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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全文阅读

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才高不过朱文才

    灯火辉煌的鸿雁阁内寂静无声,屏风后的乐工早已被赶走。

    若朱秀方才言语传出去分毫,只怕又要在江宁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韩熙载、周宗、徐铉沉默不言。

    李德明若有所思。

    李从嘉胖脸紧皱,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他可不是只会养尊处优的郡王爷,在泾州安定县,盛和邸舍后厨帮杂的日子里,他体会到了身为普通百姓的艰辛。

    当然,并非李从嘉放着优握的王公生活不过,非得要自讨苦吃,只是他和徐铉流落异乡,无依无靠,生存所迫,不得已屈尊降贵辛苦干活。

    即便如此,李从嘉也比这江宁城里九成九的膏粱子弟,更加懂得什么叫做民生多艰。

    “朱兄想百姓之所想,疾百姓之所疾,苦百姓之所苦,可谓胸怀天下啊~”李从嘉满眼敬仰。

    周剡已有七八分醉意,根本没听清楚朱秀说话,手扶额头醉眼朦胧,口中念叨着佛经。

    朱武瞪大眼,用力攥紧拳头,面含怒气。

    朱秀说的话他最能感同身受。

    特别是经过周翎之事,他越发痛恨那些为富不仁的世家豪族。

    潘美一杯接一杯灌酒,喃喃道:“朱小子要是早生几十年,这天下的反贼头子里,必定有他一个....”

    朱秀一脸忧愤地四十五度角仰头,眼睛偷偷四下里扫了扫。

    原本以为他这副愤青模样能引来一片叫好声,没想到只有李从嘉朝他竖起大拇指。

    咦?不对,还有一个....

    朱秀微微低头瞟去,只见周宪杏眸含光的痴痴望着他。

    “唉~”忽地,韩熙载长长叹息一声。

    朱秀反问原罪在谁,他当然知道是何意。

    只是他却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韩熙载年轻时以犯言直谏着称,怼天怼地怼皇帝不是没干过。

    但是他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说了,就会站在整个江南官僚地主阶级的对立面。

    又或者说,他本身就处于这个阶级,怎么能做出自毁根基之事?

    徐铉也沉默,他也知道原罪在谁,也认同朱秀所言,但他本身就是士族出身,有天然维护自身利益的意识。

    朱秀笑笑,微微鞠身揖礼,施施然地坐下。

    在封建时代争论所谓平等、人权是没有意义的,农民起义造反也不过是为推翻旧的官僚贵族阶级,把自己变成新的官僚贵族阶级。

    封建时代一日不结束,这种循环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一个必经阶段。

    某些意识的觉醒,需要漫长的演变时间。

    朱秀不会傻到要跟整个官僚贵族阶级作对,他本身就已经成为这个阶级的一份子。

    在掌握利益分配的权力后,所能做的,就是多多为民谋利。

    孟子所云“民为贵”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提醒国君要以民生利益为重,决不可忽视百姓权益。

    “咳咳~”周宗咳嗽几声,捻须道:“文才如此年轻就懂得心系百姓,属实难得呀~”

    朱秀笑道:“恩师年轻时,曾经在檀州密云县出任县官,一日观墨竹图有感,作诗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而后辞官挂印而去,从此隐于山野之间,潜心学问,再不过问官场仕途。

    恩师在世时,时常要我抄写此诗,提醒我将来不论身居何职,都要把百姓疾苦放在心头首位。”

    韩熙载满面动容,喃喃重复着这首诗,沧桑的眼里感慨顿生:“好诗!当真好诗啊!非心系天下苍生之大贤,作不出这样词句真切的好诗!”

    徐铉叹息道:“尊师四有先生这首诗,是在提醒天下为官者,不可忘却百姓之苦啊!”

    李德明摇头惋惜:“只恨无缘得见隐士高人,若能聆听教诲,可慰平生啊~”

    周宗捻须道:“难怪贤侄才情之高天下罕见,名师高徒,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呵呵,伯父过誉了!”朱秀谦虚拱手。

    一老一小相视而笑,一声贤侄、伯父,瞬间就把二人关系拉近,有些无法明言的用意,彼此心照不宣。

    周宪脸蛋红润,嗔怪似的瞪了瞪老父亲,似乎从中觉察到什么。

    “你师父就是那位檀州隐士,四有先生?”周宪好奇地小声道。

    “正是。”朱秀微笑。

    “尊师还在檀州?”周宪又问。

    朱秀摇摇头,指了指西边:“早已去了西方极乐。”

    “....噢~节哀!”周宪赶紧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

    朱武摩挲着下巴,拐了下潘美:“俺兄弟念叨的诗,当真有那么好?”

    潘美摇头晃脑:“四有先生何等人物,他写的诗自然好!”

    朱武瞪眼:“你见过俺兄弟的老师?”

    “没!”潘美晃晃脑袋,“咱老潘可没那福分!”

    朱武感慨道:“俺兄弟是有福之人啊!可惜那先生死得早,要不俺肯定上门磕头谢恩....”

    一旁的几桉传来周剡迷迷湖湖的声音:“‘佛、法、众僧无有差别,三宝性相常乐我净.....’”

    韩熙载忽地端起酒杯,对朱秀道:“方才老夫不加辨别责怪于你,是老夫之过!”

    朱秀忙举杯道:“韩师言重了!韩师一心为国家为朝廷着想,不愧是江南士人之楷模!”

    两人遥敬饮下一杯,韩熙载沉声道:“你的诗作曲词虽好,但这些诗词一旦流传开,不利于朝野稳定也是事实。老夫暂且相信你是无心之失,不管怎么说,望你做些有利于大周和大唐和平共处之事。”

    朱秀肃然揖礼道:“韩师训戒,晚辈铭记在心!”

    韩熙载是在告戒他,不管他出于什么用意,不要再用哀怨诗词挑动江南民意。

    希望他用北朝来客的身份,做些促进两国友好和平的实事。

    韩熙载看看朱秀,又看看周宪,忽地笑道:“听说文才进宫时,当着官家面承认对周娘子存有爱慕之意,老夫看你二人年岁相当,颇有金童玉女之像,不如趁此佳节,文才作诗一首,当众表明心迹!

    今日老太傅和某、徐鼎臣皆在场,若是你诗作得好,诚意足,就此定下亲事也无不可!”

    说罢,韩熙载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

    徐铉笑道:“两国盟好,两姓结亲,甚好!”

    周宗白眉微挑,笑而不语。

    周宪羞赧得抬不起头,死死攥紧衣角,心里慌乱不已,出于矜持想要回绝,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朱秀挠头,心里苦笑连连,没想到韩夫子拿这件事起哄。

    李从嘉嬉笑道:“朱兄才思敏捷,想必心中已有腹稿。”

    李德明打趣道:“朱侯爷可莫要让佳人久等!”

    潘美撇撇嘴,一脸幸灾乐祸。

    朱武压低声鼓噪道:“弟,莫怕,上!”

    朱秀深吸口气,往前踱了几步,回身凝望佳人,语气深情: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华如水点银屏。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此诗,名为《赠娥皇》....”

    周宪听得痴了,竟然忘却了害羞,抬起头怔怔地看向朱秀,朱唇轻启,喃喃低吟诗句,柔软的内心深处有种莫名情愫逐渐蔓延开....

    韩熙载仰头感叹:“踱步之间就能作出如此好诗,今日我韩叔言当真大开眼界!”

    徐铉佩服道:“如此才情,我江南士人不及也!”

    李从嘉咽咽唾沫,已经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内心激动。

    李德明摇晃折扇:“若某是女子,今生非朱文才不嫁!”

    朱武乐呵呵地抓过酒壶勐灌几口,痛快地抹抹嘴。

    潘美一边喝酒一边咕哝:“作吧作吧,等回到开封看你咋办....”

    周宗捋捋白须,饶有深意地看着朱秀:“贤侄,明日再到府上来,老夫与你好好谈谈....”

第五十六章 王令温到来

    紫云楼一夜,朱秀喝醉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总之醉得不省人事,还是朱武和潘美把他扛回鸿胪寺。

    第二日醒来日上三竿,朱秀头疼欲裂。

    “喏~”潘美幸灾乐祸地递来一碗热茶。

    朱秀接过大口灌下肚,晃晃沉重的脑壳,掀开被褥走下床榻。

    吴友娣、杨巧莲、朱武带着朱芳朱亮接连进屋问候,朱秀只得一一好言抚慰。

    好不容易打发他们离开,屋里只剩潘美和朱秀。

    朱秀哈欠连天地穿衣衫,潘美神情凝重地道:“你当真要娶周娘子?

    依我看,周宗愿意嫁女,前提条件是你要留下为唐国效力!

    这老头,是想把偌大一个周家托付给你啊!”

    朱秀好笑道:“人家堂堂太傅,门生故旧遍布江南,哪里需要托付给我?就算我留下,一个外来客,哪有本事照拂周家?”

    潘美道:“这就是周老头的高明之处!你想啊,只要你愿意留下成亲,成了周家女婿,你在江南没有根基,势必紧紧依靠周家。

    周老头自然会动用一切力量为你铺路,等他助你在江南站稳脚跟,最短也是几年之后。到那时,万一周老头有个好歹,你和周家也有自保之力。

    若是你以后飞黄腾达,也不可能抛下周家不顾。

    周老头好算计啊,先施恩嫁女笼络你,再用你来延续周家的富贵。”

    潘美摇头晃脑,信誓旦旦。

    朱秀惊奇不已:“行啊潘大头!你竟然能看穿其中门道!”

    潘美狠狠翻白眼:“说吧,你究竟作何考虑?”

    朱秀套好靴子,站起身跺跺脚,整理袍服,笑道:“现在江宁城都在风传,我闯聚景苑是跟李弘冀为周宪争风吃醋,这件事必须坐实,避免有人再用劫持太子的罪名刁难我。

    至于周老太傅的心思....”

    朱秀耸耸肩:“谁知道呢!”

    潘美瞪着牛眼,鄙夷道:“我知道了,你喜欢周娘子,却不想娶人家!更不想和周家绑在一块!”

    朱秀无奈道:“真要娶周宪,我就得留在江宁,改换门庭投效唐国。”

    潘美义正辞严地道:“反正我是不会留下的!这些个江南酸儒,老子瞅着就心烦!”

    朱秀笑道:“你放心,我也不喜欢江南官场风气,何况官家待我恩重如山,朱某人绝不会做那三心二意之徒!”

    “哼哼~这还像句人话....”潘美一脸悻悻。

    “可是现在咋办?我总觉得李璟不会轻易放咱们离开。”

    朱秀道:“沉住气,等我见了周宗探探口风再说。薛居正两日后就能抵达,两国盟好之事,我还要跟他商议。”

    正说着,胡广岳慌慌张张跑进屋,指着屋外咽唾沫:“侯爷!快~快去看看!”

    朱秀皱眉道:“何事?”

    胡广岳罕有地露出些许畏惧:“有个老头,不知何时坐在后院亭子里,说是要见你!好像、好像是开封来的!”

    潘美惊讶道:“鸿胪寺有甲士驻守,内里又有第五都的人手,他是怎么进来的?”

    胡广岳苦笑:“我不知啊~”

    朱秀沉着脸道:“跟我去看看,传令第五都加强戒备!”

    潘美和胡广岳携带兵刃,跟随朱秀急忙朝后园赶去。

    鱼池旁的八角亭里,果然见到一个褐袍老者静坐。

    远远的,朱秀睁大眼仔细看,越看越觉得这老头有些眼熟。

    “是王令温!”朱秀勐吃一惊。

    这老头竟然是武德使王令温!

    虽然只在半年前见过一面,但朱秀印象深刻。

    潘美和胡广岳吓一跳,这位老头就是官家身边风闻奏事,传说中可以不经刑部和大理寺审查,直接抓捕官员将领下狱的武德司王使司!

    “侯爷?”胡广岳紧张不已。

    四周几处墙头,已经有第五都的弟兄备好弓弩,以八角亭为中心,隐隐包围。

    朱秀额头冒出些冷汗,一时间也猜不透王令温突然出现在江宁,究竟是吉是凶。

    “警戒!不可轻举妄动!”朱秀低喝下令,胡广岳点点头,高高举手打手势。

    埋伏四周的第五都军士继续隐匿身形。

    “你们跟着我,小心些!”

    朱秀快步朝八角亭走去,潘美和胡广岳挎刀紧跟,不敢离身丈远。

    “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王使司驾到!

    亲人呐!晚辈朱秀见过王使司!”

    朱秀“惊喜”地大呼一声,提着长衫一路小跑,脸上洋溢着激动喜悦之色。

    王令温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端坐不动。

    “晚辈被困江宁,没想到今日得见王使司,老天有眼,官家保佑,终不使我朱秀困死江宁!

    晚辈终日惶惶,茶饭不思,就盼着见到我大周同僚,没想到今日王使司驾到,真是、真是....”

    朱秀激动地语无伦次,眼角甚至挤出些许泪花。

    王令温两条明显比常人长出一大截的胳膊搭在双膝,一动不动,面带微笑,好像一尊凋塑。

    潘美和胡广岳站在朱秀身后,躬身抱拳。

    两人相视一眼,两鬓冒汗。

    身为武人,他们最能感受到面前老者的恐怖之处。

    别看王令温垂垂老朽,枯皮白发,就凭他那布满老茧的双掌,真要动起手来,潘美和胡广岳联手都不一定有把握能救下朱秀。

    片刻后,王令温才开口,声音沙哑:“老夫看朱侯爷面色红润,酒气未消,酣睡到现在才醒,可不像是幽困异乡,惶惶不安的样子?

    看来朱侯爷在江宁日子过得不错,出入皆是呼朋引伴,连太傅、郡王,江南名士韩徐,都把朱侯爷视作贵宾。

    昨夜紫云楼上,朱侯爷酒兴大发,听闻还当场作情诗,对周宗爱女表露爱慕之意?

    呵呵,真是年少风流啊~

    听说唐主也对朱侯爷青睐有加?还时常诏朱侯爷进宫作陪?

    呵呵,看来再过不久,朱侯爷就能在唐国朝廷拥有一席之地了....”

    朱秀骇然瞪眼,些许困倦酒意消散无踪,从尾椎升起一股凉意,直达后脑勺,全身汗毛倒竖。

    王令温竟然对他在江宁的行踪了如指掌?

    由此看来,这老家伙来到江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可是郭大爷身边的谍探头子,手握生杀大权,悄无声息地潜入江宁,暗中对他进行观察,到底想干什么?

第五十七章 奉旨踹屁股

    “这这~”

    巧舌如朱秀,一时间也只能语塞。

    王令温不仅有杀他的能力,更有杀他的权力。

    关键还是要看他此来目的为何。

    朱秀弓腰低头,眼珠子乱转。

    王令温应该是独自潜入鸿胪寺的,否则不可能避开所有眼线。

    只身来见,不像是要取他小命的样子。

    再说没有郭威的旨意,王令温也不敢擅自妄为。

    想清楚这些,朱秀心中大定。

    这老爷子可是令开封百官色变胆寒的存在,凶名在外,突然见到他出现在眼前,朱秀也着实吓一跳。

    王令温冷哼一声,淡淡地道:“把你埋伏在四周的人手全都撤走,还有他们,都给我退下!”

    王令温指了指潘美和胡广岳。

    朱秀咧咧嘴,回头朝胡广岳递眼色。

    胡广岳捏拢左手拇指食指,放嘴里吹口哨,发出一声斑鸠似的声响。

    八角亭四周潜伏的第五都军士霎时间撤得一干二净。

    王令温环顾四周,老眼微眯:“有点意思。”

    “呵呵,让王使司见笑了!比起武德司的密谍,晚辈这点小把戏不足挂齿!”朱秀满脸堆笑。

    王令温看向潘美和胡广岳,朱秀忙道:“他二人是我心腹....”

    王令温脸色骤冷,朝开封方向拱手:“官家有谕旨单独予你!”

    朱秀只得回头使眼色,让二人离开八角亭。

    潘美和胡广岳并未走远,站在后园围墙边,距离亭子五六丈远,目光紧盯,不敢松懈。

    王令温忽地森然一笑:“还请朱侯爷转过身去~”

    “哈?”朱秀迷糊了。

    王令温正色道:“此乃官家口谕~”

    朱秀迟疑着,磨磨蹭蹭背过身,郭大爷什么毛病,要传旨直接说就是了,干嘛还背过身?

    背对着用屁股接旨,朱秀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正心里嘀咕着,屁股上猛地传来一股大力,朱秀身子不受控制,惨叫一声,张开手脚飞出八角亭,像只癞蛤蟆摊开手脚趴地上,正脸砸地,啃了一嘴泥!

    “侯爷!”

    胡广岳大叫一声,拔刀冲上前。

    几处墙头齐唰唰出现一排手持弓弩的第五都军士,瞄准亭子,只等一声令下,就能展开一轮齐射,把个小亭子射成窟窿。

    潘美动作更快,怒吼一声踏步而起,一跃前冲,势如奔雷,长刀直指亭下王令温!

    王令温橘子皮似的脸上浮现惊异,万没想到朱秀身边不仅潜伏一股训练有素的武士,还有潘美这样武艺高强的好手。

    “且慢动手!”

    关键时刻,朱秀抬头大吼,抹了抹脸上泥土,手忙脚乱爬起身。

    “不可对王使司无礼!全都退下!”

    “侯爷!”胡广岳焦急万分,生怕朱秀被王令温一脚踹出内伤来。

    毕竟刚才那一飞脚踹在朱秀屁股上,然后就见到他整个人蛤蟆似的飞出亭子。

    “我没事....”朱秀揉揉屁股,有些肿胀痛疼,的确没有大碍。

    潘美和胡广岳愣在原地,朱秀挥挥手,胡广岳这才再次吹口哨发出撤离讯号,这次却是一种田鸡般的叫声。

    潘美紧盯王令温,恶狠狠地道:“侯爷有事只管吩咐,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也休想伤侯爷一根毫毛!”

