朝后瞟一眼,不少人好奇地盯着他们,不知道他爷俩勾肩搭背脑袋凑一块嘀咕些什么。

    “都给老子站直喽,打起精神来!蔫头耷脑的,成何体统?”

    史匡威拿出老帅气势怒叱一声,一众属官赶紧振作几分精神。

    揽着朱秀往外挪几步,老史低声道:“咱们将来,当真要反?”

    朱秀摊摊手道:“不反,你我这颗人头迟早归了刘承祐。”

    老史黑脸紧皱,便秘似的沉吟不语。

    “怎么,你怕了?还是忠字当头不愿反?”朱秀撇嘴讥诮。

    “老子刀枪剑林里滚了不知几遭,怕个屁!”

    老史瞪眼没好气地喝道,“再说,老子忠的是先皇,又不是他刘承祐!要是先皇不早早驾崩,老子当然不会反,朝廷也不会是现在这个鬼样子!

    在沧州,咱们将刘承祐得罪透了,心里铁定记恨咱们哩!现在又收拾了李守贞,天下太平,下一个对付的就是咱们!派后赞这狗东西来泾州,就是信号!”

    朱秀拍着他的肩膀道:“所以老史,你要有心里准备,咱们这条路走到头,想要活命,只有反,迟早的事!”

    史匡威叹口气,盯着朱秀,哼唧道:“当初在沧州,老子就该活捉了你小子,五花大绑送到刘承祐面前,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说不定,老子现在也能混个国公爷当当,稳坐朝堂安享富贵!可惜啊~可惜~”

    朱秀揶揄道:“现在后悔可晚了,要是咱俩闹腾起来,彰义军立马得四分五裂。还有雁儿,你猜她会帮谁?”

    老史面皮狠狠颤了颤,懊恼骂咧:“死妮子,胳膊肘朝外拐!”

    闲扯几句,老史又犹犹豫豫地道:“可是就凭咱们彰义军,能成事吗?难道你还想一路打到开封,自己当皇帝?”

    朱秀笑道:“放心,唱主角的可不是咱们,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挑大梁,咱们只需要在旁边摇旗呐喊就行。”

    史匡威用力摩挲着寸头,狐疑道:“谁有这么大胆子?”

    朱秀背剪着手,悠悠道:“天机不可泄露。”

    老史强忍飞脚踹他屁股的冲动,又问道:“何时起事?”

    朱秀望望天:“需要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契丹南下....”

    “什么?!”史匡威猛吃一惊,急忙压低声道:“契丹人还会卷土重来?”

    朱秀道:“契丹与中原乃是世仇,幽云十六州也还在契丹人手里,如此一来,契丹人有了桥头堡,必定会觊觎中原财富,汉人也不会甘心拱手让出幽云之地,使得契丹人把刀悬在头顶,双方未来几十年都不会消停。

    如今,耶律阮基本坐稳帝位,此人年富力强,必定图谋进取,想创立一番功业,以此巩固皇权。

    所以说,契丹人南侵是早晚的事,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北疆一定会有消息传来。”

    对于朱秀的一番分析,史匡威深信不疑。

    无数次证明,朱秀对于未来局势的把握,非常人所能及,留侯武侯在世也不过如此。

    老史震惊道:“你是说,有人会学先帝,借契丹之乱趁机起事?”

    朱秀摇摇头道:“这次的局面或许会大不一样。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只有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史匡威浓眉紧皱,点点头又道:“这就是你要我当一年乌龟的原因?”

    朱秀指指自己:“两只乌龟。总之,我们一定要尽量稳住后赞,不能让朝廷找到借口,在大变局之前,把刀砍在彰义军身上。”

    老史深深吸口气,叹道:“明白啦,当乌龟就当乌龟,驴操的....来就来吧!”

    朱秀笑道:“当乌龟总比当王八强,王八只能活千年,乌龟能活万年。”

    老史撇嘴道:“老子跟着你小子干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事,能活个寿终正寝就知足啦!”

    朱秀摊手笑了:“咱们做的事的确不符合朝廷法度,忤逆君命,违背礼教,却都是为老百姓着想,实实在在的好事,也算是积德行善,两相一抵销,阎王爷会给你三分薄面的。老史啊,你这辈子算是稳了。”

    “嘿嘿~借你小子吉言吧....”

    俩人一路斗嘴,回到队伍前站好。

    官道上传来隆隆马蹄声,一杆明黄汉字龙旗出现在风沙之中,紧接着便是青色飞龙军旗。

    史匡威望着沙尘滚滚之中远道而来的飞龙军,一脸肉疼似地喃喃道:“两千人马,吃喝拉撒都要算在彰义军头上,他奶奶的....”

    朱秀四下里瞧瞧,问道:“怎么不把李重进叫来?”

    老史摇头:“一大清早就跑到棋牌室打麻将去了,只怕晚上才能见到。他又不是彰义军的人,叫他作甚....”

    老史一愣,拍脑门恍然:“对啊!李重进可是个大衙内,让他跟咱们站一块,壮壮声色也是好的。”

    朱秀道:“李重进是个混不吝,天王老子都不怕,用在这种场合最合适。”

    “失算啊失算,老子可没想到这一茬....”

    一匹乌黑高大的骏马飞奔而来,马背上驮着一名锦袍男子,中等个头,吊三角眼,眉宇间神情略显阴鸷。

    “这龟孙就是后赞....”

    史匡威飞快低声一句,抱拳大笑着迎上前:“当年一别,许久不见,军使别来无恙!”

    后赞驾马冲来,马匹速度不减,直冲史匡威而去。

    老史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冷笑一声,止步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黑马迎面冲来。

    朱秀两手捏了一把冷汗,身后更是响起惊呼。

    “吁!~”

    冲到史匡威身前丈许距离,一声长嘶,大黑马高高扬起前蹄,些许草屑碎石溅到老史身上。

    “哈哈哈~史节帅胆色不减当年啊!就是瞧着清减了许多,像个垂垂老矣的乡农,也不知还拿不拿得起,当年白袍飞将留下的凤嘴霸王刀?要是拿不起,不如送给我如何?”

    后赞大笑着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身后赶来的亲兵。

    史匡威一脸古怪地笑道:“军使说笑了,凤嘴刀乃是祖父敬思公所留,就算我老了提不动刀,也该传给儿子才对!你若是受我史家传承,这辈分可不好论啊~”

    后赞当即变了脸色,身后的几个亲兵一脸愠怒。

    朱秀吭哧憋笑,论斗嘴,老史在这群大大小小的军阀里也算数一数二了。

    后赞冷哼道:“听说你儿是个憨子,也会耍刀?”

    史匡威咬着后槽牙狞声道:“不光会耍刀,杀起人来比谁都利索!”

    “哼哼~有机会本军使可得见见!”后赞不甘示弱,怒目相视。

    四目相碰,火星四溅。

    朱秀适时上前,揖礼道:“军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先进城,入府歇息,晚些时候为军使举行接风宴!”

    后赞瞥了眼,冷冷道:“你是何人?”

    史匡威道:“你手上的敕封圣旨便是颁给他的,你说他是谁?”

    后赞讶异地打量一眼:“你就是朱秀?”

    “正是在下!”

    后赞似笑非笑道:“怎地打扮像个小厮?要是不说,还以为是为史节帅牵马坠凳的奴人!”

    老史眉头一拧就要发飙,朱秀神情自若,拱拱手道:“在下身为史节帅的部下,自当侍主如父,儿子为父亲牵马坠凳有何不可?

    军使乃是官家亲信宠臣,平日里在开封皇宫,应该也没少为官家牵马吧?还是说,军使其实根本不愿意侍奉官家?觉得为官家牵马坠凳有辱体面?”

    后赞微眯的眼缝闪烁凶芒,像一只食腐的秃鹫,恶狠狠地盯着他。

    史匡威大咧咧地揽着朱秀道:“本帅把这小子当半个儿子养,让他为老子牵马又有何不妥?”

