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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巨汉少年

    节度府后宅,一座偏僻独院。

    朱秀在府中闲逛时路过这里,见院门铺首用一条小臂粗细的铁链锁住,院内静悄悄,以为不过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废院。

    没想到今日史匡威就将他带到这里。

    “你儿子....住这儿?”

    站在院落前,朱秀满脸惊讶。

    老史苦涩地点点头。

    仔细看看,院门今日没上锁,门扉虚掩着,里面隐约有说话声,像是史灵雁。

    朱秀转头四望,瞧出这座独院的不同之处。

    两扇院门是用两块厚木板钉拢,门板上满是铁钉。

    院墙比府里别处墙壁高出一大截,墙体全是用砖土、石块混合垒砌,几乎有普通院墙两倍厚。

    整座独院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囚笼。

    “走吧~”

    史匡威叹口气,推开沉重门扉。

    冬风刮过,在天井里回旋,发出呜咽声。

    积雪被凛冽寒风吹拂扬起,大片雪花如同白棉絮般沾落全身。

    天井空荡宽敞,两边厢房已被拆除,只留下正面一间堂屋。

    天井里有一棵两人合抱的高大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杈结满冰棱。

    树下,穿厚厚冬袄、戴浑脱毡帽的史灵雁俏生生站在那,脸蛋透出几分焦急。

    旁边有一座小山般的人影,正低着大脑袋,眼睛不眨地盯着泥雪地。

    “老史,你之前不是吹嘘说,你儿子高大威猛,我看个头还没我高嘛,胖墩墩,怪可爱的,不过小孩子长身体可不能光横向发展....”

    朱秀跟在老史身后,随口打趣。

    史匡威撇撇嘴没说话。

    等走近一看,朱秀笑脸顿时僵住,嘴巴渐渐张圆。

    那是一个在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只穿一件单薄无袖粗麻短褂的汉子,一头乱糟糟的狮鬃长发披散肩头。

    他的胳膊肌肉虬结,上臂维度几乎有朱秀腰粗,宽厚的脊背犹如一堵墙。

    朱秀视线下移,看向他的腿,使劲吞吞口水。

    原来他是蹲着....

    朱秀震惊了,一个蹲在地上的人,个头几乎与他平齐,身体宽度比他两个人加一块还宽?

    “爹!大哥他蹲在这儿一上午了,怎么劝都不肯回屋!”

    史灵雁气鼓鼓地告状,脸蛋冻得通红。

    史向文浑身落满雪花,乱蓬蓬的长发拧结成冰条,整个人像大号雪人,脚边的积雪都堆到脚脖子处。

    史匡威苦笑,刚要伸手去拍掉儿子身上的落雪,史向文忽地咕哝一句:“不能动!”

    “大哥不让我们碰他。”史灵雁嘟嘴抱怨。

    史匡威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缩回手,朝朱秀苦笑摇头。

    朱秀仔细打量,发现史向文的相貌和老史非常像,年纪轻轻就长了一圈茂盛的络腮胡,豹头环眼,光看面相比老史还凶猛威严,只是黑脸上的褶子没有老史多。

    这下朱秀确信,史向文的确是老史的儿子。

    “这便是我儿向文。”

    史匡威叹声:“我父临终前说,这天下终有偃兵修文的一日,他老人家是看不到了,希望孙辈可以活在一个安稳世道里,故而替未出世的孙儿取名向文。”

    “生他时,我正奉明宗皇帝令,进兵秦州,与孟知祥激战。当时渭州还在彰义军掌控下,孩儿他娘留守陇西,不曾想吐蕃人趁机出兵进犯,围困陇西,三日后城破,踏山都拼死保护他们娘俩逃出城....

    我夫人被箭射穿肺腑,临死前,令亲卫剖腹将孩子取出....文儿出生时不足月,踏山都的弟兄带着他一路逃亡,靠喝羊奶羊血才侥幸活下来,一路颠簸伤及颅脑,如今十七岁,心智却不如孩童....”

    老史擦拭眼角,咧嘴笑道:“好在,文儿虽然憨傻了些,身子骨却长得极为结实,他才是我彰义军中,名副其实的第一猛将!”

    史匡威怜爱地轻抚史向文的大脑袋,将他乱蓬蓬的头发里,夹杂的碎石子、泥雪拍落。

    史向文拨开他的手,头也不抬地咕哝:“别动!快出来了!”

    史灵雁噘嘴不满道:“大哥才不是傻子呢!”

    老史笑呵呵地道:“对,文儿不傻,只是还没长大。”

    朱秀叹口气,难怪老史对他的妻儿绝口不提,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辛酸过往。

    “现在你知道,为何文儿一直挂着牙内副都指挥使的头衔,却不能统兵管事!”

    朱秀默默点头。

    偷瞟一眼史灵雁,朱秀低声道:“雁儿姑娘....”

    史匡威轻声道:“雁儿非我亲生。她父亲,就是那个为我夫人剖腹接生文儿的踏山都弟兄!后来,路上死在吐蕃人手里。

    他是我史家部曲,世代为史家效力,从爷爷辈起就改姓史。雁儿出生后不久,她娘就一病不起,此后我将雁儿养在身边,在我眼里,她就是我亲闺女....”

    朱秀叹口气,老史一家的过往还真是坎坷。

    瞧史灵雁的模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老史也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这样也好,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朱秀蹲在史向文身前,低头看看泥雪地,发现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

    朱秀问道,连问三遍,史向文才看他一眼,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脚尖前,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土堆,小土堆周边的积雪被他拨开,露出一处指甲盖大小的土洞。

    原来是个蚂蚁窝,朱秀哑然失笑。

    “你在等蚂蚁爬出来?”

    史向文庞大的身躯颤动了下,身上雪花簌簌抖落,硕大的脑袋抬起,眼睛冒光地看向朱秀,重重点点脑袋:“对!”

    “你也喜欢看蚂蚁?”史向文压低声咕哝,好像怕他的粗大嗓门惊吓到小蚂蚁。

    朱秀望着那双使劲瞪大,纯净澄澈的眼眸,从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喜欢看蚂蚁,看它们忙碌的寻找食物,不辞辛劳的搬动比自己身体还大还重的食物,看它们成群结队的探索世界,分工明确的构筑自己的巢穴....”

    朱秀笑呵呵地说道。

    史向文孩童般懵懂清亮的眼睛眨了眨,渐渐露出笑脸,明明是一张粗犷面庞,却透出浓浓的孩童稚气。

    “爹!大哥他笑了!?”

    史灵雁惊讶无比,“除了爹和我,大哥还是第一次对别人笑!”

    史匡威咧嘴笑的像个傻子,眼眶里热泪滚滚。

    朱秀道:“可是冬天是看不到蚂蚁的。”

    史向文眨巴眼:“为什么?”

    朱秀指着小土堆,解释道:“这是蚂蚁巢穴的入口,别看只有一丁点大,里面可是别有洞天,有好多通道和洞穴,成千上万只蚂蚁住在里面。

    蚁群在巢穴里囤积了大量食物,到了冬天,外面天气寒冷,它们就不再外出觅食,躲在洞穴里活动。

    蚂蚁还会邀请小伙伴到家里做客,一起过冬,像什么蚧壳虫、蚜虫,这些小虫子会分泌蜜露,就像糖浆一样,甜甜的,蚂蚁喜欢吃....”

    史向文澄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听得极其入迷,朱秀的话似乎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带领他深入走进蚂蚁巢穴。

    “你好厉害!知道小蚂蚁在洞里做什么!”史向文满眼崇拜。

    史灵雁也听得出神,几次想插话提问题,都没找到机会,急的直跺脚。

    老史摩挲大胡子,黑脸慈爱的笑了。

    果然,带朱秀来见文儿的决定是正确的。

    只有两个满脑子稀奇古怪东西的家伙碰一块,才能彼此合拍。

    “所以说,你等在这里,是看不到蚂蚁出洞的。它们躲在洞穴里能保暖活命,爬出来就冻死了。”

    史向文有些紧张,粗手指笨拙地拨弄泥土,重新将蚂蚁洞盖住。

    “对,就是这样,泥土和雪能帮助地下洞穴保暖,你真聪明!”

    朱秀笑呵呵地竖起大拇指。

    史向文憨憨地咧嘴直笑。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它们?”

    “春天,春天天气暖和了,洞穴里的食物也吃完了,它们就要爬出洞觅食,开始一年的忙碌。不过有可能蚂蚁会搬家,也有可能会有一窝新蚂蚁在附近筑巢。”

    “哦,那我等春天再来看它们。小蚂蚁啊小蚂蚁,希望你们不要走,你们走了我就没朋友了....”

    史向文双手合十抵住脑门作揖,嘴里念念有词。

    朱秀笑道:“蚂蚁走了,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史向文愣了愣,迷惑道:“你愿意和我做朋友?你不怕我?”

    “你是好人,我为何要怕你?”

    史向文使劲搓搓大手掌,嗫嚅道:“我力气太大,会伤人。”

    朱秀看了眼史匡威,好奇道:“有多大?”

    “就像这样....”

    说着,史向文两手伸到朱秀腋下,没等他反应过来,双脚陡然悬空,整个人被以举高高的姿态原地拔起!

    史向文站起身,满身雪块哗啦啦掉落,老史拉着史灵雁躲开。

    “哇~~啊~~放我下来!快!~”

    朱秀吓得哇哇乱叫,用力捶打史向文铸铁般的手臂。

    一个五六十公斤重的人,被举高高到目测最低两米的高度,朱秀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哦....”

    史向文乖乖应了声,手一松,朱秀扑通一声坠地,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在泥雪堆里。

    “嘻嘻~你没事吧?”史灵雁将他搀扶起,笑的前俯后仰。

    朱秀揉揉摔得生疼的屁股,仰头,咽咽唾沫,脸色有几分苍白。

    他头顶的光线被一尊黑影遮挡,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巨汉少年,冲他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

    这家伙,最少得有两米高....

    现在朱秀明白了,为什么这座独院的院墙要加高。

    站在史向文面前,他有种见到了NBA超级大中锋的感觉。

    史向文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小声道:“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朱秀深吸口气,重重点点发酸的脖颈:“愿意!但事先声明,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随便碰我....”

    史向文眼睛亮起光芒,没等朱秀话说完,胳膊一伸将他整个人夹住,大踏步往堂屋里走去,憨憨地大笑道:

    “带你去看我养的蛾子,你们都是我朋友。”

    “啊啊~~混蛋放开我!老史救命啊~”

第十七章 薛家图谋

    安定县城以北,薛家大宅。

    和破朽陈旧的节度府比起来,薛家大宅气派奢华,树石池园,庭院幽深如画,冬日里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安定县人口不满千户,八成的建筑都是矮破小的土墙木屋,满街泥泞脏乱不堪,随处可见衣衫褴褛者,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残破的小县城里,出现一座江南园林美宅,犹如立在废墟之上的黄金屋,显得格外突兀和刺眼。

    大宅深处,婢女、仆佣成群,数名郎中围坐在床前,探讨薛家老太爷薛倧的病情。

    薛修明一身织锦袍服坐在当中,有年轻美貌的婢女奉上热茶。

    薛修亮背着手踱步,满脸急躁不耐烦。

    “啰啰嗦嗦说了许久,我就问你们,我爹的病,还有没有办法治?”薛修亮喝道。

    一名郎中吞吞吐吐地道:“薛二爷,恕我等直言,老太爷年届六十五,精气神都已枯竭,身子骨只怕难熬了。”

    “是啊,老太爷已到了寿元耗尽之时,非医家手段能挽回,唉....”

    “我等已尽全力,可惜无济于事....”

    几名郎中摇头叹气。

    薛修亮大怒:“一帮废物!亏你们还号称名医,老子花大价钱,派人把你们接到泾州,就是听你们告诉老子,老太爷油尽灯枯,救不了啦?”

    几名郎中战战兢兢,低头不敢说话,薛老太爷自然衰老,他们当真是回天乏术。

    薛修明皱了下眉头:“闭嘴!莫要吵到爹!”

    薛修亮恶狠狠地扫了扫几名郎中,重重哼了声。

    “几位,家父究竟还有多少时日?”薛修明淡淡道。

    郎中们相互看看,低声讨论了会,其中一人拱手道:“至多熬不过两月。”

    卧房内,几名徐娘半老的妇人闻言嘤嘤哭出声,趴在床边呜咽,悲伤的呼唤着:“老爷....”

    薛修明叹口气拱拱手:“知道了,你们尽心照顾吧,让老太爷最后这段时日,走的安稳些。”

    几名郎中急忙还礼。

    来到屋外,薛修亮挥手驱退仆佣,压低声急道:“大哥,原定计划开春以后,我们带上老爷子,前往凤州拜会焦继勋,如今老爷子只怕撑不到那会,这可如何是好?

    去不了凤州,见不到焦继勋,如何请他支持你取代史家,执掌彰义军?焦继勋当年在保大(延州,今延安一带)领兵时,老爷子可是无偿资助过钱粮,助他渡过难关。

    有老爷子在,焦继勋对你我兄弟还亲热三分,老爷子一走,单凭一个儿女亲家的关系,只怕焦继勋不会将薛家放眼里。

    你别忘了,焦继勋有六个儿子,娶薛家女儿的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庶子,没了老爷子这层关系,薛家在焦继勋面前说不上话!”

    薛修明笑了笑,伸手从冰雪覆盖的桃枝上摘下一瓣桃花,轻轻拭去雪沫。

    “哎呀大哥你倒是说话啊,急死我了!”

    薛修明淡淡道:“去不了凤州,就请焦继勋到泾州来。”

    薛修亮瞪大眼:“如何将焦继勋请到泾州?再说,请他到泾州来作何?”

    “老爷子过世,焦继勋是薛家的儿女亲家,难道不应该来吊唁?顺便请他来做个见证,让他知道史家已经不适合继续执掌彰义军!”

    薛修亮满脸狐疑,猛然惊道:“大哥,你不会是想对史家下手?”

    薛修亮抬手比划了个斩首动作。

    薛修明眼缝里闪烁寒芒:“薛家走到如今这步,如果不能更进一步取代史家掌管彰义军,等待我们的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认输服软,被史匡威排挤出彰义军,安心做个富家翁。要么双方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是你,你甘心吗?”

    薛修亮道:“我当然不甘心!咱们薛家在泾州也算兵强马壮,凭什么屈居史家之下?当年要不是薛家出钱出力,史家能在彰义站稳脚跟?”

    “所以,时不我待,史匡威已经起了戒心,他弄个毛头小子担任掌书记,就是在向我薛家示威!”

    薛修亮不屑冷笑:“姓朱的小子的确有些古怪,不过顶多也就有几分急智罢了,不足为虑!难不成,还是诸葛武侯在世?凤雏重生?史匡威难道以为,找个什么隐士高徒来,就能对付我薛家?可笑!”

    薛修明眯眼,想到了那日在节度府前厅,朱秀立于檐下吟诵雪赋时的场景。

    “那一篇《雪赋》的确是蹙金结绣,文采之高当世罕有!他背后之人,必定是一位胸藏韬略的饱学之士!”

    薛修亮疑惑道:“可檀州隐士,四有先生我们当真没听说过!”

    薛修明沉吟道:“继续派人前往河北打探,查清楚那小子究竟是何来头!”

    薛修亮应了声,又满不在乎地道:“大哥,要我看,就算那姓朱的小子真是什么名士子弟,咱们也无需在意。天下间满腹经纶的才子多得是,凭他一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乱世里,有人有钱有粮才是王道,彰义军的钱粮都掌握在薛家手里,论兵马,咱们手里的加一块,真要火并,未必输给史匡威!”

    薛修明淡笑道:“刀兵相见终究是下策,毕竟,往后我薛家执掌彰义军,这些都是薛家的根基!”

