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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等天黑     卒舞txt下载     卒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三零章 哀兵(下)

    “魏大哥……”用麻布在额上系出头巾的小伙子是丁兴,他在魏溃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凑了上来。

    “老杜人呢?“魏溃看着身边十几个小青年,眉头鼓起。

    “杜大哥他们……已经先走了。“和丁兴一直搭伙儿,披散开一头乱发的是孙湛,他是魏溃的狂热追捧者,就连外形都模仿着自己的偶像。

    “带路。”说话之间,魏溃已经翻身跨到了马背上,单手执缰。

    他没有问杜荣等人是什么时间离开的,也没有问他们去了哪个方向,魏溃的开口就是命令,执行命令就是军人的职责。

    “魏大哥,杜大哥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丁兴的性格还是比较老实的,杜荣给他交代过下文,所以他也很听话,但只说到一半儿就被孙湛把嘴给捂住了。

    魏溃的脾气,大家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你要是想把事情的原委向他交代清楚也可以,但最好是在路上说,而不是一大帮人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原地傻等。

    嶙峋的岩地之上出现一排锋利的马蹄印将细密的沙砾踩得飞散,大漠之中的回响只剩下马鞭与鸾铃。

    杜荣的确是欺骗了魏溃,而且还动用了一些非常特殊的手段——沙漠中的绿洲总会有些比较奇特的植物,罕儿洲内也不例外,某种肉质灌木的汁液有着安神助眠的功效,和酒混合在一起的效能约等于蒙汗药。

    虽然魏溃那特殊的体质对于来自外界的毒素具有非常离谱的抗性,但他终究是太累了,疲惫到极点的他也着了道,但即便如此可以让正常人昏迷整整十个时辰的剂量也只令这怪物般的男人小憩了十分之一的时间左右。

    杜荣对魏溃的说辞是让他率领体力最充沛的精兵强行突围求援,而自己则带领剩下的人在罕儿洲之内扎营坚守。

    但实际上,杜荣的做法比他向魏溃的叙述更加决绝——他也不想坐以待毙,所以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自己于死地,使魏溃得以脱生。

    魏溃年轻气盛,而且非常固执,甚至可以说是刚愎,杜荣则一直以自己的老道和睿略作为魏溃的头脑。早在他们于陀川大胜一路追击的时候,杜荣就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但獦狚人以有心算无心还是将他们圈在了这个陷阱当中,而就是在那个时候,杜荣已经开始为最坏的结果做出准备了。

    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全军覆没,但杜荣就是要拼尽全力也要尽可能地求得一条生路。

    但直到整整一个月过去,依然没能传来万骕营打破防线的讯号,他们所携带的物资早就消耗一空,就连缴获来的战利品也供给不足了,这样下去还不等獦狚人出手,他们自己就会给自己饿死。

    獦狚人不急于进攻、包括他们甚至暂停了部署游击斥候的背后原因,杜荣也大致清楚,这个民族本身就依赖于游牧,所以就算合围也不至于对他们的生产生活造成影响,而敌人也显然不愿意在这支必死的部队上再增添更多的战损,所以围而不攻正是最好的策略。

    而被作为弃子,杜荣也感到很无奈——到了今天,就算獦狚人把他们全部活捉除了得到一场胜利的荣誉,根本再无法压榨出任何价值来,而显然天狼军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损失也只有两千人马而已。虽然万骕营的两千弥足珍贵,但他们并不是输不起,而且为了这支残兵再投入更多精力很有可能得不偿失,所以才选择了战略上的放弃。

    所以就在前几天,杜荣瞒着魏溃做出了这样的决策,并且得到了全军的支持。

    他们要用自己的牺牲,来换取魏溃带领一干年轻人获得存活下去的机会,这支哀兵将会抱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心态,向獦狚人相对来说较为薄弱的东南防线发动最后一次冲锋,不计后果,不计代价,不计得失。

    弃卒们已经不得生,那便只能选择一场痛快的死战,让自己尽量少一些遗憾。

    为了避免暴露,杜荣所率的大部队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抵达了铁笼的边缘。

    尽管已经做好了死战不休的准备,但亲眼望见那漫山遍野连成一片的獦狚大军营帐,由内而外的恐惧还是笼罩在了众人的心头。

    一腔热血上涌带来的勇气可贵,但也很容易被浇灭,就像每个人都会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因为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突然胸怀壮志,但当自己站在问题面前时都会本能地踌躇。

    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因为勇气最大的可贵,就是即便充满了恐惧依然咬紧牙关向前。

    “……但你们不必为了谁而去赴死,今日我们每一个人都站在这里,是为了并肩从这血海里杀出去。”正当杜荣想要安抚战士们的情绪时,在队伍的末尾突然传来如雷一般的响声。

    魏溃,达阵。

    “你……”杜荣一时语塞,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应该感动还是生气,或许无奈更多一些。

    “没有什么你我,你也不必再对我进行阻挠。”魏溃拽着马走到了杜荣身边,阐述着自己的理由:“如果因为没有我参战导致你们这些家伙死了,那我会很后悔。”

    听起来有点儿像个不怎么幽默的冷笑话,这种态度让杜荣不由得有些恼火:“但如果你来了,你也会死。”

    “难道我不来,就可以长生了么?”魏溃头一次表现出自己还有牙尖嘴利的一面,“但我来了,你们都有更大的可能活着。”

    杜荣静默地观察着魏溃的表情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比魏溃大了两轮的年纪,年轻时行走江湖更是积累下无数阅历,所以身为老人的他比起年轻人更懂得生的珍贵,所以他才选择让最强的魏溃去带领最年轻的小伙子们,踩着他们这些老骨头的尸体作为垫脚去谋出一条生路来,因为他们还有很长路要走,就以为着他们有着更宽广的未来。

    但他还是低估了魏溃的决心,所以最后他还是被说服了,或者说他选择相信魏溃。

    “既然你来都来了,我也不好赶你回去——但有一点你必须答应我。”杜荣也不再强求,但想让他做出让步也是有前提的:“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但你要放弃一个念头。”

    “不要试图让所有人都活下去,因为这是战争。”杜荣的话掷地有声,但魏溃显然不服,仍旧想要争辩着什么,但老杜也没给他这个机会,他直接转头面向了全军:“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但我必须要强调的一点是——从这场战役中活下来的人并不是懦夫,他们反而比死掉的家伙们更需要勇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将来的某一天为战死的同胞们报仇。”

    “所以我需要你们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拼命的跑,能跑一个算一个,每活下来一个人都会为将来的复仇当中多贡献一份力量。”

    魏溃倒是想提醒一下杜荣,他这么说会不会不利于士气,但杜荣接下来就主动跟他说起了悄悄话:“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你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不会又是你那些关于复仇的长篇大论吧?”魏溃歪嘴一笑。

    “你以为这话我只是说给他们听的么?”杜荣眯了眯眼睛,一种怨毒毫不遮掩地膨胀开来:“你真的觉得我们被困在这里这么久,外界没有一点讯号是正常情况么?”

    “你的意思是……”魏溃深吸了一口气,凝神听杜荣说下去。

    “我觉得是有些人估计要让我们死在这儿,尤其是你,这个某些人想必我也不用多说。”杜荣用一种冷酷的口吻说道,但他的话还没完,“不但如此,我甚至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我们在陀川几乎全歼了獦狚的先头部队,但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计划去罕儿洲做休整?在那个位置明明罕儿洲也并非最佳选择,这可是在出征之前就商量好的,五军于罕儿洲集结,而且獦狚人这一回的反应堪称神速,几乎是我们刚抵达罕儿洲喘了口气,他们的重兵马上就压了上来——这是摆明了在拿我们作为诱饵钓鱼,而那条鱼就是万骕营的全部主力。”

    “厉铎他们没能为我们打开通道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但如果你活着回去,千万要记得——当时谁带领的部队出了问题,谁就是走露风声给獦狚一方的家伙。”

    杜荣的话一句严重赛过一句,到最后魏溃甚至已然忘了自己来这儿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

    魏溃不想再去回忆他的师父、战友们浑身浴血的场面,或许那惨烈的场景要在他完成全部的复仇之后才能坦然面对,又或许这份痛苦将会伴随终生。

    而他所能回忆到的极限,就是战斗力不足八百人的骑兵们死而不竭的呐喊。

    向东!向东!那是盛国的方向!

    骏马倒在嘶鸣当中,人便用自己的双腿为同伴趟出一条血路。

    最擅长逃跑的马六子双腿被斩断,十根手指在沙地上留下鲜红的轨迹。

    为了帮战友们抢下一匹快马,李大用最终淹没在了汹涌的人潮之中。

    而杜荣则死在了魏溃的怀里,他被葬在了沙寒关之外,因为胸口被利箭所贯穿,所以他没能把遗言说出口,但魏溃通过口型辨认出杜荣并不后悔教出自己这么一个徒弟。

    当然,老杜也是有遗愿的,他还惦记着自己当年那个相好的大小姐和自己是不是有个孩子,只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给出任何线索了。

    “之前我走的匆忙,也没来得及把这些告诉你。”

    “这不是你的错,或许这也不是厉铎的错,但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但如果听完了这些,你依旧选择站在那一边,那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仇人。”狂化的征兆在毫无意识之间出现在魏溃的体表,此刻控制着喉咙的家伙简直不像人,在武学当中有一个为这种现象量身定做的词语——走火入魔。

    一道深达数尺的沟壑猛然出现在堂兄弟二人之间的地面上,创造出这裂痕的真炁已经消散,但总有什么东西是弥留的。

    “这样的威力已经足够了,一招一个的杀掉线那边的所有人。”

第三三一章 再会

    在唠叨完自己想说的东西之后,魏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魏家村,他回来本来就是要知会乡里一声外面的消息,既然魏成本人在这儿自然也就不需要他插手了,而他也是个奉行承诺的人,他说了下一次见面是敌人,那这一次他就绝对不会动手——哪怕他一直看着魏成把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

    但在远离了魏家村之后,魏溃也没有直接去鹿儿村,他知道魏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追在他屁股后面喊哥的小孩儿了,而且八年的军旅生涯都让二人各自学会了不少战场上最重要的技能——追踪和侦察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魏成的目力极佳,哪怕身处一片黑暗之中都能视物,他追踪敌人的技巧自然不必多说,天知道这小子能干出什么事儿来?如果自己贸然行事很可能暴露行踪,到时候没准会给陈公子和泊儿带来麻烦也说不定,所以魏溃在思索了片刻‎‏​‏‏​‏​‎‏​‏‎‏‏‏之后便转进了卧虎山。

    那日他和食人虎并未分出胜负,在一人一兽摧毁了一片林地之后,食人虎多处负伤便逃之夭夭,而魏溃也没有体力再去追赶了所以只得作罢。

    但这对怪物有着天性般的心有灵犀,他们迟早要彻底完成这场宿命的对决,现在也只不过是把它提前了而已,况且这魔虎也不知道吃过多少人,尽早弄死这头凶兽也是为民除害。

    至于卧虎山这么大,魏溃能不能如愿找到那头食人虎,这倒是不必担心——擅长追踪的可并不只是魏成一个而已,在茫茫渺渺荒无人烟的大漠当中魏溃尚且可以长驱直入,食人虎这形迹特殊的爪印又怎可能会逃出他的眼睛?

    …………

    今日正午,魏溃先带着二人去了鹿儿村,这么多年他每次回家来都会到这里来一趟,他总觉得对鹿柠家亏欠太深,所以会经常给二位长辈表示一点心意,还认了他们作干亲来弥补他们中年丧女的悲痛。此外在某一场战斗中癞驴子负伤中箭之后就再也不愿意上战场了,魏溃无奈就把这家伙也给一并送了回来,这精明的家伙天天在村子里拉磨反倒是更加快活。

    鹿柠的父母此时并不在家,但魏溃倒也相当不客气,直接拉开小院的篱笆就往里走,鹿儿村的人也都识得魏溃,早就习以为常,还有几个人见了魏溃还远远打了个招呼的。

    自从魏溃一个人杀净了山上的贼寇之后,就已经成为了十里八乡顶呱呱的好男子汉,而后来又被万骕营拜作先锋,更是令人钦羡有加,这种种英雄事迹叠加起来,更是引得鹿儿村内不少姑娘的爱慕之心,甚至还托过人到魏家村说过媒。

    魏溃今年二十有六,在村子里也都早该是有孩子的年纪了,就比如魏成的大哥魏功,只比魏溃年长三岁,但在二人参军之前就已经娶妻,如今儿子都有七岁大了,反观魏溃这厮倒是拒绝了一桩又一桩的婚事。

    不得不说,魏溃的性格当中也有着极其偏执的一面,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把自己的天赋能发挥到极致的原因,对于他来说一个适龄的良家少女还真不如一个武功高绝的老太太对他的吸引力大——当然,是指在请教武艺方面。

    但魏溃不在乎自己的终身大事,并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贺难和小郁聊天的话题其中之一就是魏溃和泊儿能不能成为一对眷属,而这对狗男女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如果泊儿真的就是当初那个鹿柠,那俩人还真是相当合适——鹿柠决绝的意志为魏溃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而魏溃守护了他们共同深爱着的乡土,他们都是彼此的英雄。‎‏​‏‏​‏​‎‏​‏‎‏‏‏

    “如果泊儿姐不喜欢老魏,那我就把李问渠跟他撮合到一块儿,他们俩的外型也挺搭。”小郁握着拳头说道。

    “按照目前这个情况,我怎么觉得是反过来的呢?”贺难无奈地说道,“我倒是觉得无论泊儿姐是不是鹿柠,她似乎都对老魏有好感,这是件好事儿——但问题出在老魏身上,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表现出兴趣来,丫不会有断袖之癖吧?那我可得离他远点儿。”

    前半段说的还像模像样,后半句就是贺难经典的铺垫之后扯犊子了,魏溃当然没有断袖之癖,不过有一点说的倒是不错——在魏溃和泊儿之间的确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充盈萌生,只不过泊儿是那个相对主动的一方。

    而魏溃现在在想些什么?他想的东西可是相当深奥——前文也提到过,老魏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他的智力也很高,而且比起贺难也更具有生活经验,所以他找到了一个能证明泊儿身份的办法。

    人言“老马识途”,拥有多年军旅生涯且向来是打头阵开拔的魏溃知道此言非虚,马的嗅觉相当敏锐,而且也非常聪明,所以魏溃也压根儿没准备让二老认人——把癞驴子拉出来溜一圈,让它来闻一闻不就得了?

    只要癞驴子确认下泊儿的身份,那恢复记忆的事情也就好说了——甚至不用恢复都行,就当这些年又活了一回呗!反正人还是这个人,她忘记了过去,那拥有一个新的开始也不错。

    所以魏溃大步流星地走进后院,把卧在厩里的癞驴子给拽了起来——无论是马还是驴,在通常情况下都是站着休息的,只有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会卧倒睡觉,但癞驴子懒的出奇,只要能躺着绝对不站着,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它跑起来更快的原因,因为休息的好精力充沛嘛!

