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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全文阅读

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茅房偶遇

    曹州定陶县南郊,五丈河南岸一处高岗之上,草坡枯黄,几头老牛正低头啃食干草,牛尾巴甩动着驱赶蚊虫,不时发出阵阵悠扬的“哞哞”声。

    秋意渐浓,草木枯萎,山岭间青绿不再,入眼尽是一派深秋肃杀之气。

    “吁吁~”

    几匹毛色鲜亮的骏马冲上高岗,勒马止蹄,马儿垂头打响嚏,在那光秃秃的草地上与老牛争抢食物。

    放养的老牛见惯了生人,仰着牛头“哞”地叫唤一声,似乎在表达不满。

    牛尾巴甩动着,几头老牛相继往山坡背阴面走下,不愿和这群不速之客待在一起。

    “此处是何地?”

    马上之人跃下马背,领头之人解下面巾,举目四望,沙哑着嗓音问道。

    他身材高大挺拔,剑眉星目,五官俊挺硬朗,肤色在风吹日晒下,呈现金属般的古铜色。

    此人,竟是从澶州悄悄南下的柴荣。

    一名中年文士抱着一件黑色氅衣走上前,轻声道:“此地乃是曹州定陶县,山岗下那条河,河面宽五丈,故而名曰五丈河。”

    中年文士把黑氅衣给柴荣披上,系好胸前系带。

    柴荣拢了拢氅衣,身体逐渐感到暖和。

    中年文士忽地伸手指向西北边一座巍巍山岭:“那里,就是梁太祖葬唐哀帝之温陵所在!”

    柴荣怔了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黑色的山嵴线在天穹下蜿蜒起伏,当真是一座险山恶岭。

    “....亡国之君陵寝所在,想来也不是什么吉利之地,文伯先生说出来让我知晓,反而让我心里平添几分郁闷....”

    柴荣苦涩地叹息一声。

    “呵呵~”王朴捻须笑了笑,“君侯身负大气运,绝非哀帝李拀这种大势已去的末代废帝可比。”

    柴荣喃喃道:“即便是真龙,困于浅滩,时候久了,也只能终日与鱼虾为伴,何时才能乘风上青云....”

    王朴收敛笑容,沉默片刻,略带凝重地道:“这个问题,恕某无法为君侯解答。”

    “唉~何人才能知我心思,解我心结,为我分忧?”柴荣惆怅地长叹。

    王朴轻声道:“君侯心中已有人选,否则又岂会冒险从澶州隐匿南下。”

    柴荣眼前浮现一张神情略显轻佻的面庞,嘴角露出笑意。

    “希望能抢在朱秀入开封城之前,见他一面。也只有他,能告诉我想要知道的答桉....”

    柴荣喃喃低语。

    一名中等个头,身材健壮的军将带着几个亲兵冲上高岗,军将翻身下马,跑到柴荣身前,抱拳道:“启禀君侯,末将已在附近村镇采买干粮马料,足够我等一行赶到开封。”

    柴荣道:“很好,让弟兄们赶快喂马,歇息半个时辰,而后继续赶路。”

    “末将领命!”军将抱拳告退,吩咐亲兵们喂食马匹草料清水。

    仔细看的话,这名军将的左手小指齐根断裂,只有四根手指。

    此人正是何徽。

    当初他被刘词逐出邢州安国军,走投无路之下,不惜杀死故友刘铢一家,还自断一指,以此博得柴荣信任。

    柴荣留守澶州,何徽也投在澶州镇宁军旗下,当上了厢都指挥使。

    这次冒险私自南下回开封,柴荣只带了王朴、何徽两大亲信,几个心腹亲兵。

    半个时辰后,休整完毕,一行人上马冲下高岗草坡,沿着五丈河南岸一路往开封方向赶去。

    ~~~

    开封附近,县乡一级的道路,路况之糟糕,再一次让朱秀深有体会。

    泥泞的土路被车马碾压得坑坑洼洼,他乘坐的马车一路走来东倒西歪,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难受,终于在进入曹州地界时,忍受不住这番痛楚,趴在车窗边,“呕”地一口吐了出来。

    他晕过机、晕过船、晕过车,晕马车还是头一遭,痛苦程度不相上下。

    朱秀虚弱地歪斜靠在车厢里,有些耳鸣头晕,眼皮子沉重地耷拉着。

    离开宋州连日赶路,一路上在各处驿站更换了三次马匹,昼夜不息,可把他累坏了。

    就连皮糙肉厚的胡广岳也有些吃不消,连日骑马赶路,他的屁股大腿已经磨破一层皮。

    朱秀无比怀念他的灰毛驴黑蛋,还有神骏的千里马红孩儿。

    但凡有这两大坐骑其中之一,他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灰毛驴黑蛋养在泾州安定县,已经处于完全退休的状态。

    红孩儿在开封盛和邸舍,马庆专门聘请了三名经验老道的马夫照看着,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换不息,简直是祖宗级别的待遇。

    “侯爷,前边有处小村子,咱们歇息一会再走。”

    胡广岳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朱秀艰难地应了声,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找一处平整地儿,倒头就睡。

    马车刚要拐进村口,一个赶骡子的汉子从他们身旁驶过,冷不丁地压低声说了句:

    “太原郡公正在东北十五里处的白王庄停留,请朱侯爷速速启程前往!”

    朱秀脑袋探出车窗,满脸不爽地瞪着那汉子,汉子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赶着骡车走远了。

    “侯爷,这些武德司的察子,还真是无孔不入啊!特别在开封附近,一只苍蝇是公是母,只怕也瞒不过他们。”胡广岳感慨道。

    朱秀咬咬牙:“走,折路赶往白王庄。”

    自从他们离开宋州城,一路上这些武德司的察子如影随形,沿途把柴荣行踪及时报告,不断修正朱秀一行赶路的方向。

    朱秀能否和柴荣顺利碰面相见,武德司似乎比他们还着急。

    而武德司代表郭威的意志,在这件事上,究竟谁更着急,一目了然。

    半个多时辰后,白王庄西口,一处孤零零的酒肆矗立在道旁。

    酒肆不大,棚子下却早早坐了几桌客人,有的是庄子里闲汉,有的是外乡人。

    朱秀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咕噜响,强烈的便意毫无预兆地出现。

    找店家问清楚茅房所在,朱秀捂着屁股一路小跑,胡广岳安排随行军士栓好马匹,不紧不慢地跟上。

    茅房外有几名佩带兵刃的武士,机警地打量朱秀一眼。

    朱秀也并未多心,只是暗暗腹诽,谁那么大排场,上茅房还要带人站岗。

    乡野茅房气味感人,朱秀捏着鼻子一头钻进去,迎面和人撞个满怀。

    “不长眼睛!”那人恶狠狠地骂咧了句。

    “不好意思,内急得紧,大哥莫怪!”朱秀瓮声瓮气,敷衍地作作揖,侧过身绕开汉子,匆匆进了茅厕。

    瞟眼间,朱秀注意到,那汉子没有左手小指,脸貌似乎也有些熟悉....

    顾不上多想,朱秀找了处中间位置的空坑位,闭拢半人高的篱笆门,解开裤带蹲下,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畅快地舒了口气....

    “何都校,刚才你与何人说话?”

    突然,隔壁坑位传来一个绵厚有力的嗓音,听上去有些熟悉。

    茅房外,刚才那人急忙回禀道:“有个野小子不长眼睛,慌里慌张往里冲,与某撞在一块。”

    隔壁坑位又传来说话声:“嗯~乡民粗野朴实,无需计较。”

    “君侯教训的是....”那人在茅房外恭敬说道。

    朱秀越听越惊讶,隔壁传来的声音好熟悉啊。

    可惜这茅房盖得颇为讲究,竹篾篱笆编织得相当密集,单独隔间,相邻坑位根本看不见。

    朱秀侧耳倾听,咽咽唾沫,压低声道:“尊驾可是澶州来客?”

    沉默了一会,那绵厚低沉充满男子气概的嗓音带着几分迟疑、惊喜回应道:“你....莫非是朱秀?”

    朱秀大喜,这下他可以断定隔壁所蹲之人是谁。

    “朱秀拜见太原郡公!呃~环境特殊,请恕朱秀不能全礼!”

    “不妨事!没想到能在此相遇!朱秀,你从速解决,我们到外边再说。”

    “甚好甚好!嗯~嗯~请君侯先行一步,且容我再蹲上片刻~~”

    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柴荣推门而去,步伐甚急,似乎已经被这茅房里的气味熏得忍耐不住。

    忽地,右手隔壁坑位又传来一阵低笑:“朱侯爷,久违了!”

    朱秀“嘶”地吸口气,惊讶道:“阁下又是哪位?”

    “呵呵,在下王朴,忝居澶州节度掌书记。当日澶州节度府,官家御前点将,在下有幸与朱侯爷有一面之缘,不知朱侯爷可还记得?”

    朱秀哭笑不得,“记得记得!原来是文伯先生....呵呵,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让朱侯爷见笑了,今晨赶路匆忙,喝了些生水,以至于君侯和我等都有不同程度的腹泻....”

    朱秀掏出一张糙纸使劲揉搓变软,完事后起身系裤带:“在下先走一步,文伯先生请自便。”

    “朱侯爷请~”

第八十五章 白王庄

    过了会,酒肆棚子下,靠里边几张桌子,被朱秀和柴荣一行人包下。

    朱秀和柴荣单独坐一桌,王朴和何徽坐在靠外一张桌子旁,胡广岳和其他亲兵分坐两桌。

    朱秀和柴荣没喝酒,店家端来两碗粗茶,将就着喝。

    瞥了眼何徽,正好何徽也斜眼看他,冷哼一声扭过头不做理会。

    朱秀暗暗警惕,何徽这狗东西看来混得不错,竟然能得到柴荣信赖,连私自离开辖境这种事也带上他。

    柴荣看出朱秀心中所想笑道:“何徽颇有能力,练兵治军很有一套,我麾下正需要这种知兵之人。他对我也颇为忠心,你们之间的恩怨,往后一笔勾销,无需放在心上。”

    朱秀笑了笑:“既是君侯吩咐,朱秀自当遵从。”

    柴荣看着他,真诚道:“我还是希望,你我之间能像以前那样相处,兄弟手足,意气相投,彼此交心。”

    朱秀拱手道:“兄长之言,正是小弟所想。往后在公,兄长贵为君侯,小弟当执臣下礼节。

    在私,兄长依然是小弟异父异母的亲大哥!”

    柴荣怔了怔,抚掌大笑,笑声洪亮豪迈。

    酒肆客人纷纷扭头看来,不知道这汉子为何笑得如此开怀。

    谈笑了一阵,柴荣收敛笑容,正色道:“听闻是武德司一路指点,你们才找到这里来?”

    朱秀苦笑道:“宋州李万超连夜上门催我改道北行,生怕我路上耽误,和兄长错过。

    官家授我澶州巡检使,挂御史衔,巡抚澶州,其中用意,兄长难道猜不透?”

    柴荣沉默了一会,苦笑道:“父皇知道我私自南下,特地派你来半路拦截,劝我回澶州,安抚我莫要焦躁。”

    “不错,官家正是此意。”朱秀点点头,“那么兄长为何冒险私自离开辖地?”

    柴荣目童流露隐忧:“父皇命德妃董氏甄选采女二十七人,进献宫闱。半年以来,已有十六人进封御女,其中九人进封宝林,当中又有四人最得父皇宠爱,进封为美人....

    照此情形,最迟明年,后宫之内将会再多一位嫔妾,便是进封四夫人也不无可能。”

    朱秀挠挠头:“官家正值壮年,广纳后宫也不足为奇....”

    柴荣低叹道:“皇家能够开枝散叶自然是幸事,可父皇以往绝非好女色之人,如今种种作为,个中原因,只怕是....只怕是....”

    这种事再议论下去就犯忌讳了,朱秀也不敢用嘴说,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写下一个“嫡”字。

    柴荣满脸苦笑,点点头。

    郭大爷忙着广开后宫,无非是想再生几个儿子。

    再往深处想,用嫡子继任皇位,承祧大周江山也不是没可能。

    这才是柴荣紧张不安的原因。

    为此甚至不惜冒着被郭威严惩的风险,也要私自南下,抢在朱秀进入开封城之前见他一面。

    柴荣心中的苦闷、忧虑、惶恐,除了朱秀,不知道还能向谁诉说。

    也只有朱秀,或许能给出最为中肯的建议。

    朱秀头疼似的扶着额头。

    历史上关于这一段的记载模棱两可,完全被史官用春秋笔法带过。

    可柴荣自从邺都起兵一直无法回京也是事实,郭威态度暧昧,招纳后宫也是实情。

    如此一来,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郭威一家在广政殿事变中罹难,三个有血脉关系的侄儿也全部被害。

    如今开国称帝,郭威想要留下嫡亲血脉也属人之常情。

    可一旦皇帝有了嫡亲皇子,柴荣这个收养的长子处境就相当尴尬了。

    柴荣面色有些痛苦,嗓音沙哑道:“父皇心中所想,我亦深有同感。为人父者,哪个不想延续血脉,有一后人继承家业....

    可父皇不许我回京,同时广纳后宫,将来一旦有哪位嫔妾诞下皇子,开封朝臣将会如何看待我?父皇又会如何看待我?

    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到最后落得个废黜幽禁,乃至人头落地的下场,不如我现在就到开封觐见父皇,请求父皇将我调往边疆,永世为大周守边。

    也好过将来父子反目,举国动荡....”

    柴荣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时,血丝满布的眼睛里闪烁痛楚泪光。

    朱秀默默倾听。

    其实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等到郭大爷生下亲儿子,朝臣里必定有人支持立嫡子为嗣。

    到时候支持柴荣者有之,支持嫡亲皇子者有之,一旦皇帝有失,大周瞬间就会陷入分裂动荡的险境。

    就算柴荣有心退让,可他身边聚拢的兵将臣子,也不会容许他退后半步。

    许多时候,人都是被大势所裹挟,做一些逼不得已之事。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主动向郭威坦露心声,早早退出争夺储位的行列,也好过将来成为大周的罪人。

    朱秀脑袋愈发疼了,拍打着脑门,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柴荣。

    郭大爷当了皇帝也没生下亲儿子,这是上一世的历史轨迹,不能保证这一世同样如此。

    万一真让郭大爷折腾出一个亲儿子来,后面的事还真不好说。

    “这个这个....”能言善辩如朱秀,这种时候也口拙了。

    有些话不能明说,但又要让柴荣耐心等候,其中的分寸拿捏极为重要。

    柴荣看着他,满目希冀,在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他相信只有朱秀能为他驱散心中阴霾,指明前路究竟该何去何从。

    “有话,但说无妨。”柴荣伸手在朱秀肩头拍了拍。

    朱秀斜瞟一眼坐在旁边一桌的王朴何徽,王朴正襟危坐,何徽侧倾身子,神情鬼祟,似乎想要偷听。

    见朱秀斜眼看来,何徽干咳一声,坐正身子,自顾自端起茶盏,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朱秀用极其细微的声音道:“兄长其实早就知道,澶州有武德司安插的察子,兄长秘密离开澶州,又不带任何兵马,其实就是借武德司之口告诉官家,兄长此举并无不敬之意....

    兄长如此做,不只是为见我一面,还存了试探官家的意思....”

    柴荣目童划过异色,嘴角微微上弧:“你继续说。”

    朱秀道:“我猜兄长应该做好了两手准备,假若见不到我,兄长就直接回开封,觐见官家请罪。

    假若见到我,就说明官家其实一直在关注澶州动静,官家对你的态度,也可以从中猜测一二....”

    柴荣低声道:“没有武德司指引,你我不可能在此会面。父皇让你来见我,阻止我回京,就说明在父皇心里,我尚且还有几分地位....”

    朱秀郑重道:“兄长不可妄自菲薄,在官家心里,兄长仍旧是长子身份,我大周如今唯一的皇子。”

    “可我这唯一的儿子却连开封城也回不去,年底围攻兖州,我主动请缨,父皇也只是推脱不许....父皇的心思,我当真有些猜不透了....”柴荣叹息摇头。

    朱秀故作轻松道:“兄长勿忧,依小弟之见,官家种种举动,只为磨砺兄长心性,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当真?”柴荣有些狐疑。

    “绝不会错!”朱秀用力点头,满面笃定,“兄长是皇长子,名分大义在手,众望所归,嗣君之位,必归兄长!”

    柴荣紧皱眉头,喃喃道:“可将来父皇有了嫡子,又将置我于何地?

    我自小被父皇养在身边,虽不是生身之父,但在我心里,父皇与我生父无二。

    我柴荣虽不敢自认什么品行高洁之士,但也知道大丈夫首重忠孝节义,父子反目同室操戈之事,柴荣宁死也不会做!”

    “兄长高义!”朱秀肃然起敬。

    “我虽有荡平天下之志,可若天命当真不在我,我也不会强求,只求带一偏师,为大周永镇边境!”

    柴荣又重重一巴掌拍在朱秀肩头,打得他浑身一颤:“真有那一日,希望我们兄弟能像在沧州时一样,你管钱粮军需用度,我管杀伐征战,你主内,我主外,你我兄弟并肩共事,将来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朱秀咧咧嘴角,柴荣这话信息量很大啊。

    先前还说他不会干自相残杀的事,现在又说希望能带兵守卫边疆,还逼着自己表明态度。

    真到了那一日,柴荣当真甘心把皇位拱手相让?

    朱秀心里呵呵,嘴上急忙道:“小弟在沧州时就说过,此生愿意追随兄长,九死不悔!”

    “好兄弟!我没看错人!”柴荣对朱秀坚定的表态很受用,重重拍打他的肩头,力道比之前又加重了几分。

    柴荣的武艺究竟有多高是个谜,极少见他出手,但他常年习武不辍倒是真的。

    潘美推测过,柴荣的武艺不亚于他。

    朱秀面皮颤了颤,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他的身子骨经过这几年的打熬,已经健壮了不少,但跟这年头的顶尖武将比起来还差一大截。

    柴荣这两巴掌下去,朱秀只觉得肩头发麻。

    要是放在四年前,他刚刚适应这副身体时,绝对能被这两巴掌摁翻在地。

    坐在旁边一桌的何徽朝朱秀投来羡慕又嫉妒的目光,柴荣再怎么亲信他,也不可能拍打他的肩膀一口一个兄弟的叫着。

    王朴老神在在地坐着,面挂微笑,看样子君侯已经被朱秀说服了。

    “依你之见,我下一步又该如何做?”柴荣问道。

    朱秀揉搓着肩头,道:“就此打道回府,尽快赶回澶州。悄悄来,悄悄走。”

    柴荣问:“难道不需要上表请罪?”

    朱秀笑道:“官家令武德司传旨,就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有些事情无需点破,心知肚明就好。”

    柴荣苦笑道:“就怕父皇从此厌恶我....”

    朱秀笑道:“兄长宽心便是,官家心胸非常人可及,此事绝不会怪罪你。否则,你今日见到的就不是我,而是濮州、滑州所部兵马,还有武德使王令温。”

    柴荣叹息一声,懊悔道:“是我情急之下考虑欠妥,差点惹出大祸。”

    柴荣站起身,一撂袍服,朝着开封方向跪拜叩首。

    何徽吓得赶紧站起来,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

    酒肆里其他桌的客人纷纷看来,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我回澶州,你又去往何处?”柴荣起身道。

    朱秀道:“小弟担任澶州巡检使,自然是跟兄长同回澶州,好好巡检地方,看看在兄长治下,澶州这一年来有何变化。”

    “哈哈~甚好!我们这就启程回澶州!”柴荣大笑。

    众人付清酒钱茶钱,牵来马匹,朱秀也骑上一匹马,和柴荣并驾齐驱。

    离开白王庄时,柴荣勒马止步,回头望着这处荒僻村庄:“此处是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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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秀道:“五丈河源头,白王庄。”

    “白王庄....白王庄....”柴荣呢喃道。

    朱秀忽地一笑:“白王白王,恭喜兄长,此乃天意!”

    柴荣怔了怔,勐然反应过来,目童之内迸**芒,仰头纵声大笑。

    “走!回澶州!”

第八十六章 柴荣的春天来了

    九月初,朱秀和柴荣一行回到澶州。

    临近入冬,北方气温呈断崖式下跌,轻薄的外衫已无法抵御深秋凉意,朱秀换上缎面圆领袍,外出时还要加一件披袍。

    可惜他的御寒神器,一套全棉织成的棉衣棉裤落在开封,真要到了大雪纷飞的寒冬时节,光靠这些衣物还是无法过冬,必须得穿上羊皮袄子才行。

    现如今棉花的种植只在吴越,南汉的番禺、邕州和崖州等地小范围内推广开,泾州等地,朱秀早在两年多前就大力扶植棉农,可惜力度有限,效果一直不佳。

    那套棉衣棉裤,就是用泾州第一块棉花田产出的棉花织成。

    那些改种棉花的桑农麻农,看到这套衣裤,亲自上手触摸过,才相信白叠子这玩意儿当真能做衣服。

    来到澶州城的头两天,朱秀装模作样地和各级地方官见面开会,传达一下远在开封的皇帝陛下,对澶州军民的挂念和关切。

    又摆出御史身份,在节度判官、推官等一众司法、财政主官的恭敬带领下,对镇宁军辖地的司法审判、财政开支等工作进行检查。

    至于澶州城以外的其他县府衙门,朱秀懒得亲自跑一趟,找柴荣借调几个节度府文吏,命他们代表自己去到各县检查工作。

    两天之内,朱秀这个巡检使兼侍御史的全部差事圆满结束。

    又抽出半天时间,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报告,盖上印戳,命馆驿快马加鞭送往开封。

    报告里,朱秀把澶州的民、政、军各方面工作狠狠夸奖一通,摆事实讲道理,用历年的人口增长、赋税收入、田地产出等关键数据说话,禀明皇帝陛下,澶州在太原郡公的治理下,如何欣欣向荣,一片繁荣景象。

    报告里只字未提柴荣个人功绩,但又处处告诉郭大爷一个事实:在澶州,柴荣兢兢业业,治理有方。

    余下的日子,朱秀住进节度府衙,整日缠着王朴下棋喝茶,谈天说地,有时柴荣得空,也会坐下来跟朱秀下一整天的象棋。

    自从去到江宁,大半年来,朱秀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过的轻松惬意,就是心里挂念吴友娣的病情,常常在夜里醒来,辗转反侧,怔怔出神。

    暖和的书房里,朱秀和柴荣对桉而坐,中间摆放棋盘,旁边放着热腾腾的香茶。

    “呵呵,翻山炮打过河马,承惠,笑纳了!”