    “嘿嘿,还是大哥深谋远虑,想的长远,能兵不血刃当上节度使自然最好。到时候咱们薛家以泾原二州做根基,静待天下形势变化。

    就是不知,这开封新立的刘汉朝廷能安稳多久,万一中原大乱,我薛家崛起于西北,便是称王称霸,割据一方也不无可能....”

    薛修亮越想越兴奋,已经开始幻想薛家在他兄弟二人手中崛起的光辉时刻。

    薛修明淡然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先想想如何应付眼下局面。史匡威这次从陇山关运回来许多卤盐石,你不觉得奇怪?”

    薛修亮想了想,确实有些可疑,卤盐石又不能吃,不远千里的运回来作何?

    “还有,原定运送五百石粟麦去邠州换取食盐,也被史匡威以邠州战乱为理由取消了,这里面定有古怪!牙军从陇山关回来,再也没传出过闹盐荒的消息,他们的盐从何处来的?”

    薛修亮一拍脑门说道:“大哥这么一说,还真是透出怪异,我这就派人去打探。还有许兴思那里,他手中积压的盐屯放在宜禄县,昨日还派人催我们赶快把粮食运过去。”

    薛修明摇头道:“派人将实情告诉他,没有史匡威的手令,泾州粮食出不了境。这件事急不得,先打听清楚再说。

    另外,你手里的两千牙外兵抓紧训练,不说要多精锐,起码要做到进退有序,令行禁止,万一将来情势有变,这支人马必须要靠得住!”

    薛修亮满脸畏难,抱怨道:“大哥,练兵当真太辛苦了,折墌城里就是一帮苦哈哈,连个女人都瞧不见....”

    薛修明眼神陡然凌厉:“休得啰嗦!那两千人你必须牢牢抓在手里,若出半分差错,我唯你是问!”

    “知道了大哥。”薛修亮恹恹应道。

    “派人注意陇山关的消息,如果魏虎回来,马上通知我。”

    “是....”

    ~~~

    安定县城门口,一伙南边来的商贩正在装运货物,准备上路。

    他们此行,主要从泾州贩运一批龙须席到江南。

    泾州盛产龙须草,早在两晋年间,泾州当地民户就用龙须草编织成龙须席,作为进贡朝廷的贡品。

    这伙商贩是父子家族经营,父亲是大掌柜兼账房,儿子孔武有力,率领几个家族里的年轻后生,充当护卫和伙计。

    年长的老父蹲在城门口,嘴里叼着根狗尾草,手里捧一本账册,账册最后几页,鬼画符似的写了歪歪扭扭几行字,老父正眯着眼念叨。

    “爹,税款缴清了,咱们可以出发啦!”操江陵口音的汉子拿着关税单跑来。

    “泾州的关税比别处要高两成,彰义节度府真他娘的黑!”汉子骂咧。

    老父拍拍屁股上的泥雪站起身,吐掉嘴里的草叶:“税钱是薛家定的,最后也进了薛家口袋,跟节度府没半点干系!”

    “史节帅也不管管,彰义军到底谁说了算?”

    老父哼道:“管?怎么管?现在谁不知道薛家才是泾州的地头蛇!罢了,我看这鬼地方也太平不了,跑完这趟,今年不来了,瞧瞧情况再说!”

    汉子骂咧了几句,见老父捧着账册嘀嘀咕咕,笑道:“爹,你抄的这是啥玩意?”

    老父瞥了儿子一眼:“这是一篇写雪的文章,听说从节度府里传出来的。”

    汉子顿时没了兴趣:“爹,你抄这玩意干啥?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你看得懂吗?”

    老父飞起一脚踢在儿子屁股上:“小兔崽子懂个屁!南边那些有钱的主儿,就喜欢雇些文人雅士,写一写诗词歌赋,作曲传唱!

    那些豪客就喜欢听莺苑青坊里的美人唱这种调调!我抄下来带回去,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一来一去,过境的关税钱不就回来啦?”

    汉子拍掉屁股上的脚印子,无奈笑道:“行啦爹,都听你的!货装完了,咱们上路吧!”

    一行人赶车出了安定县城,顺着官道往东南而去。

    风雪呼啸声中,传出老父那五音不全的宏亮嗓门:

    “北风凉兮霙散飞,露同甘兮阳共晞。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长兮谁与归?

    谁—与—归—”

第十八章 如何破局

    朱秀在节度府,和史家爷仨还有关铁石度过了穿越以来的第一个新年。

    没有什么好酒菜,朱秀亲自下厨,把芝麻、茱萸籽、胡椒、花椒混合炒熟磨成粉,用滚烫的羊油炝成油碟,放点葱花、胡荽、蒜末、姜末,一份简单的涮肉蘸料就做好了。

    再充分利用史匡威高超的刀法,将十来斤羊肉剔骨切成薄片,一锅涮羊肉就基本齐活了。

    可惜蔬菜就比较匮乏了,只有窖藏的一些菘菜(白菜)、腌制的干苋菜,还有一种类似韭菜的玩意儿。

    朱秀又动手烤了羊肉串,撒上安息茴香粉(孜然)、胡椒粉,吃的众人大呼过瘾。

    望着史灵雁油汪汪的小嘴一嗦,一串烤羊肉就消失无踪,朱秀撇嘴暗笑,口味单一的古人,就是如此好糊弄。

    要不是朱秀坚决拒绝,老史这黑厮就要把节度府掌勺大厨的重任交给他兼领。

    朱秀已经想好了,等以后手里闲钱再多些,就培养几个厨子,传授些现代烹饪思想和技法,如果能在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同时,兼顾赚钱最好。

    朝廷的旨意在年前已经下达,从正月初一开始,改元乾祐,是为乾祐元年,大赦天下。

    同时还有一个消息传入泾州,皇长子刘承训,腊月里突发风疾,在皇宫里与众臣议事时当场晕厥,一病不起。

    皇帝刘知远改元并大赦,一方面是确立刘汉王朝的正统合法地位,另一方面也是为长子祈福,希望他可以早日病愈。

    朱秀拿到朝廷邸报仔细看了几遍,唏嘘摇头,刘承训这一病,只怕时日无多。

    史匡威不太相信,他曾经见过刘承训,那位性格温和的皇长子虽然身子骨不太好,但也不像短命样。

    再说开封帝都,御医无数,什么样的奇珍药材没有,怎会治不好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朱秀没跟老史争辩,一切交给时间来验证。

    他没见过刘承训,史书上对这位过早病逝的皇长子也只有寥寥数笔,但刘承训的早逝却是不争的史实。

    如果刘承训不死,历史会如何发展,朱秀不敢想象。

    但从邸报上看,刘承训果如史载一般,在乾祐元年这个关键节点突然重病。

    更重要的是,两月前,刘知远在亲征杜重威的战争中,被流矢所伤。

    当时朱秀一行还未到陇山关,开封城里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有说刘知远箭疮化脓久治不愈,有说官家吉人天相,没有伤中要害,龙体安康。

    很快这些流言统统消失,朝野上下对官家的伤势只字不提。

    朱秀翻来覆去查阅邸报,也发现不了任何蛛丝马迹。

    安定县距离开封有一千五百多里,加上东行之路受到战乱、盗匪阻碍,想获得第一手消息困难重重。

    为今之计,只能耐心等候,静待开封局势变化。

    上元节过后,阳晋川河谷里的盐作坊正式投产,之前陇山关运来的盐矿石也在阳晋川作坊制成食盐。

    关铁石率领两千余牙兵,以野外拉练为名驻扎在阳晋川河谷,在附近划设军事禁区,设立岗哨严密布控。

    朱秀带上马三到阳晋川视察,对关铁石妥善的布置赞不绝口。

    “陇山关运来的盐矿石,已经全部制好,加上这几日的作坊产出,现在一共囤积了近三万斤盐。”

    河谷内,关铁石陪同朱秀一路视察。

    叮叮咣咣的采挖声在河谷深处传来,几个临时搭建的简易作坊人进人出,一片忙碌景象。

    空气中飘满柴火、煤石燃烧的气味,还有一股熬煮卤盐挥发出的类似硫化物的气味。

    朱秀笑道:“陇山关外的盐矿,裸露在外的没多少,再过一月应该就要开采完毕,今后当以阳晋川为主要生产地。等弄到足够的硝石和硫磺,我再做些黑火雷,助你们炸开山岩。这条盐矿少说也能产个几百万斤盐,足够彰义军发一笔横财。”

    关铁石苦笑道:“现在的问题是,囤积的盐找不到销路,时间长了终究不是办法。阳晋川盐作坊恐怕隐瞒不了多久,一旦被薛家发现,告到都盐使处,麻烦不小!”

    朱秀点点头,如何安全的把盐变现,的确是个难题。

    关铁石看看四周,凑近低声道:“你可知薛家为何极力怂恿节帅,用粮食换盐?”

    朱秀道:“这还用说,薛家在里面有利可图”

    关铁石冷笑道:“泾原二州收缴的粮食,都是老百姓缴纳的赋税,一直掌握在薛家手里。薛家和都盐使许兴思勾结,由许兴思调拨官盐,薛家提供粮食,双方交换。许兴思将粮食高价卖到缺粮的州县,薛家又在泾州高价卖盐,这两边一倒腾,各取所需,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

    朱秀摩挲下巴,想了想道:“盐款是朝廷重要税款收入,历来管控严格,许兴思敢胆大妄为,用官盐做自己的无本买卖,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许兴思身为泾州都盐使,受京兆盐铁转运使王峻管辖,王峻还兼任陇右行营兵马都监,可算是关中之地,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如果是王峻在背后做靠山....”

    关铁石摇摇头,凡是依靠王峻调拨官盐的节镇,没有人敢得罪他。

    朱秀道:“泾原二州用大量粮食换取食盐,换来的盐除却少部分供军需,其他的被薛家高价售卖,导致彰义镇的钱财要么外流,要么落入薛家腰包。

    如此一来,彰义镇愈发穷困,连朝廷赋税都缴纳不起。朝廷以为彰义镇故意拖欠赋税,于是下令盐池监停止向彰义供给官盐,又加剧了彰义地区的盐荒。

    越缺盐,越要用大量粮食去换盐,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彰义镇迟早崩溃。”

    直到这会,朱秀才算是想明白,薛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这条恶性循环链不打破,用不了多久,彰义镇脆弱的民生经济就会崩溃。

    百姓彻底吃不起盐,粮食也不够养军,军心民心尽丧。

    到时候,一点火星就能激起民变,史匡威作为节度使,难辞其咎。

    薛家在用钝刀子杀人,想兵不血刃地将史匡威赶下台。

    想要破解这条勒在咽喉处的绳索,关键就是薛家和许兴思。

    “关大哥,劳烦你帮我打听两件事。

    第一,泾州当地百姓如今的用盐情况。

    第二,许兴思手里的盐从何处运来,他又在何处高价售粮?”

    关铁石点点头记下,没有多问。

    从沧州到泾州,他已经见证了太多次由朱秀创造的奇迹。

    这一次,他同样相信,朱秀能找到破局之法。

第十九章 下乡考察

    安定县城西郊,一处偏僻村落。

    一辆骡车缓慢行驶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顶风冒雪往村子里驶去。

    马三驾车,朱秀裹紧厚裌袄,勒紧风帽蜷缩在车板一角,身子随着颠簸小路摇摇晃晃。

    “三,快到了没?”朱秀大声说话,一张嘴风雪直往嘴里灌。

    马三垫脚眺望,扭头大喊:“快啦,前边一里地就进村啦!”

    旷野里,风吼声呜咽似鬼哭,天空雾蒙蒙,细碎的雪花密集飘落。

    关铁石调查泾州百姓的用盐情况,从中发现不同寻常之处。

    安定县城周边,有人秘密低价抛售食盐。

    这让朱秀大感好奇,如今整个彰义镇闹盐荒,盐价早已过了百文钱一斤,而且常常有价无市。

    这样的情况下,竟然有人低价售盐?

    而且还是在县城周边村庄,明显有意避开管控严格的县城。

    关铁石派人多日走访调查,终于在西郊的这处村子发现线索。

    未免打草惊蛇,朱秀和马三乔装打扮一番,深入小村进行实地考察。

    “三啊,待会见了人可别说漏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叔,我是你大侄子!”朱秀大声叮嘱。

    马三扭头咧嘴,憨笑有几分羞涩:“小人怎有福分和小官人做亲戚!”

    朱秀道:“叔~”

    马三搔头,大饼脸有些涨红,吭哧应道:“诶~大...大侄子!”

    朱秀笑呵呵地摆手,示意他继续赶车。

    进到村口,迎面驶来一辆牛车,车板上盖着毡布,风一吹,毡布掀起一角,露出盖在毡布下的几只麻袋。

    见风雪中突然有陌生人出现,牛车旁三名说笑的汉子,立马慌慌张张将毡布盖严实,满眼警惕地注视着从身旁驶过的骡车。

    朱秀回头看了眼,三名汉子赶牛车,匆匆出了村口,消失在风雪中。

    小村静悄悄,一座座篱笆土院杂乱无章的分布在山脚下,偶尔传出几声犬吠,又很快停歇。

    一座土院虚掩的门扉后,一名孩童透过缝隙,好奇地睁大眼偷偷看来,朱秀朝他咧嘴一笑,满脸皴红的孩童吓得嘭一声摔拢院门。

    朱秀四处打量,在不少门窗后发现类似的躲在暗处窥探的眼睛。

    偶尔有挑着柴禾的村民从小路走来,撞见朱秀和马三,先是一愣,而后不等马三上前问路,村民低头从旁边急匆匆小跑过,闪烁的眼神里充满惊慌,好像在躲瘟神,不敢靠近。

    “小官人,这村子有古怪!”马三攥紧手里的扁担,紧张地小声道。

    朱秀心里也打鼓,小村有些诡异,早知就多带些人来。

    一名穿羊皮袄,像个猎户的汉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提一把柴刀,拦在骡车前。

    “你们找谁?”汉子冷眼扫过二人,见朱秀脸貌清秀稚嫩,没有放在心上,反而紧盯马三。

    马三强作镇定,低声道:“兄弟,听说你们这里有盐卖?”

    汉子警惕起来,眼里透出几分凶光:“你们听谁说的?”

    马三干笑道:“我们也是偷摸打听来的。”

    汉子冷冷道:“没有!你们马上离开村子!”

    “这....”马三语塞,紧张地朝朱秀使眼色。

    朱秀忙作揖道:“这位大哥,家里等着吃盐救命,大哥手里有盐的话,不妨卖些给我们!”

    汉子不耐烦了:“说没有就没有!赶紧滚蛋!”

    朱秀扭头四望,狭窄的小村土路两侧,悄无声息地冒出几名汉子,手里拎砍刀柴棒,隐隐将骡车围住。

    压下心中紧张,朱秀从干草垫子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解开,露出三缗铜钱。

    “大哥你看,我们当真是来买盐的!”朱秀一脸诚恳地哀求道。

    汉子见他们随身带了那么多钱,不由得一愣:“你们当真要买盐?”

    朱秀赶紧点头。

    “要多少?”

    朱秀挠头憨厚地笑笑:“大哥卖的便宜些,我们自然就能多买些。”

    汉子拧眉犹豫半晌,“你们跟我来。”

    从路旁走出两个大汉,一言不发地站在朱秀和马三身后,二话不说将马三手里的扁担夺走。

    又有两人牵上骡车,在车板草垫子下翻找一会,冲汉子点点头。

    “走吧。”

    汉子朝前领路,马三抱紧包袱,和朱秀跟在后面。

    一路弯弯绕绕穿过田亩,走过一片枯树林,来到村西头,一处偏远的大土院。

    一路走来,隐蔽处不时冒出人影,朝汉子打招呼,好奇地打量朱秀二人。

    推开篱笆院门,进到土院,堂屋走出一名魁梧大汉,穿粗麻袍,外罩斜领羊毛短褂,浓眉大眼,相貌堂堂。

    “大哥,有大生意上门!”领路的汉子加快脚步上前,压低声兴奋道。

    大汉不动声色,打量朱秀和马三。

    马三赶紧谄笑着揭开包袱,露出沉甸甸的钱币。

    大汉目光一沉,狠狠瞪了一眼领路汉子,低喝道:“谁让你带他们来的?”

