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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59章 壁虎

    二更。

    汪德臣站在大雨中抬头看了看,执刀在手,低喝道:“出发!”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一道道军令传递出去,五千蒙军精锐悄悄向钓鱼城西北方向旳奇胜门攀去。

    山道湿滑难行,汪德臣却是一声不吭,亲自走在前面。

    上了山腰之后,每走一步,他便要将绑在腰间的绳索勒在旁边的大石上,往上走站稳了,身后的士卒才能将绳索解了,再向他抛过来。

    如此天气攻山,自然是苦不堪言。

    但在汪德臣看来,这场雨是天赐的良机。

    大雨天,山上的宋军必然松懈,绝对想不到他会攻山……

    行军良久,到了三更天,蒙军才终于攀到山上稍宽阔之处休整。

    汪德臣抹了抹头上的雨水,语气狠厉,下令道:“赵重喜、剌乎,你们带兵偷袭奇胜门;石抹术虎,你与我带大部抬云梯跟进。”

    “是。”

    “今晚,必为大汗取钓鱼城。”

    商议停当,赵重喜当即便往上爬去。

    赵重喜虽姓赵,其实是唃厮啰后人,祖辈曾经附宋,被赐姓为赵,后又降蒙古。

    赵重喜身手了得,曾经给阔端当过侍卫,之后被赏给汪德臣,被汪德臣提拔为得力干将。

    他攀爬山崖极厉害,在军中有“壁虎”之称。

    攻钓鱼城这些日子,汪德臣让他挑选军中擅登山之士,组成一支百人的奇兵。

    为的,就是这一夜的奇袭。

    ……

    大雨中,赵重喜、剌虎领着百余人爬过湿漉漉的岩石,抬头看去。果然,雨夜中,宋军并无兵士在城头上守城。

    “好机会。”

    赵重喜咧嘴一笑,也不用绳梯,开始攀爬城墙。

    他真像一只壁虎,浑身都有种危险的气质。

    终于,手指顺着岩缝往上一摸,赵重喜摸到了钓鱼城奇胜门的城垛……

    ~~

    奇胜门背后是马军寨。

    名为“马军”,其实山城上并无骑兵。而是因这片山形似马鞍而得名。

    马军寨是土家族寨子,祖辈为巴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捕鱼、耕作,与汉人毗邻而居,语言风俗几乎与汉人无异。

    当年,余玠以冉璡、冉璞兄弟之策,建钓鱼城。冉氏兄弟多次上山,说服了马军寨,约定让宋军上山驻屯,与寨兵同耕同住,同保平安。

    宋军带来了大量的物资、耕种技术,马军寨也帮忙宋军御敌。

    十五年过去,马军寨与钓鱼城守军已与一家人无异。

    如今的寨主,汉名叫“骆望山”,既是王坚的下属,也是王坚的朋友。

    这一个雨夜,骆望山的风湿腿疼得厉害,坐在岩洞屋里,眉头越皱越深。

    “明儿个,你带两个娃到内城里去住,我与王将军说好了。”他没来由这般说了一句。

    “不去。”

    骆望山的妻子阿吉脆声声地应道:“你在哪,我在哪。”

    “唉。”骆望山叹道:“不仅是你们娘儿几个,还有寨子里的女人、孩子,都得迁进去。男人们才能安心守城。”

    “那就迁。”阿吉道,“但我留下陪着你。”

    她正守在床边,免得床上两个孩子掉下来。四岁的是男孩,两岁的是女孩。

    “哪天鞑子要是攻破了城墙……”

    阿吉不等骆望山再说,转头便道:“攻上来啊,就我们这山,有本事再爬上来。就我一个女人,也能搬得了石头砸死这些鞑子。”

    她的名字是“岩脚”的意思,她母亲生她时难产,下到钓鱼山脚时倒在地上,却是硬生生将她生了出来。

    阿吉和她的名字、她的母亲一样,坚强得厉害,抡着锄头能翻地翻一整天,一网的大鱼也能扛上山。

    什么蒙古大汗,什么十余万蒙军,她不了解是什么,但她不怕。

    “祖祖辈辈的家在这里,明个儿跑到内城,以后又学着别人去什么五陵,我哪也不去。”

    骆望山见妻子如此,又是深深叹了口气。

    有件事他没说。

    因今日的大雨,蒙军没有攻城,他得了闲工夫,跑去找寨里的老祭师卜了一卦。

    “大凶……祖神说,这是大凶之兆。寨主再帮着宋人守下去,整个寨子都要死绝!”

    当时,祭师瞪着眼盯着骆望山,浑身都在颤抖。

    “寨主,所有人都会死绝的……降了吧。”

    一整天,骆望山都没能忘掉这个预言,才有了今夜与妻子这场谈话。

    他世代信仰主神……如今却更信任王坚,只希望能把老弱妇孺从马军寨迁走。

    独自想着这些,骆望山起身,走到床边,拉过小女儿藕一般的胳膊,在络腮胡上蹭了蹭,逗得她咯咯直笑。

    “阿爹,我也要,还要骑大马。”

    “好,好。”

    骆望山背起儿子,向阿吉道:“你要留下,我逼不了你。但等天晴了,先把寨里的……”

    下一刻,一声惨叫远远传来。

    骆望山还弯着腰在揽儿子,猛地转头向西面看去。

    石屋里还是一派安详,但远处已有嘶吼声响起。

    “敌袭!敌袭……”

    “护好崽子!”

    手里的孩子被放下来,骆望山已向外冲去。

    他冲进雨幕,脑子里祭师的话还在不停回响。

    “死绝……死绝……”

    雨声、惨叫、卜言在他脑子里混作一乱。

    “死绝就死绝!”

    骆望山猛地大吼一声,虎目圆睁,只觉终于清静下来,他从寨民手中接过大刀,大步赶往城墙……

    ~~

    这个雨夜里,确实是没有宋军在城头上守卫,但城墙下却有许多马军寨军民驻扎、值防。

    赵重喜攀上城墙之后,还是惊动了这些人。

    赵重喜要做的就是尽快让更多人登城、杀掉马军寨军民、夺下奇胜门。

    时间很紧,对双方都是。

    “剌虎!杀过去!”

    “其他人,接人上城!”

    ……

    “快!攀城!”

    汪德臣声嘶力竭,亲自将手中的绳梯向上抛去。

    蒙军士卒见主将如此,纷纷效仿。

    奇胜门城头上,赵重喜已率精锐之士攀上城门,连忙喝令不止。

    他接过绳梯,用力在城头上绑好。

    “来!可以上来了!”

    蒙军士气大振,纷纷攀援而上。

    ……

    石抹术虎已激动起来,他用力扯了扯绳梯,上面绑得很结实。

    于是,等麾下的士卒爬上去之后,石抹术虎便咬住弯刀,沿绳梯而上。

    站上城门,只见城内已有马军寨军民被惊醒过来,呐喊着向这边冲,剌虎正在带人围杀。

    这般扫了一眼,石抹术虎已是大喜,吼道:“夺门!”

    他当先便向城梯下冲去,大步奔向奇胜门。

    “拦住蒙鞑!”

    十余个宋军士卒原本是在门洞里避雨值守,纷纷扬起刀迎上来。

    石抹术虎脚踩着积水、泥泞,冲到一个宋兵面前,弯刀斩下。

    他是契丹人,与石抹按只同族,金亡后,他从小就随族人投降蒙军,活到三十多岁,近二十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

    眼前的宋兵却只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黝黑,眼神还带着质朴。

    “耕地的娃儿。”石抹术虎脑中泛起这个念头,带着些讥嘲。

    一刀斩下,质朴的宋军少年无力抵抗,已死在刀下。

    “杀过去!”

    蒙军一拥而上。

    ……

    “咯咯咯咯……”

    汪德臣瞪大了眼。

    他的目光透过雨幕,透过黑夜,隐隐看到奇胜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近五个月……终于。

    “进城!”汪德臣激动得浑身颤抖。

    “进城!”

    ~~

    “寨主!城门破了!城门破了……”

    “快!速请王将军支援!”骆望山大喝一声,却没退,继续向前冲去。

    “所有马军寨的男人,随我杀敌!”

    骆望山已忘了那个占卜,也忘了曾有寨民与他说过,遇战该让官兵先上前。

    他只有一个念头……夺回城门,守住。

    不像王坚是为了报国,他根本没想过要报效朝廷。

    这里是他的家,强盗进来了,必须赶出去……如此而已。

    ~~

    钓鱼山下,西面大营。

    雨还在下,一个帐篷外站着一列兵士,把帐篷围成一圈。

    这些兵士全都穿着蒙军盔甲,紧紧抿着嘴。

    他们有种奇怪的气质,像是……刻意的沉默,让人一看便觉得不舒服。

    而帐篷内,史楫与史樟正在低语。

    “今夜便动手?”

    “只有今夜有机会,这里太多人认识史楫。天一亮,我们必被拆穿。”

    “我有个想法……我们改变计划,去袭击蒙哥如何?”

    “不,成不了。”

    “冒险一试呢?”

    “我说过,这是下下策。也说过,我必须到钓鱼城。”

    “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去钓鱼城。”

    “我必须了解局势走向,才能掌握……”

    话到一半,两人突然停下,转头看向帐外。

    隔着帐篷,他们分明听到大雨中已有马蹄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蒙语的大喊……

第460章 原计划

    当汪德臣攻向钓鱼城奇胜门时,一个名叫“木剌忽”旳蒙古怯薛军奉命到了西营。

    木剌忽先是见过了汪德臣之兄、巩昌元帅汪忠臣。

    待听说李庭玉已归,他又见了李庭玉。

    “忽兰吉,你回营了,怎不去觐见大汗?”

    “末将递了战报,未得回复。”李庭玉蒙语说得十分流利,又道:“以为大汗已歇息了,不敢求见。”

    他在木剌忽面前表现出一副恭谨模样。

    怯薛军乃蒙古大汗宿卫,连普通士卒的地位也高于一般千户官。

    木剌忽大笑,道:“没有,大汗关注夜袭奇胜门一事,还在等待结果。”

    “那末将这便去汇报礼义山城一事。”李庭玉道:“对了,真定府都总管史楫已领兵到了,是否领他一同前去?”

    “史楫?”

    木剌忽反问一声,却是笑了起来,道:“他居然也来随征了?前几年大汗接见史楫时,我就在边上。”

    说这话时,他无意识地掂了掂手。

    这是个掂黄金的小动作。

    李庭玉便明白过来,木剌忽曾经收过史楫不少好处。

    “末将这便派人去请史总管。”

    “我去请。”木剌忽大咧咧道。

    他不顾大雨,径直往帐外走,一翻身,轻轻巧巧地上了马。

    李庭玉连忙招呼了士兵,与木剌忽一起向真定军营地行去。

    木剌忽作为大汗宿卫,不仅身材魁梧、相貌威风,见识竟也不差,一边策马一边谈论。

    “史楫这人很聪明,我记得很深,大汗授他金虎符,让他治理真定。他说‘兵、民之权不可并一人,请大汗分帅将之权,由臣而始’,因这话,大汗很喜欢他。”

    李庭玉笑应着,心头却忽然疑惑起来。

    他这几日与史楫相处,分明是木讷寡言的模样,很难与木剌忽描述的那个史楫联同起来。

    李庭玉望向雨幕,终于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对……

    他又想到,今日清晨已预料到要下大雨,他主张晚一日再行军。但史樟极力要求赶路,这才在夜雨里仓促抵达了大营。

    李庭玉本以为史樟是急着到南营,早些见到史家将士。

    但真到了钓鱼城下,史樟却更愿意到西营来驻扎,似乎是刻意避开南营。

    为何呢?

    思量着这些,眼前已到了真定军的营地。

    一个个真定军士卒转头看来,眼睛中像带着警惕……

    李庭玉忽又想到史枢之死,心念一动,连忙拉住木剌忽的马绳。

    木剌忽却已大喊道:“史楫,哈哈,还不出帐来迎老朋友?!”

    他用蒙语喊的,声音很大。

    很快,帐篷里有人用流利的蒙语应道:“来的是哪位将军?”

    “不是将军,鄂嫩河的木剌忽来了,还记得你送我的金子吗?我来请你去见大汗。”

    “原来是木剌忽将军……”

    这几句蒙语对答落入耳中,李庭玉舒了一口气,暗想自己多心了。

    史家郎君那份见地、阅历,怎么可能有假?

    这一刹那,前面的帐篷已有人掀帘而出。

    同时,木剌忽喊道:“你……”

    “嗒!”

    弩箭激射。

    “噗!”

    木剌忽话音未落,一团血浆从喉间迸出,随着大雨被冲刷下去。

    这威猛的怯薛军尸体已轰然砸落马下。

    李庭玉猛地瞪大了眼。

    “杀了!”

    “噗噗噗……”

    一个个真定军突然端起弩,对着李庭玉及其身后随行士卒便是一阵乱射。

    “敌袭!”李庭玉目眦尽裂,大吼不已。

    他掉转马头便要走。

    “快!鸣镝报……”

    “咴咴咴!”

    战马已被两支弩箭射中,嘶鸣着,将李庭玉掀下马背。

    他就地一滚,要拔腰间的刀。

    几个真定军士卒猛扑上来。

    “非瑜,留下他劝降……”

    “杀了!”

    蓦地又是一声喝令。

    李庭玉仓促间转头看去……

    “噗!”

    一刀斩下,李庭玉眼前黑了下去,最后的画面是史樟喝令着持剑上前……

    头颅滚滚而落。

    ~~

    “仔细查看,一个活口不许留,不许让任何人报信!”

    “所有人立刻集结,动作快!”

    “盔甲外披上红布,刀出鞘、箭上弦,见蒙军立刻射杀,不许迟疑!”

    李瑕已不再继续伪装成史樟,大步走在营地间发号施令。

    他神情气质在一瞬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锐利、更威风。

    “林子、马九、邱寿,领你们的人,准备随我攻汪忠臣!”

    “是!”

    “王益心,你领人去惊蒙军马匹,务必冲乱整个大营!”

    “是……”

    脚步声在夜色中响起,千余人列阵极快。

    他们是李瑕花了好几天,从近万宋军中挑选而出的,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且身材高大、体力充沛。

    其中百余人对地势十分熟悉,作为向导引路渡过嘉陵江,顺着纵向的华蓥山脉一路驱马北上。

    十二天,他们在荒山野岭间行军四百余里,遇山开路、遇水造桥,一直走到通川江峡谷。

    通川江后世称为州河,由大巴山脉东北方向流向渠江,也是唯一分割开华蓥山脉之处。

    扼守此处的重镇便是渠州礼义山城,已落入蒙军之手。

    如李庭玉所言,宋军不可能翻越华蓥山到渠州。

    但,蒙军却能堂而皇之地经过礼义山城。

    所以李瑕要他们冒充史楫部兵马。

    兵符、旗帜、盔甲、武器、马匹皆是从史枢处缴获的,只有一部分经过稍加伪造。

    若只面对礼义山城的李庭玉,李瑕有信心能瞒得过去,这是他颇擅长之事。

    可到了蒙古大营,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曾经见过史楫,一眼拆穿这个伪装。

    李瑕利用大雨、故意拖慢李庭玉行军速度,趁夜进入汪德臣大营。

    他知道瞒不了太久,打算一见汪德臣便一弩射死对方。

    没想到汪德臣竟也在利用这场大雨准备偷袭,没有见“史楫”。

    这对李瑕而言是更好些的情况,他可以更从容地搅乱蒙军,上钓鱼城。

    ……

    聂仲由却在这一夜看到了新的机会。

    不仅汪德城没有发现他的伪装,蒙哥还派人来召见“史楫”。

    这远比聂仲由预想中的更顺利。

    他走到木剌忽的尸体前,伸手便去剥对方的盔甲。

    忽然,李瑕一把拎起他,道:“不必剥了,准备袭营上山。”

    “你听我说。”聂仲由道:“我可以扮成这个蒙卒,持他令牌进石子山营地,刺杀蒙哥。”

    “不可能成功。”李瑕果断拒绝,道:“蒙哥大汗有多少宿卫知道吗?不可能让一个生人近身。”

    “我明白,但我试一试……”

    “没工夫耽搁在这种明知不可能之事上了。”李瑕语速飞快,“假冒敌军,有一个关键,必须在对方起疑之前出手。”

    他扯着聂仲由快步而行,语气已渐渐严厉起来。

    “便好比李庭玉,他虽是蒙将,但自幼习儒。我近日与他交谈,得知他曾在蒙哥面前为杨大渊求过情,主张安抚百姓,善待驱口。这样一个人,是以后能拉拢的对象,我若能俘虏他,有诸多好处。”

    说到这里,李瑕话锋一转,又道:“但方才这情况,若有一丝犹豫,让李庭玉冲出包围,他只要喊一嗓子,我们和这千余将士必死无疑。”

    这是冒险入敌营的危险之处。

    随时会被揭破,随时会死。

    最忌讳的就是贪心。

    李瑕很清楚,时机只有雨夜入营这短短几个时辰。

    至于刺杀蒙哥,根本不可能,他目前毫无这样的打算。

    他之前说过“若实在不行,我去刺杀蒙哥”。

    这是他在把最坏的可能列出来。

    偏偏这一句话落在聂仲由耳里就挥之不去,直接忽略了前面的“若实在不行”。

    所以,李瑕很少开玩笑,平素也尽量少说话,不是因为他这人无趣,而是要做大事,每一句可能会让人误解的话都很麻烦。

    说回目前,对李瑕而言,局势还没有到“实在不行”的地步。

    既然历史上蒙哥会死,他打算去找出这个原因,亲手去把握这个走向。

    答案极可能藏在钓鱼城。

    为此李瑕敢冒天大的风险。

    但刺杀蒙哥成功的可能性极渺茫,他也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在李瑕眼里,自己的命比蒙哥值钱。

    他低声喝道:“我们冒险,是为了搏出生机,不是来送死。你给我区分清楚。”

    聂仲由道:“我明白,你继续原本的计划,但让我去试试。”

    他说着,却是笑了笑,眼中浮起坚定。

    “我去刺杀蒙哥,万一成了呢?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想再说些什么,但不会毫言壮语。

    最后,他再次念了当年程元凤给他的那句诗。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是过河卒,死了不可惜。”

    聂仲由至今还未能成为一个大将。

    但他的志气没变,依旧愿洒过河卒的血,守住身后的疆土……

    李瑕终于停下脚步,深深看了聂仲由一眼。

    一时间,他也想了很多很多。

    这次来是要把握走向,但走向是什么?也许就是某个宋军士卒不顾一切也要杀死蒙哥呢?