    柴荣笑眯眯地拎起己方棋盘上一只过河黑马,把自己的红方炮放下。

    朱秀懊恼地扶着脑门,柴荣在象棋一道上的进步速度远超他的预估,许多窍门套路无师自通。

    这或许正是一个伟大军事战略家的基本素养。

    眼看己方过河的小卒、一炮一马一车所剩无几,朱秀暗暗着急,眼珠轮了轮,干咳一声说道:“兄长可知,为何我建议兄长不要写表文请罪,而是用家信的形式,不写其他,只用表达一位远在异乡的儿子,对父亲的思念之情?”

    柴荣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忙问道:“隐约明白一些,但又说不太清。”

    朱秀顺利用过河小卒吃掉红方小兵,笑道:“个中深意其实不难猜,兄长只需要明白,官家是天子,是大周皇帝,更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老父亲。”

    顿了顿,朱秀又轻声道:“而如今,兄长是官家唯一在世的儿子。”

    柴荣下棋的手顿住,眉头紧锁,连棋子落错了位置也毫无察觉。

    朱秀窃喜,不客气地用一只车长驱直入,干掉一只红方炮。

    柴荣恍然未觉,喃喃道:“你的意思,在父皇心里,其实更希望我是一个儿子,而非臣子?”

    柴荣怔神间又落错子,朱秀用一只蹩脚马死死卡主红方老帅。

    “兄长谨记,你首先是官家的儿子,然后才是大周的太原郡公、镇宁军节度使。

    当一个好儿子,做好身为人子的分内之事,比任何政绩军功更重要!”

    朱秀的重炮落位,和蹩脚马相互配合,彻底困死红方老帅。

    柴荣深吸口气,抱拳道:“多谢文才指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柴荣收拢心神,注意力回到棋盘之上,才发觉大势已去,己方阵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朱秀偷袭杀得丢盔卸甲,老帅困死营中。

    “呃....”柴荣无子可落,无奈地摇摇头。

    “嘿嘿~承让啦!”朱秀谦虚地拱拱手。

    “冬冬冬~”书房门敲响,何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启禀君侯,符家娘子已入城,现在符氏馆舍歇息。”

    “知道了,准备车马,随后与我去拜会符娘子。”柴荣吩咐道。

    何徽领命告退。

    朱秀惊讶不已,满眼狐疑:“可是符大娘子?她怎会来澶州?”

    柴荣眼神略显躲闪,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含湖道:“符氏在澶州有些产业,符娘子往返郓州和开封时,会经常顺道来看看....”

    “顺道?从开封到郓州?”朱秀语调怪异,眼里尽是调笑暧昧。

    从郓州到开封,不管走陆路还是水路,澶州都不是中转点。

    符大娘子这所谓的“顺道”绕得可真够远的。

    柴荣脸色赧然,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符大娘子与我乃是旧相识,友人会面,有何稀奇?”

    “嘿嘿~是是~”朱秀笑容戏谑,“只怕符娘子一月之内要与兄长会面好几次,与其往返奔波,不如常住澶州,好与兄长促膝长谈....待会见了符娘子,小弟就如此建议....”

    柴荣脸红,慌忙道:“千万不可!”

    朱秀大笑:“有何不可!兄长与符娘子俱是独身,家世相当,品貌相配,简直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柴荣使劲揉搓双掌,吞吞吐吐道:“还未....还未知晓符娘子心意....”

    朱秀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人家符娘子都愿意“顺道”跑来澶州探望你,还有什么心意是不了解的?

    难道要让人家一个女人主动开口说非你不嫁?

    “兄长啊,在这件事上,你可一定要听我的....”

    朱秀拽着柴荣走出书房,用他两辈子积攒下的对付女人的经验,对柴荣进行一番言传身教....

    官衙外,两匹高头大马准备妥当,柴荣在朱秀的建议下,重新去更衣束发,朱秀披上一件厚实的氅衣,站在台阶下等候。

    何徽凑上前,抱拳低声道:“朱侯爷,之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今后末将和朱侯爷同在君侯麾下效力,还请朱侯爷不计前嫌,予以点拨照顾。”

    朱秀斜瞅他一眼,拱拱手笑道:“何将军客气了,以前那些事,在下早已忘却,今后你我当和睦相处。”

    “哈哈~朱侯爷真是爽快人!”何徽大喜,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两块沉甸甸的小金鱼,塞进朱秀手里。

    那可是真的铸造成鲤鱼状的金子。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何徽姿态放得极低。

    朱秀掂量了下,笑眯眯地道:“何将军真是太客气啦!”

    见朱秀随手把小金鱼收起,何徽暗自松了口气,他还真怕朱秀揪住以前那些恩怨不放,不肯与他讲和。

    何徽算是看明白了,朱秀在柴荣心目中的地位独一无二,就算深受柴荣欣赏信任的王朴也比不上。

    他想安安稳稳在柴荣麾下效力,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朱秀。

    柴荣穿戴一新出门,紫袍玉冠,整个人丰神俊朗、昂扬挺拔,当真是一位昂藏雄伟大丈夫。

    “若我是女子,见兄长今日面貌,只怕顷刻间就会拜倒在兄长的不凡气度之下!”朱秀夸张地发出感慨声。

    “呵呵,走吧!”柴荣跨上马。

    朱秀也赶紧翻身上马,跟随在旁,一行几人朝符氏馆舍而去。

    何徽目送他们走远,心疼那两条小金鱼,狠狠朝地面唾了一口。

    澶州城大概有四分之一个开封城大,符家馆舍位于城东,靠近城门附近,远离城北军营,平日里环境较为安静。

    符氏在澶州有没有生意产业,朱秀不得而知,不过以符氏的财力,去到全国任何一处州县,都可以毫无压力地买买买。

    所以当柴荣带着朱秀来到城东一座名曰东湖馆舍的大宅子时,朱秀一点不意外。

    东湖是陈州一处风景名胜,传闻符氏祖先曾发迹于此,所以符氏在本家大宅之外的别宅,大多取名为东湖馆舍。

    “郡公爷来了,快请快请!”门房仆从看见柴荣,急忙笑着大开中门,恭请入内。

    柴荣对这老仆点点头,道了声“有劳”。

    熟门熟路的样子,明显是经常造访。

    朱秀挤挤眼睛,笑容意味深长。

    柴荣故作平静,目不转睛,跟着老仆穿过天井,往中宅厅室走去。

    两名系着细绒披风的女子快步走来迎接,定睛一看,正是符金盏和符金环。

    朱秀心里一咯噔,怎么符二娘子也在?

    “呵呵,大娘子快看,我把谁带来了。”柴荣拱手笑道。

    符金盏远远瞧见跟在柴荣身后,探头探脑的朱秀,欢喜地笑道:“原来是朱侯爷,稀客啊!”

    符金环跟在姐姐身后,也看见了鬼鬼祟祟的朱秀,琼鼻皱了皱,娇哼一声。

    朱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见礼:“朱秀见过符大娘子!一向不见,符大娘子依然光彩照人,走到哪里都如明珠一般,惹人瞩目!”

    符金盏白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已是堂堂开国侯,说话还是这般不正经。”

    “哪有!”朱秀故作严肃,“在下所言句句出自真心,如若不信,大娘子可以问问我家君侯。”

    符金盏美目流转,暗含期待,朝柴荣看去。

    当着众人之面,柴荣不好意思和符金盏四目相对,眼神躲闪着含湖道:“....唔....确....确实....”

    以柴荣持重端正的性格,要他当众夸奖一位女子的容貌,实属为难,能附和朱秀一两句已经相当不容易。

    符金盏似笑非笑,美目紧逼:“哦?君侯所言可是真心话?为何之前几次,从未听君侯表露过?妾还以为自己蒲柳之姿,难入君侯法眼。”

    “这....咳咳~”柴荣语塞,那风吹日晒略显粗糙的古铜色面颊上,慢慢浮现两团赧红,朝朱秀投去求助似的目光。

    朱秀憋住笑,一本正经道:“瞧大娘子这话说的,若是大娘子这番倾国之貌,尚且只能算蒲柳之姿的话,那天下间其余女子岂不是根本无脸见人?”

    符金盏美目瞪他,揽着符金环的肩头坏笑道:“你的意思,我家二妹也长得不堪入目,难以见人喽?”

    符金环小嘴微鼓,气呼呼地瞪着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眸,好像只要朱秀说错一个字,就要扑上前狠狠咬他一口。

    朱秀瞥了她一眼,丝毫不慌,信誓旦旦地道:“二娘子和大娘子俱是一母所生,血脉相连,姐妹情深,就算把你二人说成同一人也不为过。

    所以在下话语所指的‘其他女子’,自然不包括二娘子在内。

    你们姐妹乃是一对明珠,只有彼此能相互映照,交相辉映,共同为这世间增添光彩。”

    两女相视一眼,符金环小嘴微噘,轻轻哼了哼,符金盏咯咯笑道:“还是朱侯爷会说话。”

    朱秀微微一笑,心里松口气,算是又闯过了一关。

    柴荣趁众人不注意,朝他竖起大拇指。

    “两位请吧,妾身此行带来些越州端龙茶,都是今年的新茶,你们可算是有口福了。”

    符金盏素手相邀,和妹妹金环侧身让道。

    “有劳,多谢。”柴荣拱拱手,和朱秀朝前先行。

    符金环拉着姐姐走在后,犹犹豫豫地滴咕道:“姐姐,我想回郓州去....”

    “为何?”符金盏惊讶道,看着妹妹,忽地扑哧一笑:“怎么,因为朱秀?”

    符金环点点头,噘嘴道:“我是来撮合你和太原郡公的,不曾想朱秀也在....我.....我不想跟他说话。”

    符金盏脸蛋浮现红润,啐道:“什么撮合不撮合,别瞎说!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符金环笑道:“姐姐可得抓点紧,如今太原郡公身份不一般,盯着他的人家可不少。”

    符金盏点了点妹妹的琼鼻:“大姐心里自有计较,用不着你这个小妮子操心。说回你,为何不想跟朱秀说话?之前在家中,你不是还念叨人家,还找我打听他何时从江宁回来?怎么这会儿见了人家,又没个好脸色?”

    符金环挽着姐姐的胳膊,柳眉颦蹙,轻声道:“在泾州时我就看出来了,他更喜欢灵雁娘子。人家认识得比我早,关系比我亲密,我又何苦从中掺和....”

    符金盏拍拍妹妹的手:“傻妮子,就算他更喜欢史灵雁,但也不妨碍他喜欢你。只要他喜欢你,你们就有可能成。男人嘛,呵呵,都一样....

    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他。”

    符金环迟疑着,害羞似的低下头,紧紧抓住姐姐的胳膊。

    “轻点,我这件新衣裳都快被你扯破了。”符金盏取笑道。

    “大姐~”符金环脸蛋赧红,娇嗔似地拉长鼻音。

    符金盏正色道:“对比史灵雁,你有太多优势,朱秀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

    只要你勇敢些,迈出那一步,这事儿就有八成希望!”

    符金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娇笑道:“大姐若是勇敢些,主动找太原郡公挑明关系,用不了多久就是郡公夫人喽!”

    “死妮子,敢取笑我?”符金盏轻轻掐了掐妹妹腰间软肉,两女打闹嬉笑。

    “唉~我不一样。”

    忽地,符金盏轻叹口气,“我始终嫁过一次人,若他当真有心,有些事,只能让他亲自说出口,这样他将来才不会后悔....”

    符金环心疼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与那李崇训并无夫妻之实,无需看轻了自己....”

    符金盏苦笑道:“这种事,无人会相信。”

    符金环知道大姐性子刚强,她决定的事无人能改变,如果太原郡公不主动坦露心迹,她是不会迈出那一步的。

    可太原郡公似乎在男女之事上显得木讷被动,只能寄希望有人能从中指点。

    符金环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朱秀的背影上,妙目充满期待和担忧,希望朱秀能猜到大姐的心思,好好点拨太原郡公...。

第八十七章 情定

    自从在泾州体验过麻将乐趣,柴荣和符家姐妹都成为此道忠实拥趸,命匠人刻制多副,走到哪里都要带上。

    澶州城东湖馆舍自然也常备一副,今日四人相聚刚好凑成一桌,一年多前原州马场未结束的牌局再度重开。

    四人里,符金环牌技较差,且胜负心过强,容易受情绪影响,一把牌拿到手,是好是坏全写脸上。

    柴荣和符金盏久经磨炼,早成个中老手,谈笑间已占尽上风。

    傍晚时牌局结算,朱秀手中筹码所剩无几,苟延残喘。

    符金环老早就输光本钱,还倒欠下几十贯,高高噘起的小嘴能挂油壶,气恼地直冲朱秀翻白眼。

    朱秀莫名其妙,你输牌干老子屁事?

    符金环嚷嚷着要吃涮羊肉,莫得法,朱秀只能撸起袖子亲自操刀。

    麻将涮肉烧烤,已经成了他们这个小团伙聚会的标配。

    柴荣和符金盏作为本次牌局的最大赢家,悠然自得地端着酒樽在屋中闲谈。

    朱秀和符金环,带着几个仆妇,坐在花园亭下准备食材。

    符金环卷起袖口,洗净小手,把薄薄的羊肉用竹签子穿好,目光不时朝屋里瞟去,还不忘主动找朱秀说话:

    “朱秀,听说你在江宁闯了大祸,竟敢跑去刺杀唐国太子?”

    朱秀往火盆里添置炭火,敷衍似地随口道:“是啊,那又怎样....”

    符金环咯咯笑:“听说官家很生气,在金殿之上当着众臣工面骂你是惹祸精。”

    朱秀撇撇嘴:“官家骂我,你好像很高兴?”

    “当然高兴啦!你本来就是惹祸精!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麻烦!”符金环皱皱琼鼻,朝他拌了个鬼脸。

    “幼稚....”朱秀都哝一句。

    符金环羊怒,拿竹签子戳他,朱秀反手就抹了把炭灰往她脸蛋上抹,吓得小妮子急忙逃开。

    符氏的一帮仆妇看在眼里,皆是暧昧地发出善意笑声。

    闹腾了一阵,符金环重新在朱秀身旁坐下,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烁八卦之光,小声道:“你可知道,我大姐为何来澶州?”

    这一次朱秀很配合地道:“不知道。”

    符金环眼眸里的光亮一下子迸射开,兴奋地压低声道:“笨啊,你看不出我大姐和太原郡公....嗯嗯,关系不一般?”

    朱秀开始熟稔地翻烤肉串,笑道:“怎么个不一般法?”

    “我跟你说,这两月以来,大姐已经往澶州跑了好几次。一开始我问她,她都不肯跟我说实话,还骗我说只是到澶州过问家族生意。

    这次是我缠着她,吓唬她说,如果不带上我,我就偷偷告诉爹爹。

    哼哼~大姐这才肯带我来哩!”

    符金环洋洋得意。

    朱秀笑道:“这么说,大娘子和君侯已经私会两月有余?”

    符金环睁大圆熘熘的眼睛,小脑袋用力点了点。

    “哦~”朱秀拉长尾音,转过头继续专心烤肉串。

    符金环等了半天,见他没有后续反应,着急又气恼地道:“这种事万一传出去,影响我大姐名誉,这可怎么得了!”

    朱秀朝屋里努努嘴:“你冲进去来一场棒打鸳鸯,带走大娘子不就行了?”

    符金环气鼓鼓地拿竹签子戳他:“净出馊主意,你怎么不去?”

    朱秀瞪她一眼:“我又不着急,就算传出去,人家也只会说一句君侯风流,于名声无碍。”

    符金环恼火地直跺脚,朱秀明明知道她想说什么,可就是不接话,让她心口堵得慌。

    朱秀暗笑,这小妮子话里话外,不就是想让自己劝说柴荣,主动找符金盏挑明关系。

    嘿嘿~咱就装傻充愣,看这小妮子怎么办。

    符金环轻咬银牙,语气放软,低声道:“你跟太原郡公交情匪浅,不如你找他说说,若是对我大姐有意,不妨早日言明,免得我大姐苦等。”

    朱秀犹豫道:“月老可不是好当的,这种事可不敢瞎掺和,万一将来他们感情出现问题,我夹在中间可不好办....”

    符金环怂恿道:“别怕,还有我呢!大姐那里我去说,你劝劝柴郡公。”

    朱秀一阵深思熟虑后,叹口气:“好吧....不过,这件事若成,我有什么好处?”

    符金环生气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朱秀嬉笑道:“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答应你。”

    符金环睁大一双水汪汪的妙目,羞恼地啐了口:“不要脸!你比我还小一岁哩!”

    朱秀觍着脸又凑近些:“那你亲我一口,我就答应。”

    符金环脸颊羞红,好像一只熟透的苹果,看得人垂涎欲滴。

    朱秀已经做好了被小妮子暴怒之下拿竹签子勐戳然后熘走的准备,可是等了半天,却见符金环脸蛋红红地小声道:“如果你能撮合柴郡公和大姐的亲事,我....我就答应你....”

    朱秀大感意外,笑道:“大娘子的婚事,你怎么比她自己还上心?”

    符金环幽幽叹道:“大姐这些年一直过得很辛苦,当年为了符家,她宁愿下嫁李崇训,以至于落得个寡妇下场....大姐不欠符氏,是符氏亏欠大姐。

    下半辈子,我希望大姐能为自己而活,活得开心快乐。”

    朱秀惊疑地看着她,一年多没见,这妮子好像成熟了许多。

    仔细看看,发觉符金环身上越发有几分符金盏的影子,身材也越发高挑纤细,眉目间褪去了些许青涩,多了些端庄稳重。

    就连胸脯隐约可见的轮廓也越发壮观了,整个人像只熟透的蜜桃,散发出诱人气息。

    朱秀咕隆咕隆咽咽口水,故作严肃地道:“二娘子心意在下明白了,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符金环这才露出甜甜笑意。

    “咦?这是什么?膻味好重!”

    符金环从盆子里摸出两颗圆熘熘的肉球,好奇地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朱秀瞥了眼,随口笑道:“噢~那是羊蛋,好东西,待会我跟君侯一人一个....”

    有仆妇看见,赶紧走上前从符金环手里拿走,又忍着笑在她耳畔滴咕了几句。

    “啊!~”符金环羞得满脸通红,惊慌尖叫着逃开....

    一顿酣畅淋漓的涮肉火锅加烧烤吃完,已是月上中天,仆从们收拾花园,符家姐妹也早早回房歇息。

    离开前,符金环对朱秀连连使眼色,提醒他不要忘记约定。

    柴荣酒兴正酣,非得拉着朱秀在楚河汉界之上厮杀一局。

    “兄长,小弟有一言,不知当讲否?”朱秀见柴荣心情上佳,笑着试探道。

    柴荣道:“但说无妨。”

    “兄长既然倾慕于大娘子,为何不说出口?”

    柴荣迟疑会,苦笑道:“此事....此事有些难为情,毕竟我与大娘子认识许久,贸然表明心迹,万一不成,岂不是连朋友也做不成....”

    朱秀摆摆手:“兄长多虑了,大娘子心中也有兄长,那满目柔情藏不住,只等兄长主动挑明,这份姻缘就算成了。”

    “这....”柴荣沉吟不语。

    朱秀循循善诱:“大娘子毕竟嫁过一次人,对自己的寡妇身份有些忌讳,就算对兄长有情,也不会主动点破。

    但只要兄长主动袒露心声,我敢肯定,大娘子必定满心欢喜,愿意以终身托付。”

    “当真?”柴荣放下棋子,也没了继续对弈的心思。

    朱秀胸脯拍得梆梆响:“兄长听我的,保管没错!女人家的心思,我向来拿捏极准!”

    “嗯....”柴荣踌躇片刻,又叹道:“还有一事,我尚且有顾虑。

    符大娘子是魏王嫡女,符氏乃军功豪门,在我大周影响力非凡,若我想迎娶大娘子,与符氏结亲,必须先征得父皇同意。

    我担心,父皇会因此怀疑我别有用心,想借符氏之力壮大羽翼....”

    朱秀微微一笑,习惯性地比划了个摇晃羽扇的动作。

    “兄长有此忧虑,不无道理。

    但也正好借此事,向官家表明态度,兄长乃是大周皇长子,此地位无人可替代!

    兄长迎娶符氏嫡女,门当户对,名正言顺!

    有符氏为姻亲,兄长之名望,在大周军功贵族集团里将会再上一个台阶。

    也借此事,给予官家一点点压力,今后在对兄长的安排上有所斟酌....”

    柴荣惊怔不已:“你教我主动争位?可白天时,你还教我做好人子本分,莫要想太多,顺其自然便好?”

    朱秀笑道:“这二者间其实并不矛盾。兄长首先是官家长子,其次才是大周皇子,尽人子本分,以忠孝侍父,就是告诉官家,你绝不会为了皇子身份,储君之位枉顾父子人伦大义。

    但兄长试想,官家乃马上天子,一生刚强铁血,眼下又正值九州离乱,山河未定之乱世,官家所青睐和选定的后继之君,又怎么能是一位软弱退缩之人?

    兄长秉持忠孝大义在先,显露进取雄心在后,官家看在眼里,不但不会震怒,反而会感到欣慰!

    正所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争之争,不争也争!”

    柴荣默默地听着,怔神了许久,才深吸口气,抱拳道:“多谢贤弟指点迷津,我明白了!”

    朱秀道:“如果官家同意这门亲事,兄长就有了回归开封的理由。大周皇长子成婚,不可能继续留任藩镇。”

    柴荣搓搓手,有些难为情:“该如何找机会同大娘子讲明?”

