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局要被砍头
朱秀在剧烈的颠簸中醒来。
这种感觉,就像没系安全带开越野车,跑山路爬沟过坎,颠的五脏六腑错位倒置。
他强忍腹中翻涌,努力睁开眼,两手伸开胡乱扑腾。
视线逐渐清晰,他的确在车里,只不过是一辆四面漏风的破旧马车。
单薄的车厢木板在高速行进中哐哐作响,夹杂泥沙的风从指头宽的缝隙里灌入。
我这是在哪?!
朱秀惊恐地蜷缩在车厢角落,十根手指紧紧抠住两边窗框。
上一秒的记忆,还停留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五下午,他正在县图书馆上班,憧憬美好周末的到来。
突然被头顶掉落的风扇砸中,眼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记忆的恢复让他心中稍安,看看这双细嫩白皙的手,摸摸光滑的脸蛋,不禁愣住。
这具少年身不是他的。
“莫慌!莫慌!”朱秀猛吸几口气,强作镇静,“我这种情况,专业术语应该叫魂穿....”
作为县图书馆引进的第一位历史学硕士人才,被冠以单位首席才子的美誉,资深网文爱好者,历史专栏作者,朱秀很快搞懂目前的处境。
“这身绫罗织物可不便宜,说明我家境应该不错....”
“马车四周还有一队兵将保护,看来我还是个贵族子弟....”
朱秀趴在车窗边,透过缝隙往外偷瞄。
百十名骑兵护在马车四周,纵马奔腾,吆喝声不绝,卷带起阵阵沙尘。
“瞧这些兵将的甲胄兵器样式,反卷兜鍪,肩巾、细鳞甲、皮质抱肚,腰间悬挂短柄手刀,典型北宋初期风格,难道我穿越到了宋代?”
朱秀陷入沉思,习惯性的拍拍脑门。
这一拍,却把他惊住。
“卧槽,头发呢?”
他吓一跳,赶紧抱着脑袋仔细摸。
他的头上,只有两鬓留着一绺头发,扎成小辫样式,垂在耳后。
摸着五分之四个光脑袋,朱秀心中一片拔凉。
髡发...竟然是髡发!
如果真到了宋代,只有契丹人才会留髡发!
“我特么难道穿成了一个契丹人....”
朱秀欲哭无泪,可是外面保护他的那群兵将明明都是汉人。
莫非....
带着满心疑惑,朱秀忐忑不安地用力推开车窗,刺眼的光线让他伸手挡了挡。
“这位将军,请问...”
朱秀满脸讨好笑意,似模似样地拱拱手,朝离他最近的一名年轻武人打招呼。
正在策马飞驰的青年武将猛地扭头,一张方正俊挺的脸庞狞笑,眼眸露出几分森寒煞气!
“契丹犬奴!还不与某家缩回脑袋,老老实实呆着!再敢鬼鬼祟祟,某便一刀剁了!”
青年武将反手拔刀砍来,朱秀大骇,赶紧缩回脑袋。
咣地一声,车窗被砍得木屑乱飞,深深刀痕印刻在框沿上。
“哈哈哈~~~”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里充满戏谑。
朱秀蜷缩在车厢里,面若死灰,几近吓尿。
原来我特么不是什么贵族子弟,而是一个被误作契丹人的俘虏!
骑兵队伍冲进一座古城,朱秀听到有兵士欢呼:“终于赶回沧州啦!”
沧州?河北地界?
朱秀心思急转,以这支骑兵小队的规模,如果以沧州城为中心的话,作战半径肯定不超过三百里。
在沧州城附近与契丹人作战?
朱秀赶紧梳理脑中有关北宋初期的历史脉络,竟然有些拿不准,自己究竟穿到了哪一年!
正当他担惊受怕、苦思冥想时,马车停下,一个高大黑影钻进车厢,伸出一只黑毛大手,粗鲁地将他拖下车。
阳光刺眼,天气有些闷热,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海风咸湿气息。
朱秀惨叫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满身灰土,周围传出零星笑声。
茫然望去,好多头戴帻巾、身穿布衣的百姓聚拢围观,冲着他指点议论,各种口音怪异的乡间俚语充斥耳边,听上去好像在亲切问候他祖宗三代。
一个臭鸡蛋迎面砸在朱秀额头上,黏湿腥臭的蛋液流一脸,接着无数烂菜叶、碎石子、还有几双臭烘烘的破草鞋尽情朝他招呼。
朱秀双手护头蜷缩身子在地上打滚,语无伦次地哇哇大叫着,更是引来一片谩骂哄笑声。
青年武将挥手大吼几声停,两名兵士上前将他拽起,左右拧住胳膊。
几名兵士抬上来一尊沉重的石制铡槽,上面有一道弧形弯口,用来架住脖子搁放脑袋。
朱秀这时才发现,骑兵小队的俘虏不只他一人,还有六七个契丹武官,双手绑缚在后,依次押上前。
那几个可就是真正的契丹人了,髡发秃顶,面貌凶狠,喋喋不休的怒吼咒骂。
青年武将大声道:“契丹胡狗,肆虐河北,践踏中原,毁我田宅,杀我汉民,今日便将这几个契丹统兵官斩首示众,以泄民愤!”
百姓群情汹汹:“杀死这群胡杂种!”
“砍了他们脑袋!”
青年武将手一挥怒吼:“斩!”
当先一个契丹人被摁倒跪下,脑袋搁在铡槽凹口,一名兵士对准脖颈挥刀斩落。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滴溜溜滚落,猩红热血从脖颈断口喷溅出三尺远。
人群传来鼓掌叫好声。
几个契丹俘虏接连被砍头,脑袋滚落一地,鲜血汇成小溪,流淌到朱秀脚下。
他惊骇万分地缩回脚,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浑身寒凉如冰。
一个自小长在红旗下的五好青年,突然间亲眼看到一个大活人当面被砍掉脑袋,那种震撼惊悚可想而知!
青年武将一挥手,轮到朱秀最后一个押上砍头铡。
“等一下!我不是契丹人!”
朱秀猛地惊醒,奋力挣扎扭动,嘶声竭力的朝那青年武将大吼。
青年武将轻蔑冷笑,从怀里摸出一块铜制令牌,扔在他脚边。
“就算你不是契丹人,也是投降契丹的鹰犬走狗!”
朱秀低头看去,那块令牌上镌刻几行铭文小字:北院林牙书吏使朱秀,所属梅古悉部。
小字是用汉文和契丹文书写,朱秀惊奇发现,他竟然也能看懂契丹文字。
“一块令牌岂能定人生死?”
“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颗红心天地可鉴!”
“冤枉啊!我特么真不是汉奸!”
朱秀急切狂呼,却被一步步拖到石铡旁。
“斩!”青年武将面无表情,毫不理会,厌恶地挥手。
两名兵士叱骂推搡,将朱秀押倒跪下,揪住他的脑袋摁在铡槽上。
浓重的血腥气冲进鼻腔,粘稠的血液沾在他脖颈脸颊上。
朱秀面无人色,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拼命反抗。
可惜这具身体实在孱弱,两个粗壮的兵士将他死死摁住。
满腔激愤委屈,情急之下,朱秀破口大骂:“你个大傻哔!我草你大爷!瞎了眼的王八蛋、龟孙子!脑袋灌了屎的白痴%&#¥@....”
青年武将勃然大怒,冲过来一把将他提起,瞪眼如铜铃:“你敢骂老子?”
“老子就骂你!你不分青红皂白残害好人,生儿子没屁眼,头上长绿毛,掉粪坑淹死投不了胎....”
朱秀两眼赤红,眼泪鼻涕糊一脸,唾沫乱飞,多年积蓄的祖安之力彻底爆发。
“哇呀呀~~气煞我也!”
四目相对,青年武将浓眉倒竖,眼中厉怒如霹雳,大吼一声拎起老拳就要朝朱秀脸上砸去!
朱秀吓得闭紧眼睛,耳边却传出一声清叱:
“潘美,住手!”
第二章 活命全凭一张嘴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名英姿飒爽、衣甲鲜亮的女将军,和一位戴幞头、穿青衫的儒雅青年文士走来。
一众兵士朝女将军行礼。
“大娘子!”潘美忙松开朱秀,上前抱拳。
女将军捡起令牌拭去泥土,想了想道:“先把他放了。”
潘美急道:“大娘子不可!这小贼是契丹北院统兵督监,梅古悉达万帐下书吏使,投降契丹的走狗,决不能轻易放过他!而且这小贼满口秽言,大娘子不可与他说话,免得污了耳朵!”
女将军笑道:“他既然自诩好人,想必觉得就此被杀太过冤枉,我倒想听听,他会如何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青衫文士也饶有兴趣地打量朱秀。
“就依大娘子。”潘美有些不忿,还是顺从地让兵士放人。
朱秀连滚带爬躲朝一旁,离那尊淋满黑色血迹的石铡远些,跌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唰唰直冒,苍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
只差一点,他这位倒霉悲催的穿越客就要身首异处,创下有史以来穿越者最短存活记录。
劫后余生,朱秀眼含热泪,要不是围观之人太多,他都忍不住嚎啕大哭一场。
不过危机还未彻底解除,朱秀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中飞速旋转,思考对策。
一边偷偷打量那位女将军,朱秀磨磨蹭蹭爬起身,浑身泥垢血迹,让他看上去肮脏狼狈。
“小贼,休想耍花样!”潘美一手按刀,不耐烦地呵斥。
朱秀瞥他一眼,总觉得潘美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间又回想不起来。
不过据他短暂观察,女将军和那青衫文士应该是讲道理之人,不像这潘美粗鲁蛮横。
朱秀心中有了计较,深呼吸稍作平复,掸掸衣衫上的尘垢,施施然地揖礼道:“濠州后学朱秀,见过夫人、先生!”
潘美瞪大眼,这小子刚才对他臭骂一通,言辞之难听令人发指,怎么一转眼又装的文质彬彬,像个诗书礼教的学士。
女将军淡淡道:“给你一个机会,辩解一下为何替契丹人效力,若有半句虚言,立斩不饶!”
最后四字从那张樱桃檀口轻飘飘说出,却带着凛凛杀气。
朱秀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下,暗暗攥紧拳头,义正辞严地道:“委身于胡奴,实在是迫不得已!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苟活图存,只待他日奋起反击!”
“哦?详细说说。”女将军轻笑,来了几分兴致,这少年郎说话倒有趣。
青衫文士摸摸下颌短须,目瞳里有几分审视之意。
朱秀低垂眼皮,满面哀戚,带着几分伤感缓缓道:“晚生是濠州人士,家境尚可,三年前,契丹胡奴马踏淮水,毁我家园,乱战之中,晚生不幸被胡奴掳走,与家人分别....”
女将军打断道:“赵普,三年前,契丹兵打到过淮水一带吗?”
青衫文士赵普深深看了眼朱秀,目光微闪,欠身道:“天福九年,契丹西路军入雁门关攻太原,东路军渡马家口攻郓州,平卢节度使杨光远投降契丹,致使契丹大军长驱直入,兵锋直抵宿州。传闻有小股兵马渡过淮水,最后被伪唐军所败,照此一说,濠州也确有可能遭到洗劫。”
女将军点点头:“你继续说。”
朱秀竖起耳朵,将他们的话一字不漏记心里。
赵普?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
天福九年?好陌生的年号!
伪唐?
淮水一带什么时候有个伪唐政权?
来不及细想,朱秀赶紧进入戏精模式,带着哭腔悲伤道:“晚生被俘到契丹军中,干过苦役,放过牛羊,忍饥挨饿,时常遭受毒打,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后来,晚生被划归到梅古悉部做奴隶,契丹人见我识字通晓算术,便命我到北院林牙帮杂,做个跑腿搬运的小厮....”
女将军道:“你今年几岁?”
朱秀眨巴眼,不太确信:“十五?”
女将军同情地轻声道:“真可怜,三年前你也不过是个总角少年。那你家人如今....”
朱秀仰头长叹:“天可怜见,但愿家中父母姊妹平安。”
潘美看不惯朱秀故意扮可怜,博取大娘子同情,气愤地道:“大娘子莫要信他!这小子细皮嫩肉,穿绫罗革履,哪里像个遭毒打的奴隶?他还有书吏使的职衔,想来在契丹军中日子不错!能得到契丹人善待,必定是坑害了不少汉家军民!”
女将军皱眉沉默,赵普强忍笑意,想看看这少年会如何应对。
朱秀怒视潘美,大声道:“身陷囹圄当然要保全有用之身,只待他日脱困,才有机会报仇雪恨!但,纵使遭受百般折辱,晚生也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做过半点违背天地良心之事!士可杀不可辱!晚生宁愿一死以证清白,也不愿背负唾骂之名!”
朱秀脸蛋涨红,显得异常激动。
不少围观百姓起了恻隐之心,相信了他的辩解,甚至有不少求情的声音传出。
女将军脸色犹疑不定,赵普似笑非笑。
潘美依旧满脸不屑,认定朱秀是个汉奸。
朱秀急了,怎么女将军还是不肯松口放了他?
莫得法子了,朱秀心一横硬挺着脖子,朝四方揖礼,正气凛然大喝:“各位父老乡亲,晚生与你们一样,视契丹奴为仇寇,恨不能生啖其肉!晚生身为读书人,纵然手无缚鸡之力,却也不敢忘记国仇家恨!今日,晚生宁愿一死,也不愿背负污名而苟活!正所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哈哈哈~~~”
朱秀纵声大笑,挥动袍袖,昂首阔步走到石铡旁,屈膝一跪,主动将脑袋搁上铡口,闭眼大喝:“请斩我头!”
充当刽子手的兵士手足无措地朝潘美看去。
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还从未见过有人主动上铡领死的!
潘美咬牙切齿,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敢主动受死!
如此一来,真要斩了他,被沧州百姓唾骂的,反倒成了自己!
赵普惊异不已,细细咀嚼朱秀最后脱口而出的两句诗。
其中蕴含的意志和情操,相当高洁深远啊!
女将军虽然没有赵普才学深厚,却也被字字铿锵的两句诗所震撼,疾呼道:“少郎君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悦耳的声音仿佛天使妙音传入耳朵,朱秀扑通乱跳的心终于落地,一种劫后余生的莫大幸福感让他热泪盈眶。
两名兵士将他搀扶起,朱秀低着头声音沙哑:“夫人愿意相信晚生一片赤诚之心?”
女将军温声道:“你且在沧州城安顿下,待我派人前往濠州,打探你的族亲下落,有消息后,再派人送你南下团聚。”
朱秀忙感激道:“濠州远在淮南,夫人人生地不熟,还是不劳烦了。晚生歇息几日,就动身南下寻亲....”