    后赞看看他二人,忽地仰头大笑:

    “有趣有趣!郭枢密举荐的人果然有些意思,也不枉本使千里迢迢来泾州为你宣旨!”

    朱秀拱手,退让一旁:“军使请入城!”

    史匡威伸手一邀:“请吧!”

    后赞翻身上马,挥挥手,率领飞龙军入城。

    呛人的灰尘冲天而起,史匡威骂咧道:“驴操的果然没安好心!这个下马威咱们算是接住了,往后可就难了!唉唉,乌龟不好当啊....”

    朱秀凝重道:“后赞也不傻,不会硬来,要是他闹出大乱子,引起边地藩镇动乱,朝堂上他也立不住脚。”

    史匡威爬上马背,朱秀坐进马车,跟在飞龙军后回城。

第一百六十章 北朱南徐初论道

    两千飞龙军进入安定县城,引来无数百姓夹道观望。

    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明黄汉军龙旗代表天子,城头高挂的汉字黄旗,也只是大汉国土象征,没有资格配绣龙饰。

    或许是为了装点门面,这支飞龙军光从卖相看还算不错,皆是挑选高大健壮的兵士组成,衣甲鲜亮刀兵齐整,连马匹都是清一色上好的青州马。

    县城百姓指指点点,低声私语,神情中或多或少带着些惊惶之色。

    藩镇兵祸由来已久,天下几无太平地。

    泾州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几年,如今又有外军入境,百姓们难保不会忧心忡忡,担心家园再起战乱。

    后赞和史匡威并驾齐驱走在前,冷眼扫过街旁百姓,感受到百姓眼中明显的排斥之意,不悦冷哼:“边地刁民,不知好歹,无礼至极!”

    史匡威嘿嘿道:“百姓缴税纳粮养活彰义军,将士们出生入死保境安民。你两千飞龙军入境,啥事都没干,往后还要靠这些百姓省下粮食养活,换作是你,难道还会有好脸色不成?

    要是你敢当街拍胸脯大声说,往后飞龙军不吃泾州一粒粮,我敢保证他们绝对会敲锣打鼓欢迎你!”

    后赞脸色变了变,强辩道:“官家已有旨意,本使带来的这部分飞龙军,往后划归彰义军统辖,不属于禁军序列。既然同为彰义军,就该由辖境内的州县承担粮饷。”

    史匡威撇撇嘴讥讽:“官家也真有意思,历来只有朝廷裁减藩镇兵员,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把禁军送来给我彰义军。哼哼~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硬塞一群歪瓜裂枣,没人捡的破烂货来....”

    “史匡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非议圣上!”后赞铁青着脸色怒斥。

    “嗬哟,这开封来的京官,别的不会,乱扣帽子栽赃罪名的本事倒是祖传!”史匡威满脸嘲弄。

    “库库~”

    身后传来吭哧笑声,后赞猛地回头怒视,朱秀探出车窗看戏的脑袋立马缩进去。

    后赞冷冷道:“史匡威,你心里应该明白,为何官家会派我出任彰义军节度副使。过去一年多,你们在泾州倒行逆施,大肆掠夺邠州人口,以盐贩猖獗为理由,私自倒卖食盐,垄断关中、河西盐运,搅乱整个陇右的榷盐国政,攫取国家盐利!

    朱秀谋害定难军李彝殷的侄儿李光波,此事李彝殷已经多次上表朝廷,请求将朱秀治罪。

    官家说了,要将此事尽快调查清楚,给李彝殷一个交代。

    你彰义军行事无忌,多次忤逆官家,洛阳留守王守恩、京兆盐铁转运使王峻、李彝殷等重臣几次三番上表弹劾,告你彰义军截留税赋,私自扩军,意图谋反!

    官家派我来,就是要我将这些事调查清楚,也是给你和彰义军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史匡威抱拳笑道:“多谢军使如实相告,也请军使放心,我彰义军忠心天地可鉴,绝无任何不轨之意。

    采盐制盐的确有,但卖盐可就冤枉了。盐厂的盐只够供给辖境内的军民,就算小有余存,都被该死的盐贩弄去了。唉,盐贩猖獗至此,的确是我查处不严所致。

    还有掳掠邠州人口更是扯淡,那是咱们泾州的福利政策好,邠州百姓都愿意往泾州跑,拖家带口要到泾州安家落户。都是我汉家子民,难道忍心将他们拒之门外?

    王守恩在邠州高价卖官盐,吃老百姓的骨血,百姓活不下去才往泾州跑。臭不要脸的东西还敢跑到官家面前告状?驴操的王八蛋,还好他跑得快,否则老子一定杀到新平,逮住这龟孙暴揍一顿再说....

    还有那李彝殷,党项人说的话也能信?还要老子给他交代?他派兵侵占老子的原州马场,他怎么不给老子交代?

    官家让你来查老子,怎么不让你去定难军查他李彝殷?定难军的确兵强马壮,可彰义军也不是烂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史匡威越说越火大,唾沫横飞骂骂咧咧,十足像个怨气满满当街撒泼的泼妇。

    后赞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气恼道:“涉及官家,还敢口出污言秽语?还不赶快闭嘴!”

    史匡威骂过瘾了,抹抹嘴上唾沫,嘿嘿道:“老子可没骂官家是驴操的,老子骂的是李彝殷....”

    后赞面皮颤了颤,狠狠剜他一眼。

    朱秀趴在车窗探出头,听得津津有味。

    老史机智啊,趁机向后赞表明立场态度。

    你后赞奉旨来调查没问题,出任我彰义军的二把手也没问题,但别想鸠占鹊巢,玩兵变夺权的把戏。

    只要保证彰义军还姓史,咱们还是朋友,彰义军就会忠于开封朝廷。

    要是想来硬的,对不起,彰义军虽不及河中军,但我史匡威却不介意做一回李守贞!

    这就是老史言辞里隐晦表达的含义。

    代笔了一只乌龟最后的底线和态度。

    乌龟虽然怂了些,但龟壳很硬,强吃的话,小心磕掉牙。

    后赞的反应表明他听懂了老史话中深意。

    朱秀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背影,暗暗猜测他会怎么做。

    后赞来泾州,毫无疑问,终极目的就是夺权,朝廷要把彰义军这颗不安分的棋子攥在手里。

    现在知道了史匡威的态度,他一定会有所顾忌,不会一味蛮干,闹出流血牺牲的大变故。

    如此一来,便为朱秀和老史争取时间。

    时间,现在是他们最稀缺的东西。

    朱秀思索间,余光瞥见街旁人群里站着一人,赫然是徐茂才,赶紧缩回脑袋,扒着窗户缝窥视。

    徐茂才站在人堆里观望,观察北方邻国的军容军貌,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观察的对象。

    “这家伙,就差没把细作二字刻在脑门上了....”朱秀暗笑。

    进牙城前,路旁突然窜出一人,后赞胯下黑马受惊,唏律律地扬蹄叫唤起来。

    “混账东西!”