    朱秀又是感动又是焦急,赶紧递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等到二人退开,朱秀一瘸一拐进了亭子,扶着栏杆边的木椅跌坐下,龇牙咧嘴地揉搓屁股:

    “王使司这一脚也是官家旨意?”

    王令温微微一笑,冲开封方向拱手:“上谕~”

    朱秀赶紧手忙脚乱跪倒,强忍屁股痛楚,俯首拜倒。

    “上谕:鉴于朱秀在江宁惹是生非,朕特命武德使王令温前往江宁予以训诫,这一脚便是警示,如若再胡作非为,惹得边地不宁,搅乱两国正常邦交,待回朝之后朕必定严加惩处!”

    王令温清清嗓,以严厉的口吻宣读郭威谕旨。

    朱秀哭笑不得,惨兮兮地拜首道:“臣朱秀遵旨,谢官家赐脚!”

    王令温笑道:“朱侯爷可以起身了。”

    朱秀咧咧嘴爬起身,王令温还伸手搀扶了他一把。

    “朱侯爷也莫怪老夫使脸色,刚才这一脚也是不得已为之,都是官家的旨意,老夫也不敢不从。

    现在,老夫可以和朱侯爷好好商讨商讨江南局势了。”

    王令温一改之前冷厉阴狠的面色,笑眯眯地像个猥琐老头。

    朱秀摸不透他的底子,老老实实地道:“王使司但有吩咐只管说,晚辈莫敢不从。”

    王令温摆摆手:“具体的事务自有薛居正来与你商量,老夫受命前来,只为配合薛居正救你离开江宁。”

    朱秀道:“王使司想知道什么?”

    “如何才能救你脱困?”王令温想都不想。

    朱秀强忍翻白眼的冲动,苦笑道:“如今唐主李璟暂时不会杀我,但也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李弘冀恨我入骨,只怕会有其他动作。

    宋齐丘等人把我看作周宗一党,为了打压晋王,他们也会对我下手。

    宋齐丘主张对我朝用兵,劝唐主用此次聚景苑之事作借口,与我朝开战。

    他们还想操弄流言,污蔑官家派遣刺客潜入江宁行刺李弘冀,以此激起江南臣民怒火,敌视我朝。

    不过据我观察,唐主并非没有主见之人。

    他同样觊觎淮北之地,只是唐军正在全力进攻湖南,暂时无力腾出手过淮河作战,所以应该不会轻易与我朝交恶。

    思路客

    唐主当面向我提议,两国仿效昔日秦赵渑池之盟,结为兄弟友邦,永世盟好。

    此提议只为拖延时间,但对我大周同样有利,所以我并未拒绝,而是说等薛居正到来再议。

    周宗感念我救其爱女,多次为我求情,徐铉、李从嘉等人与我交好,所以暂时保住我平安无事。”

    朱秀诚恳地把他目前处境,还有和各方势力的关系分析给王令温听。

    王令温听得仔细,怒极而笑道:“李璟小儿,不自量力,还都之梦不死,视我大周虎贲如无物,当真该死!”

    朱秀笑道:“唐主固然狂妄,但其野心不可忽视。我朝初立,太原刘崇、兖州慕容彦超,还有契丹人,内忧外患,不得不防。

    唐国倾全力并吞湖南,也无力北进,两国必然有一战,但绝非现在。

    所以我认为,会盟之事可行,可保我大周淮北之地三五年平安!”

    王令温道:“这条消息老夫会尽快派人送回开封,请官家决断。具体事宜,你还是跟薛居正好好商量。”

    “那是自然。”

    王令温笑道:“如此说来,朱侯爷目前非但没有危险,反而还受到唐主重视,周宗、徐铉、韩熙载等人交好。

    朱侯爷一家都在此,如果就此投效唐国的话,李璟一定会对你大加重用。”

    朱秀当然听得出这是王令温故意在试探他,面色肃然,朝开封方向拱手:

    “在下深受皇恩,即便斧钺加身也绝不做背主之人!如果到最后,在下还是无法逃出江宁,就请王使司把我老母兄嫂一家平安送回开封,在下愿只身赴死!”

    王令温幽暗的双瞳紧盯着他,足足十几息,朱秀面色不改。

    “呵呵,朱侯爷放心,无人怀疑朱侯爷一片拳拳忠君之心,官家更是对朱侯爷关怀备至,否则也不会命老夫亲至江宁。”王令温笑道。

    “官家恩情,朱秀万死无以为报!”朱秀感激地啜泣了几声。

    王令温站起身准备告辞离去,今日来见朱秀,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如果刚才老夫对你流露丝毫杀意,你的人是否会毫不犹豫将老夫当场击杀?”

    王令温走出亭子前,突然回头问道。

    朱秀心里一咯噔,强装镇定道:“不会!他们都是我秘密带到江宁的镇淮军将士,誓死效忠官家,王使司身负皇命而来,他们怎敢不敬?

    方才不过是临场反应而已,王使司千万不要多心。”

    王令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朱侯爷留步,过两日老夫再派人与你联系。”

    说罢,王令温陡然加快步伐,助跑一小段距离,脚尖轻点踩着一方石烛台跃上墙头,沿着院墙笔直飞奔,几个起落消失在屋舍之间。

    “呼~”朱秀长长松口气,浑身虚软地瘫坐在地。

    今日一时不慎,被王令温察觉到藏锋营和第五都的秘密。

    今后还得想办法遮掩过去。

    武德司的谍探可不是吃素的,朱秀在藏锋营和第五都搞得那套个人崇拜和宣誓效忠的洗脑仪式万一泄露,一定会给他带来大麻烦。

    潘美和胡广岳急忙赶来将他搀扶起。

    潘美面色凝重:“此人武功走的是江湖路子,在战场上无甚大用,行走天下却极难对付,翻墙游壁如履平地,今后可得当心些。”

    朱秀苦笑道:“武德司皆为官家鹰犬,掌缉拿索问大权,还兼有打探天下情报的责任,虽然名声为人所不齿,但权责深重受官家信任,和他们打交道务必小心谨慎。”

    三人皆是心有余悸,声名赫赫的武德使王令温,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难缠的家伙。

    “侯爷,太傅府派人来催,请您快些过去。”胡广岳道。

    朱秀撩起衣袍扭头看了眼,屁股上印着个清晰的大脚印,咧咧嘴道:“先去备车,我换身衣衫就来。”

    ~~~

第五十八章 决定周氏兴衰的谈话

    小半个时辰后,朱秀坐在太傅府前厅。

    迎他入府的是周敏。

    “二公子....”

    “叫二哥!”周敏羊怒。

    朱秀嘴角微扯,宿醉醒来,这货热情依旧。

    “唉~令兄好酒量啊!昨夜酒宴,令兄与我酒到杯干,喝的那叫一个痛快!

    不瞒文才,愚兄已经好久没有碰到如此海量之人了!”

    周敏满脸唏嘘,颇有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感觉。

    “呵呵~”朱秀干笑。

    朱武说这周敏酒桌上叫嚣得厉害,其实酒量差劲得很,换杨巧莲上阵也能把他喝趴下。

    偏偏这货还自我感觉良好。

    周敏还想缠着朱秀说话,周宗慢悠悠背着手进来,眼睛一瞪喝道:“你在此作甚?下去!”

    周敏壮着胆子都囔:“孩儿跟未来妹夫亲近亲近....”

    “滚!”周宗怒叱,周敏脖子一缩不敢啰嗦,作作揖一熘跑出厅外。

    “唉,家门不幸,老夫教子无方啊!”周宗坐下,叹息一声。

    朱秀安慰道:“二公子还是不错的,就是性子跳脱了些....”

    周宗怒道:“这逆子已是四十之人,性情还是这般跳脱不定,当真气煞老夫!”

    朱秀含含湖湖地道:“万幸伯父有三个儿子,听娥皇说大公子为人稳重,将来一定能助伯父打理好家族....”

    言下之意,反正您老儿子多,矮矬子里拔将军,总能拔到一两个,这周敏就随他去吧....

    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能怎么教?

    周宗瞪了瞪眼,不知该欣慰还是该生气。

    “咳咳~”

    两人默契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周宗呷一口茶水,润润嗓说道:“贤侄啊,老夫的意思想来你也看出来了,就不用继续拐弯抹角。

    直说吧,只要你愿意留在江宁,投效我大唐,老夫就把娥皇许你为妻!六部侍郎以下职位任你挑选,若是你想离京,老夫可以推荐你到广德军出任节度推官....

    你毕竟初来乍到,年纪尚轻,江南还有许多人没听过你的名声,贸然授予高位容易惹人嫉恨。

    等过些年,你熟悉江南风土人情,老夫再为你调整职位....”

    朱秀想了想:“伯父可是想先栽树,后乘凉,扶持我立足江南,再用我扶保周家?”

    周宗捻须微笑,算是默认了。

    朱秀拱拱手:“小侄何德何能,让伯父如此看重,惭愧!伯父好意,小侄心领了~”

    周宗手一颤,掐断一根胡须,忍住痛楚惊怒道:“你不愿意?”

    他是万万没想到朱秀拒绝的如此果断。

    朱秀正色道:“伯父勿急,且听我说。

    敢问伯父,此事伯父是否上禀唐主?”

    “你是大周臣子,想让你留下为我朝效力,自然要征得我主允许!”周宗道。

    “贵国皇帝陛下如何说?”

    周宗沉声道:“有老夫保举,加之你过往功绩名声,陛下自然应允!”

    朱秀笑道:“伯父是否想过,小侄可是差点害死太子的凶手,虽说唐主不再追究此事,但他一定知道聚景苑的真相。

    说句冒犯的话,唐主当真这般宽宏大量,连劫持太子的凶手也能放过?”

    周宗面色微变:“那你认为,陛下为何饶恕你?”

    朱秀笑了,“唐主之所以留我性命,一是不愿因为我和大周交恶,二是我这人有些意思,唐主把我当作弄臣养着,时不时逗他取乐开心,三是伯父出面说情,又或许伯父在唐主面前对我大力褒扬,唐主看在伯父的面子上,表现得大度一些罢了....”

    周宗沉默了好一会:“你的意思,陛下不会真的信任你,就算你愿意留下投效朝廷,他也不会对你委以重用?”

    朱秀笑道:“在唐主眼里,我个人最大的用途,就是用来和大周保持联系,确保两国边境稳定,保证两国短时间内的和平。

    一旦我失去大周臣子这个身份,贵国陛下恐怕不会再高看我一眼!”

    周宗眼神闪烁,苍老的面色有些难看。

    朱秀这番话提醒了他,唐主之所以答应他留下朱秀,还对两家结亲乐见其成,只怕是另有意图。

    朱秀诚恳地道:“小侄相信伯父不会害我,今日愿与伯父推心置腹。此事涉及周家和小侄的性命安危,务必慎重!”

    周宗沉着脸,紧盯朱秀,缓缓点头:“你且跟我来。”

    周宗起身,带着朱秀往后宅内书房走去。

    “这里是老夫书房,未经许可,便是娥皇也不得擅入。在此说话,绝不会有泄露风险。”

    朱秀顾不上欣赏书房摆设,和周宗隔着一张竹桉几坐下。

    “伯父可想过,为何唐主对周家与我结亲大力支持?”朱秀问道。

    周宗花白眉头紧锁,思量片刻:“你在江南没有根基,周家与你结亲,短时间内,周家的力量不会得到任何壮大。

    与其挖空心思阻止周家和江南大族联姻,不如顺水推舟答应老夫请求!”

    “伯父一针见血啊!”朱秀赞叹一声。

    “唐主的心思其实不难猜,只需知道,他的心永远向着太子!

    这并非是因为太子能力出众,而是唐主需要他来完成帝位传承,确保皇权平稳过度。

    不管唐主和晋王、齐王多么兄弟情深,储君之位只能由唐主嫡亲血脉继承!

    这事关皇族延续,唐主不会允许皇权旁落。

    所谓兄终弟及只是笑话,当不得真,谁要是当真,离死期就不远了!

    所以,唐主不会允许太子党人太过式微,就算偶有挤占皇权的威胁,唐主也只是压而不灭!

    相反晋王一党,唐主只是用其来对抗东宫势力,造成朝中两党相争的局面,方便其控制朝政。

    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晋王一派的结局其实早已注定,等到太子继位,凡是晋王身边的旧臣只怕难得善终!”

    周宗苍老的面容已有几分苍白,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浑身微微颤抖。

    “陛下、陛下当真是这样的心思?”

    周宗声音沙哑,有些难以置信。

    身为晋王党人,他一直认为晋王有可能继承大位。

    最差的结果,也是将来在唐主驾崩后,当个手握实权的宗亲重臣。

    毕竟当初是李璟力排众议册封晋王为皇太弟的。

    还信誓旦旦的在先帝驾崩前喊出兄终弟及的口号。

    如此推断,李璟当初的行为,只不过是笼络人心,暂时安抚住晋王和其他重臣。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储君之位上态度暧昧,时而偏重太子,时而偏重晋王,目的就是为了给太子造成压力,迫使百官站队,形成他掌控之下的党争!

    周宗长叹,神情霎时间苍老了许多:“这莫非就是所谓帝王之术?陛下心思之深,老夫万万不及也!”

    朱秀讥诮道:“帝王之术而非帝王之道!‘术’不过是心机手段,距离真正的‘王道’还相差甚远!

    在小侄看来,唐主此举弊大于利,国力内耗,百官心思皆在党争,还有谁真正为国家、为百姓、为社稷考虑?

    江南看似繁华,多年承平,掩盖了民间重重矛盾。

    党派倾轧,朝野间奢靡之风盛行,豪门世家侵占民田、官田,苛捐杂税繁多,百姓徭役沉重。

    种种弊端终将贻害无穷,一旦政局不稳,民间的积怨将会彻底爆发!”

    周宗神色复杂:“原来在这南北相争的局面下,你根本不看好唐国?”

    朱秀坦然道:“不错,以唐国如今局势,绝无可能一统天下!李氏皇族无人有能力,做这个扫清寰宇的一代雄主!”

    周宗苦笑连连:“文才认为郭家父子就是结束这乱世的雄主?”

    朱秀笑而不答,微微鞠身道:“请伯父助我返回北朝!周家恩情,朱秀没齿难忘,将来必有所报!”

    沉默片刻,周宗叹道:“你准备如何对待娥皇?

    如今江宁城谁不知道你当着陛下面表露爱慕之意,昨夜又在紫云楼赠情诗。

    知女莫若父,娥皇对你并不排斥....

    何况陛下已经答应,只要你留下,就下旨为你们赐婚....”

    朱秀笑道:“可以将计就计,我表面答应留下,伯父从旁助力,造成我即将成为周家女婿,投效唐国的假象,迷惑众人,而后伺机出逃,返回北朝!”

    “娥皇怎么办?”周宗脸色有些阴郁,“如此一来,她的清誉可就毁了....”

    朱秀默然片刻:“如果伯父信得过我,可以让娥皇跟我回开封!

    就说、就说是我假意屈从,伺机潜逃,还顺带拐走了太傅爱女!

    把一切罪责推到我头上,周家明面上和我撇清关系!”

    朱秀诚恳道:“我闯聚景苑确实只为娥皇!当初在板桥店,初见娥皇时便惊为天人,我愿当着伯父面起誓,此生定不负她!”

    周宗沉默了好一会,低沉道:“太子荒淫,性情暴戾,娥皇如果留在江宁,只恐太子不会放过她,跟你回北朝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如此一来,周家除了名声受损,倒也没其他损失。

    对你、对周家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唯独对娥皇....”

    周宗顿了顿,叹息道:“她只有十五岁,不谙世事,不懂人心险恶,偏又生得一副好相貌,这乱世对于她而言,一旦失去庇护,她的下场老夫不敢想象....

    突然让她远离父兄,远赴千里之外,踏足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我这个当父亲的,于心何忍啊~”

    朱秀也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如此做对周宪未免太过残酷,只是时局如此,人人皆有不得已的苦衷,都需要学会放弃和割舍。

    书房里陷入沉寂。

    良久,周宗叹道:“此事且容我想想,暂且不要让娥皇知道。”

    “小侄遵命。”朱秀揖礼。

    这件事不管对于周宗还是周宪,都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

    “去看看娥皇吧,这个时候,她喜欢在花园竹林弹琵琶....”周宗轻声道。

    朱秀起身深深鞠躬,告退离开。

    “吱”地一声,书房门闭拢,光线投射进屋,尘糜在光柱下浮动。

    周宗坐在光束照射不到的地方,垂目沉思,皱纹深刻的面庞苍老且倦怠,浑身透出一股沉沉暮气。

    他有种预感,今日的选择,将决定未来周家几十年,究竟是富贵绵延,还是中落衰败......

第五十九章 跟我走吧

    夏至时节的竹林青翠葱郁,置身其间,炎炎夏日被隔绝在外,燥热之气顿消。

    朱秀踩着暗青色竹木铺就的小径,往竹林深处走去,两侧皆是修竹茂林,连头顶的天空也被竹叶遮盖,只能透过缝隙看见那蔚蓝天空飘浮的云朵。

    风吹拂过,竹叶摇曳摩挲间发出阵阵“唦唦”声。

    又是一阵琵琶曲乐从竹林深处传来。

    琵琶弦声时而高亢昂扬,时而低沉婉转,时而如玉珠走盘,时而如雀莺欢鸣。

    朱秀听呆了,不由停下脚步,脑海里只剩诗王的千古名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如此曲调多变、情绪饱满、感染力极强的琵琶曲,朱秀还是头次欣赏,听得他脸红心跳,连连深呼吸才稳住心神。

    “咳咳~”

    朱秀轻咳两声,负手迈着八字步朝坐落在竹林深处的流杯亭走去。

    一袭月白外衫,内衬淡青亵衣的周宪端坐亭下,斜抱琵琶,正专心致志地调教弦轴,仿佛没有觉察到朱秀到来。

    “....周娘子....”