    汉子有些委屈,小声道:“大哥,三贯钱呢,咱们抬高价钱卖些给他们,出不了大事。弟兄们辛辛苦苦弄来盐,光顾着接济乡亲了,一分钱赚不到,好不容易有肥羊上门,不得狠宰一刀?再说,弟兄们吃饭穿衣,处处不得用钱....”

    大汉凌厉目光一闪,汉子低头不敢再说话,眼里却有些不服气。

    “进来。”大汉冷冷吩咐一声,转身朝堂屋走去。

    朱秀推了推马三,两人忙跟紧。

    破旧的堂屋烧着炭盆,边上放着几个草团子,屋里充斥一股火烟子气。

    “坐。”

    大汉指指草团子。

    等到朱秀和马三小半边屁股挨着坐下,几名汉子手持砍刀棍棒,往屋门口一站,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紧两人。

第二十章 毕镇海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轻微“哔啵”声,简陋土屋里暖烘烘。

    朱秀挪动草团子,往屋子门口靠近些,他可不想一氧化碳中毒而亡。

    大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二人,半晌不说话。

    马三哭丧着脸:“好汉,我们当真是来买盐的!”

    屋门口的光线被几个手持砍刀棍棒的汉子挡住,任谁都看得出,这领头大汉,对突然上门来的大生意并不感兴趣。

    “为何要买盐?”大汉终于出声。

    马三僵笑道:“家中人口众多,县城里盐价太高,吃不起,听说好汉手里有盐出售,便一路打听找来....”

    大汉盯着他冷笑道:“你家中当真缺盐?”

    马三赶忙点头:“缺!”

    大汉指向朱秀,厉声道:“这白白胖胖的小子像是缺盐吃的样子?别以为往脸上抹了几把锅底灰,就能糊弄老子!”

    朱秀脖子一缩,做出一副被识破伪装后,惊慌失措的样子。

    马三大饼脸涨红,吭哧道:“我这大侄子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受家里人宠溺,盐都省给他吃了....”

    “还敢撒谎!”大汉嚯地起身,杀气腾腾。

    屋门口站着的几名汉子齐刷刷朝前迈一步,手中的砍刀棍棒对准二人,只待大汉一声令下,这群眼露凶光的汉子就敢动手杀人。

    朱秀心头一紧,敏锐地从这伙盐贩子身上嗅到几分杀气。

    那是真正动手杀过人后,才具有的狠辣劲。

    朱秀整日里混迹彰义军,身边都是一群老杀才,对类似的凶狠气非常熟悉。

    这群盐贩子不简单,手里沾染人命,而且不少。

    朱秀惊慌的嘴脸一变,笑嘻嘻地道:“叔,跟这位大哥说实话吧!”

    马三眨巴眼,大饼脸上卑微懦弱的谄笑立时消失,转而微微昂着头,一副来头不小的猖狂嘴脸,抱拳道:“朋友果然好眼力,我们的确不是为买盐而来!盐,我们多得是,今日前来拜会,不过是想跟朋友谈生意!”

    大汉目光微凛,挥挥手,屋外汉子放下手里刀棍,往外退了几步。

    大汉重新坐下,冷冷道:“我如何相信你们不是薛家派来的?”

    朱秀笑吟吟地插嘴道:“薛家垄断彰义镇盐市,高价卖盐,偏偏大哥低价抛售,与薛家作对。大哥躲在小村里卖盐,不就是为了躲避薛家追查?

    如果我们是薛家派来的,只需查到这处小村,然后上报薛家,直接派兵围剿,又何必露面,将自己置于险境?大哥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汉多看了朱秀几眼,点点头:“不错。”

    “你们究竟是哪条道上的?”

    马三一副老气横秋的江湖人架势:“我们和朋友做的是同样的买卖!”

    大汉凝眼道:“你们也是盐贩子?”

    马三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我们手里有一批盐,想请朋友帮忙运出泾州,以一个好价钱卖掉。薛家如今封锁官道,大力清查管控货物,走寻常的路子,肯定出不了泾州。

    半年前,邠州宜禄县附近,薛家一支运盐队遭遇袭击,十五辆盐车被劫,死伤三十五人。

    三个月前,安定县以西三十里处的盐仓被盗,二十石盐丢失....”

    马三每说一句话,大汉眼中阴沉狠厉之色就浓郁三分。

    马三取出一张缉捕通告,展开,笑道:“近来,薛家在县城张贴告示,说是要捉拿贼匪。请朋友看看,这上面的画影图是否眼熟?”

    告示上的画像,与面前的大汉有六七分相像,还将他描绘成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马匪首领。

    如果提供线索者,薛家承诺给予赏金五十贯钱。

    取首级者,赏金一百贯。

    活捉者,重赏二百贯。

    丰厚的悬赏令在场众人无不色变,领路汉子站在大汉身后,满脸震惊,眼里划过些贪婪之色。

    二百贯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大汉夺过马三手里的通缉告示,扫过几眼,递给身后的领路汉子:“老六,看看。”

    老六接过瞧了瞧,“大哥,上面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大汉面皮微颤,猛地仰头大笑:“没想到老子这颗人头能值二百贯!”

    朱秀瞥了眼老六,大汉身为头目却不识字,这獐头鼠目的家伙却是个识文断字的。

    马三道:“这通缉告示是两日前张贴的,朋友躲在乡下,只怕不知道县城情况,特地带来给朋友看看。”

    大汉轻蔑道:“怎么,威胁我?”

    马三摆手笑道:“岂敢,只是想提醒朋友,你们如今处境艰难,不如与我们合作,一起赚大钱!往后我们提供盐,你负责销路,赚来的钱分你两成利。”

    盐利润高,不缺市场,只要打开销路,有多少就能卖多少,两成利足够丰厚。

    大汉依旧满脸冷笑,丝毫不为动心。

    “大哥....”老六忍不住低声道。

    “闭嘴!”大汉狠狠瞪眼。

    大汉看向马三,冷冷地道:“条件倒是优厚,可惜找错人了。我贩盐不图谋利,更不会与你们这群贪得无厌的盐商勾结,榨取百姓的血汗钱。”

    马三怔了怔,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朋友,你....”

    大汉不耐烦地挥手叱道:“莫要啰嗦,我们并非同路中人!不想找麻烦的话,赶紧滚蛋!”

    老六急了,低声道:“大哥,我看这生意可以谈....”

    大汉猛地扭头怒视他:“谈个屁!你忘记当初我们为何要贩盐了?”

    老六咬牙道:“有太多人吃不起盐,难不成都要靠我们接济?这些盐,可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

    大汉怒道:“我们现在赚的钱,足够穿衣吃饭。我们贩盐,是为了不让乡亲们再吃薛家的毒盐被毒死!不再受薛家的压榨!这伙无良盐商和薛家有何区别?你也想和他们一样,赚黑心钱,脏了良心?”

    老六低头不说话,眼里却满是不甘心。

    “朋友....”马三干笑一声。

    大汉不耐烦地喝道:“赶紧滚蛋!你们几个,送他们出村!”

    屋门口四名汉子近前来,二话不说就要把二人推搡出屋。

    朱秀忙道:“这位大哥可敢报上名号?”

    大汉冷眼一扫,不屑道:“有何不敢!听好了,某名叫毕镇海!”

    没等朱秀说话,几名汉子粗鲁地将他们推出屋,骂骂咧咧地押着他们离开土院,往村口而去。

    毕镇海站在院门口,望着一行人远去,浓眉渐渐拧紧。

    “老四,通知弟兄们赶快收拾,我们去连云坞堡避避风头。”

    身后一名瘦小汉子应了声,忙下去吩咐。

    毕镇海看了盐低垂着头的老六,拍拍他的肩,叹口气道:“老六,我知道你是为弟兄们考虑,但这伙人来历不明,不可轻易相信他们的话。

    我们这伙人当初凑一块,不就是为了不受薛家欺凌,为受苦难的乡亲们干点实事?等以后薛家垮台,泾州的天敞亮了,赚钱过好日子的机会多得是,何必急在这会?”

    老六低着头声音沉闷:“大哥教训的是,我知道了。”

    等毕镇海走开,老六回到屋中,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通缉告示,展开抹平,又细细看了一遍,扔进火盆。

    跳跃的火焰倒映在他阴暗闪烁的目瞳深处。

    ~~~

    返回县城的土路上,骡车嘎吱嘎吱地缓慢行进着。

    风雪小了许多,朱秀解下风帽拍打沾落的雪花。

    “大侄子....”马三还沉浸在刚才的演戏情景中没回神。

    朱秀翻白眼,敢情还叫顺嘴了,没好气道:“叫我朱书记!”

    马三大饼脸赧然一笑,嘴皮嗫嚅,终究还是喊了声:“小官人。”

    不知道为什么,小官人喜欢让人叫他朱书记。

    马三觉得怪怪的拗口。

    “小官人,我觉得那毕镇海倒是个人物。”马三钦佩道。

    朱秀笑道:“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难怪敢跟薛家作对。”

    “可惜了,他不肯跟咱们合作,脾气有些死倔。”马三摇头。

    朱秀懒洋洋地斜靠着,“不急,他可以视钱财如粪土,可他手下人却不一定!这家伙是个豪杰,只可惜干大事,光凭一腔热血是不够的。他们这伙人,迟早要出大乱子!回去请关大哥派人盯紧些,一有动静马上通知我。”

    马三忙记下,搓搓手期待道:“小官人,刚才小人演的咋样?”

    朱秀瞥他一眼:“还行吧,表情和情绪的转变略显突兀僵硬,前后转化不够丝滑,临机反应倒算不错,总体说来,还需要加强自我修养。”

    马三后怕道:“这伙盐贩子不是善类,小人可算是吓出一身冷汗!”

    “你也就这点出息。”朱秀哼唧一声闭上眼睛,他可不会告诉马三,刚才他也吓出一身汗,现在浑身还冷飕飕的,回去后只怕要感冒。

第二十一章 谁欺负谁

    两日后,安定县城门口,一堆百姓正在围观贴在墙上的通缉告示。

    一名头戴斗笠的汉子站在人堆外,驻足看了几眼,警惕扫视城门口处的守卫,低头压低斗笠,混迹在人群里入城。

    “六哥!等等我!”

    身边突然响起喊叫声,汉子当即浑身紧绷,下意识摸向藏在怀中的匕首。

    循声望去,原来喊话的是两个挑干柴进城售卖的乡民,有说有笑从汉子身前走过。

    汉子虚惊一场,松口气放下手,左右瞟眼,压低斗笠继续匆匆赶路。

    斗笠下,不经意间露出的脸貌,赫然是盐贩老六。

    县城北,薛家大宅门前。

    老六远远地,看看这座泾州第一豪宅,咽了咽唾沫,眼里充满羡慕和畏惧,还有几分向往。

    犹豫挣扎片刻,老六咬牙心一横,朝薛家大宅门走去。

    没等他靠近,几名青袍挎刀护卫快步上前将他拦住。

    “瞎了狗眼!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乱闯?”薛家护卫厉声呵斥。

    老六强忍惊慌道:“小人有大事求见薛大老爷,请各位兄弟禀报一声!”

    护卫相互看看,摇头嗤笑。

    “大老爷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什么东西!”

    “凭你也配跟爷爷们称兄道弟?”

    “瞧你一副泥腿子样,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

    “不想死就赶紧滚!”

    老六满脸卑微讨好笑意:“各位大哥,小人当真有重要消息禀报薛大老爷!”

    老六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张通缉告示,指着上面的画像:“小人知道这告示上的人藏在何处!”

    几个护卫吃了一惊,通缉告示已经张贴了四五日,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更没人主动举报提供线索。

    老六却是第一个。

    “你是什么人?”护卫们不太相信,将他围住,神情戒备。

    老六咽咽唾沫,硬着头皮道:“小人也是贩盐的,和这人....是一伙的!”

    老六指指告示上的画像。

    护卫们满脸震惊,相互看看,神情凝重起来。

    “跟我们走!”两个护卫站在老六身后,紧握腰刀半滑出鞘,警惕注视他的举动。

    老六两鬓渗出汗水,不敢说话,乖乖跟他们进了薛家大宅。

    ~~~

    翌日晌午,节度府。

    “啊嚏—”

    朱秀刚走出卧室门,吸了口凉风,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庭院里两名打扫卫生的大娘咧嘴冲他笑。

    朱秀笑呵呵地作揖,两名大娘倒也爽落,操着浓重口音叮嘱他保暖防寒,夜里等炕头烧暖和了再躺下,盖好被子避免着凉....

    朱秀笑着一一回应,和大娘闲唠几句。

    这些节度府里的粗使仆妇,几乎都是牙兵的亲眷,有的早早死了男人,依靠节度府周济养活孩儿,有的几个儿子都在牙兵当差,自身利益与节度府绑在一起。

    朱秀刚来不久,人长得白净俊俏,嘴巴又甜,讨得府里一众大娘的喜爱。

    后来传出他做了彰义军掌书记的消息,大娘们对他更是热情,光是介绍女儿侄女,要帮他说媒的,一日里就得来四五拨。

    有几次被史匡威撞见,老史黑着脸将这些婆娘臭骂一顿,府里才算是消停,朱秀也落得清静。

    两位大娘将院子打扫干净,本想再跟朱小郎君唠几句,被马三毫不客气地请走了。

    朱秀泡上一壶热茶,准备趁今日天空难得放晴,好好活动身体,晒晒冬阳,驱散体内湿寒气。

    想了想,朱秀决定从一套广播体操开始练起。

    慢吞吞的做着动作,活动僵直的躯体,朱秀突然觉得有些乏味,没有大喇叭里的音乐声,这项全民健体活动做起来像是缺少灵魂。

    一个高挑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小院。

    “你在干嘛?”

    史灵雁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少女扎马尾,穿羊毛短褂长袴子,脚踩革靴,纤细腰肢挂一柄短刀,腰上还缠绕一圈长鞭,整个人干练利落。

    “瞧不出我在练功?”朱秀叉腰转胯,懒洋洋地斜她一眼,动作比公园里晨练的老大爷还慢。

    “这也叫练功?”史灵雁眉眼弯弯地嘲笑起来,一抽腰间长鞭,噼啪一声打在地上,鞭声响亮清脆。

    “瞧好了,我这才叫练功!”

    史灵雁手臂扬起,长鞭甩出,一下子勾住树杈,用力一拽,她顺势飞奔,脚踩树干,身子轻盈腾空,轻易跃上一丈多高的树枝头。

    “怎么样,我厉害吗?你服不服气?”少女站在树枝头,笑盈盈地昂着头。

    朱秀看得傻了眼,史灵雁从小练武他知道,可这身手也太好了吧,完全超乎他的猜测。

    鞭子一勾就能上树,武侠片里的轻功也不过如此!

    朱秀咽咽唾沫,心里震惊又羡慕,面上却装的风轻云淡,嘴硬道:“呵呵,灵雁姑娘果然好身手。只是恩师常常教导,我辈读书人当以治国平天下,匡复社稷为己任,习武终究是小道尔,不值得耗费太多时间精力。何况打打杀杀乃是鄙夫所为,实在有辱斯文。灵雁姑娘身为女子,还是斯文、矜持一些好....”