    癞驴子一见魏溃也是兴奋的紧,立刻就从草垛边上蹦了起来,摇头晃脑地就朝着魏溃身边蹭,魏溃也是笑骂了两句好畜牲,便牵着它的鼻缰绳往外走。

    就在此时,癞驴子忽然停住了四只蹄子,它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闻到了什么。

    当泊儿出现在它面前时,这动物的灰黑泪槽上突兀地有两行细水顺流而下,癞驴子打了个响鼻,然后慢慢地磨了过去,直到这壮硕的家伙依偎到娇小的女子身边,伸着脑袋不断地在她身边蹭着。

    泊儿倒是并不反感这怪模怪样、似马似驴的家伙,但面对这般情景她也是紧张得一头雾水:“这是……”

    “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跟了我多年的战马,最开始也是鹿柠家里当初养来拉磨的家伙。”魏溃‎‏​‏‏​‏​‎‏​‏‎‏‏‏的大手不断抚摸着癞驴子的鬃毛,眼神中透露出光亮来:“这家伙很聪明,或许它这种反应,就意味着你就是鹿柠——它记得你身上的气味。”

    “气味?我怎么闻不到呢?”泊儿抬起自己的手臂在上面闻了闻,然后又伸到了魏溃面前:“你闻闻看。”

    看到这种场面,陈公子自然是没眼看的,他会意地转过头去从怀里掏出了纸笔开始写了起来。

    魏溃歪着嘴笑了一下:“我要是有那本事,不是醒来的第一天就把你认出来了么?”

    “但你就是刚醒过来就抱着我又哭又闹的。”泊儿叉腰。

    魏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岔开了话头,又对着驴子说起了话:“你觉得她是鹿柠吗?”

    癞驴子似乎是真听懂了,立刻欢欣地围着泊儿蹦跳了起来,低下脑袋和泊儿显得很亲近。

    “比起相信自己,我更相信这家伙。”魏溃拍了拍马背,然后说道:“既然你真的是鹿柠,那我想我们应该寻思一下怎么能让你赶紧恢复记忆呢?”

    “临走时,谷老说让一个人回到熟悉的环境里或许有助于帮助记忆恢复,看来我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泊儿一点儿也不排斥和癞驴子一起玩,这让魏溃更加感觉有希望。

    “魏溃回来了?这两位是你朋友?”就在三人一马在院子里打打闹闹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陆叔……”魏溃看到了鹿柠的父母一并回来,看他们手里提着的东西应该是去采买些吃食了。

    话音未落,陆氏夫妇手里提着的东西一并落地,伸出手指向了泊儿:“这、这是我们的……女儿吗?”

第三三二章 追杀

    “干爹干娘,我得先跟您们俩说个事儿,让您二老有个心理准备。”眼看着二老愣在门外不知所措的样子,魏溃赶紧走上前去一步说明情况。

    “这位泊儿姑娘,是江湖九大门派之一的药王斋弟子,在我伤重昏迷的时候一直照顾我,我们俩也是偶然相遇。正如您二老所见,她和鹿柠的长相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魏溃低声说道:“据将她带回药王斋的师父所说,她没有十五岁之前的记忆,而鹿柠掉下悬崖完全有可能撞到头部导致失忆……”

    “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非常符合鹿柠的特征,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把她带回来——甚至咱们家这头驴都觉得她就是柠儿……”

    魏溃这边也是长话短说,省略过了许多细节不表,所以令陆氏夫妇也是听的有点发懵,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最后只得把求助的目光归还给魏溃:“那现在‎​​‎​‏‎‏​‎‏​‏‏‏怎么办?”

    “泊儿姑娘的老师谷老,是天下闻名的医生,而他的意思就是让泊儿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待上一阵儿,这样有助于找回她的记忆。”魏溃严肃道。

    陆父此时突然插一句嘴道:“那要是她一直想不起来,或者说她压根儿就不是柠儿怎么办?”不过在说出来之后陆父便知道自己失言,悄悄往少女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说了一声:“唉,就算她不是柠儿,咱们也就把她当作柠儿罢,也算是多了份念想。”

    陆氏夫妻这里的心态倒是调整的很好,毕竟当年鹿柠坠崖是生死未卜,二人将近十年都毫无女儿的一丝音讯,也早就放下了这番执念——今日有此会面更多的还是喜出望外,因为无论如何他们至少能打心底里认定“女儿还活着”这件事儿了。

    而泊儿这里反倒是有一丝尴尬在——若是她真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往,说话倒也自然,但如今连自己也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鹿柠——虽然她也并不反感二老一左一右围着她转的热情,但由于全无印象的缘故,这“爹娘”二字还真不好叫出口。

    “不叫爹娘也行,你就随魏溃先叫着干亲。”光看着泊儿这张与少女时期的鹿柠相似的脸,二老就颇感欣慰——天老爷能留女儿从万丈深渊之中活下来,还敢奢求什么呢?

    “对了,你说我要不要去当时我跳崖的地方看一看?”在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鹿柠突然想起了这么一个事儿,毫无顾忌地就说了出来——从心底里,或许泊儿也希望自己就是鹿柠,这样至少她不再像一个无根的飘萍一样,至少她有了家。

    “你倒是真敢想。”魏溃被这个不算笑话的笑话给逗乐了,“改天吧,今天我有事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泊儿问道。“回我们村儿看一眼——如果事情办得顺利的话,最晚明天你们就能见到我,但如果我一直没回来的话,你们也别去找我。”魏溃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记住我说的话。”

    “你非要去跟那头老虎分出个胜负不可?”泊儿猜想道。

    “你就当是吧!”说完这句话之后,魏溃便从后门离开了,但他也没有骑马,一个人带着一长一圆两个包袱就消失在路口。

    …………

    因为不喜欢刺眼的阳光,所以类猫的猛兽们基本都是夜行动物,通常于黄昏时分在猎场当中穿梭游荡,就算是食人虎也并不例外,所以入山时的魏溃显得格外小心。

    食人虎远比自己更加熟悉这座山林,一旦它发现了自己,就随时有可能从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扑杀突袭而来,魏溃虽然不惧正面对抗,但也不会让自己轻易受伤,更不会故意陷自‎​​‎​‏‎‏​‎‏​‏‏‏己于不利的境地。

    而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非常显著的标识——一块巨石上深邃的爪印。

    老虎这种动物有着相当强烈的领地意识,几乎每头成年虎都会划分出自己的势力范围,而通常他们都会在自己领地的边缘留下独属于主人的标识,比如说带有强烈气味儿的尿液或者爪印、毛发等等。

    魏溃倒是能够闻出老虎尿来,但他也实在分辨不出不同老虎的尿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不过单看这大的夸张、能够抓进岩壁内的爪痕也能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了。

    “那家伙的地盘儿还真够大的啊……”当时他们遇到食人虎的时候是在卧虎山以东,而魏溃此次进山却是在正西边儿,这也就意味着这头食人虎的领地范围已然横跨了这座山,很可能还包括周边其它的荒郊野岭。

    不过这范围虽然广,但魏溃倒也不必把整座山都搜一遍,他只需要几个因素就能确认这孽畜藏身之所的大致方位。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水源,不只是生物有饮水的需要,虎这种动物的天性就是亲近水的,甚至有在深塘当中泡澡儿的习惯,所以它的老巢绝对离不开水源太远,而这卧虎山当中、包括顺着两道“天门峡”底下与藏龙河交界的大河湾,据魏溃所知也没有那么多处,所以自己大可耐住性子慢慢找。

    而魏溃凭借着少时对卧虎山的熟悉,很快就抵达了其中一处,还在附近抓了几只饮水的山鸡,接下来就是起灶生火准备犒劳自己一顿。

    火光会驱赶走一些动物,当然也会吸引来一些胆子大的,不过有了火光至少在对敌时魏溃不用承担黑暗环境给自己造成的负担——在一片漆黑当中,大猫的优势可远胜自己,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兵,魏溃自然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托大。就算食人虎今夜不在附近猎食,那么以这妖兽的智慧,也能看出来这火堆是只有“直立怪猴”才会懂得并且留下的痕迹,无论是人找虎还是虎找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此外,魏溃还在周围布置了一些隐蔽的陷阱,比如绳索和陷坑,他带出来的那个圆包袱当中除了干粮盐巴之外就是这些要用到的工具了,根据他自己的估算,光靠这些东西就能帮着自己在山里撑过一旬的时间。

    一晃就过去了三天,魏溃也在搜索的过程之中逐渐缩小了自己的搜索范围,而同时他也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在对食人虎穷追不舍的同时,这头凶兽也在寻觅着自己的身影。

    按理来说,如果这一人一虎真要是想决一死战,那么凭借着他们各自锻炼出来的强大追踪能力估计也早已经战到一处了,但之所以还没有相逢的原因,还是他们都在与彼此刻意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最强的杀手们最擅长也最需要把握先机,人如此,虎也亦然。这一人一虎甚至都有埋伏在一旁直视对方后背的经历,但终究因为时机不成熟而暂且收手了——而事实上这种破绽他们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看到机会就不顾一切出手的家伙没准儿会被一爪子打爆脑袋或者一戟撕开肚子。

    在这场互相追逐的游戏当中,魏溃没有特意隐藏自己的留下的脚印、火堆以及吃剩的食物残渣,食人虎也是如此,它甚至还挑衅似的留下了一路血迹和半只被掏空了身子的野猪在血路的尽头,以图直立怪猴能快点儿发现自己,而现在他们所要比拼的就是耐心。

    拼耐心?这可不是魏溃的作风,而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这种僵持的局面也是时候终结了。

    在卧虎山的腹地,魏溃找到了一座堪称巨大的洞穴,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由穿堂风带回来的血腥味。

    “看来这就是它的巢穴了。”魏溃燃着了火把,谨慎地向前——虽然此时正值午夜,但谁又能知道这家伙不是在守株待兔呢?

    洞穴内部的空间出奇的大,山壁上有很多狭窄的缝隙,但要说出入口却只有来时的那一条通路,而洞穴之内放眼望去最恐怖的就是满地已经干涸的血迹。

    在这儿魏溃甚至找不到一丝骨肉的残渣,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色、褐色、赭色的人兽血把整个洞都染的格外惊悚——这家伙吃东西是不吐的,连皮带肉就着骨头就被那口钢牙给绞成了碎片。

    唯一让魏溃感到欣慰的,就是这家伙至少不在自己的窝里排便——他闻过老虎粪,知道那东西有多臭。

    “呼……”魏溃轻轻吹熄了火折子,然后缩进了山峦形成的天然墙壁的夹缝当中。

第三三三章 恶虎(上)

    一个被朝阳辉光拖长了无数倍的庞然巨影紧贴在了洞口的岩壁之上,随着那活物的移动,影子的形状也在逐渐变化的离奇。

    食人虎站在洞口的位置停留了一会儿,它松开了口中叼来的半头野猪——那是它给自己留出来的“晚饭”,它总是在睡醒之后填饱肚子再出发。

    自己的洞穴之中,似乎有贵客光临,事实上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来拜访了。

    在洞口扮演雕塑了好一会儿,食人虎才重新恢复行动的能力,拖着那只可怜的野猪继续向内,整个身躯都没入恐怖的黑暗当中。但就在此刻,猫科动物特有的那对菱形的瞳孔极速收缩,最后变化成为了一条犀利的竖线,充盈着狡诈而又残暴的幽光。

    它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这里的味道,这味道近来让它已经觉得‏‎‏‎‏​‎‏‎​‏‏‎‎‏‏相当熟悉了。

    在思考诱骗计划的同时,食人虎已经回到了自己日常休憩的宽阔地带当中,它将猎物的残骸随意地丢弃到了一旁,然后俯卧在了潮湿的血地之上假寐,静候着对方的先手,和反击的时机。

    虎洞之中的一人一兽此时都不敢轻举妄动,除了魏溃那锋利不逊于自己爪牙的兵器之外,食人虎也见识过不少人类的手段,虽然这些可以直立行走的猴子们的身体脆弱得紧,但也不能低估了他们。

    第一次遇见人类的时候食人虎的体型也就是如今的一半儿不到,但初次领教人类智慧和工具的食人虎险些就命丧于此,但就像魏溃凭借一己之力也能杀出一条血路一样,食人虎的壮猛显然也超出了猎户们的预料,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鲜血淋漓的后腿于人丛间逃之夭夭。

    此后的几次交手,食人虎的力量和智慧都随着体型的膨胀而不断增长,所以除了魏溃之外,几乎再没有人伤到过它了,这也是为什么这头怪兽如此忿怒的缘故了。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魏溃从山体缝隙当中一跃而出,画戟的锋刃瞄准了食人虎那比树干还要粗壮的脖颈和后脑——这是一击必杀的位置,被破坏了中枢神经的瞬间这磐石般的躯干就会轰然倒塌。

    然,猛虎假寐,盖以诱敌,虽然它没有一个从后面打洞偷袭的兄弟,但这家伙却也是货真价实能同时做到两件事的,几乎是在魏溃暴起的瞬间,食人虎的浑身毛发如钢针般耸立,壮硕身躯横扭,铜头铁骨摇动,钢鞭似的尾巴便迎着魏溃的动作抽了过去。

    就像是两杆兵器撞在了一起,凌空的魏溃无处借力,顿时被巨力挥打落地,而食人虎也被震了一个趔趄,调整身姿之后以正面对上了男人。

    “真是精彩。”魏溃面无表情,老虎听不懂人话,也不知道他的评论是说给谁听。

    洞穴之内光线昏暗,几乎和夜晚无异,这对于食人虎来说是完美的作战环境,所以在四目相对的瞬间,食人虎的身影凭空消失在魏溃的眼前,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

    一个回合,攻守转换,魏溃又该怎样才能防住这不可见闻的杀机?

    火!

    火折子燃起的瞬间便落在地上,为这幽闭的环境添上一丝光亮,而食人虎果然现身——以它的皮肉而言扑灭这小小的火苗轻而易举,如果速度够快的话甚至连灼痛的感觉都不会有,所以它必须抢到,哪怕被魏溃捕捉到行动的轨迹也无妨。

    但它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这簇微弱的火焰点燃了大地……点燃了大地?

    这就是人类的智慧了……在过去的日子里,魏溃每一次自助烧烤都会留下食物的油脂,他知道黑暗对自己不利,但以食人虎那狡诈的个性来说只会在黑暗当中才会与自己交手,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后招。在他找到这个洞时就意识到了这简直就是上天为自己准备好的角斗场,所以他将油和酒全都洒在了洞穴的边缘,当它们开始燃烧的时候就会因为轨迹形成一个火圈,将对战的双方环绕其中。

    这是人造的战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精彩是魏溃给自己的评价,但此刻同样也可以用于形容这野兽,当火圈升腾而起的刹那它便有所反应,所以声东击西地再次甩动铁尾,将魏溃的戟打的脱手,迅雷不及掩耳,那条戟横飞出去钉在了火圈之外的岩壁上。

    为了保证速度够快,魏溃在第一次进攻时只攥了一条戟,另一条被他藏在了夹缝当中,只是战局瞬息万变,因为顷刻的疏忽导致现在他只能徒手——魏溃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他甚至在那张长满了胡子、纹路斑驳的兽面上看到了一种名为“得意”的神情。

    在火光的炙烤之下,魏溃的皮肤通红发亮,而食人虎显然也不太好受,因为老虎的汗腺并不怎么发达,所以耐热能力不那么强。

    火终有熄灭的时刻,而魏溃必须在此之前抢占先机,所以他才是那个率先冲上去的!