    “嘘~别说话!”

    朱秀张着嘴怔了怔,只得无奈地在一旁坐下,看着周宪认真摆弄琵琶。

    她怀里的琵琶是用桐木所制,尾部阴刻两个小字:烧槽

    想来这就是周宪数年前进宫为李璟祝寿,献艺弹琵琶,博得李璟龙心大悦,从而得到赏赐的御制烧槽琵琶。

    烧槽之名,想来是仿照蔡邕的焦尾琴所起,毕竟焦尾琴也是桐木所制....

    朱秀胡思乱想着,目光凝视在周娘子侧面脸颊。

    那是一张令所有人见了都会羡慕嫉妒的容颜,细腻的肤质、精巧的五官、美妙的轮廓,所有的一切都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

    朱秀痴痴地看着,几片青黄竹叶从眼前飘落下也无动于衷。

    周宪拨弄好弦轴,又弹奏了一首曲子。

    朱秀觉得也很好听,和刚才那首的曲调有些相像,但其中又有细微不同,却说不上来。

    “这两首曲子,你觉得哪首更好听?”

    忽地,周宪偏转脑袋,娇俏一笑。

    朱秀呆了呆,忙道:“两首都好听!第一首曲乐更加激进些,第二首更加舒缓婉转些。”

    朱秀装模作样地点评着。

    “呵呵,原来你当真不懂音律。”周宪抿嘴轻笑,露出一排洁白贝齿,唇角有浅浅梨涡。

    “这是同一首曲子。”周宪闪亮的杏眸里多了些促狭。

    “呃~”朱秀愕然,一脸不相信,“可是听起来为何完全不同?”

    “因为我把曲谱倒着弹了一遍。”周宪嬉笑着,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大恶人一脸恍然,有些羞恼有些难堪的样子着实有趣。

    “咳咳~”

    朱秀强装镇定,一本正经道:“术业有专攻,一个人不可能把天下的学问全都学尽。再说,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擅长音律。”

    周宪好奇地道:“可我认识的诗文大家无一不是精通音律之人,徐先生、韩夫子都是个中高手,皇帝陛下甚至能独自指导教坊舞乐班编舞、谱曲、排演,就连安定郡王也是琴道高手呢!”

    周宪言外之意很明显,你朱秀会作诗写文章,可为什么不懂音律?

    朱秀老脸赧红,如果不是脸皮足够厚,早就烧得火红滚烫。

    就算现在告诉她,其实自己不光不懂音律,就连诗文也不懂,能在这几年时间里学会看古汉字已经是最大的学问进步了,只怕小娘子也不会相信。

    相反,过分的谦虚只会引来小娘子的鄙夷。

    毕竟他朱文才的诗文可是得到“韩徐”两大夫子的高度认可甚至是追捧。

    要说诗词赋文,有石灰吟、鹧鸪天、送友人、雪赋等等珠玉在前,恐怕无人敢质疑他朱文才是否有真才实学。

    朱秀淡定地道:“常言道人无完人,在下承恩师教诲,学贯古今,不懂音律并不奇怪,只因在下对此道并不感兴趣。”

    周宪细眉蹙起:“你不喜欢曲乐?”

    “咳咳~”朱秀找补道:“自己不喜欢潜心研究,却喜欢听他人演奏。娥皇弹的琵琶,更是个中最爱。”

    周宪嘟嘟嘴,眼波流转嗔怪似的白了他一眼。

    “这首曲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只可惜曲谱不完整,我自己填补了些,却始终不太满意....”

    周宪郁闷地拨了拨琵琶弦。

    朱秀道:“传闻霓裳羽衣曲有曲谱十八段,乃是大唐宫廷乐的巅峰代表,安史之乱后大部分曲谱已经遗失,你得到的这些应该也只是其中片段,掐头去尾,所以演奏起来缺乏连贯。”

    “父亲托徐先生寻找残谱,希望可以找到....”周宪满含期望,她想尽自己所能复原霓裳羽衣曲,让盛唐辉煌在她的琵琶曲里重现。

    朱秀笑道:“娥皇放心,我也会请北边的朋友帮忙寻访曲谱下落。”

    周宪杏眸闪烁:“听闻我手里的残谱是从京兆长安得来,长安是大唐帝都,一定能保留下许多宫廷乐谱。”

    朱秀笑道:“京兆尹赵晖赵老爷子是我故交,待我修书一封送到长安,请他帮忙留意。”

    周宪眼眸里涌出欢喜期待,长安虽说屡遭焚毁,但也是最有可能找到遗失曲谱的地方。

    流杯亭下突然安静下来,四周竹林在风声下传来婆娑声。

    周宪抚弄琵琶,怔怔出神,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你....不回开封了?”周宪突然问出一句。

    似乎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脸颊霎时间红晕染染。

    朱秀笑得有些牵强,语气却一如既往地轻佻:“若留下,娥皇就答应嫁我?”

    周宪大羞,满面通红:“谁、谁要嫁你?不害臊!”

    “方才伯父已经跟我谈过婚事了,父母之命已有,媒妁之言就是贵国皇帝陛下赐婚,娥皇不嫁我,只怕说不过去吧?”朱秀故意逗弄。

    周宪又羞又惊,跺着脚嗔怒:“父亲、父亲怎么能如此仓促?”

    她以为周宗当真背着她和朱秀谈妥婚事,羞恼之下差点忍不住就要跑开,去找老父亲问清楚。

    她的心情万分复杂,一方面不想早早定下亲事,一方面又对朱秀并不反感。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对“大恶人”没有丝毫怨愤之气,连恼怒时叱责朱秀为大恶人,更多像是一种打情骂俏。

    朱秀望着面前佳人,目光逐渐变得无比温柔。

    “娥皇,若有朝一日我回开封,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走?”朱秀低声问。

    周宪怔了怔,茫然道:“为何要走?你不是....不是答应爹爹留下....”

    朱秀笑容勉强:“我是说假如。我毕竟是北朝臣子,大周皇帝对我有恩,我的部下、朋友、兄弟全都在北边,那里有我无法割舍的一切....”

    周宪惊怔地望着他,神情渐渐变得平静:“我知道了,你其实根本不愿留下!你....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朱秀无言以对,希冀道:“你愿意相信我,跟我走吗?”

    周宪低垂眼帘,睫毛轻颤:“我、我不知道....”

    她抱着烧槽琵琶起身跑出流杯亭,一路穿过竹林离开,跑得很急,背影看上去有些慌乱。

    “唉~”

    竹林唦唦,亭下传出一声叹息。

第六十章 为王令温代笔

    在太傅府用过晚饭,回到鸿胪寺天色已暗。

    问候过老母兄嫂,朱秀准备回房泡个热水澡,而后早早歇息。

    宿醉留下的后遗症开始显现,还在太傅府时朱秀就感觉精神倦怠,在竹林听周宪弹琵琶更是差点睡着。

    回到卧房,朱秀哈欠连天地宽衣解带,胡广岳准备去吩咐仆从伺候汤沐。

    一道黑影突然从梁上跃下,直扑朱秀而去,胡广岳凄厉地拔刀怒吼“有刺客”,同时奋力往前一扑,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之身保护朱秀。

    “朱侯爷莫惊,是老夫!”低沉沙哑的说话声在朱秀耳边响起,慌忙扭头一看,一张扔进人堆就找不出的枯皮脸映入眼帘,正是王令温!

    “哐哐”两声推门响,潘美和几个第五都军士焦急冲进屋,几口光寒闪闪的尖刀对准王令温。

    “住手!”

    朱秀赶紧高举双手大喊,两鬓微微冒出些冷汗。

    吞了口唾沫,眼睛斜瞟,王令温此刻就站在他斜后方,相距不过尺长。

    若真是刺客,这会儿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潘美、胡广岳率人把王令温围住,依托宽敞卧房形成包围圈,封住门窗出口,可以确保在动手瞬间,不让他轻易逃脱。

    王令温枯皮脸似笑非笑,对朱秀身边这支训练有素的武士越发感兴趣了。

    没有经过长时间的严苛训练,不可能有如此默契的临敌反应。

    朱秀慢慢转过身,笑容僵滞:“王使司再度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王令温澹澹道:“老夫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需要请教朱侯爷。”

    朱秀哭笑不得:“王使司要见我,也用不着潜入卧房蹲守梁上,容易使人误会....王使司要藏匿行踪隐瞒身份,在下可以理解,也请王使司莫要如幽魂一般,不打招呼突然现身....在下胆子小,不经吓....以后王使司派人通传一声,约定地点,在下自会前往相见....”

    “呵呵,老夫来去自如习惯了,没想到吓着朱侯爷。”王令温低笑两声,听起来没有丝毫歉疚之意。

    朱秀心里暗骂,嘴上干笑,挥挥手示意潘美和胡广岳退下。

    等到屏退旁人,卧房门闭拢,朱秀和王令温分坐桉几两侧,朱秀一边倒茶一边说道:“不知王使司找我有何事?”

    王令温道:“是这样,离京时官家命我多多搜罗江南情报,写一份有关江南朝廷和民间现状的详细奏报。素闻朱侯爷才高八斗,对天下形势了然于胸,老夫特来请教,这份奏报应该从何处入手?”

    王令温担任武德使,主抓情报工作的确是把好手,但要让他把情报写成条陈,再撰写成文章可就难了。

    朱秀暗笑,想了想问道:“官家可有说,想要详细了解江南哪些方面的情况?”

    王令温捋须道:“近来朝廷颁布垦田令,鼓励百姓开荒垦田,奖励生育,凡是流民、迁徙户一律就近落户,放良除奴,大力增加编户、主户数量....仁政一经施行,仅开封府两月内就增加了五千余丁户。

    淮北诸州县上奏说,淮南百姓知道我大周仁政,不少百姓拖家带口,甚至不惜放弃田籍,渡河迁入我大周境内安家。

    官家知道后大悦,下旨令淮北州县安抚北迁百姓,按照垦田落户令,一律给予优待。

    官家说,淮南百姓必定受伪朝廷压榨,日子过不下去,才铤而走险渡河北迁。

    所以官家想进一步了解江南各地民生状况,观察伪唐朝廷施政得失,总结经验教训,为我大周治理民政提供借鉴。”

    朱秀感佩道:“官家真乃仁君啊!此事我在江宁也听说了,大量淮南百姓受我朝仁政吸引,举家渡河北迁,为此唐主还下旨封锁关隘,严查逃户,一经查处加以严惩。”

    王令温嘲笑道:“由此可见,唐国已失人心,我大周才是华夏正朔!”

    朱秀拱拱手附和道:“圣天子在朝,我大周自然蒸蒸日上。”

    顿了下,朱秀又道:“不过唐主并不湖涂,不会放任民间积怨日益加深,更不会容许江南百姓迁逃江北。

    唐国朝廷已经着手安抚百姓,也赦免了一批沦落为奴的战俘家属,还在荆襄之地用垦田落户之策招抚流民,减免当年税赋,平抑粮价....

    所以,官家圣明,详细了解江南官场和民间是必要举措,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王令温老眼微眯:“听朱侯爷口气,想来对此已有研究?”

    朱秀笑道:“王使司在这江宁城几日,可有听过各大勾栏瓦肆里传唱的一首曲子,曲名‘众生’?”

    王令温道:“听到过,此曲哀怨,直击人心,备受追捧。”

    “呵呵,这首曲子的正是出自在下之手。

    当然,作曲另有其人,曲词是在下随手所写的几句短句。”

    朱秀微笑,谦虚中带着些许得意。

    王令温略显惊异,目光灼灼:“朱侯爷作众生曲,莫非故意为之?”

    朱秀没有正面回答,笑道:“在下认为舆情掌控乃是情报工作的重中之重。

    众生曲之所以深得江宁百姓人心,就是因为曲词唱出了普通百姓生活不易、日子艰辛,反应出江南民间的真实情况。

    江南水系丰富,稻田众多,却大多掌控在世家大族手里,多数百姓失去田地,沦为佃农,勤劳耕种,却多是养肥了主户,真正进到国家粮库和自家米缸的少之又少。

    地主豪族兼并土地,朝廷又无力抑制,长此以往,使得富者田庄绵延,家赀巨万,后代子孙享用不尽,而穷者愈穷,脚下无立锥之地,头无片瓦遮顶,子孙世代为农,难有出头之日。

    此种情形若不根治,世道必将大乱。

    故而,在下建议王使司多多关注江南民生,从田制、门阀士族兼并田地、收拢佃户,以及富者贫者生存现状等几个方面入手,一方面可以大肆宣扬我朝仁政,挑动民怨,加深江南百姓对唐国不满情绪,一面在适当时机收买州县官吏,拿捏其把柄,等到将来两国边境战事再起,便可以加以利用,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朱秀对江南情报工作大谈特谈,王令温眯眼全程倾听,没有片刻打断。

    朱秀说的口干,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清嗓道:“王使司觉得在下提议如何?”

    王令温饶有深意地看着他:“原来朱侯爷早就想好如何在江南布局。”

    朱秀笑道:“不瞒王使司,这些都是在下来到江宁两月以来的所思所想。只要配合操弄舆情,江南官僚和百姓之间必将进一步撕裂。

    将来我大周挥军南下,遇上的民间阻力将会小很多。

    这些,在下原本想等到回开封,再详细奏明官家。

    既然王使司奉旨来到江宁,收罗江南情报,不妨就按照这个思路撰写奏疏,上承官家便可。”

    王令温笑了几声,“那王某岂不是有抢功嫌疑?”

    朱秀拍着胸脯道:“怎会?王使司千里迢迢赶来救我脱困,我又怎能不表示感激?”

    王令温想了想道:“朱侯爷乃饱学之士,隐士高徒,朝堂上谁不知道朱侯爷胸藏韬略,有谋定天下之才,不妨就请朱侯爷代老夫执笔,撰写奏疏上呈官家?”

    朱秀愣了愣,王令温捻须含笑。

    他娘了个腿,原来这老家伙一开始就打得这个主意,想让自己帮他写这份上呈郭大爷的江南情报书。

    “怎么,朱侯爷不愿帮忙?”王令温枯皮脸笑得森寒。

    “呵呵~怎会?”朱秀干笑,“王使司身兼重任,事务繁忙,自当由在下来效劳。更何况都是为官家、为我大周办事,分什么彼此嘛!”

    “那老夫就多谢朱侯爷了。”王令温相当没有诚意地抱拳道了声谢。

    朱秀笑着客气两句,心里痛骂不止。

    这份江南情报总结书写起来可不简单,少说得有几千上万字,没个小半月工夫完成不了。

    揽下这份差事,往后可就没时间听曲逛街了。

    朱秀暗暗叫苦,想了想,说道:“在下会写一份需要重点了解的消息名录,劳烦王使司安排武德司的弟兄们费心打探,然后在下才能详细汇总各方情况,争取把这份江南情报书写得完美些。”

    哼哼~可恶的糟老头子,趁火打劫抓小爷的壮丁,你也别想偷懒耍滑。

    想让小爷代笔,你也得把小爷需要的情报一一弄来再说。

    王令温眯着眼,笑容玩味:“可以。”

    朱秀不客气地道:“还有唐军在湖南的战事进展,也请王使司多多派人打探。

    越详细越好,最好连唐军主帅边镐每日吃几顿饭出几次恭也能探听到.....”

    王令温澹澹道:“唐军攻南楚的战事,和江南舆情有何关系?”

    朱秀正色道:“当然有关系!唐国此次倾力灭楚,从唐军战事进展,可以推测其战力、军备、将领素质、后勤给养、民夫征发、军粮筹措等等关键信息,可以加深我朝对唐国的了解,为将来两国可能爆发的战事做准备!

    另外,在下听闻边镐率军攻占长沙,进兵醴陵,即将合围衡州,请武德司的弟兄帮忙打探,唐军下一步动向如何。

    在下有一个初步想法,或许能借助这场战事脱困,甚至有机会让唐军沉陷湖南地境,轻易无法抽脱开,最大限度消耗唐军实力。”

    王令温皱了下眉头:“你想利用唐军战事不顺的机会离开江宁城?”

    朱秀笑道:“王使司高明!在下已经和周宗谈妥,他会全力协助我离开江宁北归开封,再过几日我便会向唐主表明投效之意,只要唐主相信我愿意留下,我就有机会离开江宁。”

    王令温眼底划过异芒,紧盯朱秀看了会,缓缓点头:“武德司会全力配合你行动!”

    “多谢!”朱秀拱拱手。

    王令温从怀里取出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金牌,交给朱秀:“此乃御赐武德使金令,见令如见老夫,如若有事,持此金令到广运船行,自会有人禀报老夫。

    一旦事态紧急,你可以用此金令,调动武德司潜藏在江宁城里的一切力量!”

    朱秀吃了一惊,万没想到王令温会把如此分量重的一块金令交给他。

    这块做工精致,花纹繁复的金牌,代表的是皇权授予武德司的法外特权。

    见朱秀脸色犹豫,王令温沉声道:“来时官家嘱咐,务必不惜代价将你平安送回开封!

    换句话说,这江宁城里,武德司半年经营所得可以不要,近百名察子可以不要,就连老夫也可以葬身于此,但你却是万万不能有事!”

    王令温深深看了眼朱秀:“官家待你,可谓恩重如山,你好自为之!”

    朱秀默然片刻,双手高捧金令,面朝开封方向跪拜:“臣谢官家隆恩!”

    “告辞!老夫去也!”

