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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等天黑     卒舞txt下载     卒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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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贺疯子

    对于山河府来说,今天最重要的事不是抓捕江湖上臭名远扬的恶徒,也不是审讯朝堂中贪赃枉法的奸臣,而是失踪已久的贺难回来了。只是今日的贺难,身份从山河府曾经最年轻的府丞,名噪一时的“贺疯子”,沦为了阶下囚。

    贺难被两位钦差拉进山河府的大门时,那做派耀武扬威的好像当了皇帝,后厅前堂认识他的人看见了都以为是终于找到了这位失踪人口,却不曾想山河府的府首,贺难的老师——当朝都御史兼刑部尚书李獒春黑着一张脸,叫钦差直接将他丢进了昆仑阁。

    昆仑阁是什么地方?是审要犯的地方,一般的命案犯人都没资格进此处受审。此时这位贺难大爷进了昆仑阁倒是像回到了家一样,毕竟以前在山河府当差的时候,贺难就是负责审理要案的角色,严刑峻法无所不用其极,犯在他手上的贪官污吏,江湖豪客十有八九都过不了他这一关。

    通常来说,进了昆仑阁的犯人都是犯了滔天大罪的,这样的人要么位高权重,要么武功绝顶,从头到脚都得拴着链子,身边还得视情况而定配上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防止犯人行凶或者自杀。而贺难……不说他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全身上下也没有人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只见他在昆仑阁的正厅里走来走去写意非常,不时还拿桌上摆着的水果来吃。

    作为自己曾经的得意弟子,李獒春还是相当了解贺难的。一来贺难身体孱弱不会武功,也没有自杀的那个胆子。二来他性格桀骜,那股钻牛角尖儿的劲头上来就是憋死也不会透露出半个字来。李獒春对付贺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他,时间一长没人跟他说话,他那话痨的病犯了反倒是能和你扯上一天的淡,至于这扯淡中是有多少你想听的话——至少比一个字不说强吧。

    就这么熬鹰一般从早晾他晾到晚足足六个时辰,来昆仑阁“探监”的人一茬接着一茬,想知道这位大爷究竟捅了多大的窟窿,可是没有一个人踏进了昆仑阁半步,守着昆仑阁大门的两位督察的口风也紧的很,愣是半个字都没走露出去。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贺难究竟干了些什么,只是李御史发话说贺难出现在皇宫里,这俩人就直接去把贺难秘密地逮住了带回山河府。不过这兄弟俩倒也是好奇,都御史大人怎么就知道贺难在宫里呢?贺难这小兔崽子暗中进宫又是想干什么呢?

    等到戌时,正厅的大门被人从外到里缓缓推开,走进来两位男子。站位在前的老人年逾花甲,两鬓斑白,三绺长髯,一字眉间蹙怒色,丹凤眼中含威仪,正是都御史李獒春。跟在李御史身边这位,圆脸笑面,长相体型都颇有几分佛教中的弥勒佛,正是天边卫的总指挥使——傅子瞻。

    天边卫乃是皇帝亲卫,行踪诡秘,卧虎藏龙。作为天边卫的总指挥使,皇帝的头等心腹,傅子瞻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常以一身黑袍黑盔示人。可今天他却不做任何掩饰便来到了此地,不只是为了查明贺难私自入宫的事情,也是要看看李獒春要如何处置曾经的得意弟子。贺难虽然没见过傅子瞻的真容,不知其是何身份,但以贺难这些年磨砺出来的眼力,也知道这位爷是个狠角色。

    “傅指挥使,请吧。”按理来说,李獒春乃是从一品的官员,比上天边卫指挥使这正三品官面上大了一级半,不用谦让傅子瞻,但是这话显然不是因为后者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才会这么客气的。傅子瞻心中也如明镜一般,白玉京里姓傅的指挥使除自己外还能有谁?李獒春这头老狐狸,上来就揭破自己的身份,恐怕是不想让他的得意门生入了自己的话套。

    贺难听得李獒春道破傅子瞻身份,心中顿时一惊。原来面前这尊大佛一样的人物就是传说中的天边卫之首。他从十三岁来到白玉京拜入李獒春门下,十七岁直接被钦点为山河府的府丞,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这位傅指挥使的大名,毕竟作为山河府的竞争对手,天边卫的人打着傅子瞻的名头从山河府手里抢了数不清多少人多少案子过去。他久闻傅子瞻心浇冷血,骨如寒冰,残忍无情,本以为是干干巴巴恶鬼模样,没想到却有一副活佛面相。

    今日自己私自入宫之事既然连傅子瞻都惊动了,定然已传到了皇帝陛下的耳朵里。若是自己此行的目的真公之于众的话,恐怕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后果不堪设想。贺难的头一直低垂着,黑瀑一般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自己的面孔,他调整好表情,理清了思绪,才将头抬了起来。

    “呵呵……说起来大家也都算是熟人了,我对审讯逼供这一套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上刑就免了,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问吧。”贺难此刻席地而坐,昂头仰视坐在书案前的两位大人,干笑两声打破了沉默。

    傅子瞻可不吃贺难这一套,看似是要老老实实招供,但是李獒春教出来的徒弟哪一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心急反而会被对方将了军。此时他也不急着问话,而是把烫手山芋扔到了李獒春这边:“说来,李大人曾经是你的老师吧,你当年在山河府也算是小有名气,怎么就入了邪道呢?”傅子瞻还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实际上却一直在观察着李獒春和贺难之间有没有什么眉来眼去的交流。

    可是……这师徒二人完全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因为贺难的双眼一直都被那头长发盖着,完全看不到他的眼睛……

    傅子瞻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不由得心中一阵无语,敢情自己心中猜测的互相使眼色对口供这事完全没发生。

    “邪道吗?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啊……我反倒觉得我才是正道,某些人是邪道呢。天边卫中奇人异士颇多,可是质量却良莠不齐。酒色财气四大高手,一位好酒贪杯误事,一位好色常流连于烟花柳巷,一位贪财嗜赌如命,一位嗜杀不知严刑拷打枉死了多少人在其手中。反观我山河府一派,秉公办事从未有失,没做过什么收受贿赂,荼毒百姓的恶心事。虽然我早就离开了山河府,但行走江湖的这些年也从未沾染过这诸多的歪风邪气。”贺难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忍不住呛了傅子瞻两句。

    山河府和天边卫虽然都是司法官署,但前者属于官方机构,后者是皇帝的亲兵,双方之间一直都有竞争摩擦。山河府一系多是正儿八经科考入仕的官员或拜入府内的弟子门生,而天边卫则饱收江湖人士,在风气戒律上没那么多讲究,常常落人话柄。贺难所说的“酒色财气”四大高手本来并称“虎豹熊罴”,但因为种种行径才被人戏称为“酒色财气”。尽管这些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但此刻被贺难当着李獒春的面点出,傅子瞻也是心生不悦,恼羞成怒道:“贺难,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当年在山河府做事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人!朝中大兴刑狱的风气就是你带起来的,说来我们天边卫在用刑这方面还得叫你一声老师呢!“傅子瞻这话倒是句句属实,贺难是山河府为数不多的污点之一,也说得上是劣迹斑斑,尤其是在抗命不尊和滥用酷刑这两方面。

    贺疯子这股疯劲上来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反唇相讥道:“所以我自己从山河府离开了啊!而你们至今还在做着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手里可从来没死过人,你们折磨死的人都能绕京城两圈了吧!天边卫画虎不成反类犬,倒要怪在我的头上……说出去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傅子瞻被说的心头无名火起,笑面佛此时也似金刚怒目,大手一拍书案,口中叫道:“你!”刚脱口一个字,便被身边的李獒春打断了,“傅大人,失态了。”傅子瞻听李獒春这一句,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冷静了下来。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可不是和贺难扯淡的,于是把头扭向一边,不再与贺难相互攻讦。

    李獒春终于开口发问,打断了贺难的胡搅蛮缠,也算是给傅子瞻一个台阶下。他一直以来的常态都是心中面上皆如平湖一般,但此刻神色和语气中却饱含着无奈与惋惜。“先说说吧……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山河府,这些年又干了些什么?就当是讲个故事给我们听吧。”

    贺难此时也解了一天没有和人抬杠的烦闷,心头一阵暗爽。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自己杂乱的长发,正色道:“要说是故事的话,那可真是又臭又长的一段啊。两位……且细听分说。”

    言罢,贺难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狭长的醒木,砰地拍在了面前的书案上;右手又变戏法一般地展开一柄折扇,丝绸的扇面上点着四个水墨大字“欲盖弥彰”。他现在的派头像极了坊间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只听他徐徐念出一首不伦不类的定场诗:

    “井底青蛙望垂虹,岸边猿猴捞月宫。

    夸父穷穷追白日,我偏寸寸挽强弓。”

第一章 青萍之末

    八年前,白玉京,山河府。

    山河府乃是盛国最高的司法官署,掌管刑狱案件审理,下分为山水两门。山门如山般巍然不动,门人多为聪慧机敏,公正严肃之人,负责在府中断案惩处之事务;水门如水般川流不息,门人多武艺高强遍布天下,是负责抓捕行刑的执行机构。(山门类似于古时的大理寺,水门则类似于刑部)

    此时的贺难正在五岳阁的一件刑讯室中与人较劲。他已经整整十四个时辰滴水未进不眠不休,两只眼睛睁得滚圆满是血丝,眼珠仿佛随时都要夺眶而出,牙关紧咬满面狰狞,这副姿态配上他那干瘦的面孔仿佛地府恶鬼现世一般可怖。而对面那位双手被分开吊起来,跪在地上的男子则更惨一些,他和贺难一样熬了十四个时辰,每当他昏昏欲睡刚一合眼,贺难便在他身上割上一刀放血,听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更不用说他这十四个时辰中面对的只有一言不发却一直狞笑着注视他的猛鬼一般的贺难。

    男子的头颅又开始一上一下的颤动,贺难看着他这将睡未睡的样子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待到他全身不动刚刚入睡的时候,贺难将手中的短刀猛地插进男子的大腿里。随着男子的一声痛苦不堪的低吼,贺难平静地开口问道:“你,招不招?”

    形容枯槁的男子双眼中只剩下惊恐,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恐。这一刀加上这一问,彻底击溃了男子的心理防线,他顿时涕泪交加,大叫道:“我招!我招!我招!”

    贺难看着男子这副样子,割断了吊着他右手的麻绳,将纸笔扔在他面前,轻声说道:“那就写罪状吧。”男子那崩溃的样子贺难也懒得多看一眼,转身便开门出了刑讯室。待到他慢慢推开五岳阁的大门,看见外面刺眼的阳光时,顿时双眼一黑,胸中血气上涌,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再睁眼时天色已黑,贺难偏头看了看桌上点燃的蜡烛,开口问道:“我昏倒了多久?”

    坐在床边的女孩把用热水浸湿的手绢敷在了贺难的双眼上,轻声答道:“一天了。”

    没等贺难再说话,女孩又开口反问道:“干嘛那么拼命?”

    贺难咧了咧嘴,笑着说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也不算是什么高官贵胄,但是至少在朝廷中终于有了我的一席之地,此时不大展拳脚,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

    女孩撇了撇嘴,“你做府丞这都快半年啦,还是新官呢?这岂止是三把火,你放的火都快把白玉京烧穿了!”

    女孩说的这话夸张,但是却没半点假话。李獒春向来青睐贺难,这次奉旨查案,都御史大人更是完全放权给他,晌午提审的那名男子便是骠骑将军府的一位侍卫。不愧是将军府出来的人,骨头倒是真硬,贺难心中这样想着。他从来没办过这么棘手的案子——一来骠骑将军位高权重,时人畏之如虎。虽然常在边关,但跺一跺脚连京城都要抖一抖,这次将军的一位子侄打死了人,居然无人敢多言此事。二来这将军府的人嘴和骨头都硬的像铁一样,这厮咬死了说断无杀人一事,硬是饿了他三天,连着熬了他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连着上刀子才松口。后面再审别人,恐怕更要难上三分,尤其是那位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儿。

    女孩此时把一碗面端到贺难面前,看贺难狼吞虎咽地扒了两口面之后,小心翼翼地说道:“跟你商量个事儿,可好?“

    贺难只顾吃饭,头也不抬,“说啊。“

    女孩皱着眉头,扭扭捏捏道:”今日晌午后……齐单来找我了。“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贺难的神态,见他神色如常,接着说道:”齐单和我说,让你能不能看他面子放那个失手打死人的江辰一马。他说江家和他向来交好,小字辈和他同气连枝一般。此时骠骑将军不在京城,江家由他长子主事,那个江辰是他族弟,年少轻狂不懂事犯了命案还请高抬贵手,日后定有重谢。还说对死者一定好生安葬赔偿,回去也会好好教训江辰,叫他日后不敢再犯。”

    贺难听到此处,把手中的半碗面放到了一边,用手胡乱地抹了抹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女孩看贺难的脸色不好,连忙问道。

    “江辰,江家长子,齐单,最后传话传到你这来求情,当真是高看我了……这一串人哪一个是我能惹得起的?”贺难不屑地笑了笑,笑容中全是讥讽之意。“贵族子弟杀了人,有皇亲国戚替他求情,金银财宝为他买命。可是那些市井之徒,升斗小民犯了案,就要严惩不贷。你可知道被江辰打死的是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女子,他想强占,人家不肯,恼羞成怒之下便出手杀人。若是我饶了犯人的命,那死者的命又管谁去要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正色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他五皇子齐单这样害了人性命,我贺难也照办不误。盛国有《国律》,如果庶民犯法按国律判处,贵族犯法便从轻处置,那国律干脆改名叫家律算了。”贺难这番话慷慨激昂并着阴阳怪气,却颇有几分道理。

    女孩嗔道:“你把我和那个江辰算到一伙人里了?”

    贺难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小姑奶奶……从家世来讲,确实都不是我能惹得起的主儿啊。不过论人品才华相貌,你比那三个人加起来还高。”后面这句话确实有些胡乱吹捧女孩的嫌疑了。江辰是个纨绔子弟不假,可是那江家长子和五皇子齐单都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堪称京城双璧一般,论才能可比这个就知道胡闹的小姑娘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小姑娘的相貌倒是一顶一的绝佳,面容姣好,娇小玲珑,一双狐眼颇有几分英气,两道蛾眉却也惹人怜爱,说是座上人如玉也不为过。

    女孩当然也知道贺难说的夸张,但哪个女孩不喜欢被哄着呢?她凑近贺难身边,轻轻捶了贺难一下,低声娇嗔道:“已经这么晚了,我该回家去了。至于这个烂摊子……我相信你能收拾好。”

    贺难看着女孩一蹦一跳地出了屋门,准备离开这个小院时,他轻声叫住了她:“朱照儿。”

    女孩回过头来看他,“怎么啦?”

    贺难踌躇片刻,还是吞吞吐吐地挤出了两个字:“齐单……”他终究是没能硬着头皮说完全句,只求朱照儿能够意会吧。

    朱照儿看了看贺难那别扭的脸色,会心一笑,答应道:“知道啦!”

    朱照儿离去的身影已经被门挡在外面,贺难依然杵在原地不动。半晌,他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感到有些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翌日一早,贺难便去提了江辰押往五岳阁,却不想此时异变陡生。

    “贺难。”五岳阁下,两名青年男子并肩而立,其中一名男子唤了他一声。

    那被押住的江辰见了这两位,可算是见着了救星,口中嚷道:“堂兄,快救我!”贺难眼疾手快,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来堵住江辰的嘴,以防这厮又乱说话多生事端。

    见到这两人,贺难心中大叫倒霉,自己这么早来提审江辰就是为了尽快诈他写出罪状,以免五皇子和左冯翊来此节外生枝。只是没想到这两人却已经在五岳阁恭候多时了。贺难心中叫苦不迭为何没在昨晚连夜审讯江辰,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呼唤贺难名字的正是五皇子齐单,五皇子年至弱冠,已有天人之资。其面如白玉,目若流星;平素性情磊落不羁,举手投足雅望非常,端得是一位谦谦君子英隽异才。相比之下,贺难的相貌乃是骨瘦如柴饿死鬼一般,甚至还那么点犯罪特征,一双眼睛倒是好看,但眼神太过于凶悍。虽然不算丑陋,不过距离英俊相去甚远。而且他那乖张倨傲的性格更是惹人生厌,其名言“天下有才八斗,本大爷独占一石,其余人共欠我两斗”更是被与他同门的山河府学生捧为“厚颜无耻非人哉”之经典。此二人说得上是云泥之别,也难怪贺难如此讨厌五皇子了。当然,贺难可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惹人厌的角色,反倒是觉得其他人对他的嫌弃都是出于所谓“凡人”的嫉妒。

    和五皇子平齐的那人正是骠骑将军长子,京师左冯翊江文炳,江文炳今年二十有三,身长八尺有余,气力过人。江家这位大公子从孩提时代便跟随骠骑将军亲历沙场,少年时更是久经战阵,性格极其狂傲,放眼天下无几人能入其法眼。

    齐单与江文炳素来交好,这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常被人称作“帝国双璧”。更有甚者称若是齐单做了皇帝,大将军便是为江文炳独设的官爵。只是齐单身为五皇子并非太子,这话却不敢放到明面上说。

    此刻贺难听到齐单唤他,虽然心中不喜,但也不能不应。只得拱手作揖,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臣贺难参见五皇子殿下,左冯翊大人。”

    江文炳脸上阴晴不定,先声夺人道:“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那便放人吧。”便向押着江辰的两名侍卫挥手,示意他们将江辰身上缚着的绳索解开。

    两名侍卫听江文炳这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毕竟贺难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可若是忤逆了这位暴脾气的左冯翊,恐怕人头都要落地。两人四只手都举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贺难却伸来一只手按住了一名侍卫的行动。他抬头望着阶上负手而立的江文炳,笑吟吟地说道:“左冯翊大人……这不好吧,毕竟江辰现在是我山河府要犯……”

    阶上那头猛虎此时将目光移到贺难身上,一字一顿道:“我说放人便放人,你没听到么?“

    “若是在下偏不放呢?“贺难受着江文炳的目光心慌不已,生怕这头盛气凌人的猛虎突然冲下来把自己撕了,整个后背已经冷汗涔涔湿成一片,但还是硬撑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都御史李獒春大人叮嘱我务必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此时放人不利于查案……”

    猛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贺难的脸上,他直起腰来,身上的肌肉要挣开衣衫的束缚一般,“少拿李御史来压我……我只再问你一次,放与不放。前者算我江家赏你个面子,不与你计较此事。若是后者……我想李御史也不会为了你这么一号人与我江文炳动怒……你可想好了。”江文炳这番话俨然是最后通牒一般,在场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如果贺难说出不放人来,他的脑瓜子会瞬间和水果摊上的西瓜一样爆开。

    但是……贺难心中所想和他们有所不同——莫说今日之事本就是自己秉公处理,放与不放并非自己一念之间,而是依凭国家法度。就是你江文炳那一番话——什么叫“赏我个面子,不与我计较此事?”难道我贺难奉命查案便是得罪你不成?若江辰依法处斩,你就要怪罪于我头上咯?犯案的是你江家门人,杀人的是骠骑将军的子侄,我又何罪之有?