    “那什么什么之擒!”那是上一个被称为“怪兽”的男人的招式,魏溃记住了这一招的用法,所以招式的名字也就无所谓了,在近身缠斗摔跤当中就连魏溃也承认无人能出海格力斯之右,那以神话中英雄为名的家伙的遗产也理应由送他一程的对手来继承。

    魏溃跳到了食人虎的脊背之上,双手构成的绞索套在了野兽的咽喉,只可惜这家伙的体格太大了,套索很难套牢,而且极其容易被挣脱,在魏溃意识到就算自己勒住了食人虎,对方的嘴也可以轻松咬到自己手臂的时候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传说的英雄擒拿住了传说中的恶狮,浴血的角斗士也曾徒手格杀雄狮,但这一招对付食人虎还真不凑效,所以魏溃只得用左手按住这大虫的头顶,手指抠在那王字上,右拳如擂鼓如雨落。

    食人虎的下颚都被这一套连环拳给打的颤抖松动,发狂一般地甩脱开魏溃粘痰一样的贴身,然后抬起右前爪砸了过去。

    魏溃就地一滚,却反落进了这畜牲的圈套当中,食人虎整个身子全部压‏‎‏‎‏​‎‏‎​‏‏‎‎‏‏上,两只前爪利刃般的指甲从肉掌中弹起,牢牢地陷在了地面当中,而那张弥漫着腥风血雨的大嘴就悬在魏溃的头顶。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并不是谁都有勇气睁眼的,但实际上闭眼就等于放弃了抵抗,魏溃的双手一上一下地卡住了老虎的双颚,但代价是一排排的兽齿扎进了他的手掌当中。

    猛虎咆哮,魏溃也跟着咆哮,随着洞穴对于回音的推波助澜,在他们看不到的外界已经有无数动物四散而逃,作为被猎杀的对象,无论是山鸡还是野鹿都知道食人虎通常只在黄昏之后出没,白天算是它们可以安全活动的时候,但谁知道这位大爷今儿又抽哪门子疯?

    它们又哪里知道,这位大爷可不是在抽风,是在玩儿命。

    魏溃的狂化已经爆发出了全部的力量,浑身血肉模糊,姿态与鬼神无异,而被捣瞎了一只眼的食人虎也将自己浑身上下能亮出来的兵器全都施展了开来,而双方身上都有相当严重地烧灼过的痕迹——方才他们意识到了一个很有效的策略,那就是抱着对方往火里滚。

    而代价无疑也是惨重的,魏溃的腿毛被燎干了,胡子也烧没了一半,而食人虎那一身极为漂亮的虎皮也残破不堪。

    但魏溃从来没有在乎过那张能卖出天价的虎皮,他在乎的只有战胜强敌的满足感!

    重拳出击,将食人虎打的在地上翻滚,宽阔的脊背碾灭了火种。

    魏溃突然觉得不妙,也果然不妙,这头畜牲意识到了咬死这猴子的绝佳机会,它要用自己的身躯扑灭燃烧的愈发微弱的火焰。

    黑暗重新降临,与之相随的还有低吼。

第三三四章 恶虎(下)

    世界重新归于黑暗,魏溃也终于感受到了危机的将临。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压迫感,就算是魏溃本人的感知对比,食人虎那扑面而来的杀戮欲望甚至已经超过了烈焰燃起之前。

    食人虎已经完全被自己所激怒,夺目之仇不共戴天,就算此刻它也亮出一手类似于“狂化”的绝招出来也丝毫不令人感到意外。

    不过对于魏溃这个脑袋搭错弦的家伙来说还真没什么担忧,他的理由粗鲁且充分——反正自己也不是没有压箱底的绝招可用,那咱们俩就来碰上一碰。

    这是个很危险的想法,但还算不上最危险的——一旦魏溃因为黑暗而退缩,那才是最要命的,当他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食人虎的一瞬间,能够撕裂顽石的利爪就会穿胸而过。

    在以前也曾有不少猎户组成过最多可达三十人的团队来围剿‎​​‎​‏‎‏​‎‏​‏‏‏这恐怖的吃人怪物,什么弓箭、陷阱、长矛盾牌等手段百花齐放,还有人不惜花重金自己私造了一副札甲,甚至他们还特意邀请了一位江湖上有字有号的暗器高手来压阵,但如果有人对他们所有人的死法做个统计的话,那逃跑的时候被食人虎从背后追赶上然后一巴掌拍碎骨头或者一口咬掉脑袋的比例绝对傲视群雄,冠居第一——至于那个擅长暗器同样擅长轻功的高手,大概是小时候听过“猫不教老虎爬树”的儿童故事,自以为躲藏在树冠上就可以逃过一劫,结果这食人虎一蹦三丈高愣是一爪子掏的那可怜的家伙肚破肠流。

    魏溃紧握双拳,慢慢朝着兵器的位置移动,就在食人虎扑击上来的瞬间,炽烈的真炁同时流向四肢百骸,在朝着那盖压到身前的千斤重量砸出一记崩拳的同时双脚逆向,这是一个相当怪异的姿势,一百次里有九十次都会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但魏溃偏偏就完美地兼顾了自己所有的目的。

    虽然黑暗对魏溃相当不利,但已经失去了左眼的食人虎也必须时刻忍耐着剧痛,而且在一只眼失明之后无论是视力的敏锐程度还是身体的平衡都出现了动摇,所以它才会被那视野之外的崩拳逼退。

    陷在山体裂缝中的长戟不是被魏溃“拔”出来的,他重新掌握兵器使用权的方式是“抡”,戟刃在水平方向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岩石的包裹,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般流畅,而这横斩不但撕碎了层峦叠嶂的阻挠,还在那张虎皮的前腿上留下了两个不可弥合的血洞。

    刺耳的长嚎在群山的内部回荡,这咆哮的声势比起宝音和尚的狮吼有过之而无不及,魏溃的耳膜在顷刻之间就飙出两行血来,剧痛之下的本能反应让魏溃目眩,而食人虎瞄准的便是这个机会,那石雕铁铸的身躯展现了非同一般的矫健,两只前爪拍在了魏溃的肩膀上将其压倒在地,而血盆巨口正朝着魏溃那颗大头啃咬下来,腥臭的涎水甚至都已然滴落在将死之人的眉间。

    魏溃的脑袋也算是很大的了,但目测食人虎张开大嘴的直径,一口咬下去一半还是不成问题,不过就算是死他也想留个全尸好看一些,所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枪杆被他奋力抬起卡在了恶虎的口中,令这贪婪的野兽无法闭合颚骨。

    这是一场无人知晓却足以位列人类力量巅峰的角力,与之相比就连海格力斯也黯然失色,哪怕有多不甘都必须退居第二,作为人类他的极限仍旧不如这自然塑造的最强猎杀者。

    魏溃承认自己失算了,他本以为在火熄灭之前自己就能摆平这家伙,但他真没想到那才是战斗的真正开始,他也没想到自己腰间暗藏的匕首居然根本就刺不进恶虎本该柔弱的腹部之内。‎​​‎​‏‎‏​‎‏​‏‏‏

    真炁燃烧再燃烧,也如火苗般终有殆尽之时,血管无声爆裂,骨骼战栗作响,斗炁回光返照般的最后余温甚至能煮沸一塘池水,在最后挽救了魏溃一次之后,狂化终于消褪而去,魏溃拄戟凝视着那头同样伤痕累累的怪物,生平第一次感到蛮力的弱小。

    到了这个时刻,已经没有什么改日再战这一说了,就算人有此心,那瞎了一只眼的恶虎也不会答应,但让魏溃自己都觉得卑鄙至极的想法止不住地滋生,他倒拖单戟。

    生死攸关的局面,这是魏溃首次选择逃跑!

    凶残的野兽绝不会姑息那懦夫的举动,它甚至催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进行追杀,唯有一个念头具有分歧——是直接将这胆怯的猴子扑倒在地,还是跃过他的头顶拦在洞口以此来嘲笑那勇敢者的晚节不保?

    食人虎的身躯腾空,宛若插翅而飞,惊人的弹跳力足以蔑视人类的轻功,很难想象究竟是多坚硬的骨骼才能支撑着这种重量飞跃到如此的高度,每一根都不亚于任何神兵利器的爪牙于此刻全部在血雨腥风之中展开,这是一头活生生的兵器,是一把盛怒的屠刀。

    但迎接它的是戟刃和枪尖,同样是兵器,这一把所创造出的杀戮只会更多!

    …………

    在杜荣过去所在的镖局里,有一位姓艾的镖头颇得局主器重,几乎什么差事都要带上他作个助拳。

    而理由也很简单,这位艾镖头是三代猎户出身,无论是豺狼虎豹还是蛇虫鼠蚁的各类习性都相当精通,而押镖时难免经过山林、露宿荒郊,有这么一个拥有丰富野外生存经验的人相当重要。

    这位艾镖头的一身技艺也和寻常人不同,旁人的武功都是用来对付人的,而他学来的本事都是专攻应对猛兽,所以甭管是知识还是手段,上到总镖头下到趟子手都愿意跟他学上两手。

    而杜荣也并不例外,老杜本身就是好学点儿杂七杂八手段的人,便向艾镖头请教碰上那虎狼之后若是无法逃跑该如何应对?

    而艾镖头也很尴尬,虽说他祖上三代都是猎户,但要说真单枪匹马杀过老虎的倒也没有,不过他还真给杜荣教了一手他祖传的本事——实战当中有没有用他是不知道,但人两条腿是跑不过老虎四条腿的,那到最后拼一枪也不是不行。

    这一招的名字,叫做“杀虎式”。

    老虎追逐猎物的时候为了在最快的时间缩短距离,会在最后关头飞扑,就和人类跑步冲刺时最后会最大幅度地伸展身体一跃差不多,而“杀虎式”的原理就是利用老虎扑击时那短暂的滞空时间,迅速低下身子朝着反方向挥动兵器将‎​​‎​‏‎‏​‎‏​‏‏‏老虎给开膛破肚。

    “你这真的假的啊……”杜荣听完了之后自然是满脸的不信任,猫的反应都是神速,更别提老虎了,他严重怀疑艾镖头就是说出来诓他的。

    “这个吧……说不太好,但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招数就是这样。”艾镖头缩脖子摊手,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不管有没有用,杜荣还是把这个技巧给记住了,就算对付不了老虎,那至少也算学到了一招,有机会用来对付人也不错——在天狼军的比武大会当中,杜荣便利用这一招把万骕营的军士方声凌空戳了下来,后来魏溃觉得这招挺有意思便也学了去。

    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之时,魏溃便想起了这“术业有专攻”的“绝技”,他故意逃走就是要卖出破绽,诱骗这愚蠢的畜牲袭杀自己。

    食人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魏溃想要做什么,它在空中尽全力避开被长戟锁定的要害,但它同样也是油尽灯枯。

    魏溃一个滑铲,擎着山神伏虎的兵器划过天际,也划过恶虎的胸膛与腹腔。

    “技巧就是用来弥补力量差距才会被创造出来的玩意儿……”在拼命抓住了这个机会之后,魏溃也终于力竭,他浑身瘫软地靠在岩壁上,第一次感受力有不逮,“这就是人的智慧。”

    …………

    魏溃不是为了求名求利才来杀虎的猎户,那么大一张虎皮携带着也十分不方便,所以他就将食人虎的尸身留在了那座墓穴当中,等有需要的时候再说,而他在自己简单处理好伤口恢复行动能力之后便一路赶回鹿儿村。

    他在村口遇见了一直等候着的泊儿,但她的神态却又不似泊儿那般爽朗,反而有一点怯意和羞赧在其中。

    “魏溃……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第三三五章 华茂正当年(一)

    “我很欣慰你这么快就招供了,既然如此,作为回报我会尽力给你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

    这间审讯房并不阴暗潮湿,反而温暖安逸的不像一座监牢,而这个正在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男人正是它的创建者和使用者。

    而立之年的陆挺,任职山河府山部长史,李獒春口中的山河府聪明第一,也是迄今为止山河府最好的刑讯官。

    与贺难最擅长的那种合理地运用语言或暴力的结合酿造恐惧从而摧毁犯人的心理防线不同,陆挺温文尔雅,他突破心防的方式是舒适的环境和毫无威胁的闲谈,一点一点撬动对方的所有信息。

    当然,有资格坐在这里被陆挺面对面审问的人没有一个不设防的傻瓜,都是些有两把刷子的人物,他们当然也知道如何避重就轻,但能被称为“最强”的陆挺当然有他的天赋所在——那是一种结合了与生俱来和精益求精所铸造的能力,哪怕一点儿微弱的情绪波动和不起眼的细节都会被他尽收眼底一览无余,所以坐在陆挺对面的人总会有一种自己逐渐赤裸的感受,通过一个鼻翼抽动的行为‎‎‏‎‏‎‏‎​‏​‏‎‏‏就会被抽丝剥茧出八代以内的族谱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这通常都意味着这位心灵导师已经获取到了足够的信息,而少部分人面对和风细雨这种看起来没有丝毫攻击性的方式会选择保持缄默。

    但这其实也没什么用,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就比如安德烈最开始也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态度充当义士,不过陆挺还是降伏了他。

    陆挺始终认为,人都是有弱点的,自己所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并且揭露出最致命的一个,然后就此进行拉锯,直到双方达成一致——换个说法,令对方屈服,至于那些极少数的、百年来都未必能出一个的几乎没有弱点的人,自然也不会被关进山河府这种地方。

    安德烈的供述会让这起惊天大案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而接下来他唯一需要做的可能就是面圣时把自己的这番说辞再复述一遍——如果齐长庚真的决定自己要亲力亲为处置此案的话。

    在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供词之后,陆挺便先行离开了,他通常都会给招供的犯人留下一段在审讯室独处的时光用来回味自己在方才那一段漫长的时光里都做了些什么,在一刻钟之后自会有人将安德烈提回牢房,而陆挺则是直奔蓬莱阁朝恩师汇报。

    当然,说是汇报,以陆挺的性格通常都是交差,从不需要在老师面前邀功或者闲聊——他心细如发,能写在纸上让人看明白的东西绝不会多费口舌,而其手稿也是简洁明了,不缺一字,不赘一词。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蓬莱阁李獒春办公的那间屋子从内部插上了门,看起来像是有重要的客人光临,而门口还杵着两个大眼瞪小眼的“侍卫”。

    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到哪里去守门,那么放眼天下或许也只有山河府能用得起这样的两个人当侍卫了。

    当朝刑部左侍郎,李獒春亲传弟子排行第三,叶蒸。

    山河府山部副史,李獒春亲传弟子排行第四,曹聚。

    被李獒春最看重的三个弟子、山河府最为狡黠聪慧的三个人,也是身上心理问题臭毛病最严重的三个家伙,在这个最不适合偶遇的场合——齐聚于此。

    看着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守候的两位门神,陆挺也是低声问好,虽然他现在的官职还压了四师兄一头,但按辈分他排行老九,自然是要守些规矩的,尤其是二人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的情况下。

    但就是这么两句师兄好,两个人势若拔剑的紧张空气却瞬间蔓延到了三个人当中。

    “瞧瞧刑部侍郎的面子多大呀,就连咱们山河府山部的老大见了面都得先行礼。”依照山河府打嘴仗的惯例,先开腔的一定是曹聚,李獒春曾经评价“曹生言毒”的曹聚,那张俊朗面孔上的神态却显得极为刻薄,说出来的话也是阴阳怪气,每一个字都在戳着别人的心窝子——戳的还是两个人。

    “是么?依我看倒不像是这样吧——陆挺给你我施得是师兄弟之礼,倒是你曹聚见了长兄却连一句话都不说,似乎才有些不妥吧?”一身锦袍的叶蒸素来冷漠、桀骜,从来都不是先发制人的那一个,但反击来的也是果断迅猛,抓住曹聚不占理的地方就穷追猛打:“当然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你曹碎嘴也嘴了我们十来年了,‎‎‏‎‏‎‏‎​‏​‏‎‏‏你要是真从头憋到尾都一个屁不放,我还真以为你被人下毒毒哑了嗓子呢!”