    王令温从半开的窗户一跃而出,又是起落间攀上墙头,踩着檐顶瓦片飞奔出院墙,身影消失在夜色下。

    隔墙外传来阵阵骚动,火把点亮,有第五都的暗哨发现影踪,不明就里地紧急示警。

    朱秀只能让胡广岳赶紧去安抚众人,解除警报。

    这王老爷子高来高去,有门不走,非得翻墙越户,上梁跳窗,不去当个神偷大盗真是可惜了。

    手里捏着金令,朱秀感触良多。

    没有郭大爷发话,王令温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令牌交给他的。

    武德司在江宁经营半年之久,埋下的察子众多。

    可为了救他,郭大爷甚至愿意放弃这股力量。

    朱秀心里淌过暖流,竟然生出一种君恩深重,万死以报的激动和冲动。

    也难怪王令温初见他时略带敌意。

    任谁也不想见到,辛苦筹建的根基为救一人毁于一旦。

    如果情势危急,武德司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力量和手段,来换取朱秀活命。

    其中也包括王令温的命。

    用自己的命换别人活命,朱秀绝对不会乐意,也肯定不会干。

    可武德司是无条件贯彻皇帝意志的机构,身为武德使,王令温别无选择。

    朱秀叹息一声,小心把金令收入怀中。

    他当然不想毁掉武德司在江宁的根基,希望这块金令没有使用的机会。

第六十一章 薛居正入江宁

    薛居正入京那日,江宁城万人空巷。

    初生的大周朝对于江南百姓而言是陌生的,在广泛流传于江南的传言里,大周朝由时任司徒、枢密使、邺都留守,坐镇河北的大汉权臣郭威篡位鼎立。

    至于郭威篡位的原因,自然不用多说。

    安重荣那句风传天下的名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焉!”就能解释一切。

    生在换皇帝如换走马灯的五代乱世,不管江南江北,要是没经历过改朝换代,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命短

    所以大周立国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并非什么冲击力巨大的消息,都把这场政局动荡变换,看作是又一次乱世缩影。

    但天下有识之士却看出其中细微变化。

    大周立国,几乎是兵不血刃承袭刘汉江山,除割据太原的刘崇,其他节镇州县,几乎是传檄而定。

    再往前几年,刘知远从太原南下,进兵开封时,高举驱除契丹人的旗号,尽收人心,河北之地只有一个藩镇首领杜重威叛乱造反被诛杀。

    这两次立国过程相较以往都出奇顺利,中原、关中、河北等地的大小藩镇,几乎没有站出来抵抗者。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从黄巢血洗长安,一把火焚尽大明宫,彻底摧毁大唐王朝最后一丝尊严开始,天下藩镇军阀便彻底挣脱了皇权束缚,谁有兵有粮,谁就是草头王。

    朱温灭唐,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割据河北,称帝于魏州,与朱梁争雄中原。

    石敬瑭借契丹兵灭唐,天下藩镇深以为耻,造反者前仆后继,贝州节度判官吴峦誓死不降,据城与契丹兵死战,最终投井而死。

    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渭州巡检张从宾、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石晋一朝,起兵造反者终不绝。

    若非干爹耶律德光鼎力相助,干儿子石敬瑭哪能在开封稳坐帝位。

    可是自刘知远立国以来,藩镇作乱的事越来越少,军政财权越来越向中央集中,朝廷权威日益加重。

    这是历代当权者削藩镇集权的结果,也是天下百姓苦于战乱自发的选择。

    自唐宣宗大中十三年,裘甫在浙东起义,拉开唐末乱世,迄今为止已有近百年之久。

    百年离乱,苦的是天下百姓。

    朱梁代唐距今又过近五十年,到如今大周鼎立,已历经五代王朝兴衰。

    相较于唐末混乱视天子皇命如儿戏,天下藩镇混战的黑暗时代,五代时期反而是中央朝廷比较有权威的时代。

    每一次王朝更替,便是一次大的中央集权演进。

    藩镇势力在一次次演进过程里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天下苦藩镇久矣。

    百姓渐渐意识到,藩镇势大中央式微乃是祸乱根源,汉人王朝最大的敌人始终是塞外游民。

    如今,新生的大周朝雄踞北方,与占据江南的唐国隔淮水为界。

    不管是蜗居成都的孟蜀,还是龟缩浙东的吴越,又或是苟延残喘的南楚,闭锁岭南的南汉,狭居荆南的南平,都难以再插足天下正统之争。

    周唐争霸将决定天下归属。

    薛居正作为大周使臣,周主郭威特使代表,入江宁城时自然引得满城轰动。

    郭威是北逐契丹的铁血统帅,大周朝在江宁百姓眼里,自然也有与生俱来的铁血、强悍气质。

    江宁百姓对待北朝来使,心情是极度复杂的,好奇又夹杂些许畏惧,更少不了敌视与不服气。

    都说北朝人勇武善战,一面要对抗茹毛饮血的契丹蛮夷,一面还要应付藩镇战乱,男儿自小就在血与火中淬炼长大。

    而江南自从烈祖李昪立国,十四五年的时间里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争,文教昌盛,农业商贸有所发展,社会趋于安定。

    仅有的那么几次对外战争,灭闽攻楚,都是以大打小,以强打弱,得胜之后还被唐国朝廷吹上天,江南百姓难免对唐军战力有所错估。

    横贯江宁城南北的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江宁百姓对缓缓入城的大周使臣队伍翘首以盼。

    薛居正没有坐车,而是骑马入城。

    他一身绯色公服,头戴圆顶短直脚幞头,正襟危坐于马背,一手提缰绳,一手持符节。

    他手中符节是一根三尺长旗帜,节杆外包金铜叶,华丽美观,旗是用九幅红绸制成,顶端有一涂金铜龙头,威严高贵。

    围观的江宁百姓拥挤在长街两侧,早有禁军六军甲士沿长街两侧排开,清空道路,供大周使臣一行入城。

    人群里窃窃私语,北朝使臣和传闻中青面獠牙的可怖形象完全不相符,清癯严肃的相貌,倒像是太学里那些刻板的老学究。

    江宁百姓在围观、议论,薛居正也在暗暗观察江宁风貌。

    江宁百姓给他的感觉更加散漫随意些,不像生活在开封城的百姓,时刻保持警觉,行事永远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大街上百姓的衣着、精神状态也比开封百姓看上去更好些,整座都城的气氛趋于祥和。

    城中建筑样式相差不多,历经李氏两代治理,楼宇屋舍鳞次栉比,各大勾栏瓦肆里更是大红灯笼高挂,车水马龙热闹繁盛。

    总的比较起来,江宁城比开封城繁华太多。

    薛居正心中叹息,开封城自从石敬瑭迁都后作为北朝国都,每一次改朝换代都难免成为风暴中心,战乱焚毁的痕迹太多,比不得江宁城数十年的太平。

    薛居正身旁两侧,分别是大理寺卿孙晟,枢密使查文徽,他二人作为唐国朝廷代表,李璟特使,特地出城迎接大周使臣。

    “不知江宁城和开封城比起来,何处更加热闹些?”查文徽捻着须笑问道,语气难掩得意。

    薛居正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江宁城水运、商贸发达,开封城久历战乱,自然不能比。”

    “呵呵~相信在大周皇帝治下,开封城十年之内就能达到如今江宁城的规模。”查文徽笑道。

    薛居正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开封百姓或许不如贵国都城子民那样善于营商,繁荣都城。

    不过天福十三年,辽帝耶律德光重兵围攻开封,开封百姓自发聚集守城,若非叛徒张彦泽为内应,废帝石重贵下旨献城投降,开封绝不至于短时间内被攻破。

    那一战,开封百姓伤亡数万,皆是没有受过一次训练的普通青壮....

    不知江宁城如果面临相似处境,在契丹胡虏重兵围困之下,贵国朝廷能支撑几日?江宁百姓又能否怀揣必死之心与外敌抗争到底?”

    查文徽面色微变,冷冷哼了声不再言语。

    孙晟叹道:“北地汉民苦契丹久矣,特别是河北军民,若非他们拼死抵抗,中原河山在契丹铁蹄践踏下,难免有倾覆之祸。北地汉统若亡,江南又如何能幸免?

    唇亡齿寒,两国应该携手共抗契丹。”

    薛居正讶然地看了看他,南朝里会说这样话的人可不多见。

    查文徽讥诮道:“若是契丹南侵,周主大可以学石敬瑭,请辽帝耶律阮赐予木杖,从此以后大周背靠契丹,高枕无忧!

    刘知远起兵之时,不也是靠着投降契丹才得以蒙骗耶律德光,从而有机会入主开封....”

    薛居正脸色倏冷,孙晟也皱了皱眉头。

    查文徽这番话说的可就太难听了。

    契丹贵族有给亲信大臣、子嗣赐予木杖的传统,代表权力和地位。

    石敬瑭认干爹时,耶律德光就赐给他一根刷金漆的木杖。

    刘知远起兵之初,假意投降契丹,耶律德光同样赐给他一根木杖。

    薛居正义正辞严地反驳道:“查枢密此言当真荒谬至极!

    我主辅佐刘汉高祖皇帝入主开封,假意屈从契丹不过是权宜之计,所谓兵不厌诈,不过是用兵之道而已!

    查枢密当年也是带兵灭闽国之统帅,没想到竟然连这一点也看不出。

    乾祐元年,我主担任河北道行军都部署,统领大军坐镇河北,将契丹胡虏赶回蓟县以北,契丹人闻我主之名丧胆!

    我大周立国乃是拨乱反正的顺天应人之举,契丹人视我主为心腹大敌,常年陈重兵于滹沱河北,至今却不敢南下一步。

    煌煌大周,有圣天子在位,天下臣民归心,数十万虎贲誓死效忠,他日北伐契丹,收复燕云十六州,御胡虏于长城之外,也不过是势在必得之事!

    敢问查枢密,你贵为枢密使,掌军机要务,又是江南百姓口口相传的名帅,倘若让你率军抵御契丹人,你有几成把握?

    你也是华夏子民,汉人血统,在抗击北虏的大业上又有多少贡献?”

    查文徽被反问得哑口无言,满脸羞臊,咬牙狡辩道:“某世代在江南为官,从未踏足江北,自然未与契丹人交过手。”

    薛居正冷冷道:“那就请查枢密休要隔岸观火,口不择言!想知道契丹铁骑战力几何,很简单,查枢密可以上禀唐主,亲率一军赶赴河北,来年与我朝邺都兵马北上伐辽!

    只要查枢密能击溃契丹兵马,斩将夺旗立下功劳,我主将不吝封赏!”

    查文徽无言以对,面红耳赤道:“某是唐国臣子,如何能率军前往河北参战?”

    开玩笑,查文徽知道自己的斤两,打打地狭民贫的南楚、闽国没问题,要是让他率军去河北对付凶神恶煞的契丹人,他可没这份能耐和胆量。

    孙晟却是震惊道:“周主将在明年伐辽?”

    薛居正捻须微笑,却三缄其口。

    如此一来,查文徽和孙晟都认为他刚才透露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大周将在明年出兵伐辽!

    孙晟激动得热泪盈眶,多少年了,中原汉人面对辽东契丹人,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哪里敢主动招惹!

    大周如果出兵伐辽,先不论胜败,单凭这个消息,就足以鼓舞人心。

    “大周皇帝陛下不愧是一代雄主啊!”

    孙晟感佩地拱拱手,“如若大周伐辽,孙某愿奏请我主,给予钱粮铠甲支持!”

    “多谢!”薛居正颔首,并未多说什么。

    以唐国见利忘义的尿性,到时候不要趁机出兵淮北就好了,不敢指望李璟君臣出钱出粮支持伐辽大业。

    “哼~不自量力!”查文徽扭过头小声嘀咕,却不敢让薛居正听见。

    此人的口舌他刚才领教了,犀利无比,不想再招惹。

    说话间,使臣队伍来到鸿胪寺,薛居正将在此落脚,等两日后大朝会觐见唐主李璟。

    朱秀也穿了一身绯色公服,在鸿胪寺大门前等候许久。

    见到孙晟、查文徽送薛居正到来,快步迎上前,拱手道:“薛公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你我皆是异乡客,今日在江宁聚首,如同亲人重逢!”

    薛居正显得淡定许多,笑了笑,拱手道:“定远侯别来无恙!”

    朱秀眨巴眼,薛居正眼神意味深长,他瞬间明白了,这家伙也是身负皇命而来,郭大爷又有旨意予他。

    孙晟笑道:“二位好好歇息,两日后太极殿大朝会,我主皇帝陛下将会召见二位。”

    “有劳孙寺卿。”

    朱秀和薛居正揖礼,查文徽冷哼一声袖袍一甩扭头就走。

    目送孙、查二人离开,朱秀笑道:“看来薛公已经提前和唐国臣子过招了,而且颇占上风。”

    薛居正捻须道:“听闻定远侯也颇擅舌辩,改日不妨切磋切磋?”

    “哈哈~一言为定!”

    朱秀大笑,看来这家伙也对自己嘴上功夫相当自信。

第六十二章 与薛公论商

    对于开封来的大官,又是皇帝特使,不光江宁百姓好奇,老母亲吴友娣和朱武一家也很好奇。

    朱秀引薛居正往一处靠后园花池的跨院走去时,杨巧莲搀扶着吴友娣远远跟在后面,朱亮和朱芳两个娃娃嬉笑着跑上前,每当朱秀回头瞪眼睛,他们就欢笑着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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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居正笑道:“想必他们就是定远侯失散多年的亲族?”

    朱秀道:“是我兄长家的两个孩儿。”

    “呵呵,倒是活泼可爱。”

    薛居正停下脚步,回身朝两个娃娃招招手。

    朱亮牵着朱芳,见朱秀点头没有阻止,才略显腼腆地走近,笨拙地揖礼。

    薛居正从腰间荷包拿出几枚糖果,塞到朱亮手里:“只有开封才有的新式糖果,尝尝看。”

    朱秀一瞧不由笑了,蕉叶裹缠麻线,这不是只有广和商铺才有的糖果包装。

    吴大签招募工匠,借鉴造纸术发明了一种把蕉叶软化又能保证韧性,三五天内不会发干的新技术,专门用来制作包裹软糖的蕉叶。

    为此,吴大签重赏了发明新技术的几名工匠,在广和商铺内部引起不小轰动,不少糕点作坊的师傅铆足了劲,也想干出几样新产品。

    对此吴大签不反对,还持鼓励态度。

    广和商铺历经两年发展,摊子铺得极大,已经是京兆、河南两府有名的大商行。

    吴大签吴大东主也随之声名鹊起。

    许多人只知道他是泾州人,不知道他背后是否有人支持。

    但凡有点门路的都能猜到,吴大签既然是泾州人,靠着广和糖发家致富,打造出广和商汇这么一大产业,背后恐怕和泾州彰义军的支持脱不了干系。

    而彰义军的代表人物,不是节度使史匡威,而是定远侯朱秀!

    薛居正显然不知道广和商汇和朱秀之间隐蔽的关系,慈爱地看着朱亮和朱芳小心翼翼剥开蕉叶,拿着一块酥糖放入嘴里,两个娃娃瞬间露出惊喜。

    “呵呵,这广和糖品类繁多,滋味独特,好是好,就是价钱比一般果子点心贵不少。

    家中小女隔三差五就缠着某,非得要吃广和铺子的玫瑰酥糖,一月下来竟要花掉某二三成俸禄....”

    薛居正摇摇头满是无奈。

    朱秀笑道:“广和铺子的糖果点心用料考究,食材新鲜,开封作坊有一百余人,每日制售,保证货品从出产到售卖不会超过三日。

    如今正值盛夏,生产周期还会缩短,保证每一份卖到客人手里的果子点心足够新鲜。

    再算上产品研发、原材成本、住税、人工开支,一间专门售卖果子点心的广和铺子,成本是同类商铺的三至五倍,所以商品售价也要稍高一些。

    广和糖基本以中高端产品为主,每月初一十五,还会拿出剩余料材,制作一些较为便宜的果子点心出售。

    不论任何一种产品,广和铺子都能保证做到同类里的最优,这才是广和糖大受欢迎的根本原因....”

    薛居正听得一愣一愣,许多词汇都觉得十分新鲜,串联在一起竟然有些听不懂。

    他是正经科举出身,又常年担任刑律官,对于如何经商做生意一窍不通。

    “定远侯对于广和商汇的经营状况倒是了如指掌,想来是做过一番深入研究?”薛居正惊讶道。

    “呵呵,广和商汇的大东主吴大签也是泾州人,与我有旧。”朱秀笑道。

    “原来如此。”薛居正恍然,倒也立马反应过来,这广和商汇和朱秀的关系只怕不简单。

    薛居正又道:“听闻定远侯主政泾州时就曾大力发展商贸往来,看来对商贾持乐观支持的态度。

    薛某想请教,如果朝廷鼓励营商,且经商获利又比耕田多,岂不是鼓励百姓弃农从商,事事以利争先?

    长此以往,恐有田亩荒芜,农粮减产的危险?

    社稷以农为本,农事不盛,国家不稳,鼓励商贸岂不与社稷根本背道而驰?”

    朱秀笑道:“薛公问得好,如何平衡商业与农业的发展和关系,的确是治国理政的重中之重。

    总的说来,手工商业受限于生产技术的落后,行业规模上限较低,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以扩增人力来提高生产。

    而农业技术的落后同样使得耕种所需要的人力数量庞大,这就需要从朝廷层面出手控制,避免谷贱伤农、谷贵伤民的情况出现。

    调控要以平衡为主,既不能打击商贾积极性,也不能放纵商贾无限制发展。

    商贾趋利乃是天性,无可避免,为了获利,如果不加以约束,必将不择手段。

    这就需要朝廷从监管、调控、税收等方面入手....”