    而自己来了,反而要阻止吗?因为觉得不可能?但蒙哥会死,这个可能性原本又有多高?

    这念头闪过,李瑕忽有些意动。

    他难得感到掌握不住热血与冷静之间的平衡。

    “让我去。”聂仲由又道。

    李瑕开口,语气带着克制。

    “继续按我的计划来。你说过,你的命卖给我了。”

    他在极力保持冷静……

第461章 马军寨

    怎样才是厉害旳主帅?

    有人能以利驱人;有人能鼓舞人心;有人能振奋士卒的热血,让他们舍身赴死。

    更难的是,当手下人被热血冲昏脑袋时,还能完全控制住他们。

    比起释放,保持克制要难得多。

    好比一条奔腾的大河,有人能顺势利用它,但有几人能遏制住水势?

    一份天大的功业摆在眼前时,内心的渴望,便成了这波涛汹涌的大河。

    ……

    汪德臣大步走进奇胜门,兴奋得浑身热血上涌。

    让他头都有些发昏。

    眼下要做的是先占住外城,守住战果,等待后续的兵马上山,一举拿下钓鱼城。

    “杀进去,先攻下外城!”

    “快,传令大营!”

    “……”

    发号施令之后,汪德臣亲自提起弯刀,杀入了马军寨军民之中。

    “噗!”

    一个个敌人在他面前倒下。

    蒙军士气大振。

    “随总帅杀敌啊!”

    血汇入积水,军靴踏过,不断向前。

    汪德臣连续劈倒数人,发现这次死在自己刀下的是个老者,连武器也没有,手里拿是柄锄头。

    他有些疑惑。

    之所以选择奇胜门进行奇袭,是因他知道负责这一段守卫的是乡兵,战力比宋朝官兵要弱。

    但确实没想到,乡兵中还有这样的老头子。

    接着,汪德臣又咧嘴笑了笑。

    原来这就是钓鱼城内部。

    把合州百姓迁到山城上,与山民同住同耕,不仅在此驻军,还在此繁衍生息……何等懦弱?!

    懦夫才不敢守丰饶之地,携民上山。

    “哈哈!给我杀!这钓鱼城根本就是个虚架子……杀!”

    ~~

    钓鱼城虽是在山上,但与普通城池一样,里面生活着许许多多百姓。

    面对蒙军,钓鱼城展示的是坚不可摧的一面。

    面对生活在城内的人们,它提供水源、田地,给予了他们乱世中的一片安详。

    今夜,是第一次有敌人攻进城墙。

    乡兵的驻地、民舍、田地、菜圃渐渐暴露在蒙军面前。

    战斗已成了巷战。

    而马军寨虽在钓鱼城内,但寨子所在的马鞍山其实也是一个小山头,与内城之间有一个小小山坳,如同马鞍。

    内城墙立在平缓的山坳上,远不如外城墙那么险峻。

    这也是马军寨一直没有迁寨民入内城的原因之一,他们没想到,险峻的外城墙能被蒙军攻下。

    屠刀劈来,女人、孩子哭声渐起。

    骆望山听着,只觉撕心裂肺。

    “守住!把战线推出去!”

    他杀入了蒙军之中,每一刀劈下都带着恨意。

    然而,奇胜门一开,源源不断的蒙军已冲杀进来,仅凭马军寨的乡兵显然是守不住。

    终于,“噗”的一声响,骆望山的盔甲被劈开,鲜血喷涌而出。

    “寨主!”

    周围的乡兵连忙冲上,护住骆望山便向后退。

    蒙军又杀来,终于,有宋兵迎上去,挡下蒙军的攻势。

    边打边退,骆望山渐渐被拉到内城墙下。

    他却突然嘶吼一声,挣扎着转过身,不肯再退。

    透过雨帘,他已看到了内城城头上立着的一道身形……王坚。

    王坚支援得够快。但还是晚了,眼下再打开内城门,会让整个钓鱼城失守。

    宋军只能放下吊篮,把将士吊下城头。

    “别抛擂木,先把马军寨妇孺带上来!”

    “拦住蒙鞑!”

    “……”

    骆望山愣愣看着那被吊篮送进内城的妇孺,喃喃道:“太慢了啊。”

    他当然知道,要想护住寨子里所有人,他最好的选择是投降……

    下一刻,王坚已亲自坐进吊篮,从城头上落下。

    “王将军来了!杀敌啊!”宋军大喊不已。

    “夺回奇胜门!”

    “……”

    骆望山一声不吭,握着刀又转身冲向城门。

    有乡兵冲上来拉他,被他一把推开。

    “马军寨的男人们,守住!让官兵把咱们的崽儿送上去!”

    “跟着寨主杀敌啊……”

    骆望山没有找王坚多再说什么。

    这么多年的老朋友,王坚是什么心意他已完全明白……钓鱼城不能丢,但王坚愿与马军寨军民同生共死。

    那他骆望山呢?

    强盗来了,然后就背叛朋友、违背承诺,向强盗投降?

    巴人守护祖宗的土地,从来不是靠下跪……

    ~~

    “随寨主杀敌啊……”

    阿吉正背着两个孩子跑着,听到那叫喊声传来,猛地回过头。

    孩子哭得厉害,雨夜里杀喊声不绝。

    阿吉却看不清自家的男人到了哪里。

    她忽然把身上的两个竹筐拿下,交在一个族人手里。

    “带着娃走!”

    “阿妈!呜呜……”

    哭声愈响,竹筐里的孩子努力把头上盖的布掀掉,伸手想要他们的母亲。

    阿吉却已奔进了夜幕中。

    ……

    没有火把,没有星月的光亮,到处都是黑乎乎的。

    “噗!”

    前面一个乡兵被箭矢射中,倒在地上。

    她连忙就地一滚,不顾浑身的泥泞,捡起一柄弯刀便扑向十余步外的一个蒙卒。

    弯刀一割,比镰刀锋利得多,那蒙卒惨叫着摔倒,阿吉跃起,重重劈下。

    她跟了骆望山这么多年,武艺并不弱,力气又大,一刀便斩破蒙卒的皮甲,要了对方的命。

    “寨主夫人!”

    “我男人呢?!”

    “在那边……”

    阿吉大步跑着,只见不远处已有宋军在结阵。

    她渐渐也听到了宋军中的呼喝。

    “王将军,奇胜门丢了!守内城吧……”

    “内城不能再丢了啊!”

    忽然,蒙军汉军的大吼声也传来。

    “王坚在那里!杀了他!”

    “噗噗噗……”

    王坚没有退,领着宋军又迎上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阿吉不在乎王坚,她胡乱地在黑暗中奔走,只想找到骆望山。

    然而,之后听到的只有宋军、蒙军的喊杀声。

    “王将军!保护王将军!”

    “张将军!张将军在哪?张将军……王将军重伤了,命你全权指挥!”

    阿吉连忙向那边冲去,黑暗中根本看不到张珏,她只能大喝道:“张将军,救我男人啊!”

    “骆夫人?”张珏大喝道:“王川,你领人支援马家寨乡兵!镇西门的兵力调来没有?!”

    ……

    忙乱中,阿吉随着王川的兵马又向北面杀过去。

    渐渐地,听到了北面的大喊声。

    “抢回寨主!”

    前方正是乡兵与蒙军的战场。

    “支援马家寨!”

    王川连忙带人冲了上去。

    阿吉也提刀就冲,不停挥刀、挥刀,眼中泪水打转。

    终于,有十余乡兵从蒙军的杀阵中拖出一个人来。

    “阿山!”阿吉大哭着扑上去。

    她看着骆望山被一路向后拖,直到一个稍安全些的小石屋旁。

    “阿山……”

    骆望山也不知中了多少刀,眼中毫无光彩,只在看到阿吉时振奋了一下精神。

    “崽……崽……”

    骆望山喃喃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想说些什么。

    前方战场上却有官兵大嚎起来,把他后面的话盖了下去。

    “王川将军战死了!快!报张将军……”

    骆望山不由瞪大了眼。

    脑海中,祭师的占卜再次回荡,“马军寨死绝……死绝……”

    他只感到,无比地愧对祖宗,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突然。

    一声突兀的叫喊硬生生传了过来。

    “蒙军退了!”

    “蒙军退了……”

    如回光反照般,骆望山身子一振,努力听去。

    好一会,他才听到有人喊出了现在的情形。

    “是蒙军后阵被攻乱了……”

    “传张将军令!包围蒙军,莫放走了汪德臣!”

    “……”

    骆望山想牵动嘴角笑一下,但不能。

    他心里想道:“马军寨没有死绝……崽儿能活下去……活下去……”

    “寨主!”

    恸哭声响起……

    ~~

    这边宋军悲喜交加之际,汪德臣却是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

    “总帅!宋军攻上来了!”

    “给我拦住他们!”

    汪德臣大吼着,心里却明白这次又要功败垂成了。

    有宋军从后方攻上来……这分明是不可能之事,但居然真的发生了。

    如此一来,后续的兵马定然是上不了山了。只凭眼下的人,根本不可能攻克奇胜门内城……事实上,被前后夹击,想逃出去都很困难。

    “走!”

    汪德臣喝令着兵士拦住宋军,同时已果断决定要撤军。

    然而,城门外的宋军涌上来,竟是将他堵在了钓鱼城里……

第462章 钓鱼城

    依汪德臣的计划,他亲领精锐悄悄上山、抢下奇胜门,便可通知他的兄长汪忠臣带兵上山了。

    因此,汪德臣派了麾下将领阿隆在山腰处接应汪忠臣。

    阿隆是沙陀人,身材敦实,虽是猛将却不擅于爬山。

    他领了百人在缓坡处一直等到四更天,终于听到了山下传来的动静。

    雨幕中,隐隐有云梯被扛了上来。

    “奉副总帅之命,前来支援总帅!”有人大喊道。

    阿隆连忙迎过去。

    “奉总帅之命,在此接应副总帅!”

    两边如此对答,阿隆也有些想笑,谁让汪家就是这么威风……

    走到近处,那云梯忽然兜下,一把卡在他脖子上。

    “哈哈。”阿隆还在笑,道:“扛稳啊,这路是不好走……啊!”

    话到一半,那云梯猛地向后一拽,直把他带下山去。

    “哎呦!”

    敦实的身子滚着,直滚到那些兵士面前。

    数柄长矛毫不留情,猛地捅下来。

    “噗噗噗!”

    ……

    “云梯抛了,傻不傻?”

    林子领着兵士捅死了阿隆,迅速挥手下令先锋抛下云梯。。

    他咧嘴笑着,蹲下身割下阿隆的头颅。

    这雨夜,挂着头颅,对面也难以看清,起不到威慑作用,他干脆向蒙军中用力一抛。

    “上去,杀。”

    “杀!”

    山腰上的蒙军还在瞪着眼,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

    “将军?阿隆将军?”

    头颅砸落到蒙军之中,惊起一阵大乱。

    “杀啊!”

    宋军已冲上,长矛乱捅……

    林子只觉浑身畅快。

    他这次随李瑕一路到钓鱼城,再次见到了李瑕从容哄骗敌人,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开封。

    不同的是,李瑕已越来越娴熟,身边也不再是仅有林子这一个帮手,有了千余锐士。

    那当然是必胜!

    “哈哈,汪德臣会奇袭,当我们不会吗?!冲杀上去!”

    ……

    “将士们,我对蒙人说‘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他们还认为我们是来为蒙古而战。但这诗还有前两句……”

    大喝声盖过雨声,李瑕做着最后的激励。

    “军歌当唱扬大刀,誓扫胡虏出山关!”

    这诗,李瑕上辈子只听过两次,知道是抗日诗。

    虽然没背诵过,但它显然是极好记的。哪怕记不全,塞几个字,先不论韵律在不在,诗魂还在。

    将士们不会去追究这些平仄韵脚对不对,他们感受得到那份豪情。

    还感到了骄傲。

    看,我们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们这些蒙人,我们是来做什么的……誓扫胡虏出山关。

    “誓扫胡虏!”宋军轰然应和。

    “誓扫胡虏……”

    “攻山!”

    随着这一令下,宋军当即便攻向奇胜门,直杀蒙军后方。

    蒙军还在专注攻城,完全没想到身后会有宋军偷袭,当即大乱。

    阿隆的残部被驱赶着,撞进蒙卒之间,慌张大喊道:“宋军来了!宋军来了!”

    他们说不出对方有多少人,只能如没头苍蝇般大吼,把惶恐漫延开来……

    “宋军来了!”

    “宋军杀上来了……”

    宋军将士这些日子憋着不开口,偶尔说话都只是简短的应喏,也是憋得狠了,此时释放开来,一個个都无比兴奋。

    “杀啊!”

    每一刀劈下,他们都要大吼,士气更压蒙军一筹。

    “我等乃宋军!支援钓鱼城来了!”

    “杀光这些胡虏!”

    渐渐地,还有人放声大唱。

    “军歌当唱扬大刀,誓扫胡虏出山关。”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

    ……

    豪迈的军歌冲出雨幕,传到了奇胜门里。

    马军寨寨主骆望山还张大了眼,努力想多听些消息,却断了气息。

    宋将王川已身中十数刀,缓缓倒下,盔甲撞在雨血中的岩石上。

    更多的是,不知姓名的将士与马军寨乡兵,尸体铺在泥泞之中。

    何须马革裹尸?

    重伤的王坚在担架上努力支起身子,望向了城门。

    “扶我过……”

    此时王坚重伤之下,心神稍松,纵是坚毅如他,话到一半也是昏死过去。

    战场更前面,张珏已下达了反攻的命令。

    “别走了汪德臣!”

    宋军兵士、乡兵士气大振,纷纷奋起气力,冲杀向蒙军。

    在他们背后,晨光已悄悄泛起。

    雨天不见太阳,但天色已渐渐亮了……

    ~~

    “保护总帅!”

    蒙军千户剌虎大喊着,试图率兵挡住张珏的攻势。

    奇胜门已经被堵死,大量的蒙军在马军寨中乱窜不知该往哪逃。

    汪德臣的大旗竖在西面城墙处,正在收拢兵马,打算攀下城墙撤军。

    剌虎不打算撤。

    他能被汪德臣选为先锋,因他不怕死。

    总要有人断后。

    如剌虎所愿,宋军杀到了他面前。

    弯刀与长矛相交……

    随着各个城门的增援兵力的抵达,宋军越来越多,不停杀破蒙军断后的防线。

    剌虎身边还愿意死战的蒙卒已越来越少。

    他已浑身是伤,大吼着向张珏杀去。

    “保护总帅……”

    张珏大刀斩下,将他斩倒在地。

    “杀汪德臣!”