    阶下的这位大爷脑子里如激雷闪电一般涌现无数对江文炳的明嘲暗讽,但是腿确实有些软,毕竟说出来遭殃的是自己的脑壳。大爷踌躇半天,叹了一口气憋出来一句:“在下奉命查案,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宽恕。江辰案虽然并非大案要案,但是我山河府之人向来脚踏黄土,头顶青天,每罪必处,每案必彰,实在难以从左冯翊之命。”

    话音刚落,便有掌风呼啸而至。贺难眼前只剩下江文炳那只虎爪直奔他面门而来,他刚想双膝一屈连滚带爬地躲开,却见一支裹着白衣的手臂将江文炳的拳头稳稳拦下,正是五皇子殿下。

    “你……”江文炳偏头看向齐单,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单笑吟吟地放下了江文炳的手臂,说道:“兄长切莫动怒,贺难所说并非空穴来风,山河府明镜高悬,定会给江辰贤弟还个公道。为此事喊打喊杀恐怕会落人话柄,仿佛咱们偏要欺人太甚似的。”

    这话听起来是要给贺难一个台阶下,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满满都是威胁。贺难刚欲作答,齐单又开口道:“今日之事我代江兄做主,明晚在骠骑将军府设宴款待,以承贺府丞之情,还望贺府丞暂且刀下留人。”

    贺难含含糊糊地应了齐单的邀请,送走了这两尊大佛。只是他心中疑窦丛生——这江辰在骠骑将军府并非什么重要人物,既不得将军宠爱,又不是什么天资聪颖之辈,说来说去只是个寻常的纨绔子弟罢了。可是江文炳为了保他连齐单都请出来了,齐单还要设宴招待我?说来山河府的府丞只是听起来名头比较唬人罢了,若是论起品级来,不过是八品上下的小官。在白玉京内,酒楼掉下来一块牌匾可能都砸死三位官员,自己何德何能能让齐单和江文炳这么费心思?

    不会是为了……

    贺难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至少不会掉在自己嘴里。他自幼双亲便因故离世,从此便在街头摸爬滚打。不说是少年老成,但童年的经历至少让他通晓了不少人情世故。一个卑微的孤儿,凭着自己磨练出来的小聪明钻营到了山河府已经是难于登天的事情了,现在居然因为一桩案子的牵扯被帝国的皇子邀请……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目的,那就是五皇子失心疯了。

    此事至此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似乎远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贺难此时连犯人都顾不得审问,他仓促地把江辰往牢里一丢,便奔着蓬莱阁——恩师李獒春的办公起居之所去了。

第二章 鸿门一刻

    天色渐暗,已是该动身赴宴的时刻。

    临出门前,贺难脑海中还在思量着昨日拜谒师父时的情景。

    蓬莱阁坐于山河府最中央,乃是山河府的议事场所和李獒春的府邸。蓬莱乃是海外仙山,蓬莱阁的构造也是非同凡响。高楼如万仞之山般耸立,楼外开凿了一圈水池,每当阴雨天气过后,水汽升腾遮天蔽日似有云雾之感。取“蓬莱”二字作为阁名也是暗喻此地乃是山水交汇之处,坐镇中央掌控全局。与五岳阁的威严庄重和昆仑阁的血气森然大不一样。

    贺难向李獒春陈述了江辰事件的始末,而李獒春只是静静地看着贺难沉思了半晌,然后说了一句“你知道为什么这桩案子我会交给你来负责么?”

    自始至终,李獒春也只向贺难说了这么一句话。

    山河府饱收天下读书人,上至士族,下至寒门,只要过了考试都能入府求学,这些学子被称作府生。府生若在府内学有所成便有机会步入朝廷赚取功名,而其中出类拔萃者则会被李獒春选中,才算真正入了这天下第一的司法官署。

    朝廷之上,庙堂之中,皆有派系之争,党同伐异之事早已屡见不鲜。门阀子弟能蔽于父荫之下,寒门布衣便要想办法依靠上这些名门望族。山河府开寒门子弟入学之先河,本意是为布衣百姓铺陈出一条求取功名的康庄大道,但如今李獒春年迈式微,膝下一子尚且年幼不成气候,虽然现在仍旧身居高位把持朝政,可一旦李獒春仙去,山河府一派势必遭受他人打压。于是近些年来山河府的门生在入仕后多有依附如骠骑将军,左丞相等如日中天的官员之意,反倒对山河府有些疏远了。

    山河府的府生虽多,但李獒春亲授弟子却凤毛麟角。贺难算是近些年来府中天资非凡而最卓尔不群的一个,在众多府生和先生口中都是有一号的人物,也只是半个亲授弟子而已。

    这些亲授弟子,便是李獒春寄予厚望的山河府的中流砥柱,也是未来扶植保护自己幼子的靠山。

    想到这里,贺难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为什么师父会把这桩案子交到自己手中了——其一,自己出身低微又无依无靠,山河府与李獒春是自己跻身名利场的唯一选择;其二,自己是山河府内如今少有的,与各方派系没有什么接触的人,而且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其三,自己的能力有目共睹,师傅认为此事交给自己定能妥善处理;其四,自己容易得罪人……

    是的,审案本就是个容易得罪人的活计,而自己简直是在得罪人这方面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

    借此事让我来打压江家?贺难想到这里脸上便一阵抽搐,师父,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啊……

    不说贺难那瘦弱不堪的身子能不能经受住江文炳一巴掌,就是他引以为傲的聪明才智对比起见识和天分都远胜于他的齐单来说也有些相形见绌。

    酉时,骠骑将军府,灯火通明。

    贺难请府上家丁代为通报,不多时,家丁回来引着他从侧门进去了。贺难知道江文炳这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暗示自己身份不配从正门进去,不过他也并不是非常在意,苦笑了一下便跟了上去。

    贺难跟着家丁穿过大院,看着丝毫不逊色于山河府的雕梁画栋池水假山与院中佩刀披甲的护院,心说真是气派,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如此。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两人停在了一处正殿前。贺难仰头观之,又腹诽道:“虽然江文炳这厮看不起我,不让我从正门走,但是齐单在他家设宴他却给提供了个正殿来。”也不能说江文炳是看人下菜碟,毕竟齐单身为五皇子又是至交好友,当然要给予最高的礼遇尊重,贺难在他眼里只是个瘪三,自然是不配走正门的。若是平时有此类下人求见,江文炳一概置之不理。

    “来了?”齐单看见江府家丁将贺难引入殿内,便指向一处,“赐座。“

    贺难迅速地环视了一圈屋内,设宴的齐单贵为五皇子,自当是坐在首席;江文炳次之,坐在右席第一位,而与江文炳相对而坐的却是朱照儿。贺难的目光和朱照儿对上时,她偷偷地扮了个鬼脸,贺难却心中一沉——这丫头来做什么?再近处坐着的两位青年却也是熟识的人——张思明,杜亮两位师兄也是山河府出身,如今在朝中为官,同在府中求学时也曾对自己有过照拂。今日在这里见到这两位师兄,恐怕也是为齐单做说客的。

    看江文炳那脸色,便知道这顿饭没那么好吃。可惜自己孤身前来,朱照儿勉强能算作自己的张良,若是一会江文炳来了个“项庄舞剑”,可没有樊哙来救自己一命——沛公曾借口如厕脱身,不如自己一会也来个尿遁?刚迈进大门,贺难就已经盘算起逃跑的事情了。

    “今日身体不适,来晚了一些,请五皇子,左冯翊及诸位勿要怪罪。“贺难脸上堆笑,拱手示意道。

    齐单摆了摆手,向他表示自己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既然迟来,便自罚三杯酒,以示诚意如何?”

    “好!”贺难应声道。他向来嗜酒,罚酒对自己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太重的惩罚,此刻齐单给双方各一个台阶下,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连忙斟满酒杯然后一饮而尽,如此重复三次。齐单看贺难饮酒丝毫不拖泥带水,口中称赞道:“果然度量不凡。”

    “菜倒是好菜,可惜这酒……不怎么好喝。”饮罢,贺难自言自语道。

    齐单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来了兴致。这酒绝非次品,乃是白玉京中有名的佳酿“荣华富贵”,贺难怎么会不知道呢?于是开口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这酒是怎么个不好喝呢?”

    没想到贺难语不惊人死不休:“你要不说这是酒,我还以为这杯子里装得是尿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两位师兄听贺难如此出言不逊,不禁暗暗摇头,余光不停窥探着殿下的脸色;朱照儿倒是捂着嘴偷偷笑起来,但也觉得贺难说这话太过于不雅了一点。作为东家的江文炳当然心中不悦,一拍桌子,怒道:“殿下宴请你是给你脸面,用好酒来招待你,你可别得寸进尺!”

    “哎,”齐单看自己的左膀右臂发怒,便开口阻拦。但他被贺难这样冒犯,又有些嗔怒:”那如果我说你那杯里真是尿呢?“

    “尿?“贺难抬头看向五皇子,”就算真是尿……难道今天我还有不喝的余地么?“

    他说完之后便放声大笑起来,紧接着五皇子也跟着大笑起来。席上其余四个人此时全部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一主一宾,一尊一卑谈论起腌臜之物后就开始齐声大笑了?

    笑,是因为两人以酒菜暗喻当下,而又都听出了彼此的弦外之音。贺难说的好菜,指的当然是五皇子对于自己的态度。两人都心知肚明,齐单搞今日这一出是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而“好酒“”劣酒“则是两人对于贺难选择的不同看法,五皇子以好酒相邀在自己看来是好意,跟随自己才是贺难最好的选择;贺难却说这酒”难喝“,意指荣华富贵不是那么好拥有的,自己依附了五皇子未必会有好结果。如果自己真的接下来这份”荣华富贵“,那以后可能会像尿一般令人心生厌恶。

    可是,他似乎也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酒过三巡,气氛已不像刚刚那么尴尬。就连江文炳,也不再吹胡子瞪眼的看贺难了,当然这只是看在齐单的面子上罢了。

    齐单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堂下众人百态:江文炳心意明显不在堂前起舞的舞姬们身上,而是兀自喝着酒,时不时看一眼齐单,似乎在揣测上意。张思明和杜亮这两位是自己点名来作陪的,本以为是山河府出身的官员,与贺难更为熟络,能为自己助力,但是这两人一个唯唯诺诺不发一言,另一个明显酒量不佳,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了,还不如自己和贺难谈得来。

    杜亮不胜酒力,昏昏沉沉,他摇晃着坐到贺难身边,高声叫道:“师弟……师兄我……虽然不在山河府为官,但是……但是……我可是一直都……关注……你。你……你……最近办的那个……那个……江辰的案子……”

    江辰这个名字刚脱口,便惊得贺难将自己黏在舞姬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看向自己这位浑浑噩噩的师兄。一旁的张思明连忙提醒杜亮收声。杜亮看自己身边这两位紧张的样子,猛地从醉意中清醒过来,脸色都变得惨白。连滚带爬地到五皇子面前伏着,说道:“小人……小人酒后失言……”

    齐单并不以为意,其实他心中觉得杜亮这酒后无心之言反倒把筵席拉回了正轨,便顺势开口道:“既然杜郎中提到江辰一案,不如给我们说说进展如何?”

第三章 喧宾夺主

    “殿下可知道鱼和熊掌么?”贺难并没有依着齐单的意思讲江辰案,而是反问了齐单一个问题。

    “鱼和熊掌之说出自《孟子·告子上》。”齐单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贺难听得齐单讲出由来,也接了下去。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

    ……两人就这样一人一句,像接龙一样把这篇文章讲完。

    “我想……你该不会是单纯为了考我会不会背诵这篇文章吧?”齐单玩笑道。

    “臣不敢。”贺难微微颔首,“只是如今的情况像极了鱼和熊掌之间的取舍。臣……进退维谷。”

    “你不会是想说,你要舍生取义吧。”齐单眯起眼睛,面露不悦。在齐单看来,贺难和自己一样都是聪明人,更是那种眼高于顶恃才傲物之人。正因为他认同贺难是个聪明人,才会不理解为何他会产生“舍生取义”这样愚蠢的想法。

    “殿下您误会了。”贺难解释道,“我并非想要舍生取义,更何况我的生死本来就不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只是想陈明利害,然后殿下自然会有决断。”

    “江辰和我,便是鱼和熊掌。”

    “花言巧语,故弄玄虚。江辰是我江家子弟,户部员外郎。你一个小小八品府丞,也敢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吗?”江文炳对贺难这番话很是不屑,“狗熊的断肢残掌居然也能和金鳞丹顶的锦鲤混为一谈了。”

    贺难瞥了江文炳一眼,没作反驳:“单一只熊掌,确实无法和名贵的锦鲤相比,但若是能驯化一头猛恶的熊罴,那便不一样了。”

    “继续。”齐单好奇贺难所说的“一头熊罴”是什么,便要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想对付我的师父,熊掌就会变成熊。价值……远胜于中看不中用的鱼。“贺难居然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

    他……是疯了吗?齐单,江文炳,朱照儿,张思明,甚至仍然醉着的杜亮,心中不约而同地被贺难所震惊。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贺难有着“贺疯子”的诨号,但都认为他平日里的行为只是装疯卖傻而已,谁知道他竟敢出此狂言。

    “你……可是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我看来,好像没什么冲突。“

    “很简单……今天我赴您之宴的事情,不少人都是收到了风声的。如果我回去之后处理了江辰,那这些人会认为我们之间没有谈拢。若是江辰死了——那我和江家的矛盾就是不可调和的了,谁能认为你们会拿江辰的命作为让我倒戈的筹码呢?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是如果我回去之后把江辰放了……这个行为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您觉得,我师父还会信任我么?所以就算我搭上了您这根高枝儿……对你我来说都没意义啊。“贺难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切割的手势。

    “您找上我,无非是觉得我作为埋在山河府和我师父手底下的一颗棋子还算隐蔽好用,但是如果还没等棋子发挥作用就被人揪了出来……下一颗还会那么好埋么?”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邀请你是为了给李御史下绊子……这都是你的信口胡诌罢了。而且你信不信,就凭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我当场杀了你,治你个犯上之罪都算是轻的。”齐单的双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寒光,如同两把利剑一样顶在了贺难的脸上。

    “不管是我一厢猜测也好,胡言乱语也好,既然您没这个意思,那就是我多嘴了,如果我有命回去……肯定不会再嚼这个舌根子,就当成是没这么一回事。您要是不放心,现在杀了我也行,说我是谋反之罪都无妨,反正在场的诸位都能证明是我出言不逊死有余辜。可是吧……三人成虎,我今天死在这一点也不冤,外人怎么说我也不会再知道,万一我师父的心里没准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心结呢?他要是先给您枕头下面放一把刀,您能睡得着么?“随着两人谈话,席间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且凝重起来。换句话来说,贺难的境地无疑是被刀架在了脖子上,而且这把刀还是他自己递给齐单的。不过他的神态如常,似乎不觉得害怕,反而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叫人捉摸不透。

    “我……可以理解成你在讨价还价么?“齐单有点看不懂眼前的这个人了。唯唯诺诺几乎在江文炳掌下屁滚尿流的怕死是真的,气定神闲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语那种不怕死也是真的;咬着牙不放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那种立场是真的,毛遂自荐说能给自己当狗腿子好像也是真的……

    “成,怎么着理解都成。您甚至可以理解成我是在威胁您,或者挑拨离间您和左冯翊大人,您和我师父之间的关系。”贺难嘴里还含着酒肉,那杯盘狼藉的场面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他已经从容赴死,正在吃断头饭的错觉。

    齐单被贺难的口不择言气的不怒反笑:“贺难啊贺难……你是不是以为,你我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还是说你我二人的关系已经熟络到你可以不遵礼法肆无忌惮地口出狂言了呢?难不成我们都喝醉了置身梦境,你才是盛国真正的五皇子么?”

    “……地位当然有尊卑之分,您贵为皇子,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府丞。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位置’是相反的——您是主动来找的我,我可从来没有任何求您的心思。我知道您不止会有我一个选择,我也知道您不是在求我,而是招揽,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扔出了向上爬的一根绳子。”

    “无论是您还是我师父,都给了我一根绳子,只要我抓住了这根绳子,就像是过了河的小卒——回不了头了。到时候是拴着是拽着都是你们决定的,我能爬多高,什么时候给我扔下去,也是你们眨眨眼的事儿。”

    “换句话来说……我想要的东西,不取决于我有多想要,而是你们想不想给。所以不管我选了哪一边,都没差别啊。”

    听了贺难这一番“肺腑之言”,齐单的疑惑不能说是一扫而空,但也有些明了贺难的心情了。

    他眼中“贺疯子”那混沌模糊地形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知道为什么在贺难身上能看到两个截然相反的影子了。因为有所求而未得,所以他怕死;因为贱命一条,所以他不怕死;因为他是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所以他一定要跟随一个主子;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所以跟着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这就是蝼蚁的可怜之处啊,齐单心中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慨。“漂亮话倒是说的不错,我姑且认为此时的你是坦诚的。但是你我之间好像还没有互相信任到可以像这样谈论心事的程度吧?”