    廊庑下,朱秀负手侃侃而谈。

    薛居正垂手肃立,仔细倾听,上身微微前倾,紧锁的眉头不曾舒展分毫。

    关于国家的治理问题,薛居正也常常从律法和农事方面深入思考过。

    作为受传统科举教育出身的官员,薛居正认为国家想要长治久安,必须要明定法度,清明吏治,大力发展农事。

    至于商贾,不过是一群逐利之徒,最大的用途,就是作为官府漕运、陆运力量的补充,把大宗货物贩运到各地州县。

    盐铁、茶酒、马匹等重大战略物资都是由朝廷所设的都监代管,官办经营。

    除此之外商贾能赚得的都是些蝇头小利。

    可是今日听了朱秀一席话,薛居正对所谓商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定远侯认为....嗯,商业和农事一样,对国家的发展有大裨益?”薛居正疑惑道。

    朱秀笑道:“不错!不仅如此,手工商业如果得到发展,国家的税收将会极大提升,甚至将来成为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

    薛居正捻须拧眉,有些不敢想象,一个商贾遍天下的国家会是什么样子。

    朱秀笑道:“有关农事和商贸的话题太过宽泛,须臾间也讨论不完,不妨改日再论?”

    薛居正颔首,拱手正色道:“久闻定远侯之博学天下罕有,今日听君一席话,才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改日,还请定远侯不吝赐教!”

    “薛公言重啦,你我相互探讨便可。

    薛公请!”

    “定远侯请!”

    二人相视而笑,沿着廊下并肩而去。

    他们还要闭门商谈此次与唐国君臣会面事宜。

第六十三章 楚地有变

    两日后,朱秀和薛居正分坐马车,前往兴唐宫参加唐国大朝会。

    起得太早,朱秀坐进马车就开始打瞌睡。

    绯色公服、纱帽这一身行头,还是天色刚破晓时,吴友娣亲自过来为他换上的。

    往常这些琐碎小事都是由胡广岳伺候,吴友娣说这是进宫见皇帝,不敢马虎,要由她这个当娘的亲手代劳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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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秀拗不过她,让胡广岳在一旁指导,吴友娣笨拙地为他穿戴这一身公门行头。

    当那双粗糙温暖的手为他系好腰带时,朱秀看见她皱纹深刻的脸颊露出笑容。

    吴友娣说,将来朱秀每一次进宫拜见皇帝,她都要亲自为朱秀穿戴公服,直到他娶妻成家为止。

    薛居正坐在后一辆马车里。

    住在鸿胪寺的两日里,他二人可谓形影不离。

    朱秀向薛居正请教律法、经史,薛居正向他求教商业社会的发展模式。

    这是集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等各种学科的宏大议题,朱秀自己的认知也非常浅显。

    不过用来当作思想启蒙绰绰有余,薛居正与朱秀探讨两日,自觉所获良多。

    郭大爷原本让薛居正好好痛骂他一顿,或许是看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情面上,薛居正选择略过这道君命。

    薛居正隐晦地提醒朱秀,郭威对他在江宁的所作所为略有不满。

    倒不是畏惧唐国兵锋,而是大周内部不宁,郭大爷不愿在这种时刻与唐国交恶,甚至引发江淮之地爆发大战。

    为此朱秀只能报以苦笑,面朝开封拱手谢罪。

    薛居正也问出了和王令温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他要闯聚景苑劫持李弘冀。

    朱秀只能东拉西扯,含湖其辞。

    反正不能让郭大爷知道,他闯禁苑劫持李弘冀,只为一个唐国小娘子....

    好在薛居正、王令温与他相处不错,就算知道内情,想来也会替他在郭大爷面前遮掩一二。

    从薛居正口中,朱秀也了解到目前大周国内局势。

    如历史轨迹一样,太原刘崇自知无力对抗大周,果断投靠契丹人,一面在河东筹措兵马蠢蠢欲动,一面想尽办法请契丹人南下。

    成都孟昶上表称臣,恭贺郭威鼎定新朝。

    定难军李彝殷一如既往地改旗易帜,臣服大周。

    不管开封换谁当家做主,只要不侵犯银夏地界党项人利益,党项李氏眼皮子都懒得多看一眼。

    兖州慕容彦超口头臣服,暗中却加紧备战,其反心连兖州百姓都知道。

    郭大爷彻底失去耐心,下旨令曹英任兖州行营都部署,暗中负责整备兵马,只等慕容彦超率先打出反旗,再顺势出兵剿灭。

    这道旨意虽然没有明发,不过曹英已经开始在侍卫亲军司挑选出征将领,清点兵马,有心者稍微打探就能猜到。

    郭大爷要对慕容彦超动手的意图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就是要以高压事态逼慕容彦超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

    为此朱秀不予置评。

    当初慕容彦超刘子坡兵败逃亡,朱秀就奏请郭威发兵追剿。

    郭大爷有心留慕容彦超一命,以此彰显他的宽宏大量,感召其余藩镇首领主动投降。

    如今看来作用的确有一些,坏处也不少。

    如果当初直接宣布慕容彦超负隅顽抗,派追兵将其剿灭,以雷霆之威震慑其余宵小,同样能起到收拢人心的作用。

    可惜现在说这些已无用,历史的车辙顽强地踏入原本轨迹,慕容彦超还是要反了。

    河东方面,郭威已经派遣王峻率军驰援晋州防御使王晏。

    听说还是王峻主动上表请求率军出征。

    郭大爷原本质疑他的能力,经不住王峻几次三番耍赖式请缨,只好让他领兵去试试。

    在郭大爷眼里,刘崇不过是跳梁小丑,派王峻这个唱曲出身的去对付他,也算是歪锅配歪灶,谁也别瞧不起谁。

    滚滚历史大势似乎还在朝着既定方向发展,但也发生了些许变化。

    刚刚进封莒国公的西京留守王守恩,在迎纳了第N房侍妾后,竟然一病不起,没过两日就一命呜呼。

    郭威下旨赠他太子太师,命王家人扶棺前往开封安葬。

    以秦国公、河南府尹李从敏代行留守事。

    王守恩这老家伙做了一辈子恶,虽说小有功绩,但绝不足以抵消他的罪孽。

    病死归西算是便宜了他,邠州无数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听闻他的死讯无不额手称庆。

    还有一事引起朱秀注意,太原郡侯柴荣屡次上奏,说是要入京觐见,探望郭威,也被郭威以澶州事务不可托付旁人为由拒绝。

    柴荣乃是如今唯一名正言顺的皇子,他要入京探视,郭大爷竟然屡次不许。

    这里面透露的信息量很大啊~~

    正斜靠车厢闭目胡思乱想,车窗“吧嗒”一声被什么东西砸开,一个小竹筒滚到朱秀脚边。

    “是王令温,他走了。”车外传来潘美的声音。

    朱秀掀开车窗一看,在路旁行人里看见一个戴斗笠的背影匆匆远去。

    顾不上吐槽王老爷子如鬼魂一般的行踪,朱秀捡起竹筒拔掉塞子,取出一份写满文字的帛书。

    这是一份有关唐军在湖南战事进展的重要情报。

    朱秀急忙逐字逐句看去,总结下来就几点:南楚降将刘言降而复反,率军杀出长沙,直奔朗州而去,边镐大军围攻衡州,衡山王马希崇在部将徐威等人胁迫下,欲图退守永州。

    “太好了!”

    朱秀兴奋地用力挥拳,唐军在湖南的战事果然又有反复。

    如今楚军降卒大部分扣押在长沙,边镐留下亲信部将看守,自己全力勐攻衡州。

    只有抓住或者迫使马希崇投降,唐军才有可能彻底安抚楚地民心。

    而边镐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把上万南楚兵民扣押在长沙,相当于在自己身后埋下一个炸药包。

    一不小心被火星点燃,长沙瞬间就会爆发一场大乱。

    长沙有失,唐军战线将会被拦腰截断,边镐将会陷入腹背受敌之险境!

    这就是朱秀一直期待出现的局面!

    现在边镐求胜心切,等不及安置长沙降卒,就率军围攻衡州。

    而刚刚被唐军拿下的重镇长沙形势一片混乱,这就给了朱秀极大的操作空间。

    他要想办法引爆长沙乱局,让心怀怨愤的楚军降卒再度拿起武器....

    “可是这颗火星子从何而来....”

    朱秀叠好帛书贴身收藏,微眯着眼陷入沉思....

第六十四章 薛公好口舌

    “宣,大周国使薛居正觐见!~”

    恢弘的太极殿外,十六名雄壮的内廷宿卫中气十足地齐声呐喊,唱名声传遍整座兴唐宫。

    朱秀和薛居正整理衣冠,在一名宦官的引领下,跨过高高的门槛,步入殿中。

    大殿两侧站满江宁五品以上官员,极大部分是京官,也有从外地入京述职的地方官,碰上大朝会,凡是在京五品以上皆要参加,无故不得告假。

    薛居正在前,朱秀在后,二人昂首挺胸,步伐沉稳有力,在无数江南官员的瞩目下进到殿中。

    朱秀的身份比较尴尬,既不是大周委任的使臣,又不是唐国官员,不久前还犯下耸人听闻的劫持太子事件,所以唱名时干脆不带上他,反正也不知该如何介绍。

    虽说聚景苑事件已经被唐国朝廷定性为意外、误会,并无劫持举动,只是少年人之间意气用事,纯属一场闹剧。

    但纸包不住火,相关小道消息还是满天飞。

    江南官员们瞪大眼望去,都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敢在江宁搞出一场闯禁苑劫持太子的闹剧。

    朱秀报以微笑,让这群江南士大夫大失所望。

    竟然只是个面白无须的青年,除却相貌还算俊秀,身材较为挺拔,倒也看不出其他特殊之处。

    “传闻此子就是写《雪赋》的四有先生?”

    “不光雪赋,还有众生曲也是此子所作。”

    “嘿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出自此子之手的诗文何止这些?

    送给徐尚书的《送友人》,还有被王府街瓦子大小红倌儿传唱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皆是出自此子之手!

    此子还有一首《石灰吟》,传闻是在沧州时所作,被无数士人奉为勉励箴言!”

    “还有‘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皆是难得一见的好诗啊!此子大才!”

    “咳咳~陈院使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把一首情爱诗文拿到朝堂诵读?真是有辱斯文....”

    “嘿~李侍郎你这就言重啦!既然是好诗,还分什么情爱不情爱,我等共同探讨探讨有何不可?”

    “....”

    李璟不知道是不是中途上茅房去了,朱秀和薛居正入殿时,陛阶金龙宝座之上竟然不见人影。

    以至于朱秀二人入殿时,两旁官员人堆里传出滴滴咕咕的说话声。

    过了一小会,李璟才在太监的搀扶下回到宝座坐好,大殿逐渐安静下来。

    李璟似乎下身有恙,面色不自然地扭动屁股,干咳一声道:“下方之人可是周使?”

    薛居正双手把一封国书高捧过头顶,深深鞠躬,高声道:“大周皇帝特使、检校刑部侍郎薛居正,参见唐皇陛下!”

    李璟一挥手,有宦官接过薛居正手中国书,上呈御前。

    李璟随意地翻了翻,这份国书写的都是些客套话,没什么实际价值。

    “呵呵,周使远来辛苦了,不知贵国皇帝身子可还康健?”李璟寒暄道。

    薛居正拱手道:“我主圣安,多谢唐皇垂问!来时我主也曾叮嘱,一定要当面向唐皇问候。”

    “呵呵,好!多谢大周皇帝。”李璟笑眯眯的。

    宰相宋齐丘一身宽大紫袍,手持笏板站出来笑道:“大周皇帝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纪,从邺都一路打到开封,军旅劳顿,我朝官家和江南臣民,都担心周主身子吃不消啊!”

    宋齐丘这话明显是在挤兑郭威年纪大,还隐晦地讽刺他举兵造反。

    朱秀站在薛居正侧后方,清楚看见当宋齐丘说出这番话时,薛居正微躬的腰身挺直如松,侧身往宋齐丘望去,眼神划过锋芒!

    嗯,朱秀竟然从他眼里感受到战斗的气息。

    “我朝陛下十八岁从军,以勇烈之名被时任泽路节度使李继韬收为亲帐牙兵,戎马半生,经历大小恶战不计其数,战功之盛天下无出其右!

    扫灭区区一个不仁不义的刘汉朝廷,于我主陛下而言微不足道!

    我主陛下龙体强健,驭烈马挽强弓不在话下!就不劳宋相公和诸位江南臣工挂念了。”

    薛居正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太子李弘冀先恶狠狠地瞪了眼朱秀,而后才讥讽道:“周主本是汉臣,起兵谋逆作乱,以权臣之威逼迫幼主禅位,妄动兵戈致使中原之地陷入战乱。

    汉帝枉死开封城郊赵村,刘赟又被郭崇、冯道在宋州秘密处死,周主欺负孤儿寡母,还把汉室宗亲赶尽杀绝,枭雄之姿令人胆寒啊!”

    大殿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朱秀嘴角含笑,神情不改。

    今日他不是主角,轮不到他说话。

    薛居正目童一沉,浑身散发一股凛凛之气,铿锵有力地道:

    “太子殿下此言大谬!

    隐帝听信奸臣李业、聂文进等谗言,发动广政殿事变,悍然杀害史弘肇、杨邠、王章等一干国朝老臣,在开封掀起灭门屠杀,以至于朝野人人自危!

    开封城血流成河,就连我主陛下的家卷也不幸罹难!

    种种恶行,可见隐帝昏聩、暴虐、残忍,其恶毒尤胜桀纣!

    就算在家卷被害的巨大悲恸之中,我主也并未失去理智。

    之所以邺都起兵,并非要推翻刘汉朝廷,只是为清君侧,铲除李业、聂文进等一干奸臣,还朝廷以清静!

    不曾想郭允明挟持隐帝逃往赵村,走投无路之下竟然弑君,妄图以此赎罪,苟活性命。

    是非曲直,开封臣民人人皆知,隐帝之死与我主何干?

    昭圣太后以天下苍生为重,亲笔制书,诏令我主承继帝位,又何来篡逆之说?

    至于湘阴公刘赟,途径宋州时一病不起,不久撒手而去,此事宋州百姓皆知,又与我主何干?”

    李弘冀讥笑道:“汉帝和刘赟怎么死的,还不是全凭周主捏造。”

    薛居正澹澹道:“那么敢问太子殿下,南吴睿皇帝杨溥又是如何死的?能否请太子殿下解开宫廷密档,向天下人详细说说?”

    “你!你休要放肆!”李弘冀气急败坏地跳脚。

    陛阶宝座之上,李璟脸色变了变。

    大殿数百臣工也变了脸色。

    朱秀暗笑,李弘冀啊李弘冀,还真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他揪住隐帝死因不放,试图以此攻讦大周立国的合法性,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相当于露出软肋,还顺手递给敌人一把刀子,让敌人狠狠插自己两刀。

    改朝换代的事情,哪有经得住推敲的,道义上说得过去就行了。

    南吴末代皇帝杨溥,当年在李昪的逼迫下禅位,不久死于非命。

    李昪对外宣称杨溥病死,下令追悼,然后把杨氏族人迁往海陵(江苏泰州一带),派兵把守,严禁杨氏族人出入,也禁止外人与他们接触。

    杨氏活下来的族人不少,全都迁往海陵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时间久了,后代子孙找不到外姓人通婚,竟然只能在族亲间相配。

    李昪听闻杨氏后人诞下怪婴,还派人取来观赏,觉得相当有趣,还下旨嘉奖。

    此举彻底碾碎杨氏尊严,侮人极深。

    要论手段狠绝,李家当推首位。

    朱秀望着神情澹定的薛居正,忍不住在心里大笑:“薛公好口舌啊!”

第六十五章 朱神棍再度上线

    “咳咳~唔~大周皇帝扫清奸佞,众望所归,理当承社稷之重,荣登大位,朕还会再派使臣前往开封,代表朕向大周皇帝恭贺。”

    李璟岔开话题,笑呵呵地道。

    “外臣多谢唐皇陛下!”薛居正揖礼。

    李弘冀满脸气愤还有些不服气,宋齐丘暗中扯了他的衣袖一下,他才悻悻地退到一旁。

    “朕愿唐周两国共结盟好,请周使回禀大周皇帝,而后两国交换国书,缔结盟约,永世修好!”李璟朗声道。

    薛居正笑道:“唐皇陛下仁爱之心,乃江南臣民之幸。外臣定会把陛下之意转呈我主,我主仁慈,也希望两国能久享太平。”

    “呵呵,那就好,周使尽快上奏开封,这件事朕不希望拖延太久。”

    “请陛下放心,两月之内,必有回音。”

    李璟笑呵呵的,胖脸一团和气。

    不尽快得到大周修好的盟约,他还真担心周军会趁着唐军进攻湖南之际,渡过淮河挑起淮南战事。

    虽说他不认为大周有实力在内乱未消的情况下,又主动与唐军交战,但郭威可是一代枭雄,又是战将出身,天知道这老哥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打唐军一个措手不及。

    宋齐丘再度站出来,沉声道:“启奏陛下,两国修好自然是造福于民,但在缔结盟约之前,有一事需要周主向我朝作出解释。”

    李璟皱了皱眉:“宋相公之意....”

    宋齐丘愤怒道:“不久前,周主下旨册封马希崇为武昌节度使,老臣怀疑马希崇据守衡州与唐军顽抗,背后有周主支持!

    另外,武昌节镇在鄂州,乃是我唐国辖境,周主凭何册封马希崇为武昌节度使?

    此举,分明是有意羞辱我大唐!”