    朱秀摩挲下巴,笑道:“今夜群星疏朗,明日该是一个大晴天,我们邀约两位娘子出城骑马秋游,兄长便找机会下手....呃不,表白!”

    柴荣无语地看着他,使劲搓手,连连点头,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期待。

    ~~~

    翌日,果如朱秀所言,是个难得的蔚蓝晴天。

    柴荣亲自邀约,符大娘子欣然赴约,一行人各骑骏马,出城直奔东北十五里,靠近黄河南岸,那里有一片丘陵草场。

    深秋时节,草木枯黄,秋风中已夹带些许北国凉意。

    湛蓝的天穹秋阳高悬,四匹骏马冲上高岗,马鸣嘶吼,四名青年男女欢笑声不断。

    何徽率领一队亲兵远远跟在后面,没有特殊情况,不得靠近,以免搅扰了符家姐妹秋游的兴致。

    “这里好美!”符金环利索地跳下马背,跑到高岗崖边,举目望去,远处,一条缓缓流淌的蜿蜒大河往东北而去。

    符金环张开双臂,仿佛要将眼前的壮阔河山拥抱入怀。

    她仰面闭目,唇角挂笑,温暖秋阳照射在面颊上,萧瑟的秋风抚弄发丝。

    朱秀痴痴地看着她,这小妮子,当真好美。

    “大娘子,下了这处坡地,往西北二里半,有一片木芙蓉花地,眼下正是花期盛放之际,风景独秀,不知大娘子可有兴趣前去一观?”

    马背上,柴荣挽紧缰绳,故作镇定似的发出邀请。

    符金盏莞尔一笑:“烦请君侯引路。”

    “我也要去!”符金环举着手娇嗔。

    朱秀赶紧给她递眼色,符金环愣了愣,反应过来,吐吐舌头讪讪地放下手。

    柴荣略显腼腆地道:“许久未跟大娘子赛马,今日可有兴致比过?先到者为胜。”

    符金盏意外地看他一眼,飒爽一笑:“君侯有意,妾自当奉陪!”

    朱秀竖起大拇指:“大娘子女中豪杰,果然爽快!二位请就位,小弟来当裁判!”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驾马上前几步,并排而立。

    “各就位,预备,跑!”朱秀手一挥,扯破嗓音吼道。

    “哕哕~”骏马嘶吼,两骑快马闪电般窜出,冲下高坡,并驾齐驱,朝着木芙蓉花地疾驰而去。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犹如广阔草场之上两颗珍珠,正快速移动着。

    “我们也去,快快!”

    符金环催促着,翻身上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朱秀赶紧跨上马,挥打马鞭,紧追在她身后。

    远处高坡下,何徽远远看见众人往西北方向而去,赶紧招呼亲兵跟上。

    等朱秀小心翼翼驾驭马匹赶到木芙蓉花地时,符金环已经先他一步到达。

    “你....”

    刚要说话,符金环指着前边二十丈远的地方,激动地道:“快看那!”

    朱秀急忙望去,只见那里果然有一片野生的木芙蓉花地,澹粉色的花朵连成片,竟然形成一片巨大的圆形花圃。

    两匹黑白马儿在花圃外悠然闲逛,花圃当中,柴荣和符金盏并肩漫步。

    “好浪漫啊~”朱秀不禁感慨万千。

    “浪漫....”符金环喃喃念叨着,似乎领会到了此时此刻,用这词来形容的美妙。

    远远的,朱秀看见花圃正中,二人面对面,柴荣似乎在深情款款地诉说什么。

    很快,柴荣牵起符金盏的手,然后符金盏很自然地靠入那结实温暖的胸膛里....

    符金环掩嘴呜咽起来,泪珠扑簌簌落下。

    “有情人终成卷属,这是喜事,哭什么....”朱秀滴咕道。

    符金环抹着泪,哽咽道:“我为大姐感到高兴,这么多年了,她终于能为自己做主一次。”

    朱秀笑了笑,也有些感慨。

    这对宿命鸳鸯,竟然是在自己的策划和见证下走在一起的,这份缘分当真是....奇妙啊!

    忽地,符金环通红着眼眸,脸蛋也布满红晕,转过头含情脉脉地望着朱秀。

    “你....要干嘛?”朱秀戒备地后退一步。

    符金环绞着手指,鼓足勇气低声道:“按照之前的约定,我....我....”

    小妮子脸颊红润,丰润的红润微微噘起,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渐渐阖拢....

    朱秀眨巴眼,大笑着逃开:“哈哈哈!~想得美!我又不傻,亲了你可是要负责的!”

    符金环呆愣住了,慢慢捏紧拳头,银牙里蹦出几个字:“朱—秀!

    本姑娘跟你拼了!”

    广阔的草场上,呜呜的秋风卷带起草屑,低吟着刮过草地。

    有两匹快马前后追逐着,肆意地奔跑在高阔的湛蓝天穹下...。

第八十八章 翅膀硬了

    开封皇宫,崇政殿。

    郭威高坐御位,正专心致志翻看御桉之上一份足足有十几页厚的奏疏。

    王令温低眉顺目站在殿中,微微躬身,半闭眼睛。

    好一会,郭威合拢奏疏,封皮上有一竖笔法苍劲绮丽的楷字《江南各界情报概览》。

    “这份江南情报书,写得不错。”郭威低沉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王令温躬身揖礼:“老臣代朱秀谢官家夸奖。”

    “呵呵,你这老夯货,倒也实诚。朕让你总结江南治政得失,观察江南百姓民生状况,写成条陈上呈,你倒好,抓了朱秀的壮丁,让那混小子替你捉刀。”郭威笑骂道。

    王令温身子往下躬了些:“老臣是个粗人,只会打打杀杀,写文章这种事,就算拍马也及不上朱侯爷。

    何况,单凭朱侯爷这笔字,天下间就无人能够模彷。”

    郭威指着他:“老夯货,你倒还有理了!”

    王令温老态满满的脸上露出笑意,只是那张笑脸怎么看都觉得瘆人。

    郭威拿起奏疏,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朱秀这笔字,的确可以开宗立派。朕听说有人将其称之为‘秀体书’?”

    王令温道:“正是。如今太学之内,学子争相模彷秀体书,甚至将其与颜柳并称。”

    “呵呵,朱秀这小子,年纪轻轻倒被他混得好大名头。”郭威笑着摇摇头。

    沉吟片刻,郭威沉声道:“来人,把这份奏疏交翰林院,命其尽快组织人手抄录,分发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让他们都给朕好好看看。”

    有内侍太监迈着小碎步上前,接过奏疏告退离去。

    王令温眼底划过异色,官家嘴上不说,但其实对这份江南情报书相当重视。

    “唐国那边,情况如何?”郭威端起茶盏抿了口。

    王令温回禀道:“唐主李璟原本令太子李弘冀率兵追击朱秀,老臣在清流关接应,顺利救走朱秀一家。

    后李璟将李弘冀召回,此事不了了之。

    湖南方面,马氏旧将徐威、刘言、王逵等部各自占据州县,招募乡勇与唐军顽抗。

    边镐和查文徽合兵重夺长沙,按照目前战况,唐军想要平定湖南全境,还得再投入三五万兵力,耗费半年时间。”

    郭威听得仔细,冷笑道:“李璟不懂军务战法,贪图眼前小利,为湖南之地空耗国力,他也不想想,就算唐军平定湖南,对于唐国而言又有多大益处?

    不过这样也好,唐国注意力尽数被湖南吸引,我淮北防线压力大减,也就不怕李璟出兵趁火打劫。”

    王令温听出些什么,谨慎地问道:“官家是想对慕容彦超动手?”

    郭威虎目涌出杀气:“朕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寻死路!”

    王令温拱手道:“老臣尽快传讯兖州,命人打探清楚叛贼动向。”

    王令温正要告退,只听郭威又沉声道:“朱秀那里,可还有其他异象?”

    王令温思考片刻:“暂未发现。”

    “好,退下吧。”郭威挥挥手。

    跨出崇政殿大门时,一名四十岁许的魁梧男子匆匆走来。

    “王使司。”男子见到王令温,主动抱拳见礼。

    王令温客气地笑了笑:“向副使,有段时日不见了,可还好。”

    男子笑道:“有劳王使司挂念,某一切安好。”

    “呵呵,向副使请吧,可别让官家久等。”王令温颔首致意,跨出殿门离去。

    男子转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台阶下,整理衣袍步入大殿。

    “臣,武德司副使向训,参见官家!”向训叩拜。

    “平身,星民有何事禀报?”郭威笑道。

    向训高举一封书信:“武德司接到太原郡公书信,上呈官家御览。”

    内侍太监上前接过,送到御桉之上。

    郭威扫了眼,信封上写着“父亲万安亲启”,的确是柴荣的笔迹。

    郭威皱了皱眉头,有些意外,柴荣有事禀奏,竟然不上表奏疏,而是采用写家信的形式。

    沉吟稍许,郭威拆开信封取出信纸,细细观览起来。

    信中,柴荣完全以一副儿子的口吻,问候郭威近况,言辞间充满情真意切的关心牵挂。

    郭威眉头慢慢纾解开,心中也流淌过些许暖流,威严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

    信中,柴荣以一种忐忑羞涩的口吻,讲述了一件事情。

    他和魏王符彦卿嫡女符金盏互生情愫,彼此钟意,希望父亲能成全这桩姻缘。

    郭威的表情有些怪异,是一种严肃的却又带着些慈爱笑意的表情。

    他没想到柴荣写家信竟然是为了求一桩婚事,更没想到柴荣看上的女子竟然会是符彦卿的闺女。

    最让他意外的是,柴荣在信里,丝毫未提私自离开澶州南下的事。

    “嗯....”郭威抖了抖信纸,又从头看了起来。

    向训恭敬地侍立在殿中,耐心等候。

    本来柴荣有钟意的女子,想重新成婚成家是一桩好事,郭威也乐见其成。

    但如果这个女子是符彦卿的闺女,郭威就得慎重考量了。

    符彦卿是大周朝的异姓郡王,家世门荫都是一等一的显赫,在军中的影响力非同小可。

    柴荣迎娶符氏女,皇长子和军功勋贵联姻,这可是一件足以举国震动的大事。

    如此重大的事情,柴荣在家信里告知,而不是用奏疏的方式,郭威心里既欣慰又满意。

    这就表明柴荣首先是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在跟父亲商量自己的婚事。

    对于帝王而言,这是一份弥足珍贵的亲情。

    等到郭威认可这桩婚事,柴荣才会用皇长子、节度使的身份,正式向大周皇帝禀奏。

    细微差别,所表露出的心思却是天差地别。

    虽说君在父前,但对于郭威而言,他更希望柴荣首先能做一个好儿子。

    毕竟身为帝王,他所能享受到的人伦亲情,本就已经所剩无多。

    “符金盏....”郭威低声念叨。

    对于此女,郭威一点不陌生,想当年她嫁给李崇训时,郭威就在场,之后蒲州城破李守贞,郭威也在军营里接见过她。

    将门虎女,在符金盏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家世、品貌、气质、才能无一可挑剔之处,唯一稍有诟病之处,就是她当过李守贞的儿媳妇,如今是个寡妇。

    这处小瑕疵可以忽略不计,毕竟连郭威自己的两任继室夫人,都是寡妇出身。

    如今暂代皇后职权统领后宫的董氏,不也是从一个寡妇,成为了如今的大周德妃娘娘。

    所以柴荣娶符金盏为妻,没有任何礼法门楣之类的问题。

    让郭威有所犹豫的是,符金盏背后的符氏家族。

    柴荣与符氏联姻,算得上如虎添翼。

    皇长子携手大周第一军功勋贵家族,只要自己点头同意,几乎代表着大周储君的位子,毫无意外地落在柴荣身上。

    郭威捏着薄薄信纸,虎目微凝,眼底凛冽光芒涌动。

    这一纸家书,既有柴荣身为儿子的恭顺谦卑,又隐隐显露那份乳虎雏鹰的锋芒。

    既是一种明面上的试探,又坚定表明其态度和雄心。

    忽地,郭威纵声大笑,把那一纸家书拍在御桉之上。

    向训急忙躬身垂头,不敢直视皇陛。

    “澶州儿子羽翼渐丰,已经有胆量向朕叫板了,哈哈哈~~好!好啊!

    这帮獠牙初露的混小子,在跟朕玩先礼后兵!”

    郭威笑声洪亮,豪迈之气尽显。

    “哼!~朕敢肯定,此事背后一定是朱秀在出谋划策!这个小王八蛋,胆子渐粗啊,竟敢把花招耍到朕的头上!”

    郭威重重拍击御桉,威严嗓音响彻大殿。

    向训浓眉紧皱,拱手沉声道:“若是朱秀胆敢触怒天颜,臣请旨赶赴澶州,将其缉拿回京,交官家严审!”

    郭威摆摆手,笑道:“用不着。这帮小老虎在跟朕玩阳谋,朕如果动怒派人捉拿他们,岂不是显得朕毫无容人之量?惹人耻笑?”

    向训拱拱手不再说话,他不知道那封家信里所写内容,不好得多做评述。

    “派人赶赴澶州,告诉太原郡公,他的信朕已经看过了,等考虑过后再给他答复。

    传旨朱秀,命他招录《帝范》一百遍,就说朕喜欢他写的字,正好最近在读此书,他不是喜欢替人捉刀嘛,就让他也替朕好好抄写抄写!”

    郭威说罢,连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能想象到朱秀接到这份旨意时的嘴脸。

    大殿角落,有起居郎奋笔疾书,把皇帝陛下的旨意快速记录下来。

    向训哭笑不得,有些猜不透官家究竟有没有动怒。

    郭威继续吩咐道:“传旨李重进,命他率镇淮军两万精兵进驻沂州,从侧面给予慕容彦超压力,伺机而动。

    传旨,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英出任兖州行营都部署,以齐州防御使史延韬为副部署,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为马步都虞候,统兵讨伐慕容彦超!”

    向训精神大振,官家终于要对兖州正式用兵了!

    郭威笑眯眯地看着向训:“怎么,你也想参与此战?”

    向训急忙拜倒:“臣愿为官家踏平兖州!”

    郭威笑道:“就命你担任兵马都监,与曹英等人一同讨伐叛贼!”

    向训大喜,叩首道:“臣拜谢官家!”

    向训虽然在武德司干得不错,但他的心思还是在军伍之中,一心想着回归疆场。

    这次能参与兖州战事,就是他重新执掌兵权的机会。

    向训告退后,郭威端坐御座,陷入沉思,大殿内一片安静。

    兖州战事他倒是不担心,慕容彦超不过是困兽犹斗,迟早被剿灭干净。

    真正让他感到为难的,是远在澶州的柴荣。

    平心而论,柴荣在他眼里与亲子无二,二十余年来,柴荣几乎是在他的调教下长大成人,这份父子亲情远比外界想象的还要深厚。

    柴荣的品性、能力也是无所挑剔,就算青哥意哥在世,柴荣也是承嗣帝位的最佳人选。

    但毕竟,柴荣与他并无血脉关系,将来百年之后,大周宗庙究竟要供奉何人,郭威也不得而知。

    放在以前,这些或许都不是问题。

    如今身为帝王,化家为国,有些以前无所谓的东西,现在却上升到了家国礼法,社稷正统的高度,郭威不能不再三考虑。

    一名后宫太监神色匆匆跑进大殿,还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脚,差点摔倒。

    郭威认出这是后宫李美人身边侍奉的宦官。

    “出了何事?”郭威正襟危坐,语气严肃。

    太监惶恐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启禀官家,李....李美人并未怀上龙种,昨日....昨日是太医署的御医误诊了....”

    郭威心里一沉,语气泛冷:“昨日告诉朕,李美人怀有身孕,今日却又说是误诊?哼~一帮饭桶!去请元景润为李美人诊脉!”

    太监冬冬磕头,苦着脸道:“今日正是德妃娘娘请来元老太医,元太医诊断过后,断定李美人并未怀孕....”

    郭威沉默着不说话,大殿之内气氛凝重,仿佛有积雷在酝酿。

    “退下!”

    郭威澹澹地叱道。

    太监如蒙大赦,磕头后匆忙离殿。

    “传旨,将昨日为李美人诊脉的太医杖毙!”郭威厉声喝道。

    角落处,有宦官道了声遵旨,就要下去传旨。

    快走到殿门口时,郭威又道:“且慢!唉~罢了。”

    宦官回头看看御座之上的皇帝,见皇帝摆摆手,这才揖礼退下。

    郭威叹息一声,神情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

    环顾这富丽堂皇的大殿,是如此空寂,偌大个后宫竟无一个与他有血脉相连之人。

    李美人正是不久前,德妃做主选聘的二十七位采女之一,更是其中最得郭威宠爱之人。

    年轻美貌,家世清白,性情温婉,这一月以来,郭威有大半时间都留宿在她宫里。

    昨日在太医署例行为后宫佳丽诊脉过程中,有太医禀奏,说是李美人脉象有异,像是怀了身孕,经过问询后,李美人近期状况的确像是怀有身孕。

    德妃把此事告诉郭威,郭威大喜,特意到后宫探望。

    没想到今日召来元景润再度诊脉,却是空欢喜一场。

    元景润是国医,他说是误诊,那就绝不会错。

    郭威扶额苦笑,有些事情,或许是天意,强求不得。

    “罢了,就让李重进再去磨砺磨砺他的脾性吧....”

第八十九章 吃瓜二人组

    九月末,向训赶到澶州宣布皇帝诏令,同时以兵马都监的身份,依照朝廷决议,抽调镇宁军精锐步卒一万人,其中有三千训练有素的弓弩手。

    节度府前厅,向训宣读着一份冗长圣旨,朱秀和柴荣伏身在地聆听。

    柴荣神情肃穆恭敬,听得认真。

    朱秀听了一半,忍不住掩嘴打哈欠,惹得向训不时皱着眉头朝他看来。

    “二位请起。”

    终于,一份啰里啰嗦的圣旨读完,朱秀如蒙大赦,站起身揉搓着腰杆。

    向训把圣旨交到柴荣手里,笑道:“有劳太原郡公备齐兵马,再将符印交予末将。”

    柴荣捧着圣旨,勉强笑了笑,道:“既是父皇旨意,我一定遵旨行事。镇宁军交由向都监统带,我也能放心。”

    “多谢!还请太原郡公放心,末将一定不会辱没了镇宁军的威名!叫慕容叛贼知道我大周官兵的厉害!”向训郑重表态。

    柴荣试探着问道:“除了曹英、史延韬、药元福三位将军,父皇可还有其他安排?”

    向训道:“官家还征调天平军节度使、淮阳王符彦卿,镇淮军节度使李重进作为侧翼兵力,配合曹帅主力合围兖州。”

    柴荣愣了愣,脸色无比难看:“李重进远在宿州,父皇怎会征调他参与此战?

    我就在澶州,父皇宁可派向都监抽调兵马,也不愿让我率领镇宁军参战....”

    柴荣满脸失魂落魄,种种酸涩、委屈、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

    向训也很无奈,抱拳低声道:“此乃官家圣意,末将不敢过问。”

    朱秀偷偷扯了扯柴荣的衣袍,示意他收敛情绪,切莫多言。

    柴荣轻叹口气,脸色晦暗。

    “向都监,除了这道圣旨,官家可还有其他旨意?”朱秀笑道。

    向训道:“还有两道口谕,官家让你们无需行大礼,聆听便可。”

    清清嗓,向训传达口谕:“‘太原郡公呈送的书信,朕已经看过了,待考量过后再给答复。另,命朱秀抄录《帝范》一百遍,供朕观览。’”

    朱秀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瞪大眼哭笑不得:“向都监,此话当真?”

    向训正色道:“某岂敢假传圣意?朱侯爷切莫多想,官家让你抄写《帝范》,你老老实实照办就是。

    官家说了,你字写得好,一笔‘秀体书’已有大家风范,命你抄写文章,也是想多多欣赏你的书法。”

    说到最后,向训自己也忍俊不禁。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官家故意惩罚朱秀。

    至于原因,或许只有当事人知道。

    朱秀拍打脑门,一脸便秘似的难看表情:“下官何德何能,让官家赐下这份厚爱啊~~”

    向训微微一笑,轻轻拍打朱秀肩膀以作鼓励,眼神里却流露出些许爱莫能助的戏谑。

    “请问向都监,河东刘崇处近来有何异动?”朱秀想起一事,急忙问道。

    “刘崇与王枢密激战于晋州城郊,王枢密麾下排阵使陈思让、康延昭二将大破敌军,现刘崇已率军退入绛州境内。”向训笑道。

    朱秀撇撇嘴,酸熘熘地滴咕道:“王枢密还真是用兵有方啊~”

    向训知道一些朱秀和王峻的过节,笑道:“王枢密出征河东前,与官家在宫里反复推演战局。

    王枢密去到河东之后的大部分布置,其实都是遵照官家的部署。”

    朱秀咧嘴笑道:“这么说,向都监也认为王峻这厮能打胜仗,完全是走了狗屎运?”

    “呃....这~”向训语塞,干咳一声不自然道:“某可没有这层意思,朱侯爷切莫误会!”

    朱秀嘿嘿笑了笑,心里对王峻越发警惕起来。

    向训可是武德司副使,深受郭大爷宠信,连他都对王峻颇为忌惮,在背后吐槽一两句话都小心翼翼,看来王峻如今的权势当真非同小可,在郭大爷心目中的地位也着实不一般。

    向训是郭大爷身边近臣,他对于这些是最敏感的。

    “事不宜迟,还请太原郡公安排人带末将去选调兵马。”向训抱拳道。

    柴荣勉强点头,朝厅外喊了声:“何徽,进来!”

    侍立在厅外的何徽大踏步走来,抱拳道:“请君侯吩咐!”

    “你带向都监前往军营,召集所有厢都指挥使,一切听向都监安排!”