    其实真若说稳重,叶蒸自然是有把握的,若是旁人拿言语刺激他,或许他还真就一笑置之或者不予理睬了,但唯独曹聚这家伙不行——二人拜入师门就是前后脚,辈分年龄全都极为接近,曹聚从小到大无时无刻地都在用话头儿挑衅着所有人,其中受害最严重的当然就是叶蒸,所以他一句话都不想忍——这俩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可比贺难和赵希客两伙人深重多了,单拎出来写成一部戏都有富余。

    “曹聚给师兄行礼倒是名正言顺,但一个抛弃了山河府转投别处的家伙好像也没资格自称是我的师兄吧?”曹聚的言如刀直朝着叶蒸的心窝子剜去,一刀又一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叶二百从小就那么能藏着自己心里的那点儿小算盘,我们小小的山河府定然是藏不住你这条大龙的,这不刚学到几分皮毛就又昂首阔步地走出去显摆了么?”

    叶二百,是叶蒸的绰号,而这绰号也有着相当程度的褒义成分,只不过在曹聚口中便尽是讽刺了——当年十三岁的叶蒸初到京城之中的第一选择并非山河学府,而是国子监用来培养低龄人才的“少科”,并在那学了半年左右便赶上了少科升入国子监贡监的考试,但这半年来的表现一直平平无奇,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考试途中写到一半突然站起来问了主考官一个问题。

    “考官大人,我加二百,国子监能在京城为我置办一套住所么?”

    考场之内近百名学生,都是少科学子,其中不乏权贵世家子弟,而在叶蒸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惊人举动之后,不光主考官笑了,就连这些人也一并笑了起来。

    “二百?二百两银子还是二百两金子啊?”主考官倒是对这个看起来十分平庸的孩子没有太多恶意,他甚至对这小子都不熟悉,只不过叶蒸这番行为就算不上纲上线的计较,也是在破坏考场秩序,藐视考试规矩,所以说话才刻薄了些:“京城这地界寸土寸金,二百两白银能买个茅厕大的地方就不错了,要是二百两黄金倒是不少,但你个小娃子能拿的出来这么多么?咱们再退一步说,就算你真能拿,我还真能收下么?你这不是在公然贿赂朝廷命官么?”

    这主考官也不是没收过礼金,但那都是私下里的往来,像是叶蒸这样在考场之上腾地站起来大声嚷嚷的可能古往今来都是头一回——再看他那一身布衣,想必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估计就是想借此来哗众取宠,兴许还能浑水摸鱼——不过就冲他这不知轻重的行为,国子监能录用他可就有鬼了!

    “我是说二百分,在我上一次小考的成绩上加二百分。”叶蒸,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也注定是个如此之人。

    他要飞,要飞的比别人高,要飞的比别人快,要飞的比别人好看。

    少科考试与科举制度有些不同,为了挑选天赋上佳的孩子,少科中的科目都以分数计算方便比对,共有古文经义、诗赋、帖经、述论以及算术五项,每项取百分为满。

    少科试题通常极难——为了图方便省事也是加大力度筛选,都是从正儿八经的科举题目中选摘出来的,所以哪怕是出类拔萃的学生通常也不过二百大几十分,极其难以逾越三百这道关卡,而叶蒸平日里大概也就是二‎‎‏‎‏‎‏‎​‏​‏‎‏‏百左右。

    一周前的小考,叶蒸的成绩定格在整好二百分,算是个中规中矩的分数,少科大考五卷齐发。除了述论这种答案见仁见智的科目,其余都是死答案,所以叶蒸在做完前四张卷子之后索性就这样站了起来——他说四百就是四百,哪怕述论一分不得他也是四百。

    “你……你上次考试多少分?”主考官一下子也懵住了,被这个非常的小子带到了对方的路上。

    “二百整。”叶蒸道。

    “你的意思是你要考四百分?自打少科大考成立以来的最高分也不过三百八十六,你敢说你一个二百分的水准想考四百分?”考官不由得愠怒:“狂妄!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偷窃了试题做了小抄!来人呐,给我将这胡言乱语的小子清出考场衙门伺候!再不得踏入国子监一步!”

    叶蒸离经叛道,虽然他也早就预料到自己突然来这石破天惊的一手得有多大的震撼,但面对考官说他偷窃试题抄袭作弊,当即便当着近百人的目光刷刷地脱光了自己全身衣物,只留下一条遮羞的内裤:“不答应就不答应嘛,干嘛要冤枉人?你自己检查一下好了。”

    待到考官检查完毕之后,也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而那短短的一条遮羞裤自然是藏不住许多答案的,所以他便请人代为监考,自己拽着穿戴好衣冠的叶蒸和他的试卷走路带风地寻觅国子监祭酒杨清正。

    这位锦扇探花杨祭酒听闻这件事儿之后当即便亲自阅卷,心中自然也相当震骇,甚至还抽了许多备用的选题亲口询问叶蒸,而叶蒸也是对答如流几乎毫无迟钝,就连向来最为让一干顽童头疼的算术都是心算过后张口就来,于是杨清正也当真是起了爱才之心,答应供叶蒸读书——这可是不世出的天才,现在拉上去直接参加科举都能稳稳地中进士,有这小子作为自己的门生,下半辈子再不收一个学生都够本了!

    此事过后,叶二百之大名在京城之内不胫而走,但叶蒸此时却突然变了卦——他突然有点儿不满主考官那见风使舵的态度,直觉上也不太喜欢杨清正,所以就在这个当口独自敲了山河府的鱼龙鼓——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排在他屁股后边的……正是大他一岁的曹聚。

第三三六章 华茂正当年(二)

    说到曹聚,自然也是同样的天赋绝伦,而且他就是京城人,因其父与李獒春有故交,所以他爹是打定主意要他要拜李獒春为师的,只不过曹聚生性贪玩而且相当自傲,认为自己自学便可成才,何须别人再来教他?所以一直拖过了府试都没去,任凭他爹生拉硬拽都不行。

    但就在这几日听说有个小他一岁的天才在国子监创下了前无古人的记录之后,便使得这生性倨傲的小子也有了几分攀比之心,他这笔账算得可是明白——山河学府和国子监向来都是竞争对手,虽然地位国子监要重一些,但过去一段时间里还是山河学府的名头更加响亮,他不拜师也有考虑到显不出自己重要的意味,可直到听说国子监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年成为后起之秀,自己若是在这个时候加入山河学府,再将那少年给比下去,那岂不是山河学府力压国子监的头号人物?

    所以怀揣着这种算计,也仅仅十四岁的曹聚便也去敲那鱼龙鼓——但偏偏他晚了一‎‎‏‎‏‎‏‎​‏​‏‎‏‏步,所以这老三老四便就此尘埃落定。

    曹聚方才之言,刺激的就是叶蒸改换门楣——先是从国子监到山河学府,学成之后却没有在山河府供职一日便径直投奔了刑部,一路扶摇之上做到如今左侍郎的位置,甚至还娶了故刑部尚书之女。

    叶蒸在山河学府潜心十数年,一朝出世便又和他当年“加二百”般京城震动,不少人都说他是李獒春的接班人,但在曹聚看来丫就是一个纯纯的叛徒,为了功名利禄所以抛弃恩师和同伴之情的白眼狼。

    要说嘛,自打一前一后拜入李獒春门下,叶蒸和曹聚之间那种不太融洽的关系持续了很久,尤其是曹聚那张破嘴从来都是先声夺人,虽然二人之间卯足了劲的竞争使得各自的才华都发挥的淋漓尽致,但这种时不时互相拆台的事件发生的多了也不利于大局。而李獒春为了弥合二人,使得弟子之间同心协力也做出了很多努力,终于在一件案子上这明争暗斗了数年的二人才有所缓和。

    彼时的山河府正值蓬勃兴旺之际,府内接手的要案无数,为了补充人力,李獒春把自己这些个好学生全都临时调了上来帮忙——这也是山河学府的老惯例了,甚至以学生的身份帮助山河府处理公务都被认为是一种殊荣,只不过对于叶蒸曹聚等人来说就和如厕一样频繁,这俩人很早就有了可以自由出入山河府的权利,最忙的时候甚至一个月都没有回学府一步。

    而他们当时所协同山河府调查的案子,便是牵涉到齐长庚胞弟、穗河王齐丁山的“宝玉案”,这二者一人随水部在民间走访查证,一人坐府中为各方线索穿针引线,此案从他们参与为止到结束总共经历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终于使真相水落石出。

    在此事之后,虽然叶蒸和曹聚也没好到像是亲兄弟似的,但好歹也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而真正让这两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感受到危机、并且不惜对彼此有所让步的,是后来才出现的一个人。

    那个人,叫陆挺,李獒春口中的第一。

    “三师兄,要不咱俩聊聊?”陆挺转圜在叶蒸和曹聚之间,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了许久未见的叶蒸身上,他在说话的同时还翘起大拇指朝向了对门的空房。

    “老九啊……你可别把你对犯人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叶蒸平静地笑了一下,婉言谢绝。他太清楚陆挺的手段了,这是他惯用的开场白——走进审讯室之后随意地往椅子上一靠,然后开口便是:“要不咱们聊聊?”

    陆挺的年纪和二人相若,小不了两岁,但他拜师的时间相当之晚——贺难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揣着隐秘的任务离开山河府了,而陆挺才正式投入李獒春门下。

    但这也并不能说明贺难就比陆挺优秀,反倒是能反应出来山河府的状况——当年的山河府如日中天,现在却是青黄不接,就连桃李满天下的李獒春‎‎‏‎‏‎‏‎​‏​‏‎‏‏却也只能把这重担扛在小孩儿的肩膀上。

    总之话说回来,陆挺和山河学府中的很多人都不一样,甚至在亲传弟子当中也是独一份的——他是李獒春唯一一个主动收下来的学生。

    陆挺家境贫寒,他是一个老兵的遗腹子,由母亲独自将他抚养长大,供他在学堂念书,但自打母亲去世之后陆家也没了收入来源,便一边打些杂工一边在学堂外旁听。因为他识字颇多,精于算术,头脑聪明的很,从十七岁开始便在当地的一家大酒楼里做管账的学徒。恰逢李獒春在葫芦洲经办公务时,酒楼卷入了一起案子,李御史得闲便管上了一管,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这颗遗落在乡野之间的明珠具有难得的刑侦天赋,遂在考察一番过后将他带回了山河府。

    就是这个半路出家的陆挺,让整座山河学府都感受到了一场危机,尤其是最为出类拔萃的那几个人,他们都能看得出来李獒春对于陆挺的偏爱。

    而之所以李獒春会如此器重陆挺,就是因为他看到陆挺身上有着所有人都不能及的特质,他需要让陆挺的聪明狠狠地杀一杀叶蒸与曹聚的锐气,也需要所有人都学到陆挺身上那种谦和内敛的气质。

    人总会因为自己的优秀而愈发地骄傲,这几乎是一个必经的误区——因足智而骄矜,因多谋而自困,这是所有聪明人的通病。

    事实上,很多不那么聪明的人反而要走的比所谓的聪明人们更快更远,在他们面对为数不多的想法并且已经从中选择了一条路走上去的时候,那些天资卓绝的人们还在源源不断的“好点子”当中进行着取舍,他们倒也不是缺乏执行的魄力和果断,只是他们总觉得如果没有做到最好就会心有不甘。

    曾经的叶蒸曹聚如此,现在的贺难也是如此,他们都反被自己的天赋囿于牢笼之中。

    曹聚巧舌如簧,出言一针见血,又才貌双绝出身名门,所以便总会沉溺在那种幼稚的攀比心和虚荣感之中;叶蒸心思缜密厚积薄发,但其天性桀骜不驯心比天高,是因为他骨子里对于出身不好的自卑才会如此想要一鸣惊人;贺难倒是兼有曹聚之巧辩与叶蒸之深谋,性情也狷也狂最是无常,但他对于仇恨的偏执却是无药可救,愈发刚愎——每一个李獒春所期待的年轻人身上都有着极其致命的性格缺陷,老头子倒是不遗余力地在替他们矫正,但每每想到自己身上也不乏这般缺憾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但唯有陆挺是个例外,这种影响一生的缺陷并没有在陆挺身上有所显现,这家伙给人的感觉向来就是做的比想的要多,虽然看上去不温不火慢慢悠悠,但他却总是将任务完成的最快且最好的人。叶蒸和曹聚甚至因此还讨论过其中的奥秘,最后他们得出了两种可能性——或许陆挺更懂得熊瞎子掰苞米的道理,所以他只掰下一个最好的。

    又或者,他真的已经聪明到从最‎‎‏‎‏‎‏‎​‏​‏‎‏‏开始就可以做出最好的决定。

    第二种结论太伤人了,尤其是他们自己。无论是叶蒸还是曹聚都是一顶一的心高气傲,他们从没有认为自己会输给对方,但在陆挺面前时间久了他们还真有一种棋差一招的感受,或许这份深刻的挫败感就是叶蒸不惜出走、曹聚勉强低头的终极原因。

    但正如陆挺自己所说,人哪有没有弱点的呢?而陆挺的弱点直到后来才暴露在李獒春的眼前,就连都御史本人都觉得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看出来——这些年来,他对于陆挺的确是关注过多关心过少,或者说那令人目眩的成绩完全掩盖住了他的缺陷。

    这孩子太理智了,理智到非人,理智到机会完全忽略情感……但就算是一个执法者也同样需要情感,因为只有不断地根据法理和情理的双重因素进行修正,才可以推动法律的发展。

    他的确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这似乎更像是他为了更高效率地跟人进行交流从而达成目的地“选择”,而非他的本心。

    真正的陆挺,是一头独行的豹,是一只孤飞的鸟,他不在乎与谁同行,也看不出他去向何处,和那个在人前如春风一般的心灵鸡汤专家截然不同,私下里的他阴冷而孤僻,就连身边这么多聪明人也没有一个人能说的出来——陆挺究竟有什么爱好。

    这孩子缺爱……尤其是父爱,所以永远都是那么冷冰冰的——李獒春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时也是后悔不已,遂每年的除夕夜、中秋节等日子都叫上陆挺一起回家,到后来便演变成其它弟子在年夜饭那天都一同在师父的府上相聚。

    不知道别人的想法是什么,但这的确是一年到头陆挺最期待也是最高兴的日子。

    但他高兴的理由却叫人哭笑不得——别人到师父那里都抱着吃一顿团圆饭的想法,也只有他更加期待饭前饭后的即兴娱乐活动。

第三三七章 华茂正当年(三)

    六年前的年夜饭,大抵是让陆挺印象最深刻的一夜。

    那一天真的发生太多事情了……即便是以陆挺那超凡的记性,也只能依照回忆的模子往回捋,许多细节却是不记得那么多了。

    那一年是个忙年,所以李獒春便没有在府邸摆宴,而是让众人就地留在山河府庆祝这个新年,所以李家人也就只有他自己和正妻柳氏出席——侧室吴氏因为有孕在身便留在了家中养胎。

    “哎,你们看师父领了个小孩儿来。”曹聚眼睛尖,而且他就坐在门口,离着老远就看到李獒春身后还跟着一个矮矮瘦瘦的少年。

    听完曹聚这话,几个年轻人纷纷都凑到门前来看,只剩下一个上了岁数的南应之没有挪窝,陪师母寒暄着。

    “这孩子难不成就是咱们的新师弟?”叶蒸抱着胳膊驻足前‎​​‎​‏‎‏​‎‏​‏‏‏观,视线一直遥遥看着那个男孩。

    “回三师兄,正是小师弟。”说话的人是排行老十的宇文钺,和陆挺是同年入门,但年纪要小上很多,算是被山河府“中生代三巨头”看着长大的孩子,宇文钺倒是礼貌的很,无论对谁都保持着使用尊称敬语的习惯,“这小师弟很聪明。”

    “哦?是怎么个聪明法儿?”听宇文钺夸奖这孩子,曹聚便也有了兴趣,他倒是想听听这小孩能聪明到什么程度——当然,曹聚也没有屑到拿自己现在去和一个小孩儿相比,但至少可以用同龄时的自己来衡量一下吧?