    朱秀背剪着手笑眯眯地看她一眼,转身准备回屋。

    史灵雁有些生气,长鞭噼啪凌空抽响,跃下树头,手腕一抖,长鞭灵活如蛇窜出,裹住朱秀一只脚,轻轻一拽,没等朱秀反应过来,整个人脸着地往前摔倒。

    “哎呀~”

    呛啷一声短刀出鞘的鸣音响起,朱秀趴在地上,刚要气急败坏地叱骂,只觉眼前一闪,史灵雁已经横握短刀抵住他的咽喉。

    朱秀仰面躺倒,史灵雁以一个半跪姿势压在他身上。

    几缕长发垂在朱秀面颊上,痒痒的。

    少女圆溜溜的眼眸含笑,俯望着他,噘嘴娇哼:“服不服?”

    朱秀感受到咽喉处的冰凉,两股战战,颤声道:“你....你可不要乱来!手可千万端稳了!”

    史灵雁嘻嘻一笑,扬了扬手里短刀:“刀背都感觉不出来,笨蛋!”

    朱秀摸摸咽喉,长长松口气,带着几分悲愤怒视她:“就算是刀背也不能用来胡乱开玩笑!”

    “胆小鬼!~”

    史灵雁咕哝一声,反手将短刀回鞘。

    “咳咳~~”

    小院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史匡威背着手慢吞吞走进来,故作惊讶似地道:“你们这是作何?”

    “我....她....这....”朱秀臊红了脸,两人此刻的姿势的确有些暧昧。

    史灵雁恍若未觉,揪住朱秀领口,用力将他拽起身。

    “爹!朱秀笑话我练功,我就教训他!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史灵雁得意洋洋地娇哼。

    朱秀狼狈拍打身上泥雪,对这妮子报以忿忿目光。

    史匡威宠溺地笑道:“雁儿乖,今后莫要再欺负朱秀。”

    史灵雁瞪了朱秀一眼,也没说答不答应,一扭头跑出小院:“我去看看大哥。”

    待史灵雁一走,史匡威黑脸陡然一垮,钳住朱秀胳膊恶狠狠地低喝道:“臭小子,敢欺负老子闺女?”

    朱秀悲愤道:“放屁!到底谁欺负谁?”

    老史嘿嘿怪笑:“老子不管,反正你小子吃不了亏!”

    粗糙大手重重在朱秀肩头拍了拍,老史意味深长地道:“不管谁欺负谁,总之,你小子得负责!要不然,哼哼~”

    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沉重掌力,朱秀满心愤懑,怒视这没脸皮的无赖黑厮。

    “朱少郎!”

    院外传来呼喊声,只见关铁石脸色焦急地跑进小院。

    “帅爷也在。”关铁石抱拳,看看二人。

    “出事了!”

第二十二章 薛家的热闹一定要凑

    史匡威松开朱秀,牛眼一瞪板着黑脸训斥:“慌个屁!出了何事,慢慢说!”

    朱秀道:“可是毕镇海有动静?”

    关铁石道:“方才有消息传回,毕镇海一伙人已经离开连云堡,往县城西边三十里的盐仓秘密进发!”

    以前渭州还隶属于彰义军治下时,渭州盐井开采出的井盐,大多运到泾州囤积。

    盐仓就是那时候修建,一度成为泾原地区最大的食盐集散地。

    当时的晋帝石敬瑭,为此还想在泾州设置盐铁转运使,专门负责梳理西北盐运。

    可惜,还没等朝廷正式下旨,渭州盐井就被吐蕃人出兵攻占,很快,大半个渭州都落入吐蕃人手里。

    泾原盐运遭遇重创,食盐产出几乎断绝,朝廷每年损失数十万贯的盐税收入。

    石敬瑭大怒,本想调集重兵夺回渭州,可还没等朝廷部署妥当,石敬瑭就一命呜呼。

    石重贵继位后,与契丹的关系急转直下,北方时刻面临契丹人大兵压境的沉重压力,朝廷无力西顾,收复渭州只能一拖再拖。

    直到如今,七八年过去了,中原王朝换了新主,收复渭州依旧遥遥无期。

    前些年,彰义军改建盐仓,建起一批粮窖,用来屯放每年泾州原州收缴的田赋。

    薛家用粮食换来的盐也囤积在盐仓,由仓曹官负责打理,薛家派人看护。

    三个月前盐仓被盗,已经证实就是毕镇海一伙人所为。

    如今他们秘密前往盐仓,一定是想故技重施。

    朱秀笑道:“看来他们手里的盐所剩不多,就想着再从盐仓盗些出来。”

    史匡威摩挲大胡子,幸灾乐祸地笑道:“这伙人胆子倒是大,几次三番打薛家的主意!”

    关铁石沉声道:“卑职还接到另外一个消息,今晨,薛修亮率领五百牙外兵赶往盐仓!”

    朱秀愣了下,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毕镇海带人前往盐仓,同一时刻,薛修亮也率兵增援?”

    “不错。”

    史匡威疑惑道:“有这么巧的事?”

    朱秀顿时笑不出来,拧眉急思:“不好!毕镇海的行动只怕是泄露了!薛修亮此去,恐怕就是对付他的!”

    朱秀思索片刻,看向史匡威:“怎么办?”

    老史两手一摊:“你自己拿主意!”

    朱秀沉吟一会,道:“毕镇海以前在邠州活动,手里有贩卖私盐的销路,如果他与我们合作,阳晋川的盐就能卖出去。

    他单靠几十个人,就敢与薛家作对,也算勇气可嘉。

    他们这伙人,贩盐却不重私利,四处接济乡亲,颇有几分任侠气概。”

    史匡威咂咂嘴:“听你这么一说,这毕镇海和他的弟兄,倒是一群锄强扶弱的义士,老子还真想见见!”

    朱秀笑道:“最重要的是,薛家视毕镇海这伙人为眼中钉,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薛家想除掉毕镇海,我们怎么能不去凑个热闹,捣捣乱?”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有意思!嘿嘿~”

    老史咀嚼其中含义,摩挲大胡子黑脸笑的十分阴险。

    “所以,毕镇海不可不救!关大哥,你即刻挑选三百牙兵,多带马匹,我们火速赶往盐仓!”

    关铁石先应了声,然后看向史匡威。

    “看老子作甚?朱小子现在是牙内副都指挥使,又是掌书记,管着彰义军的盐政,他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老史一瞪牛眼,黑脸严肃道。

    关铁石重重抱拳:“卑职领命!”匆匆下去安排。

    等关铁石离开,老史黑脸一垮,忧心忡忡地道:“我说你小子现在跑过去拱火,可别跟薛修亮打起来!”

    朱秀笑道:“你怕三百兵马打不过薛修亮的五百牙外兵?”

    “放屁!”史匡威气的跳脚,“牙外兵就是一群凑数的废物,训练半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岂是老子牙军儿郎的对手?老子亲手调教的牙兵,对上薛家的草包牙外军,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朱秀撇嘴,暂且不去理论老史这话的水分有多大,正色道:“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现在还不能跟薛家撕破脸!我此去,只是为救毕镇海!”

    史匡威哼唧道:“你小子大事上从不含糊,尽管放手去干,有老子在后面替你撑腰!”

    朱秀微微一笑,心中淌过丝丝暖流。

    老史现在是他的老板,身为一名打工仔,能得到老板的无条件信任和全力支持,无疑是一件幸福的事。

    朱秀拱拱手准备告辞,史匡威大手摁住他:“慢着,把灵雁带上!兵荒马乱的,有她保护你,老子也能放心些。”

    朱秀本想义正辞严地拒绝,可转念想到史灵雁长鞭上树时的轻盈灵巧,出刀制敌时的干净利落,话到嘴边陡然一变:“我看行!”

    ~~~

    一支轻骑冲出城门,往盐仓方向疾驰。

    冠以轻骑之名,着实有些抬举了。

    彰义军本就战马稀缺,仓促之下更是来不及抽调,只能东拼西凑,弄出一支战马和骡马、驽马混杂的杂牌骑军小部队。

    史灵雁个头不高,却能稳稳当当骑一匹神骏的枣红马。

    她得史匡威叮嘱照看好朱秀,自觉责任重大,二话不说将朱秀提溜上马背,坐在自己身后,纵马率先冲出城。

    枣红马本就高大,全速奔跑时疾如烈火,朱秀骑在马上头晕目眩,脸色苍白。

    “抱紧我的腰!”

    史灵雁觉察到身后人的紧张,伏低身子拽紧缰绳,大声喊道。

    朱秀紧闭双眼,下意识双手环抱住,空白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好细的腰啊....”

    枣红马唏律律嘶鸣一声,扬踢冲出,如一支单箭头,引领身后数百匹马儿奔驰。

    一路泥雪飞溅。

第二十三章 盐仓喋血

    盐仓西面靠一座黄土岩山,半山腰有几口窑洞,以前供修建盐仓的民夫居住,后来窑洞垮台压死人,仓曹官便在山下修建房屋,几口窑洞也就废弃了。

    山路年久失修,陡峭难行,久而久之,这座黄土山成了无人问津处。

    黄土山背后是一片茂密野林,冬天大雪冰封,春夏时节常有熊狼出没,除了猎户,野林里鲜有人迹。

    黄土山靠近野林一面,有几处天然山洞,其中一处山洞几乎贯穿山体,山洞深处上方,就是盐仓窑洞所在。

    毕镇海手下就有不少猎户出身,发现秘密后,毕镇海亲自跑来察看,十几个人耗费大半月工夫,终于将山洞和窑洞打穿,架上梯子,可以直接爬进窑洞,悄无声息潜入盐仓。

    薛家招募人手看管盐仓,毕镇海趁机安排同村乡亲混进去作为内应。

    三个月前,毕镇海就是利用这条通道,盗走了二十石盐。

    这日下午,毕镇海率领四十余人赶到野林,费了半个时辰,将遮掩在洞口的枯枝干草、泥雪清理干净。

    “照老规矩,老四老五老六,各带五个人随我进盐仓,老三老七率人在窑洞接应,其他人留在洞里,准备搬运盐包。”

    毕镇海环视众弟兄吩咐道。

    “大哥,咱们这次起码搞个五十石再走!”老四嬉笑道。

    “咱们这次用车拉,起码弄个八九十石,叫薛家放放血!”

    “就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多弄些亏得慌!”

    众弟兄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毕镇海笑骂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一石盐一百二十斤重,你们他娘的能扛几包?要是压坏了腰,你们家里的婆娘不得拿大耳刮子抽老子?”

    “哈哈~~”

    “大哥神力,一个人能扛两石盐!”

    “大哥又没婆娘,不怕压坏腰!”

    一众弟兄嘻嘻哈哈说笑。

    “行啦,少他娘的废话,点起火把,跟我走!”毕镇海举起火把,准备进洞。

    “大哥...”老六忽地出声叫住。

    毕镇海回头,借着火光,看见老六脸色有些发白,“老六,脸色咋这么差?可是病了?”

    老六不自然地笑笑:“昨晚吃了两个生鸡蛋,有些闹肚子....”

    “六哥拉了大半宿,一直占着茅坑,我想屙屎都没地方!”

    “难怪老六一整天像鬼上身似的,原来是拉虚脱了!哈哈~~”

    众弟兄打趣道。

    毕镇海笑道:“你跟老七换换,老七带人跟我进盐仓,你留下接应。”

    老六勉强一笑:“多谢大哥。”

    “走!~”

    当即,毕镇海率人往山洞深处走去,稀稀拉拉的火光逐渐消失,黑暗中,只听见些许说话声脚步声回荡。

    黄土岩山半山腰,毕镇海几人蹲在堆满积雪的灌丛后,耐心等候着。

    很快,崎岖山径上有人影出现。

    “大哥!”瘦小汉子笑着抱拳。

    “老十,辛苦你了!”毕镇海拍拍他的肩。

    “老十,听说仓曹官提拔你做队正,手下管着十个人哩!”

    “老十,有没有机会去薛家大宅瞧瞧?里面是不是遍地都是金子?”

    毕镇海瞪眼呵斥道:“都他娘的闭嘴,让老十说话。”

    老十无奈笑了笑,说道:“还是老样子,酉正一刻左右,盐仓巡守换岗,中间空出两刻钟时间,西边这里没有巡守到来。我都安排好了,丙字四号仓和丁字六号仓,各囤五十石盐,就看咱们能拿走多少。”

    众弟兄眉开眼笑,摩拳擦掌。

    毕镇海想了想道:“两个仓离得不远,咱们各自拿些,否则容易让人生疑。待会如果顺利的话,再放一把火,烧他几个仓窖,让薛家好好疼一回!”

    毕镇海捡了一根干树枝,掰断最直的部分,插进泥雪地里,歪斜的影子如同时钟指针。

    “大哥掐准时间,我先下去,待会听我讯号。”老十猫着腰下山去了。

    树枝影子缓慢挪移着,过了会,山下传来一阵短促的啾啾声,像是一只瞅准猎物,即将扑食的鹰鹞子。

    “走!下山!”毕镇海拉起面巾遮住脸,将腰间别着的柴刀拎手上,率领一众弟兄悄悄下山。

    老十在山下接应,带领他们一路往两处仓窖赶去。

    赶到丙字四号仓,只见仓房内码放成堆的盐包麻袋,众兄弟大喜,忙着动手搬运。

    毕镇海抱起一只胀鼓鼓的麻包,掂量分量,脸色猛地一变。

    他急忙放下麻包,用柴刀使劲一扎,破口处,细黄沙水流一般淌下。

    “是沙子!不是盐!”毕镇海又惊又怒。

    其余兄弟赶紧扎破麻包检查,无一例外,麻袋里装的全是细砂。

    “不...不会的!这些盐包是我亲自带人码放,怎么会变成沙子?”

    老十脸色唰一下变白,疯了似的用短刀戳破麻袋。

    细沙流淌在手掌,老十满眼呆滞。

    不远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大群人朝这边涌来。

    “捉拿贼匪毕镇海!”有怒吼声响起。

    众弟兄大惊,有人抄起木棒朝老十头上砸去:“狗日的出卖我们!”

    老十跪在麻包前,满面自责,恍惚未觉。

    毕镇海跨前一步拦在他身前,木棒打在他抬起的手臂上,咔嚓一声断裂两截。

    “大哥!”众弟兄大惊。

    毕镇海满面铁青,揪起老十厉声道:“我相信自家弟兄!究竟怎么回事,回去以后再查!薛家的狗奴已经围过来了,现在咱们弟兄要齐心合力,杀出一条血路!”

    “对!大哥说的不错!杀出去再说!”

    “干了!”

    众弟兄举起刀棍怒吼,随毕镇海冲出仓房,迎面便跟盐仓守卫撞上,双方火并在一块。

    “不要恋战!往山上撤!”毕镇海双手拎柴刀,大开大合,凶猛砍杀,边杀边怒吼。

    黄土岩山背面,山洞口。

    一直埋头蹲在岩壁下的老六,忽地起身往野林里走去。

    四五个神情紧张的汉子,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老六,你们要去哪?”有弟兄看到,大声喊了句。

    老六头也不回,声音沉闷:“我带人去林子边看看。”

    “大哥吩咐不准乱走,你们快些回来。”

    老六不再答话,一行人匆匆进了林子。

    一会儿,一支兵马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南边山岗下到林子里,领头之人穿盔甲提钢刀,正是薛修亮。

    “若不是你通风报信,谁也想不到,这处野林竟然能直通盐仓!”

    薛修亮高坐马背,转头四顾,啧啧称奇。

    老六抱拳鞠礼:“禀二爷,毕镇海已经率人进了盐仓,其他人留守山洞,穿过林子就能看到。”

    薛修亮森然一笑:“很好!”

    挥挥手,一队弓弩手率先往林子深处进发。

    老六施礼打算离开,薛修亮叫住他:“等一下,大老爷还有一件事要你做。”

    老六咽咽唾沫:“请二爷吩咐。”

    薛修亮解下挂在马钩子上的朴刀扔给他,冷笑道:“要你亲手割下毕镇海的人头!”

