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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全文阅读

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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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牢房

    这是一间牢房,关了三个人。

    一缕微光从高墙上的小小气窗透进来,昏暗中,能看到脏兮兮的茅草上有一截断掉的指头。

    前世今生都名叫“李瑕”的少年开口向狱友问道:“你是说,他的这根手指头是被我咬下来的?”

    “是,你可够狠咧。”

    应话的是个精瘦矮小的青年,贼眉鼠眼的样子,身量小得好像是能从栏杆中间穿过去,可惜不能真的穿过去。

    这青年名叫白茂,自称是个很厉害的大盗,有个诨号叫“白毛鼠”。

    李瑕不知道白茂所谓的“很厉害”是多厉害,倒记得小时候看《西游记》里面有个白鼠精十分漂亮,但眼前的这位白毛鼠的相貌却非常有碍观瞻。

    值得一提的是,“白毛鼠”白茂肯定没听说过《西游记》,因为他说现在是“大宋兴昌四年”。

    李瑕回想了一下,前世从未听说过宋朝有什么兴昌的年号,对此颇感疑惑。

    但更多的情况白茂说不上来,这个很厉害的大盗对外面的事似乎所知有限。

    二人正在讨论的那截断指属于牢房中的第三个人,是个看起来很凶恶的大汉,名叫吕丙雄。

    这吕丙雄骨架奇大,在外面的时候或许是个魁梧的大汉,只是如今在牢房里饿得瘦到只剩下一副骨架。

    因吕丙雄右手的食指被咬断了,被带出去包扎了一下,刚刚才回来,此时正坐在那假寐,不声不响的。

    李瑕打量了吕丙雄两眼,从身体样貌判断,对方至少在牢里呆了半年。

    至于自己为什么咬断人家的手指?

    不等李瑕想清楚,白茂已经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吕大哥不过是想跟你快活一把,要我说,你让他弄一弄也没甚打紧嘛。他要是想要弄我,我定是答应咧!呆在这牢里闷都闷出鸟来。话说,你可真是够狠的,死咬着他的手指,被打成那样都不松嘴。我闯荡江湖这么久,你这样的小官人也是少见。”

    白茂说到这里,李瑕大概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己把吕丙雄的手指头咬下来的原因,该是为了“清白”二字。

    却听白茂还在喋喋不休。

    “最神的是,明明看你都被吕大哥活活打死了,人都已经没气了,死得透透的,竟还能活过来,真他娘的神咧。”

    他一拍大腿,兴奋之情不知如何表示,于是掰起臭脚用力搓起来,嘴里还“神咧神咧”地啧啧不停。

    李瑕揉了揉额头,也觉得这事确实是有点神了。

    他本来是一个现代人,因飞机失事意外身亡,莫名其妙竟穿越了,一睁眼就在这个臭哄哄的牢房里。

    另外,失事的飞机是他的私人飞机,可见他对此事极为遗憾。

    一开始,他心底还报着某种期待,隐隐盼着整件事也许是某个综艺节目的恶作剧、最后这个牢门打开,外面是一个拍摄棚。

    但理智告诉他这种期待显然不可能,身体都不是原先的,必定是穿越无疑了。

    花了小半天,现已打听清楚,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昨日入狱,昨夜因故与狱友发生了打斗,被活活打死,自己则借尸还魂。

    到现在,他还没机会看看自己长什么样,竟值得吕丙雄想做出……那种禽兽之事。

    毕竟这牢中没有镜子。就算撒泡尿,大概也不能照得出来。

    不过能看出这是一具年轻、修长的身体,营养不错、肌肉均匀,原主的家境和教养应该都不差,只不知为何会流落到牢狱里。

    李瑕也向白茂旁敲侧击得打听过自己入狱的原因,对方只是翻了个白眼表示不知,接着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嘻笑道:“我哪知道?看你这样,许是勾搭了哪家小娘子私奔吧。”

    这回答显然不着调。

    此事大概只能向狱卒慢慢打听了,李瑕表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十分不适应。

    这牢房不见阳光,又不通风,空气中闷中一股脚臭与屎尿混合的恶臭,环境脏乱,周围几间牢房中还传来病人的哀嚎,哀嚎声又像是能化成气味,带给人一种尸体腐烂的感觉。

    更危险的是,同个牢房里的狱友被咬断了一根手指头,还能善了不成?

    吕丙雄虽然一直闭着眼假寐,李瑕却暗自警惕,他斟酌了一会,正想开口向吕丙雄说些什么……

    忽然,外面有动静传来。

    “叮叮铛铛”的钥匙碰撞声响,几个狱卒举着火把,引着一个官差走了进来。

    李瑕转过头看去,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了另外几间牢房的情况。

    他所在的牢房靠在走廊西边靠后,前面的东边牢房大部分都是关了十几个人,越往后越少。

    说明,他这个只有三个人的牢房算是待遇较好的。

    不过,也许待遇越好刑罚越重呢?

    见到狱卒们领着官差进来,所有囚犯还是有气无力地趴着,没人爬起来大喊冤枉,显得颇有素质。

    那官差脚踩皂靴,不紧不慢地走过长廊,直到里边才开始往左右的牢房里扫视几眼。

    “上差,这边就是关死囚的牢房了。”

    “我可不是死囚。”白茂忽然插嘴应了一句,往栏杆上一趴,赔笑道:“刘牢头,啥时候我再……”

    “闭嘴。”那刘牢头忙喝断了他的话,有些谄媚地向那官差道:“上差,这人是个偷儿,手脚伶俐。”

    李瑕听说自己所处的这是死囚牢时就留了心,又看那官差的模样。

    只见其人三十岁左右,神情冷峻,眼神锋利,看起来颇为精干。浑身气势不小,仿佛是什么大官,但看衣饰,也只比狱卒稍好一些而已。

    引路的刘牢头则是拿着火把照向李瑕这间牢房,却不是要看李瑕,而是照向了那一直盘腿坐着假寐的吕丙雄。

    “上差且看,那厮便是吕丙雄。”刘牢头道,“去年五月,他与一妇人私通,被对方丈夫撞见,杀了对方丈夫,及其父兄。他是空手,那三人拿着菜刀、柴刀。”

    吕丙雄闻言,睁开眼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貌似嚣张,其实却缩了缩脖子。

    那官差目光一扫,淡淡道:“瘦。”

    只说了这一个字,他似乎对吕丙雄失去了兴趣,正要转头,忽然又是目光一凝,问道:“这断指是怎么回事?”

    刘牢头指了指李瑕,道:“这小子昨日刚送进来,夜里就发生了斗殴,把人的手指头咬掉了。”

    “怎不给他们换间牢房?”

    刘牢头低下头,眼珠子左右一溜,附耳向那官差低语了几句,声音很轻。

    李瑕已凝起心神,紧盯着他嘴型,听着那一点点轻微的声音,隐约感觉最后有几个字似乎是“活不过两天”。

    那官差似乎讥笑了一下,不再看这边,转身走向下一间牢房。

    下一间牢房就是李瑕的西边,原本昏暗中看不清晰,李瑕一直以为是没人的,此时狱卒将火把探进去,他才看清原来隔壁关着一个人。

    “喂,庞天䘵,起来!”

    却听“叮叮铛铛”的铁链声响,一个大汉翻了个身坐起来,似因被人打搅了睡眠十分不耐烦,喉咙里发出“嗬嗬”声,有些骇人。

    火光下,此人敞着胸膛,露出浓密的黑毛,身形如熊,脸上满是刀疤。

    “上差且看,这就是庞天䘵了,喜欢烹食人肉,烹了临安府十一人,两个月前捉拿归案,还杀了四个官差……”

    这庞天䘵看起来有些许迟顿,盯着火把看了一会,这才转头看向狱卒们,眼中凶光毕露。

    李瑕看了一会,又转头瞥了吕丙雄一眼。

    本来他还觉得吕丙雄是个凶恶大汉,但和隔壁的庞天䘵一对比,吕丙雄就显得十分柔弱了。

    至于白茂,已经蹲到了牢房的另一边,离西边的邻居远远的。

    那边,差官走到了庞天䘵的牢房前,道:“我叫聂仲由,两月前就是我协助钱塘县衙把你捉拿归案。”

    庞天䘵嘶哑着声音道:“你过来,老子弄死你。”

    他汉语说得并不利索。

    聂仲由道:“你想活命吗?替我办件事。”

    李瑕已悄然走到离他们最近的角落,还默默观察着聂仲由的表情。

    只见聂仲由依然神色冷峻,让死囚办事、放死囚活命这种违法乱纪之事,在他眼里好像也稀松平常。

    庞天䘵道:“老子为啥要替你这狗宋人办事?”

    聂仲由道:“你弟弟在我手里……”

    李瑕才听到这里,刘牢头已经向他这牢房这边走来,指着他道:“崽子,往那边去!上差办案,你在这凑什么热闹?死东西。”

    李瑕于是起身,走到牢房另一边,在白茂旁边坐下。

    远了这十多步的距离,许多具体内容已听不清。

    最后只隐约听到庞天䘵道:“老子想想。”

    ~~

    这个小插曲过后,聂仲由和狱卒们离开,牢房又安静了下来……

    李瑕整理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路,又觉得有些事有些地方不对劲。

    他沉吟着,向白茂轻声问道:“平时这牢里有人生病,都是带出去找大夫看吗?”

    “那当然不是。”白茂道,“我们是什么人?哪有那样的好命?”

    “那他?”

    “吕大哥不一样,许是外面还有相好的使钱咧?”

    白茂说着,又向吕丙雄赔笑道:“是吧?吕大哥,要我说,你和李小哥这事就翻篇了呗?”

    吕丙雄这才睁开眼,看向李瑕,开口道:“小子,我明明打死过你一遭,你竟又活了,这是天意。既然我俩同坐一间牢,又都是要砍头的。这样,我也不想着寻你弄快活了,剩下的日子睡个安稳觉吧,有啥仇怨就算了,怎样?”

    李瑕目光微凝,想了想,道:“好。”

    “好,你小子够狠、运气又好,我服气。”吕丙雄慨然道:“往后大家都是同蹲一个牢的兄弟。”

    “好。”

    “爽快。”吕丙雄咧开嘴一笑,仿佛了结了什么心事。

    白茂又是嘻嘻一笑,拍掌道:“这就好,往后我们仨同坐一间牢,合该好好相处。吕大哥要想快活,寻我好咧。”

    “滚开……”

    气氛似乎就此和睦起来。

    这天傍晚,牢里没有放东西吃,据说这里一天只放一次吃的。

    李瑕本期待着或许有人来探监,但也没有。

    气窗里的光线越来越弱,终于陷入黑暗。

    入了夜,牢中没有火烛,只有一点点月光,勉强能看到人的轮廓。

    吕丙雄已倒在茅草上睡了,过了一会儿,有轻微的呼噜声响起。

    李瑕也在茅草上躺下,感受着饥饿以及这个新的世界,思忖着自己成了一个死囚又该如何脱身。

    ……

    夜深。

    吕丙雄那轻微的呼噜声渐渐停息。

    他悄然翻身而起,从身子下面摸出一根锋如匕首般的骨头碎片,向着李瑕所躲的地方狠狠地扎了下去!

第2章 骨头刀

    吕丙雄手执锋利的骨头刀,猛地扎了下去。

    但,没有预想中刺入人体的阻滞感传回来……

    本该躺在那的李瑕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而吕丙雄从头到尾都没听到过他移动的声音。

    牢房里没有点火把,一片黑暗。

    吕丙雄调匀呼吸,轻轻转动着身体,借着气窗中透进来的那一丝丝月光,努力寻找着李瑕。

    地上有个轮廓,看身形是白茂,白茂比李瑕瘦小得太多。

    目光再一转,吕丙雄看到墙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吓得他心肝一颤。

    那黑影十分修长,是李瑕正贴着墙站在那。

    吕丙雄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骨头刀猛刺了过去。

    “嗒”的一声,骨头刀穿透了那个黑影,却是刺在了墙上。

    没人?吕丙雄一愣,伸手捉向那个黑影,发现只是一件衣裳挂在那。

    他背脊一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想:“那小子知道什么了?为什么这么做?”

    下一刻,他腹部挨了重重一脚。

    痛!

    吕丙雄痛得额上青筋暴出来,如虾一般弯了身子,手指发麻。

    紧接着,有人用膝盖狠狠顶在吕丙雄脸上,又是“嗒”的一声响,是鼻梁断裂的声音。

    他眼冒金星,骨头刀掉落在地。

    “啊!”

    ……

    “怎么了?”白茂翻身而起,嚷道:“你们又打?!”

    他不想掺合这种事,一溜烟缩到角落,喊道:“吕大哥,你这是一门心思要弄了李小哥?”

    周围牢房的囚犯纷纷惊醒,有人起哄道:“呼,吕大个又要弄那小白脸了。”

    “弄他,弄他啊吕大个……让大伙儿都听个响啊。”

    “大家伙,起来捉奸喽。”

    “哈哈,吕大个以前杀过三个捉奸的,大家伙小心喽……”

    “……”

    黑暗的牢房里各种嬉闹声传来。

    李瑕却恍如未闻,他已把吕丙雄击倒在地,用力按住吕丙雄的双手,用膝盖抵着他的喉咙。

    李瑕确实已经预料到吕丙雄要杀他。

    但他不认为吕丙雄是因为断了一根手指才起了杀心,吕丙雄说“有啥仇怨就算了”的时候非常坦荡。

    真正让李瑕感到危险的是,他通过唇语判定的刘牢头那句“他活不过两天。”

    更奇怪的是,昨夜吕丙雄打死了这具身体的原主,狱卒没有请大夫。反而是等到自己苏醒之后许久,才把吕丙雄带出去看大夫。

    牢房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生病的囚徒得不到医治,却带一个死囚出去治断指?

    李瑕判断,自己入狱必是得罪了什么人,于是对方借着带吕丙雄出去看大夫的时候收买他杀掉自己。

    这个人为什么没让狱卒动手?是因为让吕丙雄杀人更不容易留下把柄吗?

    自己都是死囚了,对方为什么连等到行刑都等不住,现在就急着动手?

    李瑕也没有答案。

    他只是感到这里有太多危险,小小的一间牢房像一个野兽出没的丛林,随时要把他吞噬。

    他不得不小心,因此一夜都不敢入睡,缩在角落里观察着,果然等到了吕丙雄动手。

    李瑕一整晚都没闭上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到吕丙雄的脸,表情像猛兽般狰狞。

    “谁让你杀我的?”他问道,声音冷冽。

    吕丙雄没有回答,喉咙里“嗬”地一声,还在奋力挣扎。

    他显然还不服气,不认为李瑕能控制住他,试图挣扎出来。

    李瑕确实感到很吃力。

    现在这具身体远远不如他前世那样矫健有力。

    击倒吕丙雄靠的是技巧,要一直制住他却要靠力量。李瑕感受到自己渐渐控制不住吕丙雄,于是目光向旁边瞥去,想找到吕丙雄刚才拿的武器……

    正是这时,吕丙雄抬起一脚把李瑕踹开,挣出手来,猛地掐住李瑕的脖子。

    吕丙雄去年杀过三个人,颇有杀人的经验。

    但现在他右手少了一根食指,却不能使出全力来马上掐死李瑕。

    “呼……呼……呼……”

    剧烈的、如野兽般的呼吸声响着。

    吕丙雄青筋暴起,死死掐住李瑕的脖子,抹了药的手指上伤口又裂开来。

    他一心只想要李瑕的命,且有信心。

    在他看来,这小子不过就是一个文弱少年,哪能跟他这种亡命徒拼命?