    你看,这就是曹聚,丫就是喜欢跟人比来比去,这事儿陆挺绝对不会做,叶蒸或许会在心里有同样的想法,但绝对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也怨不得李獒春后来给他的评价是“曹聚不可做主”,山部天字号的位置也被小他三岁且晚入门的陆挺给领去了。

    “呃……跟四师兄您有点儿像?”站在最边上、和宇文钺勾肩搭背的小伙子是排在第十一位的杨不辍,性格可以说是李獒春弟子中最活泼的一个,宇文钺对前辈们充满着敬畏所以处处有礼,但这小子却是敢拿师兄开玩笑的主儿:“口齿伶俐,口若悬河,口……无遮拦?”

    “呵,我看你才是口无遮拦的那一个。”曹聚虽然好强,但也不至于和小辈儿斗气,只得笑骂了一句。

    就在几人凑到门口闹哄哄一阵的工夫,李獒春已经领着那少年走到了众人面前:“这就是我经常说过的,你的几个师兄了,我想你还记得。”

    “嗯,记得。”那小孩吊着一双死鱼眼点了点头。

    “你们师兄弟几个是做哥哥的,就按顺序给师弟介绍一下自己吧!”李獒春示意众人。

    但曹聚就喜欢出这个风头,连忙把手举了起来:“且慢,既然这小师弟听师父说起过各位师兄,不如就让他猜猜我们几个都是谁,来对号入座一下?”

    李獒春略一思忖,这老人也笑了起来:“倒是有趣,阿难你的意思呢?”

    贺难耸了耸肩,然后便从李獒春的身侧走到前面,与站成一圈的众人对面,挺着一双眼睛仔细观察,最先瞄准了叶蒸:“你应该是叶三师兄。”

    “怎么看出来的?”叶蒸一笑,微微点头。

    “神气。”叶蒸的个子很高,贺难不得不昂着头看他,说出来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多神气啊……整个山河府也再找不出一个像叶师兄这么神气的人了。”

    叶蒸抿了抿这两‎​​‎​‏‎‏​‎‏​‏‏‏个字的意味,虽然他也读不懂少年到底是褒是贬,但却意外地发现这两个字还真够贴合自己的。

    “和那些自命不凡、自诩不羁的人不一样,叶蒸偏向虎山行。”小贺难学着李獒春的口吻和神情说道:“这是师父说过的话。”

    “我呢我呢?”杨不辍主动上前,他听师父私下里对贺难评价过三师兄,所以也想借贺难的嘴听听师父是怎么看自己的。

    “杨师兄,师父说你傻……”小贺难同情地看着杨不辍:“宇文师兄我俩是认识的,而只有你会和宇文师兄玩那些动手动脚的小把戏……”

    虽然得了一个“傻”的评价,但杨不辍还是很乐呵,自嘲地摸了摸脑袋。既然是李獒春的弟子,又怎么会傻呢?只不过他的性格太欢脱了,虽然富有奇思妙想,但比起几个师兄来还是缺乏大局观和锻炼。

    “然后……你是陆挺师兄。”贺难走到陆挺面前,“看起来最不起眼,但实际上却是最自我的那一个……”

    说到这儿,贺难突然朝着陆挺勾了勾手指,邀请对方俯耳来听:“师父说你是最聪明的那个,是么?”

    陆挺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直起腰来:“是。”

    小贺难也挺了挺自己的腰:“我会超过你的。”

    “那我就拭目以待。”陆挺不是曹聚,他没那么幼稚,他也不在乎谁会超过自己,但他就是觉得这小孩挺有意思的。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更有意思的还在后边儿呢——贺难在和陆挺对完话之后就揉了揉眼睛,在人群之中踮起脚来往厅里看:“里面那位师兄要么是南应之南师兄,要么就是周獠周师兄了吧——离得太远了看不清,但看起来比各位师兄都年长很多。”

    “那么最后这一位,还用猜么?”小贺难笑容可掬地站在曹聚面前给他挖坑。

    曹聚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往里跳:“所以你小子这是用排除法把我找出来的?那也算不得什么嘛!”

    “曹师兄此言差矣——你是我第一个认出来的,相貌最俊朗的就是曹师兄嘛。”这话曹聚当然爱听,但贺难偏偏要胡萝卜加大棒,说话干净利落地连个拖长的尾音都没有:“但说实话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什么特征了。”

    “小孩儿太像大人可不好。”曹聚蹲下来,把脸凑到贺难面前,又气又笑。

    “是啊,大人太像小孩儿也不好。”贺难深深地看了一眼四师兄,露出两排白牙。

    见到‎​​‎​‏‎‏​‎‏​‏‏‏这小子如此反应,曹聚的心情反而一下子变得简单了起来,他一把拉起贺难的手:“好小子,来吃饭了!”

    看着这两个活宝一起“涌”进大厅里,众人也纷纷跟上,只剩下陆挺陪着师父走在最后。

    “陆挺,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李獒春询问着陆挺的意见,他倒也不是不信任别人,但从陆挺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定是最客观的。

    “师父,您这回可是捡到宝了啊……”陆挺恭恭敬敬地回道。

    李獒春大笑,他年老之后愈发内敛,情绪很少流露的如此明显:“要说捡到宝,那我可真是没少捡,这都十几个了不是么?”

    陆挺摇了摇头,带着部分否认:“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孩子今年十二?十三?”

    “能让叶师兄曹师兄两个人都这种反应的孩子,难道会是个平常人么?”

    这句话可以说是直指二人心性要害,如果一个比较平庸的孩子让叶蒸曹聚两个人去评价,那叶蒸连个客气的笑脸儿都不会给,而曹聚则会阴阳怪气地说这小孩比自己还聪明,但叶蒸若有所思,曹聚性情流露,反倒显出他们对这孩子的……忌惮?

    二十来岁的叶、曹当然不会拿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跟自己相比,但如果是三十、四十岁时候呢?

    “能让曹师兄缄口不扯闲篇的少年,自然也绝不会在曹师兄之下。”陆挺拱了拱手。

    李獒春忽然发问:“那若是让你来培养这孩子,你会怎么办?”

    陆挺微微一笑:“我和他也不熟,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但就看他的心智性情而言——是我我就放养。”

第三三八章 华茂正当年(四)

    尽管这是贺难头一回在各位师兄面前混个脸熟,或者说是在贺难之前山河府最出众的前辈们的首次集体亮相,但就这点儿事说实话也不算什么,对于山河府三巨头来说也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毕竟把彼此视为对手的三人、或者说是将另外两个视为对手的叶蒸曹聚两人,是不太把这个小师弟放在心上的。

    下一代的天才?那也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而他们这一代人总要分出个胜负来的。

    山河府的年夜饭从来都没有消停过的时候,早些年是曹聚和叶蒸吵,过两年是曹聚叶蒸和李准三个人吵,等到李准没了之后曹聚是逮谁跟谁吵,总之打嘴仗的人里从来都少不了他,有的时候就连师父他都得哔哔两句——唯一没有在大年三十这个场合听过他扯淡的人是大师兄齐骥,不过他就是想听也没办法,人家是要在五官城里过年的。

    总之,不管都有谁留在此‏‎‏‎‏​‎‏‎​‏‏‎‎‏‏处过年,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只要屁股坐在这把椅子上,那先开第一腔的就一定是曹聚。

    这除夕的头半夜可谓是风平浪静,但陆挺心里清楚,在将师母送回家,众人开始谈正经事儿的时候,沉寂的大海会在一瞬之间涨潮。

    你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因为他是陆挺,他了解在场除了新见过面的小师弟之外的所有人,他只通过一个细节就能看得出来山雨欲来。

    今天下午最早回来的是他,而仅仅慢了他一些的就是叶老三,两人自然是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而从叶蒸的神态当中陆挺便看到了三师兄的不安。

    “三师兄是什么时候下定这个决心的?”独处之中,陆挺贸然地问出这么一句。

    “你是指……什么?”并不出人意料的是,叶蒸没有否认,只是反问了陆挺一句——看来他做出的艰难决定还真不少。

    “就是在我问完之后,您第一反应想到的事。”陆挺微笑,他的措辞非常严谨。

    叶蒸仔细地盯了陆挺一会儿,最后还是怅然道:“你知道么,就是因为你总是这个样子……”话说到一半儿,叶蒸也觉得对方应该能领会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于是便转回了正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三师兄您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左顾右盼的人。”陆挺一语道破,“你准备说一些很难开口的事情,而对象一定是师父,场合一定是私下里——不然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心焦。”

    “而这件事的程度,或许就连下定决心都非常不容易,你怕错过了这个时候可能就再也不敢说了吧,否则你会后悔——趁着过年说出来,大家或许还都好受一些?”陆挺继续试探着分析道,双眼却一直落在叶蒸脸上。

    叶蒸很久都没有回应,直到陆挺把目光移开之后他才缓缓点了点头,鼻腔中传来非常短促但却异常有力地肯定。

    知道了三师兄的态度,陆挺也坐正了身姿,十分真诚地说道:“那师弟只好祝三师兄您大展宏图了。”

    叶蒸不知道该怎么把谢谢在这种情形之下说出口,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谢陆挺,所以也只能用点头来表示自己听见了。

    …………

    “哎,叶老三你哑巴了啊?”历年来弟子都会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来以诗词歌赋贺年,在曹聚说完之后便轮到了叶蒸,但他迟迟没有作声便引来了曹聚的不满和言语攻击。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儿来——你说叶蒸脑子坏了突然失去了自己作诗的能力?那不可能,总不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吧?而他连曹聚烦人的抨击都充耳不闻就更不可能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坐在正座的李獒春看到了叶蒸的迟疑,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三弟子在犹豫些什么,但这种场合之下的犹豫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弟子想向师父请示一件事。”在长呼了一口气之后,叶蒸绷紧身体道。

    李獒春抬了抬眼睛:“但说无妨。“

    有了师父的首肯,叶蒸的心情这才放松了一些,随即便把构思好的内容生硬地复述出来:“叶蒸知道,过了今年这个年,我们这批的几个就要从学府结业,正式进入山河府了——承蒙这么多年师父的厚爱和各位师兄弟的帮扶,不才叶蒸……想离开山河府的庇佑一段时间,到外面去闯荡一段时日。”

    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叶蒸此言一出,除了早就看破的陆挺和不明就里的贺难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因此有了不同程度的心惊,而曹聚更甚,抢在师父有所反应之前就骂道:“叶老三,你他妈的是烧糊涂了还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山河府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曹聚!”李獒春顿时厉声喝止了四弟子的谩骂,对于目前这种状况来说,搞清楚叶蒸为什么要这么选择,以及他接下来究竟想要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相比起来毫无意义的斥责只会浪费时间和激化矛盾。

    “怎么会想到离开山河府的?”李獒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事实上他并不反对自己的弟子谋求更好的出路,而根据李獒春对叶蒸的了解,他会选择出走也并不是件非常意外的事情,但他至少得确认一点——那样的选择是否真的更好,那些非亲传弟子当中也并不是没有人做出过这样的决定,有些人仕途顺畅,而有些人却过的并不尽如人意,叶蒸这等天之骄子定然不会被埋没其才华,但能不能将一身潜力和本领全部发挥出来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儿了。更何况在山河府和在朝堂完全就是两回事——在山河府之内,只要你有能破案的本事就足够了,但在朝堂之上可不是仅仅需要锋芒毕露的聪明就能活的下来的。

    既然事已至此,叶蒸也不再去掩饰自己的理由,甚至连本来想好的、相对温和的言语也被他抛诸脑后:“师父……在您百年之后,山河府会交给谁?”

    叶蒸似乎并不准备听到答案,或许他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并不合适,所以紧接着就补充上了自己的理解:“无论是谁,山河府到最后也只会由一人领衔,而那个人……叶蒸自忖不如师弟。”

    虽然叶蒸没有指名道姓地去说是哪一个师弟,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矛头就悬在陆挺的面前,而李獒春也没有着急反驳,而是切实地思考过了叶蒸的话——是啊,以叶蒸的骄傲来说,他绝对不会甘于在陆挺之下仅仅做一个副手或是‏‎‏‎‏​‎‏‎​‏‏‎‎‏‏一部之长,但若真有一个人选去接替自己执掌山河府的话……

    那叶蒸说的倒也没错,他不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但至少从现在看来,陆挺要更加合适……得多。

    “既然如此,那叶蒸也没什么可念想的了,自谋出路,倒也不必再记挂很多,至少避免了同室操戈兄弟阋墙。”

    “所以你给自己谋好的去路已经有了。”李獒春点了点头,大致已经清楚了叶蒸的去向。

    “前些日子,刑部屠侍郎前来邀请过弟子到刑部去试试看。”说到这儿,叶蒸反倒是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这就对了嘛,先给自己找好下家,再跟我们说自己想另立山头儿。”曹聚恶狠狠地说道,他本来已经和叶蒸之间有所缓和,只不过是偶尔打打嘴仗而已,但今日“可算让他识破了这白眼狼的真面目”,所以情绪尤为激动:“你要是有这个心思,怎么不进门的第一天就说呢?再退一步讲,你要是早就和师父说好自己想要出去看看再找一份出路我都能看得起你!”

    “叶老三啊叶老三,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该不会等到结婚的时候才跟亲家说自己在外边儿还有一个相好的破鞋吧?”

    “曹聚!你他妈的再说一遍?”叶蒸的怒火在此刻被彻底点燃——因为曹聚真的戳中了他的痛处,那是他一切自卑的来源——他本就是一个私生子。

    但曹聚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二人阴差阳错地便有了这样的误会,曹聚当然以为叶蒸是因为自己的比喻才发怒的,嘴也没停下来:“难不成我说错了?”