女将军笑道:“不麻烦,武宁节度使是我父亲旧部,淮水一带也在武宁军治下,我手书一封,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传回。”
朱秀嘴角扯了扯:“...夫人恩情,晚生感激不尽!”
“来人,送朱少郎下去歇息!”女将军笑着唤来随从。
朱秀又忙道:“晚生还不知夫人尊君是?”
女将军微笑道:“家父乃当朝侍中,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我是符氏长女,符金盏!今后莫要称呼夫人,唤我一声大娘子即可!”
咣~朱秀脑海中炸响一道雷电,惊得他目瞪口呆。
五代!他竟然穿到了五代末期!
这个换皇帝如换走马灯,武人恣意张狂,文人以泪洗面的混乱时代!
第三章 认识这个世界
在沧州刺史府衙住了三天,朱秀终于搞懂自己身处怎样的一个时代。
如今是大汉天福十二年五月,公元947年。
这个汉,便是五代十国时期,梁、唐、晋、汉、周,中原第四个王朝,史称后汉。
正月时,后晋成德军节度使、河北行营都部署杜重威,举十万兵马投降契丹,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顺势南下,一举攻破开封,俘虏晋帝石重贵,后晋灭亡。
耶律德光废石重贵为负义侯,迁往黄龙府(今吉林农安),降开封府为汴州。
二月,耶律德光服汉家冠冕,登上开封皇宫正殿,接受百官朝贺,改国号为大辽。
晋军大将,北平郡王、太尉,北面行营都统刘知远,在河东晋阳称帝,立国号大汉,升晋阳为太原府。
刘知远传檄天下,号召各地藩镇军队、义士起兵反抗契丹。
契丹人在汉地烧杀劫掠,美其名曰“打草谷”,河北、河东、中原、山东等地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诸州军民纷纷表态归附新建立的刘汉朝廷,枪口一致对外反抗契丹人,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陷入一片乱战之中。
朱秀坐在房间里,搁下笔叹口气,看着面前写的满当当的几张纸发呆。
他整理出一份年代记事表,记录下近几年将会发生的大事件。
当然,历史是在前进变化的,朱秀并不能保证,自己前世所学,能与历史轨迹完美契合。
不过,他现在还是只孱弱的小蝴蝶,想来不至于影响大的历史走向。
907年大唐王朝覆灭,五代正式开启,距今已过去四十个年头。
期间,中原大地轮换四代王朝,一共上台四姓十一位皇帝。
这是一个早上起床龙袍加身,晚上就有可能被砍头的年代。
刘汉朝廷同样短命,这似乎已是五代王朝的历史宿命。
直到终结者赵大的出现,中华历史才迎来新的拐点。
朱秀两手撑着下巴,满面呆滞,回想赵大的发家轨迹。
身为官N代的赵大,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不久的将来,他会到郭威帐下效力,逐渐崭露头角。
郭威如今是刘汉朝廷第一大将,担任北面行营招讨使,名义上节制河北诸州兵马,总体负责对契丹作战。
不过具体人在何处,朱秀还没打听到。
就算知道,眼下整个河北兵荒马乱,他也不可能跑去提前投效郭大爷。
再说,如今这年头,根本不缺大腿,郭大爷、柴荣、赵大,一根比一根粗。
抱的早不如抱的巧抱的妙,在这点上,朱秀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筹谋一番。
再不济,这沧州城里就有现成的美腿可以抱。
符金盏,符大娘子。
老符家世代将门,门生故旧遍天下,树大根深。
她爹符彦卿,从后唐开始就是一大军阀,政坛常青树,不管换了哪家皇帝,老符家照样是豪门显贵。
符彦卿还有一个隐藏技能:生皇后
六个女儿有三个当皇后,从郭大爷建立后周,到北宋赵二继位,老符家基本垄断了皇后这个行业。
通过短期接触,朱秀觉得符大娘子当真是又美又飒,出生豪门却一点不骄横,心地善良,据说还有一身好武功。
要是能和她发展一下深层次的友谊关系,傍上老符家这棵大树也不错。
这份友谊关系当然是纯洁的,按照符金盏的年龄推算,她现在应该已经是另外一个大军阀,李守贞的儿媳妇。
她头上的妇人发髻也印证了朱秀的判断,所以才会称呼她为夫人。
除了符大娘子,还有潘美、赵普。
就是不知,那个相貌英俊却脾气粗暴的潘美,是不是历史上那位,间接害死杨业杨无敌,被民间艺术丑化千年的大宋开国名将。
至于赵普,朱秀至今没跟他说过半句话,更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开国名相。
朱秀揉揉发酸的脖颈,打了个哈欠。
符金盏说要派人去帮他寻找亲眷,一来是好心,二来也是查证他说的身世真伪与否。
看来符金盏虽然人美心善,却并不傻,不会轻易被糊弄。
可是,安徽濠州是他前世故乡,跟这辈子的他毫无关系。
穿越到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身上,朱秀可不相信,这具身体的原主朱秀,跟他一样也是濠州人。
哪有那么多巧合?
如果真有....那就是天意!
朱秀抠着额头上冒出的青春痘,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的身世问题彻底糊弄过去。
实在不行,只有跑路,万一潘美那个缺心眼的憨货,认定他是汉奸,不肯放过他怎么办?
朱秀冲着铜镜龇牙咧嘴,魂穿而来,却只留下后世记忆,害得他两眼摸黑,差点一出场就被砍掉脑袋。
唯一欣慰的,原主给他留下一副相貌不俗的好皮囊,和精通契丹语言文字的小buff。
不过五代是武夫天下,男人帅不帅作用不大,能打抗造才是真豪杰,他这副俊俏倜傥的外貌,只能是聊以自娱。
当然,如果又帅又能打更好,这也是五代时期,任何一位开国皇帝的基本素质条件。
朱温、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郭威、赵大,都是统兵大将出身,而且颜值在线。
想到这里,朱秀面露愤慨,心里朝天竖起中指。
穿到五代,却成了一个文秀孱弱的少年书生,就特么一个字:绝!
符大娘子的贴身婢女小圆,端着饭食进屋,朱秀手忙脚乱的把几张写满字迹的纸收起,遗落一张飘到小圆脚边,她放下托盘捡起纸张,细细观看。
朱秀紧张了,那张纸上写着明年二月,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将会病逝。
“朱少郎的字写的可真好看!比老爷府上的门客蒋先生写的还好!”
小圆由衷赞美,圆圆的脸蛋挂笑,圆圆的眼睛充满羡慕。
朱秀干笑一声,这可是他后世花费重金,报了黄庭坚书法培训班,苦练七八年才有的小成果。
小圆捧着纸张爱不释手,嘟嘟嘴小声道:“可惜上面的字我只认识几个,看不懂朱少郎在写什么....”
朱秀肩膀一垮暗自松口气,拿回纸张随手叠起塞怀里,笑道:“若是小圆姐不嫌弃,我可以教你识字。”
“真的吗?”小圆惊喜莫名,“以前在邺都时,大娘子倒也教过,可惜我太笨了,到现在也没记住多少。”
朱秀道:“所幸无事,我慢慢教,小圆姐慢慢学,不着急。大娘子不许我出府,城里城外发生的新鲜事,小圆姐还可以跟我说说。”
小圆用力点头,看上去很高兴,圆眼弯成月牙。
“朱少郎赶快吃饭吧,别饿坏了。”
小圆帮着整理书桌,摆上饭食。
一碗清汤坨坨面,一小碟酱菜。
清淡简单,朱秀大口吃着,很满足。
想想那几个人头落地的契丹人,想想偌大个沧州城,满街都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百姓,朱秀越发觉得自己吃的简直是人间美味。
小圆安静地看着,忽地道:“三年前在邺都,若是能有一碗面汤喝,我弟弟也不会饿死...要是他活着,今年应该跟朱少郎同岁....”
小圆飞速擦拭眼角,幽幽叹气:“不过弟弟生的黑,模样一定比不上朱少郎好看。”
朱秀放下碗,抹抹嘴巴,轻声道:“小圆姐以前如何称呼弟弟?”
“唤作宝哥儿....”小圆叹口气。
“那今后小圆姐就叫我秀哥儿!小圆姐年长我两岁,又对我照顾有加,朱秀今后当以姐姐相待。”
朱秀起身郑重揖礼。
小圆有些手足无措,慌乱摆手:“不成的,我...我只是个婢女,朱少郎可是念过书的士子,是大娘子的客人....”
战乱之年,书生命如狗,朱秀摇摇头自嘲一笑,说道:“我也只是平民子弟出身,承蒙大娘子心善才得以活命,如今寄人篱下,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何况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小圆姐无需在意。”
小圆轻咬唇,低声唤道:“秀哥儿....”
朱秀咧嘴笑了:“小弟见过姐姐!”
十五岁的朱秀要比十七岁的小圆高半个头,两人相视,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小圆脸蛋微红,眉眼间难掩欢喜。
她如今已是孑然一人,最亲近的就是符大娘子。
可符大娘子待她再好,也是主人身份。
与朱秀短短相处几日,她却觉得无比投缘,如今以姐弟相称,更是多了几分亲切感。
朱秀也是同样的感觉,与质朴纯真的小圆在一起,让他这个举目无亲的异乡客,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
吃完饭,小圆收拾碗筷,朱秀送她出跨院。
回到屋中,朱秀静坐思考了会,找出火镰打着,将那几张纸点燃烧成灰烬。
这些惊世骇俗的东西,不能记录于文字,只能留在他的脑袋里。
跨院门口传来说话声,朱秀站在屋门口望去,有一人和院门口的守卫打了招呼,径直朝他的屋子走来。
是青衫文士,赵普。
第四章 收获粉丝赵普
“赵先生!”
朱秀站在屋门口迎接,恭敬拱手。
赵普看他一眼,略一颔首,迈步进到屋中。
四处打量一番,赵普坐下,朱秀奉上茶水,低眉顺眼地侍立一旁。
端起茶盏小啜一口,赵普淡笑道:“无需拘谨,我并非符氏门人,今日前来,也不是追究你满嘴谎话,诓骗符大娘子的罪过!”
朱秀心肝儿颤了下,委屈地拱手道:“赵先生明鉴,晚生当日所言句句属实!”
赵普轻笑几声,讥诮道:“好个机敏狡诈的小滑头!不过,你当赵某也是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俗夫不成?”
赵普手一指,语气带着几分严厉:“我只问你一点,若你当真想逃脱契丹人的掌控,为何那日潘美率人在牛背山,遭遇你部契丹小队时,你要躲在死人堆里,妄图蒙混过关?
潘美虽是个粗鲁武夫,但他说的话不乏道理,你这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哪里像是在契丹大营里受苦的?你在契丹生活优渥,安逸享乐,只怕早已安心为契丹人做事,乐不思蜀了吧?”
这下朱秀是真的感到委屈,他醒来便成了俘虏,之前发生的事毫无印象。
只从小圆口中得知,那日是潘美率人前往牛背山,打探契丹大军动向,遭遇一支契丹小部队,双方交手厮杀。
作为契丹军中一个小小书吏使,朱秀恰好也在其中,就这么被潘美逮住。
什么装死人蒙混过关,他一概不知呀!
不过这种行为,的确让人怀疑他是一心一意投靠契丹人,甘为汉奸。
朱秀只得硬着头皮道:“当日情势危急,晚生无法分辨来人好坏,只能出此下策....”
赵普淡淡道:“我说过,是非曲直暂且不做追究,真相总有水落石出之日!我汉家百姓与契丹人势不两立,若你当真助纣为虐,天道好轮回,自有报应降临!”
朱秀默然揖礼,心中苦笑,报应已经来了,这不是被他一个后世灵魂莫名其妙地占据了身体,本体记忆丁点不曾留下,完全就是换魂重生。
难道这个活在五代末期的少年朱秀,真的是契丹人的带路党?
特么的,狗汉奸!
朱秀心中咒骂,竖起中指。
赵普缓和语气道:“契丹大举南侵,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为求活命暂时苟且无可指摘。观你言行举止,家教应当不错,也知晓一些微言大义,故而,符大娘子与我也愿相信,你并非双手沾满汉家百姓鲜血的大奸大恶之徒。”
“多谢大娘子,多谢赵先生。”朱秀哽咽着长揖及地。
“坐吧。”赵普指指身边椅子。
“诶~”朱秀小半边屁股挨着边沿坐下,侧过身子,一副聆听教训的乖巧模样。
赵普喝口茶,又道:“潘军校那里,你也无需责怪,他对你本人没有多大意见。只不过,潘美当年戍守定州,作战勇猛,屡次挫败契丹人,战功卓著,朝廷原本拟定好对他的升赏,可惜,定州军中出现叛徒,举城投降,潘美侥幸逃命,却也因此被罢免一切军职。故而,潘美无比痛恨投降契丹之人。
后来遇见符节帅,符节帅对他颇为赏识,暂时收他做家将,等待日后有机会,再向新朝廷举荐。”
朱秀默默点头,叹了口气,心中对潘美的怨念消散不少,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啊~
小圆跟他说过,原本符金盏是要到赵州探视符彦卿,没想到走漕运抵达沧州,恰好碰上契丹大军南下,被困城中。
原横海节度使在沧州城外战死,残军败退回城,军政无人主理,底下的官员不敢擅自做主。
不得已之下,符金盏出来挑大梁,主持沧州军政要务。
以符氏名望,即便符金盏身为女子,也无人敢不服。
符金盏也的确能力出众,两个月下来,数次率兵打退契丹人的骚扰,沧州局势渐渐稳定,满城军民对她心悦诚服。
眼下,河北一片混乱,契丹人四面出击,驿道封锁,消息阻塞,符金盏也只能率领沧州军民坚守城池,等待朝廷命令。
闲聊片刻,赵普话锋一转道:“当日你脱口而出的两句绝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不知是何人所作?可有其余部分?”
“这个....”朱秀不自然地干咳一声,眼珠轮了轮,“有是有....”
赵普迫不及待地道:“可否写下来予我一观?”
朱秀拱手从命,回到书桌旁,提笔蘸墨唰唰写下。
赵普在一旁观看,眼睛陡然一亮:“好字呀!这笔行书风神潇洒,长波大撇,提顿起伏,笔势一波三折,行迹劲爽豪雄,收笔之时却又不失内敛,当真是难得一见的新派书法!”
朱秀心中得意,搁下笔,谦虚地道:“赵先生谬赞啦!”
赵普双手捧起纸张,忍不住吟诵出声:“《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托物言志,朴实无华,却又字字直击人心!诵之,一股凛然正气发自肺腑,当真好诗啊!乱世之中,竟然还能见到如此佳作,幸甚至哉!”
赵普连声感慨,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不管是书法还是诗句,在他看来堪称精品!