    后赞大怒,抬手甩出马鞭,朝那人头脸抽去。

    一路走来与史匡威吵嘴,他早就憋了一肚子闷气,正愁找不到发泄之处,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刁民竟敢惊吓他的坐骑,砍脑袋也不为过。

    后赞脸上露出狞笑。

    朱秀和史匡威却是吓一跳,那人竟然是李重进。

    想要制止却来不及,马鞭已经落下。

    李重进今日也很恼火,手气不佳,打了几圈麻将愣是一把没胡,还把最后一点家底赔进去。

    自从见识过这种新式博戏,李重进兴趣大涨,棋馆也不去了,一头扎进棋牌室,专心致志学习麻将之道。

    别说,李重进在这方面有些天赋,让他看了几次便能上桌,打了几圈就能记住基本规则,后续机巧则是日趋熟练。

    一开始李重进运气不错,十赌九赢,后来随着棋牌室生意越来越火爆,会打麻将的人越来越多,总体水平有所上升,李重进再想大杀四方可就难了。

    后来,麻将成了风靡县城的休闲娱乐活动,李重进想赢牌越来越难,加上他心浮气躁,一旦牌桌上局面处于下风,常常失去耐心破罐子破摔。

    前期赢的钱赔进去不说,还把他的一点私房钱搭进去。

    李重进从人堆里挤出来,准备进牙城回府去,满脑子都在回想刚才牌桌上几处失误之处,越想越懊恼。

    哪不知恰逢后赞经过,他突然钻出使得马匹受惊。

    李重进见马上之人挥鞭子打来,愣了一下,眼里迸射出凶光,抬手挽住鞭子,紧紧攥住,用力一拽,奇大的力量差点没把后赞扯翻,双腿死死夹紧马腹,骇然朝李重进望去。

    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李重进?!你为何会在此?”后赞大吃一惊,脸色变得阴沉。

    李重进撇嘴冷哼:“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好好的禁军不待,千里迢迢跑来泾州,你还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不是说还有几日才到,怎么来的这么快?”

    李重进手一松,后赞抽回马鞭,暗暗松口气。

    史匡威和朱秀急忙上前,见两人都没受伤,虚惊一场。

    朱秀拐了李重进一胳膊肘,嘀咕道:“认识?”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认识,飞龙军后军使嘛,老相识啦!去年禁军大校阅,我与后军使还切磋过武艺。”

    朱秀眼珠在两人间转悠,见后赞面色铁青,就知道这厮只怕在李重进手下没占到便宜。

    后赞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冷声道:“你不跟郭威回京,却逗留在泾州,意欲何为?”

    李重进眉毛倒竖当即火大,指着他叱骂道:“直娘贼!婊子窝里爬出来的狗东西!你算什么玩意儿,也敢过问你家黑爷爷?黑爷爷去哪干什么,还用得着跟你报备?郭帅乃当朝枢密,司徒,先帝所托顾命大臣,你算哪根鸟毛?竟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讳?

    你下来,看黑爷爷不撕烂你的狗嘴!”

    李重进破口大骂着,撸袖子要冲上前把后赞拉下马,史匡威赶紧拦住。

    朱秀脚底抹油躲进马车,从车窗探出脑袋继续看戏,严平持刀警戒。

    后赞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摁住佩刀,几名亲兵哐啷拔刀围拢过来。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史匡威一声怒吼,牙城城门内,有牙军人马赶来。

    城头上,牙军弓弩手拉弓上弩,数百箭簇对准后赞和飞龙军。

    “谁他娘的敢动一下,老子保管叫他变成刺猬!”

    史匡威恶狠狠地扫过那几名率先亮兵刃的亲兵。

    后赞怨毒地怒视李重进,手掌从刀柄上松开,冷喝道:“都退下!”

    亲兵们得令,收起刀兵退回身后。

    史匡威大手一挥,城头上的牙兵弓弩手瞬间解除警戒。

    后赞仰头看去,城头上已是空无一人,心中为之一凛,彰义军训练有素,比他想象的更加精锐。

    李重进还要骂咧,史匡威挤挤眼,小声道:“差不多得了,别太过火。”

    李重进悻悻地哼了声。

    史匡威恼火似地嚷嚷道:“你们一个是官家的宠臣,一个是郭枢密的外甥,都他娘的是大爷!老子一个也惹不起!要是想打,跑远些,出了泾州,任凭你们拔刀互砍也不干老子的事!

    但是这里,是老子的地盘!要想待下去,就都给老子安分些!否则谁他娘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史匡威撕扯嗓音怒骂一阵子,后赞咬牙听着,脸色难看,倒也没有吭声。

    “这就对了嘛!”

    老史又站出来和稀泥,“你们两位大爷来到泾州,我彰义军得好好供着,磕碰丁点也担待不起。一点小误会,哪至于喊打喊杀?好啦好啦,都散了,入城!”

    后赞深深吸口气,压住怒火,冷冷道:“史节帅可安排好驻地?”

    老史笑哈哈道:“当然安排妥当了,你只管率人过去就行!来人,请军使入牙城!”

    两名牙军指挥使站出来抱拳行礼,后赞夹了夹马腹,率领飞龙军缓缓开进牙城。

    “好小子!让你误打误撞,灭了那厮的威风!晚上可得跟你好好喝两杯!”

    老史大笑着拍拍李重进的肩膀。

    李重进嘿嘿道:“那敢情好!多谢史节帅!”

    史匡威率领节度府官员随飞龙军入牙城,朱秀走下马车,和李重进站一块。

    李重进斜他一眼道:“刚才为何不见你上前拦我?”

    朱秀奇怪道:“为何要拦你?”

    李重进哼唧道:“万一我真把那狗东西揍了怎么办?”

    “揍就揍呗,别打死就行。”

    朱秀满不在乎,“再说,你黑大王虽然莽撞了些,但也不算太傻,怎会真的打死那厮?”

    李重进欣然点头,却又一怔,恼火道:“什么叫不算太傻?难不成在你眼里,我还是有点傻?”

    朱秀沉默,看着他,话锋一转问道:“你今天输了多少?”

    李重进愣了愣,一拍大腿悔恨道:“输了整整三贯啊!今日点子背,牌不顺手,要啥没啥,不要啥偏来啥....”

    李重进当即大吐苦水,自己傻不傻这个问题,彻底抛之脑后。

    严平躲在马车旁偷笑。

    朱秀耐心听李重进抱怨完,挖挖耳朵:“说吧,想借多少?”

    李重进黑脸挤出讨好笑意,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十。

    朱秀撇嘴道:“付利息,九出十三归。”

    李重进震惊,痛心疾首:“不干!太黑啦!”

    朱秀想想道:“那就月息四分,以十二月为限还清。”

    李重进搔搔头,有些犹豫。

    “这可是友情价,分期还款压力小,我可全是为你着想。”朱秀怂恿道。

    李重进掰指头盘算,嘀咕道:“好像是挺划算的....”

    又幽怨道:“你名下产业众多,牙齿缝里都能抠出几百上千贯的,能不能再少些....”

    朱秀拔腿便走,李重进急忙追上几步拽住,咬牙道:“我借!不过要一百贯!”

    朱秀咧嘴一笑:“可以!不过话先讲明,要是还不上,你就得加入彰义军,什么时候你的粮饷超过欠债才能离开!”

    “加入就加入!大不了本大王一辈子跟你干!废话少说,先给钱!”李重进胸脯拍得梆梆响,急吼吼地伸手。

    “严平,带他去拿钱,记得立下字据,签字画押一个都不能少!”