    ……

    汪德臣眼看着麾下将领的旗帜一面面倒下去,眼中怒气迸发。

    他不怕死,若还有一线胜机,他必然敢冲上去与宋军死战到底。

    但现在连这一线胜机都已没有了。

    转头向城墙上看去,坡很陡,那支宋军奇兵正守在山道上。

    汪德臣喝道:“赵重喜!你带人先下,占住山道!”

    赵重喜没有犹豫。

    攻城时,他是第一个上的;撤退时,也需要他先攀下城墙开道。

    在腰间绑好了绳索,赵重喜精锐便往下攀。

    “嗖嗖嗖嗖……”

    宋军的箭矢射来。

    一个个由赵重喜训练出来的精锐惨死在箭雨之下,尸体跌落城墙,滚下山崖。

    “下城墙,杀了这些宋人!”

    赵重喜如壁虎般的身躯灵活地移动。

    同时,他还左右摆荡,躲着箭雨。

    终于,他下了城墙……

    “噗!”

    一根长矛猛地激射而来,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是一名宋兵眼见有蒙古将领要逃,忽然便冲到陡坡上,只凭双手便把长矛掷出。

    “武老七,好样的!”正在指挥的聂仲由不由大喊。

    武老七大喜,他天生力气极大,但抛矛其实准头不高,这次运气却好,那蒙古将领自己在那晃来晃去,正好被钉死。

    “我立大功了……”

    “嗖!”

    城头上,石抹术虎一箭射来,径直射中武老七。

    这个才立了大功的宋兵,脸上喜色未褪,径直翻落山崖。

    “放箭!拦下这些蒙军!”聂仲由大怒,连连喝令将士放箭。

    城头上,蒙军也不停射箭掩护。

    他们据着高处,箭矢更有利,一时竟逼退了山道上的宋军。

    ……

    “王益心,你带人守住奇胜门!不容有失!”

    李瑕喝令着,见蒙军已不敢从奇胜门逃,连忙又率兵去支援聂仲由。

    眼下这情形汪德臣要逃,只能下城墙,再从陡坡杀过来。

    “原地放箭,不必冲到城墙下。”

    随着李瑕的增援,宋军箭雨更加密集。

    蒙军想要从这段城墙下来的计划登时受挫。越来越多的蒙军为了活命,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有的掉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有的被宋军箭矢射中。

    也有能活命的,捉着树枝向下滑去……

    李瑕不急,任这些幸运者逃下山。

    他只有千余人,很难围杀数千蒙军,首先要擒杀的是汪德臣。

    时间一点点过去。

    钓鱼城内的宋军已围杀过来,城头上的蒙军逐渐走向绝境……

    李瑕手握着长剑,等着看汪德臣是要跳下城墙逃命,或是战死?

    终于,只见那个身披华丽战甲的身影在亲兵的保护下,以绳索荡下城头,在陡坡上站定。

    “射杀汪德臣!”

    李瑕、聂仲由纷纷喝令。

    汪德臣没有逃,竟是冒着箭雨集结亲兵。

    这等地势,两百余人摔死,才让他最后集结起了数十人。他们嚎叫着,向李瑕这边杀过来。

    汪德臣竟是放弃了活命的可能,誓要斩杀胆敢偷袭他的宋军将领。

    隔着一箭之地,一股怒气扑到李瑕面前。

    “杀!”

    矮壮而强悍的身躯冲在山坡间,手中弯刀高高扬起,汪德臣虎目圆瞪,声势骇人。

    他真的很好奇这支宋军是如何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杀过去便知道了。

    “冲散这些宋人!”

    “轰!”

    一声巨响,擂木、大石从城头滚滚而下,重重砸向这数十蒙古精兵。

    “嘭!”

    一块大石砸裂了汪德臣的头盔,将他的身躯径直砸扁在山岩之上。

    血肉成泥。

    雨水一时也未能冲刷干净。

    李瑕依旧从容,把长剑放下,目光看向城头。

    立在城头上的,已是一个个浑身浴血的钓鱼城守军。

    ……

    “我等奉四川制置使蒲帅之命,支援钓鱼城!”

    城头上的张珏没有多问,喝令道:“迎援军入城!”

    他转过头,又补了一道命令。

    “告谕全城!朝廷没有忘记我等,重庆没有放弃我等!”

    很快,城中军民士气大振。

    经历了最惨烈的战斗之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援军来了!重庆的援军来了……”

    ~~

    李瑕走过马军寨。

    到处都是尸体,以及围着尸体恸哭的普通百姓……

    这景象,与他想像中不同。

    李瑕本以为钓鱼城是一座军垒,它雄伟、坚固,如擎天大柱撑起了半个川蜀的防御。

    走进来,才能看到这里有那么多的老弱妇孺、那么多战阵经验并不丰富的乡兵。

    一夜间,上千无辜者惨死……

    李瑕本认为蒙哥会死在钓鱼城下,于是,觉得这里能守住是理所当然。

    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若能守住,那是无数人的壮烈牺牲换来的!

    他李瑕,以后世人的眼光、从结果反推,觉得理所当然?却难免忽视了这全城军民付出的到底是怎样惨痛的代价。

    满城军民以超乎常人的意志拼死挣扎……他李瑕只想看蒙哥死不死?

    终于,这满地的尸体落在眼里,压得李瑕透不过气来。

    他进城,首先明白的是……蒙哥若死,那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功业。

    是四千兵卒、两万乡兵、数万百姓……这些人以他们的不屈,硬生生磨掉了蒙古十余万大军的锐气、心智。

    是这满城军民,硬生生把能征服世界的蒙古大军熬成了无用之师……

第463章 良将

    包括李瑕在内,都不知道有哪些事已被他改变。

    蒙哥伐蜀提前了大半年,使蒙军避过了攻城失利后的炎热天气;

    吕文德没有及时入援……

    这些,反而给钓鱼城的防御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使得本就凶险的钓鱼城更加摇摇欲坠。

    而李瑕也弥补了一些。

    若没有他入援,马军寨的军民也许会尽数战死。

    也许汪德臣攻占外城后,会认为王坚已到穷途末路,于是孤身到城下劝降;也许还会被砲石砸死……

    也许会,也许不会,不重要了,它们已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而钓鱼城的命运,蒙哥的命运,甚至大宋与大蒙古国的国运,也陷入了一片未知。

    只能拼命去挣……

    ~~

    初进钓鱼城,李瑕还在观察这个山城。

    首先,张珏带着他去见王坚。

    “昨夜一战,王将军伤得很重。我虽还未查看过将军伤势,但以他的为人,若非重伤晕厥,绝不会退下战场。”

    张珏时年三十四岁,身材魁梧,相貌俊伟。

    余玠建钓鱼城那年,张珏才十八岁,刚从征入伍。

    十五余年来,他除了随余玠、王坚出征,其余光阴都在钓鱼城上度过。。

    张珏作战勇猛,常身先士卒,又曾经随着冉氏兄弟苦学谋略,文武双全。

    李瑕见了如此人物,不由又想到之前与李庭玉谈论的“大宋多良将”。

    试想,若钓鱼城上只有王坚,而无张珏,昨夜城池已失守了。

    主将、副将,皆能谋擅仗,确实是极难得之事。

    “希望王将军伤势能好转,也幸而还有张将军能接过指挥。”

    李瑕这句话平平淡淡,张珏却能听出他的真诚,道:“也幸而李将军及时率援军赶到。”

    他急着去看王坚,脚步匆匆,但还不忘给李瑕介绍起钓鱼城内的地形。

    看得出,这是个做事效率极高之人。

    ……

    “那是大天池。”

    进入内城后,张珏指着马家寨西南方向的一個大池塘,道:“王将军领军民开凿水沟而成,泉水汪洋,旱时不涸,可棹舟撒网,捕池中鱼鳖。城中还有小天池,以及水井、水塘……”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那大天池有五百步之宽,竟是一个山顶上的湖泊。

    “看来,水源不会是问题。”

    “不仅是水源。”张珏指了指远处的山麓间的田地,道:“百姓于山间开垦田地,且在春季下山抢耕、秋季运粮上山,城中储备大量粮草。”

    他们走过大天池旁边的岩地,只见到处都立着舂碓、石碾、轮碾。

    昨夜虽经历了一场大战,仍有百姓正在冒雨碾面,一切繁忙景象。

    李瑕还看到了火药作坊。

    之后是财库、牢房……

    上了一片断崖,到了山顶最中心,穿过跑马道,又绕过军营、石照县衙,才隐隐看到将军府。

    这一路走来耗时颇久,李瑕身后诸将领都不由暗暗咂舌这山顶之大。

    哪像是山,根本就是个能容纳十万人口的城池。

    ~~

    进了将军府,一个名叫“赵安”的年轻将领走上前来,向张珏低声汇报。

    “将军本打算要见见援军将领,死活不肯退,末将趁他昏过去了才抬回来医治。”

    “伤势如何?”

    “很重,但扛过来了。”赵安道:“一醒来便问骆寨主,末将不知如何回答……”

    张珏叹息一声,领李瑕往里走去。

    其余将领则留在外间,由赵安招待。

    此间说是将军府,其实是借用了护国寺的一个院子,陈设很是简朴。

    李瑕与张珏穿过短短的走廊,一个满手是血的大夫从厅中出来。

    “张将军且看,都是从王将军身上剐出来的……”

    只见这大夫手里拿着一堆箭簇,血从他指缝间流淌而下,触目惊心。

    “唉,请张将军提醒王将军吧,满城军民系他一人,万莫再如此冒险了。”

    “如何劝得动……”

    张珏谢过大夫,与李瑕进了厅中。

    王坚已醒了,唇上毫无血色,喃喃道:“君玉来了……马家寨……”

    “马家寨保住了。”张珏不提骆望山,忙引见李瑕,道:“这位是筠连李知州,奉蒲帅之命入援。”

    “李瑕李非瑜,久仰王将军。”

    李瑕没以官场礼节相见,但这“久仰”二字却十分诚恳。

    “我听说过你……少年英气……屡破蒙鞑……好,好。”

    王坚努力要起身,伤口已有些破开。

    张珏连忙上前按住他。

    王坚伤重,却还是探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很是热忱。

    这或许是武将与文官的不同,于武将而言,每日睁开眼都是死生难料,只要能并肩杀敌。管你是何派系、有何靠山。

    “昨夜……多谢你。钓鱼城……受你大恩。”

    “万不敢当。”李瑕道。

    他见王坚如此伤重,不敢多说。只简单提了重庆形势……

    “总之,蒲帅没有放弃钓鱼城,重庆暂时也没有危险,王将军只管放心。我还要安置兵马,下次再来探望。”

    王坚却拉着他们,不让走,又问起昨夜战况。

    张珏无奈,只好一一禀报,最后道:“大胜了,我等斩杀了汪德臣,稍后将他头颅提给将军瞧瞧。”

    如此胜仗,他难得也开了个玩笑。

    “可惜是砸烂了,将军看不清这鞑贼面目。”

    王坚勉力一笑,喃喃道:“多少年了……总算是弄死这狗猢狲。”

    思忖片刻,他又开口分析道:“杀汪德臣……即断鞑主一臂膀……之后,该示威……挫其心志……”

    “是,蒙军受此大挫,接下来几日必放缓攻城,将军且安心歇养。”

    张珏说罢,又要与李瑕离开。

    “君玉……到大天池里……捞几尾鱼……送给鞑主。”王坚再次留住他们,嘴里喃喃交待着。

    张珏脚步一停,思忖片刻,明白过来,应道:“我让人再做百张炊饼,一并送给他,如何?”

    “好,好。”

    王坚这才放心,老实躺好。

    “那城中防事拜托君玉了……非瑜,待我养好伤、退了敌……置酒向你致谢……”

    ~~

    一番相见,谈的虽少,李瑕已有些佩服王坚。

    不仅是重伤之下还能强撑的毅力,其智计也是非凡。

    汪德臣一死,蒙哥必大为震惊。连攻蜀总帅如此奇袭都不能攻克钓鱼城,必然会有人提议请蒙哥围而不攻,等钓鱼城断粮。

    此时城上再抛出粮食,示威,又能重重打击蒙古士气。

    事情虽小,却可见王坚对战事之上心。

    若等蒙哥一死,能领钓鱼城将士一起追击蒙军,何愁汉中不复?

    这大宋,绝非没有良将、没有战力,关键是如何用。

    这些,想得远了。

    但李瑕心中,却不由埋下了期待。他才钓鱼城不久,眼界却已开始一点点越过蒙哥,隐隐看到了更长远之处……

第464章 换帅

    见过王坚之后,张珏正要带李瑕去安顿兵马。

    却见赵安从外面跑回来,道:“张将军,有群孩子在门外哭闹。”

    “哭闹?”

    “都是昨夜战死的兄弟们的儿子,末将也不好驱赶……”

    这事情是小事,但若处理不好也要凉了军中士卒之心。

    张珏虽忙,还是马上向将军府外赶去。

    李瑕走在后面,只见十余个半大的男孩正整整齐齐跪在那。

    他们小的不过五六七岁,大的不过十一二岁,个個额头上系着白布,脸上挂着泪痕。

    “张将军来了……”

    张珏认得这些军中子弟,抬起手,一个个指过去。

    “王立、史炤……尔等之父兄为国捐躯,朝廷自有抚恤,王将军也绝不会苛待孤儿寡母,不须尔等来闹!”

    “张将军,我等不是来闹事的。”为首那名叫“王立”的男孩抬起头道。

    他不过七八岁大,小脸绷得紧紧的,强忍着才没哭出来,又道:“我等是要来从军的!”

    说罢,重重磕了个头。

    张珏闻言,微微一愣。

    “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说甚胡话。”

    “请张将军允我等从军,杀虏!”王立掷地有声。。

    张珏语气终是柔和下来,挥手道:“等尔等大了再说。”

    “我要杀虏!我爹说了,一定守住钓鱼城。蒙鞑打一年,他就守一年,打十年他守十年,打二十年,那就由我顶上。”

    王立的声音还有些哽咽,眼神中却满是坚决。

    “现在……现在爹走了,我来守!”

    “对,我们来守!”一群男孩纷纷哭喊道。

    “大言不惭。”张珏轻骂了一声,走上前,一把将王立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他的眼泪鼻涕。

    ……

    好不容易安抚了这些孩子,让赵安将人送去,张珏看着那些背景,依旧唏嘘不已。

    “王立这孩子,小小年纪,已不简单啊……他爹王川,昨夜支援马军寨时战死了。”

    李瑕点点头,他入城时便看到了王川的尸体。

    张珏叹息道:“我十八岁从征,上山,呆了十五年……这些孩子则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又不知还要待多少年。”

    李瑕问道:“张将军没想过,哪天不用再守着山城?”

    “不守怎行啊?蜀中这地势,只有山垒能防蒙古骑兵。”张珏道:“王将军与我,已做好了一辈子守山的准备……前提是,若未战死。”

    大宋这局势,已无人敢言“收复”二字。

    对于这些将领而言,既不认为大宋会亡,当然只能一直守下去了。

    张珏想到这里,不由更添感慨。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古有愚公移山,今我等守山、守国,唯有以愚公之志。”

    这大抵算是这些钓鱼城将领之间一个自嘲的小笑话。

    李瑕并不觉得好笑。

    这些英才良将,本不该困守于这一方山城,本该到更大的天地去施展更大的抱负。

    卫青直捣龙城、收复河朔;霍去病长驱漠北,封狼居胥……这是为将者该有的志向。

    大宋到了王坚、张珏这一辈,这些志向却已被某些东西扼杀了。

    那等到像王立这些孩子长大,再拼命,还能有多少作为?

    李瑕愈发希望,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

    “张将军可想过?若有朝一日能反攻汉中,自不必再守。”

    “非瑜太年轻,想得简单了。”

    张珏摆了摆手,显然完全不认同李瑕这态度。

    他与王坚,皆是余玠“构垒守蜀”之策的具体执行者。

    论对川蜀战局的了解,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反攻?

    岂还有反攻的可能?

    张珏不由提醒了李瑕一句,道:“做事,务必脚踏实地,万不能好高骛远……哈,今日初见,莫怪我啰嗦。”

    “张将军能提点我,是待我赤诚,多谢还来不及。”

    李瑕话锋一转,又道:“当年余帅构垒,是为守蜀不假。但之后马上便要图复汉中不是吗?防守反击,只防守不反击怎行?”