    此言一出,太子党人和依附宋齐丘的官员皆是义愤填膺地叫嚣起来。

    周宗和徐铉露出无奈苦笑,李从嘉忧心忡忡。

    朱秀和薛居正相视惊讶,这个消息他们事先可不知道。

    郭大爷可真够恶心人的,大笔一挥把马希崇册封为武昌节度使,偏偏武昌还在唐国境内。

    郭大爷应该是知道了唐军在湖南战事不顺,故意出手恶心唐国君臣一把。

    要说实质性的支持,恐怕没有,不是不想,只是实在腾不出手来。

    要是能把唐军拖在湖南三五年,郭大爷怕是睡觉都能笑醒。

    说起此事李璟也有些生气:“周使,此事你如何解释?”

    薛居正皱眉稍作迟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朱秀跨前一步,笑道:“传闻马希崇之父、前楚王马殷的夫人是鄂州人,封马希崇为武昌节度使倒也有理有据。”

    宋齐丘怒道:“马希崇在衡州负隅顽抗,周主此举难道是想表明对南楚马氏的支持?”

    朱秀道:“宋相公多虑了,马希崇哪有胆量与唐军作对,恐怕是他麾下将领不舍荣华富贵,胁迫他与唐军死战到底。

    我主此举有利于瓦解马希崇抵抗决心,从而使得楚军内部生乱,这是在帮唐军早日克定湖南呢!”

    “一派胡言!”

    宋齐丘怒急发笑,“那为何周主故意把我唐国辖境的节镇授予他人?”

    朱秀歉然地道:“或许是地图有误,有所误导....”

    宋齐丘气笑了,授封一方封疆大吏,还有看错地图的时候?

    李弘冀怒叱道:“若非周主从中作梗,我唐军早已攻克衡州,活捉马希崇!”

    朱秀大翻白眼,真是黑锅没处甩,竟然甩到郭大爷头上去了。

    朱秀不客气地道:“殿下此言荒谬!就算没有我主这道册封旨意,唐军在湖南也讨不了好!”

    李弘冀大怒:“猖狂!胆敢诅咒我军?来人!把这狂徒给孤打出殿去!”

    当即就有两名内廷宿卫步入殿中,要来抓朱秀。

    “不可!”李从嘉大惊,站出来疾呼。

    周宗和徐铉也赶紧求情,周宗责怪似的瞪他一眼,怪他口不择言乱说话。

    李璟摆摆手,内廷宿卫下跪行礼,而后退出殿外。

    “太子也退下。”李璟沉声道。

    李弘冀凶狠地瞪着朱秀,回到宋齐丘身边站定。

    李璟不悦道:“朱秀,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朱秀拱手道:“陛下息怒,外臣绝无诅咒唐军之意,只是基于事实给出的推断而已。外臣斗胆,向陛下讨要一份湖南军报,要最近送来的。”

    李璟皱眉犹豫了会,拿起御桉上一份文书,唤来太监让他送去给朱秀。

    朱秀道了声谢,看了眼封皮时期,是昨日送到的。

    展开文书,装模作样仔细阅览一遍,朱秀嘴角微笑,心中有数。

    这份军报内容,和不久前王令温送来给他的那份大同小异。

    朱秀交还军报,微微昂首朗声道:“陛下,其实马氏不足为虑。马氏在南楚官僚间已失掉人心,马氏降与不降,无关紧要。

    马氏旧将各自为政,之所以让马希崇活到今日,是要借用马氏旗号收拢民心。

    毕竟马氏经营湖南多年,对于湖南老百姓而言,最熟悉的当权者还是马氏。”

    李璟点点头,觉得朱秀说的有些道理,示意他继续。

    “唐军错就错在,一开始就把击垮马氏政权当作军事目标,以捉拿马氏族人为主,以至于让衡州守将徐威等人牵着鼻子走。

    徐威挟持马希崇逃到醴陵,边镐将军就率军杀向醴陵。

    逃回衡州,边镐将军就挥军杀向衡州。

    如今倒好,刘言降而又反,边镐将军不予理会,反而一味围攻衡州。”

    朱秀嗤笑摇头,充分表现出对那位备受追捧的唐军大将边镐的轻蔑:

    “马氏在湖南早已丧权,空有名号而已。

    湖南之乱,在于藩镇为祸。

    只有把这些各自为政的马氏旧将逐个击破,湖南才能平定。

    马氏旧将都是唯利是图之人,若是边镐将军一开始就许以重礼,拉拢一派,打击一派,等到唐军掌控湖南,剩下的那群马氏旧将,不过是砧上鱼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顿了顿,朱秀环顾大殿,李璟、宋齐丘、晋王李景遂皆是沉默,全都在思考着朱秀的话。

    朱秀勐地提高嗓音:“所以我断定,半月之内,湖南战事将会再起剧变!

    唐军放跑刘言,贻害无穷!

    长沙降卒众多,处理不慎将会引发动荡!

    一旦长沙有失,边镐将军危矣!”

第六十六章 朱秀投唐

    朱秀的话惹来大殿之内一片哗然声。

    唐国朝廷,上至李璟,下至百官,都对此次出兵湖南持乐观态度,对吞并南楚全境信心十足。

    即便进兵过程偶有波澜,楚军的顽强程度远超预估,唐军伤亡人数大大超乎预期,但李璟和朝臣还是坚定不移地认为,灭亡南楚只是时间问题。

    从边镐的军报来看,目前唐军在衡州遇阻,徐威挟持马希崇死守衡州城,和唐军暂时形成对峙局面。

    长沙方面,楚军降将刘言、王逵、周行逢等降而又反,率领一支残兵逃往朗州。

    好在长沙还在唐军手中,这可是边镐进兵湖南的大本营,以长沙城为依托,唐军进可攻退可守。

    现在朱秀竟然信誓旦旦的说,长沙有生乱的危险。

    这在李璟和一干江南朝臣听来,无疑是诅咒之言。

    “大放厥词!父皇,似此等出言不逊之徒,如何还能留在朝堂之上?请父皇速速下旨,将此人拿下乱棍打死!”

    李弘冀率先站出来怒斥,满脸深仇大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朱秀掘了他家祖坟。

    “你身为外臣,竟然对我朝军国大事指手划脚,简直狂妄!”宋齐丘怒喝。

    “是啊~真是太无礼了!”

    “好一个狂徒!”

    “把他赶出去!”

    大殿内,唐国百官一片群情汹汹,纷纷对朱秀报以怒视。

    朱秀微笑不改,坦然自若。

    李从嘉、周宗、徐铉、韩熙载等人相视苦笑,这下朱秀算是惹众怒了,他们也无力帮忙说话。

    薛居正默然站在一旁,有心为朱秀争辩,又不知该怎么说话。

    他对南楚的战事了解不多,但却知道,唐军如果深陷湖南乱局,对大周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唐国吞并南楚势在必得,如果战事不顺,陷入泥沼,形成骑虎难下之势,唐国只能源源不断地耗费国力投入楚地战事。

    再无精力和野心觊觎淮北之地,大周就能从容不迫地解决国内危机和北方刘崇、契丹的联合入侵。

    这些道理朱秀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为什么要提醒唐主?

    薛居正皱了下眉头,他隐隐有种感觉,朱秀只怕是故意为之。

    “噤声!~”

    陛阶之上传来老太监高亢的公鸭嗓音调,满殿嘈杂声顿消。

    李璟紧盯朱秀,沉声道:“你说的话,有何依据?”

    朱秀施了一礼:“外臣敢有此判断,基于三点原因。

    第一,外臣虽然不通拳脚,但跟随恩师学习兵法多年,又在泾州彰义军主持军务三年有余,自认也是知兵之人。

    第二,正所谓兵贵神速,边镐将军进兵湖南已有三月,按理说就算不能占据湖南全境,也应该把几处重镇掌握在手。

    可纵观战局,边镐将军先是在长沙遇阻,好不容易攻克长沙,又在衡州止步不前。

    唐军速战速决的机会已失,接下来就会进入相持阶段。

    第三....”

    朱秀故意顿了顿,瞥了眼李璟,这家伙果然被吊起胃口,急切道:“第三又是什么?”

    “呵呵,第三嘛,陛下或许听说过,外臣对天象说有所研究,曾经在沧州成功预测了辽帝耶律德光病逝....

    据外臣连日来夜观天象所察,西方白虎宫奎宿黯弱,衰而不坠,而太白昼见,其辉熠熠....

    奎宿乃西宫第一星,奎为目,暗弱不显,预示南楚马氏大权旁落,有覆灭之危。

    而西方太白星昼见,预示人主失势,有其他命星将取而代之!”

    朱秀侃侃而谈,又拿出一套似是而非,玄之又玄的星象说,唬得李璟和满殿朝臣面面相觑。

    百官里不乏有涉猎天象说之人,眉头紧锁思考着朱秀的话。

    李璟咽咽唾沫,忙扫视百官:“司天台台正王向元何在?”

    站在大殿左侧中后位置的一名绯色公服官员站出来:“臣王向元拜见陛下!”

    “外臣朱秀所言可能确信否?”李璟语气焦急。

    “这....”王向元迟疑了下,字斟句酌地道:“司天台确实观察到西方星象有变,只是不敢断定是否和南楚战事有关....”

    言下之意,朱秀说的话不假!

    天象确实有了细微变化!

    李璟又惊又怒:“既是天象示警,为何不报予朕?”

    王向元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微臣起初以为,是因节令有变而导致星象变化,没有、没有往南楚战事方面推测....”

    李璟震怒不已,本想把此人当堂革职逐出朝堂,瞥了眼神情淡然的朱秀,犹豫了下深吸几口气压住怒火。

    不能让外臣看了笑话啊,等退朝以后在传旨处理此人。

    王向元战战兢兢地起身回到百官队伍里站好。

    朱秀微微昂首,坦然迎接无数朝他投来的惊奇目光。

    天象说用来预测气候天气还是有些用处的,但要用来问卜吉凶,断人生死那就毫无科学依据了。

    他说的这些不过是星象季节性、周期性变化而已,强行套用在既定事实上,用来唬唬人罢了。

    王向元其实只说错一点,并非是因为季节变化而导致星象变化,而是星象运转变化导致季节变化。

    当然,这需要了解地球和星系的关系,虽然只是一些天文地理的常识,但在十世纪的中国,普遍信奉浑天说的儒家学者还不具备如此宏观的视野。

    司天台这种迷信多于科学的机构,地位其实比较尴尬。

    在时人看来,天象往往代表吉凶祸福,而皇帝又贵为天子,天象变化与皇帝天然脱不了关系。

    往大了说,甚至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安危。

    所以司天台轻易不敢下定论,特别是涉及到国家重大事务,更是谨言慎行。

    皇帝不过问自然最好,皇帝若是来了兴致,想从天象上推断国事,那么司天台就要绞尽脑汁想一个既能使人信服,事后又能避免追责的说辞。

    当然,强如袁天罡、李淳风又另当别论,这两大神棍在世人看来已是半仙之体,随便说句话都能让人深信不疑。

    朱秀之所以敢胡诌,是因为他在王令温送来的情报,和李璟手里的官方军报里,看见了三个人的名字:刘言、周行逢、王逵

    别人不知道这三位是何许人物,朱秀这个穿越来的“巴格”却十分了解。

    这三位在历史上,可是在南楚灭亡后,一直活跃于湖南境域的藩镇首领。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坚决不降唐的死硬派。

    目前来说,这三人出现的比原定历史轨迹稍早了些。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看到这三个人出现在边镐的军报里,朱秀就知道,唐军想一举占据湖南全境基本不可能。

    这三个人可是湖南境内藩镇势力的最后辉煌,边镐只是个三流将军,打打内斗专家马氏兄弟还可以,碰上这三个马氏悍将,绝对占不到便宜。

    边镐是李弘冀和宋齐丘联手举荐的大将,他的胜败关系到太子党派的颜面。

    李弘冀怒不可遏:“危言耸听!边镐将军乃是沙场宿将,绝无可能败在楚军一群无名小辈手里!”

    朱秀揖礼道:“殿下可敢与我打赌,半月之内,长沙局势必定生变!”

    李弘冀想都不想:“有何不敢?如若边镐将军攻破衡州捉住马希崇,你当如何?”

    朱秀笑道:“如果边镐将军战事顺利,在下任凭太子处置。否则,太子殿下便输给我五百两黄金!”

    李弘冀气笑了,“大胆狂徒,你以为自己一条小命值五百两金子?好!孤和你赌了!”

    朱秀嘿嘿一笑,眼睛里冒光,似乎那五百两金子已经放在眼前。

    “朱兄,慎言啊!”缩在人堆里的李从嘉忧心忡忡地朝他小声喊道。

    朱秀挤挤眼以作安慰。

    周宗和徐铉相视苦笑,在他们看来打赌没有必要,完全是少年意气。

    薛居正沉默不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李璟摆摆手示意李弘冀莫要多言,深深看了眼朱秀道:“待会大朝会后,你且到万春殿东阁房来,朕还有些话要问你。”

    “外臣遵旨。”朱秀揖礼,退到一旁,和薛居正站在一众五品官行列里。

    接下来的大朝会商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一刻钟后便散朝,百官陆续走出大殿。

    早有宦官领了李璟旨意,找到朱秀带着他走侧面附门穿过回廊,一路往万春殿东阁房走去。

    “请外臣在此稍候。”

    来到万春殿东阁前,宦官恭敬揖礼,朱秀道了声谢,耐着性子等候。

    阁房深处隐隐传来李璟的怒斥声,还夹杂些许李弘冀委屈又悲愤的告状声。

    似乎是为了刚才大朝会上,李弘冀先是用隐帝死因诘难薛居正,没想到反被薛居正驳斥得哑口无言,而后又不顾太子之尊,和一个外臣打赌,丢尽皇家颜面。

    过了会,李弘冀垂头丧气走出阁房,眼圈红红,看样子被老父亲痛骂一顿。

    “殿下。”朱秀拱拱手,笑容温和,仿佛不久前的争执不存在。

    李弘冀红着眼,恶狠狠地低声道:“孤等着取你项上人头!”

    朱秀淡笑道:“愿赌服输,也希望殿下准备好黄金五百两,要十足真金,殿下可不能拿赤铜糊弄我,免得传出去贻笑世人。”

    李弘冀攥紧拳头:“区区五百两金,你要真有命在,只管拿去!”

    “那外臣就提前谢殿下厚赏了!”朱秀鞠身施礼。

    “哼~”李弘冀挥袖而去。

    朱秀整理衣袍,待宦官通禀后步入东阁。

    李璟换了一身单薄白衫,斜靠在锦榻上,捧着一碗莲子羹慢条斯理地吃着,旁边有宫女扇扇送风。

    “文才来了。”李璟笑容可掬,指了指案几上一碗莲子羹,“站了大半个晌午,想来你也饿了,朕特意让尚食局多送一碗来,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多谢陛下。”

    朱秀倒也不矫情,接过宦官送来的湿毛巾擦擦手,端起碗大勺大勺往嘴里送,吃得嗞溜嗞溜。

    “唔~清凉美味,甚是可口!”

    李璟哈哈大笑,见朱秀吃得香,原本吃在自己嘴里平平无奇的莲子羹,霎时间也香甜了许多。

    吃完一碗,擦干净手和嘴,李璟挥挥手屏退宫人,又示意朱秀坐近些。

    朱秀搬着绣墩坐到李璟跟前。

    “文才啊,朕遍观朝野,像你这般惊才艳艳的年轻人可不多见,朝堂之上,也少了似你这般虎虎生气的青壮力量。”

    李璟和颜悦色,毫不掩饰欣赏之意。

    “陛下谬赞了。”朱秀谦虚一笑。

    李璟看着他,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湖南战事,如果真像你预测的那般发展,于大周而言最为有利。

    可你为何直言相告?”

    朱秀罕有地露出一抹羞赧:“回禀陛下,臣已经向周老太傅提亲,老太傅业已答应把周娘子许我为妻....”

    李璟微眯着眼:“这么说,你愿意留下为我大唐效力?”

    朱秀起身满脸虔诚地拜倒在地:

    “承蒙陛下宽宏大量,不追究臣聚景苑之罪,臣感激不尽,此后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臣家眷皆在江宁,江宁繁华,臣又是个贪图安逸的性子,下半生想留在江宁享福。

    臣断定,我大唐在陛下励精图治之下,必定能蒸蒸日上,此时不来投效,臣只怕会后悔一辈子....”

    李璟淡淡道:“既有投效之意,为何之前见朕时没有丝毫表露?”

    朱秀讪讪道:“之前担心陛下追究我聚景苑得罪太子之事,故而、故而只想保住性命....

    后来知道陛下乃是真正宽宏大量的仁君圣主,被陛下气度所折服,这才让微臣下定决心留在江宁....”

    “呵呵,究竟是为朕的气度所折服,还是为周家小娘子的美貌所倾倒?”李璟捻须戏谑。

    “嘿嘿~两者皆有吧!不过还是受到陛下感召更多些!”

    “哈哈~你倒也实诚!”李璟大笑。

    “听闻周主待你不薄,你又为何要当背主之人?”李璟话锋一转,追问道。

    朱秀一脸犹豫、挣扎,像是左思右想才咬牙道:“臣不敢隐瞒陛下,大周皇帝的确对微臣有知遇之恩,不过这些年来,臣敬献黑火雷、助周主平定李守贞、追随周主邺都起兵,自问不负君恩。

    此次江宁之行,周主事前并不知晓,后来听闻江宁之事后震怒异常,还让薛居正当面痛斥微臣一顿....

    大周枢密使王峻是周主宠臣,微臣与他积怨颇深,一旦微臣回到开封,王峻必定想办法诘难微臣....

    思前想后,微臣还是觉得留在江宁前途更加光明些....”

    李璟抚掌大笑,笑声十分开怀。

    他相信了朱秀的说辞。

    如果朱秀只为美人和荣华富贵留下,李璟觉得他只怕别有用心。

    但朱秀如果有不得已而留下的理由,李璟反而觉得可信。

    回到开封要受周主责罚,还要面临政敌威胁,那么为何不干脆留下?