    “嘿嘿,卑职遵令!李衙内,请吧!”严平会意点头,带着兴高采烈的李重进拿钱去了。

    朱秀摩挲下巴冒出的青胡茬,笑得很嘚瑟。

    黑大王上了他的贼船,只怕一辈子也下不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路的尽头是造反

    安顿好飞龙军,后赞又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宣旨仪式。

    他让史匡威把节度府一众官吏召集起来,又将牙军指挥使以上军职者集中起来,摆设香案,焚香叩拜,抑扬顿挫地诵读完连篇累牍的圣旨。

    老史当然不想搞得太繁琐,私下里领旨谢恩也就行了。

    可后赞坚决不同意。

    他也不傻,两千飞龙军是他敢进入泾州的底气,官家旨意是他日后行事的依据,也是担任节度副使,掌握权力的根本法理。

    当着彰义军官员将领的面把开封朝廷的态度展示出来,多多少少能起到些震慑人心的作用。

    如今早已不是藩镇能稳稳压过皇权的时代,历经梁、唐、晋三代整饬,中央军事集权的趋势越发明朗,禁军才是天下最强大的军事集团,而皇帝本人就是最大的藩镇。

    首创侍卫马步军的朱温就是这场集权运动的发起者。

    老朱履历丰厚,先是参加黄巢领导的起义军,逐渐打出名堂,有了地盘人马。

    再一看大唐王朝朽而不倒,起义军却早早四分五裂,果断接受朝廷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僖宗皇帝爱将朱全忠,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军,反过头来镇压当年一起扛枪吃馍馍的老兄弟们。

    老朱面厚心黑,以武力胁迫唐朝廷,又打着朝廷旗号四面征讨,抢地盘、抢人口,敛财扩军。

    当老朱占据河南,势力强到再也不受朝廷控制,果断挥师西进,霸占关中掌控长安,把刀架在昭宗皇帝的脖子上,一脚把老主子踹到洛阳去。

    至此,老朱成为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实际掌权人。

    老朱得意啊,人也飘了,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干掉老主子,虚头巴脑地扶持昭宗儿子做了哀帝。

    三年后,可怜的小皇帝在老朱的淫威下禅让帝位,享国二百八十九年的大唐王朝轰然崩塌。

    隔年,小皇帝被老朱赐下一杯鸩酒毒杀,死时年仅十六岁。

    老朱如愿以偿开创大梁王朝,当上皇帝,成了天下至尊,表面上威风八面,实则被天下人戳破脊梁骨。

    自从天宝十节度开始,到朱温灭唐,这近一百五十年间,藩镇势力几乎主导了大唐王朝的兴衰起落。

    朱温从造反起家,又投降朝廷当上藩镇,最后借助藩镇之势灭亡大唐,做到了当年安禄山、王仙芝、黄巢都没做到的事。

    老朱可以说是唐末藩镇之祸,武人起势的集大成者。

    同时,他也是对藩镇兵祸认识最为深刻之人。

    所以老朱上台,当即着手改革军制,大搞军事集权,把天下藩镇拆分重组,抽调各镇精锐兵将组建禁军,设立侍卫亲军负责统率。

    老朱清醒的认识到,皇帝宝座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保障,真正让他得以统御天下的,还是紧紧抓在手里的兵权。

    皇帝,必须是天下最强大武装集团的头子。

    老朱的路线是走对了,可惜运气差了些。

    外部错综复杂的斗争形势奈何不了他,反而被自家亲儿子弄死。

    老朱当年亲手埋葬大唐王朝,断送李唐血脉,为天下人所不齿,时人常言,这便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

    从朱温称帝着手削弱藩镇,加强禁军建设开始,往后不管中原王朝走马灯似的换主人,这项国策都坚定不移地延续下去,迄今已有四十余年。

    自此后,几乎再没有藩镇势大到能以一己之力灭亡中央朝廷。

    庄宗皇帝李存勖遭遇兴教门之变,是由禁军主导的一次军事叛乱。

    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若非割让幽云借来契丹兵马,也难以与洛阳朝廷抗衡。

    刘知远则是借契丹之乱趁势而起,兵主开封收拢人心,成为众望所归的中原新主。

    即便按照历史轨迹,未来有可能发生的兵变,也都是在禁军主导下进行,藩镇势力在天下大势中,已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唐末藩镇兵祸,与五代王朝更迭,其实是差别极大的两个不同历史时期。

    所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其实只存在于藩镇势大,中央难制的特定时期。

    那是写给锦绣大唐江山最后的挽歌。

    当藩镇蜕变为中央,造反之人也会摇身一变成为新的公卿。

    诗中所言公卿,不过是门阀政治集团在唐末最后的挣扎。

    自魏晋年间延续下来的门阀集团,数百年来一直作为一群特定的贵族集团存在,无数次的皇权更迭背后,都由世家门阀所掌控。

    随着安史之乱后,藩镇之祸愈演愈烈,武人集团做大做强,世家门阀也在一次次动乱中被彻底碾碎,最后成了大唐王朝的陪葬品。

    大唐由藩镇而亡,五代由藩镇而兴。

    而藩镇也终将退出主导历史进程的舞台。

    史匡威对于后赞拿皇帝威权压迫他的举动很气愤,回到节度府内书房,朱秀为了安抚他,再一次耐着性子为他阐述藩镇与中央的关系演变。

    老史虽然是家传的节度使,但对于如何与中央朝廷博弈,其实并不太擅长。

    史家能三代承袭彰义军,很大程度来源于地理优势。

    泾州地处偏远,身为关中西北门户,自从西面的吐蕃人陷入内战,无力东进侵犯疆土后,泾州的军事地位有所下降,关中屏障的头衔也不再有人提及。

    泾州的高光时刻,应该是一百六十多年前,唐德宗建中年间发生的泾原兵变。

    泾原将士被反复无常的长安朝廷彻底惹火,掀了桌子,一举攻陷长安,吓得唐德宗出逃奉天。

    此举狠狠扇了唐朝廷一个耳光,大唐威严再度扫地。

    此后,泾州地区在历代纷争里,几乎都扮演小透明的角色。

    遍观当今藩镇,还能传承三代以上的屈指可数。

    从这方面看,史匡威也算凤毛麟角了。

    老史为此很得意。

    “你说这玩意儿到底是个啥?轻飘飘的,写几个字,就能定人生死,予夺富贵?”

    内书房里,老史捧着锦缎绣金线的圣旨,瞅了又瞅,咂嘴咋舌,似乎颇为感慨。

    朱秀手里也有一份,瞟过几眼没太放在心上,随手扔一旁。

    几分告身文书,符印宝册,统统加盖了皇帝宝玺。

    有了这些,朱秀从此后就是开封朝廷认可的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史匡威则加了太子少保的头衔,也算是成了正二品大员。

    老史捧着圣旨感慨连连,朱秀瞥了眼,哂笑道:“瞧你那模样,跟没接过皇帝旨意似的,寒碜~”

    老史咂嘴道:“甭说接圣旨,皇帝老子都见过几个....”

    “那还感慨什么?”

    老史叹道:“感觉不一样了啊....以前挺稀罕的,盼着朝廷加封盼了好些年....

    我爹当年被追授为司空,万一我一辈子都达不到他的品衔,将来去了下面如何交代?

    岂不有负他老人家生前教诲?就算咱不能把老史家发扬光大,也不能扯后腿不是?”

    朱秀安慰道:“你现在也当上了正二品,不算丢老史家的脸面,可以下去见先人们了。”

    “是啊....”老史感触颇深,旋即觉察不对,没好气地喝道:“呸呸呸!老子就算见祖宗,那也是五十年以后,可不是现在!”

    朱秀嬉笑道:“再活五十年,你可真成王八了。”

    “哈哈~”老史笑骂几声,随手把圣旨扔一旁,自嘲道:“以前挺稀罕,现在拿到手也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拿去擦屁股老子还嫌硬!人啊,就是这么贱!”

    朱秀笑道:“以前你还想着效忠朝廷,拿自己当汉臣看,心里自然生出敬畏感。

    现在知道将来要造反,这份敬畏之心也就没了,刘家皇帝的封赏在你眼里,已经成了一个屁。”

    史匡威摩挲胡须,咧嘴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这样不好,人总得有敬畏之心,否则做事毫无底线,也太过可怕了些。”

    朱秀指指一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副墨宝,上面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正楷大字:民

    “身为一方掌权者,最应该懂得敬畏万民,敬畏黎民苍生!这幅字乃名家出品,专门送给你的。”

    老史许久没来内书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这样一幅字,凑近仔细瞅瞅,发现左下角盖着一方小小印章:四有先生

    老史顿时大翻白眼。

    “后赞明日要召集属官,商讨权责划分之事,你怎么看?”

    史匡威斜靠太师椅,翘着腿哼唧道。

    朱秀道:“他是节度副使,当然会要求分权,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史匡威犹豫了下,说道:“明日....关铁石和魏虎也该回来了....”