    贺难似乎根本没把这个尖锐的问题当场一回事,“从古至今以来,间谍最大的问题就是忠诚度,我可以因为情义效忠于我师父,也可以因为利益效忠于您。信任?这种东西对于间谍来说连个屁都不算。如果您真的还有余力,可以猜猜看我对您的谏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您放心,我肯定不会对您和盘托出就是了……您也不信任我不是么?但是从我今日赴此宴始,我师父对我的信任就不是十成了。”

    “如果不是十成,那和零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现在还不算是一条船上的人,您如果不放心我,或是您真没有什么参与朝堂纷争的意思,现在就把我从船上踢下去真来得及,您认为我是我师父派过来对您使反间计的死间都可以。但如果您想要的东西不止现在这些……我觉得之前我所说的一切都不算是酒后失言。”

    自古以来优秀的谋士都很擅长算账——算自己的账,算主公的账,算天下的账……苏秦的“合纵”,张仪的“连横”,诸葛亮的“隆中对”,毛玠的“奉天子以令不臣”……诸如此类无疑都是把“算账”这件事演绎到了极致。贺难当然不能和以上几位相提并论,但是他已经在话里话外把齐单的账算得很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可不是当下的局面而已,既然眼前这一位做叛徒都能做的理直气壮,自己没理由不用他来试一试,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把撕破脸皮的时间提前罢了,更何况自己手里还握着其他的筹码。

    只是齐单心中仍然有些不爽——自己似乎有点被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家伙给牵着鼻子走了。贺难……倒是结结实实地给自己上了一堂名为“喧宾夺主”的课。

    五皇子又思考了一会,便向贺难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入后厅。两人足足在后厅之内私语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出来。

    眼见时辰已晚,酒席也用的差不多了,贺难便随着朱照儿拱手告辞。正当他跨出大殿时,齐单突然在背后唤了他一声。

    “贺难……你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卑鄙无耻之徒。”

    他回过头来,看着负手立在大殿中央的五皇子,露出了一个和此前所有的假笑苦笑都不同的笑容,那是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您谬赞了。”

第四章 蓬莱夜话

    贺难一路七拐八拐,走走停停。在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之后回到了山河府。不过他并没有进门,而是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醒酒。

    其实他和齐单所言非虚,他想要平步青云,谁能给他更多他就会更倾向于谁,给齐单的出谋划策也算得上是上策,但是他确实没做过背叛师门的准备。事实上他向齐单表露心迹,也未尝不是师父的意愿。自己是个浑人,只有浑人才能把这谭清水搅浑。

    一个可以预测五步的棋手便是世所罕见的强手,而能先读十步的便是不世出的天才。齐单能读到几步?五步,八步,十步?这些完全都不在贺难的考虑范围内,因为贺难根本就没在和齐单进行博弈。他只是在齐单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然后这颗种子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浇水,施肥,那都是齐单的事情。

    当然,齐单也可以对这颗种子置之不理,任由它枯萎。只是没有任何一个思虑慎重的人会把这颗种子放任不管,人嘛,总是喜欢胡思乱想。而越是聪明人,反而越会相信自己的头脑,陷入这种思想的禁锢之中走不出来。

    被这夜风吹了半天,贺难觉得清醒了不少,便奔赴蓬莱阁。没想到,李獒春正提着一个灯笼站在阁前,看样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李獒春喜黑喜素,一身朴素的墨色长袍,不做修饰。贺难受师父喜好影响,也爱穿黑色衣衫,此时这两个人就如同一对身穿夜行衣的大盗一般,黑夜中只能见到烛火闪烁的灯笼和两张浮在空中的脸,煞是恐怖。

    “师父……你真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啊。”贺难甫一见李獒春,便倒起苦水来。

    “呵呵……我可什么都没做过。“李獒春捻着胡须微笑,但是这微笑中却透露出几分玄妙,显然是把“我就是要你猜”写在了脸上。

    “您选我来主审这桩案子的理由,我已经有答案了。“贺难诚恳地说道。“您还是别瞒着我了。”

    “哦?”李獒春被勾起了兴趣,“你先说说你是怎么理解的。”

    “您呢,是吃准了我不会因为畏惧齐单和江文炳的权势而免去江辰的罪行。杀江辰,是为了示威?警告?在我眼里都差不多。江辰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江家是一个庞然大物……”

    “我知道您是借此打压骠骑将军在朝中的势力,他们当然也一样知道。所以我在宴席上就全交代了,顺便还给齐单献了个计,让他买通我在您这当细作。”贺难接过了李獒春手中的灯笼,两人并肩而立,看着蓬莱阁周边升腾起来的水雾和烛光,这也算是不错的夜景了。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跟我交代的这个事情,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叫做卖主求荣?”李獒春并没有看向贺难,只是仰头遥望着月亮。但他的语气中却并没有责怪之意,就好像说今日都吃了些什么一样平淡。

    “卖主求荣?我可是为您,为山河府立下了汗马功劳。”贺难撇了撇嘴,“充其量算是为了自保而诈降片刻,算不得通敌。”

    “此话怎讲?”

    “我可是确定了齐单的确对您有不轨之心。如果他真没有这种想法,我说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砍了。虽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但那也得是二虎相争。您是站在哪一边的?您后面的可是太子,那可是真龙啊。五皇子对我来说那是大人,殿下;但是对于太子殿下来说,不过是区区一个弟弟而已。是不是太子向您授意我并不知道,但是您假我之手惩戒江辰,为的不就是先发制人么?我就是您用来搅混水,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一个诱饵罢了。”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贺难都表演的十分浮夸,一只手作持棍状,在空气中来回搅动。他所表演的词并不太敢对着师父说出来,这个词叫做“搅屎棍”。

    “好!好!好!“李獒春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晌,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连叫了三声好,让身边的贺难感到有些莫名。“阿难……你知道么,刚才的某一个瞬间,我甚至想对你动手了。”

    李獒春所说的……并非是假话,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李獒春的内心切切实实地产生了杀意——他的这个徒弟并不是自己所教过的最聪敏的,也不是最狂傲的,但他从来都没有一个弟子会妄自揣摩上意而且还揣摩的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更没有任何一个弟子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越俎代庖替自己做决定。最为重要的是——还真让他说着了一些。

    “这样啊……”听完了师父的解释,当事人却也一点也不在意。“很正常……人嘛,被人揣摩出来心思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封口。一个人知道了太多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李獒春摇了摇头,“并不全对。”

    “虽然你是一把好刀,锋利无匹,削铁如泥,正如你有聪明才智而又锋芒毕露,但却是一把无柄的刀。虽然锋利,但却不好用,强行驭使随时都有可能伤及自己。这样一把刀,如果不能驾驭,不如将其毁掉。除非……”

    “除非给它配上一个好的刀柄。”贺难接过了话头,看向自己的师父。

    “那……你的刀柄又在哪里呢?”李獒春直视着贺难的双眼,反问道。在自己的印象里,这个弟子从来没把什么人,什么事真正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骠骑将军府。

    齐单和江文炳目送走了朱照儿和贺难,又叮嘱了手下的张思明、杜亮两位大臣切勿在外妄言今晚之宴。张、杜两位本就承蒙五皇子提拔才得以入朝做官,今日之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旦传扬出去便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自然是不敢和他人多嘴多舌。

    “非要每次都是你唱白脸,我唱黑脸么?我好像越来越像没脑子的大老粗了。”待到只剩江文炳和齐单二人时,江文炳终于忍不住抱怨道。

    “哎……并非是你不能唱白脸,而是我实在唱不了黑脸,只能委屈你了。”齐单恭维道。不过这话也并没有说错,齐单那温润如玉的相貌气质,很难做出凶恶粗暴的样子。

    “嘁……”江文炳撇了撇嘴,齐单经常用话来哄他,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这个贺难还算有几分辩才,不过可远远不至于非他不可啊……这家伙可真不负他那个绰号,他就是个疯子。”

    “那如果让你用一件事物形容他,你会用什么?”齐单问道。

    江文炳不假思索道:“狗,一条好狗,同时也是一条疯狗。你还记得我们在水寒关从征时经常出去游猎吗?那时候我爹养了很多猛犬,其中有一条最为凶猛敏捷,那条狗可真是个捕猎的能手,甚至连狼都不敢与之争锋。但有一次它突然发起疯来,咬死了好几员将士,还差点咬伤了我,我爹不得已才杀了它。那个贺难就是这样的一条狗,虽然平时伶俐机敏,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天发起疯来会不会连主人都咬。养虎为患,养疯狗也是一样。这样的人,还是尽快除掉比较好。”

    齐单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他并不像是发疯,而是刻意为之,装成那副癫狂的样子。如果是我,会觉得他更像是一把好刀。”

    江文炳点了点头,肯定道:“是一把好刀,但也是一把无柄的刀,光有锋利的刀刃,却没有把柄。使刀的人会反受其害啊……”

    齐单半天都没有说话,江文炳觉得有些异样,便转头看向他。此时的齐单微微眯着眼睛,笑容很是神秘:“把柄么……当然有啊,而且是他主动送到我手中的啊。”

    江文炳怔怔地看着齐单,却一点也没有头绪:“是……?”

    “照儿。”

    “照儿会看上他?还是说……你真舍得将照儿拱手让人?”江文炳一时有些骇然。

    齐单摇了摇头:“照儿的心思……谁能说得清呢?但是我却能看出来贺难有些钟情于她。不过那倒也无妨,尚书大人不会将照儿许配给一个无名小卒,我也不会将照儿拱手让他。但是有了照儿在我这里,他便不敢随意造次。”

    “礼部尚书家的那个小姑娘?”李獒春问道,他在心中仔细地思量了一番,倒也觉得没错。朱照儿总是三天两头地跟着贺难往山河府跑,李獒春自然对她很有些印象。

    贺难对着师父谄媚的笑了笑,说道:“师父,弟子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我不知道事情到最后会演变到什么程度,但是我一个人微言轻的草民,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去管别人?礼部尚书大人虽然和五皇子、骠骑将军多有亲近,但是到了您胜了的那一天,还请您高抬贵手,留照儿一命。”

    李獒春也是过来人,怎会不懂贺难的少年意气?他没有作答,而是又捻起了胡须,笑道:“你倒是觉得我能胜。”

    贺难那溜须拍马的神情突然又正色起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弟子,从来都没觉得您会输。”

第五章 凶鹰猛虎

    是夜,骠骑将军府。

    将军府尚武,连护院侍卫都是骠骑将军从前线调下来的将士。江文炳醉心于武艺,那演武场便建在他居所之前。白天他常忙于公务,处理一些琐事,每日修炼武艺的时间便挪到了天色入暗的晚上。

    起初还有护院的侍卫怕少家主习武之时受伤,常立于演武场左右保护,更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与少家主较量武艺。江文炳对这些侍卫倒也来者不拒,不过渐渐地便没有侍卫再来了,因为自家这位少家主根本不会受伤,反而他们倒是经常带着一身伤病在院子里巡逻,偶尔江文炳一时兴起没收住手,不幸被波及的侍卫们只能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并非是这些侍卫不敢忤逆少家主,所以装作不敌。这些人都是一些老兵油子,什么阵仗没见过?又岂会因为怕伤到少家主而被责罚?从一开始对还未及弱冠的少家主轻视,到重视,最后到敬畏。从一打一,到一打十,最后到一拥而上列出战阵伺候。从第一次到现在为止,好像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左右,每年新调来的侍卫一茬换了一茬,可是江文炳连一次都没有败过。

    或许他会因为对方的奇招、变阵、旁门左道而居于劣势,但每过一招,他便能多看破对方一分,直到最后破解,战胜。每历一战,他便能多学习对方一式,直到最后精进,大成。

    江文炳,生来就是一头猛虎,他是一个天生的武学奇才。

    此刻这头猛虎正在庭院里练枪。十八般兵器,他最喜枪,手上这柄大枪重达八十斤,常人连使用自如都做不到,却远远不是他所能驾驭的极限,但这个重量的长枪对他来说是比较趁手的。这柄重枪在旁人手中只能怀抱或者抓举,而在他手中舞动起来却虎虎生风,如蛟龙探爪般威猛,蟒蛇出洞般凌厉。

    一套枪法使完,他正敛息凝神,回味其中奥妙,却听见附近有人拍手称赞。江文炳猛然回首,却见那拍掌之人并非在自己身周,而是站在了自己居所的屋顶上。

    来人一袭黑色短打,黑巾蒙面,称赞道:“人都说骠骑将军膝下有一位了不得的高手,今日一见,岂止是一位高手,称之为神人也不为过啊。”

    这黑衣人话里话外既有夸赞,又不无挖苦之意,江文炳如何能受得了这份气?他昂首看向这位不速之客,高声道:“看阁下之意,也是一位武林高手,何必如此遮遮掩掩?不如下来,我们切磋切磋。”虽然江文炳外表粗犷,齐单也常说他是个粗人,在外人面前也一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样子,但他内心却也有自己的考量。他知道这黑衣人能悄无声息地接近自己,心中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此时他右手中长枪早已蓄势待发,唯恐这黑衣人施展暗器偷袭。

    果然不出江文炳所料,话音刚落,便从那黑衣人的衣襟处飞下来三把飞刀。江文炳早有准备,手中长枪轻提,将那三把飞刀一并拨落。那黑衣人却趁着江文炳提枪挑刀时飞身下来,直落在江文炳背后,腰间长刀出鞘,直向他腰间斩去。

    只听“铛”的一声金铁交击之声,江文炳竟是将手中那柄长枪在背身作格挡之势,将黑衣人的腰刀拦下。黑衣人未想到江文炳居然在背后都能招架的如此精准,唯恐他有后招,忙闪身回避重整攻势。江文炳招架之势未尽,顺势又回身一横扫一斜刺,杀了一个回马枪过去,却见那黑衣人如泥鳅一般接连两次从自己的枪锋之处低身滑走。谁曾想到黑衣人这一弯腰,一闪身便救了自己一命。

    “好身法!”江文炳不禁赞叹,他此前和侍卫们练武,时常遇到背后偷袭,招架之后的回身一扫一刺屡屡都能得手。虽然这名黑衣人躲闪的动作并不潇洒,但这两记杀招却躲得一干二净。

    “你背后是长了眼睛么?”黑衣人怪叫道。这样精准的背身格挡,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做得到。而那紧接着的两招回身刺,更是直指自己要害。

    “唯手熟尔!”这一轮是江文炳率先出手,猛虎一样庞然的身影暴起发难。在黑衣人的眼中,江文炳的速度丝毫不逊于自己,枪尖甚至比声音更先至自己眼前!

    黑衣人不敢硬接,长枪自他侧身而过,手中刀光又提,宛若冲天的蛟龙。那刀刃如龙头猛然坠下,高擎着的钢刀从江文炳头上劈落,向着他的脖颈咬去。

    长枪间合太大,在近身战中不如单刀灵巧。江文炳急退两步横枪招架,却见那刀并没有劈下来。那黑衣人而是就地一滚,翻到了江文炳刚才所站的位置,将那被挑落在地的三把飞刀拾了起来。

    “这三把飞刀……是宝贝?”江文炳看他有机会伤到自己,却只是为了找个空当去捡那飞刀去,不禁奇怪的问道。

    “不是。”黑衣人说道,“只是怕一会你捡了去不还给我,用这飞刀去查我的身份。”

    “呵呵……”江文炳轻笑了两声,言语满是不快之意,“既然都来了,你还觉得你有命走么?”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同时发力,于这演武场的中央交战起来。战团中身影飘渺,兵戈争鸣。虽然只是两人交手,却如同沙场混战厮杀一般,刀枪摩擦之声不住响起,令人觉得分外刺耳。

    战了约莫八十个回合,那黑衣人单脚在地上一点,便纵身向后飞出去五步。两人交锋不分上下,但终是黑衣人攻势不济,先作退却。两人都心知肚明,再这么打下去,便是江文炳要胜了。

    “你那另一把刀……还不使出来么?”江文炳此时占了便宜,便出言嘲讽。他早注意到了黑衣人腰间还挎着一柄长刀。

    黑衣人沉默了半晌,又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高声道:“再来!”

    旋即,双刀齐出。

    这黑衣人第二把刀出鞘时,江文炳顿感杀意格外凝重。他只分神了一瞬间,那黑衣人便已然欺身上来,身形如鬼魅,刀光如雷霆。

    两把刀天雷激荡一般轮番劈斩下来,黑衣人竟然一转之前愈战愈颓的攻势,反而在场面之上压制住了江文炳。这两把刀之间攻守转圜进退自如,密不透风的刀阵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包裹住了江文炳。此前江文炳只道这黑衣人一把刀便只是一把刀,横劈纵砍虽然迅猛凌厉,但仍是一板一眼。现在加上了另一把,倒像是有十把刀同时从各个方向要将自己搅成碎肉一般。

    江文炳且战且退,此时已被逼到角落,只见他突然大吼一声“喝啊!“黑衣人只觉得浑身一滞,便被江文炳手中的巨枪荡开。

    演武场上,两人又保持了一段距离。一个枪身低按,如虎豹铁尾,似猛虎磨牙吮血。一个双刀斜指,如鹰隼两翼,是凶鹰展翅飞扬。

    倏然一瞬,双雄暴起,两人又战在一处。双刀抡圆如日,刀口裹挟劲风,江文炳只道这刀不似刀,却像磨盘辗压下来。巨枪刺若繁星,枪锋寒意森然,黑衣人心说这巨枪居然如此难缠,仿佛巨蟒绞杀,叫人动弹不得。

    两人缠斗半天,不分上下。黑衣人此时却在呼吸之间寻得一个空当,右手刀快斩下去,划伤江文炳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没成想这乃是江文炳故意露出来的破绽,他右手执枪荡开黑衣人的双刀,随即一脚正踹在黑衣人的胸膛!黑衣人的身体顿时如皮球一般向后飞去,紧接着,江文炳竟然把手中巨枪当作投枪一样掷了出去!一般大小的枪戳进人的身体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血窟窿,而这巨枪若是贯穿胸膛,甚至会将人撕成两截。黑衣人自知处境不妙,只好将左手刀弃掉,手掌硬生生地握住了枪头!