    而且那人也说了,只要他杀掉李瑕,就放他出去。

    “呼……呼……”

    吕丙雄左手掐着李瑕的脖子,伸出右手摸到李瑕的脸上,用手指寻他的眼睛,想要把他的眼睛抠了。

    “去死啊,去死啊。”

    吕丙雄在心里呐喊着。

    他的手指已经摸到了李瑕的眼睛,正要用力抠下去……

    “噗”地一声响。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吕丙雄的脖子后面刺穿进去。

    那是半截骨头做成的刀,削得很锋利。

    李瑕手握着骨头刀,拔出来,又刺了一下。

    温热的血流了他一手,让他觉得恶心。

    他把吕丙雄还握在他脖子上的手拿开,于是吕丙雄就瘫倒在地。

    李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往后退了几步,抵着墙。

    他单手持着骨头刀,膝盖微微弯曲。

    这是一个击剑运动中的防守姿态,是他下意识做出来的。

    他曾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中叶最伟大的击剑运动员,曾获得六枚男子重剑金牌、两枚男子团体重剑金牌……而这些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成了一个死囚,现在真的成为了一个杀手,还是在该死的古代。

    黑暗中,各个牢房里的囚犯们还在起哄,像是为他欢呼,如同曾经在赛场上,但其实不是。

    “怎么了?”白茂问道:“怎么了?吕大哥你把李小哥怎么了?那啥,玩玩就是了,一个牢房的兄弟,别又闹出人命来……”

    走廊尽头,牢门处又传来声响。

    狱卒大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随着火光扩散,越来越多人看到了倒在血泊中那吕丙雄的尸体。

    “杀人啦!”有人惊呼道。

    这里明明就是牢房,装着各式各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此时他们却显得很惊讶。

    而狱卒们也向李瑕这边走了过来……

    李瑕保持着那个姿态,脑子飞速运转着,思忖自己要怎么从这个困境里走出去……

    ~~

    鸡鸣时,天还未亮。

    聂仲由被门房的拍门声惊醒,他睡得一向很浅。

    “你说什么?”

    待听到门房说的那个消息,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睡觉也没换衣服,拿起帽子就往外走,再次去往钱塘县牢。

    ……

    “上差。”刘牢头迎了上来,带着惊慌的表情赔笑道:“你要的那个人……死了。”

    “怎么回事?”聂仲由脚步不停。

    刘牢头答不上来,喃喃道:“我也是刚刚赶过来,这……事情……”

    聂仲由冷着脸,迅速穿过一道道牢门,走过长廊。

    最后,他停下脚步,看向那两间牢。

    只见庞天䘵壮硕的身躯正趴在两个牢房之间的粗木栅栏上,嘴上、胸口上都是一片血淋淋。

    这个凶恶的大汉竟是已经死透了。

    聂仲由眉头一皱,眼中迸出愠怒,目光一转,落在隔壁牢房的另一具尸体上。

    那是吕丙雄,喉咙被刺了两刀。

    凶器和刺死庞天䘵的是同一个,应该是类似匕首的东西……

    聂仲由很快就找到了凶器,它正握在一个少年人手里。

    他记得这个少年,是咬掉吕丙雄手指头的人。

    “你杀了他们两个?”聂仲由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悦。

    “是。”李瑕应道:“我杀了他们两个。”

    “上差,真是这……这人杀了你要的人。我们亲……亲眼看到他杀的。”有狱卒应道。

    聂仲由道:“怎么回事?”

    “我先是杀了吕丙雄。”

    说话的还是李瑕,他此时脸色苍白,显得十分虚弱,但眼神已十分平静。

    他走到栏杆处,把手里的骨头刀放下来,又说道:“这是吕丙雄带进来的,他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

    聂仲由道:“然后呢?为何庞天䘵也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有用?”

    “就是知道你要用他,所以我才杀了他。”李瑕道:“我杀了吕丙雄之后,忽然听到有人说‘是血的味道啊’,我转头一看,庞天䘵就趴在这里。

    他趴在这里,朝我们这个牢房看着、嗅着,铁链不停响。我看到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两个字……是饥饿。

    果然,他和我说‘把人拖过来,血还热,我要喝’,于是,我就把吕丙雄的尸体拖过去了。”

    聂仲由听到这里,脸色愈发铁青。

    也许是受到了刺激,李瑕像是有些神经质,竟是笑了笑,低声自语道:“庞天䘵……他一定很饿,他这个肌肉量,一天要消耗很多能量,牢里的杂粮满足不了他。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喜欢喝人血呢?”

    聂仲由居然回答了,道:“因为他是被野蛮人抚养长大的,‘茹毛饮血’听说过吗?”

    “怪不得,他昨天说不想替你这个宋人做事。”

    “你为何杀了他?”

    “是啊,我杀了他。”李瑕道:“趁着他在吸吕丙雄的血,我一刀刺进他的胸口。我还告诉这些狱卒,不要动这个现场、去把你找来。这样他们才能撇清关系,不然你要用的人死了,他们要担责。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瑕说到这里,抬起头,盯着聂仲由的眼睛,很诚恳地,又说了一句。

    “我直说了吧,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找庞天䘵做的事,我来做……”

第3章 恶徒

    聂仲由扫视了牢房一会,闭上眼,仿佛回到了李瑕杀人时的情境……

    隔着粗木栅栏,庞天䘵凑在吕丙雄的脖子上喝血,他嘴唇已经裂开,眼神里还带着满足,说明他真的很渴,毕竟牢里一天只给他一杯水,因此他喝得很认真,没有嫌吕丙雄的血又腥又膻。

    他四肢都带着镣铐,行动不便。

    这样看来,李瑕杀他很简单。

    不对。

    吕丙雄的尸体挡住了庞天䘵大部分身体,还有栅栏挡着,骨头刀刺入的角度非常刁钻,快、准、狠。

    只有一处致命伤,李瑕只刺了一下。

    而吕丙雄的伤口有两处,说明李瑕多补了一刀。

    换言之,杀吕丙雄的时候李瑕是慌的,但杀庞天䘵的时候,他已经自信能一击必杀。

    杀人后不再补一刀,这是个坏习惯。

    但庞天䘵眼神里的满足,说明他死的很干脆,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

    李瑕有这个实力。

    还有,当时周围狱卒们都已经冲进来,正指着李瑕喝骂,一般的少年在这些凶恶狱卒们的喝骂下不哭就不错了,他居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杀人……

    聂仲由回顾完所有细节,睁开眼。

    “我本以为,你之所以杀庞天䘵是因为不忿,不忿他恶贯满盈而我却要放了他。”

    李瑕道:“你不是要放了他,而是要让他做事。这很公平,我没有不忿,这是我想要的机会。”

    “不错,我要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比被他烹食的十一个人更重要。”

    聂仲由说着,看向庞天禄的尸体,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又道:“我来的路上在想,若你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杀了他,误我大事,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你讨厌程序正义?”李瑕道,“或者说,你讨厌墨守成规、堂而皇之的东西?”

    聂仲由咀嚼着“程序正义”四个字,知道李瑕是故意说些精辟的词语,展示其能耐。

    但聂仲由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你说错了,我是讨厌文官。除了寥寥数人,我讨厌绝大部分文官。”

    李瑕听了,反而松了口气。

    看聂仲由的衣服,他品级显然不是太高,让人担心他是不是真有权力赦免一个死囚。但现在他能说出这种话,说明他权力不小。

    李瑕判断聂仲由是背后有靠山,还可能就是那“寥寥数人”之一。

    “你觉得我想让庞天䘵做什么事?”聂仲由又问道。

    “你昨天也留意过吕丙雄,还嫌他太瘦,我推测你应该是想找个心狠手辣的杀手。”李瑕道,“我可以成为这个杀手。”

    他上辈子并不是杀手,击剑只是运动项目,不是用来杀人的。

    但穿越过来之后,他看到的是“自己”死掉了、而庞天䘵却有机会活命。知道在这里越恶的人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有一种“割裂感”,这种割裂感让他可以不把这里的人当成活生生的人,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杀他们。

    之后他心里的自我保护机制告诉他“只要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真实的游戏”,最大程度地消弥了他杀人后的负面情绪。

    于是,此时聂仲由目光看去,看到的李瑕就是一个恶徒。

    然而,聂仲由摇了摇头,道:“你猜错了,我不是要找庞天䘵当杀手。我找他,是因为他金国遗民的身份,是因为他在金国故地还有人脉。现在你把我要用的人杀了,你也得死……”

    “不。”聂仲由又道:“你误我大事,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说完,他不等李瑕回应,冷哼了一声“自作聪明”,转身向外走去……

    ~~

    白茂把自己矮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看起来毫无存在感。

    等聂仲由走了,他才探了探头,向李瑕轻声道:“你怎么办?”

    李瑕扫视了一眼牢房外的狱卒,只见他们收走了放在栏杆外的骨头刀,却没有打开牢门搬运尸体。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死囚,不管怎样,情况都不会更差了。”李瑕道,“而且,他会带我出去的。”

    白茂有些怵李瑕,心里嘀咕着“都这样了你还说大话呢”,脸上却作出关心的样子,问道:“为啥?”

    “理由太多了。”李瑕道:“他第一时间是审视我,而不是泄愤;他在试探我、调查我,还要压一压我的气焰;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

    “那……太好咧。”

    白茂也希望李瑕早点出去,因为不想再和他坐同一间牢房了。

    之前,吕丙雄虽然是杀人犯,但还是很好相处的,也没有想要对他白茂怎么样,这个李瑕却真是杀人不眨眼,恶人中的恶人。

    “白毛鼠,你应该不想跟我一起走吧?”李瑕问道。

    白茂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道:“我就不走了……我偷东西,我活该多坐几年牢,我该多受《宋刑统》惩治。”

    李瑕也不强求。

    他看得出来,白茂和刘牢头有些关系,能蹲在死囚牢房是因为这边宽敞。

    但看破不说破,他并未就此说什么。

    白茂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没话找话,道:“我是觉得,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好事他哪会到死囚牢里挑人?我本来活得好好的,没准出去了反而死掉咧,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跟我不一样,你反正是死……呃,是有大本事的人……”

    ~~

    聂仲由大口咬了一口炊饼,饼屑沾到衣襟上也不以为意。

    他依然还站在县衙外,边吃着早食,边等消息。

    他想吓一下李瑕,看看其人的胆气。

    他聂仲由做事,有荆轲刺秦王的勇气,却不会学荆轲带一个临阵色变的秦舞阳。

    不多时,有狱卒过来把骨头刀递给他,并轻声禀报了一句。

    聂仲由点点头,把骨头刀收入怀中。

    又过了许久,一个年轻人匆匆跑了过来,道:“查清楚了……”

    这人名叫“林子”,平时嘻嘻哈哈的,比如常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旁的物件没有,就是鸟多。”

    但他真办起事来却十分牢靠,聂仲由吃早食的这会功夫,已把要他打听的事情弄清楚。

    林子道:“李瑕,年十六。其父李墉,字守垣,曾任余杭县主簿,四年前因罪罢官。李瑕之母杨氏也是在四年前过世,李墉并未续弦,纳了一妾刘氏,家中没别的亲眷……

    据邻里所言,李家父子平日深居浅出,不与人来往。

    前日,在蒹葭楼,李瑕与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四子孙天骥争风吃醋,两人争执之下,李瑕打死孙天骥,故而入狱,判绞刑。”

    聂仲由道:“那这是‘斗杀’而非‘故杀’,斗殴中出于激愤失手将人杀死,为何会被判死刑?”

    林子道:“许是孙家势大,判的是故杀,提举刑狱司和刑部马上就复核定罪,直接将李瑕下了死囚牢。”

    “呵,可谓神速。”

    聂仲由咬住炊饼,空出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带血的骨头刀递过去。

    “你说这刀是怎么来的?”

    林子道:“吕丙雄在牢里磨的?他反正闲。”

    聂仲由道:“这不是猪骨,猪骨没这么硬,这是驴骨,牢中不可能有驴骨,这刀是有人准备好给吕丙雄的。而且,这人花了不少心思。”

    林子问道:“是孙家怕李墉交纳铜钱把李瑕赎出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李墉人呢?”

    “正要说这事,昨夜李家失火了,李墉以及他的妾室刘氏都不见了。”

    “失火了?”

    聂仲由想了想,冷峻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讥笑,吩咐道:“去把手令拿出来,这小子,我用了。”

    “会不会得罪谁?”

    “我懒得管。但这一去生死难料,李瑕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让那些人慢慢猜,猜个够吧。”

    “哈……不过,说起来也没判错,这家伙才多大年纪,都杀了三个人了……”

    ~~

    “咔”的一声响,林子拿镣铐把李瑕铐起来。

    这是庞天䘵原本戴的那副镣铐,无非是两条铁链子,一条铐住双手、一条铐住双脚,限制活动的幅度。

    牺牲了这部分的自由之后,李瑕得到了另一部分的自由。

    他走出了牢房。

    强烈的光线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眯着眼,不舍得闭上。

    这里是古时的钱塘县,是杭州……或许叫临安府的治所,大概是后世的杭州市上城区。

    放眼望去,满目繁华。

    黛瓦白墙勾勒出古时的江南风韵,穿过两座酒楼间的空隙,正好望到钱塘江上过往的船只。

    街头巷尾吆喝声不断,行人如织,热闹、忙碌。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李瑕还未细看,聂仲由已大步而走,林子一把扯住他手上的铁链,扯着他跟上聂仲由,拐进一条巷子。

    他渐渐适应了外面明亮的光线,抬头看向天空,那一片蓝,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

    李瑕心想,自己的私人飞机就是从这上面摔下来的,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

    聂仲由的品级肯定不高,出门没有任何代步工具,只靠一双寒酸的脚走。

    约摸走了一刻钟,离开了繁华街巷,进了吴山脚下的一间宅院。

    这宅院平平无奇,摆设简单。

    聂仲由带着李瑕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林子拿出钥匙打开李瑕左脚上的镣铐,把铁链铐在墙上的铁环上。

    李瑕对此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走了这一段路之后,他饿得厉害。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饥饿,这种以前没怎么尝过的感受比想象中要痛苦得多……

    “我饿了。”

    聂仲由从怀中拿出两块炊饼递给他,道:“你在这等两天,两天后我们出发。”

    李瑕吃着炊饼,手上的铁链叮铛作响。

    等嚼完嘴里的食物之后,他又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道:“好,你告诉我任务细节,我尽力完成,之后你放我自由。”

    聂仲由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你爹在我手上。”

    李瑕沉默了一下。

    聂仲由道:“你如果违背我的命令,你爹就会死。”

    “不必这样,我很讲信用。”李瑕道,“你给我活命,我替你卖命做一件事。”

    聂仲由就像是听不懂人话,又道:“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为何得罪孙家,也不想知道。但你心里很清楚,这次若没有我,你们父子俩必死无疑。”

    李瑕并不清楚。

    他把“孙家”这个字眼记在心里,思考着如果见到那位父亲,要如何应对。

    另一方面,他认为聂仲由或许是个很能干实事的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领导。

    一个好的领导,要用人就不会拿镣铐锁着他。

    一个好的领导,哪怕拿对方的亲人威胁,也应该是和风细雨,而不是这样直截了当地“你不听我话,我就杀了你爹。”

    好在聂仲由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也好在聂仲由并没有要让李瑕与父亲见一面的意思。

    李瑕庆幸没有因此漏了馅……

    ~~

    聂仲由一通威胁,见李瑕竟然没有提出要见李墉一面,也是微觉诧异。

    他对李瑕的评价又添了一条,薄情寡义。

    但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并没有真的把李墉捉住,只要吓住这小子就可以了。

    不提,正好免得找借口。

    于是聂仲由也不再提孙家之事,以免漏了馅……

    ~~

    “大恩我一定报答。”李瑕又道:“你要我做的事是什么?”