    朱秀瞥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老史放下腿,搓搓手掌,吞吐道:“魏虎的事,我来跟他说,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朱秀笑笑:“不需要给我交代,他又不欠我什么。”

    史匡威松口气,咧嘴大笑:“就知道你小子是个有度量的。”

    朱秀淡然道:“你可以跟他讲明,我朱秀并非薄情之人,只要他诚心认错,并且以后保证不再犯,陇山关的事我既往不咎。

    老史你懂我,主掌彰义军权并非我最终目的,不过是以此为跳板,寻求进身之阶。我与魏虎,其实不存在内斗争权,只不过我自问能比他更好的治理彰义军。

    只要他安分守己,就还是彰义军牙内都指挥使,将来若他称职,我完全可以把权力交还给他。

    泾州乃边塞之地,直面吐蕃人威胁,需要整合地方力量,为朝廷挡住吐蕃人东进,所以一段时间内,彰义军的节度职权会得到保留....”

    老史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道:“还是你小子明白事理!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会代为转达。魏虎毕竟跟了我十年,跟你一样算是我半个儿子,要是你们斗起来,我里外左右都不是人,想想就头疼....”

    朱秀笑了笑,起身拱拱手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宋参送来的几份文书还没看过。”

    老史笑呵呵地送他离开内书房,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时,脸上的笑容被一片疲累失望所取代。

    “魏虎啊魏虎,你个狼崽子还真叫人不省心....”

    史匡威从书柜夹层取出一份密报,是关铁石提前派人送回来的,内容与魏虎在陇山关的所作所为有关。

    “老子拿你当儿子养,到头来你却想从老子身上咬下一块肉....”

    老史气愤地骂咧着,黑脸满是愠怒。

    “唉~唉~罢了罢了,你小子还救过老子的命,老子说什么也得救你一次....”

    史匡威把密报凑近火烛点燃,望着黑烟缥缈,手一松燃烧的纸张落在地上,很快烧为灰烬。

    “要不是这次陇山关的事,我还真不知道,你小子有那么大野心....

    可是你怎么就不明白,单靠武力支撑不了彰义军,你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猛将,做不了肩负几万军民身死的节帅!”

    史匡威有些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喃喃自语,神色复杂,时而愤怒,时而失望,时而惋惜....

    “希望你能自己想明白,否则....”

    内书房的光线偏移到西窗,史匡威坐的地方陷入一片阴影之中。

    朱秀离开内书房,一路往前宅办公官房走去。

    老史是念旧情的人,即便魏虎在陇山关拥兵自重,也不愿撕破脸,还想着保他一命。

    所以,处置魏虎一事不得不慎重,朱秀可不愿为此与老史的情义产生裂痕。

    可惜老史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魏虎的不轨之心由来已久,绝不是把他叫回来痛骂一番就能化解的。

    老史只知道魏虎在陇山关搞小动作,可朱秀手上却有魏虎一年多前,暗中纵容牙军叛徒搞兵变的证据。

    藏锋营设立以来,就把安定县当作根基来经营。

    马庆的能力毋庸置疑,在搞情报方面颇有建树。

    就算一年多前的老账本,也能彻彻底底地挖出来。

    这些证据暂时还没有让史匡威看到,既然魏虎愿意回来,朱秀决定不妨再缓一缓。

    魏虎毕竟是彰义军的牙帅,虽说经过牙军重组,他的根基已经破坏殆尽,但名声犹在,朱秀也不敢随意轻动。

    一旦下定决心要动,必然是雷霆一击。

    彰义军决不允许第二次动乱的出现。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忽悠黑大王

    翌日,后赞果然兴师动众地把节度府属官聚拢,又派人去请史匡威和朱秀,众人齐聚节度府议事大厅,商讨有关权责划分事宜。

    后赞是官家空降泾州的节度副使,手中又握有两千飞龙军,底气十足,当然会提出插手彰义军权力。

    在他来之前,朱秀和史匡威早有准备。

    却也没想到这厮如此心急,安定县城都没走完一圈,就想着从篮子里找肉吃。

    会议持续两个多时辰,浪费了大量时间不说,根本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决定。

    全程只听到史匡威和后赞扯着脖子争吵,底下一众节度府属官分作两边苦苦相劝。

    朱秀岔开腿斜靠着椅子打瞌睡,不劝架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后赞想要插手彰义军权力是必然之事,只是这厮似乎太心急了些,难免惹恼史匡威。

    其实老史也知道,权力迟早要分出去一部分,后赞既是副帅又是监军,有办法直接跟开封朝廷联络,如果彰义军一味排斥,朝廷绝不会放任不管。

    老史百般推诿阻挠,不过是摆摆姿态,让后赞和朝廷知道,彰义军不是他们捏在手里的烂柿子。

    会议自然是不欢而散,出了议事大厅,史匡威一溜烟就跑得没影。

    朱秀知道他要去接魏虎和关铁石,也不多问,背剪着手晃晃悠悠回他的办公房。

    “少使君留步!”

    陶文举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拦住去路。

    “我让你陪符娘子和雁儿去农垦区散心,你怎么回来了?”朱秀怔了怔,没想到是他。

    听朱秀语气有些不善,陶文举急忙道:“少使君误会了,非是卑职擅自做主回来,而是符娘子写了家信,托我回城,派人捎去岐州和洛阳,卑职挂念少使君,便想着入府探望,顺便向少使君禀报二位娘子的近况。”

    朱秀面色稍霁,打量他一眼,见他衣衫下摆和鞋子上沾满灰尘泥土,果然像是远道奔波而来。

    “嗯,辛苦你了。”

    陶文举腰又躬下去几分:“少使君是陶某的再生父母,为少使君效命,万死不辞!”

    朱秀笑笑,负手沿着廊庑往前走:“你跟我来。”

    陶文举落后一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符娘子和雁儿在农垦区过得可好?”

    “回禀少使君,二位娘子过得甚是开心。符娘子养了鸡鸭和蚕,每日如农家女一般忙忙碌碌,却也充实自在,乐在其中....”

    陶文举描述着符金盏在农垦区的生活细节,朱秀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

    听罢,忽地觉得不对劲:“雁儿呢?雁儿作甚?”

    陶文举犹豫了下,含糊道:“雁娘子整日撵鸡溜狗,捞鱼摸虾,兴致来了,偶尔扛着锄头下地,跟农户们学习劳作,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朱秀瞥他一眼,见这厮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知道史灵雁在农垦区没少闹腾,哈哈一笑道:“总不至于闹得鸡飞狗跳吧?”

    陶文举苦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唉,雁娘子活泼灵动,爱折腾,爱捉弄人,精力旺盛,卑职实在看不住她....”

    朱秀止步盯着他,仔细打量:“雁儿揍你了?”

    陶文举嘴角隐隐有一片淤青,抬袖遮掩了下,戚然道:“那日,卑职不过是说了几句,就惹得雁娘子雷霆震怒,一记老拳打得卑职几近晕厥....”

    “哈哈哈~”朱秀大声嘲笑起来,“有胆色!连老帅都不敢对她说重话,你竟然敢教训她?快跟我说说,你说了什么热闹了她?”

    陶文举悲愤道:“那日,经常和雁娘子玩耍的一个邻村丫头,受了同村闲汉的调戏,雁娘子气不过,抄起长鞭就要冲到邻村教训人。卑职生怕闹出人命,苦苦哀求,雁娘子却不停....

    情急之下,卑职说....说少使君向来喜欢温柔如水的女子,要是雁娘子这火爆性子再不改改,只怕会惹少使君嫌弃....”