朱秀拱手道:“承蒙先生照顾,这笔字先生若是瞧得上,就赠与先生,全当晚生一点心意。”
“呵呵,那赵某就却之不恭了。”赵普高兴地收下。
“对了,此诗作者尊姓大名?”赵普目露敬仰。
在他看来,这首大气浑然的七绝,一定是一位历经磨难,心智坚毅志向高远之人所作,天然就没有联想到朱秀身上。
朱秀自然也不会故意卖弄,且不说担心文人相轻,他现在不过一介白丁,前途未卜,出路在何方犹未可知,当然是以低调稳健为主。
小秀一把书法,也是为了增进赵普对他的好感,其中的分寸,朱秀把握的相当精准。
稍作沉吟,朱秀道:“不瞒先生,此诗也是晚生在涿郡时无意间听闻,听说是檀州一带,一位耕读传家的苦吟诗人所作。”
“哦?原来是一位隐士高人!可有字号传于世?”赵普急忙问道。
朱秀眨眨眼,拱拱手面带崇敬:“檀州一带的学子尊称其为四有先生!”
“四有先生....”赵普感叹一声,“只可惜檀州早已落入契丹掌控,否则某定要找机会前往拜会!”
“说来惭愧,赵某祖籍涿郡,早年随父母南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乡。”
赵普自嘲一笑,颇有几分怨愤伤感。
朱秀也跟着叹息一声,石敬瑭为了灭后唐当皇帝,向契丹借兵,不惜割让幽云十六州。
自此,燕地百姓或是沦为胡奴,或是南逃,满心忧愤地望着故乡遭受契丹铁骑的践踏。
河北河东门户大开,契丹骑军肆意入侵,连年战火不息。
幽云,成了每一个汉家百姓心中的痛。
安静片刻,朱秀搓搓手,试探道:“可否请先生请示一下符大娘子,晚生想出门逛逛,探访一下沧州城的民风民俗。”
赵普笑道:“大娘子不许你出府也是为你好,城中流民、官兵混杂,你一个白净秀气的少年郎独自在外不安全,莫要作他想。另外,过几日,会有别部兵马入沧州城暂避,到时城中局势更加纷乱,你最好还是安心留下。”
朱秀飞快撇了下嘴,他听懂赵普话语里的意思了。
你小子安心留下,别想溜,逃出这座刺史府,你小子死的更快。
“敢问先生,哪位节帅要入城?”朱秀又追问一句。
赵普道:“是皇子刘承祐。”
第五章 潘美的人生导师
赵普离开后的第二日,小跨院门口的守卫撤走了。
朱秀可以自由进出小院,不会再有人像尾巴一样跟着他。
当然,他还是不能踏出刺史府半步。
往后几日,赵普没再来过,符金盏来过一趟。
知道朱秀和小圆认了姐弟,符金盏很高兴,命人送来一只烧鸡和一壶酒,为二人庆贺。
那是朱秀穿越以来吃的第一顿肉,把他感动坏了,泪眼婆娑的,酒也喝了不少,有些小醉。
又过五日,刘汉皇帝刘知远的次子,左卫大将军、检校司空刘承祐率军入沧州城。
朱秀对刘承祐没有半点兴趣,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结局早已经写好。
明年,刘知远因为长子病逝,痛心之下旧疾复发,一命呜呼。
刘承祐就这么走狗屎运一样,登上皇帝宝座,成为刘汉朝廷第二任皇帝,也是最后一任。
智慧、能力、耐性、手腕、城府都不够,野心却大的吓人,这就是刘承祐不得善终的原因。
从他以残忍手段诛杀功臣来看,这家伙心性倒是十分狠毒,戾气深重。
对待这样的短命皇帝,朱秀当然是敬而远之,连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在符金盏没有查清他的身世之前,朱秀打算暂时寄居在符氏门下,求得一日两餐温饱,观形势再图其他。
刘承祐率军到来,让沧州城变得拥挤了许多,整座刺史府忙忙碌碌,许多生面孔的军校曹吏来往进出。
朱秀终日躲在小跨院里,翻看小圆给他找来的几本沧州地理志,倒也乐得清闲无人搅扰。
符金盏原本想请刘承祐住进刺史府,可刘承祐嫌弃老宅残破,强征城中一名本地富商的宅院暂居,把人一家老小赶出府去。
小圆同情地说,那富商是个好人,城中缺粮时,把家中府库上千石屯粮全都捐出来。
往日里,也时常搭建粥棚赈济灾民,在沧州一带享有善名。
这次富商受了委屈,跑去找符金盏哭诉,符金盏也很头疼。
两支不同番号的军队挤在一座城里,矛盾重重,符金盏整日焦头烂额,忙的两脚不沾地。
小圆同情富商,心疼符大娘子,对那位新晋皇子颇多怨念。
朱秀对沧州眼下的局面毫不意外。
符金盏麾下是原横海军残部,加上一部分新招募的沧州靑壮,跟刘承祐麾下军队毫无相干。
五代政权本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军阀组成,中央朝廷对地方控制力薄弱,更何况一个新立的刘汉朝廷。
各支军队山头主义严重,底下将士大多只认节帅不认皇帝。
如今两军共处一城,究竟是谁说了算,还得由符金盏和刘承祐好好掰扯一番。
刘承祐虽有皇子名号,论身份符金盏却一点不虚。
谁叫人家是符氏长女,公公又是河中节度使李守贞,背靠两大军阀,只要刘承祐脑子还算正常,就不会轻易得罪。
小圆担心符大娘子遭受欺负,整日忧心忡忡,朱秀也只得好言相劝,耐心为她解释这些看不见的门道。
这日,夏阳灼热,朱秀坐在庭院树荫下发呆,旁边放了一盆凉水,盆沿搭一条毛巾。
他在等候剃头匠上门服务,准备剃光头,彻底告别那丑陋难看的契丹髡发。
过了会,小圆领着一人回来,朱秀扭头一望,嘴角抽搐了下。
来人是潘美。
潘美头扎靑巾,一身褐色麻袍,腰悬朴刀,高大挺拔,看见他,朱秀想起老央版水浒里的武松。
“咋地?老子来帮你小子剃头,还不乐意?”
潘美瞪大眼,一手扶刀一手叉腰,臭小子一脸衰样让他很不爽,感觉遭到了歧视。
朱秀可怜巴巴地望着小圆:“姐,没别人了吗?”
小圆掩嘴吃吃笑:“一时半会找不到城里的剃头师父,府上又只有潘都头有这手艺,你就将就一下吧!”
朱秀看了眼潘美腰间刀,只觉头皮有些凉飕飕的:“你该不会用这玩意儿给我剃头吧?”
潘美狞笑,解下长刀朝他头顶比划:“老子砍头和剃头都是一把好手,要是你乐意,老子当然不介意!”
小圆嗔怪道:“潘都头可别吓唬秀哥儿!”
“秀哥儿...秀哥儿...叫的还挺亲热....”
潘美吃味地冷哼,瞪了眼得意洋洋的朱秀,这臭小子才来没几日,就和小圆姑娘姐弟相称,连赵从事也对他印象不错,今日剃头这活儿,还是赵从事安排他来的。
潘美放下朴刀,从怀里掏出一把用生牛皮包裹的小栉刀。
栉刀类似于剃刀,是专门打理毛发的工具。
小圆拧干毛巾,轻轻捂住朱秀脑袋,将头顶两撮毛润湿。
潘美黑着脸,大手摁住朱秀脑袋,栉刀贴着头皮唰唰刮起,一绺绺断发飘落。
朱秀胆战心惊的闭紧眼睛,生怕潘美手一滑,把他脑袋剌出一道血口。
“好啦~”片刻后,潘美闷闷地说了声,小圆帮他擦干净脑袋,朱秀伸手摸了摸,光溜溜不剩一根毛。
朱秀咧嘴喜笑颜开,真别说,潘美这手艺可以,比托尼师傅强多了。
“秀哥儿这模样,倒像个俊俏的小和尚!”小圆笑嘻嘻地摸摸他的光脑壳。
潘美坐在一旁的石墩儿上,拿生牛皮擦拭朴刀,撇撇嘴冷哼:“像个娘们,迟早被捉去当兔爷....”
朱秀大怒,刚要反驳,小圆扯扯衣袖小声道:“潘都头昨日冲撞了新来的大贵人,挨了训斥,大娘子不许他再到军中去,他心里不痛快,你莫要跟他争吵!”
朱秀忍住了,点点头没作理会,哼了声坐在藤椅上,翘着腿闭眼纳凉。
小圆端着水盆下去打扫,庭院里安静下来,只有呲呲的磨刀声响起。
潘美有些无趣,忍不住道:“喂小子,你是从契丹那边过来的,你说,契丹皇帝这次,不会真想赖在中原不走了吧?”
连喊几遍,朱秀才茫然睁眼:“你在跟我说话?”
潘美环眼怒瞪,砂钵大的拳头捏紧。
朱秀干笑一声,懒洋洋地道:“放心,契丹人很快就会退兵的。”
“嘁~你怎么知道?”潘美冷笑,满脸不相信。
朱秀指天神秘一笑:“因为辽帝耶律德光,将会不久于人世!”
潘美愣住了,旋即咬牙满脸怒容,认为朱秀在侮辱他的智商。
“信不信由你!”朱秀摊摊手,“此乃天机,你可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潘美强忍摁住这臭小子暴揍一顿的冲动,恼火自语道:“可恨两万余兵马龟缩城中,对城外数千契丹游骑视若无睹!堂堂皇子,竟然畏敌如虎,还说什么回城休整,分明就是被击溃落荒而逃....”
朱秀听出个大概,如今沧州城有两万多兵马,符金盏或许想主动出击,可刘承祐却不肯。
双方应该是在讨论时发生冲突,心直口快的大嘴巴潘美出言不逊,惹恼了刘承祐,受了言语侮辱,满肚子怒火。
朱秀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劝说道:“对方毕竟是皇子,身份不一般,犯不着得罪人。”
潘美回刀入鞘,面带忧虑,沉默了会,喃喃道:“或许我该南下去投唐国....”
朱秀失笑道:“一个刘承祐,不至于吧?”
语气里毫不掩饰的轻蔑,让潘美觉得十分怪异。
干咳一声,朱秀坐起身子道:“我的意思是,你是符氏家将,只要忠心为符氏效力,符氏自然会保你平安。”
潘美沉声道:“留在符氏固然能活命,却也终日碌碌无为,不似大丈夫所为!”
朱秀拍拍大光头,咧嘴一笑:“如果你想沙场搏命建功立业,倒也有明路可走。北面行营招讨使郭威可听说过?”
潘美哼道:“郭大帅威名赫赫,岂会不知?”
“如果你还想从军,就想办法投到郭威帐下!听说符节帅与郭帅相交莫逆,或许可以为你引荐!我想符节帅也乐意见到,符氏门人能够统兵掌权!”
朱秀语气悠悠,潘美却从中听出几分门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本潘美还对自己的前程一片迷茫,听了朱秀一番话,他倒是觉得眼前出现一条明路。
潘美虎着脸抱拳道:“不管此事能不能成,某家都先行谢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了许多!”
朱秀拱拱手:“客气客气,只要潘兄今后别惦记我这颗脑袋就行!”
“哈哈哈~~”
潘美一阵畅笑,心中郁结之气尽消。
“对了,某还想问你,那日你骂某的那些话,大部分某都听懂了,唯有头上长绿毛和什么撒币两句,某思索几日还是弄不明白!究竟是何意?”
朱秀眨巴眼:“潘兄可曾娶亲?”
潘美摇头:“功业未立,何以成家?”
朱秀严肃地道:“潘兄切记成亲以后,左邻右里之中不可有王姓之人!否则难保家宅和睦!至于撒币...呃...濠州俚语,潘兄无需在意!”
潘美见朱秀说的信誓旦旦,虽然一头雾水,还是默默记在心里。
他总觉得这小子有些邪乎。
天色渐晚,潘美起身告辞,临出跨院时又道:“赵从事让我叮嘱你,刘承祐之前在深州惨败,打败他的正是契丹北院统兵督监梅古悉达万!刘承祐此人气量狭小,喜欢迁怒于人,若让他知道你的存在,说不定会惹出祸事,自己当心些,别冒头。”
“多谢潘兄提醒,也代我转谢赵从事。”
目送潘美离去,朱秀皱起眉头沉思。
刘承祐兵败与他有何干系?
只因为他曾经在梅古悉达万帐下做过书吏使?
刘承祐要真因为这个原因迁怒他,那可就太混蛋了。
朱秀摇摇头,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第六章 论禽兽的具体形象
数日后。
葛姓富商家的园林美宅内。
左卫将军张彦超坐在廊下,怀抱一名小婢女,手掌伸进小婢女的衣襟内揉捏着,脸上挂满淫笑。
瘦弱的小婢女满脸通红,浑身颤栗,丝毫不敢反抗,紧闭双眼任由施为。
小婢女姿色一般,骨瘦如柴,张彦超其实不喜欢她,只是享受肆意亵玩的感觉。
抚弄了一会,张彦超失去兴致,粗鲁地将小婢女推开,厌恶地叱骂:“像根木头,没一点反应,浑身没二两肉,摸着硌手,难怪只值五百文钱!”
小婢女摔倒在地,眼眶含泪,强忍痛楚急忙爬起身跪倒叩首,浑身颤抖不停。
“滚下去!”张彦超不耐烦地挥挥手。
张彦超暗暗感慨,还是年轻人龙精虎猛,每次都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卧房门打开,两名衣不蔽体的妙龄女子掩面哭泣着仓惶逃出,赤着脚连鞋子也顾不上穿。
她们裸露出的脊背、胳膊上满是青紫色的鞭痕,望之触目惊心。
张彦超收回淫邪目光,暗暗记住她们的相貌,这可比那枯瘦青涩的小婢女有滋味多了。
张彦超快步走进卧房。
幔帐笼盖下的床榻上,躺着一名裸身男子。
“微臣伺候二殿下更衣!”张彦超手捧白绸袴衣,谄笑着恭敬侍立。
男子掀开纱帐下了床榻,在张彦超殷勤伺候下穿好衣衫。
此人弱冠之龄,皮肤白皙,身子纤瘦,脸貌英俊五官挺立,一头黑发披散,显得慵懒颓靡。
或许是酒色过度,他的脸色泛靑,吊着两个青黑眼袋,狭长的眼眸让他看上去,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他便是刘知远的次子刘承祐。
刘承祐随手拿起桌子上放着的酒壶灌了口,斜倚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道:“再派人去城里买几个雏儿,那两个玩来玩去一点不新鲜。”
张彦超苦着脸道:“沧州城里流民汇聚,大多是些吃不饱饭的泥腿子,难有姿色能入眼的。之前献给二殿下的两个,还是这府里留下的....”