    “道理说得容易,做不到皆是假的。”张珏微微苦笑,不欲就此无益之事多谈。

    他还很忙。

    李瑕也就点到为止,刻意保留着与张珏之间这点意见冲突。

    ~~

    钓鱼城便这样,一点点的向李瑕展示出它的壮阔,以及它的无奈、局限。

    而山下包围着钓鱼城的十万蒙军,像是要将李瑕与这个山城的命运狠狠地揉在一起。

    是日,大雨未歇。

    有蒙军士卒逃回了汪德臣的大营,将一个个消息递给了汪忠臣……

    ~~

    说到陇西汪家,是由汪世显开始发迹。

    汪世显死后,留下的爵位官职本该由其长子汪忠臣继承。

    但汪忠臣自认为能力远不如二弟汪德臣,于是把世爵、二十州都总帅之位让给汪德臣。

    那年是乃马真皇后摄政,很欣赏汪忠臣之胸怀,遂任他为巩昌元帅、副都总帅。

    此事之后,汪忠臣给人的感觉……好像能力不高。

    但事实上,汪世显能斩杀宋朝名将曹友闻、四川制置使陈隆之,皆有汪忠臣的功劳。

    甚至,曹友闻曾兵围汪世显,只差一点就要杀掉这个蒙军总帅,也是汪忠臣冲入宋军阵中,亲自斩杀十余人,拼命将汪世显救出重围。

    这是他善于打仗的一面。

    到了忽必烈远征大理时,汪忠臣监督嘉陵江漕运,愣是在宋军眼皮子底下把辎重运给忽必烈。

    这是他善于治理的一面。

    总之,汪忠臣绝非无能之辈。

    只是他做起事来,不愿像汪德臣那般拼命。

    这次汪德臣亲领精锐奇袭钓鱼城,便是由副总帅汪忠臣坐镇大营,准备领后续兵马攻山。

    没想到,突然有宋兵在营寨中展开偷袭。

    宋军惊了所有的战马,使战马踏进各个帐篷,踩伤蒙兵无数。还在列队的蒙军猝不及防,不知宋军从何而来、有多少人,只以为神兵天降,纷纷乱窜。

    营中精锐都已被汪德臣带走,汪忠臣不可能让杂兵镇定下来,于是立刻收拢亲兵,奔向南面大营请求援兵。

    他反应够快,已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损失。

    一直忙到天亮,等汪忠臣借别部蒙军杀回来,宋军已登上钓鱼城。

    事已至此,他深知汪德臣夜袭计划必已失败。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汪忠臣只盼着二弟能平安归来……

    一等又是半日。

    终于,有士卒回来禀报了汪德臣的下落。

    “报!副总帅,总帅……总帅被宋人挂上奇胜门上了……”

    “什么?!”

    汪忠臣犹不敢相信。

    “舜辅……舜辅……不可能的……”

    他喃喃着,摇头不已。

    “你不可能死的……从小到大,越危险的事你越要去趟,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说过你是受长生天眷顾……舜辅……”

    没有时间给汪忠臣哀悼死去的二弟。

    很快,蒙哥命汪忠臣前去觐见。

    ~~

    “嘭!”

    汪忠臣才到大帐外,便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还能听到大汗正在用蒙语咆哮。

    “是谁给他们顽抗的胆子?!破城之后屠光他们,要让这山上不见一株草、一棵树,更不见一个能喘息的宋人!让他们明白大蒙古国的大汗不容忤逆,没有人能阻挡蒙古的铁蹄弯刀……”

    蒙语极适合用比喻和排比句。

    蒙哥平素不苟言笑,但愤怒起来,那怒火也能如排比句一样滔滔不绝,慑人心魄。

    汪忠臣不敢马上进去,在帐外稍等了一会,才进帐匍匐在蒙哥脚边恸哭。

    “大汗!我二弟……田哥……田哥被砸成烂泥了啊!”

    “起来!”

    汪忠臣连忙起来。

    蒙哥的声音如铁一般,道:“不要哭哭啼啼。你继任总帅,负责攻破钓鱼城。”

    汪忠臣真心不敢违逆蒙哥,但还是道:“臣无能,愿推举二弟之子汪惟正为总帅。”

    这话乍听之下,像是汪忠臣怕担事。

    他名字叫“忠臣”,但似乎没有“德臣”那么忠心。

    大帐中气氛一凝。

    显然,蒙哥不悦了。

    其实他明白,汪家军五千精锐被重挫,汪忠臣也好、汪惟正也罢,已不可能像汪德臣那般好用。

    汪忠臣连忙又道:“臣必辅佐汪惟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蒙哥缓缓坐下,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忽然想到,如今汪德臣才战死,若是世爵与总帅之位没有交给其子,必然寒了大将之心。

    刚才竟然被愤怒冲昏了头,差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好在,汪忠臣够顾全大局。

    这般一想,汪忠臣果然是忠臣。

    “召汪惟正入蜀,受总帅之位。”

    “是,大汗英明。”

    蒙哥脸色依旧不好看,却已不再是冲着汪忠臣了。

    而是愤怒于钓鱼城让他开始丧失冷静。

    他开口又下令道:“命史天泽回驻钓鱼城,负责主攻……”

    “大汗!”

    话音未落,竟有人出列打断了蒙哥。

    这是自蒙哥大肆屠戮窝阔台汗一系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汪德臣一死,蒙哥终于感受到,威严受到了挑衅。

    这才是他愤怒的原因……

    此时说话的是蒙哥的爱将术速忽里。

    术速忽里是蒙军中少有的智将,开口便滔滔不绝。

    “大汗已攻下大半个川蜀,还没归附的,只有几个小城。钓鱼城与重庆就像是野狗都嫌难啃的骨头,不值得在这里耗费宝贵的时间。不如遣一个有威望的老将,率五万精兵,围住钓鱼城,与刘黑马部相互呼应。大汗就可以率军东进……”

第465章 莫测

    术速忽里说到这里,蒙哥愈发不高兴了。

    他却还在说。

    “大汗东进就像利箭刺穿赵宋破口袋一般的防线,破万州、夔州,攻下瞿塘三峡。然后出师荆州,在鄂州与东路军会合,打下临安。那样一来,重庆、钓鱼城像是被母羊丢弃的小羊羔一样孤立无援,守军就算不投降也要逃了……”

    一番侃侃而谈,术速忽里显然是出自一片肺腑。

    他说的都没错。

    蒙哥是战场上的天才,完全能明白这个战略很中肯。

    但,这破坏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

    他这个大汗之所以亲征,为的是让诸王再想起他的战功。

    他要摧枯拉朽,证明他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中最能征善战者。如此,汗位才能彻底巩固在他的血脉上。

    绕过钓鱼城?让“大汗败了”的传闻在草原上流传?

    绝不可能!

    ……

    汪忠臣偷偷抬眼一看,连忙大喊道:“请术速忽里将军闭嘴!你这言论就像是烂在额尔浑河边的腐肉,臭气熏天!难道你以为大汗攻不下这小小山城吗?!”

    大帐中还有许多蒙语并不熟练的降将,低声向通译问了,也纷纷大喊起来。

    “不错!破城已功在顷刻之间,术速忽里迂腐之言,大汗万不可信!”

    “……”

    论打仗,他们或许不如术速忽里。但揣测上意,术速忽里远不如这些人。

    同时还有许多真心认为钓鱼城马上就要被攻破的蒙古将领也纷纷叫嚣起来。

    “术速忽里,你老了吗?像是钝了的弯刀,连羊羔都砍不动了!好好看着,我们马上要杀进钓鱼城!”

    终于是稍稍挽回了蒙哥的威严……

    ~~

    数日之后,史天泽率军回驻钓鱼城下。

    他已经看出来了,吕文德的援兵未到重庆,缙云山上只有不到万人的兵力。

    这支宋军没打出真正的旗号,暂时分不清是何处兵马。

    史天泽猜测,或来自上游的叙州、泸州;或来自下游的万州、夔州。

    若是前者,刘黑马就太无用了;若是后者,那便是大军东向的好机会……当然,蒙哥不可能同意。

    因此,史天泽暂时不打算禀报这个猜测。

    若猜测是真的,要么得罪刘黑马、要么触怒一心攻打钓鱼城的蒙哥。

    若再给史天泽半个月,他完全有把握击败缙云山上的宋军,继续兵向重庆。

    可惜的是,汪德臣一死,史天泽只能回师。

    南面临近嘉陵江,兵力不好展开,因此,史天泽先是把营地移到钓鱼城西北方向,作为主攻方向。

    在展开攻势之前,他还了解了汪德臣之死的前因后果。

    ……

    “史帅,并非是我推诿。事实便是,那支宋军,确是以史楫之名进入大营。”

    汪忠臣坐在史天泽对面,脸色有些憔悴,又道:“李庭玉虽死,但其军中不少人都是这般说。”

    “我明白。”史天泽道。

    史枢已战死,这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史家头上。

    史家只是被冒名的受害者,真正犯了过错的人是李庭玉……也死了。

    汪家、史家都有大损失,却都没有互相怪罪。

    他们能在大蒙古国立足,最明白眼下该同心协力。

    “这个宋将,便是在缙云峡谷害死子明之人。”

    提到史枢之死,史天泽不由神色黯然。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他拿了子明的金虎符,北上渠州,混入大营,偷袭汪总帅。此人对史家、对蒙古很熟悉,能治兵、能打仗、能说蒙语,还胆大包天……”

    汪忠臣问道:“史帅知道是何人所为?”

    史天泽默然片刻,摇了摇头,道:“不知。”

    “是吕文德麾下?范文虎?”

    “也许吧。”史天泽淡淡应道,“不论这宋将是谁,待攻下钓鱼城便知晓了。”

    话虽如此,待他回到帐中,独自一人时,终是忍不住恨恨骂了一声。

    “狗崽子!只恨去岁没宰了你……”

    ~~

    钓鱼城中,李瑕与张珏正站在城头上谈论军情。

    如今已是十月,前些天的大雨之后,天气已开始转凉。

    “过几日便是立冬,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好事。”张珏叹道,“想必在酷暑到来之前,蒙军的攻势都不会停止。”

    “汪德臣一死,蒙军已休整几日。”李瑕指了指山下新增的营地,道:“看来,很快就要重新展开攻势了?”

    “让他来。”张珏冷笑。

    他又问道:“非瑜了解蒙古情报,认为会是何人主攻?”

    李瑕想都没想,道:“史天泽。”

    张珏点点头,道:“我与史天泽交锋过一次,败了。当时蒙军才兵临钓鱼城下,史天泽与汪德臣分攻南北一字城墙,攻下了水军码头。他确实很会打仗,比汪德臣更稳重。”

    李瑕忽指了指前方,道:“他来了。”

    张珏目光看去,只见一小队蒙军正沿着崎岖的山道缓缓而上。

    “不像是开始攻城了。”

    “刚领了军令,总要先来叫阵。”

    只见那一小队蒙军已在山腰上停住,其中一个蒙卒开始攀上险道,对着城头大喊。

    “冒充都总管来偷袭的无胆鼠辈!敢出城与我家大帅一晤否?!”

    喊声在山间回荡开来。

    “无胆鼠辈……敢一晤否……”

    李瑕大喊道:“史天泽,敢与我单挑否?!”

    那蒙卒愣了愣,还挠了挠头,转头又向后面的队伍中看去。

    张珏拿出弓来,准备一箭射死这蒙卒。

    但下一刻,那蒙卒已回过头来,喊道:“听着,我家大帅已知你是何人!”

    张珏不由止住了动作,眉头一皱。

    “史天泽知是非瑜来了,那叙泸兵力空虚之事……”

    站在李瑕身后的聂仲由听了,也不由担忧起来。

    他听着李瑕与张珏分析战局,明白若让蒙哥知道是叙泸兵在支援重庆,便要怀疑刘黑马已败,必再派兵去攻叙、泸空虚之地。

    “这就很麻烦了。”

    聂仲由上前一步,低声道:“史天泽已看出来了,我们却不能传递消息到重庆,让人回守叙、泸。”

    “当不至于。”

    李瑕想了想,走到城垛边,开口喊道:“我是不会承认的!”

    ~~

    “不会承认的……”

    喊声在山间回响。

    山腰处,史天泽听了,默默无言。

    好一会,李瑕不再有动静,依旧问史天泽敢不敢上前单挑。

    这种无聊事,史天泽懒得做。

    李瑕这一句话,说承认也是承认了,史枢果然便就是他杀的……竟敢与史家结如此血仇。

    但说不承认,李瑕也确实就是不承认……意思是“我也能把你做的事抖出来”。

    至少,他史天泽不敢跑去对蒙哥说“那个宋将叫李瑕。刘黑马可能也被他击败了,刘黑马真是太没用了。”

    这些事说太明白了,不仅得罪刘黑马,还要引蒙哥怀疑。

    李瑕能轻易冒充史楫,他史天泽再马上猜测出这人是李瑕……相互之间如此了解,那到底是有何勾结?

    蒙哥这位大汗能容人,却绝不是好糊弄的。

    那么,最好还是攻上钓鱼城,杀了李瑕,一了百了。

    思绪终于转到攻城之事上。

    “走,明日开始强攻!”

    史天泽下了令,再次回头望向眼前的高山坚城,深深地皱起眉。

    “若是汪德臣攻下马军寨后能守住,那便好了。至少能有个制高点……”

    ~~

    若没有李瑕,汪德臣很可能占住马军寨。

    而马军寨所在的马鞍山,便能成为蒙古攻城的制高点。

    可能,蒙哥会登上马鞍山,亲自擂鼓,振奋士气。

    再可能,蒙哥还会在马鞍山上建一座高高的望台。

    还有一丝可能,宋军的砲石能打到这个望台。

    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可能,望台正好能砸到蒙哥……

    但,李瑕挽救了马军寨,使得马鞍山这个制高点没有落入蒙军之手。

    那之后的一切可能,必然已不会发生。

    ……

    如今,这边史天泽还在为汪德臣攻城的计划被挫败感到可惜。

    另一边,李瑕并不知道,他的努力,在冥冥之中再次把局势推向更不利的方向。

    世事往往便是如此……风云莫测。

第466章 稳攻与速胜

    次日,史天泽开始进攻钓鱼城。

    他的打法与汪德臣不同。

    汪德臣打仗猛而急,一直以来都是要想办法突破钓鱼城的城门,以求攻破一处,以点破面。

    史天泽则是稳而缓,倾向于破坏钓鱼城旳防御,想办法摧毁守军士气、烧毁城中粮草。

    他主攻的方向是地势最缓的镇西门。

    蒙军士卒不再拼命从陡峭的山路上把云梯搬上去,而是在山腰开始大兴土木,开凿山道。

    不像在打仗,倒像是在建城。

    但死伤并不比之前少。宋军的砲石不停砸下,蒙军死伤无算,在岩石上铺设的木板也常被砸毁,不时有人惨叫着摔下山梁。

    史天泽又命人堆石建垒,防止宋军砲石。遣精锐趁夜上山,泼尸油,点燃城墙下的草木。

    若宋军不能及时以沙土灭火,岩壁被烧得炙热,蒙军便如辛勤的蚂蚁般将一桶桶水搬上来,泼下。

    受热严重的岩石遇水,终于破裂开来。

    这是“积薪烧岩”的方法。

    史天泽不仅烧城墙,还用这办法开凿山路。

    十多日间,蒙军终于在山腰处凿出能容纳千余人的平地,开始往更前面堆土建垒。

    像是愚公移山,数万人步步为营,缓缓向钓鱼城推近。

    史天泽似乎是想把砲车架设到能够抛射到钓鱼城之处。不仅能以砲石杀伤宋军,还能抛火球烧毁城中粮草……

    但伤亡太重,且推进缓慢。

    蒙哥已开始派人催促。

    十月十四日,史天泽匆匆赶赴石子山大营。

    才进大帐,名叫“古剌”的怯薛军统帅已上前一步,说话也直接。

    “攻京湖的中路大军已启程两月有余,大汗不能再等在这钓鱼城下了。这样开山造路,真要再攻十年吗?”