    老六接过刀双手发颤,身后几人吓得不敢说话。

    薛修亮眼眸冷厉,握在手上的长刀刀尖,有意无意地对准他。

    老六咬牙道:“小人领命!”

    薛修亮冷笑点头:“很好!带路!”

    很快,密集的箭矢毫无预兆地从林子里射出,山洞口几名毫无防备的弟兄被当场射杀。

    一队刀盾兵竖起方盾,身后兵士点燃火把,成纵列队形逼进山洞。

    洞内弟兄冲杀几波,死伤惨重,只有寥寥几人顺着长梯子爬上窑洞,其余弟兄被堵在洞里,伤亡殆尽。

第二十四章 气到头晕的薛二爷

    “吁!~”

    关铁石率领三百兵马赶到盐仓附近高岗。

    “不好!来晚一步,打起来了!”

    关铁石凝目远眺,只见盐仓西面山脚下浓烟四起,火光隐现,有一伙人奋力朝黄土岩山逃,盐仓守卫将山脚团团围住,派人上山追杀。

    “怎么办?”关铁石看向朱秀。

    枣红马打着响嚏优雅地上前两步,史灵雁利索翻身下马,亲昵地拍拍马儿面脊。

    朱秀顾不上回话,满脸痛苦地伸出手:“扶...扶我一把....”

    史灵雁嘟嘴很是鄙夷,扶住他的胳膊轻轻一拽,朱秀跳下马背,腿脚一软差点跪倒。

    “呕~~”

    朱秀捂住肚子弯腰一阵干呕,只觉得胃里翻腾沸涌,眼冒金星。

    屁股已经颠麻木了,浑身骨头酸疼,头晕恶心想吐,这一趟几十里地的加急奔袭,让他丢掉了半条命。

    一众牙兵军汉发出善意的轻笑声,对朱秀的反应他们丝毫不以为奇。

    朱少郎身为掌书记,又是饱读诗书的士人,骑马功夫差劲些可以理解。

    瞧人家朱少郎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细胳膊细腿,模样比大姑娘还俊,要是也能挽长弓骑烈马,跟一群糙汉子一样,成天打打杀杀,扯着脖子骂娘,那才叫稀罕。

    史灵雁却是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真是笨蛋!我已经让红红放慢速度了,就是怕你不适应,没想到你还是不行!下次不带你骑马了!”

    朱秀干呕得眼泪水打转转,悲愤怒视,一阵咳嗽说不出话。

    就算F1赛车在赛道上,从300km/h降低到平均200km/h的速度,也不是普通人能适应的。

    朱秀揉揉失去知觉的屁股,含恨咬牙,可恶的小娘皮,今后一定要想办法制制她!

    关铁石头疼道:“别吵了,先办正事!”

    史灵雁冲朱秀龇龇小虎牙,抱着枣红马的脖颈小声嘀咕着,枣红马打着响嚏回应。

    朱秀抚平胸口,顺着关铁石手指的方向望去。

    不得不说,关铁石的视力真的好,难怪箭法出众,能够担任彰义军的弓弩教头。

    这么远的距离,关铁石能够清楚看见黄土岩山上发生的战斗,朱秀瞪大眼睛,也只能瞧见几个黑点聚在一块。

    “怎么办?我们冲进去救人?”

    朱秀摇头:“当然不行,现在入场,难免会跟薛修亮产生冲突,再说,我们又以什么理由插手?”

    关铁石苦笑道:“无人援救的话,毕镇海一伙人必死无疑!”

    朱秀皱眉寻思片刻,看看这三百牙兵,计上心头:

    “有了!关大哥你挑选几名功夫好的弟兄,装扮成普通乡民,遮住头脸,谎称毕镇海的同伙,前去接应他。

    我带人以救火的名义冲进盐仓,伺机捣乱,你们趁乱找机会将毕镇海救出来!他手下的人,能救多少救多少!”

    关铁石想了想:“可事后薛修明追究起来,问我们为何会出现在盐仓附近,如何回答?”

    朱秀嬉笑道:“我和灵雁外出打猎,路过盐仓,史节帅不放心,于是派人护卫。”

    关铁石哈哈一笑:“你这借口真够敷衍的,不过足够应付了!”

    不远处的雪地里,一只毛茸茸的红眼兔子一蹦一蹦,翻找积雪覆盖下的草茎

    “咻~”地一声,关铁石张弓搭箭,羽箭似流星划过,贯穿兔子头,些许鲜血洒落,将冰雪晕染开。

    有兵士赶去将兔子拎回,关铁石笑道:“这就是此行打猎的收货!”

    “啧啧~三百人打一只兔子....”朱秀咂嘴。

    史灵雁看似漫不经心逗弄枣红马,实则小耳朵竖直偷听。

    听到朱秀的计划,她立马自告奋勇:“我也要去!”

    “你?别捣乱了!”朱秀毫不留情还以白眼。

    史灵雁攥紧小拳头怒道:“瞧不起谁?我跟随爹爹上阵杀敌的时候,你还躲在家里玩泥巴呢!”

    朱秀刚要反唇相讥,关铁石拦住他,想了想点点头,正色道:“让灵雁去吧!有她在,我们顺利救人的把握更大些!”

    “哼!~”史灵雁傲娇地两手一抱,小胸脯挺起,轮廓清晰。

    朱秀收回不老实的眼神,他知道史灵雁功夫不错,但没想到已经能得到关铁石这种沙场悍将的肯定。

    要知道战场厮杀,和寻常的练功习武完全是两回事。

    平时功夫耍的漂亮,上了战场不一定好使。

    关铁石没多做解释,笑道:“放心吧,灵雁将来,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女将军!”

    朱秀哑口无言,只得道:“那好,你们万事小心。如果形势不妙,先保证己身安全。”

    “明白!”

    史灵雁挽起长发,戴上裹头,用一块黑面巾蒙住脸,穿上一件宽大布袍,瞬间成了一位个头娇小的少年郎。

    将长鞭往朱秀怀里一塞,圆溜溜的眼睛弯弯含笑:“本姑娘出马,你等着瞧好了!”

    一行十人只带刀剑,下了山岗,往黄土岩山赶去。

    朱秀目送他们走远,捧着手里的长鞭,感觉无所适从。

    这玩意根本不适合他。

    轻轻甩动鞭子,差点没打到脸,朱秀吓得一哆嗦,赶紧笨手笨脚地卷成圈挂马钩子上。

    费了些力气爬上枣红马,朱秀拽紧缰绳,大喊一声:“其他人跟我走!”

    轻夹马腹,枣红马缓步往山岗下走去。

    朱秀半趴在马背上,抱紧鞍子,暗暗祈祷这伙计可别突然狂奔起来。

    ~~~

    黄土岩山,毕镇海和七八个弟兄,逃到山腰窑洞口。

    一路拼杀,边战边退,二十余人进到盐仓,此刻已折损大半。

    毕镇海平时敦促弟兄们训练,虽然没什么章法,却一个个将身子骨打熬的极为精壮。

    薛家招募的盐仓护卫,大多都是些普通村汉,疏于训练,平时看管盐仓,吃吃睡睡,无所事事,真到了拼命的时候,近百人竟然拦不住这二十几个,硬是被他们杀翻一大片,冲出一条血路,逃上山。

    “快逃进洞!快!”毕镇海浑身浴血,两把柴刀砍得翻卷,早就扔掉,抢了盐仓护卫的好刀。

    几名弟兄逃入窑洞,老十没动,紧跟在毕镇海身边。

    “走啊!”毕镇海断后,堵住上山小路,长刀挥舞如风,将冲上山的敌人死死拦住。

    “大哥先走!”老十咬牙,冲过去抡刀猛砍,赤红的眼睛里几乎要滴血。

    两人虽然勇猛,却架不住敌人一波波冲杀,毕镇海呼吸浓重,体力渐渐不支。

    老十力量弱些,依仗灵巧和速度,用一把短刀,勉强能护住自己。

    忽地,身后窑洞里传出怒骂声,伴随一阵叮哐作响的刀兵交击声。

    毕镇海回头,只见老六慌慌张张跑出洞口,拎一把染血光亮的锋利朴刀。

    “老六!你如何来了?快带弟兄们撤!”毕镇海大急怒吼。

    “大哥不好了!薛家带兵马抄了后路,放火烧了山洞,弟兄们全都...死光了!”

    老六血污满布的脸上满是悲戚。

    “什么!?”毕镇海如遭雷劈。

    老十面白如纸,嘴皮子直哆嗦,说不出话。

    薛修亮率领牙兵出现在山脚下,冷笑连连地仰头望来。

    毕镇海见到他顿时目眦欲裂,刚要破口大骂,只觉后腰突然一阵剧痛,紧接着耳畔响起老十惊怒声:“六哥!你作何?”

    毕镇海下意识朝后腰摸去,满手鲜血,老六血污脸狰狞扭曲,握紧朴刀朝他当头劈来!

    老十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将他狠狠撞倒。

    老六脚步踉跄一刀砍歪,站稳身子狠狠吐了口带血唾沫,重新举刀砍来。

    毕镇海浑身力气像是瞬间抽干,倒在地上,身下的血染红泥雪地。

    “老六....”

    莫大的愤怒和哀伤充斥着毕镇海的双眼。

    “大哥,你不该挡了弟兄们发财的路。这人吃人的世道好不了了,今天我不杀你,明天薛家就会杀我....”

    老六说话声低沉,满面阴狠。

    “叛徒!畜生!”老十悲愤怒骂,握紧短刀,想要冲上前保护毕镇海,被几个冲上山的牙外兵缠住。

    毕镇海捡起刀,摇摇晃晃站起身,下身被血染透,每走一步都留下血印子。

    老六轻蔑摇头,举起刀,准备将他了结。

    咻咻~

    几颗石子突然从窑洞上方笔直射来,老六一惊,急忙后撤,一颗石子砸中他的脑门,强劲的力道打的他一阵眩晕,脑门立时高高肿起。

    十个人影突然跃下,个个蒙面,手持刀剑,冲向薛家护卫。

    其中一个身材娇小者直奔老六而去,黑面巾下,少女小声嘟囔:“打死你个背后伤人的小人!”

    关铁石奔到毕镇海身旁,毕镇海一惊刚要反抗,关铁石压低声道:“我们是来救你的!不想死就跟我们走!”

    亲眼见到几个蒙面人冲进人堆里凶猛砍杀,毕镇海愣了愣不作反抗,任由关铁石搀扶着他。

    “你们是谁?”

    关铁石轻笑道:“逃出去你就知道了!”

    “快救大哥!”

    “杀光薛家的狗腿子!”

    几名蒙面汉子粗声大吼,看似分散厮杀,实在隐隐以关铁石为核心,彼此间进退有据,互为犄角。

    薛修亮听到他们嚷嚷着要救毕镇海,称他作大哥,下意识以为是毕镇海的人,也是一群私盐贩子。

    “该死的东西,竟敢骗老子!”薛修亮一边指挥手下冲上山,一边在人群里寻找老六的身影。

    老六之前可是向他保证,毕镇海所有的人手都在这里,这十个悍匪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老六惊慌失措地往山下逃,那个用石头砸他的小个子武功着实高强,交手不过三两招,他就被卸掉兵刃,肚子也被狠狠踢了几脚。

    一支羽箭破风的声音忽地响起,老六下意识抬头,咽喉处猛地一痛,满眼惊骇地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喉咙被铁箭穿过。

    不远处,他见到薛修亮放下长弓,目光阴冷轻蔑地看着他。

    老六的尸体噗通倒地,从山道上坠落下。

    半山腰的战斗还在继续,关铁石几人把守住狭窄的上山小径,与牙外兵周旋。

    薛修亮气急败坏地命人放箭,从低处往山腰射,效果也不佳。

    “二爷!快看!盐仓又起大火啦!”

    有手下人指着盐仓东面惊慌大吼。

    薛修亮急忙望去,果然,东面几处仓窖燃起滚滚浓烟。

    薛修亮咬牙大吼:“留下一队人守住山脚,不要放跑了毕镇海!其他人跟我回去救火!”

    薛修亮调转马头,率领大队人马急匆匆返回盐仓东面。

    半路上,遇见仓曹官慌张跑来禀报:“二爷,掌书记朱秀率领几百个牙兵闯入盐仓,说是看见起火,特地跑来救火的!下官拦不住呀!”

    薛修亮瞪眼大骂:“这里的盐和粮食都是薛家的,用得着他救?来人!给老子把他们赶出去!”

    “哎呀二爷,先救火吧!再耽误下去,非得全部烧光了不可!”

    有都头苦笑着劝谏。

    薛修亮瞧着又有几处仓窖燃起熊熊火光,脸色难看无比:“救火!快!”

    盐仓护卫和薛修亮带来的牙外兵赶紧找来盛水的器具,打水救火,十几处仓窖乱成一锅粥。

    朱秀带来的牙兵打着救火的名号,将一车车粮食推出仓窖,不顾仓曹官和薛家牙外兵的阻拦,直接推出盐仓。

    又派遣一支小队赶到黄土岩山脚下,接应关铁石一行。

    薛修亮忙着抢救失火仓窖里的盐,哪里顾得上朱秀指挥人手在盐仓胡作非为。

    一个多时辰后,盐仓大火渐渐熄灭,数十处仓窖遭殃,烧得黑漆漆一片,烟熏火燎狼藉不堪。

    薛修亮站在一处废墟上,满脸黑灰,头发还被火燎得焦黄。

    万幸的是,几百石盐保住了。

    薛修亮长长松口气,累得快要虚脱,一屁股跌坐在地。

    仓曹官和几个都头跑来。

    “二爷,那五百多石粮食....”仓曹官欲言又止。

    薛修亮疲累地道:“粮窖那边火势不大,粮食应该都保住了....”

    仓曹官咽咽唾沫,苦笑道:“粮食都被....都被掌书记朱秀....命人带走了!”

    薛修亮一怔,嚯地爬起身,勃然大怒:“你再说一遍?”

    仓曹官吓得连连后退,哭丧着脸:“朱掌书记说....说下官看管不利,致使仓窖失火,粮食放在这里不安全,他要带回城去!”

    薛修亮暴跳如雷:“你为何不阻拦?那是我薛家的粮食!”

    “他说...说这是两州百姓缴纳的秋税,理应由节度府掌管....他手下牙兵凶神恶煞,当时二爷又忙着救火,下官也无暇顾及啊!~”

    仓曹官满脸委屈。

    “废物!他这是趁火打劫!”薛修亮破口大骂。

    骂咧了一阵,薛修亮又急忙问道:“毕镇海可捉到了?”

    一名都头畏惧地不敢上前,低声道:“禀二爷,毕镇海不...不见了....”

    薛修亮只觉额头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响:“不见了是何意?”

    “毕镇海被....被后来那伙匪人....救走了....”

    “嘶~”

    薛修亮倒吸一口气,身子猛地摇晃了下。

    “二爷!”一众属下急忙涌上前关切。

    薛修亮强忍眩晕,声音发颤:“回...回府!快去...请大老爷回来!”