“嗯?”刘承祐不悦地斜眼飘去,张彦超立马脸色一变拍胸脯道:“二殿下放心,城里还有不少没来得及逃走的上等户和中等户,想来家里总能找出几个能入眼的。”
刘承祐这才缓和脸色,半闭眼眸道:“我记得,姓葛的商人家里,倒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可惜了,那老不死的全家躲进牙城,有横海军牙兵保护,倒教我无从下手。”
张彦超小心翼翼地道:“前日符金盏去景州筹措粮草,葛老头带着一家老小也跟着一块去了,现在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刘承祐冷笑道:“如今已是大汉天下,区区一个商贾能跑到哪去?暂且先给他记下,待我日后回到开封,定要发海捕文书,通缉其一家!”
“二殿下征召他的房宅,乃是他葛家祖上积攒的福分,老东西还敢推三阻四,反了他了!到时候捉住他一家,定要让他知道,得罪二殿下是何下场!”
张彦超在一旁帮腔。
刘承祐一壶酒喝完,觉得无聊至极,烦躁地道:“终日缩在沧州城里闷得慌,你赶紧想想,给我找些乐子瞧瞧。”
“这个....”张彦超眼珠滴溜溜直转,“近来,下臣从几本野史杂集里学到一套剥皮法,名曰‘鱼鳞剐’,传闻乃是前朝武周年间,来俊臣所创....”
“哦?”刘承祐顿时来了兴趣,“赶紧找个人来演示我看!”
张彦超道:“试刑需用死囚,可沧州监牢在横海军掌控下。”
刘承祐不耐烦地道:“满城都是贱民,派人抓两个回来不就行了。”
张彦超苦笑道:“城中流民大多有乡邻为伍,本地百姓家里也多有子弟在横海军中效命,随意抓人,只怕会激起矛盾。”
刘承祐躁怒道:“我身为皇子,在一座沧州城里竟然处处掣肘,真是岂有此理!今日你必须想法子弄个大活人来,演示鱼鳞剐解闷!”
“殿下莫急,且容下臣想想看....”
张彦超赶紧安抚,紧锁眉头思考。
“有了!下臣还探听到一个消息,说是不久前,城里捉住几个契丹人,杀了几个,还剩下一个,据说是个汉人,年幼时做了契丹奴隶,后来命大未死,还成了契丹北院林牙书吏使!
此子在契丹军中,隶属于梅古悉部!”
刘承祐猛地睁大眼,咬牙切齿:“梅古悉部....”
这是一个令他感到恐惧和愤怒的契丹部族名号。
想当初,他率领的兵马就是在深州,惨败于梅古悉部。
那一仗,险恶惨烈,三万兵马只剩不到一万人溃逃活命。
耻辱惨败,让他这位新晋皇子颜面尽失。
逃亡路途中,接到父皇刘知远的旨意,将他一顿痛骂,命他率残军退入沧州城休整。
刘承祐低喝道:“既是契丹鹰犬,符金盏为何不将其斩首?”
“据说此子在刑场上慷慨陈词为自己辩解,符金盏起了爱才之心,免其死罪,让其住在刺史府里,等查清楚此人身世后再做定夺。”
刘承祐脸色凶狠地道:“今日符金盏不在,你即刻率领一队人,随我去刺史府,将此人抓来!”
张彦超急忙应了声,旋即又小心地道:“毕竟是符金盏的人,要不要等她回来商量后再....”
刘承祐冷哼道:“一个契丹降徒而已,杀了他,符金盏也无话可说!那女人胆敢不将我放在眼里,就当作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如今这天下,已是我刘汉江山!就算是符彦卿和李守贞,也得跪在我刘氏脚下!”
“谨遵二殿下之令,下臣这就去点齐兵马!”
第七章 逃与躲
刘承祐和张彦超率领百余兵士来到刺史府。
府衙大门守卫见来人气势汹汹、人多势众,不敢阻拦,急忙跑进衙门禀报。
几名沧州官员赶紧出迎,见是刘承祐亲自到来,战战兢兢避退一旁,恭敬行礼。
“有契丹细作窝藏在此,我等特来捉拿!不干尔等之事,且退下自去办公!”
张彦超打着官腔,说的义正辞严。
府衙官员面面相觑,纵使心有疑惑也不敢多问,各自拱手退下。
刘承祐乃是新朝皇子,虽未封王,身份上与他们这些地方官吏也天差地别,无人敢得罪。
何况刘承祐残暴好杀,凶名在外,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敢凑上前自寻死路。
眼下符娘子率领横海军前往景州运粮,明日才能赶回,沧州城更是无人能制衡刘承祐,他想做什么只能由他去。
问清楚朱秀居住的跨院位置,张彦超手一挥,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兵士往府衙后宅冲去。
~~~
朱秀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昏沉阴暗的天色,估摸着待会有一场大雨要降下。
小圆“哐”一声推开跨院门跑进来。
“何事让姐姐这般慌张。”朱秀笑呵呵地。
小圆满脸惊慌道:“不好了!那位二殿下不知从何处知道你的事,说你是契丹细作,要抓你去问斩!现在府里各处都有他们的人把守,捉拿你的兵士已朝这边赶来!”
朱秀大吃一惊,还未说话,已听到院外有铁甲粼粼声。
小圆果断地道:“东墙水缸后有处狗洞,爬过去就是后宅小灶房,那里平时没什么人,你快躲到那边去!”
“姐姐留下不安全,不如跟我一起逃命!”
“来不及了!别管我你快跑!”小圆急得直跺脚,用力推了他一下,“我是大娘子的婢女,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你快走!”
朱秀透过院门,瞧见大批兵士朝这边涌来,一咬牙撒腿朝东墙跑去,在水缸后拨开乱蓬蓬的杂草,果然瞧见墙根下有一处狗洞。
顾不得满地烂泥蚊虫飞咬,朱秀趴下身奋力钻过去,破碎的砖石划破他的衣衫,沾了满身污泥,光溜溜的脑壳也被划破一道口子,献血顺着眉骨流下。
爬到灶房小院,院门插着门闩,一间柴房一间灶房锁着门,静悄悄的。
朱秀四处张望,看见柴房后有一口水井,井上架着辘轳。
冲到井边,伸长脖子往下望,水井大概七八米深,底下黑乎乎一片。
辘轳上缠绕麻绳,绳上挂着水桶。
朱秀手忙脚乱地绞动转头,将水桶放入井中,卡住一截绳索,让水桶悬在井下。
用力拽了拽麻绳,挺稳当的,朱秀心一横,坐在井沿,往幽深井下望了眼,强忍头晕目眩感,在胸口上胡乱比划个十字:“耶稣啊、佛祖啊、道君啊....诸天大佬保佑我!”
从衣衫上撕下块破布裹住双掌,朱秀强忍恐惧,拽紧麻绳一点点滑入井中。
终于,脚下踩到水桶,身子重量有了一点支撑,辘轳上的转头也死死卡住,不至于让他连人带桶掉进水里。
井下幽深、静谧、漆黑、寒湿,脚下便是不知有多深的井水,偶尔从井壁剥落下的碎土块落入水中,噗通一声起涟漪,响动久久回荡不息。
朱秀浑身大汗,望望头顶一片圆圆光亮,那是他仅能瞧见的天空。
~~~
亲眼看着朱秀爬过狗洞,小圆松了口气,慌慌张张跑进屋,躲在床榻下。
张彦超率领兵士冲进跨院,刘承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兵士翻遍小院,很轻易就把小圆抓了出来。
“二殿下,这小娘们躲在床下,不见其他人影。屋子里有人住过,砚台里的墨还未干,看来人刚跑不久。”
张彦超亲自跑去搜查一遍,回来禀报。
刘承祐狭长眼眸盯紧脸色煞白的小圆:“你是何人?这屋里住的人,跑哪去了?”
小圆浑身战栗,颤声道:“奴婢是符大娘子的贴身婢女....这屋里...没...没人居住!”
“大胆贱婢竟敢撒谎!”张彦超厉喝,手刀作势要拔出鞘。
小圆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低着头紧咬嘴唇。
刘承祐眼里划过寒光,摆摆手:“带回去。”
一名兵士将小圆押下,张彦超偷瞟一眼刘承祐,犹豫着低声道:“殿下,那贱婢可是符金盏的婢女....”
刘承祐脸上顿显不悦之色:“怎么,动不了符金盏,难道连她的一个奴婢,我也碰不得?”
张彦超讪讪道:“下臣是怕一个低贱的奴婢,没福分伺候殿下!”
刘承祐哼道:“你留下,派人在府里好好搜搜,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张彦超不敢再多话,恭敬领命。
与此同时,潘美飞马冲出沧州城,往景州方向赶去。
~~~
朱秀在井下提心吊胆躲了一宿。
天刚擦黑时,有兵士破开小院门闯进,还砸开柴房和灶房的屋门四处搜索,呯呯砰砰动静很大。
也有兵士举着火把往井下看了几眼,可把朱秀吓得直哆嗦,大气不敢喘,一颗心扑通跳得厉害。
兴许是天色昏暗,井下乌漆墨黑,兵士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一直到子夜,前后共有三拨人搜查过小院,直到半夜里才消停下来。
可是夜里,一场大雨倾盆而至,朱秀浑身淋透,湿寒饥饿,咬紧牙关忍受着。
天明时,雨停了,朱秀哆哆嗦嗦仰头,望望井口亮起的微光,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
他身子冰凉手脚僵硬,肚子饿的咕咕直叫。
再这么下去,他非得脱力晕厥,然后跌入井水淹死。
咬咬牙,朱秀决定拼着最后几分力气爬上去,要是能撑到符金盏率人回来,或许还有活命的希望。
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井里,这地方阴气重,他可不想变成贞子,投不了胎....
破布条裹住双手,朱秀拽紧麻绳奋力往上爬,一点点缓慢挪动,身子在半空荡来荡去,每爬几下就要停住歇口气,手掌磨得火辣疼痛,双臂酸痛无力,几近麻木。
终于靠近井口了,朱秀使出吃奶的劲儿,伸长胳膊攀住沿口,两脚胡乱踢踏,奋力爬上井座,翻身跌倒在泥浆地上,浑身脱力,眼冒金星,像条死狗一样躺着,大喘粗气。
小院门和两间屋子的门敞开着,满地摔碎的破罐烂碗。
遽然间,黑黢黢的灶房里传出“呯呲~”一声响,像是杯碟摔碎的声音。
朱秀吓一跳,一个机灵爬起身,循声望去,只见灶房门内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半块麦麸饼,正一脸呆滞的望着他。
四目相瞪,朱秀咽咽唾沫,嗓音沙哑:“老驴头?!”
那人往门外挪动两步,是个五十多岁脸色蜡黄褶皱满布的老汉,穿一件破旧麻褂,露出黝黑干瘦的胸脯。
老驴头是刺史府后院门房子,专门负责看守府衙后门,听说以前是州兵,打仗时右手断了半个巴掌,落下残疾。
朱秀在府衙闲逛时见过几面,说过些话。
“朱...小郎君?!”老驴头瞪大眼,缺了两颗门牙,咧嘴说话时跑风。
老驴头不敢相信地望望水井,再望望朱秀,差点以为见了鬼。
“你怎么会在这?”朱秀拖着疲倦的身子,在门槛石阶处坐下。
“我...这...”老驴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朱秀瞥他一眼,看看狼藉满地的灶房,摆摆手苦笑道:“你别怕,肚子饿来找点东西吃,不算什么大事。现在府里乱哄哄的,也没人管。”
小院是府衙后宅灶房,大多数时候都锁住,只有符金盏在府里居住,单独生火做饭时才会启用。
经过昨夜里这么一闹,府衙彻底乱了规矩,老驴头偷偷摸进来,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也不奇怪。
老驴头讪笑着搔搔头,感激地朝朱秀作揖,把手里的半块饼递过来:“你吃~”
朱秀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老驴头那满手指甲缝里的黑泥垢,饼子上是否沾了他的口水,接过狼吞虎咽下了肚。
“谢啦~”朱秀抚抚胸口,肚子里有那么点存货,精神也振作了几分。
“嘿嘿~”老驴头咧嘴傻笑,露出黑黢黢的缺牙洞。
“现在...外面...好多...好多兵差在找你,可不敢...乱跑!”
老驴头结结巴巴一顿比划,“你等着...我...我去看看,外面的兵差走...走了没!”
老驴头一溜小跑出了小院,朱秀也由得他去,提了些井水上来大喝几口,捡了根干柴攥手里,坐在石碾子上,靠着门框迷迷糊糊打盹。
半睡半醒间,他似乎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猛然惊醒,只见小院门口冲进来几个凶狠兵士。
朱秀大骇,夺门冲出灶房,抡起柴棒朝当先扑来的一名兵士砸去。
那兵士抬起胳膊一挡,反手夺下柴棒。
朱秀撒腿就要跑,两名兵士扑上前将他死死摁住。
“老驴头!老驴头!呜呜~~”朱秀悲愤大吼,双手双脚被捆住,嘴巴被堵上一团破布。
张彦超上前打量一眼,冷笑:“臭小子,你还挺能躲!带走!”
兵士押着朱秀往院外走去,老驴头躲在张彦超身后,不敢看朱秀愤怒的眼睛。
等押走朱秀,张彦超解下腰间钱囊,掂了掂扔给老驴头,厌恶挥手驱赶开。
老驴头捧着钱囊先是一喜,捏了捏里面的钱币又苦下脸来,拦住张彦超吭哧道:“说好的五百文....”
“嘿!找死不成?滚!”张彦超怒极反笑,一个老腌臜也敢跟他讲条件,作势要拔刀。
老驴头哪还敢多话,抱头鼠窜逃命去。
第八章 逝去的温情
葛姓富商宅院内。
小圆被带到后宅卧房,孤零零站着,两手使劲攥紧衣角,指尖捏的发白,心里忐忑不安。
当初刘承祐率军入城时,小圆还好奇地问过符金盏,这位二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记得大娘子只是苦笑着说了一句话:“犹如猛兽在侧,吃人不吐骨头。”
小圆没想太多,只是牢记大娘子的叮嘱,再没踏出过刺史府半步。
小圆更想象不到,一个人究竟能坏到何种程度。
身后的房门推开又合拢,刘承祐换了一身清凉的白丝衣,头发随意地用一块绸巾箍住,在小圆身前的椅子上坐下。
小圆飞速偷看一眼,又赶紧低下脑袋,浑身轻轻发颤,惊惶的像只遗落在巢穴里的雏鸟。
“说吧,那个叫朱秀的契丹细作,藏在何处?”