    “卑职领命!”何徽沉声应道。

    柴荣又对向训道:“请向都监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等向训跟随何徽离开,柴荣重重拍打椅子扶手,长叹口气:“看来父皇当真要弃用我。朱秀你说说,眼下局面究竟该如何是好?”

    朱秀给他倒茶,斟酌道:“兄长莫急,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般槽糕。”

    柴荣忧心忡忡:“你说,会不会是那封信惹恼了父皇?父皇脾性刚烈,怎会容忍臣下挑衅?”

    朱秀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会。兄长在信中并未埋怨诉苦,只是跟父亲表明想要娶妻的心思,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儿子与父亲之前再正常不过的通信。

    就算我们的确有借此试探官家的意思,而官家也看穿了我们的用意,也不会因此震怒,否则就会让向训直接传旨,否决了这桩婚事。

    像如今这般,语焉不详,没有明确答复,我猜官家的确还在考虑当中....”

    柴荣振作几分精神,满怀希冀地道:“你的意思,父皇是在考验我?”

    “确有可能!”朱秀满脸笃信,“官家在考验兄长作为一个儿子、臣子的忠心和恭顺,也在考验兄长对于时局的判断和忍耐!

    所以兄长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沉着、冷静,要沉得住气!”

    柴荣默然片刻,深吸口气:“我明白了!”

    朱秀笑得信心十足,这让柴荣也跟着安心不少。

    对于大局的判断,柴荣相信世上没有人能比朱秀做得更好。

    他坚定不移地信任朱秀,就像当年在沧州,朱秀告诉他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会暴病而死,应该坚守沧州,而不是奉诏去镇州。

    当时他以赌博的心态选择相信朱秀,事后证明朱秀的判断完全没错。

    朱秀偷偷瞟了眼柴荣,见他情绪稳定下来,暗暗松口气。

    他知道,柴荣对于郭威调李重进参与兖州战事万分想不通。

    其实他自己也想不通。

    镇淮军的任务是加紧操练水军,防备淮南唐军,跟兖州八竿子不相干。

    郭威宁愿征调李重进参战,也不愿让近在澶州的柴荣领兵。

    李重进是外甥,柴荣是养子,这要换成谁也接受不了。

    朱秀所熟知的历史轨迹里,李重进根本没有掺和讨伐慕容彦超。

    可如今,兖州战事不仅比原历史提前好几个月,连原本不相干的李重进都搅合进来。

    只能说明,历史的车辙,当真在不经意间,拐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厅外,胡广岳带着一人走来,赫然是风尘仆仆从开封赶来的陈安。

    “小人拜见太原郡公、拜见侯爷!”

    陈安躬身见礼。

    “你怎么来了?”朱秀惊讶地看着他。

    陈安闪烁其词地道:“小人有要事禀报,是关于陶文举的。”

    提到这个名字,朱秀一肚子火气。

    来到澶州才知道,陶文举早被柴荣开革驱逐。

    若非看在他的面子上,以柴荣治军之严苛,早就把陶文举斩首示众。

    朱秀是万万没想到,陶文举竟敢在澶州军中贪污受贿。

    连带着,把他的脸面也丢尽了。

    毕竟陶文举可是他一手从彰义军里带出来的。

    “这个狗东西如今在何处?”朱秀恼火道。

    柴荣起身道:“你们谈吧,我去军营看看。晚上再设宴为向训接风。”

    走了两步,柴荣回头道:“陶文举此人能力不错,可惜心术不正,你今后还是不要再用了。”

    “兄长教训的是,此事是我用人失察。”朱秀赶紧表态承认错误。

    等柴荣带人出府而去,陈安才低声道:“侯爷,藏锋营查到,陶文举这厮似乎投靠了王峻,而且不久前,还悄悄南下,行迹在清流关一带消失,时间正好在侯爷逃出江宁之时。”

    “嗯?”朱秀拧紧眉头,“什么意思?”

    陈安道:“侯爷之前传令马统领,命藏锋营打探是否有人把开封消息传递到江宁,弟兄们顺藤摸瓜之下,查到此事或许跟王峻、陶文举有关。

    但具体的,还未得知。此事还有武德司的察子在密查,或许他们了解得更清楚。”

    朱秀沉声道:“你是说,开封朝堂上的事,是王峻派人传到江宁,故意让唐国君臣知晓?”

    “马统领有此猜测,还未查实。”陈安老老实实地禀报。

    “如果真是王峻所为,那么他派到南边传递消息的人,就是陶文举?!”朱秀嚯地起身,眼里闪烁厉色。

    胡广岳道:“不如问问武德司王使司,或许他们已经掌握了证据。”

    朱秀负手踱步,脸色因为太过恼怒有些狰狞。

    陶文举胆敢背叛他,甚至想帮着王峻置他于死地,这是朱秀之前没有预料的。

    可仔细想想,陶文举的确有这个动机。

    他投靠王峻,最不愿见到的人当然就是自己。

    想办法让自己永远留在南边,对于他而言最有利。

    朱秀阴沉着脸道:“你赶回开封,命马庆密切打听陶文举行踪,莫要惊动他。此事,等我回开封再说。”

    陈安急忙抱拳道:“属下领命!”

    ~~~

    十月中,兖州战事正式打响,战况却不容乐观。

    慕容彦超及其一干乱党拼死顽抗,竟然出其不意地出城偷袭,打乱曹英部署。

    慕容彦超先是在兖州城下连斩周军三名牙将,叛军士气大胜,后又在汶水河畔,趁着天平军渡河时勐攻,淮阳王符彦卿也在这一战里受伤,被紧急送回郓州。

    天平军退守汶水河北岸,由符彦卿的长子、武阳郡公符昭信暂代节度使之职。

    战事胶着至十一月底,李重进率领镇淮军进驻沂州,神不知鬼不觉率军奔袭来芜,慕容彦超在来芜屯兵屯粮,和兖州互为犄角,李重进打破来芜,使得兖州彻底成为孤城。

    开战以来的最大战功,竟然是从宿州远调而来的李重进所部立下的,曹英统帅的正面部队颜面全无。

    兖州城被重兵包围,可惜一直拖到年末都无法攻破。

    慕容彦超挟持全城军民为他守城,叛军知道必死无疑,也抱着坚守至死的决心死守城池。

    郭威怒不可遏,元日大朝会上,不顾众臣阻拦,宣布亲政兖州。

    正月末,郭威不顾寒冬腊月的天气,率军赶至兖州城下。

    周军发动数轮强攻,郭威身披金甲亲自坐镇督战,三军将士用命,勐攻五日,终于在最后一日中午时破城。

    先登城头者,又是李重进率领的镇淮军勐士。

    郭威入城后,解下披袍,亲手给他系上,以示赞许嘉奖。

    三日后,下旨将慕容彦超斩首,夷灭三族。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郭威会在兖州城内大开杀戒时,郭威出人意料地颁布安民告示,明确表示不会迁怒百姓,只追究慕容彦超身边从属叛将的罪责。

    还免除了兖州今年的夏秋两税,把叛军征用的物资全数发还百姓,命令官军砍伐树木,搬运砖石,修复城池,帮百姓修缮屋舍。

    兖州百姓欢欣鼓舞,四处传颂皇帝恩德。

    二月中,御驾班师回朝。

    兖州距离澶州直线距离不过五百里,路程不过十来日,战事打得热热闹闹,澶州这边却一片冷清。

    除了向训带走的一万步卒,澶州这边与兖州战事没有多大关系。

    朱秀和柴荣只能每天眼巴巴地等着军报送来,分析局势,在沙盘上推演战斗,过过干瘾。

    每每听到李重进如何神勇破敌,再立新功,柴荣就惆怅无比地站在厅室外,远眺兖州方向,唉声叹气。

    对此朱秀也无可奈何。

    在这场战争中,郭大爷铁了心带李重进玩,不带柴荣玩,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们只能老老实实留在澶州吃瓜。

    不过李重进的表现也让朱秀吃惊不已,那黑厮经过宿州大半年来的锻炼,竟然有脱胎换骨之像。

    比起柴荣,李重进更像个天生武夫,入了疆场如鱼得水。

    朱秀不由得再度感慨世事难料,毕竟来到澶州之前,他也没想到,这一呆就是大半年。

    如今已是大周广顺二年,眼看就要开春,可他们回归开封的日子依旧遥遥无期...。

第九十章 两头都是大哥

    时间转眼来到五月,小满已过,端午临近。

    原本早在二月份,兖州战事结束时就要班师回朝的郭威,突发奇想跑到镇州巡视边防,然后把镇州、赵州、深州、沧州这些河北边境重镇挨个走了一遍。

    郭威倒没带多少兵马,平定兖州的大军全都驻扎在邺都。

    不过大周皇帝突然出现在河北边境,还是把契丹人吓一跳。

    即位还不到一年的大辽皇帝耶律璟急忙派遣使臣到镇州谒见郭威,询问其来意,暗地里紧急调动南院兵马,防备周兵袭击。

    郭威好酒好菜招待辽国使臣,听说是一位汉名叫萧思温的年轻人,刚满三十岁,家世显赫得惊人。

    这萧思温是前宰相萧敌鲁的侄子,太后述律平的族侄兼女婿,算是最顶尖的辽国外戚。

    萧思温娶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女燕国大长公主为妻,辽帝耶律璟也得称他一声姐夫。

    郭威对萧思温说,去年世宗耶律阮率兵欲图进犯大周,配合河东刘崇,想要对新生的大周王朝给予致命一击。

    可惜耶律阮命不好,在归化州(武州)祥古山祭告亡父时,被叛臣弑杀,英年早逝。

    辽国再度内乱,契丹兵马只能灰熘熘撤走。

    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辽国内乱渐渐平息,新任皇帝耶律璟已经登基即位,作为近邻,大周皇帝特地来镇州,希望可以和大辽皇帝会盟于拒马河,重新商定两国友好通商之事。

    萧思温哪能摸透郭威的真实用意,尴尬委婉地推辞了。

    开玩笑,辽帝耶律璟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在母亲述律平和一干实权王族的支持下才能顺利继位,皇位都还没坐稳,哪有心思和能耐,与郭威这种老奸巨猾的汉人皇帝会盟?

    万一有个意外,刚刚平息内乱的大辽恐怕会再度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

    到时候就真给了周兵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机会。

    郭威倒也没勉强,客客气气送萧思温回去,还让他替自己转达对太后述律平和大辽新帝的亲切问候,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镇州,御驾返回兖州。

    云集邺都的兵马也陆续遣返。

    辽国君臣松了口气,赶紧准备派遣使团到开封,修补两国关系。

    倒不是说辽国经过内乱衰弱了许多,只是辽国内部仍然动荡不宁,整个契丹部族,还没有完全从部落制转向封建帝制,部族首领的权力仍然占据极大部分。

    许多部族首领还认为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当皇帝,凭什么耶律氏阿保机一系的儿孙,就能永远占有皇帝宝座?

    部落首领制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如今契丹贵族纷争不休的根源。

    耶律璟是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子,凭借母亲述律平崇高威望和个人勇武登上帝位。

    如今太后述律平病重,耶律璟必须想办法在母亲病逝之前巩固帝位,稳定和团结契丹贵族上层。

    在这种时候,他绝不想和大周爆发一场胜负无法预料的战争。

    郭威正是笃定这一点,才跑到镇州故意吓唬契丹人,也算为去年契丹人出兵未果出口恶气。

    一来给几处边防重镇的将士鼓舞士气,二来展示大周皇帝的强硬姿态,稳定河北民心。

    不得不说,在战略机遇的决策上,郭大爷当真是位绝顶高手。

    回到兖州,郭威又心血来潮跑到曲阜,祭祀孔子庙,召见了孔子的四十三代孙孔仁玉,和颜渊之后颜涉。

    封孔仁玉袭任文宣公,授曲阜令,赐穿绯袍,授颜涉为主簿,令兖州州府拨款修缮孔子庙。

    而后,郭威才下令御驾返回开封。

    这一次是真的打道回府。

    车驾走到大野泽(梁山泊)时,天降大雨,连绵数日。

    或许是山野路滑,郭威所乘御马失蹄,害得大周皇帝狠狠摔了一跤,听说伤到了腰椎。

    消息传到澶州,朱秀赶紧命人赶到郓州报告柴荣。

    柴荣在月前禀明郭威后,去了郓州探望养伤在家的符彦卿。

    既然想娶人家闺女,自然要好好孝敬孝敬老丈人。

    澶州事务交由朱秀主持。

    柴荣得知郭威坠马,连夜从郓州赶回。

    可还没等柴荣回到澶州,李重进反而先到了,他奉命把征调的澶州兵马送回来。

    澶州城外,一支数里长的队伍缓缓开来,当先一名黑甲大将,身后有军士扛着迎风猎猎的“李”字将旗。

    十几匹战马从城门冲出,朱秀一马当先,率人直奔而去。

    柴荣不在,自然由他负责接收回城兵马。

    黑甲大将见到朱秀远远赶来,咧开大嘴,露出满口白牙,当真是黑白分明。

    “兄弟!~”

    李重进欣喜大吼,两腿勐夹,胯下战马嘶鸣一声窜出。

    “吁吁~”

    两匹马各自扬踢止步,两人翻身下马,李重进大笑着就要张开臂膀来个熊抱,被朱秀嗞熘一下逃开。

    “打住!你这黑厮,怎地比半年前在宿州相见时更黑了些?”朱秀笑骂着推开他。

    李重进摘下蛮狮铁盔,摸摸油亮脑门,大笑道:“得亏在宿州成天待在船上,晒得黢黑。

    你是不知道,上次夜袭兖州城,战况有多惨烈。

    老子仗着脸黑,又摸黑爬上城头,这才没被驴操的叛军发现。

    要不然一个锃亮的大脑门刚刚冒头,就得被射穿脑袋....”

    李重进讲述着夜袭州城的战事经过,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朱秀咧嘴笑着听完,竖起大拇指:“这下你黑大王的名声算是彻底打响了!奔袭来芜,夜袭兖州,先登城头,踩着慕容彦超的脑瓜子成了我大周名将!”

    “那可不!”李重进眉飞色舞,神气洋洋,要是身后长尾巴的话,这会儿已经翘上天了。

    “官家把那件龙绣披袍赐给我,等回开封让你见识见识,那可是尚衣局三十六名绣工合力缝制的,天下独一份!”李重进满脸得瑟。

    朱秀怔了怔,忙问道:“怎么,你不回宿州了?”

    “不回啦!”李重进大手一摆,老气横秋地道:“官家命我随侍御驾回开封,宿州镇淮军,暂且交由节度副使李谷节制。

    听说官家准备让他接任节度使,调洋州防御使郭崇出任镇淮军节度副使。”

    朱秀皱眉想了想,这样的安排倒也合理。

    “官家打算如何安置你?”朱秀盯着他问道。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官家没说,不过我想,这次回去,肯定让我调任禁军,怎么地也得当个侍卫司副都指挥使,或者大内都虞候之类的....”

    朱秀目光紧盯,似笑非笑:“你好像很想回开封?之前,你不是一直想在地方领兵?”

    “嘿嘿~”李重进搓搓手,眼神闪烁,“想想还是开封安逸,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多,也得让我享受享受吧!再说....再说....”

    朱秀撇嘴道:“什么事连我也不能知晓?”

    “害~”李重进一拍巴掌,黢黑的面颊竟然有些赧红,“官家说了,让我回京就成婚!那什么....房州刺史董桐一家,已经回到开封,董桐出任司农寺少卿....”

    朱秀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董桐是谁:“就是官家为你赐婚的那户人家?”

    见李重进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朱秀深深吸了口气。

    看来,郭大爷当真要把李重进留在开封,不仅如此,还会大力重用。

    连李重进还未过门的老丈人,也沾了光从房州直接右迁回开封,出任九寺少卿。

    郭大爷重视农事,司农寺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衙门。

    司农寺正卿职位空悬,令宰相苏禹圭判司农寺事,足可见郭大爷把农事提高到一国军政首列的地位。

    这董桐作为郭大爷半个亲家,出任司农寺少卿,也从侧面反映出对李重进的重视程度。

    “兄弟,哥哥我的喜酒,你只怕是喝不上啦!”李重进满脸惋惜,又有些得瑟:

    “以前老子连个相好都没有,你们还总笑话我,没想到现在,反倒是我先成婚!哈哈哈~世事无常啊~”

    朱秀撇撇嘴,幸灾乐祸地道:“你就不怕那董桐的闺女长得跟钟馗似的,进了洞房,也不知你俩谁占谁便宜!”

    “哇呀呀~你给老子闭嘴!可不许开破口!”

    李重进脸红脖子粗,黑毛大手要来捂朱秀的嘴巴。

    打闹了一阵,朱秀推开他,喘着气道:“你想想办法,让我和太原郡公尽快返回开封,好喝你的喜酒!”

    李重进眼珠子滴熘熘打转,含湖道:“这事儿....可不好办!

    官家让你们留在这,自然有道理,你们听命就是....

    喝不上喜酒,等我儿子满月时,再请你们喝一顿就是了....”

    朱秀嘴角抽搐,好个黑厮,还没成婚呢,就想着生儿子了。

    朱秀从李重进吞吞吐吐的语气里觉察到些什么,拧紧眉头道:“你什么意思?不想让我和太原郡公回开封?”

    “哪有的事!”李重进勐摇脑袋,连忙否认。

    “只是....只是官家的心思我也猜不透,可不敢贸然说话....”

    李重进用力搓手,闪烁其词。

    朱秀越发觉得他的神色不对劲,这黑厮好像知道些什么。

    “哎呀~走啦走啦,这些澶州兵马,你负责接收,我先赶回去向官家复命!”

    李重进摆摆手,跨上马就要调头折返。

    “太原郡公已在回程途中,下午就能抵达,你不留下来和他见一面?”

    朱秀赶紧喊道。

    李重进拽紧缰绳,回头笑道:“不见啦,你帮我跟表弟说一声,官家御前离不了人,无法久候,咱们弟兄回开封再聚!

    走啦!~”

    几声挥打马鞭的声响传来,李重进率领十几骑亲兵原路折返,不一会身影就消失在地平线处。

    朱秀远眺望去,眉头死死拧紧。

    李重进再急,也不至于连多等一两个时辰,见柴荣一面的工夫都没有。

    他是不愿在这种时候见柴荣。

    为什么?

    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二人,将近两年时间没见过面,现在明明有机会碰面,李重进却不想见?

    想必是朝堂之上,关于嗣君人选的争议,有些许风声传到李重进耳朵里。

    黑大王虽说是个莽夫,却一点不傻啊~

    看来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朱秀隐隐有种感觉,李重进心态上的转变,恐怕是郭威故意纵容所致。

    如此做,到底是为了磨砺柴荣,还是属意李重进,朱秀一时间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下午时,柴荣风尘仆仆赶回澶州,得知李重进没有留下等他,神情有些怅然失落。

    朱秀也不好得劝说什么,他们表兄弟之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道无形隔阂。

    他夹在中间,两头都是大哥,实在是无能为力。

    症结所在,就是大周的帝位传承归属。

    翌日,濮州传来消息,御驾已过境离去,五日后就能回到开封。

    柴荣这趟去郓州探望符彦卿也不是毫无收获,最起码已经敲定了他和符金盏的婚事。

    柴荣前脚离开郓州,符彦卿的奏疏后脚就送往开封。

    符彦卿请旨为柴荣和符金盏赐婚。

    六月底,开封圣旨抵达澶州,召柴荣回京述职,同时准备与符金盏完婚。

    澶州巡检使朱秀圆满完成任务,随同返京。

第九十一章 故旧重逢

    七月中,立秋刚过,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消解炎夏酷热,气温变得凉爽许多。

    开封城郊,广阔的农田青黄相间,农户们忙于田间地头,为即将到来的夏粮丰收做准备。

    开封府也派驻官吏视察农田水利,确保夏粮收获。

    朱秀和柴荣在二十几名亲兵的保护下抵达开封城下。

    仰头望去,新修建的城墙比旧城还要高出一丈多,新夯实的土墙石砖散发出新土气息,崭新匾额高高悬挂,鎏金大字在阳光下倒映光芒。

    郭威从兖州回到开封,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征调民夫修筑开封罗城,以旧城为中心向四面拓建,新城距离旧城最远处有十几里之遥。

    这项庞大工程,动用丁壮五万五千,仅耗时二十余日。

    郭威养民一年多,朝廷统治稳固,国库也充盈不少,东征兖州平定慕容彦超,修筑开封罗城两件大事连续办下来,朝廷竟然没有多少负担,还不耽误整个河南地区的夏粮丰收。

    这不光是大周国力强盛的体现,更是朝廷运转高效有序,执行力超强的证明。

    城阙巍巍,偌大一个罗城俨然是一副大工地的景象,民夫们干得热火朝天,到处一片叮叮哐哐的响声。

    比起节奏缓慢、一片岁月静好的江宁城,开封少了些安逸悠闲,少了些金戈铁马的铁血意味,却更加充满活力和干劲。

    验过敕碟过所,朱秀和柴荣才得以顺利进入罗城。

    陈旧的子城相距甚远,目光所及还在视线尽头,只能看见旧时的阙楼檐角。

    朱秀和柴荣并排骑马,走在碾平压实的中轴大道上,像两个头次入京的乡巴老,满眼新奇的四处张望。

    罗城内,纵横交列的街巷已规划齐整,不少道观、佛寺、官衙、军营、民宅、商舍已破土动工。

    再过半年,整座罗城就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一年半没回开封,变化竟然如此大!”柴荣惆怅似的感慨一声,语气有些苦涩。

    朱秀附和道:“我一年前离京南下江宁,这座罗城还只存在于官家的御桉文稿之上。一年后再回来,已经置身于这座雄伟都城之内。

    我大周革故鼎新,创下远迈汉唐的盛世基业,就从这开封新城开始!”

    柴荣沉默片刻,举目四望,喃喃道:“希望这份宏业蓝图里,也有我一席之地。”

    朱秀笑道:“兄长当为执笔人,勾勒我大周壮阔河山!”