    江文炳,紧随枪后而来。

    此时的江文炳赤手空拳,不带甲盔,竟然以双手对上了那黑衣人的单刀。这一对铁拳,竟然真如铜铁一般,与那单刀相撞发出了金铁交击的爆鸣!

    看那肉掌与钢刀相抗却毫发无伤,黑衣人不禁惊愕了一瞬。而就在这瞬息之间,江文炳右拳发劲,又轰在了黑衣人的胸口之上。黑衣人只觉得气血上涌直冲头颅,脚下急忙轻点砖石,又如之前一般退开。

    “罡气?“黑衣人调整身姿,一个鹞子翻身向后退却,稳稳落地。

    江文炳双拳紧攥,大口喘息了两声:“居然被你连罡气都逼出来了……那你就更不能走了!”

    黑衣人趁着江文炳喘息之时,也放缓身体重运气息:“不光是拳头……你刚才那一吼也是动用了罡气吧……我说我怎么会感觉体内气血翻涌头痛欲裂呢……”

    江文炳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黑衣人,目光森然满怀杀意,良久才道:“你还真不是那种我不动用罡气就能轻松摆平的对手……况且你也掌握着一些其他的真气法门吧,不然你刚才怎么敢直接用手抓我的枪尖?”

    罡气,是一种体内真气,许多武学走到瓶颈,外功难以更为精进一步的武者为了登峰造极,慢慢开始钻研起了内功之法。通过锻炼体内的气息,并加以运用,形成了不同的真气。“罡气”便是其中最为刚猛的一种,外放时能包裹身躯、兵器,使肉身如铜墙铁壁一般坚硬,使兵器更为锋利。发音时若运用罡气,声如洪钟,吼叫如雷,振聋发聩,甚至能直接冲击对方元神。传说将罡气练至化境者,甚至能以罡气破空而击,穿金碎石,分山裂地。

    黑衣人凝视对方,也知自己并非他敌手,心中开始盘算起走为上之策。倏地自衣襟处抛出两个烟丸,那两个烟丸落地之后便散出数股浓烟。江文炳见对方要逃,连忙冲进烟雾中欲捉拿对方,黑衣人却倚仗身法迅捷,早捡了自己刚丢下的左手刀,将双刀入鞘,便借着烟雾的掩护飞檐走壁,逃之夭夭了。

    眼看着浓烟散去,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江文炳体内热血冷却下来,脑海中不断思索这白玉京之中有什么使双刀的好手,冥思苦想之下,却也不觉得哪个使双刀能有如此的本事。末了,他便心事重重地出了府门,直奔五皇子的府上去了。

第六章 金风玉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暂且不提江文炳要如何查明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且说这位黑衣人一路飞檐走壁驭使轻功溜出了骠骑将军府,寻了个偏僻处将一身夜行衣一脱然后点起火折子烧掉,将腰间配的双刀藏了起来,便化扮作了一个约莫三十岁,神态颇有些放浪的青衣游侠的模样。

    白玉京繁华极盛,况且天子脚下,不设宵禁。城边街市仍有青楼酒肆开张,这青衣游侠三转两转边来到了一处较为雅致的酒楼。

    在店小二的接引下,青衣游侠来到了酒楼的二楼,此时二楼较为冷清,只有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摆着一些小菜和两壶美酒。

    “燕兄。”这个翘着二郎腿的大爷居然是贺难,贺难此时见了这位青衣游侠,便叫出声来。

    青衣游侠则是黑着一张脸,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小子,差点害死老子。”

    贺难的观察力十分敏锐,乍一见青衣游侠,他就看出了对方步伐有些散乱,似乎是气血不畅,此时又听得埋怨,自然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这青衣游侠手段非常人所能敌,心中也有些诧异:“燕兄你……难道也奈何他不得?”

    青衣游侠并不言语,只是伸出右手来凭空一指,贺难面前的酒碗竟然爆裂开来,碗中的琼浆玉液顿时泉涌一般喷发,酒浆混着碎片,飞溅两人一身。贺难知道青衣游侠并非是消遣他才会来这一出,脱口而出道:“真气?”

    青衣游侠,也是身负驭使真气之法的人。贺难见状,便知晓江文炳与青衣游侠,乃是一类人。但见青衣游侠脸色,只怕那江文炳的真气造诣,不在青衣游侠之下。

    青衣游侠长叹了一口气,举起手中酒碗自酌自饮,神色有些黯然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与他此时是四六之数。若我有心杀他,不惜以命相搏与他同归于尽未必不能成功。但以他的天资,若是再过去十年……他恐怕都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青衣游侠每说一句,贺难的瞳孔便扩大一分,只因实在是难以置信。

    眼前的这位青衣游侠是什么人?他乃是李獒春所设的四枝“暗箭”之一。

    山河府的水门,藏龙卧虎,奇人汇聚。行事向来公正无私,光明磊落,世人皆知。但是光有抛头露面干大事的还不够,还需要有一些——干脏活的。于是,在山河府明面上的四大高手、四杆“明枪”之后,四枝“暗箭”应运而生

    四杆明枪名扬天下,乃是水门的四位统领,享有官爵俸禄,而四枝暗箭则全无此待遇,只是默默隐匿于阴影之中。这四枝暗箭不好与四杆明枪相比,但每一枝都是李獒春的死士,只要李御史发话,刀山火海也危身奉上,险不辞难。与其说是山河府的四枝暗箭,不如说是李獒春一个人的四枝暗箭。李獒春的理论是“贵精不贵多”,尤其是这些暗中执行任务的刺客们,能力其次,忠心第一,万一这些人中有人怀有异心或者一时失言,对自己来说就是最大的灾难。

    虽然坊间有些关于暗箭的风闻,但十之八九都是空穴来风,胡说八道。这四枝暗箭,甚至连山河府的大多数门人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姓甚名谁。贺难也只是和其中这一位在机缘巧合之下相识,私交甚笃。

    贺难眼前这位青衣游侠、他口中的“燕兄”,全名叫做燕春来。

    “他……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小了你将近十岁。竟然能在你之上么?”贺难虚着双眼看向燕春来,心中仍有些不信。师父向来谨慎持重,暗箭当然是择优而取,四枝暗箭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但就这样的天才却能断言江文炳不出十年便能远胜自己,实在是难以估量的天分。不过这样看来,自己倒是高估了江文炳对自己的敌意了,他有这样的本事,如果真想杀自己,岂会被齐单轻易拦住?想来不过是做戏给自己看,让自己出丑罢了。

    贺难这样想当然没错,他确实高估了江文炳对自己的敌意,也低估了身为骠骑将军长子的江文炳的器量,但是他还低估了一点……齐单的实力。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人之间的较量更是如此。四枝暗箭中我虽然年龄居第二,但天分可能是最低的。不过就算如此,十年后能和这头猛虎一较高下的,或许只有小四?”燕春来这桩心结来的快,消解的也快。胜败乃常事,只要不死终有再精进的机会,他虽自感无望,但却对口中的“小四”有着些许期待。

    四枝暗箭中,另三人都是执拗之人,唯有燕春来性格淡泊随和,虽然久居晦暗之中,但却如归燕、春风一般写意逍遥,与世无争。他自评武学天分造诣最低,可能也是受了这性格的拖累。

    贺难对其他三枝“暗箭”几乎一无所知,燕春来对此也守口如瓶,但此时他听闻那位“小四”有可能比肩江文炳,便打起了燕春来口中这位小四的主意。

    “你在打小四的主意,对吧?”燕春来看贺难有些心不在焉,便一语道破他心中的如意算盘。

    “有何不可么?”贺难被人道破心思,却也不觉得尴尬,他正盘算着怎么从燕春来口中套出关于他这位兄弟的信息。

    燕春来仔细地端详了贺难一会,摇摇头说道:“你的性格就已经够古怪的了,他比你还古怪的多。你我交情不错,我不想害你——你见了小四,恐怕是要死的。”

    贺难最听不得别人这样说他,在他心里,哪怕是比古怪,比卑鄙,比猥琐,他都不认为有人能胜过自己,不服气道:“我又没犯在他手上,他凭什么杀我?”

    燕春来正色道:“在小四眼里,想窥探自己身份的人,都要死。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除了御史大人和另外三枝暗箭外,再无旁人。你若是真去寻了他,就算死在他手上,御史大人也不会说什么。”

    贺难听燕春来此言,心思一转,便作犹豫状,向燕春来说道:“你可知道我师父这次为什么招你回来?一是为了探那江文炳的底,二就是为了保护我。我假意投靠五皇子一派,并向他透露了很多我师父的筹策,目的是为了请君入瓮,但若是他看破了此局,叫江文炳来杀我,又坏了师父的大计,又该如何?本来以为仅你一人便已足够,但现在看来,至少还要一人回来。我个人的命虽然轻贱,但在师父的大计中却是重要的一环……所以我非得寻他不可。”

    贺难的作戏十分逼真,几乎是声泪俱下,句句交心。一方面晓之以两人交情,一方面动之以大业事理,使得燕春来也有些踌躇。两人相持半响,最后还是燕春来先动摇了,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无权定夺,还须先向御史大人报备。关于小四,我只给你些提示,若你能找到他,当然最好。若你没找到,便别再去寻他。”

    言罢,他便伸出一只手指来,蘸了些酒,在桌面上写下浅浅的六个字。

    钺月,画舫,红雨。

    次日天还未亮,贺难便纵马自南门出了白玉京,快马加鞭直奔钺月城。

    钺月城离白玉京相去有些距离,约莫三日的路程。人皆言白玉京繁华,钺月城犹有甚之。钺月城毗邻盛国的第一大江“月涌江”,航运发达,又是盛国中部的枢纽地带,城中有三大绝景,名动天下。

    燕春来对贺难写下的“画舫”二字,便处三大绝景之一,唤作“云梦仙画”。这云梦二字是指钺月城的盛国名湖云梦湖,云梦湖上有画舫,乘画舫游湖观景乃是王孙贵族的一大乐事,更有无数才子佳人经常在此赏湖吟诗,逍遥快活。

    燕春来给自己的提示前两个都有迹可寻,唯独最后“红雨”二字不知所云,这天上怎么会下红色的雨?又或者是和师父吟过的那首诗有关?

    贺难为师父整理书房时曾经看到过墙上挂了一张字帖,上书为“檐上红雨说夏去,堂前归燕衔春来。雷音宝刹徐徐锁,青风吹得鬼门开。”

    燕春来!燕春来的名字正应了那第二句“堂前归燕衔春来”!那么他所说的红雨,便是小四的名字!

    一进钺月城,贺难便嗅到了空气中的花香味。云梦湖的云中堤也是赫赫有名的,堤岸上百花齐放,如天边彩霞照云。无论是春去秋来,都有不同的花开景象。贺难牵着马沿着人潮涌动,不一会就望见了远方湖色。

    这三日之内,贺难几乎是马不停蹄。他向来无心流连于景色,此去钺月城,只一心为了找到那位小四。但此时此刻一见这云梦湖景,他也不禁在心中赞叹这天地自有造化神工,名不虚传。

    此刻天色渐晚,夕阳落水,初月凌天。那湖面上金光粼粼,光华正盛,仿佛日月同照其中。贺难心中的焦躁此时也慢慢淡去,只顾站在岸边凝神痴痴地看着落日,好似全然忘了凡尘俗世。

    一抹红衣倩影从他身边悄然而过,步步生莲地登上了画舫。贺难此时才还过魂来,看着那红衣姑娘袅袅娜娜的背影,忙向画舫的船夫问道:“船夫兄弟,请问那位姑娘……”

    粗犷的船夫汉子笑了笑道:“那位姑娘好像是个画师,时常来云梦湖采风,我在这画舫上已经有不少日子了,经常能看见她来此作画。”

    这位红衣姑娘时常在此,莫非她便是燕兄口中的“红雨”?那位脾气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四,竟然是个女的?

    贺难不通武艺,但是却修习过轻功——他和太多人结过梁子,生怕哪一天就会被人弄死,为了保命护身,时常会与水门的师兄们探讨研习轻功之法,对此倒是颇有些造诣。眼见那红衣姑娘站在船头,画舫已经离岸,容不得自己多想,他便纵身一跃,直飞向画舫的楼阁顶上,口中大声询道:“画舫上可是红雨姑娘?”

    贺难此时凭虚御风,纵身百转,稳稳地落于画舫的红顶,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红衣姑娘。

    站在船头的红衣姑娘听闻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便蓦然转过头来,视线触及那画舫的红顶之上。

    贺难……从来没见过如此的女子。

    红衣姑娘眉如玉盘镶柳叶,眼若白璧盛桃花。巧笑时身姿摇曳,似云间月华清丽皎皎。回转间衣袂飘舞,似天上花火辉光灿灿。这姑娘周身如有紫气浮生环绕,又如焚香之烟般可望不可即。

    红衣姑娘每日来此寻景临摹,却不想今日于此却置身画中。

    采风的红衣姑娘嫣然回首,踩湖中淡月于足下;寻人的黑袍少侠从天而降,负残阳猩晖在背上。

    如此瞬间,竟构成了一副绝妙的画卷。此刻仿佛只有一句话刻在贺难的脑海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七章 攻讦两端

    红雨姑娘看见了贺难,虽然脸上还挂着笑意,但眼神却已产生了变化。

    同在都御史李獒春手下做事,山河府的绝大多数官差都不知道暗箭的存在,但暗箭可以说是对山河府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贺难自然是其中最为扎眼的人之一。红雨姑娘当然对贺难没什么好感,因为她性格清冷娴静,素来不喜那些张扬跋扈,桀骜不驯的刺头,也不爱做口舌之争,唇齿之辩,只觉得聒噪非常。而贺难,恰好两样都占,自然是令她有些嗤之以鼻。

    不过红雨姑娘对贺难也有几分好奇——他从来都是那副嚣张的样子,至今还没被人把头给扭下来,到底是运气好受到御史大人的庇护还是真有些本事?

    “是红衣姑娘,不是红雨姑娘。”红雨假笑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红雨心道贺难来此寻找自己,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先骗过他再说。

    “这样啊……是我认错了,唐突佳人,请勿责怪。”贺难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向红雨抱拳施礼,转身作离开状。

    正当红雨松了口气时,异变陡生。贺难竟抬手掷过来一把飞刀,直奔红雨的心口。情急之下,红雨却也忘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芊芊玉手一指,不知何物竟然将那柄来势汹汹的飞刀磕开,只见到那飞刀径直落入湖里去了。

    红雨再一抬头,却见贺难已经盘腿坐在画舫的红顶边上,一只手拄着大腿,另一手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她:“寻常的姑娘可没有这种本事吧?”红雨被贺难如此戏耍,有些恼怒,又轻抬玉手,贺难只觉得脸侧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他用手去摸被划过的地方,只见有一丝殷红留在手指上。

    “既然已经被你猜到了,那我便承认就好了。这一下只划破了你的脸,权当是给你个教训。”红雨微蹙绣眉不悦道。“有话快说。”

    贺难想了想,说道:“这个事情有些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不如我们找个酒楼坐下来,边吃边说。”

    红雨盯着贺难的脸,看他神情诚恳,不似之前般轻浮,或许李御史真的有事召自己回去,又觉得他并不能将自己怎样,便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贺难低头看了看,画舫距离岸边并不远,自己完全可以凭借轻功“飞”回去,便对红雨说道:“那我们现在就上岸吧。”却见红雨眉目间一下子就犯了难。

    “难道……你不会轻功?”贺难见红雨的表情如此为难,便开口问道。

    红雨不想搭理他,但是也只能将头扭到一边,微微点了点头。贺难见状,便嘿嘿地笑了两声。还未等红雨思考贺难发笑的原因,只见自己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整个人已经离了画舫有两三步远。

    待到落地时,红雨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贺难将自己一把横抱起来,抱着自己从画舫回到岸上。她年方十七,正是青春妙龄,还从未有男子敢对她行这样的越轨之举,不由得心下恼火,羞愤道:“你……怎么能这样?”

    眼见红雨又将手抬了起来,贺难唯恐她一气之下将自己误杀,忙不迭地按下了她的手腕,口中叫道:“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这点事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谈正事吧。”

    红雨羞怒之下,本来将要出手,但她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贺难这一番话让她稍微冷静了下来,只得用一双杏目瞪了贺难一眼,便自顾自地顺着人群走向了街市,贺难见状,心下也松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红雨身后。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酒楼。这酒楼无甚特别,门外立着的酒旗却是用银线刺的,绣着颇为秀气的“如意”两个字。贺难望见那“如意”二字,嘴碎道:“如意酒楼?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天到晚都没几个客人,怎么能如意呢?”红雨本来在前面走着,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贺难只道是他嘴碎让红雨感到心烦,便闭起嘴来不再多言语。

    这酒楼果真如贺难所言,客人寥寥无几,乍一看真是一副不如意的样子,但店里的装饰却不同凡响,器具古朴,四壁镶花,一看便知文人雅士喜居之所。几桌客人也都是穿着、样貌皆不凡,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千金。

    两人落座于二楼的边角处,要了几个小菜和一壶好酒,贺难还特意点了两碗店小二推荐的鱼汤。

    二人对坐,相顾无言。还是红雨先开了口:“说吧,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贺难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自酌自饮,说道:“因为山河府和我的缘故,有一些人盯上了我师父。前几日我和燕春来燕二哥见了面,他说盯上了师父的那些人里有一个颇为棘手,连他都搞不定。燕二哥对我说能搞定那家伙的恐怕只有你,或者你们俩联手……所以我就向师父请了命要召你回去和燕二哥携手共除他的心腹大患。”

    这话倒是在撒谎,贺难哪里有向李獒春请命的时间?他前脚刚和燕春来分别,后脚就打马来了钺月城。他根本就是听了燕春来说小四武学天赋绝顶,想蛊惑这个未来的高手给自己当私人保镖。

    贺难这真假掺半的话在红雨听来倒是合乎逻辑,毕竟李獒春乃是当朝御史,能对他不利的人都是非同一般的权贵,就算李獒春掌握着山河府,也不好对这些权贵下手,只能倚仗他的“暗箭”们。不过红雨当然不全信贺难这一套,她从贺难的话里倒是品出了些别的意思:“别拿李御史出来作挡箭牌……我看被盯上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吧……”

    贺难看着红雨那虚着眼睛质疑的表情,悻悻地干笑了两声,拍马屁道:“红雨姑娘……果然冰雪聪明……此事的的确是因我而起,可是事情的严重性我可半点都没有作假。”

    听他这么说,红雨的好奇心不禁被勾了起来:“如果你说的句句属实……那你捅得娄子究竟得多大?”贺难虽然是个刺头,但只不过是个小角色罢了,这么大的朝堂,他连里面的一粒灰尘都不算,他又能惹多大的麻烦呢?