    “你不必知道具体要做什么。”聂仲由道:“随我到开封走一遭,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好。”

    听说是去开封,李瑕正想着这“大宋兴昌四年”还是在北宋不成,却听聂仲由又问了一句。

    “此去敌境九死一生,你可有遗愿未了?”

第4章 同伙

    李瑕有很多遗愿未了,但都是上辈子的。

    至于现在,他不打算留下什么“遗愿”,只想先活下去。

    于是他应道:“能让我吃好喝好就行。对了,再给我配柄长剑,沿途我也能为你护卫。”

    聂仲由颇没礼貌,又不回答李瑕的话,扫视了他一眼,道:“等过了江,我会把你的镣铐解开。”

    “多谢。”

    李瑕明白聂仲由铐着他是不愿他在杭州城里走动。

    他有心打听目前所处的是什么时期。虽然任务目的暂时还不知道,但既然是要去北方,北方是什么形势还是要了解的。

    因听聂仲由说过,庞天䘵是“金国遗民”,他猜想很可能是蒙古已灭了金朝。

    但他不愿直接问出来,免得聂仲由疑心。

    正思忖着怎么旁敲侧击,聂仲由已转身走了出去,还对林子说了一句“耽误了大半天,捉紧吧。”

    李瑕看着他们离开这屋子,有再多疑惑也只好先行放下。

    昨夜通宵杀人,他感到很困,于是和衣在床上躺下。

    脚上的铁链稍微短了一点,李瑕一支脚伸在床外面才勉强能睡得下,不过这里比牢房里要舒服很多,又不必担心有人随时会杀自己,他放空心神,捉紧时间补充体力,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

    聂仲由连屋门都不替人关,正好能看到屋外的院子里有个大汉在耍枪,虎虎生威。

    这人光着膀子,浑身绣着刺青,耍完一套枪,他威风凛凛地站定,又看到了屋内的李瑕,大步往这屋子里走来。

    待他走进屋里,李瑕就看清了他身上那副刺青,竟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春闺图,还配了两句诗。

    那诗赫然是“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

    “老子刘金锁,人送诨号‘锁命金枪’,你小子是何人?!”

    “李瑕。”

    刘金锁声大如雷,又追问道:“你什么名号?”

    李瑕道:“我没有名号。”

    “没有名号?”刘金锁莫名大怒,“为何他们用铁链锁着你,却不锁着老子?!”

    李瑕沉默了一会。

    见他不答,刘金锁却愈发盛怒,抬起手中的枪,指向李瑕,喝问道:“你到底什么来路?!比老子还凶恶不成?!”

    李瑕以前就挺烦这种人的,没头脑又吵闹。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还是颇有耐心地回答了自己为何被锁在这里。

    刘金锁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之后反问道:“你也要去开封?”

    “是。”

    李瑕稍作沉吟,想了一个称呼,问道:“刘大侠也去吗?”

    刘金锁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傲然道:“不错,我要到北面干一番大事!”

    “哦?是何大事?”

    刘金锁依旧昂着头,一脸傲气,掷地有声又吐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李瑕只好耐住性子,故意与他谈论北方形势,以了解情况。

    好不容易,终于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了一句。

    “可恨蒙鞑灭了金鞑,却不肯把地盘还给我大宋,蒙鞑、金鞑都是坏鞑,杀杀杀!”

    李瑕继续打听,却是把这条大汉给问得烦了。

    “你这小子好生会闲扯,如长舌妇人一般。我没那工夫陪你扯天扯地。要么我去寻老书呆来陪你聊。”

    李瑕虽不知“老书呆”是谁,心想人过来了自然会知道,也不多问,道:“那就谢过刘大侠了。”

    “嗯。”刘金锁被“大侠大侠”叫得多了,愈发故作深沉。

    “对了,这边有晚饭吗?”

    李瑕很在意饮食,这是前世保留下来的习惯,他以前练的是一米长的重剑,对身高、体质颇有要求,如今这具身体底子虽然不差,他不愿营养跟不上。

    刘金锁道:“一会就开饭了,我让老书生给你带过来。”

    “好,麻烦多带些肉食、蛋类、果蔬……”

    李瑕仔细交代过,又赞了一句刘金锁“侠肝义胆”,哄得刘金锁十分开心……

    ~~

    天色渐暗,屋中没有点烛火,只有一点月光。

    微风徐来,空气比牢房里好得多。

    “刘金锁的刺青,碍目啊,碍目,小老儿都不敢让我那小孙女看他。不过,刘金锁非是淫邪之人,听说他那刺青是这么一回事……

    他想要威武、霸道的花样,一听那‘金枪鏖战三千阵’他就喜欢,连图案都没细看就躺下,吆喝让人快绣,等起来一看,就成了这样……”

    说话的人名叫韩承绪,字竟之。

    这韩承绪韩竟之就是刘金锁说的那位“老书呆”了,年纪在六十岁左右,满头白发,身材瘦小。

    韩承绪是个爱聊天的,给李瑕送了饭,就坐在屋中闲聊。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

    李瑕只是偶尔引导一下话题,大部分时候都是韩承绪在说……

    “韩先生是哪里人?”

    “当不得你一句‘先生’,小老儿不过是个俘虏。”

    “何出此言?”

    “身世飘零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我那家乡,一百余年来,属大宋、属伪齐、属金国,也不知道该叫归德府、南京,还是应天府好了。

    我祖辈虽是宋人,但我这辈子前四十年都是金人,生在金国,长在金国。直到二十余年前,宋、蒙联盟灭金,宋军收复了归德府,我又算是成了宋人。但只怕,这大宋朝廷要又一次重蹈当年联金灭辽的覆辙喽……”

    听韩承绪说着,李瑕渐渐对所处的这个朝代有了一些认知。

    他并不精通历史,只算是懂一些常识,勉强能通过一些事件推测现在是什么时候。

    简而言之,应该是南宋末年。

    据韩承绪所说,成吉思汗已经死了快三十年了。

    而成吉思汗的孙子、灭亡南宋的忽必烈如今正值壮年。

    那“应该”两个字也可以去掉了,就是南宋末年……

    另外,这个朝代与他认知里的南宋似乎有哪里不对。

    之前都一样,北宋灭亡、建炎南渡……上一任皇帝是宋宁宗,而当今天子虽然还没有庙号,等死后……哦,驾崩后,该是庙号“理宗”吧?

    问题是这“兴昌”的年号从没听过。

    当然,宋代年号多,李瑕又不太了解历史,自觉没听过也正常。

    总之,据韩承绪所言,淳祐十二年之后,改年“兴昌”,今已是兴昌四年,丙辰年。

    许是代表着,这是一个平行时空……

    关注点重新回到这次的任务上,李瑕又引导韩承绪讨论开封的情况。

    如今大蒙古汗国的可汗是蒙哥。

    蒙哥也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是忽必烈的同母大哥。

    五年多以前,蒙哥登基之后,任命忽必烈为“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经略府就设在开封;后来又给了忽必烈京兆府,即长安的封地。

    李瑕终于搞明白了,这次要去的地方是未来那位元朝开国皇帝元世祖忽必烈的经略之地。

    ……

    “小老儿也不知道这次去开封要做什么,但不外乎就几种可能,求和、暗谍、刺杀、救人。”

    韩承绪说着,又缓缓道:“但出使求和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只看我们这些人就知道,你是死囚、我是俘虏,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就算死在了北面,明面上也不是大宋的人。

    听说如今形势紧张,北边有想要毁掉和约南下的架势。我们这次过去,我怎么想,都是……唉。”

    李瑕问道:“先生不太想去?”

    “由不得自己啊。”韩承绪长叹一声,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今夜便聊到这里吧。后日出发以后,还请李小兄弟多关照我们爷孙两个……”

    ~~

    韩承绪走后,李瑕思忖了很久,更清晰地了解了白茂说的“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早就明白自己是在用“必死”换一个“九死一生”。

    次日聂仲由过来,给李瑕带了一柄长剑,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人……白茂。

    “准备一下,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聂仲由随手把长剑丢给李瑕。

    接着,他对白茂说了一句“你若敢逃,你娘的命就没了”转身走了出去。

    李瑕拿着那柄古剑把玩着,对聂仲由这种做派暗自摇头。

    一天到晚的,不是“你弟弟在我手里”就是“你爹在我手里”或“你娘在我手里”,没水平。

    白茂显得很郁闷,往李瑕屋里一坐,开始唉声叹气。

    “怎么?你不是不来吗?”

    白茂一听李瑕开口,才想起来这小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何况现在手里还拿着一柄剑。

    他连忙往后撤了几步,直到看清李瑕脚上栓着铁链才放松下来。

    “就那位。”白茂撇了撇嘴,示意聂仲由离开的方向,道:“长得跟个螳螂似的……他说一看我就觉得我长得机灵,正好他缺个手艺人,考虑之后,决定带我去办个差事。”

    李瑕道:“他长得确实像螳螂。”

    “是吧,这狗官差。”

    “他怎么没把你铐起来?”

    “我娘都被他找到了,我又不跑。再说了,我是谁?白毛鼠白茂,他能铐得住我吗?”

    “那你帮我把镣铐解开?”

    白茂眼珠子一转,懊恼自己多嘴,赔笑道:“别吧?我要是惹恼了那只螳螂,他杀了我娘咋办?”

    李瑕点点头,道:“那算了。”

    他心想聂仲由安排白茂住这个屋就是存着试探白茂听不听话的意思。

    于是他也随便试探一下白茂与自己的交情罢了……

    这夜,白茂竟是睡在屋顶的横梁上。

    天光未亮之际,有人在院子里敲了一声锣。

    那名叫林子的年轻人喊道:“鸡鸣狗盗们,都起了!爷爷带你们到北面故土逛一逛……”

第5章 采石矶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长江边上,韩承绪用苍老的声音吟诵着这首诗,指着远处介绍了一句。

    “那边就是李太白诗中所云的天门山了。”

    韩巧儿把手放在眼眶上,往上游张望了一会,奇道:“祖父,我怎么没看到呀?”

    她今年十二岁,样貌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脸也黑,穿着一身破旧衣服,看起来并不漂亮,只有一双眼睛颇为灵动。

    韩承绪道:“因为天门山在当涂县的西边,那里江水太急,我们要到东边的采石矶去渡河……刚才这首诗你记下来了吗?”

    韩巧儿脆生生地应道:“记下来了,天门中断楚江开……”

    等孙女背了诗,韩承绪又说道:“说到采石矶,李太白就是在此地仙逝的。”

    “祖父上次不是还说李太白是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吗?”

    “那是一种说法,这是另一种说法。”韩承绪道:“说是李太白在江上饮酒,醉后,跳入水中捉月,不幸溺亡,所谓‘醉酒捉月,骑鲸升天’。”

    “祖父,我更喜欢这个说法,这样死掉更像我想象中的李太白。”

    “还有几首关于采石矶的诗……”

    刘金锁回过头,打断道:“我说老书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路上说个没完没了,不累吗?”

    “小老儿自是也会口干舌燥,但想着能多教给娃儿一点就多教一点。”

    “哈,小女娃儿懂这些有啥用?”

    韩承绪苦笑道:“这世道乱喽,先贤所学还得有人一代代传下去嘛。”

    “那是你的金国亡了。”刘金锁鄙夷道,“我们大宋世道可不乱,读书人多得满地走。”

    韩承绪赔笑了几声,却继续教韩巧儿背诗。

    小丫头记忆极佳,只念了一遍就能把内容背下。

    完成了这个小小的学习任务,她随即转头看向李瑕,叽哩咕噜地说起来,用的却是蒙语。

    李瑕吃力地用蒙语与她应答,但还说得非常不流畅。

    偶尔,韩巧儿会批评他一两句。

    “李哥哥,你又说错了,说这个词的时候不能送气,要这样闭气。”

    韩承绪道:“巧儿你自己说得也磕磕绊绊……”

    这一行人就是聂仲由所带领的去往开封的队伍。

    队伍一共有三十二人,扮成商队,带了六辆马车拉着货物,每辆车两匹马。

    货物由马车载,人却只能靠步行,从临安府走到当涂县花了整整六天。

    之所以带上韩承绪、韩巧儿,也许是因为有老人和小女孩能让他们看起来更像商队……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祖孙俩本来也是徒步而行,是李瑕提出让他们坐在货车上。

    聂仲由认为他们完全能够走到开封,这至少比当劳役要轻松。但他这人眼中只有功业,对寻常琐事懒得计较。

    李瑕看出了这点,能对这小事做出安排,算是成功试探了聂仲由的性格。

    出发之后,听说韩承绪曾是金国的翻译官,李瑕于是向他求教蒙语、女真语。

    这六天的行路都能听到他们叽哩咕噜的对话声。

    李瑕语言天赋不算好,但胜在刻苦、专注,一如他曾经练习击剑之时,进益飞快。

    而韩巧儿蒙语还不熟练,正好相互练习。

    这日,终于走到了采石矶,这里属太平州,即后世的马鞍山市。

    采石矶作为长江渡口之一,官道上设了关口收税。

    他们这一行人本就是扮作商队,免不了缴税、盘查。

    官府严禁铁器、铜钱向北流通,他们的马车上有不少这些违禁品。每次过关,聂仲由从来不拿出什么官府信令,全是靠用钱贿赂。

    队伍中有个名叫吴德贤的中年男子,原是个走南闯北的帐房先生,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个商队的领头,实则在聂仲由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见税兵来查,吴德贤熟练地揣着他那装着铜钱的褡裢就凑了上去应付。

    至于其他人,则是站在路边等着。

    他们一个个拿刀带剑的,但那些税丁收了吴德贤的钱,自是不管。

    李瑕戴着镣铐、佩着剑,站在道旁,忽听队伍里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纲纪废弛,只看此事便知平日里有多少铜、铁外流,国事亦是坏在这些顽痞身上……”

    李瑕侧目看去,见说话的果然又是蒋兴。

    蒋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不同于李瑕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他是军官出身,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这人显然有几分报国热忱,一路上也不是第一次谩骂税兵这种索贿行径了。

    明明是他自己又带违禁品又行贿的。

    不过蒋兴也懂分寸,没有真的站出去吵,只是向聂仲由低声抱怨。

    “止住,万一被他们听到,平添许多麻烦。”聂仲由淡淡应道。

    蒋兴虽服从指派,却不像林子是聂仲由的心腹,闻言还是咧开嘴,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们会怕这些虫蠹?”

    “噤声……”

    他们前几次遇到盘查,吴德贤行贿都很顺利,但今天似乎有些小麻烦。

    那领头的税兵看过货物,摩挲着脸上的大胡子,往这边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真是商队?”他看向李瑕,又道:“他娘的,咋还有个犯人?”

    吴德贤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应道:“是,小的真是跑商的,混口饭吃。那小子有羊癫疯,这才给他铐上。”

    他张口就胡说。

    大胡子税丁也懒得管,看向聂仲由等人,问道:“怎么带了这么多护卫?”