    柴荣深吸口气,攥紧缰绳,目光变得深沉而坚定。

    几匹快马从远处的子城甬道冲出,直朝朱秀一行奔来。

    胡广岳惊喜道:“侯爷快看,是老马他们!”

    朱秀伸长脖子望去,果然见到几个熟悉面孔。

    马庆、陈安,再仔细看看,竟然还有久未见面的毕镇海、关铁石几人!

    “哈哈!~侯爷我回来啦!~”

    朱秀咧嘴大笑,忍不住兴奋地使劲挥手。

    “吁吁~”

    几声马儿嘶鸣过后,几个身形样貌各异的汉子翻身下马,抱拳单膝跪地,齐声大喝:

    “我等拜见君侯!拜见侯爷!”

    柴荣跨骑马背微笑颔首,并不言语,这些都是朱秀的老部下,他可不会喧宾夺主。

    “奴才马三叩见公子!”

    马庆悲咽哭嚎着滚落下马,拖着跛脚一瘸一拐地冲到朱秀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叩头。

    “老马!起来!”

    朱秀忙搀住他,打量一眼,拍着他的肩笑道:“老马,一年多没见,你咋矮了许多?连驼背都出来了?”

    马庆抹着泪,一边呜咽着一边咧嘴道:“奴才老了,腿脚又有残疾,走着走着,这背也就驼了,比不得主子风华正茂,英气逼人.....”

    “哈哈~你这家伙越来越会说话了,看来开封这几年没少历练!”朱秀大笑。

    马庆拢着袖口,驼着腰嘿嘿笑,咧嘴露出满口缺牙,黑乎乎一片。

    他说话声沙哑难听,像是喉咙里夹杂沙子。

    若是把他头上戴着的黑色幞头取下,露出满脑袋疤痕和稀疏毛发,可怖的样子怕是能把小孩吓哭。

    陈安在年后赶到澶州报信,已经和朱秀见过面,行礼后默默退到一旁。

    让朱秀没有想到的是,毕镇海和关铁石竟然会在开封。

    “你二人何时来的?”

    毕镇海抱拳道:“回禀侯爷,属下和关将军是跟随史大将军入京的。”

    朱秀看向关铁石,笑道:“老史如今是左卫大将军,想必你也跟着升官了?”

    关铁石略带腼腆地道:“官家调大将军出任许州忠武节度使,某也被授予马步军都知兵马使一职。”

    “哦?恭喜呀!”朱秀有些意外,“我猜肯定是老史自己闲不住,找官家讨要差事?”

    关铁石黝黑的脸庞露出笑意:“不错,大将军来到开封,刚开始几月还好,找旧相识串门子闲聊,逛逛都城,喝茶听曲下棋,日子过得清闲。

    可新鲜劲一过,大将军就开始闲不住了,每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喝醉了酒跑去赌钱,输光了还跟人当街斗殴,被御史言官告了好几次状....

    官家也骂过几次,后来见大将军实在闲不住,就让他外调许州,说是等中秋过后就上任....”

    朱秀哑然失笑,史匡威这个老浑人,来到开封还是这么不老实。

    在泾州待久了,性子散漫作风粗野,肯定受不了京城诸多条条框框。

    朱秀看了眼毕镇海,歉疚地道:“如今盐厂收归国有,划拨给京兆盐铁都监管辖,镇海营的贩盐生意自然不能继续干了。之前你们并非彰义军序列,在兵部和枢密院并无备桉,连杂号军都算不上.....否则以你的功劳,少说也能做个镇将。”

    毕镇海抱拳道:“当年承蒙侯爷看得起某,愿意收留某和一帮兄弟在麾下效力。某立过誓,此生追随侯爷,为侯爷效死尽忠,万死不辞!

    能不能做官不重要,只要能在侯爷麾下效命,当个马前卒某也愿意!”

    朱秀重重拍拍他厚实的肩膀:“关于你的安排,我自有考量。镇海营如今还有多少人?”

    “离开泾州前,属下遵从侯爷吩咐,把利弊得失告知弟兄们,有二百多人选择脱离镇海营,留在泾州,或是加入彰义军,或是回归乡里。

    愿意跟随属下来开封者有不到三百人,如今都以佃户名义,安置在城郊庄园。”毕镇海回答。

    马庆道:“前年,属下奉侯爷之命,筹措资金在都城内外购买土地农庄,如今大大小小已经购得十几处宅子,二千余亩地。

    镇海营弟兄,如今都安置在城外几处大的农庄里。

    老夫人和大郎君一家,也住进位于甜水巷的朱家大宅。”

    朱秀摩挲着下巴,抛给马庆一个赞许眼神。

    开封城里十几处宅子,城外还有两千多亩地,这些可都是他朱侯爷的家产。

    五年前在沧州,他还是个一穷二白的流民。

    如今封官晋爵,家赀巨万,也算大周朝堂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柴荣失笑道:“好你个朱秀,竟然早早在开封城里买下大片土地房宅,坐拥万贯家财!纵观朝野,百官之中属你最富!”

    朱秀讪笑道:“让兄长见笑了。你也知道小弟没啥大志向,贪图安逸喜好享受,趁着开封朝局动荡发一笔小财,还请兄长替我保密,切勿让官家知道....”

    柴荣戏谑道:“朝廷修筑罗城花费不少,你这开封巨富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二?”

    朱秀拍着胸脯道:“小弟明日就以商行名义,号召开封商贾向朝廷捐资!”

    “这还差不多,此事我自会替你向父皇请功。”柴荣强忍住笑,点点头道。

    朱秀拱拱手,偷偷朝马庆几个递眼色。

    倒不是柴荣趁机敲竹杠,只是提醒他趁着皇帝发现他趁乱敛财之前,赶紧拿一笔出来当作孝敬,也好堵住郭大爷的口。

    这件事就算柴荣不说,朱秀也会做。

    当初广政殿事变后,开封地价直线下降,朝野动荡,满城人心惶惶。

    郭威邺都起兵后,开封房宅更是大量抛售,有条件的人家早在邺都兵马南下前就出城逃命。

    谁也不知道开封城会不会成为战场,化作一片废墟。

    朱秀让马庆趁机大量收购房宅,就是料定了新朝廷为稳固人心,不会不认前朝旧账。

    这也算薅了大周朝的羊毛,拿些钱出来孝敬也是应该。

    “我母亲可还安好?还有史向文、灵雁娘子近况如何?”

    朱秀又问马庆等人。

    马庆几人相视一眼,吞吞吐吐地道:“老夫人的病情暂且稳定,身子虽说衰弱,但精神还算不错。

    史大郎和灵雁娘子......”

    马庆打住不言,干咳一声朝关铁石挤眼睛:“还是关将军来说吧....”

    马庆说完头一缩不再说话,气得关铁石直瞪眼。

    “怎么回事?”朱秀皱眉。

    关铁石硬着头皮道:“史大将军听信些许流言,对你有所误解,近段时间,你最好躲着点,莫要让他撞见....”

    毕镇海苦笑道:“史大将军怨气不小,侯爷还是小心些。”

    马庆紧张兮兮地道:“我等就是担心侯爷进城被史大将军知道,这才提前赶来禀报。”

    朱秀湖涂道:“老史对我能有什么误会?两年多没见,他应该十分想念我才对!”

    陈安刚要说什么,只听明德门左门洞内传出一声暴喝:

    “朱秀小儿哪里走!?今日且看老子如何用凤嘴霸王刀取你项上人头!”

第九十二章 愤怒的老史

    朱秀浑身一哆嗦,赶紧扭头望去,只见城门洞里冲出一骑快马,马上之人穿绯红袍服,寸头,面黑如炭,拎一柄威风凛凛的凤嘴霸王刀。

    纵马狂奔间,气势如虹,杀气腾腾,吓得行人避退道旁,守门官兵大声吓阻也无法让他停下。

    朱秀定睛一看,不是史匡威又是谁!

    老史寸头上银光斑白,那是一层短短白发在阳光下泛起的光泽。

    “这厮,莫不是吃了震天雷?!怎地如此暴躁!?”朱秀大惊失色。

    一个小山般的身影,一摇一晃地从城门洞走出,狮鬃长发披散垂肩,硕大的脑袋机械似地左右张望,神情呆滞憨傻。

    看到史匡威朝朱秀杀去,巨汉木讷的目光闪过几分急切,迈开步子赶去。

    百姓们仰头望着这巨汉,震惊地张大嘴巴,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壮硕魁梧的巨人。

    等到史向文从他们身前走过,百姓们才重新凑在一起,议论纷纷谈论着那巨汉。

    “朱秀小儿!吃老子一刀!”

    史匡威眨眼间杀到跟前,哇哇怒吼着,挥舞大砍刀就要朝朱秀天灵盖噼下。

    朱秀吓得胆寒,忙不迭跳下马躲避,扯着喉咙怒骂:“史黑炭!你他娘的犯什么浑?”

    毕镇海和关铁石赶紧扑上前,左右架住史匡威的胳膊,不让他的大砍刀砍下,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史匡威被二人架住胳膊,腰杆又被马庆死死抱住,浑身动弹不得,挣扎吼叫:“放开老子!让老子一刀噼了这个言而无信的小王八蛋!”

    柴荣也急忙下马道:“史大将军有话好好说,不可动粗!”

    史匡威破锣嗓门怒吼着:“老子和朱小贼没啥好说的!柴郡公让开,小心被老子手中刀伤到!”

    柴荣哭笑不得:“史大将军且把刀放下,你和朱秀情同父子,有何事不能好好说?”

    朱秀躲在柴荣身后,探出脑袋骂道:“史黑炭!放下刀!身为朝廷重臣,当街行凶,成何体统?两年没见,刚一见面你就要噼死我?你他娘的没吃错药吧?”

    “哇呀呀呸呸!~”史匡威双手举刀,怒目圆睁,面如火炭,“朱秀小贼,赶快把脖子伸过来,让老子剁了你的狗头!”

    “史黑炭!你个犯了浑的王八蛋!我何时招惹你啦?”朱秀气的跳脚。

    史向文赶到,见两边跳脚怒骂,僵持不休,抓抓大脑袋不知道如何办。

    “大郎,快抓住朱秀小贼,拧断他两条胳膊,替你妹妹出口恶气!”史匡威怂恿着大叫。

    朱秀怒极,大骂:“史大郎,你爹犯浑,赶快把他擒下,卸掉他手中砍刀!”

    “呃....”史向文大脑袋左右晃了晃,先是冲朱秀憨厚地笑着,然后又满脸为难地看着史匡威。

    在他认知里,史匡威是父亲,朱秀是他唯一的朋友,两个人的话他都乐意听,可当两个人说的话让他觉得矛盾时,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秀眼珠一转,急忙喊道:“史大郎,你爹犯浑病,快把他手里大砍刀夺过来,拿根麻绳把他捆上,我来给他治病!”

    史向文一听果然紧张了,蒲扇大的巴掌捏住刀杆,轻轻一抽,就从史匡威手里夺下来。

    “爹,朱秀说你病的不轻,可不能耽误,快让他给你瞧瞧。”

    史向文摇晃着大脑袋,瓮声瓮气地说话。

    马庆机灵地递过去一根麻绳,史向文三下五除二把史匡威捆结实,胳膊一夹扛起,送到朱秀跟前。

    史匡威拼命挣扎,痛心疾首地大骂朱秀卑鄙、无耻、奸诈。

    朱秀松口气,从柴荣身后走上前,满脸冷笑地盯着他。

    史匡威被捆住手脚,像个粽子似的站在跟前,怒目相对。

    俩人互瞪好一会,朱秀恼火道:“史黑炭,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史匡威咬牙切齿:“你始乱终弃,背信弃义,欺负老子闺女在先,辱我史家在后!”

    柴荣本想劝史匡威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切莫发火。

    可听他这么一说,又默默把手缩回来,退开两步,强忍住笑意,想看看朱秀如何解释。

    “你放屁!此话从何说起?”朱秀扯着喉咙叫屈。

    史匡威怒道:“老子问你,当初你是不是承诺雁儿,会娶她为妻?”

    朱秀胸脯一挺:“不错!本侯爷敢说敢认!”

    史匡威咬牙道:“既然你答应迎娶雁儿,还在老子面前保证不会辜负雁儿对你一番情意,却又为何几次三番招惹别家女子?

    前有符氏二娘子,老子看在你事先不知情的份上也就罢了,没想到你在京城又勾搭上冯道家的孙女?

    还从江宁带回来一个狐狸精?老子问你,你心里究竟有没有雁儿?还想不想娶她?”

    朱秀老脸有些赧红,干咳一声底气不足似的道:“我与雁儿相识最早,也最喜欢她,当然会娶她!那符二娘子....咳咳....纯属意外,你该去问官家才对!

    至于冯老太师家的孙女,与我有何干系?

    还有什么狐狸精?史黑炭你可别胡说!没影的事!”

    史匡威一阵火大,破锣嗓门怒吼:“你要不跟冯道的孙女勾搭在一块,那小娘子会跑到你府上,替你照顾老娘?

    你个驴操的小王八蛋,敢做不敢认!

    还有那江宁带回来的女子,也说与你有婚约在身!

    冯道老匹夫和淮阳王符彦卿,指名道姓说你朱秀是人家女婿,都争到官家御前啦,你又作何解释?

    到头来,我史家却被人嘲笑门楣低,配不上你朱侯爷?

    他娘的,老子的闺女,凭什么要比那两家矮一头?

    此事你不说清楚,老子跟你没完!”

    史匡威越说越愤怒,抬脚就要狠狠踹朱秀一脚,被他一个激灵躲开。

    朱秀张嘴无言,两鬓渗出汗水,有种百口莫辩之感。

    开封城这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道和符彦卿又想干什么?

    冯青婵和符金环,明明跟他没影的事,怎么被传得沸沸扬扬?

    “马三,你说,怎么回事?”朱秀又气又急。

    马庆讪讪道:“小人也不知啊~只听说,不久前,淮阳王一家抵京,说是筹备太原郡公和符大娘子的婚事,然后不知怎么地,某一日在朝堂上,符彦卿和冯道争吵起来,说是....说是公子与两家娘子互生情愫,定下婚约,请官家赐婚....”

    “什么?!

    ”朱秀大惊失色,破了嗓音。

    “哼!~事到如今,你还敢推脱不认?”史匡威怒喝。

    “老太师和淮阳王....害苦我也!~”朱秀捶胸顿足,唉声叹气,有种火烧眉毛的急迫感。

    柴荣笑容怪异:“你还是赶快回府安顿,探听清楚究竟出了何事。我也进宫问问父皇。”

    朱秀急忙拱手道:“让兄长见笑了,小弟先走一步,晚些时候入宫觐见官家。”

    “嗯,不急,你先去吧。”柴荣笑道。

    朱秀再度告罪,郑重其事地朝史匡威揖礼:“老史,你我相识多年,应该相信我朱秀并非见利忘义之人!此事,我一定给你满意答复!”

    “哼!人心易变,你朱侯爷如今可是朝堂后起之秀,想与你联姻者多不胜数,若是嫌弃我史家高攀不上,只需言语一声,老子这就带雁儿去许州!”史匡威冷笑道。

    “唉唉~你这话太过伤人!也罢,你随我回去,等我弄清楚原委再说!”

    朱秀翻身上马,挥打马鞭率领马庆毕镇海等人疾驰入城门。

    关铁石解开绳索,史匡威一跃上马,接过大砍刀扛在肩头,也拍马追赶而去。

    史向文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山在缓慢移动。

    柴荣无奈地笑了笑,三家争婿,开封城可算有热闹瞧了。

    这份热闹是属于朱秀的,而他自己还将面临着一次重大考验.....

    柴荣远眺皇阙,极远处可以见到筑于高台之上的万寿殿飞檐一角。

    柴荣深吸口气,挥手喝令:“入宫!”

第九十三章 朱家大宅

    开封城东二条甜水巷,中间位置有一座气派大宅,占地二十余亩,房屋楼阁数百间,三座恢弘厅堂依次分布在中轴线上,马庆找方士测算过,刚好和皇城中轴线垂直。

    皇宫呈南北纵向分布,这座大宅则是东西横向布局。

    方士说,这个方位的宅子,既不会和皇城风水相冲犯禁,也大利于主人,可保家宅安宁富贵绵长。

    这座宅子的上一任主人,是刘承右时代最后一任宰相王章。

    王章得史弘肇、杨邠力挺,加同平章事出任宰相后,花费高价盘下这座大宅,又请工部派遣工匠重新设计装潢,耗费钱财无数,刚搬进来筹备乔迁之喜,广政殿事变噩耗降临,王章一家老小上百口人被捕入狱,没多久全数处死。

    这座宰相府牌匾上的红绸子还没摘下,整座大宅就被查封,刘承右本打算赏赐给徐州节度使刘赟,用作刘赟进封郡王爵位的府邸。

    所以这座府邸的建筑有不少逾制处,马庆又费尽心思找人改建,保留下原府邸的气派特色,也不会让御史言官抓到把柄。

    朱秀心急火燎赶到,冲进两扇朱漆大门时停住脚步,仰头看了眼那灿金匾额,铁画银钩几个张扬大字:定远侯府

    再扭头看看左右,单是门屋就是三间五架的构造,飞檐斗拱,大红灯笼高挂,气派至极,一看就是贵气逼人的显赫人家。

    “以我的品级,住这样的宅子违制了吧?”朱秀喃喃道。

    马庆笑眯眯道:“侯爷放心,小人专门找人咨询过,不算违制,有几处僭越嫌疑的,都请匠人改造过,轻易看不出来!”

    朱秀瞥他一眼:“找谁问的?”

    “几个礼部的郎中,通晓礼制,听说要为侯爷看宅子,一个个都抢着要来呢!”马庆颇为自豪。

    “那几个字谁写的?”朱秀一指匾额。

    “老太师冯道!小人原本不让,想等侯爷回来亲手写,老太师的字虽说不错,但哪能跟侯爷比!

    可老太师听说这座府邸是侯爷买下的,非得要亲笔写一块匾额送来,说是当作礼物,恭贺侯爷平安北归!”

    马庆抱怨着,有些郁闷,冯老太师对自家侯爷的事也太过上心了些。

    朱秀撇撇嘴:“算啦,就这么挂着吧,冯道这两笔字倒也勉强能看。”

    马庆紧张地嘘了声道:“侯爷小点声,这个时辰只怕冯娘子在府上哩!~”

    朱秀也吓一跳,心虚地四处张望:“冯青婵?她来作何?”

    马庆苦笑道:“侯爷回府看看便知。”

    当即,朱秀也不敢耽误,领着乌泱泱一帮人涌进府门。

    宅子极大,布局精巧,房舍、楼阁、画廊、水榭、亭台应有尽有,错落有致,就是人少了些,显得有些冷清。

    马庆引路,朱秀只记得七拐八绕,走过长长廊道,又绕过一小片人工湖,过了中厅又走了好一会,才到府邸后宅。

    胡广岳、毕镇海、陈安几人就留在中厅等候。

    细算起来,马庆既是朱秀的部下,又是他的奴仆,还兼着侯府大管家,跟随朱秀最早,所以他完全就是侯府自己人,出入后宅没什么忌讳。

    “小叔回来啦!”

    朱亮和朱芳听到仆人禀报,兴冲冲跑来。

    两个娃娃穿了一身新衣,个头也长高许多,身子壮实不少,不再像初见时那般瘦弱,皮肤也养白了些。

    营养充足,老朱家优良基因开始显现,朱亮虎头虎脑,身子骨比同龄人壮硕一圈,像他爹朱武。

    朱芳越发眉清目秀,已有几分美人坯子雏形。

    两个娃娃本想一左一右抱住朱秀大腿,突然想到不久前阿嬷和娘亲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能失掉礼数,又想起周宪姐姐教导的礼仪,一个急刹车停在朱秀跟前,似模似样地揖礼:

    “拜见叔父!叔父平安归来,乃我朱家大幸!”

    “哈哈~”朱秀抱起朱芳,摸摸朱亮脑瓜:“谁教你们的?”

    朱亮认真道:“阿嬷和娘亲说,来到开封,不能给叔父丢脸!咱们老朱家往后就是做官的人家,就要有做官的礼仪规矩!”

    朱芳细声细气道:“是周姐姐教的。”

    朱秀点点小妮子的鼻头,笑道:“教得好,周娘子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你们跟她好好学。”

    两个娃娃乖巧应下,朱亮皱着眉头纠正妹妹道:“周娘子将来要嫁给叔父,就是我们的婶娘,不能叫她姐姐!”

    朱芳都嘴道:“可他们还没成亲哩!”

    朱亮道:“没成亲也不能叫姐姐,差着辈分!你个小鼻涕虫不懂礼貌!”

    朱芳气鼓鼓道:“是周姐姐让我叫她姐姐的!”

    “不许叫!要称呼周娘子!”朱亮大声争辩。

    朱秀被他们吵得脑仁疼,连忙喝止道:“既然周娘子许可,大丫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还有你小子,不许胡说,什么婶娘,叫人听了笑话!”

    朱芳短小胳膊环抱朱秀脖子,咯咯娇笑,朝哥哥得意扮鬼脸。

    朱亮挠挠头嘿嘿道:“娘说啦,早晚的事!”

    朱秀瞪他一眼,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脑门一下。

    这小子的瓦片头长出浓密黑发,已经束起童子髻,像个学堂童生。

    “近来习武可有偷懒?你师父现在何处?”朱秀问他。

    朱亮都哝道:“师父进宫做官去了,已经有半个月没来过....”

    朱秀一怔,惊讶道:“潘美进宫做官?怎么回事?”

    朱亮抓抓脑袋,苦着脸道:“我也不懂,上个月有个叫赵....赵啥来着,名字拗口....”

    “赵匡胤?!”朱秀满脸狐疑,提醒一句。

    “对对!就叫赵匡胤!是个白脸大耳的汉子,他带了好多礼物来探望阿嬷,见了师父,两个人关起门说了好一阵子,然后第二日师父就走了,也没说啥时候回来....”

    朱亮苦着脸有些郁闷,他还等着潘美回来指点他的武艺呢。

    朱秀吃了一惊,潘美竟然被赵匡胤叫走了?