刘承祐端起青瓷托碗,慢条斯理地小啜清茶。
小圆屈膝跪下,强忍害怕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奴婢不知....”
刘承祐淡淡道:“若是抓不到人,我也只能用你来演示鱼鳞剐。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娘子遭受那般酷刑,岂不可惜?”
小圆低头不敢说话,她不知道什么是鱼鳞剐,只是莫名地感到遍体生寒。
刘承祐盯着她,忽地温声笑道:“我们换个话题,你是符金盏的贴身侍婢,如果你肯指认符金盏窝藏契丹细作,笼络横海军图谋不轨,我就做主为你放良除奴,再给你一大笔赏钱,许你回乡安居,如何?”
小圆一怔,急忙惊慌地道:“秀哥儿不是契丹奸细!大娘子更没有勾结契丹人!殿下千万不能冤枉好人呀!奴婢虽是大娘子的婢女,可大娘子从未与奴婢订立奴契,待奴婢如姐妹一般....”
刘承祐脸色逐渐冰冷,狭长眼眸涌现戾气。
房门推开,两名膀大腰圆的健妇走进,其中一人手里拿着长鞭。
“把她扒光了,先抽二十鞭。”刘承祐舔舔嘴唇,面庞上涌现一抹病态的潮红。
两名健妇躬身领命,左右扭住小圆胳膊,不顾她的挣扎哭喊,粗暴撕扯她的衣裙....
令人头皮发麻的鞭挞声和哭喊声传遍院落,外间的守卫、佣仆纷纷露出畏惧之色,不约而同地离那主宅卧房远些。
~~~
晌午时,张彦超将朱秀押回大宅。
庭院里竖起木桩,朱秀被绑在桩柱上,嘴巴被布团塞住,只能瞪大眼挣扎着发出呜呜声。
“老老实实呆着,一会有你好受的。”
张彦超叱骂一句,匆匆赶到卧房向刘承祐禀报。
很快,张彦超得了刘承祐吩咐,回来为演示鱼鳞剐做准备。
朱秀亲眼看着他,拿一把吹毛即断的小刀往自己身上比划,有随从找来一张渔网,丈量他的身形看是否合身。
“所谓鱼鳞剐,就是将你全身剥光,用渔网紧缚,再用小刀剜去凸起肉片,最后只剩一副骨架!那滋味...啧啧...痛不欲生!”
张彦超满脸兴奋,卷起袖口,在一盆清水里清洗双手和小刀。
朱秀惊恐瞪大眼,这不就是凌迟之刑吗?
两名随从上前脱下他的衣衫袴子,朱秀拼命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惊惧激动之下额头脖颈青筋凸起。
佣仆将椅子搬到廊下,没一会,只穿一身内衬白衣的刘承祐走出屋,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打哈欠。
便在这时,一声巨响自府门方向传来。
一名守卫急忙赶来禀报道:“启禀殿下,符金盏率人闯入。”
刘承祐嚯地起身,面色难堪。
张彦超赶紧大吼:“召集兵马,保护二殿下!”
朱秀满面狂喜,符大娘子终于赶回来了,他有救了!
就在张彦超匆匆调集府中守卫时,符金盏和潘美率领数十名符氏亲卫冲进后宅。
符金盏鳞甲凤盔系大红袍,手持朴刀,俏脸阴沉。
昨日晚间接到潘美传讯,她便让赵普率领大军押送粮草,继续走水运返回沧州。
她和潘美则率领符氏亲卫连夜骑马赶回。
她深知刘承祐阴险诡诈,如果放任他在沧州城里胡作非为,指不定会闹出难以收拾的大乱子。
见到朱秀近乎于赤身的被绑在木桩上,符金盏脸色更是愠怒。
潘美大踏步冲去,几刀斩断绳索,捡起衣衫胡乱往他身上套。
朱秀手忙脚乱穿好,腿脚有些发软,潘美搀住他的胳膊,才让他不至于跌倒。
“多谢...潘兄!”朱秀苍白着脸色,挤出一丝难看惨笑。
潘美咧嘴一笑,低声道:“昨日见左卫军包围刺史府,老子就知道要出事,赶紧出城去寻大娘子。好在半道上遇见,也是你小子命不该绝。”
朱秀哽咽点头,惊恐悲喜之下,他的精神已是极度虚弱。
蹒跚着来到符金盏跟前,朱秀急声道:“小圆姐失去下落,只怕是被人掳了去,请大娘子做主!”
符金盏当即目露怒火,视线越过那层层左卫兵士,落在最后面的刘承祐身上,厉声清叱:“二殿下抓走我身边侍女,是何用意?”
卫兵分开一条道,刘承祐走下石阶,笑道:“符娘子不要误会,我抓人并非针对符娘子,只是听说此子是契丹降奴,怕符娘子受了诓骗,故而把人带来审问。
你那侍女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放跑契丹细作,符娘子不在,我就替符娘子执行家法,为符氏清理门户。”
符金盏咬牙厉喝:“马上放人!”
刘承祐拍拍手掌,两名健妇拖着一名衣裙破烂,浑身血迹斑斑,披头散发的女子出来,噗地一声将人扔下。
“既是符娘子要人,我就还给你。不过这贱婢嘴巴倒是硬,鞭子都快抽断了,她也不肯说符氏半句不是....”
刘承祐阴恻恻地笑着,淫邪目光紧盯符金盏。
如果昨晚受他凌辱的是这女人,那才够滋味。
不过不要紧,如今符氏已是刘氏王朝的臣子,他有时间慢慢收拾。
当年符彦卿在刘知远面前评价他的几个儿子,说刘承祐心性暴虐,睚眦必报,毫无容人之量,难成大事。
那会儿,刘知远和符彦卿同朝为将,关系笃厚以兄弟相称。
刘知远对符彦卿颇为看重,对他说的话也很信服,自那以后,刘知远便对刘承祐管教越发严格,可刘承祐表现出的心性能力,也越发让他失望,乃至产生疏离之意。
这件事,始终被刘承祐牢记在心,他深恨符彦卿和符氏,做梦都想将其铲除。
符金盏也对这些恩怨有所了解,所以她一直避免和刘承祐产生正面冲突,就是不想激化矛盾。
可没想到,刘承祐竟然对一个小小的符氏婢女下毒手。
“小圆....”符金盏目瞳泛红,握刀的手发抖。
朱秀呆了一下,脑子里只觉翁地一声,心头好似被大锤猛砸,剧痛难言。
“小圆姐!”朱秀惨嚎一声,挣脱开潘美,跌跌撞撞扑倒在小圆身边,颤抖着手轻轻抱起她的身子。
手掌触碰处一片黏湿血迹,条条鞭痕刻在她身上,全身肌肤没有一处完好,身下的青砖印染出大片血迹,猩红、刺眼....
“姐姐...”朱秀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心痛如锥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小圆是他来到这世上,感受到的第一缕温柔。
一名天性纯良的姑娘,给了他亲人般的温暖。
只因为朱秀和她早夭的弟弟宝哥儿同龄,只因为朱秀认真教她识字念书,她就把朱秀当作天底下,除了符娘子之外,第二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一个多月来,小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亲手为他缝制衣服鞋袜。
朱秀给予她十分的关心,她便回报了百分的温情。
可是现在,这缕温情,逐渐在朱秀怀抱中变凉、消逝....
小圆血污满布的脸蛋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可伤痕累累的身子实在太过痛苦,她的笑容被疼痛所掩盖。
她想伸手摸摸朱秀的光脑袋,勉强抬起一半又无力垂下。
朱秀急忙握紧她的手,轻抚在头顶。
小圆嘴角含笑,声若文蚋:“好好活着....”
说罢,她缓缓阖上眼眸,虚弱、疲惫地在朱秀怀里永久沉睡过去。
朱秀紧紧抱着她,泪如雨下,双肩不停耸动,将哭泣声压抑在喉咙里,像只受伤的野兽凄凉低吼。
符金盏猛地一声怒喝,身子一跃而起,大红的战袍飘过半空,长刀直刺刘承祐!
“保护二殿下!”张彦超急吼,哐地拔刀上前阻拦。
左卫兵士反应迅速,拔刀结阵将刘承祐团团护住。
“保护大娘子!”潘美同样拔刀大吼,率领一众符氏亲卫扑上前。
符金盏长刀蓄力,击碰之下咣地将张彦超手中刀振飞,脚踢中他的胸口,张彦超趔趄一下差点跌倒,没等站稳身子,符金盏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符娘子意图造反吗?”张彦超厉声大喝,明明两腿打颤,却表现出一副悍不畏死的忠勇之态。
符金盏双眸厉怒,刀上用劲,张彦超脖颈上已被划出一道血痕。
潘美刀劈拳砸,将几个试图扑上前的左卫兵士打翻在地,符氏亲卫护在符金盏左右,面对人数数倍于己方的左卫兵士毫无畏惧之色。
“大娘子不可冲动!我们的兵马还有半日才能赶到!”
潘美警惕地怒视左卫军,飞速低声说了句。
他是提醒符金盏,若真杀了刘承祐或是张彦超,只怕符氏与新朝廷之间,会出现难以弥合的裂痕。
目前,这绝对不符合符氏利益。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要动手,也得等赵普率领横海军赶回,否则他们这点人手,顷刻间就会被城里的数千左卫军剁成肉泥。
符金盏银牙紧咬,脸颊带着泪痕,恨不得一刀宰了张彦超,再把刘承祐押到小圆面前叩头赎罪。
可她更明白,一旦这样做了,符氏将会陷入无比糟糕的处境。
身为符氏长女,她必须要为身后偌大个家族利益考虑。
刘承祐一惊之后很快镇定下来,他料定符金盏不敢真的举兵作乱,挥挥手示意卫士退开,走上前笑道:“一个下贱奴婢而已,符娘子何故如此?这件事算我的过错,不该失手将其打死,等日后回到开封,我亲自登门道歉,再赔偿符娘子几个乖巧的江南使女。”
符金盏冷冷看着他,慢慢放下手中刀,张彦超急忙趁机躲开,摸摸脖子上的血痕满脸恼火。
“这就对了,些许小事,何必弄得刀兵相见....”刘承祐带着几分讥诮,挥挥手示意左卫军收起兵刃。
没等他话说完,侧面冲出一道人影,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之下,狠狠一拳砸到他鼻梁上。
朱秀拼尽全力将拳头砸在刘承祐脸上,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惨死的小圆,只剩满腔仇恨怒火,只想杀了他替小圆报仇!
刘承祐惨叫一声捂着脸朝后仰倒,鼻血飞溅出。
朱秀还想捡起刀砍,张彦超赶紧一脚将他踢翻,两名兵士冲过来将他死死压住。
“畜生!你不得好死!我一定杀你偿命!~~~”
朱秀疯狂挣扎吼叫,声音充满无尽悲愤和怨怒。
“宰了他!马上宰了他!”刘承祐捂住冒血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咆哮。
符金盏急忙持刀拦下:“我看谁敢!”
双方兵将拔刀对峙,场面再度剑拔弩张。
刘承祐大怒:“符金盏!你还敢袒护契丹细作?此事,我定要上奏朝廷,请父皇定夺!”
符金盏丝毫不退让,强硬道:“二殿下只管上奏,若能证明他是契丹细作,随你怎么处置我绝无二话!可是,在此之前,他还是我符氏门人,谁也不能动他分毫!”
“你~”刘承祐怒急,被噎得哑口无言。
张彦超生怕刘承祐脑子一热,当真下令杀了符金盏,那可真就捅破天了。
符彦卿那头猛虎可是越老越威,闹腾起来,只怕新朝廷即刻间就要分崩离析。
“殿下息怒!万不可冲动!不如将这小子暂时关入大牢,待日后有机会再弄死,为殿下出气。”
张彦超压低声耳语。
刘承祐满脸不甘,怨毒的扫过朱秀、符金盏、潘美等人,缓缓点头。
“来人!将此逆贼押入监牢,等候审问!”张彦超大声吩咐。
符金盏焦急之下想要阻拦,潘美忙劝阻道:“大娘子莫急,州府大牢有我们的人,可保朱秀无恙!今日不可再起冲突,以免事态无可挽回!”
符金盏深吸口气,命令符氏亲卫收起刀兵。
潘美满脸苦笑,派了两名兵士跟着左卫的人,一起将朱秀押往监牢。
第九章 蹲班房的日子
州府大牢,尽头处一间阴暗、潮湿、逼仄的牢房外,两个兵士相对而立。
一个来自左卫军,受刘承祐指派。
一个是符氏亲卫。
一方想方设法弄死朱秀,一方想方设法保护朱秀不被弄死。
明面上的争斗打不起来,暗地里的交锋可着实不少。
坐牢还有卫兵把守牢房,整座监牢也就朱秀这里独一份。
光线昏暗的牢房里,充斥一股腐臭霉味,还有恭桶里散发的屎尿臭气。
湿漉漉的地面铺着干草,几只大小不一的蟑螂在其间飞快爬过。
一只灰棕色的大老鼠钻过土墙根处的洞口,从隔壁牢房跑来串门,吱吱的声响在安静的牢房里略显嚣张。
朱秀靠坐在角落,双手环膝埋着头。
大老鼠好奇地蹲在他身前,朱秀抬头看一眼,手脚镣铐发生的叮哐声响,吓得大老鼠“嗞溜”一声跑远。
朱秀其实挺害怕老鼠、蟑螂一类的生物,前世如果家里出现类似的不速之客,能让他提心吊胆好几天,大费周章想尽办法清除掉。
换做以前,嗞溜一声逃跑的应该是他才对。
可现在,他觉得有些无所谓了,在这个命如草芥的年头,人能活着,本身已是最大的幸运,即便是与老鼠、蟑螂共生又如何。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朱秀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走廊尽头处,潘美提着食盒大踏步走来,身后跟着狱吏。
符氏亲卫抱拳见礼,潘美点点头,道了声辛苦,瞥了眼面色不自然的左卫兵士,冷哼一声,命令狱吏打开牢房。
狱吏是两边不敢得罪,分头作揖行礼,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打开锁链。
进到牢房,潘美揭开食盒,取出一张厚厚的烙饼,一小碟白水煮过,撒上盐的茭白片,还有一罐清水。
“吃吧。”
朱秀捧着烙饼默默咀嚼,夹点茭白片塞嘴里,囫囵着咽下。
连日以来,每日两餐水食都是潘美亲自送来,见不到他,朱秀不会吃牢房里任何食物。
潘美看着他浑身脏兮兮、无精打采的样子,轻叹道:“大娘子将小圆葬在城外南边五里处的山岗,那地方我去过,清静,风景也不错,小圆会喜欢的。今日是头七,大娘子找来几个僧人做了法事,小圆安息了,你也无需牵挂太多。”
朱秀默默点头。
“如今城里情势如何?”沉默了会,朱秀沙哑低声道。
潘美瞟了眼不时朝牢房张望的左卫兵士,低声冷笑道:“还能如何,刘承祐搬到北城左卫军营去了,现在左卫军霸占北城,横海军占据南城,来了个南北对立。”
潘美有些兴奋地低声道:“你那一拳砸的还挺准,力道也不错。前日议事,我还瞧见刘承祐鼻梁高高肿起,打个喷嚏就窜血!哈哈~痛快!不过要是换我打这一拳,保管他鼻梁碎裂,当场晕厥。”
朱秀捧着土罐喝口水,正色道:“等我出去,你教我杀人的技法!”