    贺难见红雨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抵触,便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从头讲起罢。”他便从江辰一案的始末开始述说,而他讲这故事倒是颇有几分说书的意思,居然还有情节草蛇灰线一般环环相扣,不过多数都是他借他人之口自吹自擂,吹捧自己神机妙算、策谋深长、智略沉密;他甚至还在讲述时加入了“您猜怎么着”诸如此类的互动,红雨被他这样逗得发笑,甚至想入非非觉得贺难要是去勾栏瓦肆做个说书先生,肯定比现在高不成低不就还惹一身腥臊的强多了。其间几道小菜不断上来,贺难以菜下酒,讲至兴起时还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甚至还变戏法一般从怀中变出来一把纸扇,看得红雨目瞪口呆。

    “你……小声一点。”红雨突然打断了贺难,她微微偏了偏头,示意贺难旁边还有别人,让他不要继续卖弄。贺难顺着红雨的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不知何时坐上来了一桌客人,三个汉子正面露不悦地看着自己。贺难冲着三个汉子笑了笑,低声对红雨说道:“那两味汤还没上来,我去催一催。”

    贺难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让自己掉脑袋,此刻居然在酒楼里大肆宣扬。红雨不禁思索着这家伙到底是胆子大还是愚蠢。

    不多时,贺难倒是自己端着那两碗鱼汤回来了。他将两碗汤放在酒桌上时,还趁机摸了一把红雨的玉手。红雨见贺难的行为如此不知羞臊,一双杏目怒瞪他:“你……!”而贺难却依旧嬉皮笑脸:“不用谢。”

    红雨的琼鼻中闷哼一声,不屑与他计较,便低下头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那碗鱼汤,两人又回到了刚开始那种诡异的沉默中去。

    这话痨过了一会,按耐不住,又贱兮兮地没话找话:“你……当真不会轻功吗?”

    红雨心中气也消了一些,回应道:“何止是轻功,我连武功都不会。”

    此话一出,贺难的嘴里简直能塞进去一个猪蹄膀。燕春来明明对自己说小四是四枝暗箭中武学天赋最高的,是十年之后唯一有望比肩江文炳的高手,可是红雨姑娘却说自己不会武功?刚才在画舫之上弹指便能抵御飞刀,隔空伤到自己又算怎么一回事?贺难此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口中只吐出几个零星的字来,“你……我……啊?”

    红雨见齿坚舌利的贺难都被自己噎住了,心中不免一阵得意:“虽然我既不会武功,也不会轻功……但是我有真气啊。刚才在画舫上挡开飞刀就是驭使真气……厉害吧?”

    “厉害……厉害……”贺难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也是第一次听闻有人可以不练武术,不锻肉体便能驭使真气的。果然是天外有天,今日算是见到了。“好了,吃饱喝足去……”又不多时,酒菜都已用尽,贺难开口道。又觉得此话不太妥当,忙改口道:“我们现在就动身回白玉京吧。”

    没想到红雨此时竟说道:“谁答应你要回白玉京了?说到底这还是你自己的主意而不是李御史的意思吧?”

    贺难一下子懵住了,好像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费尽脑筋对红雨讲出来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般,他突然感觉心力交瘁,气急败坏地说道:“你……难道我白给你讲这事情了?还是你真的没意识到有多严重?”

    红雨不屑地笑了笑,脸色十分得意,仿佛大仇得报一般:“故事倒是有趣,可是据我所知你又不会武功,我若是不跟你走,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第八章 林中遇劫

    红雨本以为贺难对此无计可施然后恼羞成怒,不过她也并不在意——贺难只是一介书生,并不是打手,虽然他会一些粗浅的轻功,但对于武功他可是一窍不通。自己身怀真气,如果他真敢用强,一息之内便能让他束手就擒。

    但没想到听了自己这话,贺难反倒是一脸奸计得逞的邪笑道:“我是不会武功不假,但是你不也不会么?男子的体魄可不是你一个黄毛丫头能比的。”虽然这话没错,但是从贺难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有些怪怪的——以他的体格其实也就只能制服一些稚气未脱的少年和姑娘了。

    “你忘了我有真气么?”红雨反唇相讥,但此时她背后却隐隐冒出冷汗,以她对贺难的观察,这家伙是擅长阴谋诡计那一挂的老乌龟,不到最后时刻不会露出那样的怪笑。

    “那你倒是试试能不能使出来啊!”贺难突然笑的十分放肆,仿佛山洪暴发一般。

    红雨气极,忙抬手驭气,想给贺难一个教训,却发现自己体内经络受阻,气脉凝滞,那真气还不如自己的呼吸明显。“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贺难的表情此刻已经得意的无法描述,狞笑着说道:“敛气散……这个东西你不会不知道吧。服了敛气散的人在一段时间内体内的气脉会封闭,真气无法运行,现在的你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不如你想想是什么时候我对你下的药?”

    “是……鱼汤!”红雨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刚才的片段,贺难只有为自己取鱼汤时才有机会下药!

    “真聪明。”贺难出言嘲讽道,表情十分猥琐难以描述,“我可没有那么好心主动为你盛汤。”

    “既然红雨姑娘是个聪明人,那应该知道现在你我之间孰强孰弱。我不逼你,只是形势逼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也不会害你,这敛气散的剂量大概能持续三日,正好是钺月城到白玉京一路上的时间。到了白玉京,面见我师父之后,对我要杀要剐随你定夺——今日实在是冒犯了。”说着说着,贺难的表情又变的诚恳柔和下来。

    红雨虽然愠怒,但她不得不承认贺难说的、做的,于他自己都没错,只怪自己粗心大意才会被他算计。更何况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无论手段多么高强,心智多么坚定,心肠软却是天生的,看贺难此时的态度诚恳,只好不太情愿地应允道:“那……好吧。我随你回去,但是在路上你可不能再像这样欺负我。”末了还逞强似的补充了一句:“到了白玉京之后,我自会把今日所受的耻辱要你偿还回来。”

    贺难听闻红雨的态度有所转变,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轻轻笑了笑:“好说。”便拉着不情不愿的红雨离开了这座酒楼。

    两人争辩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却架不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难只骑了一匹白马过来,知道不能委屈红雨和自己同乘,便向她询问道:“这附近有什么车坊吗?我们再租一匹马来,这一匹马终究是有些不方便。”

    红雨听完,稍稍思索了一下,便引着贺难去了附近的一处车坊。这车坊也没什么稀奇,但和那酒楼一样,都挂着个“如意”的招牌。

    红雨向贺难介绍道:“如意商号是钺月城中的大商号之一,经营着不少食肆、驿站以及其他的商品生意,因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所以颇有些名气。”贺难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

    两人进了车坊,向店家道明来意,便跟着店家向马厩去了。

    不多时,贺难不知突然想到什么,便俯身到红雨的耳边,窃窃私语了两句,红雨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听你的。”

    贺难听得红雨应允,便转头问店家:“你们这儿有没有马车?”然后还补充了一句,“要车厢宽敞一些的。”店家带着两人又到别院看了看车厢,没想到贺难对此都不是很满意。

    店家道:“这些已经是最好的车厢了,如果公子还嫌不够好,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贺难摇了摇头,说道:“并非是不够好,而是不够大。这些车厢都是给公子姑娘们乘坐的——我想要一架拉货物的板车。”

    店家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有啊。”不多时,他便拉来了一架上面还残存着干草、麦秸等饲料的板车,“这是我们平时用来拉草料的,够大了吧。”店家颇有些得意道。

    贺难点了点头“确实不错。”他转头看向红雨,想征求红雨的意见,却看见红雨姑娘正捂着鼻子,满面的嫌弃之色。“好臭啊。”

    店家听了红雨的话,悻悻道:“姑娘此言差矣,这一架已经是最干净的了……常年给马拉草料放在马厩里,沾点腥臭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红雨突然恶狠狠地看向贺难:“你不会想让我坐这车吧?那我就算死也不跟你回去。”

    贺难低下身子,凑近了那板车,仔细地嗅了嗅,对红雨说道:“让你坐这板车确实委屈你了……你来骑我的马,我坐这车上。若是你还嫌味道大,便找个手绢绑在脸上捂住口鼻就好了。”

    红雨看到贺难委曲求全,也不愿再咄咄逼人,轻轻白了他一眼,便从袖中摸出来一副面纱戴在脸上。“那就依你说的好了。”

    和店家商量好这板车的价格,红雨先骑上了贺难那匹白马溜了溜,称赞道:“不错。”贺难便和店家一起给自己的马套了缰绳牵着板车。

    盛国的城中平时禁止骑马,两人就这样一路牵着马出了钺月城的北城门。红雨翻身上马,身着红衣,面上白纱,裙下白马,美人英姿飒爽。贺难……一屁股坐进板车的车厢里,身上麦皮,头上草屑,腚下……不提也罢,坐在那板车中只露出半截上身,探出头来四处张望,比起之前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倒是滑稽了许多。

    两人沿着钺月城向白玉京的官道慢慢走着,临一岔路,贺难突然叫了一声:“走小道。”红雨在马上转身瞥了他一眼,揶揄道:“小路颠簸,你也不怕把……腿磨烂了。”其实她是想说些屁股,但姑娘家又觉得说出来太过不雅,只好改口称腿。

    贺难倒是不以为意,说道:“无妨,小路更方便一些。”也不知道这方便指的是什么。

    红雨听完没有再作反驳,便打马转向那山野小路去了。小路果然颠簸不平,贺难被硌得呲牙咧嘴,还差点从车上颠了出去,红雨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看贺难的状况,那滑稽的样子让她看得只想发笑。

    过不多时,只听见背后一阵纷杂散乱的马蹄声,二人双双回头去看,却见身后三人三马,烟尘滚滚,似乎是直奔二人而来。红雨心道不妙,赶紧快马加鞭,只是这马再快,毕竟还拉着一架车,又怎能快得过轻骑?

    那三人三马追上了红雨二人,只将他们两个连骑带车团团围住。

    “别着急走么!”三人中为首的那个汉子先开口叫道。

    贺难从车厢中探出头来,却发现这三位好生面熟,原来是在酒楼中坐在他二人身边的那三位大汉!

    贺难干笑了两声,主动搭话道:“三位大哥是为了钱财来的吧……小弟身上银两带的不多,但也有一些能当作买路钱。还请三位大哥高抬贵手,请勿害了我二人的性命。”

    为首的汉子朝着地上“呸”了一声,说道:“钱财我们不缺,不过刚才在酒楼,看见这个骑马的丫头倒是生得漂亮……”

    红雨听这汉子马上要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顿时娥眉微蹙,面如寒霜。贺难也不愿意听这三个汉子的污言秽语,连忙从车厢中爬了出来,轻轻握住她牵着缰绳的手以示安抚,又冲着那汉子谄笑道:“这位大哥……我夫妻二人自小便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到今天实属不易,不如您三人随我到白玉京的家中,小人定将家财全数奉上,来赎我二人的性命……”

    那汉子冷哼一声,又道:“你还是留着你那些钱去阎王殿当作买路钱吧!”随即拔出自己的腰刀,照着贺难的颈上砍去。

    刀光飞闪,一看便知绝非山野中劫道的普通匪徒所能佩戴如此宝刀,这汉子也远胜寻常悍匪的实力,贺难大叫了一声“且慢!”便就地打了个滚躲开了冲着自己头颅的一刀。

    “又怎么了?!”汉子满脸的不悦,冲着贺难咆哮道。

    贺难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说道:“这位大哥……就算是死,在下也想做个明白鬼,您三位若是真要劫色,掳走我妻子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我的性命呢?”

    听完这话,那汉子鄙夷的笑了笑,说道:“你这厮还真是有够无耻的,为了保命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贺难啊……你这小人真是死有余辜!”那汉子大吼一声,如同平地惊雷,手中钢刀梅开二度,直奔贺难的头颅。

    持刀的汉子只看见贺难站立在原地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脸上全是得意的笑容。而下一秒,自己的视野里便全是树荫遮蔽着得天空和胯下骏马的马肚子了。

    那汉子的两个同伙见这汉子不知因为什么便栽倒下来,只道速战速决。便直催骏马,抽出腰刀,气势汹汹地扑向了二人。红雨素手轻抬,那两人也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贺难仍然没看见红雨是怎样出手的,只见到这三个汉子的四肢关节处和胸口都出现了拇指粗细的血洞,血洞中血流如注。

第九章 计审三凶

    为首的汉子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发现自己三个被人用麻绳捆在了一起,正躺在那架臭烘烘的板车上。

    “呦……三位,醒过来了?”甫一睁眼便看见贺难那张晦气的脸,面色得意。他手中捏了一支一尺左右长的烟杆,正在吞云吐雾。“刚才要杀我的那股子劲儿呢?”

    贺难向来嗜好烟草,尤其是在审犯人的时候吸烟提神——这也是师从了李獒春。不过他还开发了别的花样,就是用烟来熏人眼睛,李獒春不喜他这样用刑,后来便禁止他在山河府内吸烟。此时好不容易逮住了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是要好好发泄一下。

    汉子想了想,问道:“刚才……你们是用什么手段伤了我兄弟三个的?在酒楼我明明听见你说给那位红衣的姑娘下了敛气散……”

    贺难鼻子中冷哼一声,喷出两道浓烟来:“我说给她下药了便是下药了么?我若是不这么说……你们三个还会这么贸然地出来么?”

    假的……都是假的。自从他们三个在酒楼露面,或者说是更早些时候,贺难便已经注意到这三个人的存在了。去取鱼汤是假,写字条告诉红雨配合自己演戏是真;偷偷摸红雨的手是假,把字条趁人不注意传给她是真;敛气散是假……诱这三个夯货出来是真。

    从出了白玉京,贺难便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直到在酒楼这三人靠近他才大致确定这三个人的身份,正面冲突如果能瞬间制敌拿下三个还好,若是不能,他们三个中只要有一个逃走了去便会打草惊蛇。于是贺难便心生一计,先与红雨做戏诈称对她下了敛气散,让人误以为两人现在全无保命手段,示敌以弱,引诱他们三个出来,又趁他们的注意力全在贺难身上再出手瞬间制服三人。

    示弱和做戏……是贺难最擅长的小花招。

    “三个孙贼……可终于被爷给逮住了……来说说吧,你们是哪一边派来的人?”贺难坐在板车旁边的柴堆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表情十分狰狞。他凑近了为首的汉子,对着他的脸吐出了嘴里的浓烟,熏得对方睁不开眼睛。“既然你们从白玉京开始便跟着我,又知道我的名字,就说明肯定不是见色起意的普通匪徒。我劝你们也别玩什么英勇就义那一套了,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小命还重要呢……”

    “是吧?”贺难的手里攥着几根用小树枝削成的、尖锐的木刺,看样子很像是某种刑具。“你们应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汉子盯着贺难手里的木刺,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他行走江湖十余年,历战无数,身上受刀劈斧削不知多少次,但是他总觉得那个三寸长的小玩意儿如果真用在他身上,会给他带来这一生都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知道这印象究竟来自那些小玩意儿?还是把玩着小玩意儿的人?

    指甲盖大的汗珠不断地从汉子的头上往下滴落,一同落下的还有贺难的口中的倒计时声。当贺难倒数到四的时候,汉子终于打断了他:“好吧……我说。”

    听到这汉子的回应,贺难扯着脖子对着楼上大喊道:“娘子!下来帮我搭把手!”三名汉子才发现身处的竟然是一座客栈的后院。

    过不多时,红雨袅袅娜娜地移步下来,白了贺难一眼,说道:“别在嘴上占我便宜。”

    贺难嬉皮笑脸道:“不占嘴上便宜,难道要占身上便宜么?”眼见红雨的脸上又要敷上一层寒霜,贺难才正色道:“将这两个的耳朵和嘴堵上,拉到别院去。你要时时刻刻看住他们两个,防止他们串供。”

    贺难对着板车中被绳索绑紧的三兄弟笑了笑,让人顿感一阵恶寒。“你们三个我会轮流审问,只要答案不同,自有大刑伺候。”

    说罢,贺难便变戏法一般扯出来两块抹布,塞进老二、老三两人的嘴里,又拈了几个小棉球堵住他们的耳朵,才和红雨将这两人抬到了别院去。

    贺难回来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时间紧迫,没那么多闲工夫再去扯皮,便直奔主题:“你们是什么人?哪一个派你们跟踪我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汉子迟疑道:“我们三个本是在京城外不远处劫道为生的劫匪,大概十日前有人找上我们要我们进城为他盯梢,一直盯着您的行踪,向他汇报……”

    “那人是谁?”贺难问道。

    “那人一直穿着一身黑衣,上面刺绣着奇异猛兽,听声音低沉,像个男人……”

    “扯谎。”贺难的面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打断了汉子。他慢慢踱步至汉子的背后,将手中的一根木刺顺着汉子一根手指的指甲缝插了进去,那指甲盖顿时被血染的通红。

    那汉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叫了一声。那木刺上面还有些未削干净的小倒刺,此时嵌在皮肉里,汉子只觉得有钻心一般地疼痛,伴着奇痒难耐。

    “小人……真的不知道……”

    贺难并不言语,手中微微使力,将木刺的尖端翘起,又掏出第二根木刺,在汉子的另一根手指上又如法炮制。

    “我说!我说!那人青面环眼,形容枯槁,我听他的跟班叫他‘迟大人’!”汉子实在难以承受疼痛,不得不如实相告。

    黑衣刺绣、青面环眼、迟大人……是天边卫“虎豹熊罴”四大总管中的迟则豹吧?贺难暗暗思忖,十日前恰好是自己赴齐单之宴以后,这齐单还和天边卫有联系?