    吴德贤道:“小的是第一次去北边,心里害怕,这才多带了点人。”

    李瑕侧目看去,只见聂仲由难得一副谦卑的样子,宁可伏低作小也不肯摆出身份来。

    这还是在长江以南、宋朝境内,未免也过于谨慎了。

    他不由又想到韩承绪那句“我们就算死在北边,也不是大宋朝官面上的人。”

    那边吴德贤又递了一个装满铜钱的褡裢,大胡子税丁伸手接过,眼带狐疑地又审视了他们许久,最后才一抬手下令放行。

    李瑕走在队伍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到了渡口边,他们找了三艘大江船,雇了一些在江边讨活的力工,把六辆马车和货物分别装上船。

    聂仲由、蒋兴、林子各带着护卫押船,聂仲由带着韩承绪祖孙等人;蒋兴带着李瑕、吴德贤、白茂等人;林子带着刘金锁等人。

    上船前,林子拿了一柄钥匙在李瑕面前一晃。

    “你看这个,你手脚上镣铐的钥匙。”

    他说着,把钥匙往长江里一扔。

    接着,他又一脸笑嘻嘻地把手摊在李瑕面前,原来钥匙还在。

    “你怎么没被吓到?”

    李瑕也挺烦林子这种人的,耐着性子应道:“我知道你不会真扔掉。”

    “好吧。”林子道,“等过了长江我就给你把镣铐解开,但我早晚能吓到你。”

    他挥了挥手,自上了一艘江船。

    李瑕微微摇了摇头,跟着蒋兴上了后面一艘江船。

    长江上再大的船只都有,大的能载两千石,即上百吨的货。他们找的这三艘船虽没大到那种程度,载四匹马、两车货、十余人,再加上力工、艄夫们,还是绰绰有余。

    船只先是顺流而下漂了一段,绕过了江中间的小洲,开始往对岸划去。

    李瑕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倒是想起李白的另一首诗。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他忽然皱了皱眉,盯着船底看了一会,转过头四下张望起来。

    很突兀地“铛”一声响,有剑鞘落地。

    因李瑕手上带着镣铐,并不能直接把长剑拔出鞘,所以每次拨剑都是这样丢下剑鞘。

    而随着这一声响,他手里的剑已架在了白茂的脖子上。

    白茂正站在那昏昏欲睡,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瑕拨剑、刺出,一气呵成,剑已到了眼前。

    “这……这这……大家都是好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把我的镣铐解开。”

    “但……但我娘……”

    “你娘不会有事,但你不给我解开,你现在就死。”

    白茂吓得不轻,又道:“你不会是想跑吧?你要是跑了,我可就惨了……”

    “别废话,解开。”

    ~~

    与此同时,蒋兴倚着货物,坐在货舱中假寐。

    他的腰刀正放在一旁随手可及之处。

    忽然,他听到“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在船上。

    蒋兴倏然站起。

    下一刻,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匕首迅速从他脖子上划过。

    “呲”的一声响,血从蒋兴脖子中喷涌而出,发出微风一般的声音,竟有些好听。

    一个削瘦的汉子正趴在蒋兴身后堆着的货物上。

    这人只穿着短短的裤衩,却是先前搬货的力工之一。

    他用力摁着蒋兴的嘴,直到血喷干净了,才缓缓把蒋兴的尸体放倒。

    他把匕首咬在嘴里,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船舱中,又有两名汉子从隐蔽处摸了出来,回应了一个手势。

    他们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起话来。

    “十个人,其中一个生意人、一个带着镣铐的书生、一个瘦小的仆从,护卫只有七个,我们干掉了三个,外面还有四个,老蛇马上就能摸上来把他们全干掉……”

第6章 长江水匪

    佘定从船底游了上来……

    他在水里灵活得像一条蛇,因此有个诨号叫“老蛇”。

    他自称是杨家将佘老太君的后人,因这层身份,在绿林中颇受敬重。

    虽然所谓“佘老太君”是因为这年头说书人口音不太标准,以讹传讹了,其实人家姓“折”,乃大宋名将折德扆之女。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佘定这位“将门之后”,流落草莽,不得不靠劫掠为生,渐渐在长江上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太平州有名的水匪、“江浦十八怪”的老大。

    他们这股水匪与长江两岸的官兵也有来往,哪些船可以劫、哪些不能劫都是有讲究的。

    今日,那个长了一脸大胡子的税兵队统王泰便通知他们:来了一群肥羊,钱货带得都多,却没有靠山,就是护卫多了点。

    宋金之间的走私生意做了百年,哪怕现在金国没了,规矩还是一样的规矩,水深着呢。

    来了一个啥都不懂的商队,王泰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在道上没有路数。

    这也敢学人走私?那当然是劫啊。

    税兵通知了水匪,佘定马上就带人赶至。

    但佘定这边只有十八人,商队卫护却有三十来人,只好选定其中一艘船动手。

    最后他们挑中了吴德贤坐的这艘,既有商队的领头人在,铜钱又最多、货最值钱。

    他们留下三人在水寨留守,由十五人动手,三人扮成力夫、六人扮作艄夫混上船,其余六人早早潜在船底,三人在船头、三人在船尾,用芦苇管子通着船板透气。

    船到江心,正好动手。

    佘定这三人爬上船尾,每人都带了两把刀,抛给船尾的三名艄夫。

    两名护卫正按刀站在那里,因听到船舱中有动静,正转过头看,再一回头,六名水匪已执刀向他们砍来。

    “动手!”佘定大喝道。

    但这两名护卫的战斗力显然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竟比一般的商队护卫强上许多,武器也是精良,水匪们上去拼了几刀,刀上已有豁口。

    “娘的,这茬子还挺硬!”

    话虽如此说,六个亡命徒对付两人,还是把对方杀掉了。

    佘定啐了一口,暗恨这两人凶悍,伤了自己这边三个兄弟。

    他们迅速冲进货舱,只见三个力夫刚刚杀完货舱里的护卫。

    “老蛇你看,这个护卫头子是我杀的,一刀就抹了他脖子。”

    说话的是“水蚯蚓”老六,他就名叫老六,无名无姓,便是他杀了蒋兴,一脸兴奋地向老蛇邀功。

    “偷袭算甚本事?”老蛇骂道,“快去船头,把剩下的人做了。”

    老六嘻嘻笑道:“这买卖已经成了呀!好多钱。”

    “娘的,还得给王泰分赃……”

    这时船头传来打斗声,水匪们也不以为意,他们已经干掉了包括护卫头子在内的五个人,就剩两个护卫和三个短命鬼。

    船头也有六个水匪去做掉他们,足够了。

    他们嘴里说着话,动作却麻利,已迅速穿过货舱。

    但……只见一个水匪惨叫着摔入江中。

    船头有一名护卫持弩,另一名护卫持刀,两人相互配合,与六名水匪打起来暂时不弱下风,还射杀了一个。

    “鸟猢狲!杀我弟兄,去死!”

    佘定大怒,当即提刀便杀了上去。

    ……

    此时距离李瑕逼着白茂给他解开镣铐也只过了短短一小会儿。

    白茂刚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铁丝,给李瑕把手上的镣铐解下,镣铐才“铛”的一声响掉落,就有水匪跃上船头,杀向那两个护卫。

    紧接着便是护卫射了一支弩、佘定带人杀了过来。

    白茂还没来得及弯腰解李瑕脚上的镣铐,人已吓得脸色苍白,如筛子抖个不停。

    他是混江湖的偷儿不假,但临安府的那锦锈繁华之地的江湖人可不像这长江水匪。临安府的大枭,出门还有拿折扇的咧……

    李瑕居然还很镇定,一手持剑作防御状,一手按住白茂的头,道:“把我脚上的也解了。”

    白茂慌忙蹲下,缩在李瑕脚边,如同一条长得难看的小狗。

    “解。”李瑕道,语气平静而强势。

    这给了白茂一点小小的安全感,他蹲在那哆哆嗦嗦去掏李瑕的脚镣,心里蛮以为李瑕是个武艺高强之辈。

    “蒋兴死了。”李瑕扫了一眼局势,做了判断。

    蒋兴这人看起来武艺是很高的,若是死了,该是因为太粗心。

    李瑕又飞快瞥了一眼吴德贤,见其已缩成一团……

    恰在此时,他余光瞥见有人冲上来。

    李瑕迅速一剑刺出……

    ~~

    “水蚯蚓”老六并没把李瑕当一回事。

    在他眼里,这个少年郎高高瘦瘦,比他见过的女人都漂亮,拿着一柄剑肯定是用来装模作样的。

    老六喜欢偷袭,不喜欢正面对战,不愿随佘定杀向那两名护卫,因此一看到李瑕转头,他马上持着匕首扑了上去。

    一寸短,一寸险。

    道理老六懂,但他极有信心,认为不等李瑕抬剑,匕首就能把那握剑的手掌割下来。

    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李瑕不防、不挡,刺出一剑。

    关键在于腿部的移动。

    他心里平静如水,击剑是智者的运动,考验的是一刹那间的决择……

    ~~

    “手好抖,手好抖……”

    白茂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手,给李瑕把脚上的镣铐解开。

    但抖动始终没停下来,铁丝总是卡不到对的地方。

    忽然。

    “哎哟!”

    白茂叫了一声,被李瑕一脚带翻在地。

    有血溅在他额头上,白茂抬头一看,愣住……

    ~~

    就是这一刹那,老六扑上、李瑕出剑、白茂被踹翻在地。

    “吡”地一声响,声音极轻。

    长剑直直穿透了老六的喉咙,血滴在白茂额头上。

    剑尖带着鲜血滑过,流畅、轻快,不像在杀人。

    但老六已被这一剑刺透了……

    “解我的脚镣。”李瑕说道。

    他迅速后撤了一步,收剑,老六的尸体也就此倒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水匪们已砍死了两名护卫。

    “解开。”李瑕再次催促,努力克制着语气,免得吓到白茂。

    但,水匪们已经看到了他这一剑,纷纷转身向他这边杀来。

    怒吼声在江面上爆开。

    “老六!”

    “天杀的!剁碎他!”

    “跳江!”李瑕大喝一声。

    大刀破风声起,数柄刀向李瑕这边挥来。

    “跳!”

    李瑕纵身一跃,径直跳入长江。

    “咔”的一声,白茂才解开李瑕一只脚镣,眼前的那双脚已然离地跳起。

    这一瞬间,白茂也有机会跳江,但他头一抬见了那滔滔江水,心里一个秃噜,人已趴倒在地。

    “爷爷们饶命!爷爷们饶命……”

    “噗通。”李瑕已跃入江水之中。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能一剑刺死一个水匪完全是侥幸,对方轻敌、用的是匕首、单打独斗……种种原因加起来才让他命中了一剑。

    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正式比赛要命中十五剑才行……

    下一刻,又是“噗通”一声,有水匪跃入江中。

    船上,佘定大吼道:“鱼鹰,把他拎上来一刀一刀剁,给老六报仇……狗崽子,在水里跟我们斗,你他娘的死定了!”

    ~~

    远远地,另一艘江船上,韩巧儿抬手一指,带着哭腔道:“李哥哥跳江了……”

    已经没有人理她,大家都忙,大家都乱。

    聂仲由在见到蒋兴的船越漂越远的第一时间,就把船上的艄夫、力工一个个捉起来,连打带踹地审了一遍。

    “爷爷饶命,小的真是艄夫,真是不知道啊,要是知道……哪还敢撑你的船……”

    等聂仲由仔细审过,确定这艘船上的艄夫是无辜的,再命令他们划船去追赶蒋兴那艘船时,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当然,没有这一闹也追不上,这些艄夫划船就是远远逊色于水匪。

    很快,茫茫江面上,被劫的那艘船影都不见,恰应了李白那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无奈,剩下的两艘船只好先往长江北岸停靠。

    聂仲由与林子等人会合,留下林子带人看着马车和货物,他则领着刘金锁与另外十人往下游去搜索这股水匪的踪迹。

    林子倒是小声地提出了许多顾虑,比如分开会不会又被水匪吃掉,比如只带这么点人能不能对付水匪,是否先亮出身份联系官兵剿匪……

    聂仲由却是认为这次是被偷袭、被有心算无心,若是正面对决,他这十二人完完全全够端掉这股水匪。

    林子只好听命行事。

    他坐在江边,只觉心中烦闷,越想越是恼火。

    堂堂禁军被几个小贼搞得这么狼狈,简直是奇耻大辱……

    “祖父,李哥哥还能回来吗?”那边韩巧儿再次低声问道。

    不等韩承绪回答,林子抢先应道:“他死了,死透了。”

    “他没死……”

    “他死了。”

    林子非要跟一个小丫头片子呛声。

    韩巧儿终于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没有死……”

    “他死了。你看,他镣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带着那玩意在江里怎么扑腾?死透透的。”

    林子说着,随手一挥,那钥匙划了一个弧度,落入江水之中。

    ……

    这天夜里,韩巧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偷偷爬起来,抱着膝盖望着夜色下的长江,觉得开始讨厌它了。

    因为她喜欢的李白、李瑕,都是掉在这里面死的。

    她又抬头向天上看去,低声喃喃道:“李太白醉酒捉月、骑鲸升天,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夜色中有脚步声响起,有个虚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第7章 歹毒

    作为专业运动员,李瑕虽不是游泳项目,但为了打熬身体、增强核心力量和耐力,集训时少不了游泳,比如被教练要求海泳一小时两公里之类。

    他前世的水性绝不输长江上这些水匪,而且懂更多的姿势、技巧、知识……

    但,这天才跃入长江,李瑕就呛了水。

    当时,他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后面那个名叫鱼鹰的水匪就追了上来。

    李瑕知道以现在这具身体的条件,要是横渡长江,绝对会被鱼鹰追上。

    他迅速作了决定,丢弃手中的长剑,顺江而下。

    只有最大程度利用江水的冲力,拉长游泳的距离与时间,才有一线生机。

    果然,船上的水匪不愿为了追他而耽误时间,把船向北岸渡去,渐渐与他拉开了距离。

    但鱼鹰却不肯放过他,很快又追了上来。

    这人水性极好,一边游,一边还冲李瑕大骂。

    “掰开腚个天杀的!老子切碎了你、给老六报仇!”

    “你活不了的!大江是你爷爷的澡盆子!”

    “呆狗入出的,回头看看你爷爷啊!”

    “狗东西,吓破了胆吗?还逃……”

    李瑕始终不应,他比鱼鹰更懂得如何利用体力……一个没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水匪,连教练都没有,水性再好能得世界冠军吗?

    李瑕一只脚上戴着铁链,要花更大的力气拍水。但江水湍急的流速抵消了大部分两人间的水性差距,他的身体也渐渐适应游泳。游泳,重要的不是强壮与否,而是呼吸的韵律、平衡,以及放松……

    鱼鹰凶猛、李瑕滑顺。双方便这样你追我赶,向下游去,一点一点偏向北岸。

    鱼鹰耐心渐渐耗尽,以他的水性游多远他都不怕,但他不想等杀了李瑕之后还要从长江下游走回去,于是奋力追赶。

    然而,当他每次快要追上李瑕,却发现这小子是蓄着劲,还借了他的力,一个冲刺就漂得更远。

    这段流域平时横渡长江要花一个多时辰,这次他们是从江心出发,顺流而下一点点转向岸边。

    终于,许久之后他们相继到了岸边。

    这里是一片山崖,乱石嶙峋,绝非攀上岸的好地点。

    李瑕体力差得太多,游到现在全凭意志支撑,但体力到了竭点,不敢继续往下漂,决定赌一把。

    他努力游到崖边,捉住一块突起的石头往上爬。

    从头到尾,他逃生的策略都很清晰,通运运动技巧,合理利用体力、寻找最优路径,把对方的身体优势消解掉。

    鱼鹰比他急,比他多消耗了非常多的体力。

    但,李瑕才把身体拉出江面,鱼鹰还是追到了。

    这一瞬间,李瑕以一个引体向上的动作试图攀上山崖,可惜力气不足,上肢、腰腹、背部力量都不够。

    他青筋暴起,努力把自己撑上去。

    脚下有一道巨力传来,鱼鹰已捉住他的铁链。

    白茂只来得及把李瑕左脚的镣铐解开,铁链还挂在李瑕右脚上。

    鱼鹰喘着粗气,用力把李瑕往下拽。

    “逃?!老子要你死!”