    “那妮子咋说?”朱秀饶有兴趣地摩挲下巴。

    陶文举哭丧着脸,指指自己的嘴角:“自然是二话不说。”

    朱秀又是一阵抚掌大笑。

    陶文举委屈道:“那片农垦区住的都是彰义军兵士的家眷,方圆十几里的土地,都是少使君分给军士的良田,万一雁娘子下手没个轻重,闹出人命,岂不有损老帅和少使君英明神武的形象,甚至在军中传出闲言碎语。

    发生这种事,两家人吵一吵闹一闹也就算了,再严重些就报官处置,哪能让雁娘子由着性子胡来,卑职可全都是为老帅和少使君着想....”

    朱秀拍拍他的肩:“你说的对,处置的也不错,去账房领二十贯钱,算是我替雁儿给你的医药费。”

    陶文举咧咧嘴道:“哪能跟少使君讨钱....”

    “赏你就拿着!你干的不错,我很满意。”

    陶文举躬身揖礼感激道:“多谢少使君赏赐。”

    “此事后来如何解决?”朱秀又笑问道。

    “好在符娘子回来的及时,听完事情原委,与我也是同样的想法。雁娘子倒是很听符娘子的话,没有再闹事。”陶文举郁闷地说道。

    朱秀笑笑,继续往前走。

    二女在农垦区住的开心,他也就放心了。

    史灵雁是天生的乐天派,欢乐宝,有她陪着符娘子,想来会让符娘子更容易感受到快乐。

    “等我忙活完手头上的事,就去看看她们。”

    陶文举忙道:“雁娘子整日都念叨着少使君,这次卑职回城,还命卑职问问少使君何时去陪她们。”

    朱秀又想起一事,问道:“符娘子的家信为何要寄去洛阳?”

    陶文举回道:“听闻是符娘子的妹妹,符氏二娘子要来,已经到了洛阳。”

    “什么?还真来了!?”朱秀一个踉跄,吓得陶文举忙伸手搀扶。

    朱秀扶住门框骇然瞪大眼,嘴皮子哆嗦:“符彦卿究竟是怎么想的?符二娘子不是他亲生的吧?怎会如此轻率就答应郭大爷?完了完了,这下麻烦了....”

    “少使君没事吧?”陶文举关切地凑近。

    朱秀推开他,跌跌撞撞回到官房,一屁股跌坐下,脑中陷入急思。

    符二娘子来泾州,代表符彦卿已经基本同意郭威的联姻提议。

    他将作为郭威势力集团的代表,与兖州符氏联姻。

    也就郭大爷面子足够大,能让堂堂魏国公不远千里送女儿来泾州相亲。

    朱秀紧皱脸一顿盘算,这其中利弊竟然连他也算不太清。

    这件事又该如何跟史匡威和史灵雁解释?

    老史要是知道,怕不得扛着凤嘴霸王刀追杀他....

    再加上史灵雁的牛皮鞭子,抽打在身上那叫一个酸爽....

    “少使君?少使君?”陶文举伸手在他眼前划了划。

    朱秀回过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陶文举讪笑着缩回手。

    “少使君,符二娘子为何要来泾州?”陶文举狐疑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朱秀心虚似的呵斥一声。

    陶文举不敢再多问,只是瞧朱秀的眼神很不对劲。

    朱秀拍拍脑门,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洛阳到泾州只怕还有两个月要走,到时候再说。

    “没事的话你退下吧,赶回农垦区,照顾好两位娘子。”朱秀挥挥手。

    陶文举却是鬼鬼祟祟把房门关好,小跑回到身旁,压低声道:“卑职听闻魏虎回来了?”

    朱秀撇嘴:“你消息倒是灵通。”

    陶文举羞涩地笑笑,又一脸正色道:“魏虎欺瞒节度府,骗取钱粮,暗中派人联络六盘关、瓦亭关几处关隘守将,意图反叛自立,如此重罪,怎可轻易饶恕?”

    朱秀淡淡道:“魏虎追随老帅十年,老帅顾念旧情,想网开一面,你叫我如何处置?难道要违抗老帅之令,强行斩了魏虎?”

    陶文举阴狠道:“今时不同往日,自从少使君掌理彰义军以来,人口激增,仓禀富足,年景越来越好,百姓家家户户分得田地,少使君威名日隆,军中人人拥戴。若少使君极力主张杀魏虎,以儆效尤,老帅只怕也难以阻拦....”

    朱秀眯起眼睛,脸色无喜无悲,陶文举忽地有些惴惴不安。

    盯着陶文举看了好一会,朱秀忽地道:“若因为强杀魏虎,导致我与老帅之间产生裂痕,又该如何?”

    “这个....”陶文举眼珠滴溜溜打转,话语来到嘴边,却又不敢说,神情中透出浓浓的奸猾气。

    朱秀不带感情地漠然道:“你该不会想说,让我连老帅也一块杀掉,彻底霸占彰义军?”

    陶文举只觉身上像压了万钧巨担,沉重无比,噗通一声跪下,额头渗出汗水,结结巴巴地道:“少使君非薄情寡义之人,又怎会....怎会对老帅下手?卑职的意思是,老帅本就有意让少使君接掌权位,少使君如果极力主张杀魏虎,老帅纵然不愿,但也无力阻挠!

    魏虎一死,少使君再无掣肘,可以专心应对后赞和开封朝廷。老帅已经老了,再无进取之心,彰义军的未来,还得依靠少使君....”

    朱秀凝眼紧盯陶文举,陶文举跪地低头,浑身轻轻发颤。

    “起来。”朱秀说道,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不少。

    陶文举暗自松口气,爬起身,弓着腰,低头垂手,大气不敢出。

    朱秀轻轻敲击书桌,淡淡道:“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我如今在彰义军地位稳固,即便与老帅产生分歧,他也阻拦不了我。

    所以就算杀了魏虎之后,与老帅之间生出嫌隙,也无所谓,大不了来一场兵谏,把老帅囚禁,不伤他性命,也算全了彼此恩义....”

    陶文举讪笑着揖礼:“此乃两全之策,少....”

    陶文举没敢说完,因为他已经看到朱秀眼睛里迸射出的厉芒。

    “卑职死罪!请少使君饶恕!”陶文举吓得四手四脚趴在地上,战战兢兢。

    朱秀冷厉低喝:“陶文举,我倒还真是小瞧你了!当年薛家兄弟如果重用你,只怕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卑职知罪!请少使君饶命啊~呜呜~”

    陶文举哭丧磕头求饶。

    投靠朱秀一年多时间,他对年轻的主子还是比较了解的,知道主子动了真火,一不小心只怕要掉脑袋。

    朱秀是真火了,叱骂道:“你想逼我做董卓?自恃功劳就想鸠占鹊巢?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谁给你的狗胆,跑到我面前挑拨离间?”

    说到气恼处,朱秀抓起一支笔砸下,正好砸中陶文举的脑门,留下一道黑乎乎的墨印。

    “大丈夫行于世,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我当真是忘恩负义之小人,何以统率彰义军?往后又有何人会信服我?”

    朱秀扔出笔就后悔了,那可是吴大签从蜀中买来,特意送给他的礼物,据说价值十几贯钱。

    心疼钱,朱秀愈发恼怒,四下里看看,发现没什么不值钱还可以扔的东西,想想脱下鞋子摔过去。

    陶文举捧着鞋子跪行几步,觍着脸替朱秀穿上,赔笑道:“卑职当真知错了,若少使君还不解气,就踹我几脚!”

    陶文举捧着朱秀的腿往自己胸口撞,朱秀嫌弃地推开。

    “卑职绝无伤害老帅的意思,只是魏虎不除,少使君难以安心掌控彰义军。

    现在又来了个节度副使,少使君和老帅必须拧成一根绳,全力以赴与之抗衡。

    少使君试想,万一到时候魏虎从中搅和,暗地里捅刀子,甚至与后赞勾结,又该如何是好?

    这场争斗事关彰义军存亡,千万马虎不得啊!~”

    朱秀穿好鞋子,用力踩了踩,呵斥道:“不论如何,不能破坏我与老帅之间的情义!”

    陶文举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急忙道:“这么说,少使君同意除掉魏虎?”