    “那个人叫我们每五日于白玉京的东市和他的手下碰面,向他的手下汇报近期的情况,我们就是在跟着您离京之前向他汇报了一次您的行踪……这一次的期限也快到了……”汉子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道。

    贺难不得不心道自己运气还不错,前五日都如常在山河府在职。不过他在这段时间倒是接触了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也不知道这三个有没有注意到。“既然如此,你们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来钺月城咯?”

    汉子回道“我们兄弟三个哪有悄无声息摸进山河府的本事?只能在府外装作闲人等着您每日出来,不过那个穿青衣的大侠和您喝酒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不敢接近,只在楼下隐隐听到了您好像要找什么人,便跟着您一路出了城……哪想到您是奔着钺月城来的啊?”

    贺难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其他什么意思,“既然你们的任务是跟着我,那为什么今日又要窜出来呢?老老实实跟着不就得了么?”

    那汉子迟疑了半晌,眼见贺难又摸出来一根木刺,才唯唯诺诺地开口说道:“其实那位迟大人也叫我们逮住机会也可以杀了您,但我们哪里敢在白玉京里杀人?而且杀人实在是过于麻烦,我们拿钱盯梢岂不是轻松许多?一路上跟着您从白玉京到钺月,又不知您的底细,直到我们在酒楼听您和您那位娘子说出来你不会武功,而她又被封了真气,我们又……又色迷心窍……”说到这,汉子也不敢往下说了。

    贺难听到这,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只不过他的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撒谎撂屁的……迟则豹根本没想叫你们杀我吧?他要是想杀我,何不自己动手干净利落?就算他懒得自己动手,还找不来专业的杀手么?何必要你们三个废物来动手?主要原因还是你们见色起意吧……”贺难又望着天空,自顾自地叹了一句,“果然是红颜祸水啊……”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那汉子见谎话被拆穿,也不敢作声,只能低下头去听凭发落,喘着粗气道:“既然你都猜出来了,那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贺难又重重地喷了一口烟,鄙夷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不吃什么舍生取义,杀身成仁那一套。”

    言罢,贺难便将这汉子如他那两位同伴一般塞住口耳,便向别院去审那二人去了。

    三人中的老二倒不像他们大哥一样佯装嘴硬又好扯谎,还没等给他上刑,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出来了。这三人确实是京城周边流窜的悍匪,号称“三凶”。这三个人出身于一个二流的江湖门派,因好色伤人被逐出了门派,遂做了劫道的响马。而迟大人也并非十日前才找上了他们,天边卫中多江湖人士,几个月前便由一位与他们三个熟识的人作引荐,介绍给了迟则豹。迟则豹素来有收容一些江湖散人为己所用的习惯,见他们三个有些武艺便收作耳目。平日里他们三个还做些打劫的勾当,有些迟则豹在官面儿上不方便处理的事情便交由这些江湖散人去处理。

    其他那些事,倒也和他们老大所说的相吻合,这三人十日前开始监视自己,每五日与迟则豹会面,今日突然截下贺难二人也是色胆包天使然。至于谁去指使迟则豹如此行事,他们三人是一概不知也不敢问,只以为迟大人和贺难有私怨。

    贺难听后,倒也认为和自己心中所猜的相去不远,心中又不免觉得好笑——迟则豹此人便是色中饿鬼,没想到他的手下竟和他一个毛病,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看着那唯唯诺诺的老二,贺难冷着脸给他上刑,这一回一连扎了五根木刺上去。那老二已经痛哭流涕,口中含含混混的嚷道:“我全都交待了啊,怎么还要折磨我啊……”贺难并不回答,上完刑堵上口耳就头也不回地奔着老三所在之地去了。

    红雨正点着蜡烛借着烛光看书,看贺难过来,便合上手中书卷,问道:“那两个都审过了?”贺难点了点头,便坐在了红雨的身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老三,说道:“这个就不必审了。”

    红雨好奇道:“为什么?”

    贺难说道:“他们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都已经说过了,我心里大致有数。老大几次想哄骗我蒙混过关,我给他上了两根木刺,那个老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事情全说了,就差没告诉我他的族谱了……我给他上了五根……”

    “这么多?”红雨不解道,“怎么说的越多你对他越狠啊?”

    贺难故作高深地说道:“我为什么非要拉着一个板车,就是料定能擒住这三个蟊贼,把他们带回去听凭我师父发落。依照师父的性格,断然是不会放走这三个人的。可凡事就怕万一,我现在的举措就是为了防止他们三个侥幸逃走或是有人助他们逃狱,他们三个也会忙于内斗,从而减少对我的威胁。”

    “这个老三,我不会审他,也不会对他用刑,更是要一路好吃好喝对待他。老大是这三个中心眼最多的,他对我隐瞒了不少细节,也撒了些谎,仍然被我用刑折磨,势必会对毫发无损的老三产生怀疑——他是不是将事情和盘托出才幸免遇难?老二伤势最重,不会遭到怀疑,更何况他才是那个告密者,怎么会向这两个人坦白?老三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过,面对老大的百般质疑又怎么会甘心认罪?这三个人品行不端,各怀鬼胎,本就不是能同甘共苦的生死兄弟,又何谈坦诚相待?”

    “老大怀疑老三,老三心中冤屈,而老二则是一肚子苦水又不敢说……”

    红雨听贺难解释,才明白他做事的原委,心中不免对他产生了些许改观——这家伙在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嘛。不光心思缜密,这一手“离间”的功夫,真不愧是李御史的爱徒。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一路上都依贺难所说,对老三很是客气,而其余两人只能吃老三的剩饭。这让老大更是心存疑虑,老二更是忐忑不安,看向老三的眼神也产生了些变化,直到一人一马拉着一架板车看见了白玉京的南城门。

    回程之时带上了这三个累赘,比不得去时的速度,此时已是回程第五天的戌时。贺难从板车中探出头来望向近在咫尺的南城门,两人却都看见了一个对他们来说颇为熟悉的人。

    白玉京的南城门下,有一老人负手而立。身形颀长,长髯及胸,渊嵉岳峙,不怒自威,正是贺难的师父,红雨的长官。

    李獒春,在此等候多时。

第十章 大逆之谋

    一看见李獒春,贺难马上从板车中爬了出来,就地一滚,便跪在李獒春面前请罪道:“师父,请恕徒儿擅离职守之罪。”

    李獒春板着一张脸,叫人琢磨不透,他只问了一句:“还有呢?”

    贺难仍旧伏着身子,回话道:“未经师父允许,私自接触和调动暗箭……此乃大罪、重罪。只是形势逼人,徒儿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师父从轻责罚。”

    李獒春看着贺难,又看向了一脸茫然的红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这小子……越来越放肆了。”

    在山河府中,知道暗箭存在的不过一掌之数,全都是李獒春多少年的心腹之人且身居要职。这贺难倒是有本事,一个小小的新上任的府丞,竟然已经狐假虎威地调用了一枝暗箭。

    贺难缓缓将头抬起来,站直了身子,看了看红雨,又对师父低声说道:“那板车里晕过去的三个人,是路上被我抓获的——天边卫迟则豹的眼线,他们盯着我已经有十余日之久了,不妨先将这三个处理了?“李獒春会意,便向红雨道:“你去罢,将他们送到山河府,不要声张,不要现身。”

    红雨领了命便蒙上了面纱,披上了一袭黑袍和斗笠,牵着马入了城,岗哨见是御史的人,便没有多加理会,只管放行。贺难也没问红雨接下来要去哪,她久随师父,在白玉京应该也有自己的栖息之所。

    贺难见四下已无旁人,便开口向李獒春述说了钺月之行的经过,包括如何发现这三个蟊贼和审问出来的讯息。

    “燕春来与我说,江文炳的武艺超群、天赋绝伦,他不是江文炳的对手,唯有红雨才能与江文炳并驱争先,我私自去寻红雨,便是要邀她来设计伏杀江文炳!”此时此刻,贺难终于向李獒春揭露了他的真实目的,此时的他神情激昂,狰狞之态尽显,显然是终于有机会能说出自己的筹谋而亢奋。

    “四枝暗箭齐出最为稳妥,但为了保密,红雨和燕春来两人应该足够……”贺难还在阐述自己的长篇大论。

    李獒春冲他摆了摆手,“行了……”

    “你说的……根本就不靠谱。”没想到李獒春竟然向他泼了一缸冷水。

    贺难不由得愣在了原地,不知该怎么回应。

    李獒春看着贺难的脸,突然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吐了出来:“你到底在急什么?”

    从贺难去赴宴的那天起,李獒春就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于心,他能隐隐感觉到贺难和齐单达成了什么交易,但他也不认为这个小徒弟背叛了自己。直到燕春来向他汇报贺难去钺月寻找红雨去了,他才有些明了贺难的意图。只是他仍旧没能明白一点——贺难为什么会这么急?

    见贺难不言语,李獒春又道:“你啊,就是心性太过浮躁,不够沉稳。上次你在江文炳的府上见过你那位师兄了吧……张思明。”

    “张师兄原来在山河府也对我颇为照顾……”贺难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位离开山河府已久,几乎“断绝”了和山河府之间瓜葛的师兄来。

    “你那位张师兄……便是我送出去的一个间谍,算来已经三四年了吧。”李獒春感慨道。

    贺难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三四年?那时候齐单才多大?比我现在还要小一岁吧?”

    李獒春没有就这个问题作解释,而是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贺难顿时敏锐地从师父的这个眼神中捕捉到了些其他的意味——师父的棋,似乎早就已经布置在这方朝堂的各处严阵以待了。

    “不过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贺难回想起酒席上张思明师兄那沉默寡言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多么出色的间谍。

    李獒春摇了摇头,否定了贺难的话,“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最重要的不是谋略和武力,而是平凡和普通。他的资质的确不能说绝佳,但就是他的这份平庸让他至今还没有暴露,仍然能发挥作用。”

    贺难显然有些不服气:“可是我做的远比他出色得多,他的这份平庸为你带来的作用,可能都不如我和齐单在当夜一个时辰的密谈。”

    “哦?”李獒春对此很感兴趣,那一夜贺难回来复命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提到他和齐单有过什么“密谈”。“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贺难转过头颅,直勾勾地看着李獒春,那眼神让李獒春感到十分奇怪。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师父……此事事关重大,徒儿不敢妄言,还请师父移驾……我们回山河府再说。”

    这还是在白玉京城门口,身边难免会有人听了去,李獒春便点头应允。一路上,两人都沉默无言,贺难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而李獒春则是在心中琢磨徒弟口中的“事关重大,不敢妄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值戌亥交接之时,山河府四面幽静,踏入府门李獒春便示意徒弟可以说出他在外面不敢说的话,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徒弟仍然摇了摇头,非要进到蓬莱阁里才行。见贺难小心成这个样子,李獒春不禁对这个答案又奇又怕,连步子都沉重了许多。

    李獒春的书房倒是雅致的很,丝毫不沾染山河府内的肃杀氛围和血腥气,贺难自觉地点了两根蜡烛立在书案上,又小心翼翼地关好了门窗,才隔着书案和李獒春对坐下来。

    “师父……在您看来,齐单是个什么样的人?”贺难没有直接向师父说出“大事”,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我想听实话。”

    李獒春在这一瞬间,便猜到了齐单正在谋划一件大事。他微微整理思绪,开口道:“平心而论,陛下的七位皇子,三位公主中,最聪明的便是五皇子,自幼便展露聪明才智,天赋异禀。年少时又从征西境,数有战功,文治武功具佳……,人中翘楚,天下俊杰。“

    贺难又问道:“那以您之见,太子比之齐单又如何?”

    李獒春皱了皱眉,妄议皇子已是大不敬,更何况要将两位皇子分个高下?

    贺难见师父不说,便自顾自地接上了自己的话,“太子殿下比起他这个五弟来……德行有余,果敢不足。”

    “何出此言?”李獒春问道,太子的确是宅心仁厚之人,品行高洁,颇受陛下青睐。但贺难和太子殿下并没有接触过,怎么会下这样的判断呢?

    “如果齐单是太子,他的这些个兄弟恐怕都活不到成年。”贺难说道,声音中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这句话,已经饱含弦外之音。

    贺难没有给师父思考的时间,而是紧接着说道:“其实齐单对您并没有疏远之意,反而有拉拢之心。对于他来说,能有您的助力,他乐意之至。”

    “我越来越看不懂,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了。你现在所说的话,就在是替他来当说客,但你又说要设计杀死他手下的第一大将……”

    贺难谄媚地笑道:“我当然是唯师父您马首是瞻了——”

    “不过无论您进还是退,江文炳在我的想法里都是非死不可的——如果您不愿意和齐单结党,那便要尽快除掉江文炳,并对江家斩尽杀绝。如果您愿意站在他那一边,那江文炳、江家就永远是拦在您面前,拦在山河府面前最高的一座大山,毕竟江文炳才是他的嫡系——除掉江文炳以后,进您能将齐单一党尽数剿灭,退您可以取代江家成为齐单最大的助力。如此的两全之策,您没理由不采纳吧。”贺难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所以我说你太过于急躁了……杀了江文炳,不说难度会比你想的高得多,就只说如何处理后事——你有没有想过会招来江家怎样的报复?他可是骠骑将军的长子。如果说江文炳是一头穿山越林的猛虎,他爹就是天上的白虎星宿下凡——”

    “可是我觉得没时间再等了!齐单的行动只会比想象之中来得更快,他可不是为了夺嫡,他是要——”贺难猛然收声,只对李獒春做出了口型,他所说的是两个字。

    那两个字贺难没敢发出声音,但李獒春还是在一瞬间便顿悟到了。

    贺难一直欲说而迟迟未说的,李獒春一直想问却未能过问的,便是这两个字。

    书案上的两枝蜡烛早都烧尽,书阁内只余下从窗缝中斜斜洒下来的寥落的月光。不知何时两人都点燃了烟草,两支烟杆横在空中,两人吐出来的厚重烟雾包围了整座书房,有如仙境,有如地府。李獒春仍旧保持着沉默,只有一双眼睛自黑暗中平静地凝视着贺难。贺难从师父的眼神中读不到任何的情绪,似乎是在看一个死人。

    或者说这眼神并不是在看一个死人,而是一头怪物、一团混沌。

    “他亲口对你说的?“当朝都御史、刑部尚书、山河府府首李獒春问道。

    贺难点了点头。

    十年前,盛帝巡游全国,至盛国北部重镇斧阳城,遭遇刺客刺杀未遂。盛帝龙颜大怒,命斧阳、铁寒、水寒等周边七郡彻查此人,终究无果。时斧阳郡守及郡中官员、家眷共千余人,皆受株连而死。贺难的父母……也在受株连的人员之列。

    贺难从未想过和齐单推心置腹,但在他听懂了齐单对他的暗示之后,两人在此达成了共识。

第十一章 绝世一别

    李獒春已经有整整五日都未曾在山河府露面了,贺难也是。

    贺难的消失倒是并不稀奇,众人早已经习以为常。平时他就是一副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样子,经常莫名失踪个好几天不知道干什么去,而且他那个性格就算是哪天走在大街上被人一闷棍打晕暴尸荒野也不奇怪。

    但是李御史可不一样,一来他身份非常,地位超然,无论山河府还是朝廷他都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的失踪带来的影响不下于皇帝不上朝在宫里逗鸟儿。二来——自开府以来,李獒春就从来没在人们面前消失过这么久。

    有道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李御史已经消失了足足五日之久,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近来朝中发生的一些大小事宜。更有甚者——一个精通谶纬之术的官员甚至公然宣称“这是某种天变之象”的征兆,然后便辞官而去,搞得不少人都深以为然,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

    当然,这位官员被以“妖言惑众”的名头在还乡的路上受到处决秘而不宣。更有趣的是,关于处理此人以及其它有“妖言惑众”罪名的官员一事上,山河府和天边卫的态度和手段竟然出奇地保持了一致——杀无赦。

    其实李獒春和贺难哪里都没去,这五天五夜始终都待在蓬莱阁里。李獒春的书房有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暗门,下面连通着一间暗室。在这五日中,这师徒二人几乎是不眠不休,吃喝拉撒全在这间规模甚至超过了蓬莱阁的一层大小的暗室中解决。

    而两人潜心于这座地下堡垒的主要原因,肯定不是在琢磨什么好事就对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所谋划的事情一定需要万分谨慎,这世上除了他们俩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所以说……这就是最终的计划咯?”贺难的手里捧着一个小册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看这字迹应该是大部分都来自于贺难,少量则是出自于李獒春之手。常有人说“字如其人”,贺难的笔迹龙飞凤舞狂放不羁,而李獒春的手墨则是工工整整一板一眼,想来这个说法倒也不错。

    李獒春冲着徒弟点了点头,“还不是最完美的版本,但是目前来讲应该是足够了。如果有什么变故……全靠你随机应变了。“

    贺难又翻阅了几页思忖片刻,回应道一句,“也好。”便站起身子来活动筋骨,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些什么似的。“师父您走的每一步,想来都十分有趣啊。”在看完这份册子上所写的内容后,贺难只觉得师父所行的每一步都为自己留下了充足的退路。

    万事万物,皆有阴阳平衡之理。李獒春正是将此道奉为圭臬,而贺难却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很容易走上极端的人。在某种角度上,他和师父的观点几乎是完全相悖的——

    或许这也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李獒春没有应答,而是引着贺难到了一间狭小的房间里。贺难擎着烛火细看,那房间里只有一张刀架列于中央。那刀架通体漆黑,很是朴素,上面陈列着的刀也如出一辙。横刀制式,三尺长度,凶锋凛凛,腥煞四溢。