第二十五章 都是无赖

    朱秀和关铁石率军连夜返回安定县城。

    入城时已是后半夜,遣散队伍前,朱秀当面表示感激,并且允诺这次出任务的三百牙兵,每人赏赐五十文钱。

    如此慷慨之举引来一阵欢呼,甚至有牙兵弟兄喊出了朱少郎万岁的口号,吓得朱秀急忙制止。

    牙兵待遇本就是藩镇兵里最好的,这三百人更是史家嫡系中的嫡系,平时好吃好喝的供养,到了关键时刻,帅令一下,该玩命就得玩命。

    跟随朱秀出一趟任务,到盐仓胡乱闹腾一番,基本没啥危险,还顺回来五百多石粮食。

    现在每人又能得五十文钱赏赐,大伙当然高兴。

    五十文钱在泾州可不算少,能买两斤半的粟麦,一斤多的白米,一斤左右的羊肉。

    给家中婆娘娃儿,扯一身粗布衣也绰绰有余。

    三百人总共花掉朱秀十五贯钱,回到卧房扒拉着算算,也着实肉疼了一番。

    这就叫人前慷慨,人后戳心。

    指望节度府出这笔犒赏钱自然是不现实的,老史自己的几身皮袄子,内衬穿得破烂流丢都舍不得换,能勉强维持牙军供给已算不错。

    阳晋川的盐还没变现,朱秀手里的钱,还是当初离开沧州时,柴荣和符大娘子给的那些。

    不过这笔犒赏钱是必须的花费,军令归军令,朱秀在彰义军毕竟没什么基础,单靠史匡威的支持,也不足以让他服众。

    不拿出些实际的利益,想让这群骄兵悍将听从他的调遣可不容易。

    一次两次的话,还能靠史匡威的命令强制执行,再往后,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听命,就得适当的给些好处。

    毕竟朱秀现在还没什么威望,在彰义军中的人望和人脉,还需要慢慢积累。

    毕镇海失血不少,万幸的是没有伤中脏器,止血及时,没有性命之忧,回城的路上昏睡过去。

    回到城中,朱秀安排他住进节度府,又找来军医为他治伤,用桑白皮线将腰上伤口缝合。

    安排完这些,天已经蒙蒙亮,朱秀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屋,倒头睡个囫囵觉。

    临近中午时,朱秀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弄醒,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的耳朵被一只冰凉小手反复蹂躏。

    “朱秀!快起床!我要吃火锅!要吃涮羊肉!烤串!”

    朱秀痛苦地呻吟一声,翻过身蒙头,闷闷的声音从被褥里传出:“大白天的吃什么烤串!一边玩去,我要睡觉....”

    安静了几秒钟,朱秀裹紧的被褥被强行扒下,一股凉风从脚底板顺腿入胯,冷得他夹紧屁股一哆嗦。

    一小坨捏硬的雪块,以迅雷般的速度塞进朱秀后脖子,刺骨的寒气顺着脊背上脑。

    “嘶~”朱秀惨叫着跳下床,抖落夹在后背的雪块。

    史灵雁咯咯直笑,小手被冰雪冻得通红。

    朱秀怒目相视。

    “谁叫你说话不算数!昨日回来时,明明答应我的,要做好吃的犒劳人家!”史灵雁娇哼。

    朱秀气势顿时弱了几分,昨晚听关铁石说,要不是史灵雁出手果断,毕镇海说不定就死在叛徒老六刀下。

    毕镇海若有闪失,他们这趟可就白跑了,阳晋川的盐运生意无法运作,势必影响三步走的战略计划。

    总的说来,史灵雁救下毕镇海,当记头功。

    做些好吃的犒劳人家,也是应该。

    朱秀泄了气,恹恹地道:“没说不做,可你总得让我睡够了再说吧!”

    史灵雁圆眼微瞪:“已经正午了你还没睡醒?”

    朱秀打着哈欠抻懒腰:“熬了一宿,可不得多睡会。”

    史灵雁扫了他几眼,鄙夷地嘀咕:“身子真虚....”

    “你才虚!”朱秀气得跳脚,像猫儿被踩到尾巴。

    男人,怎么可以容忍女人当面说自己虚?

    “本姑娘决定了,往后每日卯时初,我练功时,你也要一块来,跟我练半年,保管你筋骨活络,气血旺盛!”

    史灵雁严肃地拍拍他的肩,一副大姐大的架势。

    “再说吧~”朱秀兴趣缺缺地摆摆手。

    他已经懒到连广播体操都不想做的地步,早起练功?呵,实在太遥远了,还是等开春天气回暖再说吧....

    半个时辰以后,庭院里架起火堆,支放一口大土釜,解冻的羊汤沸腾,羊骨头在汤里翻滚。

    一窝人围坐在火堆边,痛快涮肉。

    自从元日吃了第一顿涮肉火锅后,新鲜的薄片羊肉、羊骨汤这些料材,就成了节度府的常备食材。

    史匡威没事就跑到后厨备好几斤薄片羊肉,也只有他精湛的刀法,才能赋予涮羊肉最地道的灵魂。

    不过自从史向文加入到涮肉行列中,节度府每顿涮肉的开销成倍增加。

    老史一边心疼一边欣慰,心疼的是他抠抠搜搜攒下的私房钱日益干涸,欣慰的是史向文有了朱秀这么个新朋友。

    大多数人无法与史向文正常交流,也没耐心和勇气,跟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巨汉少年闲聊。

    朱秀是个例外,他似乎能毫无障碍地与史向文交流。

    而史向文也愿意听朱秀的话,这才是最难得的。

    史向文手掌太大,又有些笨手笨脚,朱秀特地找人帮他做了一副大号碗筷,又耐心教他使筷子的窍门,纠正他多年以来用手抓、端盆喝的饮食习惯。

    “好吃吗?”朱秀夹了满满一筷头涮肉放进史向文小盆一样的大碗里。

    史向文小心翼翼蘸蘸油碟,放嘴里认真咀嚼,含糊道:“好吃!”

    少年坐在木墩子上,比身边人高出大半个身子,宽厚的脊背像一堵墙,围着火堆认真吃饭,细声细气地与人交谈,这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却让史匡威心中一酸,扭过头擦拭眼角。

    “以后,吃饭前要洗手,最好用胰子洗干净,吃饭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能用手抓,如果是正式场合,吃饭时不能说话....”

    朱秀轻声说着,语气像是在教导一个三四岁的孩童。

    史向文歪头:“什么是正式场合?”

    朱秀想了想:“就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

    “什么是外人?”

    “除了亲人和朋友,其他都是外人。”

    史向文眨巴眼,“轻轻”在关铁石肩头拍了下:“你是外人。”

    关铁石正愉快的喝着羊汤,只觉一股大力顺着肩膀震动肺腑,差点没把他直接掀翻。

    “咳咳咳~~”关铁石呛得剧烈咳嗽,无奈苦笑。

    朱秀哭笑不得的拦住:“关大哥也是朋友,不是外人。”

    史向文嫌弃地摇摇头:“他太笨了,蚂蚁和蛾子不喜欢他。而且他功夫差劲,连妹妹都打不过。”

    关铁石惭愧的满脸涨红,吭哧说不出话。

    他的优势在于箭法出众,要论拳脚兵器,当真不一定是史灵雁的对手。

    朱秀笑道:“凡是值得信赖的人,就是朋友。”

    史向文抓抓头,迷惑道:“什么是信赖?”

    “就是不论任何时候,都不会伤害你、欺骗你的人。”

    “哦...我好像懂了。”史向文若有所思,伸手要去拍关铁石的肩膀,朱秀急忙拦住。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力气太大,不能随便碰别人!”朱秀无比严肃地说道,想起了那日自己被强行举高高的情形。

    “嘿嘿~~”

    史向文憨憨地咧开大嘴笑了。

    院外传来亲卫声音:“禀报帅爷,薛司马和薛兵使求见!”

    得,薛氏兄弟兴师问罪来了。

    朱秀和史匡威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埋头吃肉。

    关铁石叹口气,起身道:“我去应付吧。”

    “唔...好言相劝,可别跟人家打起来。”史匡威含糊不清地叮嘱道。

    “关大哥辛苦了。”朱秀笑呵呵。

    关铁石无奈摇头,大小两个无赖,只捅娄子不擦屁股。

第二十六章 薛家接招

    厅堂内,薛修明阖眼端坐,面沉如水。

    薛修亮烦躁火怒地来回走动。

    有仆佣奉上茶水,薛修亮端起喝了口,噗地一声吐出来,抹抹嘴怒骂:“这他娘的也叫茶?”

    仆佣不敢答话,战战兢兢退下。

    关铁石大踏步进来,抱拳揖礼:“见过薛司马、薛兵使!”

    薛修明睁开眼,见关铁石一人到来,脸色又阴沉三分。

    “节帅何在?怎么,派你个小小亲兵都头来,就想把我们打发了?”薛修亮怒气冲冲。

    “节帅尚有要务在身,不在府中,二位有什么事,在下可以代为禀报!”关铁石不卑不亢。

    薛修亮怒喝道:“朱秀呢?叫那小子出来见我!”

    “朱掌书记昨日出城打猎,偶感风寒,现在卧病在床,薛兵使若有要事,不妨由在下转达!”

    薛修亮指着关铁石,气得发抖:“打猎?那小兔崽子昨日率领三百牙兵,擅自闯进盐仓,抢走屯粮五百余石,老子问你,这件事节帅管不管?”

    关铁石笑道:“原来薛兵使说的是这件事。此事朱掌书记已经禀报过节帅了,昨日盐仓失火,他们一行刚好路过,担心盐仓人手不够,无法及时扑灭大火,这才在没有禀报薛司马的情况下,进入盐仓救火。

    节帅说了,此举虽然不合规矩,但也情有可原,当时朱掌书记并不知道,薛兵使已经率人赶到盐仓。至于那五百石粮食,鉴于仓曹官失察导致盐仓起火,节帅请薛司马严查此事,盐仓整修完之前,屯粮就交由牙兵看管。”

    薛修亮瞪大眼,总算是听明白了,那五百多石粮食,节度府并不打算归还盐仓。

    “放屁!那是薛家的屯粮!”薛修亮捏紧拳头一阵火大。

    关铁石皱了下眉头,收敛笑容正色道:“薛兵使此话不妥!盐仓屯粮乃是两州百姓缴纳的田赋,由仓曹官负责看管,如何能划做薛家的私产?仓曹官也是节度府下属官吏,总不能因为仓曹官是由薛司马任命的,就说盐仓的屯粮也是薛家的?”

    薛修亮无言以对,恼羞成怒,眼里凶光迸射:“小小亲卫都头也敢教训老子,你找死不成?”

    关铁石神情平静,没有被他的言语激怒。

    薛修明忽地出声道:“既是打猎,何必带三百兵马随行?”

    关铁石回道:“灵雁姑娘也一同前往,节帅担心他二人安危,便命小人调兵随行护卫。”

    薛修明盯紧他:“打到什么猎物?”

    关铁石拍拍手,有仆佣拎来一只浑身僵硬的白毛肥兔子:

    “昨日运气不佳,只打到几只野兔和灰獾,朱掌书记赏给弟兄们打牙祭了,只剩下这只。若是薛司马不嫌弃的话,拿回去扒皮烤了吃。”

    这种长耳大尾巴的兔子经常出没在盐仓附近野地,瞧新鲜程度,应该是昨日才射杀的。

    “大哥~”薛修亮恼火不已,难道节度府就用一只兔子打发他们?

    薛修明又道:“昨日,有一伙私盐贩子,潜入盐仓偷盗盐包,绝大部分被当场击杀,只剩匪首毕镇海,和一个盐仓伙计逃脱,此事,节帅可知道了?”

    关铁石道:“知道了,帅爷已经传令州县官衙,四处张贴匪首画像,全力缉捕此贼!帅爷还说,盐仓守卫还是太松懈了,请薛司马多派人手驻守。”

    薛修明冷冷道:“昨日你们在盐仓附近,可有发现贼匪踪迹?”

    关铁石仔细回想了下,歉然道:“未曾。想必是匪首狡猾,不敢靠近大队人马,远远避开了。”

    薛修明点点头,起身道:“你转报帅爷,盐仓之事我定会妥善处置。”

    “在下记住了,请薛司马放心。”

    “走吧。”薛修明朝厅堂外走去。

    “大哥~”薛修亮不甘心。

    “走!”薛修明加重语气,出了厅堂。

    薛修亮恨恨看了眼关铁石,紧追而去。

    关铁石松了口气,急忙回后宅禀报。

    出了节度府,薛氏兄弟各自骑马。

    “大哥,盐仓起火我看跟姓朱的小子脱不了干系!他率人闯入后,原本没起火的地方莫名其妙烧起大火,原本扑灭的仓窖又他娘的窜起火星,一定是他捣的鬼!

    还有后面冒出来救毕镇海的那伙人,我看也是朱秀派来的,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薛修亮喋喋不休地叱骂,越想越窝火。

    薛修明淡淡道:“说这些,你有证据吗?”

    “我....”薛修亮顿时语塞。

    “大哥,你说怎么办?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薛修明回首看了眼节度府,冷笑:“怎么办?史家已经出招了,我们接招便是!”

    “怎么接?毕镇海和那五百多石粮食,全都不见了!”薛修亮愤恨不已。

    薛修明道:“史匡威只怕想从钱粮入手,割断我薛家与彰义军的联系。他倒是聪明,想一针见血!薛家掌管彰义镇财赋大权多年,泾州的方方面面,哪处跟薛家没关系?岂是说断就能断?

    此事不急,容我慢慢思量。当务之急,你先派人潜入阳晋川,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大哥放心,我回去就办!”

第二十七章 以后跟我混

    关铁石回到庭院,史匡威已经切好满满两大盘新鲜羊肉端上桌。

    “来来,石头,甭客气,吃!”老史热情邀约。

    刚才将关铁石踢出去应付薛家,让老史感觉到一丝丝惭愧。

    “谢帅爷!”

    老史殷勤地帮忙添蘸料,夹肉,见关铁石吃了几口,才眼巴巴地道:“薛家咋说?”

    关铁石笑道:“按照帅爷和朱少郎说的,倒也勉强应付过去。他们自然不会相信,昨日的事只是一场巧合,只是没有证据,他们这次只能自认倒霉。”

    史匡威摇头道:“薛修明城府颇深,他越是不动声色,越是说明他心中有所图谋。”

    朱秀吃的肚皮圆滚滚,倚靠在一旁歇气,剔着牙道:“薛家也知道,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我们在忍,他们又何尝不是?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权力归属,终究不能由两家人说了算。”

    史匡威帮史向文又满满盛了一大碗饭,见儿子稀里哗啦吃得痛快,他也乐呵呵的高兴。

    “彰义镇的货运、粮种、农械、各州县的府库,几乎都掌握在薛家手里,这是薛家最大的优势。如果不能收回财权,为彰义军开拓新的粮饷来源,薛家是倒不了的,也不能倒。所以,你手里的盐至关重要。”

    史匡威黑脸沉沉地说道。

    朱秀打着饱嗝:“从现在起,阳晋川外松内紧,以临战状态加强戒备。过些日子,等毕镇海伤势好些,我亲自找他谈话。”

    ~~~

    三日后,朱秀收到军医报告,毕镇海伤势好转,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一处看守森严的跨院内,朱秀询问守卫这两日的情况,得知一切正常,这才背着手进到院中。

    瘦小汉子老十正搀扶毕镇海,在院中缓慢走动。

    “呵呵,兄台无恙,可喜可贺!”朱秀上前揖礼。

    毕镇海脸色蜡黄,眼圈发青,眼中布满血丝,想来是这几日没有睡好。

    老十急忙鞠躬行礼,紧张的神情中带着几分警惕。

    “是你?!”毕镇海见到朱秀,略显惊讶,但又很快平静。

    “你好像猜到背后主使是我?”朱秀好奇笑道。

    毕镇海摇摇头:“那日初见,我就觉得你二人身份可疑。你与那团脸汉子,看似以叔侄相称,实际上,你才是拿主意的。”

    朱秀点头:“好眼力!你有伤在身,我们坐下说话。”

    在一处石桌旁坐下,朱秀拱手道:“在下朱秀,忝为彰义军掌书记。”

    毕镇海抱拳,眼里划过几缕惊讶。

    这座大宅子是节度府,那么救他之人自然也是官府中人。

    毕镇海没想到的是,面前相貌清秀,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本身就是做官的。

    原本还以为,朱秀是彰义军中的官宦子弟。

    毕镇海不知道掌书记是做什么的,有多大权力,但能调动兵马,想来不一般。

    “少郎君为何要救我?”