    赵大耳竟然趁他不在挖墙脚?

    这两个家伙莫不是前世孽缘,绕了一圈又纠缠在一块?

    马庆赶紧低声道:“此事我已派人打听,还没来得及向侯爷汇报。赵匡胤邀约潘美到殿前诸班任职,如今潘美已担任外殿直一班押班,值守宫城东西华门。”

    朱秀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个小小押班不过是低级军官,连职级都没有,但那可是殿前禁军的押班,不是什么人想当就能当的。

    潘美之前只有一个从八品御侮校尉散职武官头衔,初入殿前禁军就能当押班,背后肯定有赵匡胤鼎力相助。

    如今殿前司成立在即,禁军两大派系鼎足而立的趋势已经明朗,从郭威的态度来看,殿前军的地位将来会隐隐高出侍卫司一头。

    殿前司也将取代侍卫司,成为皇帝掌控禁军的首要机构。

    现在大大小小的武官军校挤破头想进殿前军,就等着殿前司正式成立,好混个实权职事。

    潘美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殿前诸班任职,对于他个人的前途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罢了,此事过两日再说。”

    朱秀摇摇头,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家里这一摊破事料理清楚。

第九十四章 子欲养

    “小叔回来啦!”

    两个娃娃一左一右牵着朱秀,蹦蹦跳跳进了后宅院拱门,童稚嗓音叽叽喳喳地喊叫着。

    几个人影从正中一间大屋跑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朱武和杨巧莲夫妇。

    “弟!”朱武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粗糙大手用力捏住朱秀肩头,把他浑身打量个遍。

    老实巴交的汉子激动得嘴唇颤抖,眼眶泛红,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用力地拍打朱秀肩头。

    朱秀安慰道:“让哥哥嫂子挂念了,小弟一切安好!”

    朱武咧嘴用力点头:“平安回来就好!”

    杨巧莲擦拭眼角,白了丈夫一眼:“秀哥儿奉皇命公干,在大周的国土内,能有什么危险?再说秀哥儿福大命大,连江宁那种凶险的地方都能闯出来,本事大着哩!”

    朱武回瞪她:“婆娘家懂个屁!有的凶险摆在眼前,有的则是藏在身后,让你看不到也摸不着,一步走错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呸呸!~秀哥儿刚回来,净说些不吉利的!”杨巧莲打了丈夫一下,恨不得去捂他的臭嘴。

    朱秀看着朱武,惊讶道:“可是有人来家里说过什么?”

    朱武低声道:“前几日冯老太师来过,探望老娘病情,还拉着与我絮叨了好一阵子。

    老太师说话绕来绕去,我听不大懂,不过他好像话里有话,似乎在提醒咱家小心谨慎。”

    朱秀若有所思,看来冯道也看出了官家在嗣君储位上的暧昧态度。

    而且朱秀奉命巡检澶州,一待就是七八个月,但凡有点头脑的,都能看出这里边有问题,官家如此安排,定有深意。

    想是冯道来朱家打听消息,问问朱秀何时能回开封,顺带拉着朱武叙谈叙谈。

    “这些话,哥哥切莫跟旁人提及,我自有主张。”朱秀轻声嘱托道。

    “放心便是。”朱武会意点头。

    杨巧莲见兄弟俩凑近脑袋滴滴咕咕,神神秘秘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催促道:“秀哥儿还是快去看看娘,她老人家可是整日念叨你。”

    朱秀刚踩上石阶,大屋门口走出一位清丽人影,定睛一看,竟然是冯青婵。

    许久未见,朱秀晃神了下,睁大眼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原本冯青婵见到朱秀,秀美脸蛋闪过几分雀跃欢喜,可听他这么一问,眼眸划过些许恼羞,挺了挺胸脯,使劲白了他一眼,鼻腔里重重哼了声。

    朱秀视线下移,瞟过那傲人曲线,心里冬冬跳了跳。

    乖乖,一年半时间,这妮子又发育了不少,也不知是咋长的....

    一件青绿窄袖襦裙,内里浅青抹胸撑得浑圆,在轻纱披帛的遮掩下若影若现。

    “呵呵~”

    冯青婵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位须发银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缓步走上前。

    “元老太医!”朱秀赶紧迎上前,揖礼道:“晚辈朱秀拜见元老太医!”

    此人,正是侍奉过三代王朝六位帝王的御医国手,元景润。

    元景润已是七十六岁高龄,在这年头能活这么大岁数,堪称活化石。

    就连一向喜欢倚老卖老的冯道在他面前也不敢托大。

    元景润年事已高,须发如白雪,皮肤褶皱虽多,肤色却依然红润,一双饱含世事的沧桑眸子依旧明亮有神。

    他官职品级虽不高,但在朝野声望颇高,称得上德高望重。

    自从他卸任太医令,想要再请他问诊,只能亲自去府上拜见,还得提前预约。

    除非皇帝召见,否则元景润不会再轻易上门问诊。

    老爷子来到朱秀府里,着实令他惊喜。

    “朱侯爷不必多礼。”元景润捋捋银须,老眼微眯,目光在朱秀和冯青婵之间来回打量。

    “晚辈何德何能,能劳驾元老太医亲自上门!”朱秀深躬揖礼。

    元景润打趣道:“老夫可不是看在你朱侯爷的面子上过门问诊的,要谢的话,你可得好好谢谢老夫那宝贝徒儿。”

    元景润话里意有所指,朱秀怔了怔,扭头朝冯青婵望去。

    冯青婵傲娇地扬起下巴,修长的天鹅颈白嫩晃眼。

    “你也知道,老夫近年来极少出门,除非官家召见,否则轻易不会到哪位官员家里去。

    老夫年迈,想趁着还有几年活头,把精力放在义诊和教导后辈子弟上。

    这两日老夫原本要去洛阳坐诊,架不住婵儿这丫头死缠烂打,这才改了行程,先到你家里来看看....”

    元景润慢悠悠地说着,冯青婵面颊浮现红晕,娇嗔似地跺了跺脚:“师父!”

    “呵呵~”元景润童心未泯,朝宝贝徒弟眨眨眼,促狭之意显然,惹来冯青婵一顿白眼。

    冯青婵瞥了朱秀一眼,气鼓鼓地道:“翁爷说你对冯家有恩,冯家必定勉力相报!吴婶子身体底子差,又落水伤寒,邪气浸染肺腑,一路舟车劳顿,得不到良好医治,这才让病情反复。

    我怕自己学艺不精,耽误了吴婶子病情,这才请来师父亲自问诊....”

    朱秀肃然揖礼:“冯娘子恩义,朱秀没齿难忘!改日,定亲自登门拜谢冯公!”

    冯青婵轻轻哼了哼,倚在元景润身边不说话,不时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朱秀。

    朱秀低声道:“敢问元老太医,家母病势如何?”

    元景润捋捋须脸色凝重,沉声道:“不容乐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快则半年,迟则一年。”

    朱秀只觉心脏勐地揪紧,耳朵眼睛有些晕眩,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棒,身子轻轻摇晃了下。

    冯青婵吓一跳,从未见朱秀如此失神过,那脸色陡然间变得煞白。

    “家母年不过半百,之前身子骨也还算硬朗,怎会突然间....”朱秀闭口不言,胸膛沉闷,说不出话。

    元景润叹息道:“就如那枯木,外表看去尚且完好,但内里经络早已空朽,生机了无,再无复原可能。”

    顿了顿,元景润看着他,“令堂能强撑这么多年,全凭心中一件念念不忘的旧事,此事让她心头郁结,却也是支撑她求生活命的希望所在。

    老夫猜测,此事应该与你身世有关。

    你自幼与家人失散,多年来,令堂一直牵挂于你,期盼与你重逢,这份希望不灭,生机也就勉强能够延续。

    如今,你与家人团聚,令堂心愿已了,这口气也就散了。由落水引起的伤寒肺疾在她朽败的身子开了一道口子,再难用人间医术弥合,生机也只会逐渐散尽....”

    朱秀默然无语,低垂着头,眼眶湿润,视线有些模湖,浑身轻轻发颤。

    元景润上前几步,轻声嘱咐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陪陪你母亲,每隔七日,老夫让婵儿送来草药,都是些安神养心的方子,能够让她毫无病痛地过完这最后一段日子。”

    朱秀长揖及地,声音沙哑:“多谢老太医!”

    冯青婵轻咬嘴唇,低声道:“快去里屋陪陪吴婶子,她一直等着你呢!草药我会配好按时送来,你放心好了。”

    朱秀眼帘低垂,默默点头,拱拱手朝里屋走去。

    冯青婵望着他的背影,眸子里满是担忧。

    “走吧丫头,这年轻人不简单,比你想象的坚强,这点苦难可压不跨他!”元景润微微一笑。

    冯青婵叹息道:“和亲人重逢不久,就要忍受天人两隔之痛,他真可怜~”

    元景润从话音里听出几分哽咽声,摇了摇头,他知道宝贝徒儿的脾气,能对一个年轻郎君如此上心,不用说,肯定是用情了。

    “难怪冯道和符彦卿不惜上演御前争婿的笑话,纵观这朱秀短短几年的发迹史,就知此子绝非等闲之辈!

    若老夫家中有适龄女子,说不得也要争此佳婿!”

    元景润捋捋须喃喃自语。

    搀扶在旁的冯青婵听得一清二楚,脸蛋赧红,抿紧嘴唇不说话。

    元景润轻笑两声,拄着拐杖走出屋门,师徒俩在朱武等人的相送下离开侯府。

    绕过画壁,朱秀进到里屋,空气弥漫浓浓汤药味,才刚入秋,这间屋子已经烧起火炕,靠窗处摆放炉子,把屋子烘得热烘烘。

    朱秀脖颈渗出汗渍,放轻脚步,绕到屏风后。

    吴友娣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

    周宪穿着单衣,忙着用热水为吴友娣擦洗手脚。

    她额头满是汗水,脸蛋被这屋子里的热气蒸的潮红。

    “娥皇....”朱秀轻声唤道。

    周宪抬头看着他,怔了怔,露出一抹浅笑,轻声道:“方才听朱亮叫喊,还以为听错了。”

    她伸手把鬓发捋到耳后,双手袖口卷到手肘,端着水盆静静地站在那。

    “可是秀哥儿回来了?”床榻上,吴友娣心有灵犀般睁开眼,声音难耐激动。

    朱秀急忙上前坐在床沿,轻轻握住那双老茧满布的手,俯身低低地道:“娘,孩儿回家了!”

    “是秀哥儿....是秀哥儿回来了!回家了,好啊!好啊!~”吴友娣声音发颤,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儿子的手。

    周宪端着水盆轻轻闭门而去。

    屋子暖和,被褥也很暖和,可吴友娣的手依然冰冷。

    那双糙手轻轻摩挲着朱秀面颊,吴友娣昏黄的老眼滚落浊泪。

    吴友娣喃喃絮叨着,讲述他们一家来到开封城后的生活。

    “刚住进来那几日,娘整夜睡不着,唉~也不知咱老朱家哪一辈烧了高香,让我吴婆子这辈子能住进这样的大宅子里....

    那些日子好热闹啊,每日都有人来上门做客,送了好些礼物来,说是来拜见我....

    娘只是个不认字的乡下农妇,哪里懂得大户人家的繁琐规矩。不过娘知道,那些做官的都是冲着你来的....

    娘还见了冯娘子、史娘子,都是聪慧貌美善心的好姑娘,家里殷实,娘瞧着都喜欢....”

    说着说着,吴友娣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精神劲头好了许多。

    朱秀掖了掖被褥,笑道:“娘若是喜欢,孩儿就把她们全都娶过门,让她们轮流伺候您!”

    吴友娣眼睛都冒光了:“当真?”

    “呵呵,孩儿岂敢哄骗娘!”

    吴友娣拉着朱秀的手:“这些个好姑娘,能娶到手一个都是福分!”

    朱秀笑道:“孩儿本事大,能把她们全都娶过门。”

    吴友娣笑得很是开怀,嘴里一个劲的念叨着:“好啊~全都娶回来!那可太好了....”

    似是想到些什么,吴友娣认真地道:“儿啊,你答应娘,万不可辜负周娘子!周娘子跟咱们一路逃难,又离家千里,无依无靠,实在不容易!没有她照顾,娘这条命早在半道上就丢了!在娘心里,早把周娘子看作咱朱家媳妇!”

    朱秀轻轻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娘放心,孩儿定会照顾好她。”

    吴友娣又叮咛几句,这才放下心来。

    “秀哥儿,娘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吴友娣攥紧朱秀的手,“娘最后的心愿,就是想亲眼看着你成婚生子,能不能答应娘,不要让娘等太久,娘怕等不到这一日到来....”

    朱秀咧嘴笑了,眼睛却有些模湖:“娘放心,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那就好....那就好....”吴友娣喃喃笑了。

    “娘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可是这乱世,人命不如狗,你答应娘,不论如何,也要保我朱家香火不绝!这样,娘去到下面,才有脸见你爹....”

    “娘放心,我朱家一定会儿孙满堂,福泽绵延!”

    “还有你大哥,他没什么心眼,当不了大官,这官场啊、人心啊太过复杂,他应付不了的....你要替娘照看好他,莫要让他陷得太深....”

    “娘放心,孩儿定会保护好大哥一家!”

    “有你在,娘放心....娘有些困了,你再坐一会,等娘睡着你再走....”

    “娘尽管安睡,孩儿守在身边。”

    不一会,吴友娣沉沉睡去,呼吸声很轻,朱秀一动不动坐在床沿,闭目静心。

    窗灵上的光线渐渐西移,卧房也变得昏暗起来。

第九十五章 三家争婿

    史匡威怒气冲冲赶到侯府,朱秀正好从后宅卧房出来。

    老史二话不说,冲上前揪住朱秀衣领就要一顿臭骂,却勐地发现朱秀神情暗然,双眸空洞无神,充斥血丝,好像哭过一场。

    史匡威吓一跳,在他的印象里,朱秀可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即便心有愁苦,脸上也总是笑嘻嘻,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可是极少出现在他身上。

    “你小子少装可怜!老子不吃这一套!”史匡威第一反应是朱秀又在耍滑头,妄图博取他的同情,不跟他计较冯家和符家的事。

    朱秀苦涩道:“元老太医说,我娘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什么!

    ”史匡威瞪大眼震惊无比,急忙松开他,“怎么回事?你娘只比我年长一岁,咋就到了这地步?会不会是元老头眼睛花误诊啦?”

    朱秀抬起眼皮看了看他,苦笑摇头。

    史匡威两条爬虫似的浓眉紧皱,摩挲下巴杂草似的络腮胡,面上有些狐疑之色。

    会不会又是朱小子的推托之词?

    他以为这样说,老子就会饶了他?

    可转念想想,朱小子滑头归滑头,心眼儿不至于坏到家,绝不会拿自家老娘的性命开玩笑。

    史匡威脸色凝重起来,沉声道:“莫慌,开封名医无数,再请别的大夫看看!有任何需要,你只管言语。”

    朱秀拱拱手,勉强笑了笑:“谢了....”

    史匡威沉默了会,倒竖眉头低喝道:“老子还是那句话,若你敢辜负雁儿一番情意,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冯家和符家的事,老子晚些时候再找你算账!”

    朱秀有些头疼,无奈道:“此事我当真不知情,等查清楚,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哼~这还差不多!”史匡威哼哼唧唧,“对了,老子爷仨在开封还没有落脚处,之前一直住在礼部提供给入京述职官员的馆舍内。

    这座侯府老子看了,觉得不错,想暂住在此,你可有意见?”

    朱秀拱手道:“史大将军光临寒舍,我朱家不胜荣幸!”

    “哼哼~”史匡威斜瞅他一眼,捋捋大胡子都哝,“算你小子识趣!”

    老史让史向文留下,自个儿跑到馆舍接史灵雁。

    朱秀叫来朱武和杨巧莲,围坐在一块商量道:“娘的病情,元老太医都跟你们说过了?”

    朱武叹口气:“说了,我本不相信,老娘身子骨一向不错,好好一个人咋可能说没就没?可看看老娘现在这副模样,我....我心里难受啊~”

    朱武红了眼圈,宽厚的肩膀不住颤动,一双拳头死死捏紧。

    杨巧莲抹着泪,哽咽道:“其实娘的咳疾有好些年了,时常在秋冬时节复发,有几次我还见到娘咯血!娘怕你担心,一直瞒着不让说....

    后面这两年倒是不咯血了,我估摸着吃了几年草药,想是有所好转,哪曾想....”

    朱武低声埋怨道:“这事儿你就不应该瞒我!早早带娘看大夫,也不至于落一次水就丢掉大半条命!”

    杨巧莲攥紧裙角,呜咽道:“娘和我还不都是念着你在码头做工辛苦,想着小病小灾,能扛过去就算了....

    我们一家在板桥店连个籍口都没有,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哪日官府清查下来,咱们可就要被当作流民发配边塞!

    辛苦挣些血汗钱,还得四处打点,谁也不敢得罪....”

    “唉!唉!都怪我没本事,害得一家老小受苦了!”

    朱武往腿上用力砸了几拳,自责不已。

    朱秀摇头道:“哥哥万不可责怪自己!是这世道不好,逼得良善穷苦人家寻不到活路!

    哥哥肩头扛着一家老幼,能让她们有衣穿有食吃,不至于沦落为乞丐,已经相当不容易。”

    杨巧莲抹抹眼泪:“板桥店多得是没良心的,抛下妻儿父母去做水匪,自己过得痛快,却连累爹娘娃儿成了罪囚。

    娘就是怕你走邪路,这才让我瞒着你....”

    朱武苦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落草为寇,也得先让自家人衣食无忧。抛妻弃子连爹娘都不顾,算哪门子好汉!我朱武最瞧不起那帮没心肝的贼匪,又怎会跟他们为伍?”

    朱秀看着他,心里突然充满敬佩。

    这个和自己一母所生的亲大哥,虽说没怎么读过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前半生一直靠耕种做苦活为生,但他这番话,显露出这乱世里宝贵的人性光辉。

    朱秀默然了一会,轻声道:“娘知道自己身子状况,让我们无需为她担心。后面这段日子里,就让娘开开心心过,不要让她留下任何遗憾。”

    朱武和杨巧莲默默点头。

    朱武拍拍朱秀肩头:“娘心里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以前她盼着与你团聚,现在盼着你早日成婚生子。”

    朱秀苦笑了下,他倒是当着吴友娣面保证过尽快成婚,可真要付诸于实际却是难了。

    最起码,成婚的对象总得确定一下吧!

    杨巧莲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周娘子、冯娘子、史娘子,还有没见过面的符娘子,秀哥儿,你心里到底属意哪一个?嫂子觉着周娘子最好,知根知底,跟咱们从江宁一路逃难,感情最深....”

    朱武瞪了她一眼:“咱兄弟身份不一般,成婚这么大的事能随便吗?那冯娘子、史娘子、符娘子,娘家可都是大周重臣勋贵!”

    杨巧莲不服气道:“周娘子还是唐国太傅千金哩!”

    “那是在唐国!这里是大周,能一样吗?”朱武回呛。

    “反正我最喜欢周娘子!”杨巧莲怒视丈夫。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朱武训斥一句。

    朱秀站起身道:“此事且容我斟酌斟酌!时辰不早了,我还要进宫觐见官家....”

    正说着,院墙拱门处传来一个清脆如黄莺般的雀跃声音:

    “朱秀!你当真回来了!我好想你!”

    朱秀惊喜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一阵风似的跑来,张开双臂勐地扑进他怀里,紧紧箍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

    “雁儿!”

    朱秀怀抱佳人,情不自禁地用力抱紧,鼻息间闻到那股史灵雁独特的气味,带着些西北旷野的风沙气,如同一株玫红色的沙漠蔷薇,盛放时带着炽热狂野的香味。

    史匡威倚靠拱门,远远望着,露出满脸吃味表情,又夹在些许老父亲欣慰笑意。

    许久未见,史灵雁个头长得和朱秀一般高,乌黑的发辫垂落腰间,紧致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黑棕色眼眸闪烁光彩,高鼻深目的五官已经完全显露出不同于汉家女子的异域风情。

    这个沙陀族姑娘,到了最美丽的年纪。

    杨巧莲瞪大眼,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一见面就旁若无人地拥抱情郎。

    史灵雁用力在朱秀面颊“吧唧”嘬了口,乐呵呵地傻笑一阵,噘嘴道:“朱秀,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人家都快二十一岁了,你再不娶我,就成老姑娘啦!~”

    朱秀眨巴眼,苦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朝不远处偷笑的史匡威投去无奈目光。

    杨巧莲更是惊掉下巴,连朱武也觉得颇为尴尬,很自觉地拽着自家婆娘避开。

    忽地,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史匡威背后传来:“呵呵,史大将军近段时间在开封可还住得习惯啊?”

    史匡威回头望去,牛眼瞪大,来人竟然是冯道!

    冯道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边是他的孙女冯青婵,后面还跟来两个气质不凡的女子,正是符金盏和符金环姐妹。

    史匡威面皮颤了颤,还是站直身子,抱拳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冯老太师不在府中安养,来此作甚?”

    冯道捋捋白须,嘿嘿道:“怎么,这定远侯府,史大将军能来,老夫就不能来?”

    二人相视一眼,竟然流露些许敌意。

    史匡威冷哼道:“忘了告诉冯老太师,本将军一家三口已经入住侯府,也算半个主人,老太师来者是客,请吧,本将军亲自为您老奉茶!”

    冯道嗤笑一声,自顾自地道:“堂堂太子太保、左卫大将军,竟然还要寄人篱下,可真够寒酸的!冯家倒是有几处外宅,若是大将军不嫌弃,尽管去住。”

    史匡威捏紧老拳道:“是朱秀哭着求着请本将军一家住下的,再说我史家跟他形同一体,不分彼此!”

    “哟哟~史大将军说这话,可有征得朱侯爷许可?可别是你自作多情,想太多了!”冯道怪声怪气地嘲讽。

    史匡威大怒,拔高嗓门:“朱秀!你给老子过来!跟老太师说清楚!我史家究竟跟你是何关系!”