    江北江南统属不同,本来就是双方官僚贵族避难逃亡的首要选择。

    “文才快快免礼,朕这就下旨,为你和周娘子赐婚,挑选良辰吉日便可完婚!

    待你成婚之后,朕自会予以重用!”

    “多谢陛下鸿恩!”

    朱秀感激涕零地叩首,低眉顺眼完全是一副不贰忠臣的样子。

第六十七章 请王使司助我

    马车驶出宫门时,天空下起淅沥小雨。

    生锈的车轴发出“吱叽”声响,潘美驾车听得烦了,忍不住低声抱怨。

    马车驶过街角往鸿胪寺而去,雨势渐急,大街上满是奔跑避雨的行人。

    忽地,一个戴斗笠的身影靠近马车,立时引起潘美警觉,一手按刀,一手举起马鞭就要朝那人影挥打。

    “老夫要见朱秀!”

    人影止步,抬起头来,斗笠下露出王令温的脸庞。

    潘美悻悻地放下鞭子,掀开车帘,王令温手扶车辕轻轻一跃进了车厢。

    潘美放下帘子,警惕地四处看看,确定没有异常,才挥舞马鞭抽打马臀,赶着车继续往前走。

    车厢里,朱秀看着面前老者,递过去一块干毛巾:“王使司要见我,也用不着在大街上淋雨苦等,进鸿胪寺找处无人的房间歇息,等我回去再见也不迟。”

    王令温没有接毛巾,摘下斗笠,昏暗车厢光线下,他的脸色略显阴沉,上身被雨水打湿大片。

    “听说周宗要把女儿嫁给你?你要留下成亲?”王令温目光紧逼。

    “这便是王使司迫不及待要见我的原因?”朱秀笑道。

    王令温不说话,神情阴冷。

    朱秀悠悠道:“不光如此,刚才在万春殿东阁,我已向唐主行君臣大礼,正式表明归顺投效之意!”

    车厢里的气氛骤然一紧,连空气似乎都变冷了几分。

    骇人的凶光从王令温眼里一闪而过,默然片刻,低沉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朱秀微微一笑,反问道:“王使司就不怕我真的留下,就此转投唐国?”

    王令温面无表情地道:“若果真如此,老夫将如实禀报官家,请官家下旨将你处死!此后武德司在江宁的首要任务,就是取你性命!”

    “呵呵,王使司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朱秀摊摊手,又懒洋洋地道:“还请王使司莫要多心,在下深受皇恩,绝不会做出背主投敌之事!

    你听到的消息,不过是周宗故意放出,就是为混淆视听。

    周宗已经答应助我逃离江宁,今日我也已经向唐主表明投效之意,只有让唐主相信我的诚意,他才有可能允许我走出江宁。

    只有离开江宁,我才有脱身的机会。”

    王令温盯着他看了会,“老夫需要如何配合你?”

    朱秀端坐身子,沉声道:“今日大朝会,我与李弘冀打赌,半月之内长沙必将生乱....

    只有坐实此事,唐主才会对我有初步信任。

    长沙生乱,唐主必定遣人救援,到时候我会请命随军出征,一旦离开江宁,我便有脱身的机会。”

    王令温眉头紧锁沉思好一会,“长沙如何才能生乱?”

    “这就是我需要王使司和武德司出手相助的地方!”

    朱秀道,“边镐轻敌冒进,把收降的上万楚地兵民安置在长沙城,而边镐在长沙还未彻底站稳脚跟,就率军进攻衡州,只留亲信部将守备长沙。

    这批降卒还未彻底归心,否则马氏旧将刘言、王逵等人,不可能轻易策动降卒反叛,甚至一举杀出城去。

    所以,只要让这批降卒乱起来,长沙必定大乱!”

    王令温点点头,若有所思:“南楚和唐国敌对多年,楚地兵民不会轻易信任唐军,投降也只是迫于形势,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这些荆襄蛮子怕是会重新举起反抗唐军的大旗....”

    “王使司一语中的!”

    朱秀顺势拍马屁,低笑道:“武德司多得是能人异士,可以想办法处死一批南楚降卒,造成恐慌,再趁机鼓动人心,杀唐军造反!”

    王令温老眼微眯,朱秀轻飘飘几句话,落在长沙城里,那可就是一场因杀俘而引起的动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而丧命。

    王令温忽地森冷一笑:“老夫似乎有些明白,朱侯爷为何能以弱冠之龄成为我大周的开国元勋!

    朱侯爷学究天人,行事不拘小节,杀伐果断,既有雷霆手段更有仁义心肠,称得上枭雄之姿啊!”

    “呵呵,王使司过奖啦!”朱秀拱拱手,“如今我大周正位,天下归心,在下不过和王使司一样,为官家、为大周尽忠罢了!”

    王令温意味深长地道:“将来朝堂之上,老夫少不得还要多多仰仗朱侯爷!”

    “王使司言重了!王使司不惜犯险南下江宁救我脱困,如此恩情朱秀必定铭记在心,将来在下与王使司同朝侍君,愿意彼此携手共进退!”

    朱秀满面诚恳。

    “呵呵,老夫能交下朱侯爷这位朋友,当真是不虚此行!朱侯爷放心,半月之内,长沙必有捷报传来!”

    王令温重重抱拳,戴上斗笠就要下车。

    “对了,老夫现身江宁之事,切莫跟薛居正提及。”

    离开前,王令温又回头嘱咐一句。

    透过车窗缝隙,朱秀目送王令温消失在人堆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长沙那边只有让武德司去想办法,他手中的力量,不论是镇淮军第五都,还是藏锋营,都没有能力涉足湖南地界。

    潘美探进脑袋,瞪着眼小声道:“王令温是武德司的头头,武德司察子众多,我担心与他太过接近,咱们的秘密守不住。

    万一他要是回头禀报官家,你可不好解释。”

    朱秀苦笑道:“为今之计,只有请王令温帮忙,我们才有可能逃离江宁。走一步看一步吧,这王老爷子是聪明人,只要我在官家心目中还有些地位,他不会轻易得罪我的。”

    潘美撇撇嘴咕哝道:“也不知官家咋想的,为何不早早立太原郡侯为太子?确定了太原郡侯的储君之位,凭咱们和他的关系,大周朝堂谁敢小看你?王老爷子巴结你还来不及哩!”

    朱秀摇头道:“郡侯在澶州,几次上表要入京觐见,先是被王峻阻拦,现在官家又以澶州军政不可托付别人为由,严禁他离开澶州地界。

    这件事不简单,官家的心思....我也有些拿捏不准。”

    潘美瞪着牛眼:“官家只剩郡侯一个儿子,难不成还想立别人为太子?”

    朱秀沉声道:“东宫储位,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敢轻易下定论。这件事急不得,等回到开封再细细琢磨。”

    潘美耸耸肩,缩回脑袋继续专心赶车。

    朱秀坐在颠簸摇晃的车厢里闭目沉思。

    太子储君在五代是极其尴尬的存在,严格来说,只有在政权相对稳定的江南,才会正式册立太子。

    朱友珪弑父篡位给了天下藩镇军阀一大警示,就算藩镇首领夺取政权建立基业,也不会轻易确立后继之人,以免大权旁落。

    更何况连皇帝都朝不保夕,空有太子名目,而手中无实权也无意义。

    后唐李嗣源、李从珂皆是凭借手中兵权和彪炳战功,真刀真枪把皇帝宝座抢到手。

    后晋石重贵也没有当过太子,他只是石敬瑭的侄儿,石敬瑭死前甚至不打算传位给他,而是想传给亲儿子石重睿。

    可惜石重睿年幼,时任宰相冯道和禁军统帅景延广担心出现主少国疑的局面,在石敬瑭死后果断拥立石重贵为帝。

    刘知远的两个儿子,魏王刘承训,隐帝刘承右,其实也没有当过太子,只在朝野间把他们看作储君。

    总的说来,五代中原王朝,就没有正式册立太子的传统。

    朱秀倒也不奢求郭大爷一即位就确定柴荣的储君地位,但大周立国已过半年之久,可柴荣却连开封也不能去,这就让人心里打鼓。

    记得前世读史时,史书里的确有这么一段记载。

    当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总认为郭大爷的亲儿子们都在开封事变里遇害,柴荣作为养子又是名义上的长子,承袭宗祧乃是顺其自然之事。

    可现在置身于历史事件当中,朱秀才觉得这个不起眼的小插曲不简单,背后说不定有隐情。

    万一受蝴蝶效应影响,郭大爷头脑一热,柴荣的储君地位有变动,到时候朱秀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的身家性命都跟柴荣绑在一块,一不留神让历史演进出现变数,他辛辛苦苦努力打拼数年才攒下的那么点身家,顷刻间就会化作乌有,连小命都有可能不保。

    “还是要尽快返回开封啊~~”

    朱秀头疼地滴咕一声。

    王令温当天夜里就离开江宁赶赴长沙,翌日一早只送来一张字条,说是消息已经送回开封,不消几日就能让官家知道。

    朱秀不知道王令温会如何向郭大爷禀报江宁之事,从昨日马车叙谈来看,这老头子应该不会违背承诺,告他的黑状。

    另外武德司的情报传递速度也让朱秀大为吃惊。

    之前王令温含湖其辞的说,武德司在开封网罗了一批鸽奴,经过筛选训练,已经安置在从开封到江宁的各处据点。

    如果真是这样,武德司的情报当真用不了几日就能送到郭大爷御桉之上。

    其实蓄养鸽子也是藏锋营一直在做的事,只是想要训练一批可靠忠心的鸽奴不容易,还需要时间慢慢孵化。

    飞鸽传书这件事确实可行,就是前期投入和培训太过庞大和复杂。

    鸽子对地球磁场天然敏感,具有归巢性、恋家性,这也导致鸽子的归巢飞行具有单一性,可以从外界飞回旧巢,却不能从旧巢飞到其他地方。

    也可以进行双向归巢训练,只是这种办法进度缓慢,效率不高。

    朱秀见过这年头的鸽子,可能受限于饲养技术和品种,长途飞行的能力有限,而且培养过程里容易染病。

    武德司能够悄无声息地把一批驯养成熟的鸽子,安置在开封到江宁的情报据点里,其背后显露的实力不容小觑。

    薛居正也写了一道奏疏,言明唐主希望两国盟好之事,请求郭威决断。

    薛居正比王令温实诚得多,把朱秀在江宁城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详细禀报。

    写完以后拿给朱秀过目,没有意见署名以后一同发往开封。

    等离开唐国地界,这道奏疏也会用武德司的秘密渠道送往开封。

    朱秀本想和薛居正解释一下他的计划,没想到人家根本懒得听。

    薛居正澹定地说,他只负责把事情原委如实禀报开封,至于朱秀要做什么,官家会怎么看,如何处置他,都与他这个大周国使无关。

    言外之意,你小子有什么话留着对官家解释去吧!

    朱秀假惺惺地竖起拇指,夸赞一声:“薛公真是大公无私啊!”

    心里却狠狠吐糟,薛居正这是表明态度,他不管朱秀究竟是要留在江宁,还是想办法逃回开封,他只负责作为沟通桥梁,和唐国达成和平协定。

    除非有官家进一步指示,否则他不会干涉朱秀的任何决定。

    薛居正这种看似刻板的性格也显示出他唯君命是从的态度和原则。

    薛居正耐心等候郭威的下一步指示,期间倒也不影响他和朱秀进行学术讨论,偶尔下两盘象棋,对于麻将他却丝毫不感兴趣。

    不光对麻将,对于一切博戏,薛居正都秉持嫌弃、厌恶态度,看作是不务正业的典型代表。

    日子一天天过,朱秀耐心等待着长沙和开封两方面的消息....

第六十八章 开封急递

    开封,宫城。

    后苑承香阁内,郭威斜倚软塌,手拿两份刚刚送来的奏疏细细阅览。

    没看几行字,郭威只觉眼睛酸涩发干,两侧太阳穴隐隐胀痛,急忙放下奏疏揉捏额头,紧闭眼面带痛楚。

    德妃董氏带着宫女送来一碗参汤,见郭威头疼病发作,赶紧快步上前站在软塌后,微凉的手轻轻按揉在郭威额头。

    郭威睁开眼,四目相对,董氏笑容温柔。

    阁房宁静,郭威闭目养神,面色惬意,头痛感在德妃的温柔抚慰下渐消。

    董氏是镇州常山人,自幼因战乱与家人走失,随流民裹挟逃往潞州,被潞州一名牙将收养,直到十三岁那年,在其兄董瑀多方寻访下才找到她的下落,得以与家人团聚。

    董氏先嫁同乡刘进超为妻,后刘进超在与契丹人作战时战死,董氏寡居于洛阳。

    董氏和郭威的继室夫人杨氏是同乡,杨氏常闻董氏贤德之名,回乡时常去探望,一来二去俩人遂成好友。

    天福十三年,杨氏在太原养病,临终前向郭威提到董氏,说董氏贤惠,持家有道,可以聘为正室。

    杨氏不久后在太原病逝。

    郭威随刘知远从太原起兵,南下途径洛阳时,想起杨氏临终嘱托,带上聘礼前去求见董氏,一见之下发觉这妇人美貌端庄,温婉贤淑,果然有大妇风范,甚为喜爱。

    去年开封大乱,董氏因为随兄长董瑀一家出城游玩,得以侥幸逃过一劫。

    郭威建立基业,相继追封元妻柴氏为圣穆皇后,继室夫人杨氏、张氏为淑妃、贵妃,册封董氏为德妃,掌管后宫。

    前些年董氏小产过一次,大夫诊断伤了身子,今后难以生育,郭威倒也不在意,依然对董氏宠爱有加。

    “官家可好些?”董氏柔声道。

    郭威坐起身子,拍打额头笑道:“好了,一点不痛。你这双巧手比元景润的银针还管用。”

    董氏关切道:“官家还是召元老太医入宫来诊诊脉,再为官家施针诊疗。”

    “呵呵,再说吧。元景润年纪大了,朕也不忍心折腾他。”

    郭威不以为意,拿起两份奏疏再度翻看。

    “少被朱秀这个混小子气两次,比元景润给朕扎十次银针都管用。”

    郭威看罢,又好气又好笑,把奏疏扔一旁,接过温热的参汤一饮而尽。

    董氏拿着丝帕为他擦拭嘴角,抿嘴笑道:“官家骂朱秀最凶,但文武百官里,也最宠信他。”

    郭威笑骂道:“那混小子和大郎、重进亲如兄弟,年纪又最小,朕自然也拿他当作子侄一般。

    可这小混蛋着实不安分,净给朕惹麻烦。”

    郭威指着两份奏疏:“这是薛居正和王令温送来的,你猜怎么着?李璟小儿竟然想招揽朱秀,想把朱小子留在江宁为唐国效力!

    嘿嘿~为此,李璟还要下旨赐婚,把唐国太傅周宗嫡女嫁给朱秀为妻!

    这混小子还挺招人稀罕,起初朕还担心他在江宁吃苦受罪,现在看来,混小子日子好过哩!朕白替他操心了!”

    董氏惊讶不已,看了眼两份奏疏,却没有伸手去拿。

    她想了想,笑道:“依臣妾看,朱秀那孩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做出背主忘恩之举。

    官家看重他,年纪轻轻就给他封侯拜官,他又跟大郎、重进相交莫逆,绝不会受李璟诱惑转投唐国的。”

    郭威摩挲着颌下扎手短须,虎目微眯:“朱秀一家眼下就在江宁,他若是此刻转投唐国,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董氏怔了怔,还是摇头笑道:“臣妾还是不相信朱秀会投唐。”

    郭威笑了笑,对一名侍奉在侧的宫人吩咐道:“宣魏仁浦!”

    宫人匆忙下去传旨。

    董氏起身道:“臣妾先回宫准备晚膳,官家记得回宫用膳。”

    郭威笑呵呵地答应了。

    董氏刚走出几步,又回身道:“官家,此次采选入宫的女子,有京兆、河南、开封三府之地的官宦之女三十二人,良家女五十四人,臣妾打算从中择优挑选出二十七人,正式册封为采女.....

    等人选议定后,臣妾再把名单送来,请官家决断。”

    郭威又拿起两份奏疏,浑不在意地笑道:“些许小事,你自己做主就好,无需问朕。”

    董氏屈膝福礼,迟疑了下,又低声道:“大郎离家已有半年,也不知他在澶州过得好不好....臣妾想着,官家可否在中秋之前召大郎回京,也好家人团聚....”

    郭威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澶州军务繁重,片刻也离不得他,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董氏不敢再劝,眼眸里有些失望,低声道:“是臣妾考虑欠妥,官家莫怪....”

    再度福礼后,董氏带着宫女离开阁房。

    郭威放下奏疏,看着董氏身影走远,神情淡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魏仁浦匆匆赶来。

    叙过君臣之礼,郭威把薛居正写的那份奏疏递给他,笑道:“李璟小儿倒也狡猾,他担心朕趁着唐国出兵南楚之际,对淮南用兵,竟然想搞什么两国会盟,共结盟好?”

    魏仁浦快速看完奏疏,笑道:“此时两国达成议定,共结盟好,不光对唐国有利,对我大周同样有利,臣以为可行。”

    郭威冷笑道:“结盟就不必了,太过虚假,两国就以通商名义达成暂时约定,开放淮河商路,双方沿淮河各自撤兵百里。

    去年李璟不是派人入朝,要求购买一批军马?朕可以批给他,不过要用太湖稻米和苏州丝绣来换,而且要比去年的价格上涨三成!”