    即使在这个时候,这个水匪还是尽可能展露出凶狠,意图吓破眼前这少年的胆。

    他要把李瑕拖下水,按在水里溺死。

    他要给老六报仇!

    忽然,李瑕松手,身子下落,接着迅速抱住块突出的大石头止住坠势。

    鱼鹰才觉力道一松,李瑕右腿已划了一个圈,把脚上的铁链绕在鱼鹰的脖子上。

    鱼鹰脖子一紧,下意识松开手。

    李瑕瞬间出手,捉住铁链又在鱼鹰脖子上绕了一圈,把被白茂打开的那边镣铐“咔”地一下扣在铁链上,绕紧了鱼鹰的脖子。

    这根铁链不到一米长,绕了两圈,一头系在李瑕右脚上,另一头锁死。相当于把鱼鹰的脖子绑在了李瑕的右脚边。

    鱼鹰想挣开它,但发现根本无法把头从这铁链里拿出来。

    李瑕又向上一攀,鱼鹰登时透不过气,拉着李瑕的脚想把他拽下来。

    李瑕猛踹鱼鹰的脸,拼命抱住巨石往上攀。

    鱼鹰吃痛,手一松,铁链绷紧,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脸涨得越来越红。

    李瑕试图用铁链勒死鱼鹰,鱼鹰不得不试图往上撑、伸长脖子,李瑕却拼命把他往下踹,镣铐在李瑕脚踝上磨着,把皮肉磨烂,很快就是一片血淋淋。

    李瑕痛得要死,咬着牙死死撑着……

    他终于还是撑不住,身子往下一落,又死死抱着那块石头。

    鱼鹰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想要伸手去摁李瑕,窒息感却让他没有了力气,落入江水之中。

    江水湍急,冲力很大,不停拉扯着鱼鹰的身体。

    李瑕与江水的冲力对抗着,强大的意志力让他重新挤出力气往上攀。

    鱼鹰越来越窒息,李瑕脚踝鲜血直流。

    江水之力无穷,李瑕却唯有意志,这两股力较量着,把鱼鹰脖子上的铁链越拉越紧。

    鱼鹰远比李瑕强壮,却没有意志力与这两股力量对抗,终于白眼一翻,死在了他称之为“澡盆子”的长江……

    ~~

    从岸上走回去,花的时间、力气,远远多过顺着江水漂下。

    李瑕几乎觉得自己走不回去了,他嚼着不知道有没有毒的树叶,从下午走到傍晚,从傍晚走到黑夜,从黑夜走到深夜……

    他无数次都想干脆倒在地上一睡不起。

    但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响,逼着他继续往前走。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终于,李瑕看到了江边的篝火。

    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值夜的护卫按着刀站在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忘了出声。

    李瑕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形坐在江边。

    “……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其实李瑕蛮烦“李哥哥”这个称呼,他觉得傻,也觉得矫情。

    跟这小丫头片子都不熟。

    但今天经历了一切,长途跋涉而归,听到有人在念叨自己,他还是无力地笑了笑,暂时允许了这个称呼,用他最后的力气,无比虚弱地回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坐飞机掉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李瑕心神一泄,人便倒了下去。

    ……

    像是做了很久的梦,再睁开眼,李瑕首先就看到韩巧儿正用关切的眼神盯着自己。

    “祖父,李哥哥醒了。”

    李瑕撑起身子看去,见韩承绪正坐在一旁。

    而脚踝处,镣铐被拉高,伤口已经处理过、包扎了起来。

    “是韩先生为我治伤的?”

    韩承绪点了点头,道:“小老儿总该要有些手艺,才能被带到这里来。”

    “谢谢……”

    话音未落,小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林子走了进来。

    林子也不马上开口说话,盯着李瑕看了好一会,似乎还在置疑他居然能活着回来。

    先开口的是李瑕,道:“麻烦给我点吃的吧,如果还有鸡蛋的话麻烦多拿几个,还有……”

    话音未落,林子已径直拎了一个袋子递过去。

    李瑕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鸡蛋,还有两根黄瓜。

    “熟的。”林子道。

    “你懂我,谢了。”

    李瑕不算满意这个食物搭配,但出门在外也只能将就了,拿了一颗蛋就开始剥。

    他很擅长做这件事,剥的鸡蛋又干净又漂亮。于是整个人看起来沉稳、细致。

    吃了一颗之后,看到韩巧儿眼神有些馋,李瑕又剥了一颗递给她。

    “李哥哥会不会不够吃?”

    “够,你也吃。”

    林子昨天与韩巧儿呛了几句,今天见李瑕真没死,颇觉失了面子,故意道:“呵呵,一天到晚李哥哥李哥哥,小丫头片子想嫁给他不成。”

    韩巧儿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听就有些焉了。

    她一个小女孩,觉得李瑕长得好看、性子又随和,加上两人一起练蒙语女真语,她便对他有颇为真挚的友谊,说喜欢也只是小孩子的喜欢,与她喜欢李白是一样的。

    偏被林子一说,却成了男女之情一般。

    男女之情她本来没想过,她这个年纪还懵懵懂懂,但……也并非完全不知道。

    偏就是这一点知道,让她觉得又羞、又恼,感到丢脸,这一刻还很讨厌林子。

    但她一个金国俘虏的后代,肯定是不敢与人争执的,只好低着头,也不应话,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其实,昨夜大声喊李瑕没死,已是她少有的强势的时候,后来还被韩承绪骂了一通,说是“你一个俘虏,怎敢与军爷对呛?不要小命啦?”

    此时林子一句话冷了场,韩承绪便连忙赔笑道:“那不敢的,那不敢的,巧儿这种身份,哪敢高攀李郎君……”

    “李什么郎君,一个死囚而已。”林子随口应道。

    韩巧儿于是更讨厌他了,头埋得更低,眼中隐有泪花。

    林子也不是心坏,无非是昨夜斗了嘴,今日想找回场子,见韩巧儿没了锐气,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

    “无趣,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一个个的摆什么脸子。”

    李瑕于是向韩巧儿笑道:“你别理这人,嘴欠得很。”

    他又不是什么变态,哪会对这种小女孩感兴趣,就算只比对方大四岁,也从没想过以后会怎样。

    以他的审美,向来只喜欢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生,韩巧儿却是瘦瘦小小黑黑的。

    李瑕这边态度坦然,气氛倒是稍好了一些。

    林子又道:“是我嘴欠,小丫头片子哭什么,心眼忒小了,回头多给你们打些肉吃行了吧?去,跟你祖父先出去吧,我和李瑕聊几句。”

    待韩氏祖孙离开了帐篷,林子与李瑕互相说了情况。

    “……”

    “没有备用钥匙吗?”李瑕看着脚上的镣铐,道:“那麻烦给我找一根铁丝。”

    “说正经的。”林子道:“我以为你就算不死,也不会回来,为何不趁机逃走?”

    “我想过,结论是我只能回来。不然落草为寇吗?别的不说,脚上的伤口若是不能及时处理,我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废人,感染了也有可能。”

    林子道:“你若只是这么说,我不能完全信任你。”

    “我说实话而已。”李瑕道,“你还想听我表忠心不成?”

    林子不答,盯着他看。

    李瑕拿起一个鸡蛋,敲了一下,慢慢剥起来。

    “那这么说吧,我这人,只上最大的赛……战场,在这里官府最大,你们又是官府的人,我肯定会听你们的,不会逃、不会从贼。你就放心地给我找一根铁丝来吧。”

    “好吧……”

    林子走出了帐篷。

    他之所以向李瑕问这些,是因为他感受到李瑕这个人有点……怎么说呢……

    李瑕交代了他是怎么从鱼鹰手里逃出来的,但林子发现有个问题他没有说——

    用那根铁链绕在鱼鹰脖子上勒死他是可以,可铁链的长度在人的脖子上绕了两圈也就刚好,并不能把头从里面拿出来。

    李瑕又没有钥匙,也没有把鱼鹰拖回来。

    那他是怎么把鱼鹰的尸体从铁链上弄开的?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江边拿石头一下一下砸烂人家的脖子,这是什么心性?

    林子想着那画面,摇了摇头,喃喃了一句。

    “真他娘的,歹毒……”

第8章 水寨

    次日,李瑕听到刘金锁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

    “娘的,这群含鸟猢狲狗水匪,要让老子捉到,老子剁死他们……”

    既然这么说,李瑕也就知道聂仲由并没有捉到那群水匪了。

    外面脚步声、对话声细细碎碎不停,不一会儿,聂仲由一掀帘子走进了李瑕的帐篷,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之意。

    李瑕于是把怎么遇到水匪、如何逃出生天的过程又说了一遍。

    聂仲由是个仔细人,问得比林子详细得多。

    末了,他看着李瑕,道:“从我见到你到现在,十天,你杀了五个人了。”

    “不对吧。”

    “哪不对?”

    “我们认识十一天了。”

    李瑕本想说自己只杀了四个人,话到嘴边改了口。

    聂仲由想了想,点点头。

    李瑕问道:“你们没找到那股水匪?”

    “没找到。”聂仲由道:“我沿着长江向下游搜了一遍,一无所获。这附近匪盗猖獗,既不知是哪股水匪,也打听不出他们落点脚在哪。”

    李瑕想了想,问道:“有纸笔吗?”

    “做什么用?”

    “我来算一下,也许可以算出他们从哪里离开的长江……”

    聂仲由于是去寻了纸笔来。

    之后李瑕就闷头在那里写写算算,画着让人看不懂的符号。

    好一会之后,李瑕抬起头,把手摊到一米长,问道:“这么长,是几里?”

    聂仲由道:“三百大步为一里,你这是三尺。”

    “唔。”

    “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到那艘船消失在视野里的……”

    李瑕问了几个问题,复低下头来在纸上写算,末了,道:“距采石矶下游大概三十里到四十里左右的地方,可有支流汇入长江?”

    聂仲由又去把韩承绪找来,还带了一张地图。

    韩承绪眯着老眼在地图上寻摸了一会,道:“南岸有一条河,叫慈湖河,在猫子山下注入长江。”

    “那这股水匪该是把船划进慈湖河了。”

    “你怎么知道?”

    “算出来的。”李瑕道。

    他知道自己游泳、步行的时速,就能算出昨天游了多远的路程,以此推算出江船的时速,最后再根据江船在聂仲由眼中消失的时间和在自己眼中消失的时间,大概就可以算出它行了多远才离开长江。

    很简单的公式。

    聂仲由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也懒得管李瑕是怎么算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把船划进支河,而不是靠岸弃船了?”

    李瑕道:“人家是干这个买卖的,当然不会把吃饭的工具丢掉。”

    道理聂仲由当然知道,只不过是下意识这样问上一嘴,把话题从他完全不懂的算式上岔开。

    他站起身,眼中满是森然之气,道:“我们回去,做掉他们……”

    ~~

    小良塘。

    这里依山傍水,周围的戴山、娘娘山、稽山环绕着一片湖泊。

    湖泊经由一条小河与慈湖河相连,再由慈湖河汇入长江。

    江浦十八怪的水寨就藏在这里。

    水寨不算大,因为他们是盗贼、不是反贼。他们走的少而精的路数,只有十八个亡命之徒为伍,生怕人多了闹出什么声势。

    “鱼鹰怎还不回来?”

    说话的是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三十岁左右,三络长须修得很漂亮。

    他名叫史恢,诨号“妙算盘”,乃是这股水匪中的老二。

    这次劫船,史恢是留在水寨里看家的三人之一,但整个计划是他一手布置的。

    “是啊,鱼鹰怎还不回来?”有人附和道,“不会被那狗崽子反手做掉了吧?”

    佘定道:“怎么可能?鱼鹰那水性、那武艺,十个狗崽子都做不掉他。”

    史恢皱了皱眉,拿起一支弩仔细端详起来。

    佘定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咋样?你说这东西值钱吗?”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事。”

    “那是不好卖?”

    “我是怕这批人来头不小。”史恢道,“这是禁军所有之物啊。”

    佘定道:“那应该很值钱吧?”

    史恢不理这茬,又拿起一把缴获的单刀,与那豁了口的单刀两相对比,啧啧叹道:“不寻常,不寻常……那白毛鼠招供说那些人是官差,我看,何止是官差,就是禁军。”

    佘定一拍大腿,吆喝道:“又怎样?就算他娘的是禁军。我看这狗屁禁军比平时我们杀的那些普通护卫也没什么两样嘛!”

    “这次不是死了两个兄弟了吗?”史恢道:“这么多年了,我们哪次吃过这样的大亏?”

    佘定一愣,又想到那两个死掉的兄弟,眼眶一红,哭道:“我可怜的兄弟啊。”

    一边哭,一边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洒。

    “老六,你爱喝多喝点……”

    史恢听着这碎碎念,又想起审问白茂时得到的那些消息,有官差到牢里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年轻人出去……

    就是这个年轻人,只一剑就刺死了老六?

    他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落日在戴山的山顶只留下最后一抹余晖,天又要黑了。

    史恢不由再次喃喃道:“鱼鹰还没回来啊。”

    “是啊,咋还不回来?是不是逛窑子去了?”

    “老蛇,鱼鹰怕是没了。”史恢沉吟着道:“那小子不简单的。”

    “你说啥?”佘定道:“那我们江浦十八怪不是成了江浦十五怪了……”

    ~~

    “还剩十三个。”

    聂仲由摁着一个水匪的嘴,利落地一刀划过,抹了对方的脖子,又见那边有兵士也干掉一个。

    他这边也是十三个人,除了刘金锁以及十个兵士,还带上了李瑕。

    李瑕脚上的伤还没全好,但能活动,还是跟来了。

    此时他提着一把单刀走在聂仲由身旁,颇有兴趣地看着聂仲由是怎么指挥人偷袭一个寨子。

    先拔掉两个望风的水匪、再布置人手封锁出路,其中有三名弩手散在后面防止有意外,其他人包围寨子的大堂。

    说起来简单,但整个过程中聂仲由只靠肢体动作就能指挥十二个人有条不紊地同步行动,这是很难的一件事。

    一般人肯定是做不到的,这世上许多人连带两三个家人出门旅游都会乱成一团、弄得鸡飞狗跳,谈何指挥十二个人?

    比如谁走的快了,聂仲由一个眼神就能命令对方止住;比如听到一点点动静,就能猜到水匪们此时的情况,及时做出调整。

    连刘金锁这种无脑大汉,在聂仲由的指挥下都能跟上团队的节奏。

    这种指挥能力绝不是聂仲由从哪里学习来的,而是经历生死而自然形成的宝贵经验。

    李瑕在学习他这种经验。

    他很认真地把所有细节都记在心里,准备反复揣摩……

    他们已悄然走到了水寨大堂外。

    刘金锁提着枪,半蹲着身子躲在门旁。

    聂仲由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站定,保证他能看到堂内的情况,堂内的人却看不到他。

    然后他高举着手,比划了一连串的手势,最后捏着嗓子哼唧了一声。

    “哎哟……”

    李瑕吃了一惊。

    那是一声极娇媚的女人的声音,他实难想象竟是从聂仲由嘴里发出来的。

    “哪来的女人?!”堂中有人大喊道,声音很兴奋,“我出去看看……”

    便见一个粗汉大步向堂外走来。

    他身子才出大堂,刘金锁猛地一扑,手中长枪连刺,顿时把这粗汉捅了好几个血窟窿。

    “动手!”聂仲由暴喝一声。

    “杀!”