    古剌之所以这般说,是因前阵子宋军从钓鱼城上抛下了两尾三十多斤的大鱼,以及面饼三百余张。

    且留书曰“尔再攻十年,亦不可得”。

    不少蒙古将领因此又气又急,潜意识里生怕要在川蜀久留。

    大军中已有急躁氛围,显然容不下史天泽这种打法。

    史天泽对此亦觉无奈,好在他早有腹案。

    “请大汗容臣细禀。开山造路攻镇西门,只是明面上的攻势。”

    他两步上前,走在地图前指点起来。

    “大汗请看此处,臣已命人悄悄开凿一条暗道……必拿下钓鱼城,战事只在旬月。”

    ~~

    钓鱼城。

    李瑕近来一直与张珏守城,受益良多。

    张珏用兵与易士英有许多共同点,皆是罚赏分明、厚待士卒。但易士英打仗更古板些,张珏则更灵活多变。

    张珏擅用斧,编练了一队斧头军。哪个城门告急,他便带斧头军杀过去,常常是冲在最前面。

    他指挥打仗时镇定自若,让李瑕觉得他像诸葛亮。但战场上一旦出现危机,他又会暴怒如雷,冲锋陷阵,突然便成了张飞……

    总之,这人智计有,勇武也有。且胆量极大,是真不怕死。

    副将如此,主将王坚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类型。

    这日蒙军退去后,不久前才执斧将一个攻上城头的蒙卒劈成两块的张珏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颇喜欢与李瑕谈论战事,似乎有往后要将钓鱼城交给李瑕守卫的想法。

    “看来战事还要持续很久。我等做好了长年守城的准备,此为久战之利;可若等蒙军推进到能向城中击砲,却为久战之弊。”

    “确实是有利有弊。”李瑕道:“但我认为未必会久战。蒙哥应该不会接受史天泽这般慢慢攻城。”

    “何以见得?”

    “蒙哥已围城五月有余,他是大汗,拖得越久,越损他的威严。便好比一个壮年汉子与孩子斗殴却久久不能取胜。”

    张珏点点头,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道:“但只须我等不露出破绽,史天泽休想速胜。”

    李瑕点点头,道:“汪德臣打不了史天泽这种沉稳仗,但史天泽却可以打得出汪德臣那种奇袭。我让人拿了一物,到……”

    话到这里,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赵安匆匆赶来,抱拳道:“王将军已能起身,想要见见李将军。”

    张珏近来忙于守城,已有数日未下城头,闻言有些诧异,问道:“王将军伤势好了?”

    赵安道:“还未痊愈。但将军心急,才止了血便要关心军务。”

    “又是这般。”张珏摇了摇头,道:“非瑜,一道过去吧。”

    ……

    到了将军府外,正见一名将领从里面走出来。

    这人披着盔甲,身材高壮,脸色也有些黝黑……走到近处才发现是骆望山的妻子阿吉。

    “嫂子?”

    张珏颇讶异,看着阿吉这身装扮,不由道:“你这是?”

    阿吉额头上绑着白布,还在为骆望山守丧。但白布外还戴着头盔,像是她继承了骆望山守护乡民的职责。

    “张将军。”她向张珏抱拳,又转向李瑕再次行礼,道:“恩公。”

    这声“恩公”因当夜蒙军偷袭,若非是李瑕领援兵到来,只凭钓鱼城守军,只能守住内城,夺不回马军寨,寨中军民很可能要死绝。

    当时还有一桩小事,抱着阿吉一双儿女逃命的族人中了流矢,来不及进内城,也是因有了援兵,这两个孩子才幸免于难。

    李瑕连忙称不敢当,只说能守住寨子,是军民浴血奋战的结果。

    这番感激之后,阿吉才转向张珏,道:“寨子里的大家伙推我为寨主,以后马军寨我来守。”

    “王将军同意了?”

    “就算我是女人,但也能杀敌。”阿吉道:“那夜我杀了五个鞑子!”

    她语气虽然铿锵,但在张珏面前还是有些不安。

    今日她自己披了亡夫的盔甲出来,请王坚让她领乡兵守城。

    王坚没同意。

    不仅是因她是女人,而是王坚与骆望山多年老友,不能看着老友走后,遗孀还要上战场,若有不测,一双儿女无人照料。

    此时张珏只看阿吉没有正面回答,便明白了王坚的答复。

    “嫂子且回家为骆大哥守丧,打仗的事交由男儿们。至于寨主的人选……”

    “不是我想当,是大家伙要让我当这寨主。”

    阿吉死了丈夫,正是情绪激动之时。

    但一个质朴的山间妇人,这其中的理由却说不清楚,只好喊道:“以前余帅和两位冉先生把马军寨围到钓鱼城里,说能更太平。现在我男人死了……等你和王将军也走了,寨子归谁管?!”

    这件说来话长,当年余玠让冉璡、冉璞兄弟筑城,说服了马军寨。但余玠已逝,冉璡、冉璞兄弟辞官回乡。

    此事之后,马军寨乡民已不那么信任朝廷,这些年全凭骆望山与王坚的交情在维系。

    现下这情形,马军寨不太愿意让朝廷干涉他们的寨主人选,土家人也有土家人的习俗。

    “嫂子请放心,此事我与王将军一定会商议妥当。”张珏道:“最好是将寨子迁进城内,我们再派兵守奇胜门……”

    阿吉大急,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抬脚便走。临走前反倒向李瑕说了一句。

    “恩公有空了,到寨子里来,大家伙想再谢谢你。”

    ……

    将军府中,王坚正在缓缓踱步。

    他伤势未愈,微凉的天气里,他额头上也沁满了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君玉、非瑜来了。”

    “将军方才见过了骆家嫂子?”张珏问道。

    “不错。”王坚沉吟道:“奇胜门只由乡兵防守总归不妥。偏城中兵力尚不足以守卫八道城门。”

    “那也不能让嫂子女流之辈领乡兵厮杀。”

    “嗯,马军寨死伤已够惨重。”王坚道,“好在我已命人炸毁了奇胜门下的山道,西北面暂无攻势。此事我再斟酌吧。”

    张珏点点头。

    奇胜门十分险要,汪德臣前次夜袭失败,短期内蒙军不至于再一次偷袭。

    这两位守将谈过此事,接着便要说起镇西门的战况。

    而李瑕却忽然插嘴,说起了方才在城头上未说完之事……

    “不如就任骆夫人守奇胜门如何?”

第467章 地道

    一场偷袭战之后,奇胜门下的险道已被宋军用火药炸毁,成了整个钓鱼城战场最偏僻之处。

    山下已不见多少蒙军,唯有城墙屹立在高高的山崖之上。

    这日,史天泽只带了几名随从,不打旗号,悄然策马行到了这片山崖之下。

    “见过史帅。”

    一个蒙军将领从崖边树丛里钻了出来。

    此人名叫“张云”,是汪德臣麾下大将。

    汪德臣死后,其子汪惟正还在利州,暂未赶来继任都总帅。

    张云暂听汪忠臣之命,汪忠臣则让他全力配合史天泽攻城。

    “暗道挖得如何了?”

    “史帅请看。”张云脸上还沾着些尘土,抬手指了指崖壁。

    史天泽下马,走进树丛。

    只见前方是一片崖壁,有一处天然凹陷了两丈有余,形成一道夹缝。

    夹缝中挂着绳梯,可以攀援而上,但只能到半山腰。

    而半山腰处,却有一个人工挖掘旳洞口。

    两个月前,汪德臣发现了此处,命张云悄悄带人挖暗道直抵奇胜门内。

    但挖着挖着,里面有块巨石根本挖不通。汪德臣只好放弃这个计划,转而带人雨夜偷袭。

    而史天泽更有办法。

    “多亏了史帅的积薪烧岩之法。”

    张云道:“末将命人烧了足足半月,终于打通了这块巨石,后面果然还是沙土。”

    “是沙土就好。”史天泽问道:“还有多久能挖通?”

    “两天。”张云应道。

    史天泽点点头,又命哨探悄悄往山上打探,过了良久,回报道:“史帅,奇胜门依旧是由乡兵防守。”

    “好。”史天泽转向张云,交代道:“行事小心些,莫让宋人发现。”

    “是,末将十分小心。”张云十分自信。

    这片崖壁垂直,顶上的宋人根本望不到凹陷处里面。

    且蒙卒运送沙土时,皆是从树丛间走。

    “他们必定想不到我们还会再攻奇胜门。”史天泽拍了拍张云的肩,勉励道:“等拿下此城,我为你向大汗报功。”

    “谢史帅给末将如此机会!末将必登城为汪总帅报仇!”

    ~~

    有些泛紫的画面里,能在树从的缝隙间看到史天泽。只见他抬手拍了拍什么人,翻马上马……

    王坚又眯了眯眼,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穿过树丛,向南而去。

    “此人必是史天泽无疑了。”

    “王将军还看到什么了?”李瑕问道。

    “有人在运送……沙土。”王坚道。

    张珏放眼看去,只见到山崖下郁郁葱葱,什么都看不到,只好问道:“沙土?”

    “想必是蒙军正在悄悄挖暗道。”

    “非瑜真是了得,又说中了,蒙鞑竟还想偷袭奇胜门,一而再、再而三。”

    “如此看来,史天泽用兵比汪德臣更阴险……”

    王坚通过这几日的歇养,终于能重新登上城头。他握着一个圆筒往山下看,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透过这望筒一看,远处之景仿佛近在眼前啊。”

    张珏有个伸手的动手,想接过看看。

    但王坚没发现,摸着手中的圆筒,已转向李瑕,问道:“真是好物件,是如何制作的?可难?”

    “不难。”李瑕道:“将两块玉石紫晶打磨,反复试验。”

    “玉石紫晶……”

    王坚本有意命人仿制,听得这四字,一时滞然。

    他叹息一声,苦笑不已。

    钓鱼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绝不会有这种奢侈之物。

    “看来非瑜为了战事,不惜花费啊。”

    他们仿佛已认为李瑕是大户出身。

    李瑕道:“我亦清贫。是贾相公为人大方,送了我几块石头。”

    王坚虽然极是喜欢这个望筒,但这般贵重之物,也不好多再把玩,递还给李瑕。

    他又不忘交代道:“你务必收好,莫落入蒙鞑之手。”

    李瑕却不接,应道:“宝剑赠英雄。这望筒由我留着,远不如在王将军手中有用,还请将军笑纳。”

    张珏向他们瞥了一眼,有些羡慕。

    王坚摇头,道:“太贵重了。”

    “不如打胜仗贵重。”李瑕道,“玉石紫晶我还有些,只是未及多造望筒。等造好也送一筒给张将军。”

    张珏闻言一笑。

    王坚不是婆婆妈妈之人,亦是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彼此间的关系显然更亲近了些。

    倒不是说李瑕贿赂了王坚……若送的是两个玉石紫晶般的贵重之物,王坚只怕要翻脸。而李瑕送的是胜机。

    以王坚的为人,嘴上不说会回礼,心里却不会忘。

    他将望筒又递给一旁的阿吉。

    “嫂子也看看吧。”

    阿吉披着盔甲上前一步,接过望筒,学着王坚的样子眯眼向山下看去。

    远处的情景被拉近,本看不到的事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吓了一跳。

    泛紫的画面里,已不见了史天泽的身影,但不时能从树丛间看到匆匆穿过的蒙军士卒。

    阿吉不由更佩服起李瑕来。

    这位宋将不仅救了马军寨,还劝说王坚让她带领寨民守寨,且制出这样厉害的物件,再次破坏了蒙军偷袭的阴谋。

    一个相貌好、待人亲切、能力出众的恩人,谁还能不敬重?

    阿吉小心翼翼擦了擦那望筒,递给王坚,道:“王将军放心,这次,奇胜门不会再丢。我会狠狠杀他们,给望山报仇。”

    王坚点点头。

    他之所以让阿吉继任寨主,不过是为了让史天泽掉以轻心。

    且在王坚看来,兵马交锋根本无关恩仇,只为家国。

    总之他是朝廷将领,所思所想与阿吉全然不同。因此,说起战事,王坚依旧只与张珏、李瑕等人讨论。

    “史天泽见我军依旧只以乡兵守奇胜门,近日必将展开偷袭。君玉,你时刻准备将计就计。”

    “是,到时让这些蒙军入瓮,叫他们有来无回。”

    “都说说吧,有甚杀伤更多蒙鞑的方法。”

    其实如何将计就计,李瑕都说过了,但王坚颇重视培养校将,还是让诸将议论。

    一个名叫“张万”的将领便站出来,道:“当放更多蒙军入城……”

    “……”

    至此,钓鱼城军民击败汪德臣之后,再击败史天泽一次,基本已成定局。

    但,这还不能够解钓鱼城之围。

    李瑕脸上挂着微微笑意,心里却是犹觉不足。

    他入城,想看的是王坚如何击败蒙哥。

    目前为止,反而是李瑕一直在挫敌立功……

    只听诸将七嘴八舌说了一会,赵安提议道:“不如带队兵马出城,从后面堵住蒙军,再用烟熏死他们?”

    张珏摇头,道:“山下蒙军必众,不好派人下山。”

    赵安挠了挠头,下意识转头看了李瑕一眼。

    显然,李瑕这么多天在钓鱼城不是白呆的,他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在许多将士心中,他的地位几乎已仅次于王坚、张珏……

    王坚却忽然站起身。

    因听了这些议论,他似有了新的想法,踱了几步,也不说话。

    想得太专注,竟是忘了唤旁人,独自向城内走去,像要去翻地图。

    走了几步,王坚才回过神来。

    “君玉、非瑜,你二人随我来。”

    李瑕、张珏对视一眼,只好命诸将各守防线,随王坚向城内走去。

    王坚一路上低头思量,直到进了将军府,向亲兵吩咐道:“守好外间,勿让人靠近。”

    “是。”

    李瑕与张珏进堂,只当王坚是要布置如何在奇胜门设伏。

    但王坚开口,说的却是一个新的计划,关于李瑕真正期待之事……

第468章 勇者(为盟主“niema”加更)

    斜阳透过连窗纸都没有的窗框照进厅堂,兵器架上的长刀泛起黄光。

    王坚重伤未愈,脸上本无血色,却在这样旳光亮中显得红润了些,眼神很郑重。

    “我有个想法。”他开口,缓缓道:“蒙军能以暗道偷袭,我等亦可以从暗道偷袭蒙军。”

    “王将军是想?”

    “待史天泽偷袭奇胜门之际,蒙军东面必疏于防备。”

    话到这里,王坚终于道:“我欲领精锐出城……斩杀鞑主。”

    这最后四个字出口,李瑕愣了一下。

    恍然以为听错了。

    他没想到,刺杀蒙哥的计划,不是由他提出的,而是王坚。

    说实话,李瑕微有些失望,若只是刺杀,他何必入城?

    ……

    但王坚显然不是脑子一热才有了这疯狂的念头。

    他对战场势态的掌握,远非聂仲由可比。

    不等李瑕、张珏开口,他已转身摊开案上地图。

    “鞑主如今驻扎于石子山,此地处钓鱼城东面五里,隔着脑顶坪、深涧沟,皆为不易安营扎寨之处。”

    王坚语气平平淡淡,手指却有些颤抖。

    “我们要出兵偷袭,当走东面。而钓鱼城除了八道城门皆有蒙军重兵围困。小东门、东新门,亦是如此。但蒙军不知,东新门不远处,有一岩洞,名‘皇洞’,乃是岩壁上本有的裂缝,我军修筑成墙后,改建为暗道,为战时出入之用……”

    不得不说,王坚深谋远虑。

    他修筑钓鱼城时,刻意留下了好几个这样的暗道。隐于山崖草树之间,使宋军能神出鬼没。

    之前汪德臣偷袭护国门,也正是王坚从飞檐洞出城,攻汪德臣后方,才解了危局。

    “从皇洞攀援而出,以绳索直抵悬崖之下,可避开攻城蒙军,穿过脑顶坪、深涧沟,直抵石子山鞑主大营……”

    王坚重新重重在地图上的石子山点了点,一字一句吐出两个字。

    “杀之!”