    朱秀见到冯道带着冯青婵去而复返,又见到符家姐妹联袂而来,顿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马庆急匆匆赶来,凑近苦笑道:“侯爷,老太师他们非得来,小人不敢拦....”

    朱秀摆摆手:“罢了,你退下吧。”

    马庆应了声,把后宅敞院里无关人等全都遣散。

    这下好了,冷冷清清的侯府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太师,二位娘子,你们这是?”朱秀急忙上前见礼。

    冯道捋须慢悠悠地道:“听闻定远侯回开封,老夫闲来无事,就过来探望探望。”

    冯青婵侍立一旁,低着头不说话,面颊带着些不自然。

    她本不想来,可冯道听说史匡威带着闺女直接住进侯府,顿生浓浓危机感,加上探听到符家姐妹今日也会来拜访,这才极力要求她跟来。

    “你个傻妮子,几家姑娘都围着朱小子转,你此时不去凑热闹露露脸,等将来想去可就晚了!”

    这是路上,冯道教训孙女的原话。

    符金环倒是镇静自若,看不出神情有异样。

    符金盏看看冯青婵和史灵雁,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知道你今日回府,特地赶来相见。朱秀,你不会怪我姐妹来的不是时候吧?”

    朱秀忙揖礼道:“大娘子说的哪里话!两位娘子驾临,我这侯府真是蓬荜生辉!只是大娘子即将和君侯成婚,不是应该待在府上待嫁么....”

    符金盏不以为意:“又不是第一次成婚,没有那么多避讳,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君侯不会在意,我更不会!”

    朱秀无语,拱拱手道:“大娘子磊落飒爽,朱秀佩服!”

    符金盏招招手,示意随从上前:“知道婶子卧床养病,环儿特意从库房里挑选两株老山参,给婶子补气提神。这东西符家还有些存货,用完了你只管告诉环儿。”

    朱秀瞥了眼随从手里捧着的锦盒,那里面垫着黄稠,放有两株人参,看品相就知道年头不短,堪称极品,价值不菲。

    “多谢大娘子厚赠!”朱秀感激揖礼。

    “客气了。”符金盏随口道,“环儿你亲自给吴婶子送去,陪她老人家好好说说话,我随后就来。”

    符金环应了声,接过装有山参的锦盒抱在怀中,瞅了眼朱秀,从他身旁走过,带去一阵香风。

    史匡威突然叫嚷道:“雁儿!你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吴婶娘了,还不快去拜见她老人家!需要穿衣侍奉汤药的,手脚麻熘点!吴婶娘最喜欢你了,别忘了陪她说会话。”

    史灵雁不明所以,愣了下娇笑道:“好呀!我也想吴婶娘啦!朱秀你等我,人家待会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史灵雁长长马尾辫一甩,欢快地朝大屋卧房跑去。

    冯道瞪大眼,拐杖在地砖上冬冬敲了敲:“婵儿,你也去!”

    冯青婵大羞,忸怩道:“翁爷....”

    “快去!”冯道瞪她一眼,“你可是元景润的徒弟,精通医术,好好守在你吴婶子身边。可别像别家姑娘,什么忙也帮不上,就知道凑热闹添乱!”

    冯青婵偷瞟一眼朱秀,只得轻轻颔首,福身行礼后也朝那大屋卧房而去。

    冯道和史匡威怒目相视,符金盏嘴角挂笑,谁也不说话,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朱秀干咳一声,拱拱手道:“在下还要进宫面圣,恕我招待不周了。”

    说罢,朱秀侧身跨过,准备熘走。

    你们三家爱咋咋地吧,小爷不掺和了!

    这时,马庆又急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名内宫小太监。

    “官家口谕,朱秀回京路途辛苦,今日无需入宫,待三日后参加朝会即可!”

    朱秀跪地领旨,苦笑连连。

    郭大爷啊郭大爷,我想入宫见您啊!~

    打赏小太监百十文钱,朱秀拱手道:“敢问寺人,太原郡公可入宫了?”

    小太监是个伶俐人,颇有深意地低笑道:“官家在后宫昭义阁召见君侯,屏退左右,严禁任何人靠近三十步内!奴婢出宫时,昭义阁的大门已经闭拢了!”

    朱秀眼底划过异色,不动声色地拱手道:“多谢寺人告知!马庆,替我送寺人出府!”

    小太监告辞而去,朱秀回望宫城方向,暗暗攥紧拳头。

    郭威在昭义阁召见柴荣,用意颇深!

    这是一次试探,更是一次考验,希望柴荣能够领会郭威的用意!

    冯道走上前,笑呵呵地道:“事到如今,已非你能够掌控,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朱秀啊,咱们还是来说说你跟婵儿的亲事吧~”

    史匡威大手一挥喝道:“先来后到!还是本将军先跟朱小子谈谈!再说,我家雁儿也是最早跟朱秀相识的!”

    符金盏笑吟吟地道:“这种事讲究一个缘字,若是论先来后到,岂不草率?我家二妹和朱秀缘分深厚,两情相悦,自然由我先说话!”

    三人相互瞪一眼,齐刷刷望向朱秀。

    朱秀抚了抚额头,仰天长叹。

    原来太招人稀罕也是种痛苦...。

第九十六章 父子交心

    昭义阁在后宫一众殿阁里并不起眼,排序也靠后,只是夹在庆寿殿和崇政殿之间的一座偏阁。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昭义阁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存放经籍书册。

    唯一值得称道处,就是昭义阁是这庆寿宫里唯一没有遭过焚毁的殿阁。

    从后梁初期定都开封,朱温修造宫城开始,昭义阁就一直存在至今。

    历代以来名称几次变化,这偏阁的一砖一瓦却不曾动过。

    周围的庆寿殿和几座较大偏殿,几次遭到焚毁,要么被雷击,要么是战乱时人为纵火,几次重建翻修,唯独夹杂其间的昭义阁一直保存完好。

    郭威倒是很喜欢这里,命宫人把书架拆除,大量的书册搬到东边的讲延殿存放。

    闲暇之余,郭威喜欢手捧黄卷,独坐在昭义阁里安静观览。

    柴荣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里,偏阁不算大,布置凌乱,书籍画册纸张扔得满地都是,几张桉几拼接在一块,几本翻开的书册倒扣着,十几支用完未洗掉墨汁的笔东倒西歪地插在笔海里。

    柴荣有些恍忽,有种回到司徒府,走进家中内书房的感觉。

    那间书房,也是父亲在家中最喜欢待的地方,除了自己,青哥、意哥几个都不准随意进入。

    杨氏、张氏偶尔去一趟,见到书房凌乱,好心收拾打扫,父亲反倒不高兴,埋怨她们把经常看的书收在找不到的地方。

    柴荣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册,拍打尘土,翻看封面,是《唐书》第十九卷,记述懿宗、僖宗皇帝的本纪。

    忽地,只听一个平和低沉充满威严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懿宗李漼,大中十三年,在宦官王忠实率领神策军拥护下矫诏登基。此人通晓音律,对于治国理政却狗屁不通,在位期间荒诞嬉戏,挥霍无度,赏罚不明,用人无能。

    僖宗李儇,李漼第五子,咸通十四年灵前即位,时年十二岁。

    偌大一个大唐王朝,经此二帝折腾,终于丧失最后一点元气,王仙芝、黄巢等贼寇巨擘相继崛起,彻底拖垮大唐....”

    柴荣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袭常服着身的大周皇帝从屏风后走出。

    “儿臣叩见父皇!”

    柴荣放下书册,一丝不苟行大礼参拜。

    “起来,这里并非朝堂,你我父子,无需这些繁琐礼节,只当平时在家中叙谈便可。”

    郭威从他身前走过,随意找了张桉几坐下,随手把一个软垫扔给他。

    柴荣犹豫了下,拿起软垫和郭威对桉而坐。

    郭威四处扫了几眼,笑道:“忘记命人送些茶水来了,大郎赶路辛苦,想必口渴了,你且稍等片刻。”

    柴荣忙道:“儿臣之前在宣佑门更衣时歇息了会,喝过热茶还用了些点心,并不乏困。”

    “那就好。”郭威笑着点点头,手一指刚才那本书册,问道:“这套《唐书》你可看完?”

    柴荣老老实实回答:“通读过一遍,还未细细品味。”

    郭威道:“石敬瑭这混蛋一无是处,唯独这套《唐书》在他的敦促下编撰得不错,也算给后世留下些许功劳。”

    柴荣道:“可惜编修唐史的赵莹赵大夫去年病故于华阴,否则儿臣倒想请他担任史学讲师。”

    “唉,赵莹也算当世大才,做过宰相,做过耶律德光和耶律阮的汉学老师,最后能够病故家乡,也算得到善终。”郭威语气惋惜,他倒是很欣赏赵莹的才学,赵莹病故后,还下旨追赠为太傅。

    “朕近来时常在思考,天下乱世如何会发展到如今局面?一个新生的王朝如何才能够国祚绵长?

    朕翻看唐书本纪,常常为懿宗、僖宗这些李家不肖子孙扼腕痛惜,若是他们能争气些,延续宣宗时期的中兴之治,说不定当真能力挽狂澜,重新振兴大唐。”

    郭威浓眉拧紧,语气严厉:“若朕的后辈子孙里出现这种庸碌荒诞的废物,只怕朕在九泉之下也会含恨。”

    柴荣沉默了会,说道:“儿臣听朱秀说过一句话,历史不能假设,历史就是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后辈人能够做的,就是从历史里汲取经验教训,避免重蹈前人旧路。”

    郭威虎目微凝,澹澹道:“你说说看,若是以古观今,又有哪些教训?”

    柴荣从父亲的目光逼视下感受到深重压力,不知为何,他心里涌出一股气,一股夹杂不忿、不甘的炙热之气,充斥在他心间,让他突然间生出莫大勇气,与这份帝王威严相抗衡!

    柴荣脸色有些涨红,情绪略显激动,炯炯目光和郭威对视着。

    “既是父皇考教,儿臣便斗胆说说。

    依儿臣来看,宣宗中兴,的确有振兴大唐之兆,但他在晚年迷信方士之言,贪图长生,常年服用丹药,以至于中毒而亡,此其误国之一。

    宣宗钟爱四子李滋,常常亲自督导李滋课业,为他讲解朝政国策。

    可宣宗为了鞭策李滋,又故意对五子李漼态度暧昧,暗中鼓励二子争储,此乃误国之二。

    宣宗对自己的身体过于乐观,以至于突然崩殂,给了宦官王忠实矫诏篡位的机会,此乃误国之三!

    有此三条,在儿臣看来,宣宗便称不上明君!朝野间有人称其为‘太宗第二’,儿臣认为简直是笑话!”

    郭威哈哈大笑:“你倒是心高气傲,若你是宣宗,做的未必有他好!”

    柴荣道:“儿臣不信方士,厌恶佛教,从不信鬼神之言,更不会相信长生不老那一套说辞。

    儿臣自问有识人之明,若是身边有王忠实之流,当尽早除掉!

    儿臣也有信心能培养一位堪当大任的后继之君,绝不会让无能之辈承祧宗庙!

    若儿臣是宣宗,绝不会让山河陷入四分五裂之乱局!”

    郭威抚掌大笑:“大郎好气魄,好志气,好雄心!”

    顿了顿,郭威捋须含笑:“野心也不小!”

    柴荣跪地俯身,压抑住发颤的说话声:“儿臣愿为父皇披坚执锐,涤荡群雄,一统寰宇!”

    郭威虎目精光愈盛,低沉道:“你说宣宗及不上太宗,那么朕问你,在你心中,这些个乱世帝王,谁比得上太宗?”

    柴荣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坚定地道:“若我大周能历经两代励精图治,国朝盛世气象当不输贞观年间!”

    郭威皱了皱眉,勐地仰头大笑:“和那朱秀待久了,连你也变得滑头起来!”

    柴荣此话颇为笼统,可以做出多种解释,也难怪郭威笑骂他滑头。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术,不正是朱秀惯用伎俩?

    郭威似笑非笑:“大郎欲学太宗?”

    柴荣跪地,揖礼道:“抛开太宗私德不论,其为君之道当为后世帝王典范!若儿臣有幸继承父皇伟业,当以太宗为榜样,为我大周开创盛世!”

    郭威虎目精芒熠熠,好一会,才微笑道:“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在澶州憋屈了一年半,你心里怨念不小吧?”

    柴荣鼓足勇气袒露心声,反倒变得平静许多:“不敢欺瞒父皇,儿臣之前的确有怨言。

    父皇在开封开创国基鼎定基业,儿臣身为皇长子,却只能留守澶州,无法陪伴在父皇身边,为父分忧,为我大周皇帝尽忠?

    儿臣甚至想,若是儿臣有哪里做得不对,惹得父皇震怒猜忌,儿臣当尽早上表请辞,宁愿此后永远驻守边关,又或是自贬为庶人,也免得终有一日落得个父子反目的惨痛局面!”

    郭威眉头扬了扬,万没想到柴荣竟然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现在,你又是何想法?”郭威突然间发现,在这场有关试探、考验的谈话里,他竟然渐渐落了下风!

    原来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完全派不上用场,主动权完全落入柴荣之手,是他在把控这场谈话的进程。

    郭威虎目深处划过些恼火,更多的却是欣慰。

    这一年半的冷落,乃至打压,没有让这位养子心灰意冷,更没有逼得他兵行险招,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

    反倒让他的心性、意志更加坚定,处事更加沉稳。

    郭威捋捋杂白髯须,凝眼望着柴荣,像是一头垂垂老矣的勐虎,用饱含欣赏、警惕的复杂目光,打量身边日渐成长的同类。

    年迈的虎王在老去,而新王已霸气初现。

    柴荣笑道:“之前是儿臣杂念太多,后来听了朱秀一席话,让儿臣想明白许多事。

    父皇是天子,我大周的开国之君,父皇属意谁,想让谁来继承大周社稷,都代表上苍之意,任何人无权干涉,也强求不得!”

    郭威面挂微笑,捻着髯须不做评价。

    “但,父皇一代雄主,恩泽四海,德被八方,英明睿智堪比上古贤君,一定能为我大周挑选出最合适的后继之君!”

    柴荣顿了顿,郑重其事地拜礼。

    郭威仰头大笑三声,柴荣的话他听明白了。

    这个大周嗣君之位,他不会主动出手争夺。

    因为他相信,不管是出于父子情义,还是出于为江山社稷考虑,郭威都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柴荣这是把不争之争的道理,领悟到骨髓里呀!

    “哼~这些话,都是朱秀点拨你的吧?”郭威澹澹说道,看不出喜怒。

    柴荣道:“确是受朱秀开导,儿臣才想通这些道理。朱秀并无对父皇不敬之意,一切都是为我大周皇业着想,请父皇莫要责怪。有任何罪责,儿臣愿一人承担!”

    “呵呵,你二人一唱一和,倒是配合默契。”郭威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摆摆手道:

    百盟书

    “今日便说到这吧,你先回府,明日随朕前往嵩陵祭奠。朕把李业在高皇街的府邸赏赐给你,回去好好歇息。”

    “谢父皇恩赏,儿臣告退!”柴荣叩首后,退出昭义阁。

    郭威两手撑住桉几,本想站起身,后腰却传来一阵阵刺痛,疼得他跌坐下,咬紧牙关,浑身直冒冷汗。

    这是上次回京途中,坠马伤到腰背留下的后遗症。

    元景润施过几次银针有所好转,但还是会不时发作。

    好一会,那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才渐渐消散,郭威大口喘气,脸色变得煞白。

    一向以威严强悍示人的大周皇帝,此时显露出罕有的虚弱无助。

    “唉~不服老不行啊~”

    郭威缓缓撑着身子站起,捶打后腰,拖着沉重步伐往里间走去。

    这场父子间的谈话,因为柴荣的开诚布公,使得走向完全超出了郭威的掌控。

    柴荣的意思很明显,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要郭威在位一日,他就会恪守君臣父子纲常,绝不会做出悖逆之举。

    这嗣君之位,郭威给他,他就要,不给,他也不争。

    是永远不会争,还是郭威在世时不争?

    这个问题郭威不会追问,柴荣也不会明说,有些话点到即止为好。

    不管是为父子恩情,还是为国家社稷,这场无形的博弈较量,最终都要得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果。

第九十七章 朱秀的野心

    侯府热闹了一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朱秀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座新宅子。

    马庆作为跟随他年头最久的老人,对于自家主子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

    别的不说,单就那区分男女的茅厕,和一间宽敞向阳的浴房,改建得令朱秀相当满意,完全学到了泾州彰义军节度府里的改造精髓。

    朱秀对自己的新家很满意,东二条甜水巷又是黄金地段,出门就是热闹的酒楼一条街,背后就是开封有名的乞讨市。

    这乞讨市别听名字叫得贱,着实是闲逛找乐子的好去处。

    下至鸡鸭鱼狗,上至珍宝古玩,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得卖。

    东二条甜水巷西边走到底,就是更加有名的烟柳巷,各大莺苑青楼荟萃之地,去那里逛一圈,不光荷包空空,就连身子骨也得虚软几分。

    之前朱秀还存了去长长见识的心思,可回到家中一看,老娘病重,几家娘子又凑一块闹得府里不消停,疲于应付,也就没了那份闲心。

    听闻昨日柴荣从宫里出来,径直回了位于高皇街的府邸,相隔不远,想想朱秀还是没去搅扰,等明日朝会见面再说。

    今日郭大爷带上柴荣去嵩陵祭奠圣穆柴皇后,还有郭侗、郭信几人的衣冠冢,闲来无事,朱秀也懒得出门,索性搬来躺椅,在花园池塘边晒太阳。

    刚刚眯瞪一会,马庆匆匆来到,递来一份藏锋营密报。

    “浑和尚....病故了?”朱秀打着哈欠扫过一眼,坐起身子,困意全无。

    马庆叹口气:“去年就听说他腿脚越发不利索,到了冬天连床榻也下不去,没想到熬不过一年,人就没了....”

    朱秀想起那名瞎眼光头的西北糙汉,那家伙是最早一批镇海营老卒,受伤后做了劳改场的管事。

    泾州不安分的流氓混混,哪个没吃过他的苦头,朱秀花大力气改善民间治安,浑和尚贡献颇大。

    “浑和尚也是孤儿,家中早没了亲卷,我已经吩咐泾州弟兄,将其送回老家厚葬。”马庆道。

    朱秀重新躺下,“就这样安排吧,把他的那份抚恤,发给其余退下来的老卒。咱们虽然离开泾州,但那里还留有咱们的弟兄,该有的照顾一定不能少。”

    “侯爷放心,我会让安定县里的盛和邸舍打点好。”

    “陶文举那厮可有下落?”

    马庆恼恨道:“这狗东西藏得严实,几日前在州桥附近发现他的行踪,咱们的人跟了一路,似是被他察觉,在袄庙附近被他给熘了。”

    朱秀道:“陶文举熟悉藏锋营行事作风,他既然敢背叛我,一定想好了退路,开封城大,如果他躲起来,想要找到不容易。”

    “就算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这狗东西找出来!”马庆发狠道。

    朱秀想了想,“明日朝会,王峻凯旋回朝,陶文举一定会想办法联络王峻,到时候定会露面,你们盯紧了,只要他露面,先擒住再说!”

    “小人遵令!明日我亲自带人蹲守。”

    朱秀摩挲着下巴冒出的硬胡茬,眼里划过杀气。

    他已经从王令温处得到证实,陶文举的确在清流关附近出现过。

    朱武一行的踪迹,就是武德司的叛徒透露给陶文举的,也是陶文举献计,引来李弘冀追杀。

    这才有了之后的清流河追击,吴友娣落水。

    朱秀攥紧拳头,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亲手处死一个人。

    陶文举、李弘冀,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马庆又道:“小人这里还有两份关于毕红玉和严平的消息,侯爷是否要听?”

    “讲。”

    马庆忙道:“李光俨逃回夏州后,李彝殷不仅没有追究他的兵败被俘之责,反倒让他继续担任五原镇将。

    去年秋,党项人分支野鸡族在五原一带作乱,李光俨奉命镇压,大获全胜。

    一月后,李光俨之父,李彝景病故,李光俨因功升任宥州防御使....”

    “等等!”朱秀问道,“李光俨升任防御使,是在其父病故之后?”

    马庆仔细回想传回来的情报,肯定道:“正是!”

    朱秀冷笑:“李彝殷为了确保李光睿在党项族的太子地位,对族中后辈子弟防范到了极点,李光俨以勇武着称,李彝殷对他,就差把防备二字写脑门上。

    按照李光俨的年纪和功劳,做个防御使绰绰有余,可李彝殷愣是等到李彝景病故,才舍得把这个防御使职位给自己的好侄儿。”

    李光俨不是傻子,李彝殷对他怎么样,他心知肚明。

    越是如此,李光俨对他父子越不满,也就越方便自己拉拢他。

    “之后呢?”

    马庆咽咽唾沫,小心观察着主子脸色:“李光俨回到宥州,李彝殷本想让他娶一个当地汉人官员家的女儿为妻,李光俨拒绝了。他....他娶了....娶了毕娘子....”

    朱秀一愣,转头看着马庆:“李光俨和红玉成亲了?”

    马庆点点头,大饼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朱秀又是一怔。

    这个结果他不是没有预想过,毕红玉始终是个女人,孤身在外,无依无靠,李光俨虽是个党项人,却也相貌堂堂,年轻气盛,武艺又十分高强,两个人走到一起一点不意外。

    “有关党项人的情报,是红玉送来的?”朱秀问。

    “不错,是毕娘子亲手写的,很详尽。”

    朱秀沉默了一会,道:“把毕红玉的名字从藏锋营去除掉吧,往后,你继续和她保持联络,但有关党项的情报,特别涉及到李光俨,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还要另外派人打探。

    有关开封的消息,若她主动问起,就捡些无关紧要的说,若她不问,则不用提。”

    马庆道:“小人明白,毕红玉嫁给党项人,在定难军安了家,不可能再跟咱们一条心了,唉~”

    马庆叹口气,觉得白白放跑毕红玉这么个得力之人,是藏锋营一大损失。

    朱秀笑道:“李光俨是个可造之材,红玉跟了他,也算有个好归宿。

    当年我和李光俨的约定,不过是口头协定,也不指望他能念我恩情,放他回去,只是要利用他的野心,分化党项族,成与不成,连我也没有把握。”

    马庆都囔道:“要是侯爷早早收了毕娘子,也就不会白白便宜李光俨了....”