    叶蒸也不知道曹聚是不是“说错了“,但二人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在这个大年初一的凌晨,于山河府的正厅之内扭打在了一起。

第三三九章 华茂正当年(五)

    令人非常难以想象的是,两个已经二十多岁、接受过优渥文化教育、且在将来很有可能牵动帝国命运的成年男子就这样在王朝的第一司法机构山河府蓬莱阁之内撕扯起来滚作一团。

    “师父,这……”南应之都看傻眼了,按岁数来说他是在场除了府首最年长的,在投入李獒春门下之后也变得稳重起来,这等场面按理来说他应该去叫停,但叶老三曹老四的辈分比他大,所以他也只能干看着。

    而一众小辈弟子们……也不敢拦,师父和师兄们都没说什么,轮得着自己出这个风头么?所以也只能呆坐在一旁提心吊胆地观看这场粗鲁的互殴。旁人对这种突发场面感到手足无措,但却只有贺难捧着腮帮子看的津津有味——他坐得离陆挺最近,所以便从桌案后面悄悄爬到了九师兄身边:“你觉得他们俩谁能赢?”<‏​​‎​‏‎‏‏‎‎​‏‏‎‎/p>

    陆挺自然是懒得插手叶蒸曹聚之间那点破事的,但不妨碍他喜欢看热闹,于是在咽下了嘴里吸溜着的面条之后捂着贺难的脑袋小声说道:“打个赌么?我赌你叶三师兄。”

    “咳咳!”就在陆挺把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李獒春突然清了清嗓子,眼神跟着瞪了过来。

    他要干涉的,还真不是连打带骂的二人自由搏击,而是陆挺“带坏孩子”的行为,至于叶蒸曹聚——他还真懒得管,或者说他觉得不管才是正确的选择。

    以这二人的脾气秉性来说,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这种一对一的暴力宣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叶蒸真的不挥出这一拳才会让李獒春觉得担心——以那孩子的隐忍和记仇来说在将来会演变成更加残忍的权力倾轧都会说不定。

    拳打脚踢,他们难道还真能打死对方不成?但如果没有今日的爆发,那么在未来就一定会有一场更大的祸事,不会有人在这团乌云之下舞刀弄枪,但一定会有人死在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文字之下。

    文人与文人的攻伐很少会在战争伊始就见血,但有些时候、或者说大部分时候那结局都比武人的杀戮还要恐怖,因为文人的战争并不充满保家卫国的荣誉感和开疆拓土的使命感,在排除一小撮人的气节和风骨之后,剩下的只有对权力与利益的渴望。

    和常人所见的历史不同,李獒春博览史书之后方才领略到这些所谓的文明人恰恰是攻击性最强的群体,他们侵犯皇权、压制武将、蔑视宦官、豢养百姓,李獒春当然知晓历史长河中有真正的先贤为耕耘脚下这片土壤的生机而燃尽了自我,但他更不想否认绝大多数人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拥有更大的私人土地……仅此而已。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打架当中,叶蒸还是略占上风一些,他比瘦高的曹聚更加壮实,当然也不排除先发制人把曹聚打懵了,就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叶蒸又重新扭住了曹聚的手肘。

    “够了吧?“李獒春终于喝止了这目无尊长的二人,弟子们早有准备,宇文钺和杨不辍立刻一左一右地冲到了战场将二人分开。

    不难看出,叶蒸对口无遮拦的曹聚已经忍耐了很久,拳头的落点几乎都是对方的嘴,曹聚那张俊秀的脸上突兀的肿起两道红色的毛虫,令人忍俊不禁;而反观叶蒸的右眼眶也泛起了青紫色的淤痕,可以说是两败俱伤。

    “师父……”叶曹二人异口同声,但在意识到对方也想说什么之后又停了下来。<‏​​‎​‏‎‏‏‎‎​‏‏‎‎/p>

    “呵呵……你们俩打起来究竟是谁对谁错,我就不评价了。”李獒春这老头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笑了起来:“但我还真得说一句,你们俩可真会挑日子——尤其是老三。”

    叶蒸此刻反而觉得无比惭愧,因为他本可以私下里去和师父商量这件事儿,但他本来打的算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小的“逼宫”一把,要是师父有让自己接手山河府的意思,他便也不再做远走的打算了。

    但他哪里知道,李獒春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说笑话罢了——再有一个月就是他的寿辰,这年夜饭都是自家人也就罢了,要是真在寿宴上让这两个小子一闹反而更加不好收场。

    “师父,叶蒸知错了,但徒儿还是想恳请师父给我一个机会……”叶蒸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声响头,伏倒在地上没有起来。

    李獒春看着叶蒸压低头颅的姿态,和仍旧高耸着的颈骨与脊梁,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本来就没准备强留你留下……你的才能的确是要拼了命和别人竞争才能爆发出来的,从这一点来说刑部要比山河府更适合你。“

    “但唯有一点我得提醒你。“

    “师父请讲,弟子一定谨记于心。“叶蒸还是没有把头抬起来,在李獒春把话说完之前,他下定了决心一直这样叩拜着。

    “你和曹聚……都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们俩发生了矛盾、哪怕是像今天这样不分场合的矛盾,我也不会过分地处罚任何一个人,但你在外面可就不同了。“李獒春敲了敲桌面,”而曹聚……你们是师兄弟,所以就算他平时说话尖酸刻薄了一些,也不会严重到你们彼此之间背后捅刀子,到了外面自然也不一样。“

    “你的性子太傲,难免会得罪上司和同僚,到时候他们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那你要么接受,要么就爬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去——再有像今天这么儿戏的处理方式,那你还是走不远。”

    说到此处,李獒春也就停下了,他只需要说到叶蒸能够完全理解自己意思的时候就可以了,而叶蒸也终于站了起来,重新三叩九拜。

    “弟子告退。”

    …………

    自打叶蒸去了刑部之后,年夜饭便再没有了他的身影,倒是偶尔他会单独回来看望师父,但和其它师兄弟们的联系便少了许多,和老冤家曹聚以及眼中钉肉中刺一样的陆挺也从没在山河府内见过面。

    ‏​​‎​‏‎‏‏‎‎​‏‏‎‎回到现在,三巨头再聚首,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那一天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忘不掉。

    但如果真的将各自的理由摊开在台面上的话,反而叶蒸是最能站得住脚的——这也是为什么叶曹斗了这么多年的原因——像曹聚这样的人,是无法理解叶蒸的。

    曹家的家境可不是一般的殷实,压根儿也不缺他这一份俸禄,而从整个家族来说,无论曹聚是一事无成的混混还是一人之下的首辅都不影响曹家的显赫地位,所以曹聚自然会选择一个对自己来说最舒心的位置待着,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的话回家躺着也没有人能阻止他。

    而叶蒸不一样,他是一个受尽了白眼的私生子,虽然他生父在世的时候也偷偷给了这对孤零零的母子不少钱财上的帮助,但终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无法安逸地活着,哪怕一天都不行,在旁人看来理所当然地休闲对他自己来说就是放纵。叶蒸笃定决心必须要爬的很高、非常高,到一个让人只能仰他鼻息的位置上他才能有片刻的安心,但依然不会停止自己的脚步。

    这样观念不同的两个人,也必然会如此地不能对彼此感同身受。

    “三师兄,容小弟我问一句……”陆挺将二人交汇的眼神隔离开来,“您这次回来是为了办什么事儿?”

    就在叶蒸踌躇是否要把这个底儿给陆挺交代的时候,李獒春书房的门突然从内打开了,走在前面半步的是一个魁梧好似将军、满脸横肉堆砌的中年汉子。

    “陆挺是吧?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回答你吧——陛下手谕,三司会审——就是你现在负责的这件案子。”

第三四零章 擒王

    午夜子时,秦王府前,车水马龙。

    只不过这些车马的朝向,都正对着王府的大门口。

    披甲遮面的黑袍人们擎着浸了油的火把和灯笼在大门前排成了两列长队,都御史李獒春、刑部尚书屠西峰、天边卫指挥使傅子瞻、五皇子赵王齐单……从黑袍人围出的甬道走上台阶的每一位人物单拎出来都足以撼动京城,甚至北军校尉夏则都率无前军在王府周边清场,他们这一回的全体出动,事态的严重性便可想而知。

    当然,这些老谋深算的家伙们相当谨慎,为了避免走露风声所以才会选择在深夜造访秦王府,客客气气地将今天的“主角”给请出来。

    三法司的首席都已经落位王府门前,而他们的帮手们则神色肃然地跟在后面,这种诡异的氛围之下所有人都不敢妄语,只能靠着一点眼神交流。

    “傅指挥使,请吧。”屠西峰虽然完全不通任何武学,‏‎‏‎‏​‎‏‎​‏‏‎‎‏‏但他的相貌看上去就是那种一巴掌能把你镶进墙里的那种狠角色,此时和傅子瞻并肩而立就像两座金刚罗汉,煞是吓人。

    在场之人中李獒春地位最高,屠西峰居次席,所以“递话”这种事儿自然是交由他来做的,傅子瞻也只好负责执行了。但见这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仿佛一只黑蛾子的指挥使上前一步,拉起门环便叩了叩,随后整个人便堵在了大门口。

    王府之内半夜也是有下人打更守夜的,听到门环声后便匆匆赶来开门,而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显然是被门外的场景给吓坏了,手足无措地呆站在门口不敢言语。

    “圣上特旨,金牌开道,还请通报三皇子一声,随我等作客山河府。”见傅子瞻在第一时间就已经亮出了御赐的金牌,李獒春也走上前用一种相当温和的语气安抚住青年的情绪。

    青年只是秦王府上的一位仆人,不认得什么御赐金牌,更不认得李獒春这些达官,但他却认出了这干人当中的五皇子——上回齐单来秦王府,就是他给迎的门儿。

    “五殿下……”青年把求助且求知的目光投向了齐单。

    “什么都别说,也什么都别问,要么你把我三哥请出来,要么我们进去请他。”齐单摇了摇头,眼神递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天边卫,那是虎豹熊罴当中的虎,四大总管中职权最大的胡玉鸣。

    齐单不是在给胡玉鸣递眼色,而是在给那个王府家丁递眼色,因为胡玉鸣的手正按在刀上,甚至还有些微微颤抖。

    和他那堪称“娇小”、“柔弱”的外表截然不同,胡玉鸣是出了名的沉溺酒场、惯于杀戮,总结起来就是人生只有两大爱好,好酒好杀,甚至到了成瘾的地步。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人格缺陷,非常极端,这样的人本不应该担任如此重要的职责,但让傅子瞻拼了命也要在圣上之前美言将他留下的理由只有一个——他的武功非常高,高到迟家兄弟两个联手也走不出五十个回合的程度。

    虽然这件案子的主审官是李獒春,但今天晚上齐长庚是把金牌交到了傅子瞻手里,这代表着傅子瞻会对这起抓捕行动全权负责,包括时间地点人员组成等等的一切,而傅子瞻特意放出这头虎的原因就是镇场子。

    天知道秦王府里还有没有其它未知的、隐藏起来的高手坐镇,所以傅子瞻思考再三还是让胡玉鸣跟着自己走一趟——无论对方有多少高手,只要不是绝顶,那胡玉鸣就会出手。

    而胡玉鸣本人无疑是带着些疯癫的,或者是因为长期饮酒留下的后遗症,导致他可能一言不合就拔刀砍人,齐单也不想让这小厮就这么无辜的死在胡玉鸣的刀下,所以在观察到胡玉鸣微颤的刀柄时立刻出言提醒。

    “小的……小的这就去请殿下!”家丁会意,飞也似地转身而走,还把大门拉开出一个容许众人通过的口子。

    ‏‎‏‎‏​‎‏‎​‏‏‎‎‏‏“御史大人,您觉得殿下他会坐以待毙么?”屠西峰压低了身子。

    李獒春没有立刻作答,因为他也在思考。

    齐骏可能是当今世上首屈一指的商人,他一贯的风格就是“唯利是图”,哪种选择对他更有利,那他就一定会选择哪一种。

    而到今日这个局面,齐骏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但数方联手也兵临城下——就算齐骏想鱼死网破地搏一把,他还真能飞的出去不成?

    李獒春不是那种会轻易下判断的人,但他现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以今日的阵容除非齐骏身边同时出现两个绝顶高手加上百余位善战之士保驾护航,否则绝无逃脱的可能。

    从种种迹象来看,齐骏一定会束手就擒,但问题是……他为什么会选择回到京城?

    齐骏不是那种会听话的乖宝宝,当然也不是那种受到一点儿挫折就摆烂的人,这种毫无挣扎的行为实在不像是齐家人的风格……念及此处,李獒春不由得偏头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五皇子,正巧和自己的眼神交汇,好似也在等待着自己的答案。

    “会也……不会?”李獒春觉得齐骏一定会跟着自己们走,甚至态度相当配合也说不定,但越是这种状况就越让人难以心安,因为这就意味着齐骏还留下了别的后手。

    但李獒春还是义无反顾地要把这件事执行下去,这无关几位皇子之间的夺嫡斗争,而是他得把那些害人的玩意儿从这方土壤之中根除,在这件事面前,无论是什么样的权谋和利益都必须毫无商量余地地做出让步。

    正当众人都心思忐忑地等待着回音之际,齐骏已经沿着大路走了过来,不同于在临宁县村落被老五突袭时那般慌乱窘迫,今夜的三皇子依然是那般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的打扮,就算是奔赴刑场也异常从容。

    “列位……都等着我呢?”虽然见到这般阵仗,但齐骏还是微笑。傅子瞻又在三殿下面前“显摆”了一下手里的金牌,为了防止齐骏找借口他甚至将那块纯金制成的令牌交到了齐骏手里:“陛下特许三司联合办案,还请殿下移步山河府一叙。”

    “不急……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又跑不了。”齐骏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两下金牌,但实际上眼睛都没有往上瞟过——这么大张旗鼓地闯王府来逮自己,有没有这块金牌很重要么?与其说是金牌,更不如说这玩意儿就是一个行走的、齐长庚的画像,代表着御驾亲临而已。

    “殿下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只不过是因为陛下想快点儿要一个结果而已,不然老朽陪您坐在这儿聊到天亮都行啊!”李獒春也笑了两声,直接把皇帝搬出来当挡箭牌。

    齐骏背过手,原地转了两圈,最后回到李獒春面前:“御史大人,我倒是有个不该问的问题……”

    不该问你就别问啊!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但齐骏说这句‏‎‏‎‏​‎‏‎​‏‏‎‎‏‏话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强调自己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而已。

    “究竟是父皇想快点儿要一个结果,还是说我大哥已经急不可耐了呢?”夜幕当中,齐骏的双眼似乎闪烁着幽蓝色的光。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知道父皇不会让他死,所以他无所顾忌,去他妈的大业,去他妈的雄心,去他妈的天下!他现在要狠狠地撕下这群人虚伪的面具,让他们知道就算搞定了自己,他们依然不是站在一根绳儿上的!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是李獒春的高徒,所以屠西峰和傅子瞻不约而同地选择让李獒春去回答这个问题,而老人也只是摇了摇头,一句话就破了齐骏的陷阱,也破了齐骏的防:“太子和陛下保持一致意见,难道殿下对这件事儿有什么不满么?”

    是啊,齐骥和齐长庚有非常充分地理由站在一边,但你齐骏没有,要怪或许就怪你出生的晚吧!

    就在此刻,齐骏突然从怀中亮出一把明晃晃地匕首来,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没有武功的皇子居然在这种情形之下居然还想反扑,而众人的第一反应都以为他是要挟持或者刺杀李獒春,站在前头的傅子瞻第一时间便挡了上去,但齐骏的刀尖对准的却是自己的胸口。

    一道银光风驰电掣地朝着齐骏扑了上去,齐单在这个瞬间按倒了齐骏,连同他握着短刀的右手一起死死地压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别动!小心周围!”

    齐单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众人同时警戒起来,但周遭却毫无任何变化——除了远远有几个瞠目结舌的丫鬟和家丁而已。

    趁着所有人都无暇顾及纠缠在一起的兄弟俩时,齐骏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悄然在五弟的耳边说道:“虽然老五你坑了三哥,但三哥可是以德报怨啊……”

    “三哥对你仁至义尽,你自己掂量掂量怎么办吧!”