    “尔等小贼已被包围,还不快束手就擒!缴械不杀!”

    兵士们大喝着,冲进堂中。

    虽是说缴械不杀,实则聂仲由根本没打算留活口,那些没反应过来的水匪还在发愣,兵士们冲上去三刀六洞便把他们捅死。

    “走啊!”有水匪大喊道……

    厮杀了一会,七名水匪杀出大堂。

    聂仲由早有预料,外面三名弩手马上围上。

    弩箭激射,射空了一支,另两支射倒两名水匪。

    仅剩五名水匪奔向寨子后方。

    “后面有个马厩,他们想骑马逃。”李瑕提醒道。

    聂仲由又不回答别人的话,转身大步疾走,一边喝令不止。

    “你们五个受轻伤的留下,封锁寨子,其他人跟我追!”

    李瑕没有跟着聂仲由去追,一则他脚也受伤了,二则他不是聂仲由的兵。

    不远处,一名兵士对着一个被弩箭射倒的水匪补上一刀,鲜血飞溅。

    李瑕目光又一转,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忽然想到一件事……水匪要是想逃,骑马走的话,其实不如跳河。

    毕竟是水匪,又不是马贼。

    他于是往小河边走去,发现聂仲由又派了一个弩手在这里布防。

    说明聂仲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人手就这么多……

    下一刻,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大哥二哥你们走!我拦着官兵!”

    很快,两道身影朝这边狂奔过来。

    这些水匪果然还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耍了一招声东击西,甩开了聂仲由的追兵,打算往河道这边逃生。

    一群盗贼竟然能有这样的谋略,这让李瑕有些刮目相看。

    可现在,这两个人已经向他这个方向狂奔而来了。

    狭路相逢,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瑕握紧了手中的单刀。

    因重剑比赛中只有刺中才算得分,他确实不太擅长劈砍,便等于不太会使刀……

第9章 妙算盘

    “冲过去!”

    “做了他!”

    这是水寨北面的一条小路,两边是丛林,小路尽头就是湖泊河流。

    暴喝声起,佘定、史恢以迅猛之势冲向李瑕与那名弩兵。

    事关生死,他们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仿佛两只山林中冲出的猛兽。

    那弩兵抬起手中的弩。

    他看起来还算冷静,但他不知道先射哪个,因为他需要李瑕配合干掉另一个。

    第三声暴喝声响起。

    “你左边!”

    李瑕的喊声短促而有力,他的语气还学了几分聂仲由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

    他虽是个死囚,这一瞬间还是让那弩兵感到愿意服从。

    “嗖!”

    弩兵条件反射地扣下弩机,一支利箭贯出,直冲佘定。

    “啊!”

    佘定惨叫一声,身子一扑。

    那弩兵大喜。

    然而,佘定脚步不停,弯着腰继续猛冲,似一头莽牛般又冲撞过来。

    “再射。”李瑕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那弩兵连忙拿出一支弩箭装填。

    来不及了。

    佘定与史恢已到了他们面前。

    “噗!”

    佘定一刀掷出,势若奔雷,单刀在这短短的距离内竟是比利箭还快,猛地惯入那弩兵腹中。

    李瑕眼前一花,佘定已到他们面前,碗大的拳头轰然向李瑕砸下来。

    狂奔、掷刀、冲刺、挥拳,他这一整套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迅猛而刚烈。

    这不是比赛,是生死搏命。

    “你兄弟鱼鹰死了,我砸烂了他的脑袋!”

    李瑕突然大吼了一声,同时退了一步,挥刀劈下。

    “啊啊!去死!”佘定暴怒。

    李瑕的刀已劈下。

    暴怒中的佘定还是理智地避开他的刀锋,再次欺身而上,又一拳轰向李瑕的胸膛。

    李瑕再退一步,收刀,刺。

    他放弃了劈砍,用最擅长的动作击向佘定。

    但晚了,佘定迅速收拳,双手如闪电般窜出,拿住李瑕握刀的手。

    这是一招空手夺白刃。李瑕贴身近战的打斗经验不足,被佘定的虚招一晃,握单刀的手已被佘定捉住,剧痛传来。

    这一刹那,李瑕的局势就陷入了危急,才交手就死了一个弩兵,对方还有两人,而他连刀也马上要丢了。

    但他最擅长的,就是这种刹那间的反应能力。

    “不对,那弩兵必然已重伤了他……”

    佘定肩头确实是一片血淋淋,他右手的胳膊重伤之下又使了全力,几乎已经要废了。

    佘定拼的就是在要一瞬间斩杀掉两个敌人。

    而这一瞬间,李瑕忽然弃刀,探手握住佘定肩头的弩箭,一拔,又是一刺。

    “噗”的一声响。

    佘定已抢到了李瑕的单刀,甚至已经砍下,刀锋距李瑕的脖颈不到半寸。

    但李瑕手中的弩箭已刺穿了佘定的喉咙。

    ……

    李瑕转头,对上了史恢的眼。

    此时,史恢刚刚给那弩兵补了一刀,手里握着刀;而李瑕已经力尽了。

    如果史恢一刀砍下,直接就能砍死李瑕。

    但这一对眼,也许是被李瑕凌厉的眼神吓到,史恢迅速转身,向小路尽头狂奔而去。

    史恢早在脑中勾勒出李瑕的形象——禁军从牢里捞出的心狠手辣的少年,一剑刺死老六、鱼鹰、佘定。

    史恢不愿与这种武艺可能很高超的人拼命,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站住!”身后有声音响起。

    史恢脚步不停,但很快,他就听到机弩拉动的声音。

    “再不站住,我射了。”李瑕又道。

    “别。”

    史恢回过头,只见李瑕抬着弩对着他。

    “小兄弟,放过我吧,我阿娘今年都八十多岁了,她重病在床没人照料,我还有四个孩子要养,迫不得己才做这行。”

    “我看你才三十岁左右。”

    “求你放过我,你的大恩大德,我妙算盘记一辈子。”

    “你叫妙算盘?你连你娘的年纪都算错。”

    “小兄弟,你杀我没用的,不如留个人情……”

    其实两人都没细想,都是在随口胡诌。

    史恢说着话,目光飞快地打量李瑕的眼睛、手,以及小路那一头的动静。

    突然,他一转身,再次狂奔起来。

    “兄弟的大恩大德,妙算盘没齿难忘!”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有些讥嘲,又像觉得有趣。

    “噗通”一声,史恢跳入水中。

    下一刻,聂仲由冲到李瑕身边,喝道:“为什么不放弩?!”

    “咔。”李瑕扣下弩机。

    并没有弩箭射出。

    “我第一次用这个,不会装填,只是想吓住他,等你们过来。”

    聂仲由又不回答李瑕的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弩,道:“别空放,伤弩。”

    他蹲下身子,探了探死去的弩手的鼻息,为其合上眼,长叹了一声。

    “刚才那家伙叫妙算盘,有点意思。”李瑕道:“他看出来我是在吓他,而且他最后那句话……”

    “我知道,他故意的,我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伎俩怀疑你。”

    “知道就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聂仲由在佘定的怀里仔细翻了好一会,翻出一枚铜制的令牌出来、收进怀里。

    匆匆一瞥,只见那令牌上的字并非汉字,让人看不懂。

    想必这牌子原本是在蒋兴身上的,聂仲由之所以一定要找到这股水匪该是为了拿回它……

    ~~

    吴德贤死了,白茂还活着。

    刘金锁一把提起白茂,像是提起了一只真的老鼠。

    “白毛鼠,你说,为什么这群水匪杀了吴德贤却没杀你?!你是不是投靠他们了?!”

    “我……我我……”白茂道:“他们准备杀我的,但是正准备动手,你们就来救我了。”

    “是吗?老子以为你叫白毛鼠,正好跟他们江浦十八怪凑成一伙。”刘金锁道:“老子锁命金枪就不行,不像你们,鼠啊蛇啊鱼啊的。”

    “他们……他们已经有鼠了,有鼠了,就没……没要我,哥哥,放我下来好不好?”

    刘金锁才想松手,聂仲由大步而来,一把掐住白茂的脖子,把白茂又举起来。

    白茂脸涨得通红,满脸痛苦。

    “被俘后泄露军情,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聂仲由冷冷道。

    白茂被掐得说不出话来,看起来要死掉了。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能不能先让他把我的镣铐解开,你再掐死他?”

    聂仲由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似乎是有些恼火。

    李瑕拿了一根铁丝在手上,又道:“我试了很久,打不开。你说过的,过了长江就给我打开。”

    “还没过长江。”聂仲由道,“我们还在南岸。”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把手松开,把白茂甩下来。

    白茂咳了好久,才委屈巴巴道:“小的又不是官差……一枚铜钱的军饷都没领过……再说了,这些水匪也没问什么军情,就只问了我和李瑕蹲牢里那点事……”

    聂仲由冷冰冰道:“贪生怕死,再有下一次,我让你生不如死。”

    白茂捂着自己的领口,缩着身子蹲在地上,低声下气地应道:“不敢了,不敢了。”

    李瑕则是知道聂仲由本来就没真想杀掉白茂。

    总之多说一句话,既卖个人情,又让白茂少受点罪,利人利己的事他还是愿意做的……

    那边聂仲由吩咐兵士把货物都搬回船上,他自己则又带着刘金锁出去了一趟。

    白茂看着聂仲由的背影,松了一口长气,凑到李瑕身边,小声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你别管,把我的镣铐解开。”

    “好咧……”

    李瑕很认真地看着白茂的动作,又问道:“能教我吗?”

    “这……”

    说实话,白茂不太想教,这是他世代相传的吃饭手艺,哪能轻易教人的?

    但看着李瑕那锐利的眼神,那锐利当中好似还有几分好学精神,再想到吕丙雄、庞天䘵都不在了,当年一起坐牢的朋友只剩下他与李瑕,白茂感动之下,便把开锁的要点说了。

    李瑕仔细揣摩,又练了好一会儿,最后把铁链收起来。

    又等了很久,聂仲由和刘金锁才回来。

    远远便听到刘金锁那大嗓门在说着话。

    “嘿,那水匪也敢称自己是佘老太君的后人?连我师父都从来不敢自称杨家枪的传人,唯恐辱没了先人……”

    白茂于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可不是吗?就你绣在身上的那八美逢春图,我要是你师父我打死你。”

    很快,聂仲由与刘金锁进了门来。

    只见刘金锁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包裹下面血淋淋一片。

    那显然是颗头颅……

    ~~

    这支北上的队伍出发时有三十二人,才到长江边,就已死了九人。

    除了吴德贤和今日死掉的弩兵,包括蒋兴在内另外七人的尸体已被水匪们丢到长江里。

    聂仲由找了几件他们的衣物,在水寨后面立了个冢。

    他还把“水蚯蚓”老六的坟挖了,凑了十六颗水匪的脑袋依次摆开。

    接着,刘金锁打开带回来的包裹,也捧出一颗头颅。

    “这是税兵队统王泰,勾结水匪害死了你们,我与哥哥拿了他的脑袋,祭奠诸位兄弟……”

    李瑕听了,不由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正背对着他,背影像一只螳螂。

    但这一刻,李瑕却感受到了聂仲由的狠厉……吃了亏,就要找回去把对方的脑袋拿下来,这是什么心性?

    “歹毒。”

    ……

    这夜,江船顺着慈湖河而下,驶入长江,向对岸划去。

    船上响起刘金锁的大嗓门。

    “要老子说,我们跟着哥哥办事,多好!轰轰烈烈办大事!我们要是死了,哥哥还会替我们报仇!哈哈哈……”

    而白茂看向江中的月亮,只感到无尽的哀怨。

    “好你个头啊好……”

第10章 铜牌

    李瑕一行二十三人渡过了长江之后,又走了四天,到达庐州。

    庐州差不多是后世的合肥市,在如今是颇为重要的战略重镇。

    从其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北边是淮河,南边是长江,被称为“淮右襟喉”。

    他们出发以来遇到城池都是绕过,这次到了庐州,聂仲由则决定进城。

    因是扮成商队,他们在城门口交了一次过税,进了城之后又交了一次住税,两次数目都不小。

    李瑕看得出来,聂仲由对庐州城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好几次抬起头注视着城墙的时候,眼睛里都流露出某种追忆的神情,手还下意识着抚摸着脖颈处的一道伤疤。

    那是一道陈年老疤,大概是聂仲由多年前在这里打过仗……

    他们在城中寻了一个客栈住下,包了一个院子,屋子并不算多,三三两两的共住一间。

    李瑕运气不好,被分到与聂仲由同住。但想到林子、白茂的运气更差,是与呼噜声震天动地的刘金锁同住,他也就释然了。

    进了客栈,聂仲由先是交代韩承绪与林子去采买一些物资。

    因吴德贤死了,如今是由韩承绪出面假扮商队的领头,一路上的琐事都是由他出面办事,祖孙二人的待遇也因此好了许多。

    交代完这些事,聂仲由又转头对李瑕道:“你陪我出门一趟,办件事。”

    经过了长江水匪之事,聂仲由似乎对李瑕添了几分信任,有时遇事会与他商量,平素说话办事也都带着他,似乎有意把李瑕培养成为能代替蒋兴的副手。

    两人兜兜转转,在城内绕了好一会,终于到了一间普通民宅前。

    聂仲由显然也没来过这里,只知道地址,敲门时显得有些犹豫。

    不一会儿,小宅子的门被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找谁?”

    “敢问此处可是高家?”聂仲由问道。

    那老者盯着聂仲由看了半晌,并不开口说话,不知是年纪太大反应慢,还是在打量来客。

    聂仲由想了想,掏出一枚铜制令牌,在老者面前亮了亮,又低声道:“是吕太尉让我来的。”

    “你们找错人了。”

    那老者看起来糊里糊涂的样子,缓缓说了一句之后就要关上门。

    聂仲由一愣,又问道:“此处是长丰巷吗?”

    然而,那老者已毫不犹豫把门关上。

    聂仲由又回过头张望了一会,确定了自己没找错地方,眼中浮现起沉思之色。

    李瑕默默看着这一幕,又感到有哪里不对,心里暗自警惕起来。

    两人这算是白跑了一趟,但回去的路上,李瑕隐隐感到有种被人窥探之感。

    他正想回过头看一眼,忽听聂仲聂低声说了一句。

    “别回头,就当没发现。”

    李瑕此时才确定果然是被人跟踪了。

    他倒也心大,一会儿后就指着路边卖鸡蛋的一个摊贩,问聂仲由能不能把鸡蛋全买下来。

    聂仲由答应了,不仅连带篮子把鸡蛋买了,还特意买了只母鸡。

    这个过程中李瑕没回头看,但聂仲由似乎在不易察觉的时候往后边看了一眼。

    回到客栈,聂仲由显得有些踌躇,来回踱步了一会,看着李瑕的眼睛,道:“你父亲在我手上。”

    这句话莫名其妙的,但李瑕竟然也能明白聂仲由的想法。

    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威胁人。

    “我知道。”李瑕道:“我既然答应替你办事,会说话算话。”

    聂仲由继续盯着李瑕看了一会,似在思考他值不值得信任,末了,道:“你能猜到我们这次去开封,目的是什么吗?”

    “猜不到……”

    忽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接着伴随着敲门声,林子道:“哥哥,有人找你,自称陆凤台,说是你的故交。”

    聂仲由似有一瞬间的恍神,喃喃道:“陆凤台?”