    手指一点之间,一股杀气蓬勃而出。

    堂上安静下来。

    王坚长舒了一口气。

    短短几句话,他已说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似用尽了浑身力气。

    这计划很粗糙。

    十万大军之中取敌主帅首级,难如登天。

    王坚没说成了如何,败了又如何。

    出于忠肝义胆,不问生死前程。

    这一点上,李瑕远不如王坚。

    李瑕更惜命,相比也更自私些,虽有冒险拼命的时候,但从不会忠而忘死。

    ……

    张珏看着地图,沉默了良久。

    然后,“嗒”的一声,张珏拿起挂在腰间的斧头,放在地图上。

    “我去。”

    简促有力地吐出这两个字,张珏眼神间已有狠色。

    他竟是咧嘴笑了笑,道:“将军伤势未愈,且还须坐镇钓鱼城。我去偷袭鞑主,杀之。”

    王坚摇了摇头,道:“正是因我伤势未愈,城中防务须你操持,故而我去。”

    “没有主将去冒险,而副将安坐城中的道理……”

    “主将说的算还是副将说的算?!”王坚喝令一声。

    张珏硬生生住了口。

    一句话,可看出王坚极有威望。

    这两人都是喜欢亲自冲锋陷阵的将领,但只有王坚在时,能让张珏每次都老老实实在后方押阵。

    “我去偷袭蒙哥之后,你守好城。”王坚又郑重道。

    张珏极不情愿,盯着斧头,还希望能用它将蒙哥劈成两瓣。

    但在王坚的目光下,他还是低下头来……

    王坚于是又转向李瑕。

    “非瑜,你入援而来,但我从未把你视为外军。你务必帮君玉守好钓鱼城……”

    “王将军。”李瑕忽然打断了王坚,问道:“认为刺杀蒙哥能成?”

    王坚道:“我只管偷袭,不管成败。”

    “那好。”

    ……

    一直以来,李瑕以刺杀解决过很多问题,且自认为擅长此道。

    正是因为擅长,他认为这不可能成功。

    十万人中取蒙古大汗首级……这不是只有决心就能办到的。

    因此当聂仲由提出要假扮怯薛军杀蒙哥,李瑕犹豫过后,一口否决了。

    他认为那是送死。

    今日王坚提出这件事……有何不同?

    王坚不是聂仲由。

    李瑕能完全指挥得了聂仲由,暂时而言却指挥不了王坚,也改变不了其心意。

    这是其一。

    另外,

    李瑕知道蒙哥会死,但不知怎么死。他来钓鱼城,就是要看看守将王坚是如何做的。

    这是整场大战中,最有可能击败蒙军之人。

    结果王坚却说,要去刺杀蒙哥?

    李瑕若反对,便是推翻自己之前所有的猜测与计划。

    他不愿、不敢再反对。哪怕他分明觉得,刺杀不可能成功……

    很矛盾。

    也许,聂仲由说的才是对的。

    “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当陷入绝望与矛盾,唯有以天大的决心毅力,舍生忘死地去拼。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对是错,李瑕已分不清。

    那就干脆不分了。

    干就是了……

    “那好。”李瑕开口道:“我随王将军去。”

    王坚摇头道:“不必,袭营只需猛士,非瑜是智将……”

    “我很猛。”

    李瑕的语气稀疏平常,但十分笃定,又道:“我剑术也很高明,还会蒙语,也确实很擅长刺杀。”

    “你还年轻,不怕死?”

    “我不想死,也不怕死。”

    王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带着些审视之意。

    良久。

    他点了点头,道:“好。”

    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定下来。

    他们都已从兴奋中平静下来。

    异常的平静,像是打算好要出钓鱼城踏青一般……

    ~~

    “真带我去杀蒙哥?!”

    半个时辰后,聂仲由惊呼一声。

    “噤声。”李瑕道:“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你先平静下来。”

    “好。”

    聂仲由重新坐下,深吸了几口气,最后却是咧嘴笑了一下。

    他那冷峻的脸,笑起来也不好看。

    “我忽然想到初见你的时候,我到钱塘县牢去挑选帮手……犹记得你说让莪带你去做事时的眼神。”

    聂仲由回忆着,颇为感慨。

    “如今,已是你带我做一番大事了。”

    李瑕虽未笑,眼中也有笑意,道:“我没骗你,我做事经常能做成。”

    “这次也能成?”

    李瑕摇了摇头,道:“机会太渺茫了。”

    “但王将军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书读得不算多,近来却每喜欢拽文。

    他以前在临安时不喜文官,到了川蜀却发现,文官也有能打仗的,也看得通透了。发现人品好坏,与各人有关,非以文、武区别。

    提到王坚,李瑕点点头,道:“他确实是猛将,值得敬佩。当然,在蒙人眼里,他一定是个疯子。”

    聂仲由道:“张弘道俘虏过我时,每次提起你,也骂你作‘疯子’。”

    “我不疯。我那是陷入绝境,只能拼命去搏。”

    李瑕基业草创之前,确实是像疯子一样拿命去拼,但他本身其实很冷静。有些看起来危险的事,他都是做好了许多备用计划才去冒险。

    随着实力的增长,他打仗时已很少冲锋陷阵,也越来越少有孤身行动。

    成亲之后,他还更加爱惜自己。

    聂仲由却看不明白这其中的不同,道:“在我看来,你与王将军一样。”

    “不一样的。王将军是愿为大宋社稷死。我不同,我拼命是为了活命。”

    李瑕已开始渐渐向聂仲由表露不臣,暂时也只到这个分寸。

    也许之后,他还会明目张胆地说“我不会为了大宋社稷死”。

    活下去再说……

    聂仲由却对李瑕很有信心,道:“但有了你帮手,王将军这次或许真的能成。”

    “我也是这般期待啊。”

    李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始终觉得,王坚偷袭蒙哥的计划并不周全。

    “只靠刺杀,必有反噬。”李瑕喃喃自语着,似隐入了沉思。

    聂仲由默默等他沉思了一会,却见李瑕忽然起身。

    “你去何处?”

    “我到钓鱼城里转转,找些物件。”

    “我帮你。”

    李瑕摇了摇头,道:“头绪还未理清,我先看看……这样,你先挑选人手。”

    “好,要带哪些人?”

    “当然是军中最精锐,最敢死之士……”

    ~~

    若说史天泽再次偷袭奇胜门,是历史的惯性。

    那么,李瑕一次、两次接连阻止了马军寨的失守,便是连这惯性都已被他打破。

    蒙哥已不会再有在马鞍山上筑望台、被砲石的砸到的可能了。

    李瑕却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不知道他正在寻找的历史走向已完全偏离。

    若问这其中还有什么没有改变。

    大概是这场风云际会之中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们还在奋不顾身、赴汤蹈火,一如往初。

    ……

    王坚走过一个个将士面前,血从他破开的伤口中流下,他浑然不觉。

    “现挑选敢死之士,家中独子且父母妻儿在者,不用;娶妻室未得子嗣者,不用。出列者当知,此番有去无回。”

    话音才落,已有一校将当先而出。

    “将军当我等畏死耶?!庞顺忠,愿往!”

    “向厚,愿往,有去无回就有去无回!”

    “……”

    ------题外话------

    感谢盟主“niema”的打赏,这已经是“niema”大佬的第二次盟主打赏了,真的很感激~~~~另外,说一下最近的剧情,可能会有很多读书认为蒙哥如果这样死了,不够巧思、不够合理,我知道,也不打算写得这么简单。之所以写这段夜袭,因为它是很重要的铺垫,而且王坚确实这么做过,他真的很勇。还有暗道这段,虽然看起来有点假,但它也是确实存在的,不是我乱写的。嗯,最后再说一下成绩,这本书的成绩还算不错,但与我的预期确实有非常大的落差……还是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asxs.正版吧,求订阅、求月票,感谢大家~~

第469章 敢死

    王坚兵力多,能挑选非独子且有兄弟能尽孝传嗣之人。

    李瑕没有这个条件,挑人只看是否精锐、敢死。

    校场上,一个个将士出列,自报姓名。

    “林子。”

    “不必这般大声。”聂仲由道,“万一被有心人注意到。”

    “是,我叫林子。”

    “邱寿。”

    “马九。”

    “王益心。”

    “吕敢。”

    “劳三田。”

    “荆轲。”

    “嗯?”

    不少人纷纷转头看向这个叫荆轲的汉子。

    “荆阿大,这不是你说笑的时候。”王益心叱喝道,“将军是叫你报本名!”

    王益心深感丢脸,因这荆阿大正是他泸州军中将士。

    “小人没说笑,这就是小人新起旳名字。”

    “闹呢?!”

    荆阿大头一低,嘟囔道:“小人想着要是战死了,唱名的时候,能有个威风的名字……”

    “像话吗?”王益心大骂,“让你报名字,是抚恤要寄到你家里。到时人家到了你那小村里,扯嗓子一喊‘荆轲家在哪’,哪个知道是谁?你那老母能领到抚恤?”

    这么一说,荆阿大只觉好有道理。

    他一直嫌自己的名字土气,不久前又听聂仲由说了荆轲刺秦的故事,心潮澎湃,于是便改了。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事情。

    荆阿大挠了挠头,傻乎乎问道:“那喊‘荆轲荆阿大’成不?”

    “你他娘,还给老子闹呢?!”王益心火冒三丈。

    正在前方桌前提笔写字的李瑕站起身来。

    走到荆阿大面前,李瑕拍了拍这憨汉子的肩。

    “死都不怕的好汉,名字不好听有甚打紧。你做了英雄事,旁人提起‘荆阿大’只会称赞敬佩,谁敢说名字土?”

    李瑕其实是不愿说这些,他自己会觉得……像是在哄骗士卒去送死。

    但,这些将士愿意站在这里,他还是要告诉他们一句——

    “你们报效家国,值得骄傲。”

    “是!小人叫荆阿大!”

    这些人便是这样,哪怕许多次告诉他们不必用谦称,却始终是改不掉。

    “别再称‘小人’,再喊。”

    “是!老子荆阿大!”

    “荆阿大!”王益心忍无可忍,骂道:“你够了没有?!在谁面前放肆!”

    李瑕却难得笑了笑。

    他一笑,周围的将士们轰堂大笑。

    “方才是王将军先放肆的……”

    兵册上,荆阿大的名字被墨笔勾了出来。

    只见后面地址齐全,李瑕于是将抚恤钱写下,道:“继续报吧……”

    像是阎王勾生死簿。

    但因有了这场小小的打岔,反而显得不那么悲凉。

    就这样,王坚挑齐两百人,李瑕挑齐一百人,合编为一支共三百人的敢死队,准备着夜袭石子山大营……

    ~~

    史天泽也在准备夜袭钓鱼城。

    白日里,他不停派兵强攻镇西门,整整将战线往前推了半里。

    这是崎岖险道,每一步都沾满了士卒的血。

    以大量的伤亡争得这个胜果,蒙军已摆出要继续开凿山地以架设砲车的架势。

    到了傍晚时分,史天泽向蒙哥禀报道:“大汗,暗道已通,臣今夜便命精兵入城,打开奇胜门、镇西门,战事可定。”

    蒙哥起身,亲自为史天泽倒了杯酒。

    “史卿劳苦功高,等拿下临安、回到哈拉和林,本汗必大行封赏。”

    “谢大汗!”

    史天泽不敢效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回来再喝。要攻下钓鱼城,鏖战一夜都不够。

    于是,他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蒙人嗜酒,认为酒能治百病,那酒杯也是硕大,史天泽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他重重一叩首,转身去统兵,盔甲叮铛做响。

    ……

    若有选择,史天泽并不愿这样奇袭。在他看来,诡道只可偶然一用。若一次次失败,会使得军心焦躁。

    其实已然焦躁了,围城五月有余,再不破城,大汗的伐蜀大计将要大坏,他史天泽也难以好过。

    不得不孤注一掷……

    “郗元勇,你与张云为先锋,今夜必须破城。”

    “是!”

    史天泽招了招手,让郗元勇更近些。

    这郗元勇是他的心腹大将,许多秘事皆知晓。

    “记住,进了钓鱼城,遇到李瑕,务必杀之……”

    ~~

    此时,李瑕正侧身走出皇洞,离开了钓鱼城。

    夜风吹拂而过。

    他的头发已扎好,穿戴着蒙军盔甲,腰间绑着一根绳索,由几个宋军士卒拉着,将他缓缓往下放。

    山崖上岩石锋利,他一步一步踩着垂直的崖壁,双手拉着绳索,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夜黑,看不到下面有多深。

    也不知爬了多久,李瑕终于下到了崖底。

    “下一个。”

    王坚正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向厚正在为他包扎又破开的伤口。

    虽已有两百余敢死之士聚集,这片树林里却还是一片安静。

    直到最后一个勇士下了山崖,王坚才起身。

    “出发。”

    三百敢死之士默默前行,心中滚烫。

    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似乎是每一个男儿从小的英雄梦……

    ~~

    蒙哥坐在大帐中,又饮了几壶烈酒。

    心思渐从钓鱼城移开,他思量的不止钓鱼城,而是整个大蒙古国。

    “今日西征军的消息到了,旭烈兀已灭了木剌夷国。”

    “木剌夷国又在何处?”蒙哥的妻子也速儿问道。

    也速儿今年三十七岁,算不上多美,但她的姑祖母孛儿帖是成吉思汗妻子,她的姐姐忽都台是蒙哥的上一任妻子。

    忽都台死后,也速儿便嫁给了她的姐夫,成了当今大蒙古国的可敦。

    她已生了一个女儿。

    蒙哥也不缺儿子,指定继承汗位的是三子玉龙答失,忽都台所生。

    也速儿希望姐姐生的这个孩子成为日后的大汗。

    大蒙古国不像中原讲究父死子继,汗位要经过忽里台大会的推选,往往只会选择如日中天的壮年。

    蒙哥今年五十一岁,等他老死,玉龙答失正当壮年。

    因此,也速儿根本没有生个儿子继位的心思。

    这夫妻俩心思一致,于是都对旭烈兀这个战功卓著的兄弟十分忌惮。

    此时,蒙哥也不回答木剌夷国在何处,开口道:“本汗要在旭烈兀西征归来之前,拿下赵宋。”

    一句话,也道出了大蒙古国西征的目的。

    占领世间所有疆域是其一,蒙哥确实有这样的野心。

    而这野心之外,西征,常常也是蒙古汗位之争的手段之一。

    支开旭烈兀,再以灭宋之威,立儿子为继承人……

    但,在小小的钓鱼城下,已耽搁了五个多月!

    若非蒙哥气度恢弘,早暴怒如雷了。

    夫妻闲话了一会,也速儿见天色已晚,劝道:“破城的消息不会这么早传回来,大汗先歇吧,破了城还有的忙。”

    蒙哥一辈子东征西讨,不至于因一点战事睡不着,点了点头,任也速儿替他解盔。

    他这人不好声色,睡前也少有太多活动。

    很快,呼噜声如雷响起。

    ……

    睡到半夜,也速儿翻了个身。

    如今虽是十月,南边也比草原上热得多,她穿着单衣犹觉出汗,把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还擦了擦额头。

    耳边是大汗的呼噜,渐有些燥热难眠。

    她伸手想推推蒙哥,又想道一会也许还会有捷报传来。

    今夜,显然是不适合的……

    忽然,传来一声隐隐的惨叫。

    也速儿心想,宋人的惨叫声隔着这么远也能传来吗?

    下一刻,她听到,那似乎是蒙语的惨叫。

    “……”

    鼾声顿止,蒙哥突然翻身而起。

    “史天泽攻下钓鱼城了?”

    倾耳听去,又过了一会,远处的叫声渐渐清晰,也渐渐逼近。

    “额秀特!”

    “敌袭!”

    “敌袭,宋人偷营了!”

    “保护大汗!”

    “……”

第470章 怯薛军

    钓鱼城,马军寨。

    “噗。”

    随着一声轻响,地面上隆起一个土包,之后悄然破开。

    一名蒙军士卒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又马上缩回去。

    “宋军没有防备。”

    “快!上去……”

    他很快爬出。

    左手边就是那曾经让人绝望的城墙,而他已在城里。

    很快,又是另一名蒙卒从地道钻出。

    “一个个上去,别急着动手,先集结。若有宋军发现,立即射杀。”张云吩咐着。

    之后,他回过头道:“告诉郗将军。”

    百余丈长的地道中,一个个蒙军士卒向后传递着消息,终于,传给了郗元勇。

    “快,告诉史帅!”

    郗元勇吩咐过后,向前一步步爬去。

    他很是武勇过人,身材更是壮硕,挤在地道中很是难受,但却对今夜充满了信心。

    而在他身后,有哨探从悬崖攀下,跑去向史天泽报信。

    “史帅,宋人没有发现!张将军入城了,郗将军也在准备入城……”

    “好!”

    史天泽大喜,开始发号施令。

    “张云将打开奇胜门、郗元勇将杀向镇西门。”

    “哈哈,宋军果然想不到!”

    “诸位,破城只在今夜,务必尽力,为大汗平定东南扫除眼前障碍!”

    “愿为大汗效死!”