    魏仁浦笑道:“唐军在南楚战事胶着,急需补充战马,李璟虽然不忿,但也只能咬牙接受。”

    “哈哈~朕就是要趁火打劫!他不是跟朕讨要河朔马?嘿嘿~朕给他就是了,不过要在其中混杂三分之一的陇右驽马,李璟小儿爱要不要!反正这些马从形体上相差不多....”郭威狡猾大笑。

    “官家这笔买卖做得划算!”魏仁浦也捻须笑了。

    魏仁浦又道:“说到马匹,前两日南阳王、彰义军节度使安审琦上奏说,原州马场今年新出栏战马三千余匹,品种优良,堪比上等河朔马。”

    郭威高兴道:“原州马场隶属于陇右牧马监,原本都已经荒弃,没想到朱秀这小子折腾几年,竟然又把马场给折腾活了。”

    魏仁浦笑道:“朱秀不但擅谋,对于内政也有独到见解,他在泾州三四年,整个彰义军治下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州马场、青石岭采石场、平凉火器作坊、牧场、泾州阳晋川盐厂,这些全都是朱秀一手建立,如今可都是我大周在河西最重要的官营作坊。

    京兆盐监下辖各处盐场,如今采用了朱秀献出的石盐精炼法,每年白盐增产可达十万余石,往后还有增加!

    三司使李毂已经准备全面推广石盐精炼法,相信明年我大周盐产量可以再上一个台阶。

    用不了多久,大周治下将再无盐荒之困。”

    郭威意味深长地道:“朱秀之才于国有大利,一旦他转投唐国,于朕、于大周而言,都是一笔难以估量的损失。”

    魏仁浦拿着那份奏疏道:“官家是说,李璟有意招揽朱秀一事?呵呵,以臣之见,此事不足为虑。

    朱秀身陷牢笼,必定想方设法自救,以他的机敏狡猾,自然能想到假意投效换取李璟信任,而后再趁机出逃。

    官家可不要忘了,以朱秀的性子,在危难关头,他是不会逞强装硬骨头,及时服软求饶才是他的一贯作风。”

    郭威捋须大笑:“知朱文才者,魏道济也!”

    魏仁浦笑道:“官家无需多心,这些不过是朱秀的缓兵之计,臣相信他已有脱身之法。”

    郭威点点头,不置可否。

    又商谈了一会有关河北和兖州方面的事务,魏仁浦起身准备告退。

    “朕听太平宫太监张规来报,说是昭圣太后染疾,你代朕前去探视,如果太后病情严重,速速报朕知晓。”郭威叮嘱道。

    “臣遵旨。”魏仁浦揖礼。

    李太后虽然明面上和官家和解了,但两个人的关系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郭威以今朝皇帝的身份去见前朝太后,也着实别扭尴尬,所以迄今为止再没踏进过太平宫一步。

    魏仁浦犹豫了下,拱手道:“再过两月就是中秋,官家可要召一批节镇将领入朝述职?”

    郭威淡淡一笑,魏仁浦言下之意,是问他能否召澶州柴荣入京。

    “不用了,下旨抚慰各地节镇就可。”郭威平静地说道。

    魏仁浦低头揖礼:“臣明白了。”

    目送魏仁浦走出阁房,郭威起身走到御案前,提笔蘸墨,稍微沉吟一会,在一张云龙金笺纸上疾书。

    写完,快速浏览一遍无误,郭威将金笺纸卷起塞入竹节筒,用火漆封口,盖上印戳。

    “传令武德司,飞马急递江宁!”

第六十九章 长沙生乱

    自后梁开平元年(公元907年),朱温封武安军节度使马殷为楚王起,长沙升格为府,成为南楚国都。

    历经马氏四十余年治理,长沙城倒也繁华一时,都城人口一度接近十万之众。

    可惜自从四年前马希范病逝,南楚便陷入众马争槽的局面,战乱不断,而长沙作为争权中心,短短数年里经历无数次大火焚毁、内城巷战,硬是把一座繁华的长沙城打得残破不堪。

    唐军主帅边镐攻占长沙,留下亲信副将王邵颜率领一军守备城池,弹压俘虏,自己则率领大军进兵衡州。

    长沙城里有上万南楚军民俘虏,包括一大批马氏旧将,和一批对马氏忠心耿耿的溪州蛮民。

    数日前,马氏旧将刘言、王逵、周行逢策划了一起变乱,率领两千余楚军俘虏杀出长沙城。

    为此边镐派人赶回长沙,严厉斥责王邵颜,命他看押好俘虏,如果再出乱子,就要依军法从事。

    王邵颜四十余岁,金陵人,和边镐是同乡。

    江南乡党之风盛行,军中也不例外。

    王邵颜武艺平平,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战功更是寥寥,凭借忠心卖力受到边镐重用。

    此次刘言等楚军降将叛乱出逃,害得他被边镐派人骂得狗血淋头,王邵颜甚是恼火。

    他命人抓了一批闹事降卒,当众腰斩,又把尸体吊在城墙四周,以作警告。

    连日来唐军对降卒的看管严厉了许多,动辄打骂,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枭首示众,南楚降卒深深恐惧,却也仇怨愈深。

    长沙城北门瓮城,临时改做战俘营,数百顶破烂营帐杂乱无序地分布其间,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降卒挤在一顶帐篷里。

    盛夏时节天气燥热,许多受伤降卒得不到及时救治,伤口溃烂、流脓、恶臭,躺在帐篷里无法动弹。

    每日夜里都在死人,王邵颜只是命降卒们自行把尸体抬到瓮城西南角丢弃。

    那里死尸成堆,蝇蛆遍布,恶臭盈天。

    很快就有个别营帐爆发疫病,蔓延极快,南楚降卒愈发惊恐。

    王邵颜干脆下令,凡是有疫病爆发的营帐,其内降卒不论是否染病一概处死,再把尸体连同帐篷焚烧。

    瓮城西南角的死尸堆腐烂恶臭数十日之久后,王邵颜才想起把这些尸骨堆焚烧处理。

    如此一来降卒们愈发恐慌,也不敢上报疫病,反而导致疫病扩散蔓延。

    整座瓮城,如同人间炼狱。

    这日晌午,唐军一如既往地打开瓮城门,运来稀粥和粗馍,组织降卒排队领取食物。

    一座座散发腐烂臭气的帐篷里,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南楚降卒们陆续走出,一个个无精打采,犹如行尸走肉。

    “放饭啦~老规矩不许抢不许插队,哪个狗娘养的坏了规矩,老子剖了他的心肝挂墙上!”

    负责看押降卒发放食物的唐军军头扯着喉咙怒吼,还顺手指了指城楼。

    城楼两侧的女墙下,还吊着几具尸体,全都只有半截身子,发黑的肠子内脏晾在外面,白森森的脊骨露出一大截。

    降卒们麻木地排队领取食物。

    队伍里,有一名个头不高的黑脸男子,脏兮兮的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像是把稻草抹了锅灰套头上。

    他叫孙朗,原是马氏旧将咸师郎的部下。

    咸师郎早早战死,孙朗率领残部投奔在刘言麾下。

    不久前刘言策动变乱逃出城,孙朗运气差被王邵颜率军拦住。

    孙朗是溪州蛮族,被唐军称为土人。

    他在楚军里职位不高,却因勇猛善战备受尊崇。

    刘言等将领逃出城后,瓮城里的降卒渐渐以孙朗为首。

    孙朗跟在长长的队伍里,缓慢前挪,有降卒想要把前边的位置让给他,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孙朗阴沉着脸打量瓮城四面城墙上站着的唐军,又不时盯着那道紧闭的瓮城门,他在思考再次策动变乱的可行性。

    不久前那场变乱,事前刘言给他的任务是率领弟兄们死守瓮城门。

    结果却是他和姗姗来迟的王邵颜爆发火并,而刘言等人顺利一路杀出城去。

    现在想想,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刘言故意为之。

    他并非刘言嫡系,所以他的死活刘言也不会多管。

    孙朗咬牙暗暗恼火,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竟然现在才想明白。

    “啊!死人啦!死人啦!”

    队伍前头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打断了孙朗的思绪,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骤起的骚乱让南楚降卒们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不少降卒围拢上前,窃窃私语。

    “有毒!粥里有毒!”

    又是几声惊恐大吼,孙朗推开人群走近,见到队伍最前方,有几个领取食物就迫不及待吃下肚的降卒,此刻正捂着肚子痛苦倒地,大口大口呕吐出黑红色的东西。

    有几个躺在地上腿脚用力抽搐,身子板硬僵直,没一会就眼睛发白死透。

    唐军竟然在发放给降卒的食物里下毒!

    孙朗惊怒不已。

    “这帮畜生!欺人太甚!”孙朗高举拳头怒吼,愤怒的降卒们一拥而上,砸翻粥桶,把几箩筐糠皮做成的硌嘴馍馍踩烂。

    负责发放食物的军头慌慌张张带人逃出瓮城,嘭地一声,瓮城门再度紧闭。

    “噹噹噹~”

    城头响起刺耳的铜锣声,大批唐军弓弩手赶到,从四面城头围拢,把一支支锋利的箭簇对准下方瓮城。

    孙朗攥紧拳头,仰头怒视唐军,满心悲愤。

    纵使他有万般勇力,面对唐军居高临下的射杀,也只能束手待毙。

    “绝食!绝食!”

    不知是谁,率先在愤怒的降卒里喊起口号。

    很快,一只只捏紧挥舞的拳头高举,瓮城里爆发降卒们怒吼声。

    接着,孙朗听到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

    “叫王邵颜出来!不给弟兄们一个交代,宁死不吃唐军一口粮!”

    这声突兀的怒吼声引起降卒们热情共鸣,纷纷挥舞拳头发出咆哮,愤怒声仿佛要将整座瓮城推倒、湮灭。

    就连城头之上的唐军也感到心惊,赶紧派人禀报王邵颜。

    孙朗循着那苍凉之声挤过人群,发觉出声之人当真是一位苍发老者。

    只是这老者相貌陌生,孙朗竟然觉得自己从未在瓮城里见过他。

    “这位老哥,你是哪位将军麾下?”孙朗抱拳大声问道。

    老者冲他咧嘴一笑,孙朗竟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王邵颜出来啦!”

    降卒里传出喊声。

    孙朗急忙转头望去,只见王邵颜果然气急败坏地从城楼里赶来。

    再回头时,那白发老者已经不见踪影。

    “一群该死的楚蛮子,想造反不成?”

    王邵颜站在瓮城头,叉腰大吼。

    虽然他恨不得下令把这几千个降卒统统射杀,但边镐早有严令,安抚降卒不得生乱。

    边镐说,唐军想要攻占南楚,不光要在武力上打败,更重要的是收降人心。

    雅文吧

    如果能收降这群楚军俘虏,有利于南楚军民将来在心理上接受唐国统治。

    大将军有令,王邵颜不敢不从。

    他绝对不会让人故意在粥食里下毒,所以他认定这是楚兵降卒故意闹事。

    王邵颜很恼火,他决定揪出几个领头者当众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你们....”

    王邵颜指着下方,刚想说话,倏地,一支短弩从降卒人堆里射出,狠狠扎进他的腰腹间!

    下方降卒甚至清楚看见,王邵颜那身华丽的蓝锻袍子上,晕染出鲜血。

    王邵颜惊恐惨叫,捂住肚子往后退。

    “嗖嗖~”又是两声箭矢破风声,从不同方向传来。

    这次竟然是从唐军兵士里射出,一前一后正中王邵颜脊背和胸膛。

    一声惨嚎,王邵颜口吐鲜血,竟然一头从城上栽倒,坠入瓮城!

    惊变发生在须臾之间,无人反应过来。

    瓮城四面鸦雀无声。

    就连在场唐军兵士也全都愣住。

    “唐军大将王邵颜死啦!”

    “弟兄们杀啊!逃命去啊!”

    “刘言将军已经率军攻打长沙城,要救弟兄们出城啊!”

    不知何人,嘶吼着喊出口号,却在第一时间惊醒降卒们。

    城楼突然冒出滚滚黑烟,像是有人燃起大火。

    城头唐军率先生乱,有人指认另一队唐军是楚军奸细,也是他们射杀了王邵颜。

    城头唐军莫名其妙陷入内战,两个小队的军士相互厮杀起来。

    很快,动乱蔓延开,唐军群龙无首,几个都头匆忙收拢各自军士,救火的救火,混战的混战,无人顾得上理会瓮城里的降卒。

    甚至有穿唐军衣甲的军士想要打开瓮城门,被其他唐兵拦下后暴起杀人。

    瓮城大乱!

    降卒们仿佛看见求生的希望,发疯似的涌向两处瓮城门,操起各种能用的东西疯狂砸门,甚至架起人梯想要爬上城头。

    孙朗作为少数几个能令降卒信服的首领,被群情汹汹的降卒们簇拥着涌向瓮城门。

    混乱间,孙朗依稀看见一颗花白头藏匿在身后。

    降卒们拆下营帐立柱,十几人环抱,当作冲城槌拼命冲击瓮城门

    “轰嗤~”一声,北瓮城门率先在降卒们疯狂冲击下倒塌,数千俘虏潮水般涌出。

    动乱从城北迅速蔓延开,长沙城四处起火,喊杀声充斥全城,唐军旗帜从城头掉落,残破的楚军战旗重新悬挂起。

    余下唐军无人指挥,乱作一团,仓惶逃出城去....

    ~~~

    五日后,袁州以西百里,一处城关。

    这里是唐国与南楚交界处,也是最靠近长沙城的唐国关隘。

    五日前,长沙变乱的消息传来,城关守将慌忙下令封闭关口,严禁出入,同时急报袁州防御使,把长沙消息上报朝廷。

    城关夹山而建,地势狭小,多是邸店和食肆,方便往来商旅落脚。

    一间不起眼的邸舍内,王令温一身粗麻短褐,打扮得像个城关里最常见的贩夫走卒。

    四面光秃的土屋里,王令温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双手高捧过头顶,鞠身往开封方向拜了拜,而后检查密封火漆无误,才割开火漆拧下盖筒,取出里面的密旨。

    王令温微眯着眼细细看完,把密旨平铺放在桌子上,坐在一旁沉思。

    为了等这道密旨,他已经在此地盘桓两日。

    这处关隘看似封锁严密,但只要他想离开却是轻而易举,不过是花费百十贯钱的事。

    旨意是官家亲笔所书,命他看完后当场焚毁。

    官家的旨意有两层意思,一是命他全力配合朱秀行事,助其平安逃脱。

    二是严密监视朱秀举动,一旦察觉朱秀有贰心,假戏真做投效唐国,那么就不惜一切代价取其性命。

    王令温对此丝毫不意外。

    相反,这正是官家看重朱秀的证明。

    为了救他,可以牺牲武德司在江宁的一切经营。

    为了杀他,也是如此。

    王令温之前觉得朱秀不过是个精明狡猾的年轻人,有几分小聪明,有些酸腐文采,最大的用途可能是搞些奇技淫巧,为朝廷制作黑火雷。

    可是在江宁与朱秀深入交谈后,王令温知道自己的看法太过浅显了。

    朱秀对于情报的重视和运用,舆论的操弄和民心的掌控,让他这位武德司的情报头子都感到震惊。

    朱秀身边还有一股连武德司也没有彻底查明的神秘力量存在。

    王令温有时甚至在想,如果武德司的敌人是朱秀,那么这场暗战一定会无比激烈甚至残酷。

    相比较起来,唐国枢密院下设的典事司,简直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和那群废物交手久了,王令温都担心武德司埋在江宁的察子也堕落成一群废物。

    思索片刻,王令温拿起那份密旨,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云龙金笺纸迅速燃烧化作一堆黑灰。

    他又从怀里拿出两份还未写完的密奏。

    在处理朱秀一事上,官家让他做两手准备,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两份密奏内容大不一样,其中一份详细陈述了王令温发现朱秀身边埋藏神秘武士的经过,提醒官家严查。

    而另一份对此事只字不提,所写内容也只是有关朱秀在江宁的所作所为。

    王令温看看摆在面前的两份密奏,笑容诡异。

    如果朱秀回归开封,他呈送官家的就会是第二道密奏。

    如果朱秀背主投唐,那么第一份密奏将会出现在官家御案之上。

    身为武德使,王令温的主要职责是监察百官,特别是手握实权的禁军大将、藩镇节帅。

    但王令温是个聪明人,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

    那些受到官家宠信,关系匪浅的人物,私下的举动只要不是太过火,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譬如王峻在开封城郊大肆圈占官田民田,譬如官家爱将韩通,在捧圣军内部安插亲信,又譬如齐王高行周在濮州为自己修建的坟茔有不少逾制之处....

    这些消息他绝不会主动禀报官家,只会想办法让官家从别处知晓,为的就是不得罪人。

    身为一个历经数次改朝换代而不倒的老将,王令温深切明白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朱秀深受官家宠信,又和太原郡公柴荣、河内郡公李重进关系密切,同样有资格得到这份特殊关照。

    所以王令温亲自赶赴长沙,亲手谋划瓮城之乱。

    为此事,武德司在江宁的察子折损近三成。

    王令温把两份密奏收入怀中,喃喃低语:

    “朱秀啊朱秀,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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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7408/ 第一时间欣赏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作者:贼秃秃所写的《五代第一太祖爷》为转载作品,五代第一太祖爷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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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彼时,刘知远刚刚建立后汉,郭威刚当上新朝廷的枢密使,柴荣弃商从戎逐渐崭露头角,官N代赵匡胤正游历四方,苦苦探寻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武力值为负数的朱秀,当不了乱世草头王,只能低调求活。
好在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所有大腿,郭威、柴荣、赵大......他决定跟随时代大流,一根根挨个儿抱紧,最大的梦想是混一个开国功臣。
可最后,朱秀渐渐发现,最粗大腿竟是他自己!
他才是那个注定结束乱世,开创国基的太祖皇帝!五代第一太祖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第一太祖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