    ~~

    陆凤台走进客房。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高挑壮硕,一看就是军伍之人,虽身着布衣,但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到聂仲由,陆凤台展颜笑了笑,道:“快十年未见了吧?”

    “是。”聂仲由道:“十年未见了。”

    陆凤台伸出手,在林子肩上拍了拍,道:“小兄弟,你不必这么防备我。当年我与聂兄曾在这庐州城追随杜相公拼死守城,乃生死之交。”

    林子本来站在门边一副戒备的模样,被这么一拍,整个人的气势就弱了下来。

    内心不坚定、气场不强大,所以甫一见面就被人镇住。

    接着,陆凤台目光落在李瑕身上,微微一凝才转开,向聂仲由道:“私下聊两句?”

    不等聂仲由回答,他自然而然又道:“你们先退下。”

    林子眼中闪过些为难之色,显得略微有些局促。

    李瑕却还是很坦然,也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刚穿越过来,还带着把一切当成游戏的心态,眼前的陆凤台再有气场在他眼中也算不上什么人物。

    何况这个客房是他与聂仲由共住,他是半个主人,怎么也不该是他出去。

    聂仲由向林子使了个眼神,示意林子出去守好客院,又对李瑕道:“正好,陆兄来了,你也留下来听听,免得有些事我还得从头和你再说一遍。”

    “好。”

    陆凤台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介意,转头对聂仲由道:“今日你去过长丰巷?”

    “是,那老头是你的人?”

    “是,那枚令牌给我看看吧。”

    “长丰巷,我要找的人呢?”

    陆凤台道:“先给我看看。”

    聂仲由也不避讳,掏了那令牌放在陆凤台眼前让他看了一眼,问道:“人呢?”

    陆凤台看了一会,显然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摇了摇头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你明知故问,人不是被你捉了?”

    “我真不知道。”陆凤台道:“我只知道那是从北面逃过来的人,我需要找到他们,交还给蒙古。”

    聂仲由收起令牌,想了想,应道:“大理国,高氏。”

    陆凤台微微一愣,似恍然大悟了,又像是还有些不解。

    聂仲由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也有不解,干脆解释起来。

    “陆兄也知道,自金国被灭以后,蒙古多次试图攻取我大宋四川之地,意图占据长江上游,以伐临安。幸有四川军民一力奋战,又仰仗余都帅沤心沥血辛苦经营,屡挫蒙军。”

    话到这里,聂仲由向西南方向一拱手,神色肃穆。

    “不错。”陆凤台亦是一拱手,表示对那位“余都帅”的敬仰。

    聂仲由方才继续说道:“蒙军取四川不成,于是决定绕道川西高原攻取大理国。借西南的人力物力,形成对我大宋的迂回攻势。”

    陆凤台道:“我知道蒙军灭了大理国,但隔得太远,不知具体详情。”

    聂仲由道:“大理乃西南边陲小国,国主是段氏。而高氏则是白族首领,世代为大理国宰相,或者说是摄政宰相。

    百年以前,大理国曾有过一场政变,段氏将国主之位禅让于高氏,改国号为大中。后来由于各部族反对,高氏后人又拥立段氏为皇帝,然而,高氏依然掌握大理实权。

    兴昌元年,蒙军攻破大理,时大理宰相高泰详极力主战,杀蒙古招降使者以示抗蒙决心,后来,他兵败被俘,引颈受戮。”

    陆凤台道:“如此看来,此人虽是权臣,却也是忠烈之士。”

    “高泰祥有气节,那大理国主段兴智却毫无骨气。”聂仲由道:“大理国灭之后,段兴智投降了,蒙哥封他为大理总管。

    段兴智捡了条命,对蒙古感恩戴德,便替蒙军充当向导追杀大理残余兵马,镇压反抗蒙军的各族百姓。

    大理本为我大宋臣邦,如今却成蒙古之鹰犬,对我大宋形成南北挟制。

    从此,蒙军可避免在江淮水战、四川山地战,而绕到我们防御单薄的两广之地,挥军北上从西南方向包抄夹攻我大宋腹地。而我朝战马多来自大理,经此,亦失了战马来源。从此西南局势愈坏,天下局势愈坏。”

    陆凤台问道:“聂兄在找的人,与那大理宰相高泰详有关?”

    “是。高泰详死后,蒙军把高家世子高琼带回了北面。”聂仲由道:“西南局势急迫,朝廷调吕太尉坐镇西南。去岁,有白族人联络吕太尉,请求大宋助其起事抗蒙。

    吕太尉于是得知,有高氏余部北上意图救回高泰祥之子、以号召大理各族。但他们在北面的行动失败了,只好逃到我大宋境内,吕太尉便派人把他们安置在庐州。

    我此次正好要北上,见他们一面可以顺便了解北面的情况,甚至替他们把高琼带回来。”

    陆凤台沉默了一下,道:“原来如此。”

    “陆兄与此事有何关联?”

    “蒙古人派使者来庐州讨要逃犯。”陆凤台道:“我根据线索找到那间宅子,可惜晚了一步,人已经走了。于是我留下人手守株待兔,没想到等到了聂兄你。”

    “你要把他们交还给蒙古?”

    “是。”

    聂仲由问道:“现在我已告诉陆兄他们是谁,你还要这么做?”

    “是。”陆凤台道:“眼下形势微妙,绝不能让蒙古拿到把柄与我大宋宣战。”

    “可笑。”

    “你们这样做很危险,而且亳无意义。”陆凤台道:“大理国已经被灭了,一点白族义军、一点高氏后人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没有功夫去管一个边陲小国的命运,我们自己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了。这种紧要关头,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尚未可得,你们这么做,一旦轻启边衅……”

    “轻启边衅?”

    聂仲由显然不喜欢这个词,眉头一皱,语气登时不悦。

    “陆兄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只要蒙军想南下,我们再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也不会有用。”

    “我知道,但淮南两路都还没准备好。”

    “准备?”聂仲由反问道:“当年我们在庐州拼死守城的时候准备好了吗?快十八年过去了,你现在说没准备好?准备什么?你们没准备好为国捐躯是吗?”

第11章 障眼法

    “我若顾惜自己的性命,那杜相公逝后,我就不会再回庐州城!”

    陆凤台断喝了一声,看着聂仲由好一会,终于叹道:“淮右的形势不比当年了,别的不说,连我都知道,军饷已经拖了一年,城头的防事三年没修。这些年,淮右军民协力抗蒙,真的快熬到头了。你问我要准备什么?说不上来,但至少……等转运司的拨银下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拿起刀,在地上画起来。

    他画的是一个简单的地图,一边画,一边说着话。

    “知道为什么没军饷吗?蒙军灭了大理之后,两广、湖南就成为了前线,朝廷必须分兵南下,建一个新的防线,这让财政有了很大的亏空……”

    聂仲由可能只是听某位重臣说过一些这方面的事,在财赋之事上他显然没有太深的理解,只能用‘很大的亏空’这样的词。

    他说着,已画完了地图。

    李瑕原本有些疑惑……蒙古在北边,大理在南边,蒙军怎么会不先灭了宋而去先灭了大理国?

    但现在一看,他就明白了。

    如今蒙古汗国已经征服了大半个亚洲,其疆域能把现在的宋朝整个包围起来。

    换言之,它的疆域,在宋朝西边都完全连成一片了。

    反正按聂仲由画的,大理国被灭之后,这宋朝只要不是临海的地方,都与蒙古汗国接壤。

    当然,这只是聂仲由画的。东南亚与南亚应该还存留着一些小国,只是他懒得画上去。

    聂仲由画完地图,在图上的西南方位敲了敲。

    “你说淮右军饷不济,但若不解决大理国的问题。朝廷的亏空只会一年大过一年。而我奉命前来,正是因为朝中的相公们在设法解决此事。”

    “借口。”陆凤台摇了摇头,讥笑道:“拿千里之外的番邦之事来当亏空的借口,蒙我们这些大头兵,不可笑吗?”

    他摆了摆手,又道:“聂兄你不要被人骗了。亏空到底怎么来的?与大理国被灭有没有关系?这些事,朝中重臣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眼下这个时候,淮右打不起这一仗。”

    “无论如何,我们该尽力助大理国遗民抗蒙。”聂仲由又道:“你可知‘斡腹’?蒙人通过四面合围来狩捕猎物、攻击其柔软的腹部。他们灭大理,为的是能攻我大宋腹地。而我所为,并非在管别国的命运,为的是保护我们自己的腹地。”

    “大理国已经被灭了,这是不可挽回之事。当务之急是什么?是布置好两淮防御,延缓蒙军南下,而不像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给蒙人以借口。”

    “别自欺欺人了,难道夹着尾巴做人就能指望蒙人不打我们吗?自杜相公走后,淮右将士今已成了这般贪生怕死之徒不成?!”

    “你提杜相公是吗?我说件事吧。当年金国新灭,朝廷非要收复三京,杜相公极力反对,但就是拦不住当时那些像你们这种‘满腔热忱’之士,于是信誓旦旦出师河洛,收复三京,满朝沸腾。可结果呢?轻启边衅,引得蒙军来攻,六万大军半数丧命于淮河以北,寸土未得,官家罪己,兵民丧胆!”

    陆凤台话到这里红了眼,收了收怒气,苦口婆心道:“我不知你背后是什么人,但能参与此事,又与吕太尉有联络,必是朝中重臣,为何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莫再用那份鲁莽的热忱妨害家国大业了,行不行?!”

    “到底是谁在妨害家国大业?!”

    “聂仲由,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

    “陆凤台,你如今成了求和派脚下的一条狗不成?!”

    李瑕以为这两人要打起来,但见他们瞪着对方看了一会,胸膛起伏,最后又各自冷静下来。

    陆凤台道:“我劝你一句,要是见到那些逃犯,交给我。”

    聂仲由道:“都这般说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们?他们也在抗蒙,你要把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袍交给敌人?”

    “大理人是外族人,不是我并肩作战的同袍。”

    陆凤台甩下这句话,转身往外走去,想了想复叹息了一句:“聂兄,我是奉命行事,你别怪我。”

    聂仲由淡淡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

    等陆凤台离开客房,聂仲由转向李瑕,问道:“你都听明白了?”

    “大概吧。”李瑕道:“真正有意义的细节我还不知道。”

    聂仲由问道:“你觉得陆凤台有没有捉到我们要找的人?”

    李瑕反问道:“这些高氏余部有几个人?”

    “五个。”

    “陆凤台肯定是没捉到全部人,否则就不会留下那个老人在长丰街守株待兔,也不会来试探你了。”

    “你觉得他来找我,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李瑕道:“他派人监视我们,被你发现了,否则他可能会一直监视我们。他来找你,是想打草惊蛇,让你尽快就去找到高氏余部,他好捉人交差。这说明他的差事是有时限的,他比我们急。”

    “我也没太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哦。”

    “此事我打算交给你办。”

    “你相信我?”

    “至少,你肯定不会是求和派安插进队伍中的。”

    这么说,李瑕忽然觉得聂仲由也不容易,沉吟道:“但刚才陆凤台已经见过我了。”

    聂仲由道:“我故意的,我会把信物交给你,由你出面去找人。同时再派一个兵士暗中探访。如此一来,你在明,他在暗。让陆凤台以为暗处的才是重点。”

    “哦。”

    “但事实上,在明面上的你才是真正要与高氏接触的人。”

    李瑕道:“你这个障眼法并不高明,陆凤台肯定还是会派人监视我。”

    聂仲由:“但你很聪明,我相信你能避开他的眼线,找到高氏。”

    “那你做什么?”

    “我会牵制着陆凤台,等你把高氏平安带出庐州,我再去与你汇合。”

    “好吧。”李瑕伸手接过那枚铜制令牌,道:“告诉我那些人的特点。”

    聂仲由道:“我也不知道……”

    ~~

    陆凤台离开客栈,在长街上绕了一圈,确定聂仲由没有派人跟着自己之后,走进了一间茶楼。

    这间茶楼与承平客栈的后门只隔了一条小巷,从茶楼上看去,正好能看到聂仲由所住的那个客院。

    他饮了一杯茶,看着远处的客院,见有个商队护卫打扮的人走进了聂仲由的屋子。

    又过了一会,一身白衣的李瑕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客院中站立了一会,四下望了望,离开了客栈。

    “樊三,你去盯着他。”陆凤台吩咐道。

    “是。”

    樊三拱手应喏,脚步匆匆离开茶楼。

    陆凤台依旧端坐着饮茶,继续盯着远处聂仲由的屋子。

    然而,一整壶茶水下肚,始终不见那个商队护卫出来。

    陆凤台却是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向楼梯口看去。

    不一会儿,一个手下快步上来,低声禀报道:“都头,果然有人偷偷从承天客栈的院墙翻出去了,身手不错,已有两个弟兄跟了上去……”

第12章 英略社

    这天夜里,樊三回到陆凤台面前,仔细禀报起来。

    “李瑕出承平客栈,先是在城内找了间武器铺,花了十二贯买了一柄长剑,他还在武器铺门口与人聊了许久。”

    陆凤台不厌其烦地问道:“与什么人聊?”

    樊三道:“英略社那些闲人总在武器铺周围溜达,遇到有人买兵器便上前邀请入社……”

    英略社是宋朝传承已久的民间习武组织之一,自从二百五十多年前《澶渊之盟》签订后,宋朝百姓保家卫国的豪情高涨,纷纷结社习武,苏东坡称这种风气为“戴弓而锄,佩剑而樵”。

    虽然到了宋徽宗年间,因为起义不断开始禁止民间习武……但近二十年来蒙古屡次南侵,民间习武之风又涨,忠勇义士前赴后继地与之相抗。

    总之宋朝开国以来虽然总受外敌欺侮,但那是朝廷方面的各种原因,大宋百姓却不背这个“文弱”的评价。

    陆凤台和庐州城英略社的那些人也是相熟的,闻言问道:“李瑕加入英略社了?”

    “没有。”樊三道:“但他和‘庐阳剑客’马秋阳比试了一下,马秋阳称他剑法了得,乃不世出的少年奇侠。”

    “狗屁庐阳剑客,就是个无赖汉。”陆凤台问:“还聊了什么?”

    “李瑕这人很奇怪,他似乎不太了解市井风俗,显得很谨慎,问买刀剑犯不犯《宋刑统》,还问有没有宵禁;另外,杏花堂的封郎中问他是否婚配,想把女儿嫁给他,他摇头拒绝了……”

    陆凤台轻声嘟囔了一句:“只看相貌气度,封妙手那女儿还真就配不上他。”

    “后来,李瑕与这些人聊得熟络之后,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在城内看到生面孔,并拜托他们,若遇到口音奇怪的人就告诉他。”

    “这没什么用,若这样能找到那些逃犯的话,我早就找到了……之后呢?”

    “他买了些吃食和书,又回到了长丰巷,在巷子里……练武。”

    “练武?”

    “这样……”

    樊三蹲下身子,脚向后一踢,上身俯低又撑起,再迅速跳起。

    “我也试过,这动作看着简单却很累人。那小子厉害,我看他分明累极却始终不停,若不是有大毅力,一般的人真做不到他那样。”

    “之后呢?”

    “练过之后,他坐在长丰巷口的茶摊上吃东西,他给了摊贩几枚铜钱,但吃的是自己带的牛乳和鸡蛋等物,吃完了就看书。”

    “什么书?”

    “《三朝北盟会编》,我已经买了一本。”

    樊三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陆凤台案上,接着继续说起来。

    “到天色暗了,他趴在茶摊上睡了一觉。等人家收摊了,他在长丰巷里尿了一泡,这才回了客栈。”

    “尿呢?”