    漆黑的刀,朴素的刀,不祥的刀,却不是一把寻常的刀。这把刀和李獒春、齐单两人对贺难的评价几乎一模一样——一把无柄的刀。那刀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没有完整的刀柄,末端只余下四寸不到、边缘光滑的刀茎。

    “我说师父您为什么要把我比喻作一把什么无柄刀呢……原来还真有这么一把刀。”贺难看着这把刀微微笑着说道,他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几乎黏在了那把刀上面。贺难见过一些非常不错的兵器,燕春来最爱的那对双刀“孔雀尾”与“金雕喙”便堪称刀中魁首,但和这把刀中所含的凶煞之气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这把刀……是准儿曾经的佩刀。”李獒春看见这把无柄刀,语气中竟然饱含哀伤,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准儿……恐怕就是师父那已故的长子吧,贺难心中想道。他从未见过李准,但却从山河府中任职已久的官员口中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李准从小便显露出不凡天资,能言善辩,才兼文武。人皆言李准的成就定能比其父更胜一筹,只是可惜天妒英才,在十年前盛国西征之时他不幸战死于沙场。

    看师父这般哀伤的样子,贺难也不免有些动容。自从长子不幸夭亡,师父膝下便空了近七年左右,直到三四年前才又新添了一个幼子。此番和自己在地堡中议事,又见故人遗物,触景生情,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罢。

    一老一少都沉默不语,似乎是在为李准哀悼。

    过不多时,李獒春回过神来,向贺难说道:“你此番受我之命遁入江湖,势必会遭遇许多危险,没有一把好兵器恐怕不妥。这把无柄刀如我曾对你说的一般能削金断玉,斩铁如泥。准儿已去,你便携着这把无柄刀去吧。”

    “这……这怎么行?”贺难的面色罕见地慌乱起来,显然他自己都觉得受之有愧。师父将这把无柄刀在地堡中珍藏,恐怕是李准留给他唯一的遗物……自己拿了这柄刀实在是有些不妥。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对你不错?你与准儿颇为相像,无论才华、性格毫无二致。他也是如这把无柄刀一般……想来你和这无柄之刀也颇有些渊源,我将这把刀托付给你也未尝不可。”李獒春道。自己对贺难很是宠溺,便是因为他会带给自己一些准儿的感觉吧,有些时候恍惚之间,竟也会把他当作准儿,分辨不清。

    贺难没有再去推脱,而是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几步,对着刀施了一礼,双手捧起了无柄刀,收入了和刀陈列在一起的刀鞘中。所有动作他都做的一丝不苟,颇具些仪式感,丝毫没有平时行事那种轻佻随意的样子,想必贺难自己对此事也很有感触。

    见贺难收好了无柄刀,李獒春又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递到贺难眼前,那是一个精钢所铸的灰黑色箭头。“这个……是你能调动暗箭的信物。四枝暗箭常于我左右,不时会在外活动,你此去前路凶险异常,我自会派遣他们暗中保护你。这几日我已经对你一一细说他们的名字、相貌,在何处以何法能联络到他们。若你遇上了麻烦需要他们援助,凭此物号令他们即可——见此物如见我本人。”

    贺难点了点头表示铭记在心,回答道:“师父您倒是不必担心我,我只需要燕二哥或者红雨护送我安全地走上一段时间便可以了,我想……也不会碰上什么大麻烦。”

    李獒春见贺难双手仍然捧着那无柄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有些哑然失笑:“不过是一把刀而已,虽然是准儿之物,但我现在赠与你便是你的了,把它当作护身用的兵器就好。若是你觉得这无柄刀使用起来不趁手,只管给它配上一副好的刀锷、刀柄。若是有缘得见一些刀术名家,向他们讨教一些刀法精髓对你来说大有裨益。”此时的李獒春可能真的把贺难当作了将要离家从征的李准,话语竟也变得有些啰嗦起来,恨不得千叮咛万嘱咐。

    贺难见师父已不似刚才般神色阴沉,也开起玩笑来:“这柄刀本来就是李准兄的兵器,我当然不能擅自重铸。您将这把刀托付给我便是信任我能驾驭此刀,我又怎能辜负您的信任?兄长能用,我便也能用。”

    二人简单地收拾了一地窖、行装,便顺着暗门回到了李獒春的书房里去,透过窗缝也能看到此时已是深更半夜。贺难揣好书册、箭令,又将刀系在腰后,刚想拱手道别,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对师徒从蓬莱阁出来,一路行到山河府的正门口,却一路无话。李獒春看贺难面色低沉,便开口道:“你心中不必怀有负担……若是哪一天真觉得累了、倦了,大可回到山河府来。”

    贺难摇了摇头,低声回话道:“既然我心甘情愿为师父尽绵薄之力,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是……只是在山河府一待便是这么多年,突然到了离别的时候,连我也不免会……生出些伤感之情来。”平时贺难都是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样子,哪里有这么细腻如小姑娘一般的时候?说完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嘿嘿地哂笑了两声。

    李獒春从来没有见过贺难这副伤春悲秋的样子,一时间竟也觉得有些好笑。他重重地拍了拍贺难的肩膀,只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又这么固执,日子会过得很难的。你名为贺难,此去恐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贺难摇了摇头:“难的又怎么会是贺难一人?”

    言及此处,贺难突然便双膝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给自己的上司、师、父叩了三声响头。两人对视了一眼,再也没有言语上的交流,而是互相点头致意。

    这厢李獒春转身进了山河府里去,那边贺难回头入了广阔天地之间。

    君可见,此去必经年;君不见,回首已是天涯路远。

第十二章 一日天清

    巳时,白玉京东市街口。

    今日的东市街口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往来道路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城中竟罕有的呈现了一种万人空巷的面貌。

    “听说了嘛,今天好像要处斩一位大人物呐!”

    “胡说,明明是公主要出嫁了!”

    “这位大人犯了什么事啊?”

    “什么大人,你以为大人会跟你一样吗?人家可有的是银子来抵命,我看又是哪家的少爷花钱找人替他顶罪吧。”

    “我听我们巷子里的老王说今天要斩的人杀了人啊!”

    “据说这人是个法力高强的妖怪,有三个头,六张嘴,八条腿呢!”

    “你评书听多了吧,还三个头六张嘴的妖怪……”

    “真的!我们家狗娃子说他亲眼看见了!那个妖怪被铁链子捆着,上面还贴满了奇奇怪怪的黄纸。”

    “死得好喔,死得好喔,这种人多死一个是一个。”

    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他们围在这里的目的,莫衷一是,众说纷纭。各个都涨红了脸据理力争,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亲眼见到了”。

    好像他们真的亲眼见过一样。

    过不多时,一群凶神恶煞的武官从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通往刑场的道路。这群武官围成一圈,护送着几名文官打扮的人和刽子手,以及驱赶着一名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囚犯,这名囚犯头戴木枷,腕绑铁索,身缚麻绳,踝系镣铐——不知犯了何等重罪才会被刑具裹得如此严实。

    这囚犯细皮嫩肉、相貌尚可,搭眼一瞧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从小便从事劳作,万万是难以养出这样富态的少爷的。可是这位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少爷,此刻见了刽子手,见了斩首刀,见了这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终于还是低下了自己高昂着的头颅。

    他本以为贺难没那个胆子和魄力处斩自己,本以为族兄江文炳能动用一切势力把自己救下来,本以为在“骠骑将军”这个名号的庇佑之下可以高枕无忧,只是眼前的一切不得不让他认清了现实——他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江辰再也没有了那种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倒像是斗败的公鸡一样垂着头不敢作声,只在心里默默祈求着在自己的脑袋被砍下来之前,兄长还来得及把自己的命保住。

    江辰的手脚冰凉,抖动的如筛糠一般十分剧烈,离行刑的高台每近一步,他的精神便愈发的萎靡一分,几乎是被几名武官抬着来到了高台上。这几名武官们刚将他放在了刑场那冰凉的地面上,他便挣扎着想逃出眼前这炼狱一般的景象。只是因为他太过于恐惧,整个身体都如煮熟了的面条一样瘫软,四肢蜷缩在一起,身体却不住地向着台边拱着,挤着,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此日此时,正值烈日炎炎的春去夏来之季,一天中最为灼热的巳午交接之时。可在江辰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冰冷,荒芜;他就像一只蛆虫一样拼命地翻滚,最后却不得不跌入无底的恶臭的深坑中去。

    眼看着江辰拱到了高台的边缘,马上要栽了下去,离他最近的一名武官连忙伸出手来把他拉了回来。

    “不要碰我!”这个状如疯魔的男子突然嚎叫了一声。那是他这一生中发出来的最凄凉,最惨烈的悲鸣。

    可是他周围的所有人对他的悲鸣都没有任何反应。

    山河府的官员们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行刑,看到过不知多少人在临死前的百态,早就习以为常;台下的百姓们对他也没有同情,他们的眼中全是好奇——今日要被斩首示众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究竟犯了什么事情?

    江辰终于崩溃了——山河府的拷问让他痛苦,贺难的刑罚让他绝望,但他始终都保持着一丝生的希冀。直到现在,他从所有人的眼中读到了冷漠——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或者猪羊一样的畜牲。他的身体再也没有抖动了,而是完全松懈了下去,裤裆处传来一股剧烈的恶臭。

    “哎……他……失禁了。”拉他上来的那名武官不禁皱紧了眉头,同时也松开了拉住他的手。空气中顿时恶臭弥漫,周围的茫茫人群瞬间往后散开了数尺有余,唯恐屎尿喷溅出来到自己身上。

    “行了,时辰快到了。”手中捧着文书的文官说道。“把他拉到中间去。”

    几名武官面露嫌弃之色,但也不得不如此。他们分别拉着江辰的四肢,将江辰拖到了高台的中央,把他的身体摆成了跪姿。江辰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只能任人摆布,与其说他是跪在地上,不如说他是“堆”在那儿的。

    时间已经来到了午时三刻,那手捧文书的官员走到人群的前面,摊开手中的文书,对着喧闹吵嚷的人群高声喊道:“肃静!”

    眼见这位身份不凡的大人喊话,人声鼎沸的人群由近及远地逐渐安静了下来,等着听这位大人要说些什么。

    “原户部员外郎、骠骑将军之侄江辰,于京城之中残害百姓,欺奸良家,因奸威逼致死,怙恶不悛,罪贯满盈。今将其于昴日门外东市当众问斩,以正刑名。”这位文官一字一顿,尤其是在陈述江辰恶行的部分几乎是咬牙切齿,显然也对此人颇为愤恨憎恶。他高声颂完了诏书,对着身后的刽子手挥了挥手,示意刽子手可以行刑了。

    街市人影绰绰,刑场旌旗猎猎,天边腥风阵阵,刀头血气滚滚。那虎背熊腰的刽子手屏息凝神,双臂一震,将手中的吞柄鬼头大刀高举过头顶。

    江辰是看不见头顶的斩首大刀的,但他却能感受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那风声混着刀口的腥气扑向江辰的脸,如同一道道催命符一般。刽子手高擎着的刀断头无数,似乎在发出阵阵悲鸣,而江辰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他竟然被活生生地吓死了。

    当然,谁也不知道候斩的这厮已经被吓破了胆,死了过去。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街口处传来霹雳般的马蹄声和骑士振聋发聩的呼叫,“刀下留人!”

    这位快马加鞭的骑手自然是来自骠骑将军府——无论齐单和贺难达成了什么交易,在江文炳眼中,自己这个族弟是不得不救的,至少能拖一阵是一阵,拖到父亲回来最好。

    举着大刀的刽子手迟疑了一下,疑惑的眼神投向了同样怔在原地的,刚刚宣读过罪状的文官。这名文官反应倒是还算敏捷,立刻寻找着身着一身布衣,隐匿在人群中的李獒春李御史。李獒春并没有出声干预,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的手下立即行刑。

    裹着凄厉劲风地大刀劈落下来,将江辰的头颅斩落,身首分离。猩红的血液从脖颈的断口处喷溅开来,江辰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刑台之下。

    百姓们亲眼见了斩首之刑,自然是心中一阵惊怕,围成的圈子又向外扩散开了数尺。胆小的便默默地转过头去收敛了言行再也不敢吱声,胆子略大一些的便捂着眼睛透过手指缝儿看江辰的死状。

    那位传话的骑兵驾着马劈波斩浪一般分开人群接近了刑场,却眼看着江辰被那五大三粗的刽子手一刀就砍掉了脑袋,心中不禁生出凉意——自己晚了一步,此番回到骠骑将军府恐怕是免不了责罚。但事已至此,无人能够挽回,他也只得在马上向主刑的几位官员微微欠身,算是知会了对方自己已经到过这里,便忧心忡忡地打马顺着原路返回去了。

    按常理来说,山河府审理的案子要经过“三审”,也就是“初审、复审、终审”这三审,并有完整的卷宗——分为“据报”,“勘检”,“叙供”,“审勘”这四部分便可以定罪,并由山河府行刑。也就是说江辰的死刑完全可以在山河府内完成——只要得到了李獒春的许可,并封存完整的卷宗即可。

    只是江辰之案有些不同——这不同之处并非出自案情,而是主审的官员——山河府府丞贺难。贺难在离开以前,向李獒春坚持说一定要将江辰斩首示众,以整官风、以正刑名,将案情公布于天下。

    当李獒春问自己的徒弟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的时候,贺难给出了一个令李獒春感到匪夷所思,如果令旁人听到了,甚至会有些愕然并且好笑的答案:“为了天下苍生。“

    为了天下苍生?这算是个什么狗屁理由?说他为了报复江文炳、耍齐单一通还算说得过去,江辰死不死,何以和天下苍生扯上什么关系?难不成江辰这个纨绔子弟不死,天下便要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不成?

    登天不如过蜀道,苍生更比行路难。贺难离府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难的怎么会是贺难一人”便是他心中的最真实写照。”

    最难的从来都不是哪一人,而是这芸芸之众,黎民苍生。

    杀江辰,将他斩首示众,将案情大白于天下。贺难此举自有其深意所在——人皆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可是在贺难看来,却是“官以权乱法,商以财犯禁。”官员以权谋私,商人唯利是图;更有官商勾结,权财相与,草菅人命之事多如牛毛不胜枚举。百姓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牛羊鸡犬,任人鱼肉罢了。

    山河府素来清明,李獒春更是数十年为民请命,审案断狱公正严明,立法施度赏罚必信,使朝野风化肃然;又开山河学府给寒门学子铺出一条登堂入室的康庄大道。

    贺难一直都在追随着李獒春的脚步。今日江辰之死,罪恶之彰,便是贺难为师父、为山河府做出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为黎民苍生做出的第一件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想还天空一片澄澈,还百姓一个公道,他要一日天清,哪怕只有一日。

第十三章 罗网将至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江文炳已经在大厅中来回踱了好几个大圈,他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你说拿江辰的命来换贺难的投诚,我才勉强同意的……可是现在江辰死了,贺难也没影了!”

    “这个李獒春养出来的疯狗!”江文炳这样咒骂道。

    坐在大堂正中央主位的齐单翘着二郎腿,单手托腮,一脸的慵懒。“你的意思是怪我咯?”齐单平常的表情就是这样,脸上写满了“无妨”的样子。虽然江文炳很了解自己这位好友,但此时心中不免也生出些许闷气。

    江文炳转过头,和齐单对视了一眼,回答道:“你难道就没觉得……你被贺难摆了一道?”

    慵懒的五皇子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几口气,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小口,才开口道:“从这件事上……我承认我失算了。我本来以为他是那种为了向上爬而不择手段的人才会主动在我和李獒春之间周旋……但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狠,居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听人说他有个外号叫做贺疯子……他还真是个疯子不成?无论是你还是李獒春,都能给他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吧。如果他够聪明的话,他甚至能在两座大山之中找到容身的缝隙,可是他就单纯的杀了江辰,摆了你一道,然后就杳无音信无影无踪了?”江文炳现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军打仗他在行,阴谋诡计他差一些,而贺难却始终在他的思考领域之外——这个小小府丞好像什么都不要,只是单纯的为了使坏而已。

    齐单对着江文炳笑了笑,那笑容看得江文炳浑身毛骨悚然——江文炳几乎从来没见过齐单这么笑过——上一次他这么笑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江文炳想起来了——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浑身是血,刀戟戗身的背影。冷汗顺着他的额头上,脖颈处,脊背中流了下来。难不成在齐单的心中,贺难和那个人是差不多的?