潘美砸巴嘴,在朱秀胳膊腿上捏捏,摇摇头嫌弃道:“你这副身子骨就不是练武的材料!年纪也大了些,强身健体可以,想投笔从戎,难!”
让潘美意外的是,朱秀听过后,倒也没太失望,点点头喃喃道:“也罢,杀人不一定要动武,我只是不想让仇人死的太容易....”
“你...什么意思?”潘美没太明白朱秀的话,只是看着他平静的脸色,莫名觉得有几分寒意。
朱秀笑了笑,话头一转道:“大娘子何时才能让我出去?”
潘美没好气道:“哪有这么简单。你打的可是刘承祐,新朝廷的二皇子,大娘子能暂时保你平安就不错了,想让刘承祐松口饶过你,难!
现在中原各地都在反抗契丹人,听说大辽皇帝耶律德光已经率军退到大名府,契丹人兵马虽强,却也架不住汉人群起反抗。郭威郭大帅在博州、贝州连战连胜,符节帅在卫州、相州一带也数次大破契丹兵马,杀敌无数,朝廷各路大军稳住阵脚,开始反攻契丹主力。
等把耶律德光赶出河北,朝廷局势稳定,刘承祐怎么着也能封个王爵,到时候,他肯定会一口咬死你是契丹细作,以这件事为借口刁难符氏。
你小子一拳头砸下去,也算出了口恶气,可捅下的篓子也不小。”
潘美啪啪拍着朱秀肩膀,咧嘴低笑:“不过老实说,老子现在有些喜欢你了,外表看上去秀气文弱像个兔爷,骨子里还是有几分血性的。”
“滚~”
朱秀狠狠白一眼,推开他的黑毛大手。
潘美嘿嘿道:“赵从事说了,让你安心待着,有大娘子照看,刘承祐暂时还不能拿你怎么着。刘承祐的左卫军不会常留,等他一走,大娘子便会派人送你到别处去。”
朱秀无奈叹口气:“替我转谢大娘子和赵先生。”
潘美收拾食盒准备离开,嘟囔着又道:“往后几日我会让符氏亲卫过来给你送饭,听说又有一支兵马要退入沧州休整,城里又得乱一阵子,连我也不得安生....”
“可知是哪路人马?”朱秀随口问道。
潘美想了想:“听说是郭大帅的养子,叫什么...柴荣!以前是个茶贩子,后来跟随郭大帅在邺城镇守天雄军时,受郭帅举荐,担任天雄军牙内指挥使!奶奶的,一个卖茶叶的也能打仗?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做了郭帅的侄儿嘛!肯定也是个绣花枕头,草包一个....”
潘美一万个不服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朱秀闻言却是呆住。
柴荣,马上要到沧州来了!?
第十章 柴荣到来
七月初二,沧州城西门外,符金盏和刘承祐各自率领部下,列队迎候即将到来的天雄军。
一场瓢泼大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的气息。
夏日里清爽的天气,并未让横海军和左卫军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双方分立两边,底下的将士怒目相视,气氛依旧夹杂火药味。
横海军以沧州地头蛇自居,左卫军的到来挤压了他们的势力空间。
而左卫军自诩是皇子刘承祐的嫡系部队,属于禁军序列,自恃高人一等,瞧不上横海军这样的地方藩镇军。
双方共居一城,军械、粮草、钱帛的划拨处处充满矛盾,城池守备、治安管理这些权力的争夺更是无处不在。
加上不久前,刘承祐率军擅闯刺史府,害死了符金盏的贴身婢女小圆,此举也被横海军上下视作严重挑衅行为。
若非符金盏忍让克制,双方只怕早就在城里兵戎相见。
符金盏统领横海军数月,作战勇敢、处事公允、号令严明,万余将士对她拥戴信任。
刘承祐也正是忌惮这一点,不敢太过骄狂,在横海军回城以后搬到左卫军营居住。
监牢朱秀那里,在几次想要暗中下毒手,被潘美和符氏亲卫及时阻拦后,也就知趣的有所收敛。
不过刘承祐并未打算轻易放过朱秀,还多次提出,要把朱秀移送到左卫军看押。
符金盏当然不允,双方继续就此事僵持,朱秀也只得继续关在监牢。
一个多月以来,河北战局发生重大转变。
新帝刘知远收复开封后,派遣郭威和符彦卿两翼出击,在河东河北两路北逐契丹,联合各州县抗辽义军,反攻契丹取得重大胜利。
辽帝耶律德光掳掠开封府库钱粮,裹挟后晋朝廷大臣、妃嫔、宫女,开封百姓十几万人,一路北撤至邢州。
其间还发生一件事,震动中原,激起天下民愤。
耶律德光途径相州(今河南鹤壁、安阳一带)时,因汉军追击甚急,恼怒之下屠灭相州城,以泄私愤。
凡男子,无论老幼一概诛杀,女子则只留靑壮,其余诛杀。
契丹兵肆意奸淫掳掠,将襁褓中的婴孩抛到半空,竖起刀枪承接,以此作乐。
等到契丹兵撤走后,满城尸骸几无生还者。
事后清点,遭到屠杀的百姓有十数万之多。
消息传开,百姓为之愤怒,各地反抗契丹的战事愈演愈烈,契丹军在河东河北之地全线撤退。
天雄军原本跟随郭威在冀州作战,月前郭威升任枢密副使,便将天雄军的指挥权交给柴荣兼领。
又因契丹永康王耶律兀欲率大军从棣州渡过黄河,往沧州方向进发,郭威担心沧州兵力不足,急忙派柴荣率领天雄军两万兵马进驻沧州,防备契丹大军。
临近午时,西北面极远处,地平线上升起一股冲天扬尘,数千骑军一字排开奔腾而来,身后旌旗招展,两万余步军整齐行进,声势震天。
夏阳照耀下,盔甲刀枪泛起粼粼波光,远远望去好似浪涌翻滚。
“来了!”人群中发出惊呼。
所有人面色凛然,身子不自觉的板直。
赵普喃喃感慨:“不愧是天雄军,观其军威气势,名不虚传!”
符金盏美目里流光溢彩,抿唇浅笑道:“天雄军本就是天下强藩,又经过郭叔叔一手调教,自然军容整肃,声势不凡!就是不知,此次兼领天雄军驰援沧州的柴荣,有没有学到郭叔叔三分本事。可别又是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纨绔子弟。”
赵普看了眼左卫军那边,低声道:“卑职之前跟在刘帅身边时,倒是听说,这柴荣伟岸英武,颇有郭帅年轻时风采。卑职还听闻,柴荣在邺都时就与刘承祐相识。此次柴荣奉命防御沧州,按制,我横海军也在其统辖之下,符娘子与其相处时,不妨和善一些....”
符金盏莞尔道:“怎么,赵从事眼里,我是依仗家世跋扈张狂之人吗?”
赵普轻笑道:“非也。只不过柴荣毕竟是郭帅侄儿,虽说坊间传闻其素有贤明,但真人究竟如何尚未可知。万一,如那二殿下一般,也是个....嗯....卑职知道符娘子厌恶此类人,担心到时候再起冲突,若是让天雄军和左卫军联手,我横海军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符金盏淡淡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就算柴荣真是个膏粱子弟,我也会尽量忍让,不会与他产生冲突。契丹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抗击外敌才是当务之急。”
“符娘子深明大义,不愧是巾帼英豪!”赵普敬佩地拱拱手,旋即又一脸惋惜,“只可惜....唉....”
符金盏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赵普可惜什么。
只因她是女儿身,所以战功再多,能力再强,也得不到朝廷认可。
否则直接任命她担任横海军节度使,负责防御沧州不就行了,何必再调柴荣过来。
有此感慨的远不止赵普一人。
自小,符彦卿就在女儿面前说同样的话。
如果符金盏是男儿身,凭借她的能力,符氏可以在这乱世里走的更远,站的更高。
潘美站在两人身后,竖起耳朵偷听,撇撇嘴有些不屑。
天下人都知道,天雄军还有一个名字,魏博镇。
魏博镇起源于安史之乱,以魏州、博州为核心,统领魏、博、相、贝、卫、澶六州之地,乃河北三镇之首,天下一等一的强藩。
曾经以一镇之力,对抗整个大唐朝廷。
自唐末至五代乱局,魏博镇都是天下割据势力里最强大的几个藩镇之一。
经过后梁、后唐、后晋历代皇帝整饬分化,魏博镇才算是衰落下去。
到了郭威手里时,天雄军已经成了刘汉王朝最为倚重的强军之一。
潘美很自然的认为,天雄军有此声势一点不奇怪,毕竟底子摆在那里,又经过郭大帅亲手调教,跟那柴荣半毛钱干系没有。
我上,我也行!
潘美绝不会相信,一个卖茶叶的商贩,名不见经传的家伙,能将天雄军治理的井井有条。
还不是凭借郭大帅的威名!
潘美忿忿不平,谁叫他没有一个好姑姑,更没有郭大帅那样的姑父!
第十一章 史上最强茶贩子
天雄军在距离沧州城百步之外停下。
一名头戴红缨虎头兜鍪,穿山纹甲悬挎长刀的年轻大将,骑一匹黑棕色骏马,远眺城池东门处,对身旁人笑道:“为免百姓恐慌,军队暂且在此停留,有劳史节帅与我一同上前见礼。”
一个四十来岁的黑瘦汉子咧嘴,操一口浓重河西口音笑道:“你是防御使,听你吩咐。”
此人是彰义节度使(甘肃泾川),史匡威。
柴荣一笑,跃马扬鞭,人马如龙,朝沧州城疾驰而去。
史匡威紧随其后,十八名矫健勇士紧紧护在柴荣左右。
“哈哈~邺都一别一年多,柴兄风采依旧!”
刘承祐大笑着上前见礼,张彦超更是笑的合不拢嘴,谄媚之态毫不掩饰。
柴荣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一丝不苟行礼:“天雄军牙内指挥使、检校沧州防御使柴荣拜见殿下!”
“诶~柴兄这是作何?快快请起!小弟可受不起柴兄大礼!”
刘承祐责怪似的忙将柴荣扶起,却不侧身避过,受了这一礼,眼里闪过些得意,似乎很受用。
当初在邺都时,他可是整日柴大哥长、柴大哥短的叫着,故意和柴荣攀交情。
柴荣看在郭威和刘知远交情深厚的份上,对刘承祐也还算客气。
有柴荣关照,刘承祐在邺都那可是吃香喝辣。
没想到时隔一年,风水乱流转,刘知远在晋阳做了皇帝,刘承祐一跃成了新朝皇子,郭威和柴荣反倒成了刘氏臣子。
柴荣倒是面色坦然,虽说他心里的确瞧不起刘承祐的为人,但尊卑纲常仍旧是他恪守的规矩。
“这位是?”刘承祐见柴荣身后的史匡威脸貌陌生,想了想不认识此人。
柴荣介绍道:“这位是彰义节度使史匡威史节帅!契丹南下以来,史节帅统领五千兵马,不远千里驰援河北,连番大战下来,彰义军所剩两千余人,暂时归入天雄军辖制。此次,史节帅也奉命与我一同增援沧州。”
“彰义?那不是远在泾州?”刘承祐撇嘴,顿时起了轻视之心。
一个远在西北边陲之地的小节度使,在他看来可有可无,连个关中刺史都比不上。
“末将史匡威拜见殿下!”史匡威恭敬拜礼,嗓门很大,西北口音浓重。
“呵呵,史节帅辛苦了。”刘承祐敷衍地摆摆手,觉得听此人说话太费劲,心里更是嫌弃。
史匡威人看着粗鲁,心思倒是细腻,察觉到这位二殿下不是很待见自己,倒也不恼,黑脸憨厚笑着,起身退到柴荣身后。
柴荣歉然地朝他苦笑了下。
符金盏也率人上前见礼。
“李夫人无需多礼。”
柴荣看着英姿飒爽的符金盏,目光深处带着几分欣赏。
符金盏在沧州临危受命,统领横海军抗击契丹兵的事迹已经传开,百姓都称赞她是巾帼女英雄,义父郭威也对她赞赏不已。
“柴将军还是称我一声符娘子吧!”符金盏淡淡道,双瞳平静地望着柴荣。
此人相貌身材倒是英武雄健,难怪别人都说他像郭大帅年轻时候。
柴荣怔了怔,旋即想起那个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八卦消息,说是符金盏和丈夫李崇训夫妻关系不睦....
“符娘子。”柴荣拱手微微欠身。
符金盏笑了笑,又介绍道:“这位是奉国右厢都指挥使刘词帐下从事赵普,现在助我署理州府事务,多亏有他,沧州城才能保持井然有序的局面。”
赵普忙揖礼,柴荣打量一眼,微笑颔首。
史匡威也上前与诸人见礼。
潘美缩在人堆里,睁大眼盯紧柴荣,暗自嘟囔:“模样倒是不赖,看身形步伐,也有几分武艺...不过应该比不上我老潘!嗯,要换做是我当这天雄军牙帅,肯定比他还威风!”
潘美宽慰自己,你不是不行,只是没有一个当枢密副使的姑父。
符金盏看了眼远处停留的天雄军,奇怪道:“柴将军为何不直接率领大军入城?”
柴荣笑道:“天雄军毕竟是客军,眼下战火纷乱,贸然出现,只怕引起城中军民误会,所以稍作停留,待安置之事商讨完毕,再入城不迟。”
符金盏有些意外,看来这柴荣行事谨慎,思虑周全。
赵普暗暗点头,为将者能体恤军民,殊为不易。
刘承祐不以为然:“有何好顾忌的?柴兄只管率军入城,与我左卫军一同驻扎在北城校场,若是军帐不够,就征用一批民房好了。”
柴荣飞速地皱了下眉头,没有立即答应。
符金盏和赵普相视一眼,赵普恭声道:“北城校场驻扎左卫军已显拥挤,附近空置民房大多安置州县流民,只怕腾不出地方安置天雄军。
与刺史府两街相隔的空觉寺占地颇广,卑职已经估算过了,足够安置天雄军,寺中方丈也应允征用房宅土地。还是请柴将军率领天雄军暂居空觉寺吧!”