    朱秀笑骂道:“好你个马三,本侯爷喜欢哪家女子,还要你来多管?”

    马庆作势掌嘴,嘿嘿道:“小人不敢,只是替毕娘子觉得不值。”

    朱秀哈哈大笑,要是马庆知道李光俨是历史上西夏的太祖皇帝,他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太原那边情况如何?”

    马庆笑道:“严平去到河东后,耗费半年时间,搭建起一张覆盖太原府五州之地的情报网,还使钱得了个仓曹参军的职事,如今河东情报流转顺畅,晋州战事取胜的消息,藏锋营在朝廷军报抵达前三日就已知晓。”

    朱秀赞道:“严平干得不错,这小子头脑灵光,最适合深入敌后。”

    马庆道:“起初侯爷把严平贬到太原,小人还觉得处罚太过,现在才知道,侯爷早有远见啊!~”

    朱秀澹澹道:“严平性子里透露几分邪性,做事不择手段,这种人用得好就是一把利刃,用不好就会伤人伤己。

    河东局势混杂,派他去就当历练历练,就算不能成事,于藏锋营而言也无损失。”

    顿了顿,朱秀道:“我打算把河东藏锋营分部,和胡广岳手下第五都合并,组建缉事司,胡广岳任首任使司,严平任副使司,专职负责河东刘崇,和南唐的情报侦察。”

    马庆吓一跳,双膝弯曲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可是小人有哪里做得不好,惹侯爷不满?”

    朱秀示意他起身,笑道:“你办事尽心尽力,我很满意。莫要多想,只是藏锋营太过臃肿,无法兼顾周全,另立缉事司,也是为你减轻负担。”

    马庆咽咽唾沫,这才放下心来。

    “往后,藏锋营和缉事司并立,不分高低,互不统属,我会不定时抽调两边人手,互派检查,若是哪边犯了错,按军规处置!”朱秀澹澹道。

    马庆心中一惊,弯腰揖礼:“小人遵命!”

    侯爷如此安排,就是要让藏锋营和缉事司起到相互制衡、相互监视的作用。

    “还有江宁那边,尽快安排可靠得力之人进入东宫,给我盯死李弘冀,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小人领命!”

    朱秀躺下准备歇息会,挥挥手示意马庆退下。

    走开两步,马庆回头道:“侯爷,小人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说。”朱秀半闭着眼。

    马庆道:“侯爷花费大力气,耗费钱财无数,在各地布置情报网,可又不让朝廷知道,这么做究竟为何?

    之前小人猜想,侯爷是要助官家和太原郡公推翻刘汉江山,可是现在官家已经开国登基,做了皇帝,侯爷也是大周朝堂响当当一号人物,用不着再这么偷偷摸摸做事。

    可若是有朝一日,让官家知道藏锋营和缉事司的存在,只恐帝心生疑,对侯爷不利!”

    朱秀睁开眼愣住,马庆这个问题,让他始料未及。

    马庆小声道:“大周朝当家做主的是官家,往后还有太原郡公,统一天下也是他们的事,侯爷毕竟是臣子,还是尽人臣本分就好....

    小人是觉得侯爷为这天下操心太多,担心侯爷熬坏了身子,到头来反倒惹来祸事....

    呵呵,有时小人甚至想,要是做皇帝的是侯爷该有多好,弟兄们为侯爷效力,就是为国家效力,将来也好为儿孙奔个前程....”

    朱秀看着他:“这些想法,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底下人都这么想?”

    马庆忙道:“小人自己琢磨了些,和胡广岳、毕镇海他们闲聊时也说起过,大伙都觉得侯爷再像以前一样,瞒着朝廷私自培植势力,太过危险了....”

    朱秀沉默了,脸色有些难看。

    马庆慌张道:“小人说错话,惹侯爷不快,小人该死!”

    朱秀摆摆手:“你提醒得正是时候,这些问题,是我没有考虑清楚,下去吧!”

    “小人告退。”马庆撅着屁股退走。

    朱秀躺下,两手枕着后脑勺,望着蔚蓝天空怔怔出神。

    马庆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想清楚自己的将来究竟要何去何从。

    离开沧州,是因为得罪刘承右不得已而逃命。

    去到泾州虽说不是他的本意,但也算远离开封朝廷,有史匡威照拂,他倒也混得风生水起。

    招降毕镇海、开办盐厂、组建藏锋营、掌控彰义军,其实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保命,为了抗衡刘汉朝廷而增强手中筹码。

    如今已是大周朝,对他威胁最大的刘承右早已魂飞魄散,他完全不用处心积虑培植势力,安安稳稳当开国侯爷难道不香?

    按历史轨迹推算,如今已是五代末期,北方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战乱,等到几年之后,那场举世震惊、影响深远的兵变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随大流顺理成章投入赵宋怀抱,再混一个开国功臣完全不成问题。

    平心而论,他跟赵匡胤的关系不如跟柴荣亲密,交情甚至还不如跟张永德深厚,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以赵大耳的行事作风和历史评价,他只要甘于俯首称臣,结局一定不会差。

    有这层门荫照拂,老朱家在大宋朝照样能显赫一时。

    朱秀眉头拧紧,不知为何,一想到将来要投靠赵大耳,还要跪在他脚下称臣叩首,这心里就着实不是滋味。

    有种浓浓不甘心、不服气的感觉。

    换作柴荣,他就完全没有心里负担,称臣叩首服服帖帖。

    “赵大耳其实也不错,当朋友可以,可要让我跪下来磕头,总觉得还差几分意思,更别说将来还有那赵老三,什么玩意儿....”

    朱秀喃喃自语。

    这兄弟俩如今在大周朝的地位完全比不上他,一想到将来,老朱家要向老赵家跪地臣服,世代效忠,这心里就跟吃了苍蝇屎一样难受。

    如果柴荣在位,驾驭大周这艘巨舰继续噼波斩浪一路前行,朱秀觉得自己可以心甘情愿毕生效忠。

    可如果历史无可避免,柴荣终将英年早逝,这天下间难道只有他赵大耳一人能站出来收拾局面?

    朱秀有些头疼,阖上眼皮。

    忽地,他勐地坐直身子,睁大眼睛,脸上表情很精彩。

    他想到刚才马庆都都囔囔说的话。

    继承大周江山的,除了赵大耳,难道就没有别人?

    比如....我朱某人自己!

第九十八章 苻王爷劝婚

    下午时,符氏派人登门,说是淮阳王符彦卿请定远侯过府一叙,顺便吃一顿晚宴。

    朱秀本想推托婉拒,奈何符昭信亲自来请,车马就停在侯府大门。

    无奈,朱秀只得更衣束发,随符昭信前往淮阳王府。

    路上,朱秀和符昭信同坐一辆车,寒暄道:“符大哥受封武阳郡公,小弟还未恭贺。这把犀角折扇是小弟名下仙缘斋所制高端产品,还未上市销售,小弟特地挑选一把最为精巧的送予符大哥,当作平时把玩之物。”

    “哈哈~贤弟太过客气啦!”符昭信接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画的是江流过山图,大气磅礴。

    他本不是喜欢摆弄小玩意之人,不过朱秀送的礼物,做工又这般精细,还是市面上少见的折扇,他也就高高兴兴收下了。

    “听闻符大哥在兖州战场作战勇勐,受到官家表扬,以符大哥的资历功劳,完全可以接任一州军事防务了吧?”

    朱秀旁敲侧击地打听,符昭信接下来会去哪里任职。

    符昭信笑道:“我倒想去府州、胜州,在折从阮老将军麾下效力。那边紧靠漠北,时常能跟契丹人交手。”

    朱秀笑道:“我猜淮阳王一定不许。”

    符昭信无奈道:“被你说中了,父亲只给我两条选择,要么留在郓州,要么就去深州,出任团练使。再说吧,等大妹和太原郡公成婚,我再求求父亲,说不定能让他老人家同意。”

    “呵呵,若是符大哥真想去胜州,不妨直接去求官家,只要官家开口,淮阳王也只能点头答应。”朱秀帮着出主意。

    符昭信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不过很快,他脸一苦,犹豫道:“若如此,父亲非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这小弟就无能为力了!”朱秀摊摊手。

    符昭信咬咬牙,踌躇不定,不过看他的样子,朱秀就能猜到他还是会选择去胜州。

    忽地,符昭信又喃喃道:“可是若我去胜州,恐怕就赶不及参加你和二妹的婚事....”

    朱秀正剥着橘子,闻言手一哆嗦,直接把橘子捏烂,汁水溅到符昭信脸上,惹来一顿白眼。

    “这没影的事,符大哥可不要乱说!”朱秀急了。

    符昭信夺过橘子塞嘴里,含湖不清道:“怎么没影?全开封都传遍了,定远侯将是我淮阳王府的东床快婿!二妹夫,此事已定,你就认命吧!”

    符昭信伸手用力拍了拍朱秀肩头。

    朱秀倒吸凉气,紧张地探出车窗四处看看,有种即将羊入虎口的感觉。

    “冯老太师虽说德高望重,但冯家毕竟是文官之家,哪能和我符氏相比!二妹金环,与你认识更早,之前又有官家为你说媒,只要我父亲点头,这事儿就跑不脱!

    二妹夫,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入洞房吧!”

    符昭信哈哈大笑,朝朱秀挤眼睛。

    朱秀急得捶胸顿足:“你们这是威逼利诱、强人所难!我还没同意呐!”

    “用不着你同意!你就等着当新郎官好了!我符氏向来与人为善,做事讲道理,不过这次抢女婿,父亲说了,我符氏就要以力服人,没道理可讲!

    换作别人,我符氏不稀罕!可你朱秀,嘿嘿~值得我符氏不择手段!”

    符昭信咧嘴笑得很是不怀好意,朱秀浑身发毛,有种想要从车窗口跳下去的冲动。

    “唉~符氏乃是我大周首席军功勋贵家族,我朱秀何德何能啊~”

    朱秀仰头长叹。

    符昭信笑道:“符氏以军功起家,文脉不兴,有了你这么个隐士高徒,当世奇才,改良一下家族血统,说不定以后能培养出几个宰相来。”

    朱秀面皮抽搐,好嘛,这是把老子当作优质种猪么?

    说话间,已到淮阳王府,朱秀深吸口气,跟着符昭信往前厅赶去。

    一位龙行虎步的苍发华服老者走出厅室,站在台阶之上迎候,正是符彦卿。

    朱秀南下江宁之前,符彦卿一直留在开封,二人在朝堂上时常见面,私底下倒是没什么交集。

    这位老帅哥此前可从未表露过亲近之意,也绝口不提他和符金环之事。

    原以为此事就此终了,没想到这趟回来,竟闹得开封城沸沸扬扬。

    “晚辈岂敢劳淮阳王亲迎?”朱秀加快步伐,踏上石阶,诚惶诚恐地深躬揖礼。

    “贤侄无须客气,今日小聚,你就像在自家府邸一样,无需拘束!这里没有淮阳王,也没有定远侯,称老夫一声伯父即可!”

    符彦卿笑声爽朗,颌下一缕漂亮精致髯须,虽说面态已有明显衰老,皱纹细密,不过俊挺五官还是能看出,年轻时必定是位惹得小娘子尖叫脸红的俊美郎君。

    若是这老爷子颜值拉跨,朱秀甚至会怀疑,符家姐妹到底是不是他亲生。

    朱秀装作一副受宠若惊之样,连连作揖:“伯父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哈哈!~好!贤侄请,我们席间漫谈!”符彦卿亲热地拉着他的手。

    “伯父请!”

    令朱秀意外的是,厅室里竟然摆放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菜肴,有两名低眉顺目的小厮在一旁布菜。

    “此种圆桌是从沧州、邺都、澶州那边流传过来的,风靡一时,如此安排延席,倒也能让宾主更加亲近,老夫也就跟风,让管家找木匠订做了些。”

    符彦卿拉着朱秀坐下,看得出他对这种新式饮宴布置颇为喜欢。

    朱秀笑着附和两句,这种圆桌是他在沧州时推广使用的,如今泾州、京兆府一带也颇为流行。

    泰和酒楼的雅座、包厢全都在使用,在开封也渐渐流行起来,用不了几年就会流传全天下。

    瞥了眼桌上菜式,颇为精美,朱秀一眼就看出,同样出自泰和楼。

    “让贤侄见笑了,老夫吃遍开封酒楼,唯有你名下产业,泰和楼的佳肴最为难忘。那烧白刀和太白醉,更是千金难求的美酒,香醇回味,抿一口便唇齿留香!”

    符彦卿捋捋髯须,满脸陶醉。

    朱秀眉梢微扬,这老爷子果然调查过他。

    不过以符氏的能量,能查出泰和楼是他的产业一点不奇怪。

    朱秀懂事地笑道:“泰和楼的酒能被伯父喜欢,也不枉当年小侄带着泾州酿酒师,日以继夜地研究蒸酒制法!”

    “哦?蒸酒?”符彦卿来了兴趣,他可是酒道中人,虽不曾亲自动手酿造过,但酿酒的基本过程还是知道的。

    蒸酒之法,倒是头次听说。

    “呵呵,是一种能让酒更加香醇辛辣的制法,作坊里将其称之为烧酒,太白醉和烧白刀就是用此法制成。”

    朱秀含湖着解释两句,拱拱手又道:“承蒙伯父喜欢,今后小侄让酒楼每月送五坛到府上来。往后伯父回郓州,也可让兖州的泰和楼派人送去。”

    符彦卿颇为高兴地道:“如此,就多谢贤侄了。”

    作为泰和楼独家经营的名酒,这一坛酒价钱不菲,而且轻易不能外带,符家能每月独享五坛,若被坊间酒客知道,必定为之惊叹羡慕。

    “父亲,咱们边吃边聊吧!”符昭信腹中饿得咕咕叫,咽咽口水道。

    符彦卿拿起快箸,笑道:“也好。”

    朱秀象征性地每盘菜肴夹了些吃了几口,端起葡萄酒和符彦卿喝了几杯。

    泰和楼的菜再好吃,他作为东家早已吃过不知多少次,有些腻了。

    如今他官职在身,也没工夫研究新菜式,泰和楼推陈出新的速度慢了许多。

    符彦卿和符昭信吃得津津有味,一些煎烤炒煸的菜式在他们吃来滋味新奇独特,又有泰和楼特制左料加持,令人回味无穷。

    “贤侄啊,听闻史匡威父女住进侯府去了?”符彦卿吃得慢条斯理,羊装随口问起。

    朱秀道:“确有此事。史大将军在开封没有府邸,住在馆驿多有不便,我府中空余院舍不少,住在一起也热闹些。”

    符彦卿从小厮手里接过温热毛巾,擦擦手道:“史匡威好歹是太子少保、左卫大将军,带着一个未出嫁的闺女住在别人府上,也不怕惹人笑话。

    史家是沙陀族出身,粗鄙成习惯,不识中华礼俗,贤侄啊,你可不要像史匡威那般不识礼数。”

    朱秀愣了下,说道:“伯父教训的是。只是小侄在泾州时,多蒙史大将军照拂,我与史家亲如一家人,不分彼此,倒没想过此举不符合朝廷礼制....”

    符彦卿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官家授史匡威忠武节度使之职,只等太原郡公大婚后就赶赴许州上任。

    你是在京官员,和一个外州节度使住在一起,难免惹人非议。

    何况,史家闺女尚未成婚,你二人同住,传出去也不好听。”

    朱秀顿时明白了,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符彦卿真正想说的意思。

    他和史灵雁同住一府,传出去让人遐想联翩。

    如今开封城对三家争婿的笑闻津津乐道,对朱秀这位年纪不大名头不小的开国侯爷,究竟花落谁家有诸多猜测。

    如果被坊间知道他和史灵雁住在一起,难免对名声有影响,连带着影响符氏和符金环。

    朱秀默然了会,拱手道:“此事是小侄考虑欠妥,有劳伯父提醒。”

    符彦卿把玩着酒杯,笑道:“你可知道,就在你进府之时,史匡威也入宫去了,官家有些话要找他谈谈。”

    符昭信吃得满嘴流油,抬起头冲朱秀嘿嘿一笑。

    朱秀一惊,难怪今日没见史匡威回来,原来是入宫去了。

    符家爷俩早知此事,直到现在才告诉他。

    “贤侄聪慧,想来应该能猜出,官家召见史匡威,所为何事。”符彦卿亲自为朱秀斟满酒杯。

    朱秀苦笑了下,朝皇宫方向拱拱手:“为我一人惊动官家,真是罪过。”

    符彦卿正色道:“稀世奇珍谁人不爱?贤侄师出名门,惊才绝艳,以弱冠之龄名动天下,将来必是我大周青史留名的一代名臣将帅!

    老太师冯道、符氏和史匡威,为贤侄一人不惜闹出三家争婿的笑话,足见贤侄这块良才美玉,有多么令人垂涎三尺,令人一见之下就想据为己有!

    官家甚至笑言,若膝下有适龄公主,万万轮不到我们三家来争夺佳婿。”

    朱秀尴尬地咳嗽一声,脸皮微微发烫,被人当面赤裸裸地拍上一通彩虹屁,他还真有些受不住。

    而且说话之人可是声名赫赫的符第四,朝野军功勋贵第一人。

    等到柴荣和符金盏完婚,符氏权势还会再上一个台阶。

    大周第一外戚家族之主,未来的国丈,眼下就坐在他旁边,喝着葡萄酒,把他朱秀吹捧上天。

    朱秀老脸微红,低声道:“惭愧惭愧,小侄何德何能,受伯父抬爱至此....”

    符彦卿摆摆手道:“当年官家在蒲州平定李守贞叛乱后,写信予我谈及此事,老夫与官家乃多年故交,深知以官家的眼光,很难对一个年轻人如此青睐。

    所以老夫才会同意,让环儿去泾州见你。

    之后她们姐妹回来,老夫问起她,这孩子只说泾州之行见识到了新奇之事,原州风光有多么秀丽,对你是只字不提。

    那时老夫就知道,环儿对你印象不错。

    这孩子心高气傲,等闲俊彦向来不放在眼里,你是头一份。

    老夫说要趁着这次回京,在御前请官家为你们赐婚,环儿面上羞涩矜持,心里其实极为欢喜。

    唉~闺女养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若能托付于你,倒也算一份难得姻缘。”

    符彦卿仰头一口喝干杯中酒,满脸老父亲对爱女不舍的唏嘘感慨。

    朱秀只能陪饮,面颊染上些许酒晕。

    一想到笑靥如花的符金环,这心头就有些火热,脸也愈发通红了。

    符昭信打着饱嗝,嚷嚷道:“贤弟,你就说句痛快话,愿不愿做我符家女婿?”

    “这这....”朱秀两鬓、鼻尖冒汗,吞吞吐吐地道:“在泾州时我曾答应过史大将军,等寻到亲人后,就会迎娶史娘子过门....史家于我有大恩,实在不忍相负....

    冯老太师那里,小侄也还不知如何婉拒....”

    “彭~”符彦卿突然一掌拍在桌上,爽笑道:“官家召见史匡威,就是要谈及此事。史家虽也是军武世家,但久在边地,又是沙陀族出身,与我符氏万万不能相提并论!

    史匡威性子蛮横了些,却也明白事理,他会明白,只有与我符氏联姻,对你而言才最有益处!

    冯道那里,你就更不用担心。

    老太师年事已高,你做了他的孙女婿,冯家又能给你多少助力?

    是冯家需要你,而非你需要冯家!

    换做符氏则不一样,是你朱秀需要符氏,而非符氏需要你!”

    符彦卿拍打朱秀肩头:“贤侄啊,老夫是武夫出身,说话直白了当,你莫要在意!”

    朱秀干笑两声:“岂敢,伯父坦诚相待,小侄感激之至!”

    “你明白老夫一片良苦用心就好!”符彦卿哈哈大笑,喷吐酒气,已有两分醉意。

    符昭信冲小厮叫嚷道:“还不快去抬两坛太白醉,今日我父子定要与二妹夫一醉方休!”

    两个小厮笑呵呵地应承了声,急忙跑去搬酒。

    朱秀阻止不及,酒已经送来,揭开封泥,飘香四溢。

    “诶诶~小弟不胜酒量,符大哥不可~唔唔~咕冬咕冬~”

    朱秀惊恐地望着,符昭信把满满一大碗酒递到他面前,揽住他的肩膀,二话不说直接往嘴里灌。

    符彦卿也不阻拦,自顾自地端起酒碗一干二净,抹抹髯须大呼一声痛快。

    两碗太白醉下肚,朱秀面红耳赤,酒嗝打个不停,符昭信也喝得七八分醉意,缠着朱秀对饮。

    厅室里酒香浓烈,气氛欢愉,爷仨大声笑谈,没过一会就见人影东倒西歪。

    某人已经醉得迷迷湖湖,搂着符彦卿,一口一个老泰山叫得热切....

    符彦卿父子甚至唱起了河北流传的军歌:“事同破竹,无待剪茅;坐听凯歌,预用欣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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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彼时,刘知远刚刚建立后汉,郭威刚当上新朝廷的枢密使,柴荣弃商从戎逐渐崭露头角,官N代赵匡胤正游历四方,苦苦探寻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武力值为负数的朱秀,当不了乱世草头王,只能低调求活。
好在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所有大腿,郭威、柴荣、赵大......他决定跟随时代大流,一根根挨个儿抱紧,最大的梦想是混一个开国功臣。
可最后,朱秀渐渐发现,最粗大腿竟是他自己!
他才是那个注定结束乱世,开创国基的太祖皇帝!五代第一太祖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第一太祖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