    “你说错了,贺难并不是没有目的,而是目的性太强了。我之前还是有些小看他了,他是那种不会为人心甘情愿当马前卒的人……无论是我还是李獒春,他选择了谁都只能当卒子,功名再高的卒子也只能是卒子。所以他谁都没选,他选了自己。“笑过之后,齐单为江文炳解惑道。

    或许也不只是为江文炳解惑,也是在这样告诫自己。

    自己的好友还在堂下冥思苦想,齐单倒是已经用完了茶,起身道:“我现在要出去找些人商量些事情,你替我备些礼物送到户部尚书府上。晚上你再同我一起去拜访户部尚书大人。”

    看着江文炳那有些复杂的眼神,齐单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在担心贺难的去处么?很快便有分晓了。”

    齐单这边出了骠骑将军府,径直向着南市的勾栏瓦肆、烟柳巷陌去了。

    白玉京中有一座颇具盛名的青楼唤作“相思阁”,相思阁的姑娘们皆是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无所不会,吹拉弹唱无所不通。而且这里的规矩也颇为有趣,要想成为相思阁的座上宾,一定要通过“财貌文武”这四道考验至少其中之一才行。财指的当然是财力,没有钱您还逛什么青楼,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貌当然是指相貌气度,越好看的人当然是越招人喜欢。文则是能吟诗作对,落笔生花的文采,武自然是说武艺了。至于姑娘们是卖艺还是卖身——全凭她们自己的意愿,如果来此地的客官们不服闹事——相思阁的主人当然不是吃素的。

    相思阁传说中的主人,花名唤做“相思娘娘”。据说这位相思娘娘年过四十,外表却和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样年轻漂亮。有传言说她本来是一位富商家的千金小姐,二十余年前与一位秀才相恋,而那秀才进京取得了功名之后却杳无音信没有再回来,家乡的人都说那位秀才抛弃了她,她便背井离乡来到白玉京建立了这座相思阁,日日夜夜盼君归。有人说她是为了寻找自己那位夫君,有人说她建青楼是为了报复恋人,有人说她就是一个沦落风尘的舞妓罢了,有人说这个小姑娘根本不是故事中的女人,而是那个秀才和她的孩子……众说纷纭,真相唯有相思娘娘本人才知道,而相思娘娘却也极少和人提起此事。

    相思娘娘虽然是相思阁的主人,却很少在众人之前露面,遇事大多由她手下的管事们出面,而这些管事们却万花丛中一点绿——其中竟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这位男子被人称为“鬼二爷”,在相思阁堪称是一人之下的存在,平时遇上客人闹事都是由他来出面解决。

    今日齐单来此的目的,便是这位鬼二爷。

    齐单贵为五皇子,万金之体,怎能随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喜穿白衣,喜白色,在外常用的假名唤作“白无庚”。此时正值午后,许多姑娘们都在小憩,但是相思阁的管事和姑娘们一听说白公子来了,连忙都跑下楼来围观,仿佛是见了什么稀奇事物似的。

    为什么“白公子”能引起相思阁这么大的震动?当然是因为他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做了些非同寻常的事。一来,白公子财力、相貌、文采俱佳,连过三道考验,在财、貌、文三张榜上至今都是前三甲。二来,白公子性情温润如玉,风流倜傥,才情非常,让许多姑娘都春心萌动,对他是真心倾慕。三来,他还留下了一段“一醉轻王侯”的佳话,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无双公子、乘云仙人一般。

    总而言之,这白公子简直就是整个相思阁的大金主,大红人,在此处人见人爱;一个个姑娘们见了白公子,恨不得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白公子到访,当然是由鬼二爷亲自迎接。这鬼二爷生得瘦小干枯,青面环眼,倒也符合这“鬼二爷”的诨号。白公子没有理会莺莺燕燕们的暗送秋波,而是冲着鬼二爷拱了拱手道:“鬼二爷,还请阁上一叙。”鬼二爷闻言稍稍变了变脸色,便将姑娘们和管事们驱赶开,自顾自地领着白公子上了相思阁的最顶上阁楼。

    两人进了阁中,鬼二爷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回头对着齐单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又叩了几叩,谦卑道:“臣叩见五皇子殿下。“

    齐单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搞这些繁文缛节,“起来吧。“

    这鬼二爷,便是前几日设置眼线盯梢贺难的那一位。他真正的身份,正是天边卫的“虎豹熊罴”四位总管之一的迟则豹。

    许多人只知迟则豹好色,每日都流连于烟花巷陌之地,却不知道他根本不喜女色,在这烟花巷陌之地、扮作鬼二爷、都是他用来隐藏身份的手段罢了。

    烟花之地,最易生事,最易流言,这便是迟则豹选择在这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相思阁成为大管家鬼二爷的原因。而这世上知道鬼二爷和迟则豹是同一个人的,不过两手之数。

    齐单坐在主位上,看着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迟则豹,问道:“前些日子要你盯着贺难,盯得怎么样了?据我所知他可是好些天都没露过面了。”

    一听这话,迟则豹便知道五皇子殿下这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来了,额头上生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尴尬地说道:“我派出去盯梢的那几个……我也有好几日没有联系到了。”

    齐单微微眯着眼睛看向迟则豹的脸,“人呢?你可别告诉我你连这几个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迟则豹已经年过四十,却在这个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年轻人面前如惊弓之鸟一般,他只觉得五皇子的眼神像是两座大山,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朝着自己压了下来。

    “哼……”齐单站起身来,踱步到了窗边背对着迟则豹。“幸亏我不止用了你一个人……你以后还是对我的话多上点心,少用一些不着四六的江湖人士吧,迟总管。”

    迟则豹知道是自己办事不力,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诚惶诚恐。

    “我的人说前两日之内,贺难已经出了城……你觉得他会去哪?”齐单问话道。

    迟则豹顿时明白五皇子这是在给自己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连忙回答道:“据臣所知,贺难的口音、举止皆是北方人的习惯,而李獒春也有些心腹在北方边关驻军……这个贺难最大的可能便是向北去了。”

    “贺难是北方人不假,这一点我倒是听人提起过——”齐单点了点头,“但是只从这一点就能判断他是向北流亡么?”

    迟则豹信誓旦旦地回答道:“臣谨记五皇子教诲,亲自带领天边卫中的精锐沿东、西、北三个方向合围,再遣一批人南下打听贺难的行踪——不斩贺难,便斩某头。”

    “不错。那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过最好将他活着带回来。”

    齐单说完后突然又像想起些什么一样,捻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然后交给了迟则豹。“他身边可能会李獒春派出的高手在暗中保护他,如果你们靠武力不能取胜,你便将这张纸上的话告诉贺难——他听完后便会乖乖地自投罗网。”

    迟则豹腹诽道什么人能有如此武功叫自己不能取胜?但这话他是不敢反驳的,两只眼珠子快速地扫过了纸上写着的东西,看向齐单的眼神有些震惊,不过还是谄媚地冲着齐单笑了笑,拱手道:“臣恭贺五皇子殿下……”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靠自己的本事把他活捉回来,因为我想把这些话当面亲自跟他说。”齐单打断了迟则豹的话。他站在窗边,极目远眺着京城中的万象百态,脸上露出了掌控着一切的笑容,“我很期待他听到我说完这些话的表情来。”

第十四章 窃贼之贼

    贺难自山河府离开的当夜,他没有立即出城去,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他住的地方在离山河府有些距离的一处巷子的最深处,这巷子住的都是如他一般出身于外地,来京供职的微末官员们。

    他刚推开院门,抬眼便看见自己的小屋门前已经有一个站在阴影下,打着灯笼的人在等着自己了。

    贺难看见此人,突然站定,高举起了右手比了个类似于阻止的手势,低声说道:“没事,自己人。”过了大概几息的时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好。”

    站在屋檐阴影下的人不禁笑出声来,问道:“你在那儿自己嘀嘀咕咕什么呢?中邪了?跳大神呢?”这人听声音是一个清脆的男声,约莫和贺难同龄,是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

    贺难看着阴影下的少年,没好气地说道:“要不是我刚才跳大神,你的脑袋已经没了。”

    那少年不屑地冷哼一声道:“这白玉京内难道还有能取走我脑袋的人么?”

    贺难虚着眼睛,有些无语道:“我记得咱们俩刚认识的时候,你可是被一群酒楼的杂役追着几条街的打……就这样还要腆着脸说没人能取走你的脑袋吗?”

    持灯笼的少年听到贺难这样说,在灯笼那微弱的烛火照耀下脸色发红,有些尴尬地咳了咳两声:“那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现在就别提了……”

    贺难打趣道:“亏你还号称神偷,居然被平民百姓撵得像过街老鼠一样……不过你以前是个贼嘛,说你是过街老鼠也不为过对吧?祢老鼠。”

    少年的名字叫做祢图,从前是个贼,号称“盗中盗”,也有人对他这种行为深恶痛绝而称其为“祢老鼠”。这位盗中盗却不偷穷也不偷富,只干那黑吃黑的买卖——诸如什么怪盗、惯偷儿、黑店等等,而每次出手都是无往不利,堪称是同行杀手。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什么劫富济贫,盗亦有道都跟我没关系。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小偷而已……我生来就是吃这口饭的。最厉害的小偷怎么会去偷普通人?只有能从同行的兜里撬出货、手中抠出钱的小偷才是最厉害的小偷,才配叫做‘神偷’。”

    祢图撇了撇嘴,说道:“什么平头老百姓,明明是黑店的打手……行了,我不跟你斗嘴,反正我斗不过你。”

    “知道就好。”贺难露出了一脸取得胜利一般得意的微笑,“对了,我要你办的事情你办的怎么样了?”

    祢图在怀中捣鼓了一会,摸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来交给贺难。这一沓银票有零有整,面额从一两到五十两不等,但总体来看还是小面额的较多。

    一两银子大约等于一千文铜钱,大概能买二石、也就是约四百斤大米或是将近五十斤猪肉,购买力可以说是相当可观。但是金属较为沉重不便于携带,朝廷便建立了一些钱庄来印制和发行银票并承担兑换业务。盛国的商业十分发达,至今共发行了七种不同面额的银票,分别为一、三、五、十、五十、一百两和一千两,印制的数量和银票的面值成反比。而其中一千两的银票十分罕见,只有王孙贵族和巨富商贾才有机会见到和使用——当然,也并不会很频繁。

    银票这个东西呢……普通人是没什么机会使用的,就拿贺难来举例吧——贺难是山河府的府丞,位阶八品——而八品官员一年的奉银是四十两左右,而这四十两大概是普通农民一年收入的八倍,是寻常的手工匠人的两倍。农民、工匠和微末官员显然是没什么余力去把手里的钱财兑换成银票的,更何况他们手中的钱财不过是极少数的散碎银子和大部分铜钱,以及粮食这种一般等价物。

    有机会使用银票的群体不外乎贵族和豪商,以及一些犯罪产业的从业者——毕竟这个世道上最赚钱的法子都已经写进了盛国的《国律》里。

    贺难手中这些银票当然不是他自己积攒下来的——他出身普通,刚当上府丞也就半年多,万万攒聚不了这样一笔巨款,而是前些日子齐单为了拉拢贺难,给他送上了这份见面礼——足足三百两的官银。三百两,足够让小户人家丰衣足食的过上几辈子的生活了,但也不过是齐单对于一个还算上心的拉拢对象随手的赏赐罢了。

    贺难早就有心离开,这三百两银子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不拿白不拿。但三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去钱庄兑成银票一定会留下登记,更何况这三百两白银可都是盖着皇家大印的银元宝,这白玉京内敢给他兑成银票的都是官府的钱庄,谁能保证其中没有齐单的眼线?而寻常的当铺也好商号也好,是万万不敢收这官银的。无奈之下,他便找到了自己这位做贼却做的理直气壮的好友。

    既然是贼,那总得有个销赃的去处,祢图这样顶尖的贼更是狡兔一千八百窟。贺难把那三百两白银交给他便是要他去比较靠谱的、销赃的黑市中兑出银票来。从黑市中流出来的东西当然没有任何痕迹,否则早就被官府顺藤摸瓜给端了——这些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是最“干净”的。

    贺难仔细地点了点银票的数额,却又疑惑的问了一句:“怎么只有二百多两?剩下的钱哪去了?”

    “我去销赃的时候,看上了个宝贝,用剩下的钱买下来了。”祢图又在自己的怀中摸了摸,最后掏出来一件黑色的长条状物品递给了贺难,“喏,送你的。”

    贺难撇了撇嘴道:“真有你的……花我的钱买东西来送我。”但是好奇心却驱使着眼睛看向了那件形状怪异的物品。

    这是一件一尺左右长度的崭新的烟杆,雕刻成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蟒蜿蜒盘踞的样子。巨蟒的尾部是三寸左右笔直的烟嘴,身体则是盘桓着形成烟杆的主体,到尽头处是一个赤目金睛的巨大蛇头,蛇头两侧有着微微凸起的棱角,正朝天斜斜地张开血盆大口——蟒蛇张开的巨口便是盛放烟草的烟斗了。整条烟杆似是用玉石制成,华贵非常,颇具分量。蛇的两只眼睛是红玛瑙镶了细小的金珠进去,在烛光下犹如活物,栩栩如生;而细密的黑色鳞片一看便是出自名匠之手,摸上去宛如蛇皮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浑身发麻。

    “这东西真是你用不到一百两买下来的?”贺难的目光充满质疑地看向了祢图,“不管怎么看起来一百两都打不住啊……要我说的话,十倍都不止。”

    祢图面色得意地说道:“本来以为你就有识人的本事,没想到识物也是有一点眼力的。这件小玩意儿可是出自著名的玉雕大师‘谷别山’之手,由罕见的墨色玉石‘烟熏玉’所制成。市价么……说它是无价也行,毕竟是要献给达官贵人的宝物。”

    一听这话,贺难真的是心惊肉跳,眼睛几乎夺眶而出。“这玩意儿是怎么流落到你手里的?!”

    “小爷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宝贝没见过?”祢图的语气很是不屑,似乎对贺难那种十分惊诧的神色有所不满。不过他又补充道,“但是这件宝贝确实是我见过的最惊人的之一……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儿的,一定要对值钱的东西十分敏感才行,我对这些东西就好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想必这就是天赋吧。”

    祢图不愧是贺难的至交好友,连自卖自夸的神情语气几乎都一模一样。他看贺难的神色似乎对自己啰里吧嗦的感到有些不耐烦,才步入正题,“我为你兑这些银票当然要去最保险的去处,那种地方好东西当然不少。正巧听到那黑市典当行的老板和一个‘口袋’在吹牛逼说自己手里新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云云。这件东西大概也是一个飞贼意外所得,转了几手便销到了那家典当行里去。我前脚兑完银票出门,后脚便在当夜里进了他家的仓库里,一眼便瞧上了它。要知道小爷我对金玉珠宝也是有过些研究的,这东西有多好我还能看走眼么?再加上白天里老板说什么谷大师、烟熏玉,九成九便是这件小东西了。反正也是落到贼手里,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我,我便顺手牵羊给它牵了出来。”

    祢图眉飞色舞唾液横飞的讲了这一大段,没想到贺难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而是开口问道:“口袋?老板没事对着口袋说什么话?”

    “口袋不是说真正的口袋啦,而是他们典当这一行的黑话,指的是有钱却不识货容易被哄骗的外行人。”祢图为贺难答疑解惑。

    “那这么值钱的宝贝你就不自己留着?要送给我?”贺难斜着眼睛睨视祢图,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又不抽旱烟,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你那么爱烟,还是在你手里物有所值。”祢图对此并不放在心上,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要是想要,什么宝贝偷不到?说实话我对金银财宝兴趣并不是很大,只是单纯的觉得盗窃——尤其是窃这些贼们很有意思罢了,换句话来说,我做贼可能就是为了图一乐儿。不过你的那小一百两我可就昧下了啊,就当是你临走时给我留的饯别礼吧。”

    贺难并没有对祢图说过自己要走,但是他也不惊讶于祢图能猜出来这件事,毕竟闲来无事哪有人会把银子换成银票的,只有要出远门的人才会如此行事。此时他心中颇有几分感动——自己这个贼兄弟在自己临走前还特意为自己偷了个相当好的宝贝——虽然也是从黑市中偷出来的没什么负罪感,但盗窃这种行为还是不太提倡的。

    “说到饯别礼,不光你给我,我也要再给你一份——”贺难此时也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玩意,是一个刻着“大”字的木牌。“我走后,一个大帮派的新首领就是你了。”

    无论贺难再怎么桀骜不驯、故作老成,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半大少年,自然对于万千之众浩浩汤汤的江湖帮派兄弟义气很是向往。他平素喜欢结交朋友,三教九流无有不通,自来到白玉京后便认识了许多好友们。这些人中不乏如少年一般的鸡鸣狗盗之徒,但个个都是豪气干云胆性卓然之人,连朱照儿都常常来和他们凑热闹。

    贺难是最先提出意见的人,至交好友几人热血上涌一拍即合便建立了这个“一个大”帮派。是的,他们这个帮派的名字就叫做“一个大”。一个大帮派起先不过是少年们的意气用事小打小闹,但随着时间过去,一个大帮派的“帮众”们也越来越多,都是些不过十几岁朝气蓬勃心怀热血的青春少年们。少年意气,一眼可交心,一笑可付命——以贺难为首的几人便像模像样的搞了些帮派制度,大多数都有关兄弟义气——譬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誓言。而贺难作为一个大帮派的发起人,自然是第一位“首领”,还搞了个刻着大字的木制令牌来。

    一个大帮派至今不过是几十人罢了,这个“首领”之位也没有什么可得意的。但在这群少年的眼中便是最大的情怀与纪念,意义非同寻常。此时贺难和祢图的“首领”之位交接,也象征着兄弟离别,两人都不禁红了眼眶,有几行泪珠悄悄地顺着眼角流淌了下来。

    正当这兄弟二人依依惜别、你侬我侬之时,空气中却传来一声不近人情的声音,清脆的女声打破了二人之间伤感的氛围:“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快些动身了。”

    听闻这女声,祢图突然凑近了贺难低声八卦道:“催你走的这姑娘声音倒是好听的,可是我弟妹不成?”祢图比贺难小上几个月,此时明显是在言语之中占贺难的便宜。

    贺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提高了声音道:“你先进来吧,我们马上就走。”话音刚落,便见一身红衣自院门外悄然飘了进来。

    祢图见了红雨样貌,不由得啧啧称赞,戏谑地高声道:“我当是弟妹形象不佳不敢见人呢,原来是一位仙子落下凡尘来了。”

    贺难笑了笑,占便宜他自然是当仁不让,却是一次占了两人的:“你这位仙子嫂夫人,恐怕是不稀罕认她这个便宜郎君的。”

    红雨早就知道贺难会露出这副不着四六的样子,但此时贺难手中掌握着李御史赐给他调度暗箭的黑箭头,不好发作,便偏过头去权当没听见,口中冷冷地说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但我们要是再不出城等天亮了便不好走了。”

    贺难见红雨如此告诫,也知道该是离开的时辰了,又俯过身去低声嘱咐了祢图几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带着红雨乘马离开了。

    这小而旧的院子贺难住了四五年,一群半大儿郎的淋漓一盏、醺然大梦也在这里住了四五年。而现在却只剩下一个挑灯的少年站在院门前,久久不能离去,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归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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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舞介绍:
有人招摇撞骗,有人庸庸碌碌。
有鸡鸣狗盗之辈,有凡夫俗子之流。
游侠、赌徒、贩夫、走卒……这样一群无名小卒,要将这乱世再搅个天翻地覆。
“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卒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卒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卒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