“寺院?”柴荣同样皱起眉头,倒不是嫌弃地方怎么样,只是他素来厌佛,也从不曾拜过那些,在他看来毫无用处的泥像。
刘承祐不悦道:“把北城校场附近的流民统统驱散开,不就行了?”
赵普微笑不语,退到符金盏身后侍立。
刘承祐分明是想拉拢柴荣,与他一起压制横海军,把持沧州大权。
柴荣稍作思量,拱手道:“多谢殿下关照。只是,流民也是我大汉百姓,遭受契丹兵乱,才抛家舍业逃入城中避难,若是无故驱逐,只怕有伤人心,于朝廷名望不利。末将还是率天雄军到空觉寺驻扎,劳烦赵从事和史节帅安顿兵马。”
赵普忙道:“柴将军只管入城歇息,卑职一定将天雄军安置妥当。”
史匡威返回军中传令,赵普与他对接,负责带领一批州府官员,将军队带往空觉寺驻扎。
柴荣与符金盏、刘承祐等人返回刺史府,今晚将在府衙摆酒设宴,为天雄军接风。
入城时,一队运粮车队恰好同街经过。
当中一辆满载粮食的骡车,左侧车轱辘突然崩裂,咔嚓一声,骡车朝左边倾覆,沉重的车板将一个民夫压倒,那民夫满脸痛苦地惨叫起来。
三四个民夫赶紧上前帮忙,试图抬起车板,将被压的人拖出来,折腾了一会也抬不动那压了几百斤粮食的车板。
“潘美,过去看看。”符金盏吩咐道。
潘美应了声,大踏步冲上前:“都给我起开!”
几个民夫赶紧让开,潘美挺胸收腹,腰马合一扎好步子,双掌垫在车板下,低吼一声发力。
可惜他一张脸憋红,也只能将车板抬起几寸。
试了几次还是不行,潘美正要喊人帮忙,柴荣跃下马走来,笑道:“我来助你。”
潘美愣住,还未说话,那沉重车板已被缓缓抬起,潘美赶紧搭手帮忙。
被压的民夫及时拖了出来,折了腿,命倒是保住了。
柴荣拍拍手上灰尘,朝潘美颔首,跨上马随符金盏等人离去。
潘美暗暗咬牙,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在外人看来,是他和柴荣一起抬起这几百斤重的车板。
可只有他知道,刚才还没等他用力,柴荣就已经轻松完事,根本不需要他。
潘美面皮狠狠颤了颤,有种备受打击的感觉。
不是说柴荣是茶贩子出身吗?
这世道,连茶贩子都这么深藏不露了吗?
潘美想哭,觉得自己的前途黯淡无光。
第十二章 假如野史欺骗了我
监牢。
那只爱串门子的灰棕色大老鼠,呈大字型绑在牢房栏杆上,发出惊慌的“吱吱”声,小拇指粗细的长尾巴卷曲缠绕,长长的胡须在空气中颤动。
朱秀蹲在大老鼠面前,拿一根小木棍,好奇地往它肚皮上戳。
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恐惧。
在用鞋子拍死几只蟑螂后,朱秀决定近距离接触老鼠,这种比蟑螂更招人厌的生物。
捉老鼠并完成捆绑这一壮举的,是监牢狱吏马三,一个长的像加菲猫,大饼脸像是被平底锅砸过的家伙。
马三对朱秀很不错,时不时跑来陪他说话解闷。
马三对守在牢房门口的左卫军兵士,和符氏亲卫更好,每日的外卖酒菜准时送到。
如果不是两个兵差懒得理会他,朱秀觉得马三一定不会搭理自己。
马三用一只老鼠进行绳艺表演时,特意嘱咐了,让朱秀千万不要把老鼠玩死,这可是他炖汤的主料。
潘美拎着一壶酒来了,吩咐符氏亲卫和那左卫军兵士站到别处去,离牢房远些。
潘美是个混人,左卫军兵士也不愿招惹,只要不放朱秀出狱,什么都好说。
等到牢房里外只有朱秀和潘美两个人时,潘美一屁股跌坐在地,拔掉酒壶塞子仰脖猛灌一口,抹抹嘴巴,将酒壶隔着木头栏杆递进来。
朱秀瞥了眼口水淋淋的壶嘴,嫌弃地摇摇头,正色道:“年少,喝酒影响发育。”
潘美没有强求,满脸颓然,试图一人饮酒醉。
朱秀继续拿小木棍挑逗大老鼠。
酒壶见底,潘美双眼迷离,开始缓缓讲述今日天雄军进城前后的事。
听罢,朱秀终于知道,为何潘美会一副萎靡不振的颓样。
“这么说,你现在才知道,柴荣长的比你帅、个子比你高、智谋比你深、武功比你好、比你有钱、靠山比你硬、官职比你高、手下兵马比你多、比你更有前途、比你更讨大姑娘喜欢....”
潘美愣住了,望着朱秀满是嘲笑的嘴脸,酒意似乎清醒了几分,郁闷地道:“听你小子一说,老子好像一无是处....”
朱秀干笑一声:“那倒不至于。只是,你不该和柴荣比。”
潘美攥紧老拳怒道:“此话何意?武艺上,姓柴的或许强过某!但要论打仗,哼~某未必会输给他!若他不是郭大帅的侄儿兼义子,岂能统领天雄军?”
朱秀赶紧道:“你说得对!起码有一点,柴荣不如你!”
潘美瞪大眼有些欣喜:“哪一点?”
朱秀皱眉仔细想了想:“嗓门没你大~~”
心里又补充一句:“或许命也没你长....”
潘美脸上横肉颤了颤,牛眼瞪成铜铃,已是在暴怒的边缘。
“嘿嘿!开玩笑嘛,用不着生气。”朱秀赶紧作揖赔罪。
“唉....”
潘美喝完最后几口酒,靠着栏杆颓然长叹,略显苦涩地道:“柴荣仅仅年长我五岁,就能统帅天雄军独当一面。再过五年,我也不可能坐到他的位置。我并非嫉妒,只是一想到在定州拼杀多年积攒的功劳,白白化作乌有,心里就着实不痛快....”
朱秀隔着栏杆拍拍他厚实的肩膀,安慰道:“五年时间能发生许多事,移天换日也不无可能。老潘啊,只要你从现在起,紧跟符氏或者郭大帅,五年之后当上一军将领,完全不难!
哦对了,还有个前提,你必须要和柴荣搞好关系,千万别得罪人家,要不....我们只有来生再见了!”
最后一句朱秀压低声咕哝,也不知潘美听没听清。
酒也喝了,苦也诉了,潘美烦懑心情纾解许多,拍拍屁股站起身,说道:“眼下契丹大军逼近,说不定会有一场恶仗要打,往后一段时间军务繁忙,恐怕无暇顾及你,自己当心些。”
朱秀扒在栏杆上道:“柴荣兼领沧州防御使,职权深重,能否请大娘子跟柴荣求个情,放我出狱?若是柴荣下令放人,刘承祐想来也阻拦不得!”
潘美哭笑不得,没好气地道:“你小子怕不是在说梦话!大娘子和柴荣初次见面,完全不熟,如何替你求情?柴荣又如何会冒着得罪刘承祐的风险,放你出去?
柴荣可是郭大帅的侄儿,郭帅如今升任枢密副使,在新朝廷的地位可是比符老帅还高!你真以为符氏二字,走到哪里都好使?”
朱秀愣住了,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柴荣和符大娘子怎么可能不熟?他们不是老情人吗?”
潘美吓得一个激灵,恨不得去捂朱秀的嘴:“臭小子胡说什么?找死不成?大娘子早已嫁人,柴荣也是有妇之夫,岂会是...那啥!”
“咚”地一声闷响,潘美不轻不重地在朱秀脑门赏了个暴栗,低声训斥几句,顺着幽暗走廊离开监牢。
朱秀捂住脑门靠着栏杆缓缓滑坐在地,顾不上疼痛,满脑子浆糊。
原来柴荣和符金盏,并不像野史上说的那样,年幼相识,并且互生情愫私定终身,后来又因种种原因劳燕分飞,各自娶妻、嫁人,直到郭大爷怒夺刘汉江山,柴荣心里放不下老情人,才恳求郭大爷允许他迎娶符金盏。
“特么的,野史就是野史,当真不靠谱!”
朱秀愤愤骂咧,用力在光头上拍了拍。
坐了一个多月大牢,他脑子里一团乱絮,都快分不清前世看的庞大杂书里,哪些是正史,哪些是演义小说了。
“看来,寄希望于符金盏向柴荣求情,放我出狱的计划难以实现了。可现在沧州城里,能压制刘承祐,救我性命的,只有柴荣!
可如何才能引起柴荣注意,借他之势,活我之命?”
朱秀摸着光头,在牢房里踱步,陷入苦思。
第十三章 契丹围城
契丹大军抵达沧州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预估。
天雄军入城后的第三日,下午申时初,东西城门楼警钟大作,数十批外放打探消息的侦骑飞马回城,四门紧闭,天雄军、横海军、左卫军共计四万余兵马统一交由柴荣指挥。
城中各处兵马调动,紧急组织民夫搬运粮草器械,疏散百姓,满城军民进入临战状态。
沧州城北面靠山,南面是运河,东西两面空旷平坦,契丹大军分别设下两座大营,摆出一副强攻东西二门的架势。
东门城楼上,柴荣顶盔掼甲凭女墙远眺契丹大营,凝目沉声道:“照此情形,最快明日天明,契丹兵就能发动攻城。”
符金盏望着城外旷野远处,一顶顶毡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搭建起,一排排高高的木栅栏竖起,俏脸凝重地道:“契丹人似乎迫切想要夺下沧州城,却是为何?”
黑瘦汉子史匡威操着浓重西北口音大笑道:“莫不是契丹狗皇帝耶律德光快要病死啦?”
“哈哈哈~~史节帅说的好!听说耶律德光出了相州就大病一场,定是他造下的杀孽太多,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收了他的小命!”
潘美实力捧哏,接过话头一阵大笑,粗大嗓门竟然盖过城楼警钟声。
史匡威本想讲个笑话博众人一笑,缓解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没想到只有潘美回应他,其余人皆是不苟言笑。
两人相视一眼,尴尬地各自扭过头。
柴荣道:“沧州乃河北重镇,契丹人不甘心就此北归,若能夺下沧州,就能在漳水以南楔入一颗钉子,作为将来南下的桥头堡。故而,契丹军定会全力猛攻,而我军则要不惜一切代价死守。”
赵普低声道:“听闻永康王耶律兀欲乃契丹宗室大将,勇猛善战,这一仗,不好打啊~~”
刘承祐望着远处,契丹大营中千军万马奔腾之势,面露畏惧,惊惶道:“契丹兵不下五万人,还有各地收编的汉军相助,小小一个沧州城如何守得住?不如集中兵力往西突围,向景州祁州撤退!”
“二殿下所言不错!”张彦超立马附和。
柴荣淡淡道:“二殿下勿忧,契丹兵虽多,沧州城中军民也不少,储粮充足,若能齐心守城,必定能击退敌军!”
“柴兄究竟有几成把握?”刘承祐逼问。
这几日商议军务,刘承祐多次提出要弃城撤军,特别是探听到,北上而来的契丹兵有五万、汉军两三万之多,更是仓惶惊恐,极力催促柴荣放弃守城。
可柴荣一直不为所动,搞得刘承祐颇为恼火。
刘承祐算盘打得好,柴荣是沧州防御使,如果由他牵头撤军,即便丢了沧州城,罪责也将由柴荣和郭威承担。
可若是柴荣不肯撤军,就算刘承祐能带走左卫军,最后如果丢了沧州城,刘知远一样饶不了他。
所以刘承祐多次怂恿柴荣撤军,一来不用担责任,二来可以保全性命。
万一城破,他这位刘汉朝廷的二皇子,落入契丹人手里,只怕下场凄凉。
柴荣自然明白刘承祐的心思,抱拳道:“二殿下无需担忧,末将已在郭帅面前立下军令状,若守不住沧州城,一切罪责由末将承担!即便要斩首,也是斩末将的人头!”
张彦超阴阳怪气地道:“柴牙帅说的轻巧,二殿下皇子之尊,何等金贵,难不成等城破了,让二殿下与你一同葬身于此?”
柴荣身后的几名亲卫武将纷纷面露怒容,张彦超话中之意,柴荣的命比不上刘承祐的金贵。
柴荣一双炯目微眯,慢慢放下手,语气稍冷:“柴某奉命防御沧州,节制诸军兵马,岂能弃城而逃?”
刘承祐见柴荣手下将领脸色不善,急忙打圆场道:“张将军也是担心契丹兵势大,沧州城无力抵抗,并无他意,柴兄切莫误会。”
张彦超也自知失言,讨好了刘承祐,却得罪了柴荣和天雄军,急忙拱手道:“张某一时口误,并无冒犯柴牙帅之意。”
柴荣淡笑,没有与他一般见识,对符金盏道:“守城器具可准备妥当?”
符金盏苦笑道:“契丹军来的如此快,人数也远超预期,原来备好的器具恐怕不够。十架抛车只有六架能用,猛火油还剩五百斤,火罐大概六七百坛,箭矢最少,只够两日用量,其余的飞钩、悬脾、撞车等器具也多有损坏,城中工匠不足,修复进度缓慢。还要组织民夫,加紧拆除一批房宅,准备擂木滚石。”
柴荣道:“马上组织人手,将备好的守城器具搬到东西城楼,赵从事率领府衙官员,组织民夫工匠加紧筹备。”
赵普忙揖礼:“下官领命!”
“我亲率天雄军守东门楼,符娘子率横海军和五千左卫军守西门楼,张将军率领其余左卫军在城中搬运物资,安抚流民,维持城中秩序,另外还要负责救治伤员,生火做饭。”
柴荣满面严肃,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彦超身上:“此乃军令,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张彦超浑身一凛,只觉柴荣目光里威势浓重,低下头唯诺称是。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城里城外,一片备战忙碌景象,大战的阴云即将笼盖。
翌日拂晓,果如柴荣所料,契丹大军开始攻城。
汉军在前、契丹军在后,对沧州城东西二门发动猛烈进攻。
契丹人自从将幽云十六州拿到手,农牧业和手工业都取得长足的进步和发展,经济和人口迅猛增长。
还俘获了一大批汉人工匠,军械制造水平几乎与中原王朝持平。
所以契丹军中常备有大批攻城器械,云梯、飞楼、冲车、钩堞车等常规的攻城器具已能熟练制造。
数十斤重的石块飞过城墙,落入城中,砸死砸伤大批军民,房屋也被毁坏大片。
巨大的火球在东西城楼上空交织飞跃,东城西城附近大片民宅起火,滚滚黑烟直冲霄汉。
汉军的火罐也用抛车抛向城外,坠入潮水般冲向城墙的契丹军中,火罐炸裂,燃烧的火焰窜起一人高,烧死烧伤大片敌军。
东西城外喊杀声震天,硝烟弥漫,尸堆成山......