第三四一章 琐事

    距离分别过去了一个月左右,贺难与魏溃两行人马终于又重新会聚在了一起。

    先说魏溃吧,在他费劲了波折才搞定食人虎之后又天降喜讯而来——泊儿居然就在自己离开的几天里恢复了记忆。

    据泊儿、哦不,现在应该叫她本来的名字——鹿柠所说,这几天夜里她因为挂念着魏溃的安危一直难以入眠,于是便服用了自己配制的助眠药物,而在梦里她冥冥之中梦见了一条山路,醒来后便和当时还没有认亲的父母描述了一番,而陆父陆母也越听越像是当年鹿柠坠崖的那条山道,加上陈公子一共四人便出村上了山。

    而就在那巍巍峻岭,滚滚长河的交界之间,这姑娘突然便有两行泪落。

    她并不觉得这些回忆突然汹涌袭来是件痛苦的事,但的确教人悲喜交加,喜的自然‏‎‏‎‏​‎‏‎​‏‏‎‎‏‏是因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过去,而悲的是明明自己只失踪了九年的时间,但记忆中父母的脸庞却像苍老了数十个春秋。

    多么……悲戚。

    “不管怎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呀!”一家三口在一起抱头痛哭,而陈公子再一次“非常识趣”的站远了些,只不过这一回他倒是没有转过头去,而是怀着同样感动的心情用纸笔记录着这个时刻。

    无论过程多么漫长曲折,但鹿柠回来也终究算是了却了各人的一桩心愿。

    至于魏溃千辛万苦杀死的食人虎最后也没有浪费,一身宝物拆吧拆吧倒也分了去,皮毛骨肉各有用途。

    只不过魏溃还惦念着一件事,或者说冷却下来的心情让他意识到了,魏成似乎并没有出卖自己的行踪——但只要魏成还站在那杆旗下一日,他依然不会修改自己的决定。

    再说贺难这边儿,他这一队在新添加了一位成员之后和魏溃这里达到了人数上的平衡——用贺难的话来说,在萧克龙加入之后他们三人组的平均战斗力已经超过魏溃那一组了,但智力均分下来却变得劣势,而让贺难感到意外的是,这番揶揄萧克龙智力负数的暴论却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反而让自己有些自找没趣了。

    看来这一年下来,萧克龙身上有所提高的,也不止是他的武功,如今的他倒也不再那么敌视贺难、也不是非要把魏溃抓回去不可了。

    “大会上的事情,包括惊鸿派……我得谢谢你。”再遇萧克龙的时候,这家伙从前的躁动却已消失不见。

    “要谢也别谢我了,还是谢你二哥好了,要不是燕二哥劳苦功高面子大,老头儿也不一定会选惊鸿派。”贺难说这话发自真心,自从大会结束之后每个惊鸿派的人都这么说,但这人情他可承受不起。

    “你别想多了,我是在谢你没有在决赛的时候动手脚,让我靠自己的努力赢下了那一局。”萧克龙道,“如果真是凭借作弊才战胜对手,那就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哦?你该不会真以为我真没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吧?”贺难在胡扯,其实萧克龙和那猜的那一局,他和关凌霄约好了都没有在场外搞事,萧克龙是实打实地和番邦的黑小子拼了一会命,但既然这么似是而非的恶心萧克龙一下,看到他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能让自己收获到乐趣……贺难是很愿意这么做的。

    不过萧克龙还真没有因此而动怒,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情绪的变化‏‎‏‎‏​‎‏‎​‏‏‎‎‏‏,反而回过头嘲讽了贺难一句“你说谎的技术太差了。”

    当然,萧克龙反击的力度对贺难来说就和隔靴搔痒也没什么区别。

    “对了,有件事我还是挺在意的。”老魏拍了拍鹿柠的手,鹿柠会意地翻找出一张邸报——就是魏成那张“喜报”,这玩意儿当初传的满大街都是,所以魏溃还是留存了一张,他把邸报递给了贺难,“这个魏成是我同村的堂兄弟,他绝对不可能和什么卫国公有关系——前些日子我在魏家村见过他了,他说……自己会成为未来的卫国公。”

    贺难飞快地浏览了一遍那张邸报,然后朝着魏溃挑了挑眉:“你是想问,为什么不公布魏成的真实身份,而是选择编织出一个谎言么?”

    “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回答你,因为在历史上这也是经久不衰地惯用手段了,他们就是希望所有人都打心底里认同——只有贵族才配得上这份荣耀与战功,草民们就别妄图染指属于世家的肉羹了。”贺难打了个哈欠,两只眼皮松散的闭着。

    “但……事实就是魏成是个草鸡出身的泥腿子,因为立下战功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啊?”鹿柠听魏溃讲过事情的原委,她还以为是贺难没明白魏溃的话,所以又解释了一遍。

    “你们还没懂么?这和事实、真相如何没有任何关系——如此造势,就是要告诉大家立下战功的人是贵族的后裔,就算不是,也‘必须’是。哪怕是作为储备粮的一头猪跑到战场上拱死了敌方的大将,到了他们的嘴里也会变成某位将军家中养的神猪或者天蓬元帅降世显灵之类的论调……”

    贺难猛地伸了个懒腰,再睁开眼时赭红色的瞳孔里血水被煮沸:“龙生龙,凤生凤,而老鼠的孩子只配在阴暗的角落里盗洞偷粮——一旦这种观念根深蒂固深入人心,那么就再也没有泥腿子们会认为自己也能够去拼一拼、争一争了,等到那一天他们便可以高枕无忧。”

    “但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他们当中的某些人心底很清楚但却不在乎——他们所认为的高枕无忧,其实是对这片土地以及百姓们最恶毒的诅咒。”说到这儿,贺难又变了副嘴脸。

    “你说的……是真的么?”鹿柠有些不敢相信,虽然她在几人中年纪是偏大的,但失忆之前一直是个山村里的小女孩儿,失忆之后也只不过在药王斋安安稳稳地为人配药诊治,压根儿不会经历这种复杂的局面。

    “啊,陈公子家的先人当年也是开国十三柱国吧,不妨你问‏‎‏‎‏​‎‏‎​‏‏‎‎‏‏问他咯——那位大人是为了什么才主动辞退了一切封赏,甘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家翁的。”贺难坏笑着朝着陈炎弼眨了眨眼睛。

    “别问我,我真不了解过去的事情。”陈公子把头偏向了一边,显然他与贺难心照不宣。

    “不过,写出这篇文章的人、和想出这条毒计的人,的确有两把刷子——等我有机会回京城的话还真得拜访一下,如果这两人是一个人那就更好不过了。”心理变态的青年咂吧了两下嘴,自言自语道:“嗯……从文风来看几乎是将情绪和措辞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那应该就是同一个人没错了,而关于内容的部分,虽然很想传递出自己的观点,但还是非常自然地隐去了那种刻意的感觉——笔力几乎和曹师兄有得一拼了啊!”

    贺难很少对人评价这么高,看来他是真的非常看得起对方——而在贺难并不知道的另一边,那位写出这篇邸报的年轻人也多多少少在心底感谢过这个素未谋面、素昧平生的贺难。

    “废话就不多说了吧,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老魏知道以贺难的性格如果真没事的话一定会在惊鸿派等着自己回去,而不是千里迢迢地来山沟子里找他。

    “啊,你先去惊鸿派待一个月,把你的戟法给他们的人传授一下,而萧克龙要在萧山待上一阵子去教那些人一点儿基础的武功——这是我和赵掌门谈好的交换。”贺难简明扼要,紧接着又掏出两封信来:“郑去来和芮无勋都给我传信来,过一阵子就是十殿阎罗聚首的日子了,正是我们捣乱的好时机呢!我和小郁先过去踩踩点儿,你们各自处理完手头的琐事之后就立刻开拔。”

第三四二章 小心芮无勋

    从现在这个时节开始算起,再过一个多月差不多就是秋天的尾巴了,而为什么十殿阎罗要这么想不开,非得要在这快入冬的当口一聚呢?

    其实想想原因倒也简单——因为冬天没油水可捞,既然大家都闲着,不如就趁着这个功夫把事儿给办了。

    不只是农民们讲究作物的秋收冬藏,也不只是熊、蛇等猛兽会冬眠,人也一样,一旦到了冬天,尤其是北方严寒之下的冬天,人是真的不愿意挪窝,所以五湖四海之内的巨寇们选择在这个似秋非秋,似冬非冬的时候一聚,重新评定一下十殿阎罗的地位。要是事儿办得利索点,还能趁着没下雪的时候回到各自的地盘,再花个至少一冬天的时间重新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给洗洗牌。

    而听起来相当诡异又讽刺的一点是,这模仿了天下群雄会、同样十年一大聚的“阎罗‏​​‎​‏‎‏‏‎‎​‏‏‎‎聚首”,在外人想来应当是十分的血腥恐怖,伴随着尔虞我诈和尸横遍野——然,他们都想错了。

    事实上,阎罗聚首不但不会出现什么你杀我、我杀你的场面,甚至连像天下群雄会那样的通过比武环节评选都不会有,这帮悍匪只要到了这儿,一个个都文明的跟孙子似的。

    那么,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这群无法无天的巨寇们乖乖遵守规矩呢?

    当然是因为单纯的武力解决不了他们所面临的问题——首先,在绿林道之中并非以武为尊,更重要的是整体势力是否强大,像是某些头领虽然本身武力一般,但却富有智略和魅力,吸引到许多强人在其麾下效力,当然也可以坐拥一方宝地。而更加重要的是,能坐在一块儿的这些虎狼之辈,哪一个不是穷凶极恶?但正因为大家都差不多,所以才会形成了这微妙的默契与平衡。

    不如这么假设一下吧——一个不择手段想要登上十殿阎罗宝座的恶人,杀掉了其中的一个取而代之,那么就会有更多人效仿他的行为,而为了杜绝这种情况的出现,那么摆在旧有的十殿阎罗面前的最优解就是先下手为强。

    这就陷入了一个怪异的、无解的循环,在某种极端的情况下你必须杀掉所有人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而同时你也要小心提防着所有人都想要杀掉你——就算是落草为寇的人也很少有什么天生嗜血的杀人狂,尤其是这些以山头、帮派作为根基的山大王们,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利益,杀人与否只是基于利益多少的一种选项而已,更何况十殿阎罗之间本身还是相对稳固的联盟,如果只是单纯采取简单粗暴的看谁不爽就干谁的模式,无疑会得罪更多人,就算今日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地眼睁睁看着你耀武扬威地离开,也难保将来的某一天不会被人在自己的床头给剁去了头颅。

    所以,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否则参与阎罗聚首的众恶人们反而会在这特殊的场所当中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哪怕出了这道门你就在路上把早就看不顺眼的家伙给做掉,那你在迈出门槛之前笑容可掬。

    在面对手无寸铁的良善之人时,这群恶棍们可以做到毫无心理障碍地挥刀,可一旦碰上了和自己差不多、甚至更没有底线的暴徒们时,所有人却反而都变得小心翼翼毕恭毕敬,不得不说真是莫大的讽刺。

    又或许,这世上的处处都是如此。

    不过,倒也不必过高地看重这些无耻恶徒们仅有的一点道德感就是了,虽然他们出于各方制衡的原因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暴起杀人,但‏​​‎​‏‎‏‏‎‎​‏‏‎‎背后搞出来的小动作可一点儿也不少,而在这方面十殿阎罗几乎个个都是宗师级的人物。

    总不会真有人指望着表面上的和气就是真正的和平吧?

    而郑去来和芮无勋先后送到贺难手里的信,其内容也是大差不差,无非就是告知了贺难阎罗聚首的时间与地点,以及一些寒暄什么的。不过让贺难感到吐槽欲望爆棚的,是那封字迹遒劲,言辞上佳的信居然出自长臂怪猴芮无勋之手,而看上去白净文雅的郑去来却写得像是虫子爬一样,只能说不愧是从小儿在贼窝里长大的家伙,能写出这封信来都难为他了。

    今年的阎罗聚首,被定于阎罗王所辖范围之内的“淬石庄”当中,等到十月十五那天便是聚首之日,届时众人将会在淬石庄待上个半月左右,用来商讨出新任十殿阎罗的人选以及善后的事宜。

    这淬石庄是阎罗王所营建的山庄,作为一方巨寇而言他可以公然造出这样一处山庄来,这背后无疑也有着朝廷的影子,不过暂且抛开这些不表,就单说这山庄本身——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随意出入的,往日的阎罗聚首也都是各大在位的绿林匪首们和一些颇具实力的候补,一人带上三五个随从赶往聚会之所,其余闲杂人等一概谢绝。

    虽然暂且还不知道那淬石庄的规矩是否有所不同,但想来也并不是没有办法混进去,不过贺难也并不准备从现在开始就去琢磨这些,具体情况等到见了郑去来或是芮无勋再做定夺也不迟。

    而即使是要去阎罗聚首之会搅一通浑水,贺难还是得先回一趟萧山——如今寨子中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有认得萧克龙的?而且以萧克龙的脾气来说如果没有自己在其中调和,恐怕会和任天镜发生些矛盾,所以自己还是得把话放在前头的好。

    “郁姐……你有没有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莫名其妙地就变成这家伙在发号施令了?”上萧山的一路上,萧克龙也看过了乡勇们对贺难言听计从的态度。

    “怎么?你有意见啊?”贺难打马走在最前头,听到萧克龙在身后说自己的小话,立刻转过脑袋来。

    “只是觉得非常奇怪而已……你可别顺杆儿爬。”萧克龙撇了撇嘴。

    小郁轻柔地笑了笑,又望向了贺难,但话却是说给萧克龙听的:“因为他就是……那种到了关键时刻就会变得异常靠谱的人,不管什么棘手的局面都永远会有办法啊!”

    “永远倒是不至于……”出人意料的是,贺难居然这么谦逊,但不出人意料的是,他果然还有下半段话在等着:“但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的脑子就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

    “真羡慕你这种无耻的自信……”萧克龙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了。

    “总比每天哭丧个脸好吧?”贺难大笑,嘴里哼起来无名的小调,浑身随着韵律摆动,看起来像是犯了痔疮。

    到了主寨之后,贺难便为双方互相引荐了一下,任天镜早就知道贺难要聘请一位高手教习众人武艺,所以早就安排好了住处,只不过他还真没想到贺难找来的人居然这么年轻,甚至比贺难岁数还小;而萧克龙看到任天镜的时候也十分诧异,萧山这帮头领他又不是没打过交道,但现在这儿的事儿居然是由这个其貌不扬的侏儒来负责?

    “你别因为这一点就小看了他——他可是少年英杰会的头名。”贺难看出了任天镜不太信任这个少年。

    “既然贺老大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异议,只不过这段时间里是他听我的,还是我听他的?”任天镜仰着头看贺难。

    贺难笑了笑,他怎么会听不出任天镜的弦外之音?

    “习武的事情你尽全力配合他,除此之外还是由你全权负责,他不掺和咱们这儿的其它事务。”贺难表示自己可没有空降一个新长官的意思,但就算没有这个想法,也不代表他没有这个能力:“你可别让大家失望,尤其是我。”

    任天镜会意,然后又把话引到了正事儿上:“就在前天,那位仵官王又给您送了封信来,是他的手下亲自来的山上。”

    说罢,任天镜便把信件交到了贺难的手里。

    这封信的内容很简短,简短到只有五个字,但内容却意外的丰富,丰富到能脑补出一部奇案来。

    “小心芮无勋。”

第三四三章 阎罗聚首(一)

    在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之后,贺难沉默不语。

    这短短的五个字的份量,可要比他想象当中的或许更加严重也说不定。

    “这信……是怎么送到这儿来的?”贺难问道。

    “有人把这信送到山上来,特意说明了是呈给您看的,来人自称是仵官王的手下。”任天镜解释道,不过他倒是识趣,看出了贺难神情有异,所以并没有过问信中的内容。

    “哦?他可有什么证据证明么?”贺难问道,“相貌还记得住么?”