    朱秀不置可否,冷哼道:“还有什么想法,一块说出来。”

    陶文举眼珠鬼祟转悠,阴恻恻地道:“卑职还有一计,可让魏虎自动显形,彻底让老帅对他失望,到时候便可名正言顺将其....”

    陶文举比划了个砍头的手势。

    朱秀没说话,勾勾手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

    陶文举会意,附耳嘀嘀咕咕。

    朱秀忍受着这厮嘴里一股子大蒜味,听完他的整个计划。

    琢磨片刻,朱秀笑道:“你想学黄盖?”

    陶文举一撂袍服拜倒,大义凛然地道:“为少使君,卑职愿肝脑涂地!”

    朱秀摩挲着下巴:“就你这身子骨,当真受得了?”

    陶文举犹豫了下,咬牙道:“死不旋踵!”

    朱秀深吸口气,缓缓点头,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

    陶文举知道主子已经下定决心,恭敬告退,轻轻闭拢房门。

    办公房内一片安静,朱秀起身踱步,默默思索。

    好一会,他拿起那支价值不菲的蜀中黄毫笔,手腕轻动,两个流水般的字迹便浮现在纸上:魏虎

    盯着看了会,朱秀在名字上划下长长一横。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朱秀论史

    史匡威接魏虎回城,命关铁石把魏虎带回来的兵马暂时安置在折墌城。

    魏虎孤身入节度府。

    朱秀在办公房忙碌了会,吃饭时也不见老史人影,便溜溜达达往后宅而去。

    果然,内书房传来史匡威说话声。

    穿过拱门,朱秀便远远见到,房间里,史匡威正在训斥魏虎。

    书房门没关,魏虎跪在地上,史匡威大马金刀坐在身前。

    老史挑选的角度很有意思,正对着房门,可以清楚看见屋外庭院走来的人。

    老史瞧见朱秀慢吞吞地走来,猛地拔高嗓门,大声怒斥魏虎:“翅膀硬啦想飞?十年前我带你回泾州时,你割掌起誓,要一辈子效忠彰义军,忘啦?”

    “帅爷息怒,我当年所立誓言铭记在心,绝不敢忘!”魏虎低着头,抱拳说道,语气低沉平稳,显得异常冷静。

    “哼!既然如此,你在陇山关的所作所为又如何解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点心思,瞒得过谁?魏虎!你太让我失望啦!”

    老史骂得脖颈上青筋暴起,扯破喉咙,不时偷瞟屋外,见朱秀站在庭院里,似乎正在欣赏盛放的海棠花。

    老史咽咽唾沫,继续拔高嗓门怒吼:“要按我的意思,你这辈子也别想回来!就算回来,也别想留在军中!

    还是朱秀那小子有情义啊,你是不知道,那小子知道我要亲自带兵去陇山关捉你,急坏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替你求情,说你一时糊涂,听信小人谗言,这才犯下大错....

    朱小子让我千万保证不能伤你性命,要让你平安回来。

    他还说,咱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可以关起门来说,非得打打杀杀闹得一地鸡毛,让外人看了笑话!

    你瞧瞧,人家朱小子多懂事啊!

    唉~魏虎,你真该好好谢谢朱秀!”

    老史一口气说完,差点没岔气,抚平胸口,端起茶壶灌了几口。

    魏虎抱拳,沉声道:“魏虎一时鬼迷心窍,惹帅爷动了肝火,魏虎知罪!千错万错,全是我一人之错,请帅爷严惩!少使君处,魏虎一定亲自登门磕头认错,少使君要杀要剐,魏虎绝无怨言!”

    “唉唉~”史匡威捶打胸口唉声叹气,忽地装出一副才看见朱秀进到院中的样子,站起身笑呵呵地道:“朱秀来了?快过来!”

    朱秀知道老史是故意演戏给自己看,就是希望自己网开一面,不要追究魏虎的罪责。

    当即也不戳破,笑吟吟地揖礼:“见过帅爷。”

    又朝魏虎拱手:“魏将军回来了。”

    魏虎高壮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双膝弯曲重重跪倒在地。

    “魏将军这是作何?”朱秀大吃一惊,急忙弯腰想要将他扶起。

    魏虎挣扎拒绝,抱拳沉声道:“魏虎一时糊涂,误信奸邪小人挑拨离间之言,铸成大错,我自知罪责难逃,也不奢求少使君原谅,只求少使君处置我之后,善待我部下弟兄,他们全都是英勇善战的彰义军老卒,忠于帅爷忠于少使君!

    所有的罪责,魏虎愿一力承担!”

    “唉,魏将军何至于此!”

    朱秀长叹一声,“你我皆是帅爷部下,两年来,虽然各自忙碌无法相聚,但袍泽情义毋庸置疑!朱秀年轻识浅,全赖老帅提携才有今天。我也知道,魏将军为彰义军立下过汗马功劳,彰义军行军司马这个位置,早就应该是魏将军来坐....”

    魏虎摇头道:“少使君言重了,少使君在关中平叛战事立下大功,朝廷赏罚分明,这些都是少使君应得的封赏!”

    “惭愧惭愧,我也只是运气好而已,哪像魏将军,全都是真刀真枪打下的战功....”朱秀满嘴谦虚。

    魏虎看了眼朱秀,沉声道:“回来这一路我也想通了,少使君的确比我更适合接任节帅职位,魏虎之前还担心少使君掌权,会将我排斥在外,加上奸人挑拨,才误入歧途....魏虎愧对帅爷,愧对少使君,无颜活在世上,只求一死!”

    说着,魏虎竟然抢过史匡威身边几案摆放的佩刀,咣啷拔出鞘,横刀往喉咙抹去。

    刀光一闪,朱秀心中一惊。

    电光火石间,史匡威猛地探出手,徒手握住刀刃,锋利的刃口瞬间割破他的手掌,鲜血汩汩冒出,滴落在地。

    “你疯了?这是作何?”

    史匡威又惊又怒,下颌髯须都在颤抖,这回是真的动了真火。

    “你跟我十年,老子是怎么教导你的?到头来,你却要在老子面前抹脖子自尽?废物!老子宁愿你死在陇山关下,死在吐蕃人手里!”

    史匡威恨铁不成钢地厉声怒骂,双目赤红。

    “帅爷....”魏虎也红了眼眶,松开刀拜倒在地,双肩不住耸动,啜泣不止。

    “来人!快叫大夫来!”朱秀回头朝屋外大吼一声。

    刀掉地,史匡威跌坐在椅子上,摊开血肉模糊的手掌,惨然一笑。

    望着魏虎和朱秀,老史叹息道:

    “老子这一辈子,没干成过什么大事,唯独遇见你二人,还都收归门下,值啦!老子有两个儿子,大郎是一个,你二人加起来算一个,都是自家人,有啥好斗的?

    朱秀聪慧多智,自幼又得名士指点,擅长总揽大局统筹兼顾,做彰义军的节帅最适合不过。

    魏虎擅战,攻坚克难悍不畏死,是我彰义军最勇猛的先锋大将,你二人一文一武,可助我彰义军屹立泾原不倒!

    可你二人若是斗起来,彰义军必定垮塌!

    我今天就把话说透彻,魏虎之前犯的错,不再追究,但往后若是再犯,我绝不饶恕!”

    史匡威威势浓重的目光紧盯魏虎:“十年前,我手把手教导你刀法,十年后,我不想有朝一日,你用我教的刀法,与我生死相搏....明白吗?”

    魏虎泣声道:“我若有谋害帅爷之心,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史匡威深深吸口气,脸色有些苍白:“好...好~”

    两名亲卫冲进来搀扶着他,老大夫背着医箱匆匆赶来。

    “快送老帅回卧房歇息!”老大夫见史匡威血流不止,面色一变焦急道。

    忙活好一阵子,止住血包扎好,史匡威卧床休息,朱秀和魏虎等人退出卧房。

    老大夫嘱托几句,朱秀让一名亲卫送他离开,另一人则留下来守候。

    朱秀和魏虎走到回廊下说话。

    “帅爷因我而伤,我这心里当真痛如刀绞!若害得老帅伤了身子,我只有以死谢罪!”