    诸将振奋,纷纷领命出兵。

    由此,大部蒙军开始向钓鱼城西面、西北面悄悄集结……

    ~~

    与此同时,也有人悄悄逼近石子山。

    石子山座落在钓鱼城东面五里,就在嘉陵江畔。

    因蒙哥旳大帐就驻扎在山顶,整卒山已被团团守卫起来。

    营寨中亮着篝火,远远看去,山的轮廓被火光映照在大江前,风景很美。

    但这是个杀人的夜。

    ……

    今夜负责值守山道的蒙军将领叫“木花里”,与成吉思汗时的大将木华黎同名。

    蒙古同名的人很多,但木花里其实是党项人。

    他父亲原名“曲益德”,曾是西夏大臣,投降成吉思汗后改了蒙古名字“察罕”,为蒙古国平定西夏,封都元帅、兼领尚书省事。

    察罕给儿子取了个蒙古名字,家族完全融入蒙古。

    木花里是千户,看起来将职不高。

    但蒙哥宿卫、怯薛军千户绝不同于其他路军,一般的汉军元帅在木花里面前也得点头哈腰。

    身份如此之高,木花里为蒙哥宿卫时还是兢兢业业。

    虽然辛苦,但再熬一两年,必前途无量。

    有个可以参照的例子,同样是大汗宿卫出身的……兀良合台。

    木花里身世虽比兀良合台差一些,但往后分封了,肯定不止是都元帅、万户侯。

    他又不像兀良合台为人自大,运气又差。

    今夜史天泽正在奇袭钓鱼城,很快要有捷报送来,木花里不敢松懈,于是坐在山道上的大石上饮着酒,唱着歌。

    “猛虎狂啸,勇士挥刀。今日年少,明朝垂老……”

    蒙古语的歌声飘荡,颇好听。

    突然,前方黑暗的山道中有人大声唱和起来。

    “金色帐下,地域广阔。何须相残?各自开拓……”

    这人显然没有唱歌的天赋,调子跑得厉害。

    但他的声音还很年轻,也很好听,蒙语字正腔圆,带着豪放的气魄。

    木花里大笑,站起身来,与对方同唱。

    “斡难河源,一汪圣泉。我族昌盛,子孙繁衍!”

    一首歌唱罢,木花里哈哈大笑。

    他看着黑暗中走来的人影,问道:“哈哈哈,是哪位将军归营?”

    “博尔忽之子,巴特尔,秃鲁花军中副千户。”

    对方语气中满是自豪,反问道:“是哪位将军守营?”

    “察罕之子,木花里,大汗宿卫,怯薛军千户。”

    “木花里将军安好吗?”

    “安好!”

    “贵体康健吗?”

    “康健!”木花里再次大笑。

    这是蒙古贵族之间的问候礼,在这该死的战场上,已有一阵子没有听到了。

    每天,只有那些急躁的将军在喊“到底要何时才能攻下这个被长生天诅咒的山城”,让人烦也烦死了。

    对面的巴特尔已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高大,英俊,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两条辫子从头盔中垂下,有着浓郁的草原风情。

    “可惜,不能问将军今年夏天的水草丰美、牲畜肥壮吗。”巴特尔道。

    木花里太喜欢这样充满了蒙古习俗的问候了。

    毕竟,作为党项后裔,他再像蒙古人,骨子里始终有些不自信。

    “虽然不在草原上,但相信今年牲畜一定很肥壮。等大汗掳掠了临安的财宝和女人,日子会更加快活!”

    木花里大笑着,又问道:“巴特尔,我之前怎没见过你?”

    “木花里将军,你忘了我了吗?!”巴特尔很惊讶,“想不起我的名字了吗?”

    说实话,博尔忽、巴特尔,真是蒙古最常见的名字了。

    作为蒙哥宿卫的木花里,听过叫巴特尔有十余人,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来是哪个。

    他只好将手里的酒囊抛过去。

    “哈哈哈,原来是你啊,巴特尔,我请你喝酒!”

    巴特尔一把接过酒囊,仰头痛饮。

    木花里道:“但是牌符还是要核验……”

    “不敢让我的木花里哥哥为难。”

    巴特尔笑着,一手还拿着酒囊,另一只手已伸入怀中。

    他拿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牌符。

    木花里一愣,有些惊讶,伸手便去接。

    “金虎符?我的好安答,你说你是千户……”

    下一刻,酒囊猛地扎在他脸上!

    “嘭!”

    “噗!”

    一只匕首刺下来,倏然扎进木花里的喉咙,鲜血狂喷。

    至死,木花里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可以到长生天问问兀良合台,该如何从大汗宿卫成为世间名将……

    周围的蒙军一愣,只见巴特尔已从腰间拔出长剑。

    他身后的亲卫也突然如猛虎般扑来。

    “杀!”

    ……

    九斿白纛还在夜风中飘扬,充满了威严。

    它象征着大蒙古国至高无上的大汗正驻军于此。

    其中,立在山腰处金帐前的那两顶九斿白纛,为今夜前来偷营的宋军指引着方向。

    王坚扬刀在手,从黑暗中而出。

    他步履坚定,脚步迈得又大又快,顷刻间已杀到营门处。

    方才扮作“巴特尔”诈门的李瑕正持着长剑不停地杀人。

    李瑕不是挥剑乱劈,而是从容走动,每一剑刺出,都能刺中一个蒙卒的喉咙。

    王坚不同,手中大刀乱斩,当即便将一个还没反应过来的蒙卒劈死在地。如神魔乱舞,大开大合之势。

    “杀鞑主!”

    王坚根本不顾身后将士,一马当先,直接冲上山腰的中军大帐。

    六十岁的人,动作迅捷,丝毫看不出不久前还重伤在身。

    “跟上将军!”

    庞顺忠大吼着,紧紧跟住王坚,助他砍杀两边的蒙军。

    “金帐!金帐!”

    “杀!”

    “……”

    不是王坚鲁莽、不会指挥,而是这种夜袭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蒙军今夜在钓鱼城西北方向发动攻势,宿卫蒙哥的怯薛军根本不会想到宋军能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这里。

    那么,最初,就是蒙军最混乱之际。

    也是一瞬即逝的唯一时机。

    必须握撑住。

    王坚身先士卒,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敢死队杀进那顶金帐……

    ~~

    杀喊声很快传到了山坡上的第二道防线。

    山坡处,负责防第二道防线的怯薛军将领名叫“阿塔赤”。

    阿塔赤已大吃一惊。

    “敌袭!敌袭!”山下已有蒙卒向这边狂奔。

    “说清楚!”阿塔赤狂吼道:“哪来的敌人?!”

    “啊!”

    还在奔跑的蒙卒膝弯处突然中了一支弩箭,摔倒在地,惨叫不已。

    阿塔赤不用再问了。

    他已看到了从黑暗中冲出的宋军。

    当先的宋军将领手持着一柄大刀,竟有所向披靡之势。

    只见他一刀斩下,斩杀了那报信的士卒,已山坡的营寨狂奔。

    “快啊!放……”

    一息之间,夜色中越来越多的宋兵出现。

    “放箭!”

    “额秀特!”

    阿塔赤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这些人是来刺杀大汗的,这是确认无疑的。

    “放箭!放箭!”

    一排蒙卒连忙张弓搭箭,瞄向宋军。

    他们搭箭的工夫,宋军已冲进了离他们半箭之地。

    “噗噗噗……”

    ~~

    箭雨落下。

    “保护将军!”庞顺忠大吼。

    “别管我!杀蒙哥!”

    面对射来的箭雨,王坚脚步不停,低下头,以头盔顶在前面,继续狂奔。

    “叮!”

    “叮叮叮叮……”

    “噗噗噗……”

    有箭矢射在王坚头盔上,他不管不顾,连身后死了几个将士都不看。

    只一轮箭雨,他已杀至蒙军面前。

    “嘭!”

    王坚纵身一跃,砸裂了寨栏,就地一滚,撞倒数名蒙卒。

    庞顺忠紧随着他,见状,手中大刀横飞,杀退那些攻向王坚的蒙卒。

    “杀上去!”

    王坚的每一句命令始终指向前方那个金帐,丝毫不顾自身安危。

    这形成了一股强烈的杀气。

    一往无前!

    ……

    怯薛军多是蒙古贵族,听不懂汉语。

    但,他们能感受到这支宋军身上可怕的杀气。

    打仗,打的便是这种气势。

    蒙军连续攻城不下、军心焦躁,又突然遇袭,本就是最慌张之际。

    再面对如此猛将,他们手中动作便慢了许多。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阿塔赤还在狂呼不已,指挥人上去杀王坚。

    然而,王坚是拿命来鼓舞士气,阿塔赤则靠吼,比不了……

    “噗噗噗……”

    短兵相接,死的多是蒙军。

    王坚根本不在乎杀多少蒙军,才爬起身来,已迅速向前方金帐的方向猛冲。

    唯有敢阻挡他的人,才会面对他那狂斩的大刀。

    ……

    若说在钓鱼城上指挥时,王坚像一块磐石,此时的他就像是一支利箭。

    势疾如电,猛如惊雷。

第471章 突杀(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11)

    张云从地道中出来,目光环望,夜色中的马军寨显得格外静谧。

    两个多月置身逼仄之中辛苦挖掘,一朝功成,他按着刀柄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你们守在这里接应郗将军,去开镇西门。”

    他集结了百余蒙军,向奇胜门冲过去。

    前方城墙在眼前展开,显得颇为壮阔……

    “啊!”

    忽然,一个蒙卒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抱脚痛叫。

    “是铁蒺藜!”

    来不及了,第一排蒙卒已刹不住脚步,纷纷踩上铁蒺藜,一片鬼哭狼嚎。

    “有金汁!”

    混乱中,有人俯身查看,只见前方旳地面上铺满了铁蒺藜、木刺、竹刺,一股臭气扑面而来。

    这些刺尖上显然是被金汁浸过,踩中者一双脚必然发烂,废了。

    “宋人有埋伏!”

    场面登时大乱,从偷袭到被埋伏只在眨眼之间。

    这支奇兵已失去了锐气。

    “放箭!”

    突然,一声大喝,箭雨如蝗。

    整齐的脚步声起,宋军从两侧杀出。

    长矛阵整整齐齐,毫不留情捅向蒙军……

    张云又惊又怒。

    一场仗,他还没开始打就已经败了。

    奇袭便是如此。成功了,能以极小的代价攻破城;但一旦被查觉,孤军深入,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

    这道理,史天泽显然明白,故而不情不愿才肯用奇袭之法。

    久在汪德臣麾下的张云,却到此时才感受到这种绝望。

    绝望涌来,张云心知无路可退,只好持刀大吼。

    “将士们!总帅正是在此壮烈捐躯!今夜我等又遭宋人埋伏,若退,必死!”

    也幸而这支蒙卒都是精锐,没在恐惧中一刀斩了张云投降,还能容他继续鼓舞士气。

    有士卒被驱使着继续冲向城门,踩在铁蒺藜上,嚎叫不已。

    “唯有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才有一线生机!”

    “杀敌!为总帅报仇!”

    “你们都是八都鲁,死地求胜,从此便是高贵的蒙古人……”

    “……”

    阿吉手持大刀,已杀入蒙军之中。

    她也听到了对面那蒙古汉军喊的“报仇”二字。

    报仇?

    她的丈夫、族人之死,她的家乡被践踏,找谁报仇?

    “杀!”

    “八都鲁们!”张云大喊,“你们是大蒙古国最……”

    阿吉已如猛虎般扑向了他,手中大刀猛斩。

    “铛!”

    张云亦勇武,仓促间竟能抬刀格挡。

    他丝毫没看出眼前这矫健的身影竟是个妇人,只觉手臂被震的发麻。

    阿吉咬着牙,将刀向下一压。

    她从小打猎、干农活都是拼了命地卖力气,硬是熬出了一身的神力。

    当年老寨主要骆望山娶阿吉,骆望山嫌她粗壮不愿,偏老寨主就是看中她这份吃苦耐劳的性子。成亲之后,夫妻才渐渐相得益彰。

    阿吉虽没学过武,但常年看骆望山与王坚、张珏等人比斗,对这些劈砍的技巧竟已熟于心底。

    她一压刀,刀刃滑下,砍在张云手上。

    “啊!”张云痛叫。

    阿吉挥刀又砍。

    “呼!”

    刀风如虎啸。

    寒芒一闪,张云人头已落在地上。

    血泼了阿吉一脸,她眼睛一酸,几要大哭出来,满腔气愤堵上来,想喊些什么。

    “把这些鞑虏强盗杀出去啊!”

    这是骆望山每次守城时喊的话。

    现在轮到她了。

    “随寨主杀敌啊!”

    马军寨乡兵只感到他们的寨主还在……

    ~~

    城头上,张珏眼看入城的百余蒙军已被围杀,当即开始发号施令。

    “传令下去,命马军寨乡兵火烧地道!”

    “赵安!你领兵打开奇胜门,于山道埋伏!”

    “张万!随我去镇西门,佯装遇袭,痛击蒙军!”

    随着这一道道命令,宋军迅速行动起来。

    马家寨军民提着火油、抱起柴薪,涌向地道。

    “巴豆来了!快往干柴里填,熏死他们!”

    “点火!”

    “洒砒霜……”

    这些办法,多是蒙军攻城时用的,以巴豆、砒霜添在柴薪中,能滚起毒烟。

    没想到,宋军今夜也有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后续还想从地道口出来的蒙军被砍倒在地。

    火油泼洒而下……

    “走!”

    郗元勇大吼着,下令撤退。

    他已顾不上史天泽交代的各种命令,比如不能留李瑕活口。

    眼下他想要活都是千难万难。

    “快让后面的蠢货转身!”

    “别他娘的再堵进来了!”

    百余丈长的狭窄地道,后面的蒙卒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完全没办法立即后撤。

    郗元勇被卡在那,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很快,火已点起,烟气在地道里蔓延开来。

    “咳咳咳……咳咳……”

    饶是郗元勇有一身勇武,已完全不得施展。

    他只能咳嗽着,感受着强烈的痛苦。

    “啊!杀了我……”

    ……

    这一切,史天泽尚不知晓。

    他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部蒙军。

    哪怕是奇袭,他也比汪德臣更稳妥,要借奇兵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奇胜门、镇西门两处城门。

    这能把蒙军的人数优势发挥到更大,让宋军疲于奔走。

    “传令全军,出发!”

    ~~

    “人呢?!”

    石子山上,阿塔赤还在愤怒地大喊。

    “十万大军!人呢?!还不来支援?!”

    各处的护驾兵马根本来不及集结。

    “嘭!”

    宋军已完全撞破了营寨,一杆大旗轰然而倒。

    王坚已冲到阿塔赤身前。

    双方对视了一眼。

    阿塔赤眼中满是惊愤、紧张、激动;王坚的眼却像死水一般平静,这是因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平静中却又有无尽杀意。

    “杀啊!”

    阿塔赤扬起弯刀就砍。

    王坚俯身,一扑。

    “铛!”

    弯刀砍在王坚背甲上,劈裂了铁札片,劈出一道血痕。

    王坚硬挨了一刀,头盔重重顶在阿塔赤身上,将他撞翻出去。

    如同一头牛。

    同时,也有两名宋军扑向阿塔赤,嘴里大吼道:“我们拦住他!你们随将军斩鞑主!”

    宋军紧随王坚冲上,浑然不管两面的蒙军围上来对着他们乱砍。

    这里,是拱卫蒙哥的第二道防线。

    已破。

    ……

    阿塔赤被两个不要命的宋兵拖着,不能顺心指挥,急得嗓子冒烟。

    “围住他们!”

    “额秀特!”

    “称海!”

    “称海……”

    ~~

    称海是蒙哥的宿卫将领,守卫的是今夜的第三道防线。

    若说这三道防线是按将领身世排的,也有些道理。

    最外围的木花里,党项都元帅之子;

    中间的阿塔赤,蒙古都元帅之子;

    最靠近蒙哥营帐的称海,则是怯薛军统帅古剌之子。

    今夜,大汗之安危已系于古剌、称海这对父子。

    “阿塔赤,我额你娘!”

    此时,称海还没准备好,眼看前方阿塔赤防线失守,压力顿增。

    他要疯了!

    “拦住他们!”

    情急之下喊出的命令并不有效。

    有的蒙卒下意识地张弓,有的则冲了上去。

    称海一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再组织像样的防御了。

    他只能拨刀而出,亲自迎上王坚。

    “拼死保护大汗!”

    至此,蒙军宿卫措手不及之际,危险已开始逼向了他们的大汗。

    ……

    厮杀,离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帐已仅有一箭之地。

    帐帘被掀开,有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高大魁梧的身躯,只穿着一身白色的毡袍,披着微卷的头发,浑身散发着严酷的气场。

    有时,他像是一个神明。

    像是长生天降他来统治这世间……

    “大汗!”