    “这人个子挺高,单眼皮高鼻梁,长相倒是蛮凶狠,左手无名指断了半截……其它的嘛,至少绿林道上的唇典能够对的上,应该是那一行的不假。”任天镜回忆了一下,把自己能想起来的都说了一遍。

    依照任天镜的描述,贺难‏​​‎​‏‎‏‏‎‎​‏‏‎‎在脑海之中简单地构了个草图,但实在难以确定,只好道:“这样吧,你先去找小郁姑娘,让她按照你的描述大致画幅人像出来,有什么画错的地方你也帮着改改。”

    任天镜领命而去,聚义厅内就只剩下贺难一个了,他也并没有闲着,以一个“倒骑驴”的姿势反坐在交椅上,手里拈着烟斗,远远望去好似正在生气。

    郑去来所言是真是假教人无法判断,不过这桩阴谋倒是明晃晃地摆在了人面前呢!

    但具体究竟是谁背叛了自己、又是否这二人各怀鬼胎,再或者是还有其它人栽赃嫁祸当然还说不好。

    而这就不得不说起,贺难途径两龙塘,为救陈炎弼乃和仵官王郑去来所做的交易了。

    郑去来本身对贺难和魏溃并没有过多兴趣和了解,只不过因为魏溃先后灭杀十殿阎罗之二,绿林当中便以秦广王为首发布了阎罗帖,取魏溃性命者便可位列十殿阎罗,而郑去来作为十殿阎罗中最有可能被取代的一枝儿,才会想借着正好落在自己手中的名门之子陈炎弼作些文章,来个借刀杀人。

    而贺难却给了郑去来一个额外的选项——你若是在阎罗聚首大会上扬名立威,又何愁做不得十殿阎罗?不会啊,我教你啊!

    这题最好的解法,无疑就是强壮自身势力,心狠一点将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干掉,不过这个选项对于郑去来来说倒是有些困难了,否则他也不会依附秦广王了。

    而退而求其次的答案,十殿阎罗现在已有两个位置空缺,想要登上这宝座一睹的人不计其数,而郑去来虽然在阎罗中是倒数,但对于其余人来说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了,大可以找出一些有资质的人结交,郑去来先保二人上位,三人再互相扶持。

    不过,其它人当然也会有类似的想法,尤其是几个老牌阎罗,为了保证自己大权在握,势必也会安排自己的手下上位。

    但无所谓,因为……我会出手。

    虽然贺难兜售给郑去来的计划听起来非常像是画饼,但小郑也没得选——他打不过魏溃,这是横亘在所有欲将魏溃杀之而后快却又无能为力之人面前的一座大山,郑去来就是想翻脸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有那个本事,而贺难的承诺如果是真的,那对自己而言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所以他当时就这么答应了下来。

    而这场阴谋当中的另一人,也就是楚江王芮无勋,他承转轮王的恩情所以才会“越界”到天下群雄会之上挑战魏溃,而‏​​‎​‏‎‏‏‎‎​‏‏‎‎在输给了魏溃后一直心有不服的他为了再次挑战魏溃,也跟着贺难参与了一些行动,最后在大会结束时双方便暂时分开各奔东西。

    芮无勋,自然是不想一世为贼的,他等了师父万霞道人口中的大劫造化三十年,但始终却不得开悟,徒弟每每问起,万霞道人却也跟着打机锋,直到贺难所描绘的宏图让他心神往之,他便知自己的机缘便要来了,于是芮无勋便与贺难相约在阎罗聚首之前会面。

    平心而论,如果说这两个人之间非得挑出来一个叛徒、或者说一个更加令自己难以信任的人,反而会是主动发信给自己的郑去来。

    这并不是一个困难的推理,其归因就是二人的诉求不同。

    郑去来与自己的合作,是出于魏溃武力威慑和他个人利益取舍之间的交易,如果有人能给足他更多好处,那他背叛自己倒也不足为奇,而且这封信的疑点重重,先抛开送信者的立场不谈,就算真的是郑去来所写,那为什么不告知自己小心芮无勋的原因;而芮无勋性情相对耿直,和自己相处的时间也要更长一些,如果要害自己的话动手的时间倒是非常充裕。

    当然,这番推理就算是贺难自己也觉得过于武断肤浅了,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芮无勋面上十分尊重自己,难道就不可能是装出来的么?而且稍微细思一下也不难想到,如果非要说芮无勋更想用谁的头颅去换功名利禄,那魏溃的大脑袋肯定要比自己要值钱太多了。

    在如今绿林道上,魏溃就好像是那唐僧肉一般人人垂涎,只不过这个唐僧还自带孙猴子的本事在身,才使得旁人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眼下时间已不足月,竟然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真叫人头疼。”贺难盘着腿把自己塞进交椅那小小的空间内,自言自语:“如果郑去来出了问题的话,想必当时我给他说出去的已经走露风声了,所以至少还得准备出一个新方案和应急措施出来。”

    “那背靠大山的阎罗倒是不好处理,不过想来齐骏的案子这么复杂,‘大山’也未必会有余裕来掺和这种事,对我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巧合,希望那一头拖延的时间能再久一些吧。”

    “如果真的是芮无勋出了问题,反而处理起来要容易一些,因为在那些个阎罗眼中应当是并不清楚郑去来和我之间有所联系的,毕竟郑去来的计划还未展开就已经宣告失败了,所以郑去来完全可以作为一支奇兵来使用。”

    “真正麻烦的,是郑去来背叛的可能性‏​​‎​‏‎‏‏‎‎​‏‏‎‎——如果他真敢做出这种打草惊蛇的事情,要么他还是那个纯粹的蠢蛋,要么就是他有自信、就算我识破了他的意图,也有办法同时对付魏溃和芮无勋的联手。”

    说实话,面对郑去来这极为突然的一封信,贺难完全有一个无视所有阴谋的选择——那就是不去以身犯险,你们爱怎样怎样,就算自相残杀到只剩一个阎罗活着都无妨,反倒是给世上除了不少祸害。

    但贺难没有选择打退堂鼓的原因,也很明了——一来自己高挂免战牌,那么就等于把二人中忠诚于自己的那个送进了火坑。二来就算二人各有所图,自己也需要十殿阎罗……的势力为自己所用。

    这封战书,贺难不得不接。

    “我想到了……”突然,贺难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思路一蹴而就。

    他想到了一个最佳的、能够打乱对方全盘计划的方式。

    “就让老魏,光明正大地去参与那个阎罗聚首吧!”不得不说,这是个一是激起千层浪的决定,如果众位阎罗知道魏溃也是来“加入”他们的,不知道又会发生些什么事端,但对于贺难来说,只要出了事,那就都是好事。

    …………

    贺难想要用一个石破天惊的决策来一举扭转颓势,逼迫帷幕后的人们自乱阵脚,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高兴的还是太早了。

    在深思熟虑过后,贺难决定先潜入到两龙塘附近试探一下郑去来的行为,但还没等到塘口,他就在附近镇子里的客栈听到了一件教人齿寒的传闻。

    两龙塘寨的大寨主,仵官王郑去来……竟然死了。

第三四四章 阎罗聚首(二)

    “这位大叔,方才……您说什么?”

    就在这两龙塘之北不过几十里的客栈内,正在吃喝的贺难却听到那店家正和人闲谈,那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被自己收进了耳里,可贺难这顿饭却再也吃不下了,便起身快步走到店主身旁问询。

    这店家说话时是背对着贺难的,自己刚与人说那两龙塘大寨主殒命的传闻便有人在背后质问自己,身形明显地僵住,转过头来时贺难甚至都能看到对方那凝固着的表情。

    那店家缓缓地转动着自己的眼珠子打量着贺难,也看了看和他同桌的小郁,直到他觉得对方的穿着打扮和神情气度都不像是两龙塘的贼寇,才稍稍松懈了自己的精神,试探着陪笑道:“这位客官,您听错了吧?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啊……”

    “大叔,您也不必紧张,我们不是山贼。”贺难漏出了一个自认为还算挺和善的笑容,“我刚才听到您说的话了,才会有此问——只是随便打听打听而已。”

    “那你们……问这个做什么?”这店家也不是没见过两龙塘中的凶神恶煞,眼前这对怪男美女的确不太可能在两龙塘这地界落草。

    贺难大笑:“在下与那大寨主、仵官王郑去来有旧罢了,实不相瞒,这回我二人来两龙塘,就是为了那郑去来而来,但如果他真的死了——那我们就打道回府呗!”

    贺难说有旧,却没说是好旧还是恶旧,神秘感教人捉摸不透,但后面这一句却是在暗暗地给店家吃了颗定心丸——如果自己和郑去来是交好的朋友,那怎么着都也得去慰问一下。

    不过店家也未必就全信贺难的话,藏在钱柜后面的下半身已经悄然拧转了方向,只待眼前这青年动作有异便拔腿开溜,不过嘴上还是谨慎地回答道:“我也是听往来的行人说的,真假可不能保证啊……”

    “前几日有人打两龙塘的‘下马坡’路过,却远远看到那山中窄道里走下来一条长队,他本以为是山贼们要出来掳掠连忙便躲在一旁,但眼见那队伍行进颇为缓慢,队伍中的人也是浑身缟素,最后听到那为首的一人举了个引魂幡旗,便走便喊他们寨主的名字——这活人的名字可是不兴喊的吧?那便是这郑寨主已魂归西天了也。”

    听完这店家的话,贺难心中不由得槽兴大发——这路人的胆子也忒大了,不但不避着还真敢躲在边上听啊?也不怕被人发现然后当祭品摆到郑去来坟前;至于活人的名字兴不兴在那引魂幡前喊,这事儿你得问关凌霄了,他连棺材都睡过,左丘槐喊他们盟主的名字怕是比给他亲大哥叫魂都卖力。

    “所以说,这郑去来是真的死了?”贺难不只是在问客栈店主,也是在问自己。

    郑去来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是节外生枝、骨质增生,怎么看都不像是好死,先不说阎罗聚首这事儿对他对己有多么重要,这封信的原因或许都随着郑去来的长眠而深埋于地底了……

    本来还计划着“潜入”来以命要挟郑去来的贺难,此刻却不得不被一个死人所牵着鼻子走,真是让人十分火大。

    “也罢,终究是要打探消息的,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来都来了……”

    两龙塘是一个依附群山屏障的洼地浅塘,而这里的第一关就是下马坡,两侧地势极易躲藏设伏,也正是贺难与魏溃被郑去来率领的一干蟊贼截住的地方。

    像是十殿阎罗、包括程青树这样绿林道里有头有脸的角色,山寨的规模可绝对不只有一座寨子而已,萧山尚且有东南西北中五处营地,这郑去来就算再废物,子承父业下来也保有了四处关隘,而下马坡作为第一关自然是有营垒坐落在此的。

    “什么人!”下马坡守寨的喽啰望见二人徐徐闯关,不由得挺起长矛厉声大喝。

    按照以往,这喽啰见两人从此路过,尤其还有个女子,早就呼朋唤友地一拥而上了,但他此时这般举动,更像是喊一嗓子给自己壮胆来着。

    人家也不傻,人家也有话说——你看看我们和对面是一个画风的么?对面这俩货一个白衣胜雪、一个黑风老妖,标准的大侠模样,不说是什么丹青妙手,但至少也能登堂入室,再看看我们这边儿一个个都跟小孩在沙地上随便划拉出来的简笔画似的,这么贸然上去岂不是送死?

    但见那黑风老妖闻言后高举双手,扯开喉咙回应:“我与你们大王乃是旧识,还请通报郑寨主,就说贺难请见!”

    贺难,这个名字听来耳熟,莫不是去年大王在捉那魏溃时和他一起的?喽啰越想越觉得熟悉,好像大王近来也念叨过这个名字——但别说寨主已经归西,就算他活着的时候通常都在山内大寨,而这事也不是自己能定夺的,所以他便留下一句“你等着吧!”匆匆去汇报了。

    过不多时,一个额头上裹着白麻的中年男子率众缓缓走出,贺难目测了一下,这番阵仗还真不输于当年郑去来率众堵拦二人的场面。

    “嗯……是本人没错了。”那白头巾的男人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清了清嗓子道:“鄙人两龙塘副寨主冯麓,敢问阁下今日到访我寨有何贵干?”

    稍微有些头脑便能清楚贺难找郑去来是干嘛的,尤其是贺难也对这个冯麓有印象,不过对方装傻他便也配合,笑道:“冯寨主,咱们也是见过面儿的,郑寨主前些日子给我连发了两封书信,所以在下特地赶来一叙,怎么郑兄好大的架子——我远道而来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冯麓像是胃病犯了一样沉吟了片刻,阴沉的双眼不断在似笑非笑的贺难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叹口气道:“你来迟了……实不相瞒,我们寨主已于十日之前就离世了。”

    “这……”贺难和小郁一个比一个会演,不露丝毫破绽,“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写信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贺难着重强调了书信的存在,意欲在眼前这个冯麓身上找到什么异常,不过对方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给他。

    “我们寨主他……是被人杀害的。”冯麓眯着眼睛道。

    “那凶手呢?找到了么?”贺难扬了扬眉毛,“如果你们需要调查的话,我或许可以帮的上忙。”

    就算如此,冯麓依然还是拒绝了贺难:“这就不用劳烦外人了,我们绿林当中的事情,自有绿林中人来处理。”

    贺难突然意识到冯麓话里的潜台词——杀害郑去来的人,就是他们的同道。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郑去来发觉了芮无勋身上有问题,所以是那楚江王出手所为的?一层疑虑陡然蒙在贺难心头,不过他还是迅速扯开了话题:“那么现在,两龙塘是由谁来话事?”

    冯麓摊了摊手,传达了一个“你看不出来么?”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贺难总觉得冯麓对自己怀着若有若无的敌意——你问他如何看得出来?自然是因为对方的眼神。

    从冯麓走出山寨开始,他的眼神几乎一直停留在贺难身上,几乎视小郁为空物——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贼人,能不被小郁夺去目光的人,要么是个枭雄,要么就是个太监。

    “这位冯兄,你也不必怪我不近人情、不能寒暄太久,我就有话直说了吧——贺难此次前来,正是因为郑寨主连送了两封加急的信件与我,既然你也身为副寨主,想必是了解这两封信的始末的……”

    没想到冯麓却突然在此刻打断了贺难:“从一开始我就想问了,我也只知道我们寨主叫人送过一封信而已……”

    在说到这儿的时候,冯麓眼神一凛,不怀善意:“我还真想不通,为什么寨主要邀请你一同去那阎罗聚首?”

    贺难并不清楚对方在第二封信的事情上是否有所隐瞒,但他还是看出了这个冯麓对于阎罗聚首相当在意——假若是冯麓想取代郑去来所以才暗中下手,或许也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所以他反问了一句:“那么既然郑寨主已经殡天,那你们两龙塘还有参与阎罗聚首的打算么?我和郑寨主的合作虽然中止了,但接下来还可以聊聊别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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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舞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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