第十四章 战况惨烈
惨烈的攻城战持续三日才稍有停歇。
东西两段城墙下,堆积的死尸有五六尺高,远远望去,就像在城墙外,又新砌了一段外墙。
高墙上满是刀劈斧凿、箭矢划过的痕迹,烟熏火烧和鲜血浇淋在砖墙上留下大片黑色印记。
多处外墙垛口被钩堞车拉毁坍塌,形成豁口,赵普正安排工匠民夫抢修。
城墙道上,大批守城兵将随处倚靠,精疲力竭地昏睡。
血水渗入砖缝里,浸染出大片的黑红色,有民夫背着箩筐,捡拾散落各处的断胳膊断腿,面容狰狞的人头也捡了不少。
一个个浑身浴血的伤兵被抬下城头,一批批轮换休整的兵将迅速填补空位。
内墙下,堆积着一堆堆从房宅上拆下的木石,不远处的空地搭建起临时伤兵营,早已是人满为患。
契丹兵猛攻东西二门,更是数次冲上城头,柴荣和符金盏亲自率人死守,双方反复争夺厮杀,白刃战异常惨烈。
东城头上,柴荣扶刀而立,身子轻轻倚靠女墙,远眺契丹大营。
此刻,他浑身血污,虎头兜鍪上的红缨被烧成残絮,原本光鲜的山纹甲累累痕印,面庞上附着一层厚厚黑垢,那是汗水、烟尘、血迹混合成的污垢。
唯一不变的,是他坚毅深邃的眼眸,苍劲如松的脊梁。
看到他,和那杆高高飘扬于城头,残破的天雄军帅旗,将士们心中安定,对击退契丹人守住沧州城充满信心。
柴荣眺望的目光里凝重之色不减,契丹人的攻势比他预料的还要猛烈,似乎是发了疯一样想夺下沧州城。
耶律兀欲究竟想干什么?
为何如此迫切想要夺城?
莫非是契丹上层出现重大变故?
柴荣默默猜测着,可惜大战爆发,通讯阻塞,他派出去向邻近各州告急的信使还未赶回,无法判断敌人内部动向。
有亲卫送来一大碗清水,柴荣接过,干裂的嘴唇微动,灼痛阵阵。
刚喝一口,一碗清水便被染红,绽裂的嘴唇汩汩冒血,柴荣怔了怔,仰头一口喝完,舔舐唇上血迹。
满脸黑灰的潘美大踏步赶来,重重抱拳行礼。
三日下来,他对柴荣的看法再度大变,以往的轻视不服气完全消散,只剩满心敬佩。
身为沧州最高统帅,整整三日,柴荣都坚守在东城头,嘶声竭力地指挥防守。
每当有契丹兵顺着云梯爬上城头,柴荣都会亲自率领将士拼杀。
将士们轮番休整,可柴荣却三日不曾合眼。
水和粮食送上城头,柴荣也让将士们先吃先饮,抓紧时间歇息,他自己则拿着干饼和水囊巡视东西城门,检查防守是否有疏漏处。
有此统帅,难怪天雄军人人效死,奋勇杀敌。
“西城楼情形如何?符娘子可曾苏醒?”柴荣声音沙哑道。
潘美忙道:“西城头有五处墙垛坍塌,卑职已命人加紧抢修!大娘子也于晌午时醒来,大夫说辛亏没有伤及心脉,命是保住了,却得卧床休养数月。”
柴荣点点头:“告诉符娘子,让她安心歇息,莫要牵挂战事。从今日起,你暂代符娘子统领横海军,防守西城楼,不得使契丹人越过西墙一步。”
“卑职遵命!”潘美大声应诺。
柴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将他的名字记在心里。
昨日符金盏在西城头督战,不幸被流矢所伤,潘美接替她坐镇城头,多次率军打退契丹人潮水般的猛攻。
潘美的表现让柴荣很欣赏,觉得他可是个可造之材。
赵普气喘吁吁地登上城头:“启禀将军,三日来,我军每日阵亡人数超过两千,重伤者千余,轻伤者不计其数,城中草药短缺,重伤者有六七成因救治不及死亡。”
柴荣叹息一声:“尽力救治吧,为免疫病蔓延,尸体务必尽快焚烧掩埋。其余军资器械可还充足?”
赵普苦笑道:“粮食倒还足够支撑半月,抛车只剩三架能用,猛火油还剩二百余斤,火罐二百多坛,擂木滚石还算充足,其余的飞钩、悬脾、撞车等器具几乎损坏殆尽。最糟的是箭矢已经耗尽,看来要组织人手,出城收拢箭矢,否则我军将无弓弩可用。”
柴荣想了想道:“若无弓弩压制,敌军冲城势头难以扼制。命张彦超挑选一批勇悍不畏死者,再加上监牢囚犯,尽快出城收拢箭矢。”
事态紧急,赵普没有多想,应了声连忙告退。
史匡威领着几名信使匆匆赶来,焦急低声道:“前去景州、祁州求援的人马,半道上遇见契丹兵封路,只能撤回!现在不光咱们这里,定州、祁州、深州、景州都在打仗,乱成一锅粥!契丹人是不是疯了,想吞了河北不成?”
柴荣深吸口气,攥紧拳头用力砸在墙垛上:“看来沧州这里,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契丹上层必有重大变故,可到底发生了什么....”
~~~
州府监牢同样一片混乱。
从昨日起,再没一个狱吏出现过,二百多个囚犯终日嚎叫咒骂,打砸牢门,试图趁乱逃狱。
走廊尽头处,朱秀也和其他犯人一样扒在栏杆上,倒没有像他们一样鬼哭狼嚎,或是拼命嚎叫着“放我出去”、“冤枉啊”等废话。
他在努力寻找符氏亲卫和马三的身影。
前日,左卫军兵士和符氏亲卫统统撤走了,朱秀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结合城里昼夜不息的战鼓声响,和飞石砸毁房宅的轰塌声来看,这场守城大战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激烈,情势不容乐观。
万一城破契丹人杀进城,他没有及时逃出监牢,岂不是又要沦为契丹人的俘虏。
朱秀满面苍色,惶惶不安,他可没有信心,在契丹人面前,再讲一遍粉身碎骨浑不怕的道理....
他迫切地想要找到马三,请他去见潘美或赵普。
战乱之下,朱秀觉得自己怕是被他们遗忘了....
就在朱秀内心忐忑孤独无助之际,大批兵士突然冲进监牢,挨个打开牢房,粗暴地将一个个犯人拖出。
朱秀先是一喜,可等他看到披甲挎刀的张彦超,满脸狞笑着朝他走来后,一颗心立马拔凉拔凉。
牢门打开,朱秀退到墙角,紧紧贴着石墙,脸色惊惧。
“嘿嘿~臭小子!老子也不杀你,送你去城外,给契丹人杀!带走!”
张彦超啪啪在朱秀脸上拍了拍,一挥手,上前两个兵士,抓住朱秀胳膊将他拖出牢房。
朱秀满脸死灰,挣扎大吼:“我要见符娘子!”
张彦超抬起一脚踹在朱秀屁股上,骂咧:“符金盏昨日中了流矢,重伤昏迷,自顾不暇!老子倒要看看,还有谁能保你!带走!”
朱秀如遭雷劈,被左卫军兵士死狗般拖出牢房。
第十五章 我要见柴荣!
监牢外,二百多名牢犯跪倒一地,朱秀也在当中。
扭头一看,他身边一人竟是狱吏马三。
马三大饼脸哭丧着,活脱脱像个加菲猫成精。
张彦超大声道:“都给我听着,契丹攻城,尔等牢犯也该尽一份守土之责,每日出城收捡箭矢,为大军守城备用!待战事结束,无论之前所犯何罪,一概赦免!若有胆敢抗命者,格杀勿论!”
朱秀骇然睁大眼,原来是要让他们这些牢犯,出城收拢箭矢。
张彦超说的好听,可牢犯们也不是傻子,都知道契丹人就在城外,出城无异于送死。
契丹人骑射凌厉,一轮冲杀下来,还有几人能活命?
只怕没等到大战结束,这群牢犯就会死光。
当即就有十几个牢犯暴动,冲向左卫军兵士,抢夺刀枪。
张彦超大怒,下令斩杀,百余名枪兵围拢,端平长枪,将那十几个牢犯狠狠捅杀。
其余牢犯噤若寒蝉,不敢再反抗,能多活一时算一时。
马三和几名狱吏连连磕头求饶:“张将军饶命!我等是监牢差吏,并非囚犯啊!”
张彦超不耐烦地喝骂道:“人手不够,你们也得补上!”
马三跪行两步抱住张彦超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张彦超狠狠一鞭子抽在他脸上,马三惨叫一声捂着脸倒地,一道深深血痕印在脸颊上,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朱秀搀了他一把,马三哭啼道:“防御使大人明明让他组织左卫军和牢犯出城,他却胡乱抓人冒顶!哎哟~~~疼死我啦!呜呜呜~~出了城哪还能活命....”
朱秀苦笑,深呼吸按捺惊慌保持镇静,那十几个倒在血泊里的囚犯尸体,提醒他现在可不是反抗的时候。
左卫军将囚犯和几百个胡乱抓来的人,分作两队,一队送往东门,一队送往西门。
朱秀和马三被押送往东门。
一个多月来,朱秀头次离开监牢,可见到的沧州城已是满目疮痍。
满街废墟,大片的房屋被拆除砸毁,大火焚烧后留下的黑灰浓烟,随处可见的尸体无人收殓,往来匆匆的兵士衣甲血迹未干。
一队民夫挑着篾筐路过,篾筐里装着一个个大土罐。
一个民夫的扁担咔嚓一声折断,篾筐里的土罐掉地碎裂。
朱秀吓一跳,下意识躲朝一旁,却闻到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
“那是....”
望着土罐里泼洒出的黑灰色粉末,朱秀愣住了。
“哎呀!千万当心!这些火罐可是守城利器,所剩不多了!赶紧将火粉收拢起来,这玩意可见不得明火....”
负责运送火罐的小吏跑过来一顿训斥。
望着民夫们挑着火罐匆匆而去,朱秀脑子里立马联想到了相关知识。
那火粉,应该就是最初级的火药雏形,能加剧燃烧速度,却没有爆炸效能。
是了,根据史书记载,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将火药运用于军事,就是在公元904年,唐哀帝天佑元年,吴国将领郑璠,攻打豫章时使用一种,叫做“发机飞火”的新式火器。
朱秀前世研究过这玩意,就是一种填充初级火药的火箭,用以远距离燃烧放火。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种初级火药在战场上得到广泛运用,大多用来作为燃烧性武器....
朱秀脑子里划过一道电光,想到些什么,却被人在身后猛地推搡,一个满脸凶狞的左卫军兵士恶狠狠地道:“快走!发什么愣!再敢磨蹭,一刀砍了!”
朱秀一个趔趄,咬牙强忍怒火,跟在囚犯队伍里往东门走。
他焦急的扭头四顾,眼珠滴溜溜转悠,寻思脱身之法。
临近东门时,朱秀看见刘承祐率人想登上城头,却被天雄军兵士拦住,似乎发生了争执。
一个黑甲汉子慢吞吞走下城道石阶,朝刘承祐笑眯眯地拱手说话,刘承祐很不耐烦地呵斥着什么。
距离太远,朱秀没有听清,只听到刘承祐不断叫嚷着撤军、退兵之类的话。
张彦超也小跑过去,忠实的跟在刘承祐身旁。
朱秀盯着那黑甲汉子使劲看,那人莫非就是柴荣?
和他想象中英明神武的形象不太相符啊!
黑瘦了些,嘴脸也猥琐了些,年纪似乎也偏大。
不过,天雄军将士对他态度恭敬,想来应该不会错!
朱秀瞟了眼身侧的左卫军兵士,暗暗咬牙,心头发狠,不管了,成败在此一举,眼下只有柴荣才能救他!
朱秀拼尽全力,撞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左卫军兵士,那兵士毫无防备下被撞倒在地,朱秀踉跄脚步稳住身形,撒腿朝城楼石阶道口冲去。
两名押送囚犯的左卫军兵士拔刀追上前,其余囚犯见有人逃跑,蠢蠢欲动,其他兵士赶紧拔出刀,勒令他们抱头蹲下。
马三吓得抱头蹲地,小眼睛却紧张注视着朱秀那边的动向。
“柴将军!我有机密军情要禀报!”
朱秀一路狂奔,扯破喉咙大吼,引起所有人注意。
黑脸将军惊讶朝他看来,刘承祐、张彦超先是一愣,接着大怒。
“快!快把这小兔崽子摁住!”张彦超气急败坏。
五六个左卫军兵士朝朱秀扑来。
朱秀心一横,想直接扑到黑脸将军脚下,抱住他的大腿求救。
可惜,朱秀刚刚张开双臂准备飞身一扑,黑脸将军身前闪出一个白脸青年,铁臂如钩,直接钩住他的腰,将他硬生生拽住。
朱秀大惊,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白脸青年,再扭头看看几个凶狠提刀上前的左卫军兵士,干脆像只八爪鱼似的,手脚死死缠住白脸青年,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哇呀呀~~救命啊!柴将军救命!我当真有重大机密军情要禀报!”
朱秀声嘶力竭地吼叫,抱住白脸青年不撒手。
白脸青年一声冷哼,钳住朱秀后脖颈,稍一用力,拎小鸡似的将他提起,嫌弃地瞥了眼,就要将他扔出去。
“诶!且慢!放他下来!”黑脸将军史匡威笑呵呵地道。
白脸青年立时松开朱秀,整理甲袍,冷峻的脸上带着些许鄙夷。
史匡威瞥了眼几个左卫军,又朝白脸青年使眼色,白脸青年会意,跨前一步拦在朱秀身前,双眼微眯,目透煞气,那几个左卫军兵士当即不敢强行越过他抓人。
朱秀跌坐在地,仰望白脸青年高大挺拔的背影,只觉心中生出满满的安全感,鼻头耸动,想哭。
“嘿~小子,你是何人?”
史匡威负手居高临下望来,朱秀赶紧拍屁股爬起身,似模似样地揖礼:“濠州学子朱秀,见过柴将军!”
朱秀抬眼偷瞟,发觉黑瘦将军的气质长相完全配不上史书上“器貌英奇”的评价。
一代英主,世宗皇帝,就这副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