    朱秀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们这次在盐仓陷入重围,四十余人最后只剩你二人逃脱,可想过为什么?”

    毕镇海红了眼睛,重重一拳砸在石桌上,牵动伤口,剧痛使得他面庞有些扭曲。

    旁边的老十也同样满面悲戚。

    “还能为什么,都怪我一时不慎,误信小人,被老六这个杀千刀的狗杂碎害了,白白连累弟兄们!”毕镇海痛苦自责,心中悔恨。

    朱秀淡淡道:“识人不明只是其中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懂,你手下弟兄到底想要什么。”

    毕镇海怔了怔,喃喃道:“我们弄来的盐大多接济乡邻,偶尔低价卖些换钱,也能养活一帮弟兄,大家有饭吃有衣穿,家里婆娘娃儿也有活路,这还不够?还想要什么?”

    朱秀摇头道:“受穷没活路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可一旦手里有闲钱,有余粮的时候,想法就会转变。贩盐的暴利大家都知道,薛家能有今天,与他们多年垄断盐市,高价卖盐剥削百姓脱不了干系。”

    毕镇海道:“薛家是薛家,我们弟兄贩盐不为私利,有口吃的就行,我们只是不愿再受薛家的窝囊气!”

    朱秀哂笑,眼里尽是嘲讽。

    老十看着毕镇海,张张嘴想说什么,忍住了。

    “还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背叛你的不光老六,暗中早已有四五个人与他合谋。薛修亮率领兵马杀到时,山洞里,又有近十个人临阵倒戈。换句话说,你留在山洞里接应的近二十个人,有一半死于自相残杀。”朱秀说道。

    毕镇海浑身颤了颤,激动起来:“不可能!”

    老十苦涩低声道:“大哥,是真的!你下了黄土岩山就昏迷不醒,我亲眼看见,老三和老八几人没有死,他们被绑了,跪在薛家人面前磕头求饶....”

    毕镇海脸上涌现一股热血潮红,指尖深深掐进肉里。

    “不过很可惜,薛修亮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你的下落,就把他们杀了。”朱秀轻声道。

    毕镇海颓然长叹:“我们这伙人,家里都受过薛氏的欺压,有的买过薛家贩卖的高价盐,结果吃到毒盐死了人,去找薛家理论,反被他们活活打死。

    有的家中原本有良田百亩,因为不答应薛家用低价强买土地,受到薛家报复,家破人亡。

    有的家中子弟被薛氏强征为兵,死了得不到应有的抚恤。

    当初我们聚在一块的时候发过誓,一辈子与薛家作对,接济百姓不再受薛家欺辱,他们为何背弃誓言投降?我倒宁愿他们与薛家死战到底....”

    毕镇海痛苦地闭上眼,高大的身子像是瞬间抽干力气,失魂落魄地倚靠住石桌,浑身轻轻发颤。

    他以为叛徒只有老六,其他弟兄都是英勇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死去的。

    可惜,实事却大相径庭。

    叛徒不只老六一人,弟兄们也远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团结无畏。

    朱秀淡淡道:“我猜,你们这伙人之前几次行动,都太过顺利,根本没有遭遇过困难和麻烦,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危局!”

    毕镇海睁开一双赤红的眼睛,迷茫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讥笑一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很难对一个,只知道用理想主义精神去带队伍的领导者产生同情。

    毕镇海的确是一个颇具大丈夫气概的豪杰之士,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他天真的认为,只要自己做出模范表率作用,身边弟兄也会像他一样,不会被薛家的诱惑所吸引,坚守聚义时立下的誓言。

    这样的人只适合做标杆、旗帜,不适合做领袖。

    他们这伙人,全凭一腔热血、一时激愤聚在一起,背后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体系,更没有长远的规划。

    之前劫掠薛家运盐队、盐仓盗盐,能干成这两件大事,已经算他们走运。

    就算这次还能侥幸逃脱,他们也迟早有散伙的一天。

    朱秀并不打算当个马后炮,为毕镇海分析队伍失败,人心崩坏的原因,直截了当地道:“如果你还想和薛家作对,为那些愿意与你一同战死的弟兄报仇,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跟我混!”

    朱秀大拇指指向自己。

    毕镇海愣了愣,疑惑道:“你当初找上门,是想让我帮你把盐运出泾州出售,和薛家有什么关系?”

    朱秀耐着性子,为他简单讲述节度府和薛家之间的矛盾和斗争。

    毕镇海听罢沉默了,苦笑道:“你手里不过有三万多斤盐,以现在的市价,折算成钱也就值两千贯,全部拿来买粮,顶了天能买十万斤,这点粮食拿来养军,又能支持多久?如何与财大气粗的薛家抗衡?”

    朱秀淡笑道:“如果我手里的盐不止三万斤,而是十万斤、百万斤,又当如何?”

    毕镇海和老十惊骇对视,震惊无比。

    “你是说,你会制盐?”毕镇海反应过来。

    “不错!”朱秀微笑,“阳晋川可知道?那里,就是我彰义军目前的产盐地!”

    老十低声道:“阳晋川有大片卤盐石,全都是毒盐,吃了要死人!听说,只有朝廷盐池监的老工匠,才懂得如何为卤盐石脱毒!”

    毕镇海点点头,狐疑看着朱秀。

    泾州人人都知道阳晋川有卤盐矿,可卤盐有毒不能吃,如何从卤盐石里制取食盐,那可是掌握在盐官手里的机密,等闲人岂会知道?

    朱秀道:“阳晋川的采矿坊、盐作坊运作多日,日产上好精盐八百斤左右,目前产量还在稳步提升中,现已囤盐五万多斤,等你伤势再好些,随时可以去看。”

    毕镇海深深吸口气,朱秀敢这么说,他心中已经信了大半。

    沉默了好一会,毕镇海道:“你救我,就是想让我贩盐换钱?”

    朱秀笑道:“坦率讲,这是你目前最大的用处。”

    毕镇海苦笑了下,挣扎着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闷声道:“某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少郎君救我性命,某一辈子记得少郎君的恩情!”

    朱秀坐着没动,坦然受他大礼。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接受我的提议,此后愿投靠于我?”

    毕镇海抱拳道:“少郎君勿怪,我还是想先到阳晋川看看,再谈其他。”

    朱秀撇嘴:“可以。”

    老十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言。

    朱秀看了眼他,热情地道:“这位兄弟又有什么打算?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做个牙兵,也可以继续跟随你大哥,为我做事。”

    老十似乎很不习惯有人对他这么热情,低下头嗫嚅着说不出话,乱蓬蓬的短发遮掩下,一张脏兮兮的脸滚烫发红。

    毕镇海苦笑,犹豫了会,抱拳道:“恳请少郎君收老十在身边,做个随身侍奉。”

    朱秀失笑道:“这怎么行!你这兄弟也是敢拿刀跟薛家人拼命的好汉,当个长随岂不是大材小用?”

    老十抬头看了眼毕镇海,又飞速低下,小声道:“我才不当仆人!我也做不来伺候人的事!”

    朱秀笑道:“那就继续和你大哥一道,干贩盐的活。”

    老十低头不说话。

    毕镇海无奈道:“不敢隐瞒少郎君,其实....其实老十是姑娘身....”

    朱秀傻眼,下巴叮哐掉地。

    老十攥紧破烂衣角,头埋得更低了。

    PS:度量衡需要更正一下,按宋制算,一斤633克,一石75960克,合120斤

第二十八章 镇海营

    几日后,阳晋川盐厂。

    毕镇海站在一处巨大的盐仓内,望着堆积如山的麻包,震撼的说不出话。

    他看了眼满面含笑的朱秀,迫不及待地走上前,伸手在一只只麻包上抚过,随意挑选一只麻包,指头在绑口处用力抹了抹,放嘴唇嗦嗦。

    咸味十足,没有半点苦涩,尝起来滋味与盐州白盐、淮西湖盐都不一样,纯正的咸味里带着一股泥土气,像是春雨过后,解冻的土地散发出的气息。

    毕镇海爬上人字梯,在高高的麻包堆,几处不同高度,随机寻找麻包查验,手指嗦进嘴里的滋味完全一致。

    毕镇海怔住了,低头下望,朱秀微笑看着他。

    “少郎君....”毕镇海嘴唇嗫嚅着,红了眼眶,手忙脚乱爬下梯子,还差点踩空跌跤。

    “这些....全都是盐!?”毕镇海咽咽发干的嘴巴。

    “全是。这一处仓库,能贮盐一万斤。”朱秀笑道。

    毕镇海仰头环顾四周,置身于成百上千只盐包下,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很渺小。

    进入守卫森严的阳晋川采盐地,一路走来,毕镇海已经被震撼到几乎麻木。

    叮叮哐哐从早到晚响不停的采挖声,不时传出震天响的爆炸声,一车车卤盐石从采挖作坊运送到制盐作坊,又经过下设的几个作坊,一道道不为人知的工序下来,最后运送到仓库的,就成了一包包带着滚烫温度的精盐。

    毕镇海没有机会走进作坊,去亲眼看看,卤盐石是如何变成精盐的,那几处精细化分工作坊管理更加森严,有卫兵看守,相互交接时必须有核验人员在场,每一批次的交接,进料多少、出料多少,必须记录在案,并且三方画押,留作凭证。

    有任何问题,都能迅速找到对应环节,相关人员将受到严厉考核,损失一笔丰厚的月度生产奖金。

    这些繁琐的规矩,当朱秀介绍的时候,毕镇海听得头大,根本搞不明白。

    他对神秘盐作坊将卤盐石变成精盐的工序感到惊奇,对管理严格的阳晋川产盐地充满畏惧。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毕镇海不知道的是,关于阳晋川的管理制度,不光他搞不明白,史匡威、关铁石这些节度府里的人,没一个能搞明白。

    这套繁琐制度可是由朱秀亲自设计,从节度府账房、仓曹、刀笔小吏等等文职人员中,挑选二十人亲自培训,历时近一个月,才基本搭建好阳晋川盐厂的首届管理层。

    史匡威对这套运转高效的管理制度很感兴趣,于是朱秀就写了一份盐厂组织架构图给他,史匡威只看了一眼,就直呼头疼眼花,从此不再过问盐厂任何事。

    他只需要知道每个月的产量,能卖多少钱,利润是多少也就足够了。

    毕镇海看着面前这位,个头只到他胸口的年轻郎君,那份云淡风轻的淡定,令他心中忽地生出敬畏感。

    “少郎君手握阳晋川数百万斤盐,今后,打算如何施行盐政?”毕镇海抱拳,弯着腰,低声问道。

    朱秀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淡笑道:“盐政不是一家藩镇能决定的,牵扯到朝廷政策,必须要考虑周全。但我今日便可向你保证,往后,凡我彰义镇百姓,将不再为吃盐发愁!

    节度府会出具告示,从本月起,凡泾原二州百姓,每户人家可以凭籍账,到所属县乡免费领取食盐,根据人口,每户每月最低可以领一斤,最多不超过四斤。

    这项免费政策,将会持续一年。一年后,彰义镇的官盐售价也会保持在合理范围,让百姓人人有盐吃,不再为吃盐受穷。”

    毕镇海六尺多高的壮汉,此刻双眼含泪,激动到浑身发颤,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噗通一声,毕镇海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抱拳哽咽道:“某代彰义百姓,谢少郎君活命之恩!毕镇海此生愿追随少郎君,牵马坠凳,以效死命!”

    “快快请起!”朱秀弯腰将他扶起,毕镇海连磕三个响头,才一抹眼睛爬起身,低头满脸恭顺。

    朱秀道:“我也只是个掌书记,无权授予你职位,等以后你立下功劳,我再请史节帅将你正式划归军籍。”

    毕镇海抱拳沉声道:“全凭少郎君做主。”

    “我会安排五十个人给你,任务,就是将阳晋川的盐运出泾州,卖到其他地方,换成钱带回来。盐价最低六十文每斤,能谈到高价,是你的本事,我会单独予以奖励,可明白了?”

    毕镇海重重点头:“某一定不负少郎君所望!”

    “你们这支见不得光的贩盐队伍,不属于彰义军体系,暂时只听命于我,在外面,也不得承认自己与彰义军有关!管理上,还是按照军队的法子....不过,怎么说也该有个名号才对....”

    朱秀摩挲下巴,这副思考模样有些像老史。

    只不过老史摩挲的是大胡子,朱秀只有光溜溜的下巴,偶尔冒出几根青胡茬。

    “有了!往后,你们这支队伍,就称作‘镇海营’!你就是镇海营首任统领,军职上等同于都头!”

    朱秀一拍巴掌,兴奋的脸色泛红,这算是他亲手组建的第一支人马。

    “镇海营!”

    毕镇海握紧拳头,呼吸变得浓重。

    朱秀笑道:“毕都头,你的第一趟生意,打算从何处入手?”

    毕镇海想了想道:“属下以前在邠州时,结识几个盐贩子,他们常混迹在邠州、宁州、庆州一带。这次我想先押一千斤过去,走长武城古道入邠州,与他们搭上线后,试试他们的胃口。”

    朱秀道:“几个盐贩子只怕吞不下太多货,我们的盐想要尽快脱手,还是要寻找大主顾。”

    毕镇海笑道:“少郎君放心,这一层我想到了,岐州有几个大商人,暗中做着贩盐的买卖,似乎在南边关系很深,我想办法与他们接触。如果能打通南边这条线,每月卖个十几万斤盐不在话下。”

    朱秀道:“南边唐国近两年倒是安定富庶,盐市价格不错,百姓也吃用得起,如果能与这些大商贾建立稳定盐运关系自然最好。”

    “请少郎君放心,属下一定极力促成!”

    毕镇海信心满满地拍胸脯保证。

    他投靠朱秀,担任镇海营统领的第一趟任务,一定要办的漂漂亮亮。

    商议了一些细节问题,毕镇海又笑道:“少郎君,当真不打算将老十留在身边?她拳脚不错,不怕死,平时伺候少郎君起居,危险时还能当个护卫。老十从小丧亲,乞讨长大,连自家姓氏都不知道,可怜呐~~”

    朱秀翻个白眼道:“就算我收留,人家也不肯!要我说,你干脆娶她算了!”

    毕镇海苦笑道:“不瞒少郎君,我跟老十提过,想讨她当婆娘,可她不乐意,我也没办法,说是只把我当兄弟!”

    朱秀同情地叹口气,抬手拍拍他的肩。

    “算了,还是先让她跟着你,在镇海营做事。”

    ~~~

    两日后,阳晋川东南方向,一处人迹罕至的古河道。

    镇海营首批五十二人集结完毕,即将押送一千斤盐前往邠州。

    这是彰义镇盐运生意的开端,朱秀相当重视,亲自来送别。

    老十依旧一头短发,穿厚厚袄衣,绑腿革靴,腰间挎刀,打扮的和其他汉子一样。

    只是她的头发和脸蛋洗干净了,看着脸貌线条柔和许多,仔细看的话,能看出几分女儿样。

    朱秀取出一块绢帕,帕子里包裹一个红玉石手镯,朝孤零零站在一匹骡马旁的老十招招手。

    “老十!快过来!”毕镇海大声喊道。

    老十犹豫了下,走过去鞠身抱拳,低低地唤了声:“少郎君。”

    朱秀打量一眼,笑呵呵地道:“毕镇海本想娶你当媳妇,你不答应,我也不勉强。你独身一人,在泾州无亲无故,我寻思着,不如你跟毕镇海结成兄妹,往后也能相互照应,可愿意?”

    老十愣住,抬起头露出一张肤色暗黄的脸蛋,鼻梁两侧还有些雀斑。

    毕镇海柔声道:“老十,以前你孤独一人,以后,镇海营就是咱们的家!你叫了我三年大哥,往后,我就做你亲大哥,你就是我亲妹子!”