    魏虎自责不已,懊恼摇头。

    朱秀勉强挤出一丝笑,安慰道:“魏将军不必如此,方才帅爷不是说了,视你我如半子,子若为父而亡,父又如何存世?”

    魏虎悔恨不已:“都怪我一时冲动,连累帅爷!”

    “我包袱里还有些吐蕃伤药,治疗刀伤有奇效,少使君稍候,我这就去取来。”

    魏虎忙抱拳说道,匆匆而去。

    “魏将军!”朱秀忽地出声叫住。

    魏虎回头,黝黑的面颊满是担心懊悔,双目泛红,显得极为痛心。

    朱秀强自一笑道:“过往之事,你我都不必追究。帅爷说得对,你我应该摒弃成见,携手共治彰义军!”

    魏虎愣了下,眸子里划过一丝异色,抱拳笑道:“多谢少使君宽宏大量!某今后必定全心全意辅佐少使君!”

    “魏将军深明大义!”朱秀揖礼。

    魏虎点点头,转身大踏步离开宅院。

    朱秀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慢慢皱起眉头。

    陶文举鬼鬼祟祟提着袍衫跑进院中,看看朱秀,再顺着他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小声道:“此人貌忠实奸,不值得信任,少使君决不可心慈手软,否则将来必定受牵连!”

    朱秀吸口气,不悦地瞥他一眼:“何事?”

    陶文举拱拱手道:“都准备好了,敢问少使君何时执行计划?”

    朱秀沉吟好一会,叹道:“过两日吧,等帅爷伤势好些再说。”

    陶文举急了:“少使君切不可动摇啊!魏虎不除,终将难以掌握全军!”

    朱秀摇头道:“我并非优柔寡断,只是刚才之事你也看到了,老帅心里,魏虎的分量不比我轻,一旦此计成功,引魏虎上当,老帅必定震怒,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啊~”

    “少使君与帅爷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啊!”

    陶文举先是感慨一句,又道:“少使君试想,倘若魏虎没有二心,又怎会上钩?若他还是心存异志,就应该及早拔除,否则留下岂不成祸根?

    长痛不如短痛,帅爷其实比我们更了解魏虎,真要走到刀兵相见的那一日,帅爷心痛归心痛,却绝不会手软!”

    朱秀瞥了眼陶文举,这厮倒是有一颗洞察人性的玲珑心思。

    “三日后按计划行事。”沉默片刻,朱秀轻声说道。

    陶文举大喜:“卑职一定配合少使君把这出戏演好。”

    朱秀沉默片刻,忽地道:“你付出如此代价帮我,想得到什么?”

    陶文举嘿嘿道:“卑职既然投效少使君,理当为主分忧。只有少使君稳固地位,卑职才能在彰义军安稳活下去,少使君身份水涨船高,卑职也跟着鸡犬升天。卑职别无所求,只求将来少使君去开封时,能带上卑职。”

    朱秀好笑道:“你怎知我一定会去开封?”

    陶文举谄笑道:“听符娘子说,少使君的官职是郭枢密亲自向朝廷要来的,少使君能入郭枢密的法眼,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

    这天下人,或许不知道当今官家叫啥,但绝不会不知道郭枢密是谁!少使君是人中龙凤,只有去了开封,才是龙腾四海,凤栖梧桐!卑职这辈子只做对一件事,那就是当初选择归顺少使君....”

    朱秀看着陶文举,心里对这家伙的评价又上升一个台阶。

    有些人虽然读书不多,但就是天生聪慧,再加上有一颗洞悉人心的玲珑心,老道圆滑的处事手腕,只要给他机会,他必定能迸发出不小的能量。

    陶文举就是这样的人。

    朱秀笑了,“你倒是会哄人,连符娘子的话也套了出来。”

    陶文举拱拱手,得意中带着几分谦逊。

    “不管此次结果如何,将来我若去了开封,有进入朝堂的一日,一定不会忘记你。”朱秀罕见地正色道。

    陶文举激动地浑身哆嗦,两腿一弯跪倒,咚咚磕头:“陶文举愿终身追随少使君!”

    “起来!往后别动不动就跪地磕头,在我面前表忠心无需如此。”

    朱秀拽他起身。

    陶文举激动地流下泪水,擦拭眼角,也算是喜极而泣。

    “去吧,好好准备。”

    陶文举躬身退下。

    朱秀站在原地思考了会,转身回卧房照顾史匡威。

    ~~~

    翌日,盛和邸舍,后灶房内。

    许久没出现的掌柜侄孙,人帅年轻刀法好的褚珣再度出现,惹来一众帮杂大婶的围观起哄。

    大婶们酸溜溜地询问,他是不是和哪家小娘相亲去了,又或是在掌柜的带领下,出席县城名流聚会之类的活动。

    褚珣笑呵呵地一一应付过去。

    李从嘉见到褚珣也很高兴,但他表现得比较矜持,等大婶们散开才走近,双手在围裙上擦擦,端正揖礼道:“褚兄,别来无恙。”

    “李贤弟,好久不见。”

    双方客客气气,按照士人标准一丝不苟行礼。

    只是身处嘈杂的后灶房里,俩人的举动有些怪异,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大婶们围坐着捡菜洗菜,瞧着他们就像瞧猴戏一样,颇觉有趣。

    俩人搬来马扎找个角落坐下,褚珣笑道:“贤弟瞅着富态了些。”

    李从嘉羞涩一笑道:“近来掌勺大师傅时常让我尝菜,吃的多了些,难免发胖。”

    褚珣好奇道:“为何让你尝菜?”

    李从嘉不好意思地道:“大师傅说我味觉灵敏,舌头好使....”

    褚珣哑然失笑,兔牙小子还有这本事?

    “褚兄今日怎么突然回来?昨晚,徐....呃....姑父还问我,为何近来不见褚兄?”李从嘉道。

    “唉~”褚珣长叹口气,“几日前收到信,家母患疾,需要我回去照看。这几日我准备了一下,今日是特地来跟贤弟辞行的,晌午以后就走。”

    “啊?令堂病情如何?可还安好?”李从嘉关切道。

    “唉~旧疾复发,想来应该没有大碍。”

    “那就好。”李从嘉心善,跟着松口气。

    “愚兄这一去,只怕十天半月都无法回来,万望贤弟保重!也请转告徐先生,请徐先生保重!”

    “褚兄放心,小弟一定代为转呈,也祝令堂早日康复!”

    “多谢!”

    闲聊几句,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褚珣起身告辞。

    李从嘉送他出后灶房,目送他从后门离开。

    他胖乎乎的脸蛋有些遗憾,刚认识的新朋友不得不暂告分别....

    “兔牙小子,快过来尝尝这道蒜香排骨烧得如何!”

    灶房里传来大师傅的喊叫声,李从嘉脸蛋一喜,急忙屁颠颠地跑进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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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7408/ 第一时间欣赏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作者:贼秃秃所写的《五代第一太祖爷》为转载作品,五代第一太祖爷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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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彼时,刘知远刚刚建立后汉,郭威刚当上新朝廷的枢密使,柴荣弃商从戎逐渐崭露头角,官N代赵匡胤正游历四方,苦苦探寻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武力值为负数的朱秀,当不了乱世草头王,只能低调求活。
好在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所有大腿,郭威、柴荣、赵大......他决定跟随时代大流,一根根挨个儿抱紧,最大的梦想是混一个开国功臣。
可最后,朱秀渐渐发现,最粗大腿竟是他自己!
他才是那个注定结束乱世,开创国基的太祖皇帝!五代第一太祖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第一太祖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