    “请大汗避开!”

    蒙哥没有避,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了前方。

    视线所及之处,他已经能看到王坚……

    ------题外话------

    感谢白银盟主“niema”的打赏,大佬已经打赏三个盟主、一个白银盟了,还发现了这是我写书第1000天,很感谢、也很感动,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个心情,就加更聊表心意吧~~~~另外,最近应该会是一个比较大的剧情,肯定不能一两章就一次写完,断在哪里都是断。不是我故意断章,事实上已经尽力避免了。最后,感激大家的支持~~

第472章 时机

    在这样危急的局势下,蒙哥眼神中没有一丝害怕,透露出的,还是强大旳自信。

    他就沉着地站在那,神情孤峻,像是在审视着王坚。

    “大汗!”

    怯薛军统帅古剌已披甲赶来。

    今夜,能让宋军突然杀到这里,古剌难辞其咎。

    但现在,他只能惊喊道:“请大汗避一避!”

    蒙哥头都没有回。

    “本汗,十五岁东征西讨,二十五岁挂帅统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灭不里阿耳、钦察、斡罗思诸国,使大蒙古国的舆图达到历古未有的广阔。但,本汗已在这小小的山城下被阻挡了半年……”

    古剌更急,火燎一般,恨不能直接绑着蒙哥躲避。

    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啊。

    “现在!”蒙哥突然大喝,盖过了前方的厮杀声,“连懦弱的宋人也杀到了本汗面前。”

    “大汗……”

    古剌忘了焦急,只感到惶恐。

    “十余万大军入蜀,你们说钓鱼城太小,大军施展不开,那为何宋军能到这里?本汗的十万大军,包围不住一座小小的城池吗?!”

    古剌额头上汗水不停流淌,流进他那茂密的胡子,他不敢擦,咽了口水,大声道:“请大汗暂避,我必为大汗斩杀这些宋人!”

    “怯薛军,成吉思汗组建的怯薛军,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哪一个名字不能让天下人颤抖地匍匐在他们的马蹄下?!”

    蒙哥说着,终于低下头,瞪着古剌。

    “现在的怯薛军只会喝酒吃肉、在女人的肚皮上打滚,成了养老的地方?!你们,还举得起弯刀吗?!”

    古剌终于感受到了大汗的滔天巨怒。

    这比宋人的刺杀还要危险。

    今夜,宋人可杀退,但大汗的耻辱要如何雪洗?

    蒙哥的威仪之下,古剌不再惊慌失措。

    他倏然站起,拔出自己的弯刀,高举。

    “怯薛军!”

    古剌大喊道:“大汗在看着你们!你们要把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的荣光丢尽,把耻辱刻到骨子里吗?!”

    “不!”

    如今的怯薛军早已充斥着蒙古贵族子弟,远无当年的威风。

    但,他们依旧是世上最强悍的一支军队之一。

    慌张一过,他们依然能知耻而后勇。

    一队队兵卒举着盾牌过来,兵卒加快脚步,奋力将盾牌竖在蒙哥身前,大吼道:“誓死拱卫大汗!”

    古剌大步向前,开始指挥防御。

    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称海,正在与宋军厮杀。

    ……

    称海听到了父亲的呼喊声传来,也听到了蒙军的脚步声渐渐整齐。

    他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有心想退到金帐前。

    因王坚的攻势太凶猛,他已抵不住了。

    “保护大汗!”称海大吼道。

    这个命令很聪明,他不说“我们退到大汗面前”,只说要过去保护大汗。

    蒙军开始边战边退,向山腰撤去。

    随即,宋军压力一轻,缓过劲来。

    王坚此时才得空抬头。

    他看到了那金帐前的阵势,只见一个身着白毡袍的身影渐渐隐在盾牌之后。

    王坚不由身子一颤,激动起来,额头上青筋毕露。

    那是蒙哥。

    只要杀了蒙哥,可解钓鱼城之围,可挽大宋社稷。

    “放箭!射死他!”

    “咯吱咯吱”声起。

    这是宋军在上弦的声音。

    ……

    古剌双目一瞪。

    他绝不能让宋军有一支箭射到这里来。

    “称海!不许退,挡住!”

    古剌知道儿子很危险,此时蒙军宿卫还没集结完毕,宋军攻势正是最凶狠的时候。

    但蒙哥就站在他身后。

    蒙哥要的,不仅是安全,还有威严。

    古剌只能坚决地下令。

    “有敢退一步者,立刻射杀!”

    称海才来得及向后迈出两步,听到父亲如此决绝的命令,不由止了脚步,脸色涨得通红。

    “啊!”

    他怒吼着,冲向王坚。

    一刀,两刀……

    王坚抬起大刀,不停格档着称海的攻势。

    他已经六十岁了,不复壮年时的力气,更何况是重伤未愈,连夜奔袭斩杀,冲到这山坡上。

    方才差点能凭气势逼退称海。

    结果这个壮年蒙古男子又卯足了劲杀上来……

    弯刀更能聚力,每次劈在大刀的刀杆上,都能留下一道深深的砍痕。

    “嗒。”

    随着称海猛地一刀劈下,王坚的长刀终于断成两截。

    他已力竭。

    ……

    宋军三百敢死者以利箭之势,冲破怯薛军两层守卫,杀到了蒙哥面前最后一层防线。

    至此,如强弩之末,已有疲态出现。

    随着称海这队人的阻挡,不可避免地耽误了时间,越来越多的蒙军已向这边涌来。

    局势渐渐向于宋军不利的方向倾斜。

    ……

    “将军!”

    庞顺忠眼见王坚遇险,连忙纵身一扑,猛拉扯住王坚,将其扑倒在地。

    称海弯刀劈下,正中庞顺忠腰上。

    “保护将军!”

    庞顺忠重伤,犹不退,挣扎起身。

    他身后,两名宋兵抢上,硬是拽着死活要上前的王坚退了两步。

    称海又一刀,斩进庞顺忠肩胛骨。

    “你们杀了那宋将!”

    “啊!”

    庞顺忠死死握住称海的大刀,硬是以骨头扛着刀起身,一扑,一口咬住称海的手。

    称海大怒,另一只手拿起腰间挂的短匕,猛捅。

    “噗噗噗噗……”

    庞顺忠眼睛渐渐灰暗下来,牙齿却还深深嵌进称海手背上。

    “死啊!”称海怒吼……

    “噗!”

    王坚竟是已从麾下将士手中挣扎而出,大刀斩向称海。

    这一刀,已无力砍断骨骼,卡在称海脖子上。

    王坚一时无法拔出刀来。

    ……

    周围蒙军大惊失措。

    但蒙哥、古剌就在身后,他们不敢溃乱。

    “守住!”

    古剌眼见着儿子在面前战死,悲痛欲绝。

    但他还是马上大步而出,指挥着怯薛军继续防御。

    于他而言,勇士的荣耀、大汗的信重、丧子的哀痛交织在心中……唯有歼灭了这些宋人,才能稍缓他的痛苦。

    “不许退!杀!”

    ……

    一战至此,对于宋、蒙双方都无比惨烈。

    或为了杀、或为了保蒙哥这一个大汗,越来越多的血流淌而下,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而这,于蒙哥所拥有权力只是冰山一角。不仅是数百人、数万人因他而生而死,乃至数万万人,甚至是几乎当世所有民庶,命运皆由他掌握。

    他的命,无比贵重。

    蒙哥深知这点。

    他就这样把自己无比金贵的性命摆在这里,冷冷地看着王坚。

    ……

    王坚离蒙哥只隔着这么一点距离,却如隔着高山深堑。

    他弃了手中的大刀,还想扑上去。

    却有校将扑上来,扯着他就向后退。

    “将军,时机错过了!趁蒙军还没合围,退吧……”

    “李将军,快劝劝将军!再不退就来不及了……”

    “李将军呢?!”

    战场上一片混乱,这个最冷静的宋军校将转头看去,突然发现,许久没有见到李瑕了。

    潼川军一百人,自从进了石子山大营后,竟是不知去了何处。

    “李将军……”

    这三个字传入王坚耳中,他渐渐冷静下来。

    “别喊了!”

    王坚喝令一声,抬头环望,以极快的速度观察着战场上的形势。

    蒙军络绎不绝赶来,拦在金帐前。

    以蒙哥性命之重、怯薛军防备之重,已不可能让宋人再靠近蒙哥。

    哪怕好不容易冲到这里,机会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或者说,一开始就极难成功。

第473章 突围

    这一路而来,王坚已厮杀到淋漓尽致。

    他能如莽夫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但一旦发现不再有机会,他也能迅速调整心境。

    再次环顾了石子山一眼,只见某处有火光一闪而过,王坚才大喊起来。

    “尔等鞑虏听着!”

    喊声中,丝毫听不出他有懊恼。

    只有英雄的威风气势。

    “任尔等不眠不休,我等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处在厮杀中的宋军将士亦纷纷大吼道。

    今夜哪怕不能斩杀蒙哥,他们也要重挫蒙军士气。

    带着将士重新再杀出去,方能让蒙哥始终心怀恐惧。

    这是王坚做为钓鱼城守将“智”旳一面。

    “走!”

    王坚下了令,哨声响起,宋军迅速掉头。

    仅这一进一出的变阵,可见王坚治军之严谨,这些精锐的纪律已胜过了怯薛军。

    李瑕那百人不知到了何处,易士英的两百敢死队进攻时不过只伤亡二十余人。

    虽如此,一旦开始撤退,还是迅速产生了大量的伤亡。

    一个个将士倒下,百余人在营寨中左冲右突,试图在被合围前冲出石子山。

    ~~

    “宋人要撤了!”

    古剌大怒。

    一般而言,今夜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大汗,蒙军将领看宋军要撤,心底是不愿追击的。

    到大汗面前请罪、报功才是正事。

    但,蒙哥之所以亲自立在那长篇大论,就是绝不容宋军能来去自如。

    若如此,与重重抽他一巴掌何异?

    古剌明白大汗的愤怒,于是喝令怯薛军杀上。

    他必须将这支宋军全部歼灭在这里……

    “留下他们!”

    夜色中,蒙军如黑色的潮水向宋军包围过去。

    ~~

    向厚感到非常非常可惜。

    他是王坚点将时最先站出来的校将之一,因为全家都生活在钓鱼城上,他真的愿豁出性命来杀了蒙哥,解钓鱼城的危急。

    若问他有什么想对蒙古大汗说的,那就是“屠城?老子先屠了你!”

    今夜,已经冲得这么近了……向厚无比想要冲上去再搏一搏。

    但王坚既然判断没有机会了,向厚再不甘心,出于对王坚的信服,也只能听令掉头,杀出去。

    他不是怕死。

    而是王坚说过“若事不成,也要拼命杀了出去,这对蒙军也是另一种打击”。

    向厚很听话。

    他知道王坚受了伤,于是大步冲在最前面。

    很快,他再次迎上了阿塔赤的防线。

    向厚不怕阿塔赤,他刚刚就从这里杀过来,现在还要再杀回去。

    “狗鞑子!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

    “又来?”

    阿塔赤他正在后方组织兵力围攻。

    他的防线已被攻破过一次,这已经是宋军第二次向他的防线杀过来。

    而且,不像蒙哥身边的层层重围,阿塔赤这里已是整个石子山大营中蒙军最散、最少的防线。

    宋军变阵比他快得多,不等他列好阵,已杀到了他眼前。

    阿塔赤大怒,吼道:“拦下他们!”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放走这些宋军。

    “叮!”

    蒙卒们执着圆盾顶上去,挡住了几名宋兵的长矛……

    向厚虎目圆瞪,努力收着长矛,再次捅向阿塔赤。

    但蒙军太多,已有人上前砍断了他的长矛。

    “呼!”

    弯刀带风斩下,阿塔赤大步而上,砍倒向厚。

    他抬手指向王坚,吼道:“额秀特!围死他们!杀光他们!”

    “啊!”

    向厚临死犹不肯倒下,竟是再次扑向阿塔赤,口中鲜血喷在他脸上。

    阿塔赤没想到这宋将如此顽强,被喷了一脸的血,弯刀又是猛劈。

    “走啊!走啊!别被鞑子留下……你们这些鞑子休想……”

    向厚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阿塔赤满脸都是血,狂吼道:“拦住!”

    ……

    任宋军勇士再勇猛,终究是人少,比蒙军少了太多太多。

    最初的猛烈攻势虽能杀得蒙军大乱,但等蒙军这样一点点顶住,人数的差距便开始迅速显现。

    蒙军终于稳住了阵脚,开始围杀上来。

    突然。

    “杀啊!”

    山道另一边,也不知从哪冒出了近百人。

    这些人全披着蒙军盔甲,唯半边身子披着红布,斜斜插进阿塔赤的阵线。

    “是宋军!”

    “额秀特!又有宋军!”

    这已是今夜阿塔赤第三次被宋军冲杀了。

    防线还没完全整理好,他正全力命令士卒堵住王坚,全然没防备两侧。

    登时大乱。

    阿塔赤他转头看去,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挥剑刺翻了几名蒙卒,已快到了自己身侧。

    “配合李将军,杀了这蒙将……”

    阿塔赤脸上狠色毕露,稳住下盘,弯刀扬起,蓄力。

    只等对方到了身前,他弯刀狠狠斩下。

    他对这一刀很有信心,要将这宋将劈成两瓣。

    “噗!”

    剑尖已刺进了阿塔赤的喉咙,快、准、稳。

    “呃……”

    李瑕一剑刺死阿塔赤。

    干脆,利落。

    他迅速又扫了一眼石子山中的形势,眼看蒙哥大帐周围重兵层层,果断放弃了继续杀蒙哥的打算。

    “掩护王将军突围!”

    李瑕这百人还算是生力军,当即杀开山坡上的防线,让王坚先冲向营门,他则领人挡了挡古剌的追兵。

    “你们先走!”

    王坚没问李瑕方才去了何处,是否成功,果断领人冲向营门。

    “走啊!下次再来……”

    蒙军今夜大部分时候完全是混乱的。

    先是遇袭大乱,之后又全都涌去保护蒙哥,此时营门处的兵力还没完全合围。

    王坚边杀边走,到了营门处回头看去,两百死士至此已不到百人。

    再后方,李瑕的百人亦是在古剌的攻势下瞬间倒下了大片……

    “非瑜!走!”

    然而古剌的兵马已赶到,死死拖住了宋军。

    武信军部将邱寿眼见蒙军来,大喊道:“你们走啊!我来断后!”

    他当即捡起地上的两个盾牌,双手举着,转过身,向蒙军撞了上去。

    邱寿麾下将士见了,立刻有样学样。

    他们没有犹豫,既来,就敢死。

    “嘭!”

    数十蒙军重重撞在他们的盾牌上,竟是没能将他们撞倒。

    就是这二十余个宋军,硬生生挡住了蒙军的洪流。

    弯刀从盾牌上方不停劈下来,邱寿肩上登时血肉模糊。

    “邱寿!”

    聂仲由转过身,双目已是通红,想要重新杀回来。

    “走啊!”邱寿大喊,“我等着看……”

    声音戛然而止,他已被蒙军砍倒。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山道上,蒙军如潮水般已将邱寿那二十将士淹没、吞噬。

    “走。”

    聂仲由咬了咬,继续向营寨外杀去。

    三百死士所剩已不到半数,边战边撤,开始向西面突围……

    ~~

    “追!一个都不许逃!”

    古剌不停下令,一边派遣兵马去追,一边命怯薛军继续拱卫蒙哥。

    而石子山大营外,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赶过来。

    “咴律律!”

    “古剌统帅,我前来护驾!”

    “阿哥潘!”古剌喊道:“快追宋军!”

    赵阿哥潘是今夜除怯薛军之外,最先赶来的蒙军将领。

    他是赵重喜的父亲。

    当年之所以让儿子去给阔端当侍卫,是因赵阿哥潘非常看好窝阔台汗的二太子阔端。

    没想到,贵由称汗、阔端病逝,赵重喜难以升迁,只好到了汪德臣麾下。

    赵阿哥潘只好拼命立功,这次终于被蒙哥选为先锋大帅。

    父子二人才想分别大展拳脚,又没想到,赵重喜死在了不久前雨夜偷袭马军寨一役。

    带着立功的心,带着对宋军的恨,赵阿哥潘当即便领骑兵向宋军追上去。

    “别让他们逃了!”

    “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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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