    老十干裂的嘴唇嗫嚅了下,低下头,微不可觉地“嗯”了声。

    朱秀将手镯递过去:“送你件礼物,以示庆贺。等你们平安回来,再摆上几桌,请镇海营的弟兄吃酒。我帮你取了个名字,叫做毕红玉,刻在镯子上。”

    毕镇海感慨道:“老十,以后你就有名字了,还是少郎君所赐。”

    老十双手紧紧攥住手镯,摸到了刻在镯子内侧的三个小字。

    她不识字,但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名字。

    “毕红玉....”老十喃喃念叨,透过垂落的头发,朱秀看见她脸上布满泪痕。

    老十抹抹泪,不顾朱秀阻拦,硬是跪在冰碴地上磕头。

    “出发!”毕镇海检查完骡马队,扬手高呼一声,率领队伍往东南方向而去。

    朱秀遥遥相望,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雪原之上。

第二十九章 阳晋川盐厂

    安定县城,薛家大宅。

    一名年轻男子跪在堂中,恭恭敬敬磕头。

    薛修亮急不可耐道:“赶紧说,你在阳晋川打探到什么?朱秀一伙人,是不是躲在那里采盐?”

    男子忙道:“二老爷英明,阳晋川已变成一处大工地,还建起许多盐仓!”

    “可恶!当真如此!”薛修亮气恼地狠狠拍桌,“阳晋川一带有卤盐矿,但卤盐有毒,难不成他们掌握了卤盐脱毒的技法?”

    男子小心翼翼地道:“如今,节度府对外宣称,在阳晋川凿出盐井,汲取卤水制盐....”

    薛修明稳坐不动,沉声道:“你潜入阳晋川已有十日,可亲眼看见他们凿井取卤水?”

    男子摇头:“不曾。”

    薛修明皱眉:“这十日你都在里面做些什么?”

    男子咽咽唾沫:“搬石头....”

    “什么玩意儿?”薛修亮以为自己听错了。

    男子苦着脸:“大爷二爷面前,小人哪敢说谎!小人到阳晋川做工十日,每日干的活就是搬石头。”

    薛修明道:“十日时间,足够你四处走动,把你看到的、听到的都说出来。”

    男子使劲回想,还是茫然摇头。

    “废物!十日工夫,你连个屁都没探听到?”薛修亮暴躁地喝骂起来。

    男子哭丧着脸,拱手道:“阳晋川那鬼地方与别处大不一样,看管森严,连上茅房都要报备。像小人这样新来的工人,只能从搬石头干起。里面有好几个不同的作坊,还有什么采挖队、搬运队、锅炉队....不同的作坊、生产队之间禁止走动,干活时严禁相互攀谈....

    负责盐包入仓的,要么是牙兵,要么是牙兵亲属,还有不少本就是史家的佃农出身,外人连盐影子都瞧不见....”

    男子想到什么,急忙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双手捧过头顶:“这是小人从阳晋川带回来的,进出工地都要搜身,里面的东西,只有这个能带出来。”

    薛修亮一把夺过,只见印刷毛糙的小册子上写着一行苍劲小字:阳晋川盐厂安全生产管理制度规范。

    “这....这又是何?”薛修亮翻开,内容不少,文字全都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排列,分门别类,逐级逐条的书写分明。

    薛修亮强忍不适应,瞪大眼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看。

    “一,总则:安全责任重于泰山,全体盐厂生产员务必详细阅读、学习本规范....

    二,各生产队、各作坊管理条例....

    大哥,这不文不白的玩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修亮看的头大,越发恼火了,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只是个摆设。

    薛修明接过手册,阴沉着脸翻看。

    他仔细看过几条目录,许多词句读起来觉得别扭,但意思还算浅显直白,让人听了稍加琢磨,就能明白其中意思。

    这十来页的安全生产手册,就是阳晋川明面上的条条框框。

    薛修亮怒斥道:“你在阳晋川十日,除了搬石头,还做了些什么?”

    男子战战兢兢地指了指薛修明手上的册子:“背...背安全生产条例....”

    薛修亮愣住,大骂:“废物!你背这些玩意作何?”

    男子低头不敢说话,心中十分委屈。

    盐厂有规定,凡是安全手册考核不过关,或者抽查不过关的一律辞退。

    相反,如果能在考察中得到高分,还能得到一笔小钱作为奖励。

    男子打听过了,考到六十分就有十文钱,七十分就有二十文....

    他一方面担心考不过被辞退,回来照样要被薛家老爷责骂,一方面也是想挣点小钱花花。

    盐厂有九成的工人不识字,节度府就派人专门讲解手册,每日早中晚各有一场。

    到了点,许多工人就跟着先生大声诵读手册内容。

    有许多不识字的老汉,就凭着一股蛮近,愣是将整本册子背个八九不离十,考高分拿三四十文钱的奖励,看的工友们羡慕无比,大伙学习安全生产条例的热情相当高涨。

    男子本就识字,自认为聪明,记性也不错,本想铆足了劲考高分拿钱,可惜还没等到他的第一次考核,就被薛家叫回来。

    以他现在的水平,起码能考七十分,拿二十文奖金....

    一想到白送的小钱飞了,男子心中暗痛。

    他为薛家做事多年,一个月也不过拿两百文钱,盐厂工人,最初级的就能拿到每月一百五十文,干满三个月就能转为丙等初级工,拿每月三百文工钱....

    男子幽怨地飞速瞟了眼两位老爷,暗暗考量着,与其留在薛家,还不如进盐厂打工....

    薛修明将手册合上,冷冷道:“朱秀此人,图谋不小,之前,我们小看了他!此子手段古怪,阳晋川在他的掌握下,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想要打探到真实情况,难!”

    “大哥,不如直接来硬的,找个借口率人闯进去,看看那小兔崽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薛修亮面色发狠。

    跪在堂中的男子浑身抖了抖,低下头装作没听见。

    薛修明狠狠瞪了眼口无遮拦的薛修亮,淡淡道:“你先退下吧。”

    待男子弓着腰退出屋,薛修明才冷声道:“阳晋川有牙兵驻扎,强闯的话,势必发生冲突。薛家的优势不在军中,怎么能莽撞行事?”

    薛修亮无言反驳,烦躁地道:“可阳晋川究竟藏了多少盐,又是如何从卤盐石里弄出来的,我们谁也不知道!那可是盐啊,值钱的玩意,要是掌握在节度府手里,薛家钱财上的优势就会被削弱,对彰义镇的掌控也难以维系!”

    薛修明冷静地道:“阳晋川如果能产盐,受损的可不止薛家!都盐使许兴思,还有静难节度使王守恩,靠着卖盐给泾州,两年来赚了不少,先派人知会他们,让许兴思从朝廷盐政上想想办法,不能让史匡威安安稳稳地赚钱。”

    薛修亮道:“大哥,你说史匡威手里有盐了,他会如何做?卖给谁?盐这东西,值钱但不是钱,更不能当饭吃,终究还是要脱手才行!”

    薛修明摇摇头:“不好说,尚不清楚阳晋川究竟能产多少盐....”

    话没说完,一名薛家管事满头大汗跑进屋:“大爷,不好啦,县城闹腾起来啦!”

    “何事,慢慢说!”薛修明端起茶盏,拨动盖碗。

    “节度府贴了告示,说是从本月起,凡是泾原二州的百姓,可以凭借籍账到所属县乡免费领盐!每户人家最少每月可领一斤好盐!”

    “呯呲~”薛修明手一抖,盖碗掉地砸碎。

第三十章 惠民政策

    牙城门口,张贴了几处告示,每处告示都有兵士看守,告示前聚拢大批百姓。

    兵士们敲响铜锣,扯着喉咙大声为百姓解读告示内容。

    “父老乡亲们,大伯大叔,大婶大娘,大哥大嫂们,都听好了!从本月起,凡我彰义镇治下百姓,凭借籍账可到县乡指定地点,免费领取上好白盐!按照每户人口多寡,最少每月可领一斤,最多不超过四斤!可以免费领取一年!一年之后,彰义镇官盐也会以合理价钱出售,保证百姓人人有盐吃!

    都听仔细喽,这是史节帅想尽办法为乡亲们争取来的实惠!这些年咱们彰义镇苦呀,盐价高到没边,那些黑了心肝的王八蛋趴在咱彰义百姓身上吸血吃肉!

    史节帅实在看不过去了,决心不管如何困难,也要解决大伙吃盐难的问题!老天有眼呐,让咱们在阳晋川凿出盐井,往后,咱们彰义镇,就能吃上咱泾州自己产的盐啦!”

    人群沉寂片刻,瞬间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百姓们绝大多数不识字,看不懂告示,但兵士们简单明了的解释让他们一听就懂。

    人人面带兴奋激动,吃盐一年不花一分钱,那可是能剩下好大一笔开支,对于中下等户来说,把吃盐的钱用在其他地方,能够极大改善生活质量。

    有老汉跪倒在告示前,抹泪呜呜痛哭:“要是早些领到官府的好盐,我家中幺儿也不会为吃一口毒盐丢了性命....”

    周遭百姓无不唏嘘,这两年,为吃一口盐,有人被毒盐毒死,有人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全都买了薛家的高价盐。

    去年两州粮食丰收,百姓生活依旧困顿艰辛。

    为吃盐,彰义百姓几乎倾尽所有。

    “咣咣咣~~”

    兵士敲响铜锣,大声道:“有些规矩也要提前跟乡亲们讲明白!第一,这次全镇百姓免费吃盐一年的惠民政策,是由节度府直接操办的,与地方州县官府无关,也不会向百姓们收一文钱!

    往后,凡是声称要花钱才能领盐的,一律都是他娘的骗子,乡亲们相互告知,不要上当受骗!

    另外,这次发盐,从主户开始,不分户等高低,只需带上户册,到就近指定点登记领盐即可!十日后,也就是正月二十二,客户人家也可以到指定点登记领盐!客户领盐不需要经过主家同意,只需要登记所属主家户头便可!

    最后,还有一条最重要的规矩,希望大伙记在心里。每户人家每月不得重复领盐,更不得伪造户册!一旦被查获,该户人家取消免费领盐资格,情形严重者,下狱问罪!

    也希望乡亲们相互监督,凡是发现违规冒领者,可以随时举报,如实举报者,节度府将会给予重奖!”

    兵士们解释完告示内容,五大辆满载盐包的牛车,从牙城门缓缓驶出。

    摆开桌椅,有掾吏拿出官府存档的户籍薄,准备现场发盐。

    当即,就有住在城中的百姓跑回家取来户册,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成为安定县第一户免费领盐的人家。

    “安定县城东鸡儿巷,吴记货栈东主一户,共计八口,乾祐元年正月,领盐四斤!”掾吏登记完,当着众百姓高声唱喏。

    “咣”一声锣响,伙计麻利地称好四斤盐,装入吴姓商户带来的口袋。

    吴姓商户抱着沉甸甸的盐袋,满脸痴楞,直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四斤好盐不花一分钱,就成了他的。

    “小人叩谢....史节帅大恩!”吴姓商户红了眼眶,当即跪在牙城门口,朝节度府方向叩头。

    他家中经营货栈,小有余财,算是上等户,可每月在吃盐一项上的花费,依然让他觉得负担沉重。

    更别说县城内外,还有许多家境不如他的百姓,吃盐的负担更是压的全家人喘不过气。

    吴姓商户千恩万谢地走了,围观百姓相互看看,哄地一声作鸟兽散,忙着回家取户册、领盐!

    免费吃盐一年的惠民政策,将以安定县为中心,逐步在两州九县一百一十四个乡推行开。

    县城北,薛家大宅。

    安定县令温泰急匆匆赶到。

    “不知薛司马急唤老夫前来有何吩咐?”温泰揖礼道。

    按照年龄和辈分,温泰应该是和薛家老太爷薛倧平辈,只是如今温氏仰仗薛氏鼻息,薛修明又是位高权重的行军司马,温泰很识趣的放下长辈架子。

    “温县令请坐。”薛修明淡笑着回礼。

    薛修亮急吼吼地道:“老温,安定县开始免费发盐,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温泰苦笑道:“现在整个县城都吵翻天,老夫如何能不知?”

    “你为何不事先派人知会一声?”

    温泰无奈道:“此事是由节度府直接操办,越过州县两府,老夫不过是个小小县令,如何能管?何况我与二位一样,也是刚刚才知。”

    薛修亮烦躁地负手踱步:“泾州有两千六百多户人口,原州有一千一百多户,每月加起来要发一万三四千斤盐,节度府好大的口气!阳晋川每月能产这么多盐?”

    温泰摇头不说话,节度府既然敢广贴告示,四处宣扬,说明底气十足。

    阳晋川盐产量,一定比外界预测的多得多。

    薛修明淡淡道:“温县令,可有办法阻止节度府发盐?乡民领盐?”

    温泰犹豫道:“这个....只怕不妥!免费发盐毕竟是施惠于全镇百姓,若有人从中作梗,只怕将受万民唾骂....”

    薛修明笑了笑,道:“如此,就请温县令先回去,若有其他情况,你我及时通气!”

    “薛司马、薛兵使留步,老夫告辞。”

    温泰也未多留,起身告退。

    温泰刚走,薛修明吩咐道:“来人,去请判官宋参、支使裴缙前来议事!”

    ~~~

    离开薛家大宅,坐上马车,温泰闭目沉思,嘴角泛起冷笑。

    节度府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击要害,直接从盐政下手,打薛家一个措手不及。

    谁也没想到,阳晋川竟然能产出大批食盐,节度府手里有盐,自然底气十足。

    这一招下去,薛家对彰义镇盐市的垄断将不复存在,日进斗金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想让温氏做马前卒,为你薛家和节度府打个头破血流?哼~做梦!”

    温老头低声啐了口,他虽然依附薛家,却并不傻。

    前次在节度府阻止朱秀当上掌书记,这件事本身与温家没有利害关系,为了向薛氏示好,温泰倒也愿卖个人情,出口刁难。

    这次牵扯到盐政,由节度府亲自操办,又关系到彰义镇三千多户百姓切身利益,温泰可就不敢当出头鸟,惹怒了节度府不说,还会遭彰义百姓戳脊梁骨。

    温氏可是泾州本地大族,恶了全州百姓,往后还如何立足?

    温泰睁开眼眸,苍老面庞一片凛肃之色。

    节度府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跟薛家摊牌了!

    “温福,送我回县衙,然后你马上赶回府,叫大郎带上户帐,去领本月的免费盐!”

    赶车的汉子掀开布帘探进头:“老爷,咱温家也去领盐?”

    温老头一瞪眼:“又不花钱,为何不领?温家难道不是泾州户籍?十日后,你吩咐挂在温家名下的佃户们,都去领盐!”

    “诶,小的记住了。”温福应了声,缩回头继续赶车。

    温老头哼了哼,心里默默盘算一笔账。

    薛家卖给他的盐是八十文一斤,温家名下的佃户也不少,为了维系温氏一直以来的良好名声,佃户家吃盐也是由温家供应。

    这笔钱可着实不少,温老头粗略一算,心中直呼肉疼。

    为了讨好薛家,他又不敢派人去别州买盐,只能咬着牙吃薛家的高价盐。

    如今有免费的好盐吃,谁不要谁是傻子。

    “阳晋川的盐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件事....稀罕!唉,彰义的天,只怕是要变了~~~”

    温老头掀开车窗帘子,看着牙城门口,等着登记领盐的百姓排成几条长长的队伍,暗暗感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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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彼时,刘知远刚刚建立后汉,郭威刚当上新朝廷的枢密使,柴荣弃商从戎逐渐崭露头角,官N代赵匡胤正游历四方,苦苦探寻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武力值为负数的朱秀,当不了乱世草头王,只能低调求活。
好在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所有大腿,郭威、柴荣、赵大......他决定跟随时代大流,一根根挨个儿抱紧,最大的梦想是混一个开国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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