    “我让冯胜盯着那地方,看夜里有没有人通过尿渍与他联络……”

    陆凤台思考着,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又有几个手下回来,汇报了聂仲由偷偷派出去的那个商队护卫的行踪。

    “那人叫聂平,是聂仲由的一个远房族弟,任禁军队统。他今日偷偷翻出客栈,是到了城内的珠翠楼……嫖,天还没黑就回客栈了。但他一路上极是警觉,我们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了。”

    “嫖?”

    “是。”

    “真就只是嫖?中间没有从珠翠楼溜出去过?”

    “确定,他至始至终都在珠翠楼里。我们询问过那妓子,聂平把自己情况全说了。”

    陆凤台踱了几步,开口问道:“樊三,你怎么看?”

    “两种可能。一是,聂仲由派了李瑕去联络那些逃犯,聂平偷偷溜出去只是为了嫖;二是,李瑕是个障眼法,聂平在找机会,他没脱离我们的视线就不会真的做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看。”

    “聂平。”樊三道:“聂平才是那个真正会去联络逃犯的人,当然,我们可以把两个都盯住了再说……”

    ~~

    次日。

    李瑕早早起来,绕着庐州城跑了一圈。

    他终于得到了更多的自由。

    在他离开死囚牢、解下身上的镣铐之后,这次,他已可以随意离开聂仲由的视线、到外活动。

    他也想过是否趁机逃走,不再跟聂仲由去北面冒险。

    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守承诺是一方面,而离开聂仲由这个官方的人,他就只能当一个逃犯,那是更差的选择。

    那么,眼下的问题只在于,如何找到那些大理来的人?

    ……

    晨练、进食之后,李瑕把睡眼惺忪的白茂拉起来。

    “带你到城里逛逛。”

    白茂完全不知道大理高氏的事,以为呆在庐州城内只是为了休整,起来后就揉着眼睛抱怨个不停。

    “刘金锁的呼噜声太狂了,我要不是为了我娘,我真走咧,没来由受这个罪。锁命金枪,唉,真是把我的命给锁了……”

    李瑕恍若未闻,带着白茂一路又到了长丰巷附近。

    他目光不停地梭巡着附近的人群。接着,从怀中掏出那枚铜牌,高高举起。

    “我们到那边看个杂耍,再去酒楼里吃一顿怎么样……我说你咋不走了?”白茂问道:“你这举的什么?”

    李瑕也不回答,道:“想去酒楼吃饭?你有钱吗?”

    “你没有吗?”

    “我没有。”

    白茂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要有钱了也不难,但可以吗?”

    “有人罩着我们,怕什么。”

    “嘻,那便说定了……但你站在这里举着这个做什么?”

    李瑕又不回答,这个坏习惯似乎是从聂仲由身上传染来的。

    他目光梭巡了一会儿之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放下手,把铜牌收进怀里。

    “走吧。”

    又带着白茂走了一段,李瑕忽然低声道:“今日带你出来,是聂仲由有事要你办……看到那边那个穿粗布短襟的汉子了吗?”

    “看到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脚下踩的是破草鞋,腰间却挂了一个荷包。”

    白茂低声道:“是有些奇怪。”

    “你去,把他偷了……”

    吩咐了白茂之后,李瑕退了几步,走到街旁站着,继续扫视着街上的行人。

    他眼神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如同一只苍鹰在寻找着猎物。

    突然,街那边有人吼道:“小偷?!”

    “来人,有小偷啊!”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见那身穿粗布短襟的汉子已紧紧捉住了白茂的手,正在大声叫嚷。

    不远处,有几个捕快在往这边赶来。

    只匆匆一瞥,李瑕收回了目光,再次扫视着街上的行人们……

    ~~

    “偷东西啦!”

    “捉住他!”

    几个捕快扑了上去,一把摁住白茂,场面混乱起来。

    “冤枉啊,我没偷他东西,我就是不小心撞了他,真的!”

    白茂大喊着,又朝着天上大喊了一句:“快回去叫哥哥们来救我,我冤枉的啊……”

    “别废话!把人带回去!”

    “……”

    人群中,樊三注视着这一幕,向同伴冯胜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马上去把这件事禀报给陆凤台……

第13章 赏识

    陆凤台很快得到消息,并迅速作出反应。

    “怎么回事?被偷的那人查了没有?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逃犯?”

    “不是。”冯胜应道:“那人名叫武烔,前不久才加入英略社,武艺很高,说话结巴。该是李瑕误以为他是大理人,所以让人去接触。”

    陆凤台不悦,问道:“李瑕只是昨日与英略社那些人闲聊了几句,就能够锁定武烔?”

    “但他找错了,武烔并非大理人,乃是庐州巢县人。”

    “我不管他是不是找错了,为何樊三昨夜告诉我的聊天内容没有这些?”

    “樊三刚开始离李瑕并不近,直到李瑕与人比试才凑了过去……”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不,这只能说明,李瑕这小子不简单,你们没留意到的东西他都留意到了。”

    “是。”

    “那偷儿呢?”

    “名叫白茂,已转押到我们这边了,还在审……”

    陆凤台道:“我亲自去审。”

    他眉头皱得渐渐深起来,一路大步而行。

    待到了牢房中,见到白茂,陆凤台却不似那些凶狠的手下,反而露出温和的神色来。

    一会儿之后……

    陆凤台问道:“你是说,你娘亲被聂仲由捉了?”

    白茂道:“是,他他……他捉了小人的娘亲,逼小人偷偷……偷东西。”

    “哈,他还是这般性子,何必这般逼迫别人卖命呢?”陆凤台叹道,“你放心吧,我会向上头汇禀,派人往临安府一趟把你娘亲放出来,可好?”

    白茂一愣,喃喃道:“真的?”

    “我向来不骗豪杰义士。”

    白茂感激涕零,重重一磕头,道:“小人愿为陆都头效死。”

    陆凤台道:“我不需你效死,只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就可以。”

    “是,是,小人一定全招。”

    ……

    待陆凤台离开牢房,却见樊三快步走了上来。

    “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盯着李瑕吗?”

    樊三脸上显出羞愧之色,低下头,拱手道:“都头,我跟丢了……”

    “跟丢了?”陆凤台脸色一变,问道:“有没有让人快去找?”

    “是,已把人手都散出去了。”

    “呵,好个李瑕,好个聂仲由。”

    樊三道:“只怕那李瑕才是真正要与逃犯联络之人,也许他已找到那些逃犯,这才故意让那偷儿吸引我们的视线?”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此事没这么简单。”

    又过了一会儿,却有手下人匆匆过来,道:“找到李瑕了。”

    “在哪?”

    “他回了承平客栈,让聂仲由出面到县衙给白茂作保,要把白茂保出来……”

    陆凤台听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眼神中的沉思之色愈浓。

    这天傍晚,他再次回到承平客栈后面的那间茶楼,目光看去,远远地能看到客院当中李瑕正在那里蹦蹦跳跳做奇怪的动作,还有个小丫头坐在石桌上剥鸡蛋。

    好不容易等李瑕忙完,就见他坐在那吃东西、聊天,那小丫头很开心的样子,手舞足蹈的。

    其后,聂仲由领着白茂回来,李瑕起身拍了拍白茂的肩,往客栈外走去。

    陆凤台想了想,吩附樊三在茶楼上继续盯着客栈,他自己则站起身,也往外走去……

    ~~

    庐州城北有一片湖泊,名叫“逍遥津”,三国时,张辽曾在此大破孙权,威震天下。

    李瑕上午跑步时路过此地,觉得这边风景颇好,于是傍晚又过来散步。

    他站在湖边看着水光潋滟,手里拿着一根黄瓜“咔嚓”一声吃了一口。

    身后有“咔嚓”的轻响声传来,陆凤台踩碎了地上的落叶,走了过来。

    李瑕侧头看了陆凤台一眼,也没说话,又咬了一口黄瓜。

    “我也不绕弯子了,直说吧。”陆凤台道:“你找到了那几个大理人了没有?”

    “没有。”

    陆凤台道:“我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否则此事或要让蒙人找到借口南侵,你可知这半年来蒙人多次挑衅,若非各方忍辱负重,淮右可能早便生灵涂炭了?”

    李瑕吃完最后一口黄瓜,伸手入怀,掏出那枚铜牌,在陆凤台眼前一晃,问道:“想要吗?”

    陆凤台一愣之后苦笑了一下,却不伸手去接。

    李瑕道:“今天我在街上举着这个铜牌,大理高氏应该已经看到我了,他们还看到官差把我的同伴捉走。

    那么,你拿走这个铜牌也没用,因为他们如果看不到我,会以为我也被你捉了,那他们是不敢出来的。”

    陆凤台道:“我听说你本是一个死囚,是聂仲由把你带出来,让你替他做事?”

    “对。”

    “帮我吧?”陆凤台道:“你知道我才是对的,几个高氏余部根本成不了事。而淮右才是抗蒙的主要战场。”

    他抬手指了指逍遥湖,道:“庐州不仅有这一个湖,南面还有一个大湖,巢湖,巢湖南可截天堑长江,西与大别山形成掎角之势,东可威胁建康府。

    一旦蒙军拿下庐州,便可在巢湖训练水师,则长江天堑不再能挡住蒙军,临安指日可破!可问题是,眼下淮右这形势……我敢断言,一旦开战,淮右战场一战既溃!”

    说到这里,陆凤台叹息了一声,又道:“北面那边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南下的,我可以告诉你,有人对节使保证会尽力斡旋、延缓蒙军攻宋,眼下是重要时候,万不可生乱。”

    李瑕道:“这些道理我不懂。”

    “但你是聪明人,你知道何事大,何事小。”陆凤台道:“帮我找到那些大理逃犯,交出去,不过是几个异族人,却可缓燃眉之急。”

    李瑕沉默着。

    陆凤台道:“我都听白茂说了,你不像聂仲由那个死脑筋,你懂取舍。你在死牢里杀了两个犯人,在长江上杀了水匪,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欣赏你。”

    他说着,朝天拱了拱手,忽然问道:“你知道余都帅吗?”

    李瑕摇头,道:“不知道。”

    “余都帅少时在茶馆与人发生口角,不慎失手推对方致死,于是逃到淮左,投在时任淮东制置使的赵相公幕下。正是因为赵相公的一力提拔,他才屡立战功,之后镇守蜀地、屡破蒙军,为大宋在这危难之际撑住半壁江山!

    李瑕,你现在的处境不正像余都帅当年?都是不慎杀人,落难奔走。而我已把你的事迹告诉节使,他非常赏识你,你若愿投淮右军中,谁知来日不能成为一个为国守土、威震天下的名将?”

    陆凤台说话的时候始终盯着李瑕,眼神很诚挚,语气极富感染力。

    李瑕想了想,似有些犹疑起来。

    陆凤台再问道:“你可知聂仲由背后的吕太尉是何人?”

    “不知。”

    “吕文德其人战功赫赫、为我大宋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如今他日渐跋扈,投靠奸相,贪婪成性。就在这江淮,吕家产业遍地,富可极矣。这等人说西南形势吃紧,挪用江淮军饷,把亏空栽到大理国这事上面,能信吗?安知他不是收了大理义军的礼物,这才派人相帮,却罔顾国事。”

    李瑕道:“你说的这些离我太远,我只知道我答应了聂仲由替他办事,这是承诺。”

    “这不是承诺,是他逼迫你的。”陆凤台道:“我们才是对的,帮我吧,然后留在淮右军中,我们会帮你洗脱罪名,让你堂堂正正活着,而不会逼着你去北面送命。”

    李瑕再次沉默。

    陆凤台劝道:“你还很年轻,当留有用之躯报国,而非为一些无益之事轻送性命。”

    李瑕道:“但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中。”

    陆凤台闻言笑了笑,道:“放心,并不是只有聂仲由在临安府有靠山,我会救你父亲出来。”

    “那好。”李瑕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句。

    “爽快。”陆凤台朗笑一声,眼神中的欣赏之意更浓。

    他通过白茂的招供,对李瑕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李瑕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不会扯七扯八。

    果不其然,李瑕把铜牌收进怀里,踱了两步,径直开口说起来。

    “长丰巷那处宅子,我认为高氏余部一定会盯着,等待聂仲由派人与他们接应。所以我昨天一直呆在那,今天又在附近亮了这牌子。

    我是故意让白茂被捉的,一则为的是让高氏警惕,二则也是制造混乱,找机会甩掉了跟踪者。但我本以为我甩掉跟踪者之后高氏会与我接触,奇怪的是,他们没有……”

    陆凤台没有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表现出了对李瑕足够的信任。

    “我明天可以再给你创造机会,让高氏以为你没被监视。”

    “不,这太假了。你还是继续派人监视我,我自己设法甩脱便是。”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要他们还在城内,我相信他们必已看到了我亮出铜牌,会和我联系。”

    “他们必还在城内。”陆凤台道:“但我只怕时间来不及,这案子有期限。”

    李瑕微微皱眉,问道:“你为何断定他们在城内?”

    陆凤台没有回答,反问道:“聂仲由有没有告诉你那些人的特点?”

    “他所知有限,此事原是由蒋兴负责的,没想到蒋兴在长江被水匪杀了。我目前只知道大理高氏有五人逃到庐州。”

    “四个。”

    “四个?”

    陆凤台想了一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最后还是说道:“我已经捉到了一个,只剩四个在逃,所以,我敢断言他们还在城内……”

第14章 信任

    “陆都头果然厉害。”

    李瑕说着,转身踱了几步,再次看向逍遥湖的水面,缓缓道:“如果是这样,那你不是只要审问这个人就好吗?”

    陆凤台两步跟上,与李瑕并肩而站,侧头看着他的神情,问道:“你不吃惊吗?”

    李瑕道:“确实没有很吃惊,我之前就做过猜想,认为有这种可能。”

    “被我捉住这个人名叫杨雄,乃高氏部将。”陆凤台道:“他们从北面逃过来之后,是杨雄先进城安置,我的人只在最开始与他接触时打探出来一点消息,这伙高氏余部的头领乃大理高泰祥的侄子,高长寿。”

    “高长寿。”李瑕轻声念叨了一句,把这名字记下。

    “是,高长寿之父叫高泰禾,蒙军攻入大理国时,高泰禾领军在丽江九河与蒙军决战,战败殉国。九河之战据说十分惨烈,我大宋曾派使团往大理吊唁,想必高长寿就是那时与我朝某些重臣有所联络,才有了今日之事。”

    “原来陆都头知道这些事,你不是对聂仲由说不了解大理之事吗?”

    “正是知道,我才认为大理国之事已不可挽回。段氏丧胆投降、高氏几乎族灭,凭几个漏网之鱼能做什么?何况我朝立志收复汉唐疆域,大理却非汉唐故土,与我朝有何相干?你记住,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高氏向来都是大理权臣,绝非善与之辈,无非只是想利用我们罢了。”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杨雄还招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招。”陆凤台道:“我的人刚套出高长寿的名字,就被杨雄识破了,我们只好把他拿下,但这家伙是个硬骨头,怎样都不肯招。若不是你说,我甚至都不知道在逃的人有几个。”

    “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找到剩下那四人。”

    “什么办法?”

    “放长线,钓大鱼。”李瑕道:“可派人假意救出杨雄,与高长寿等人联络,再一网打尽。”

    陆凤台又盯着李瑕,没有说话。

    李瑕再次从怀里拿出那枚铜牌,道:“我不是说让我来做,你可以拿走这枚铜牌去办这件事,就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给我安排一个好出路,这事对我而言就到此为止也好。”

    陆凤台还是没有拿走铜牌,而是道:“这个办法不是说起来这么简单,不仅要取信杨雄,还得取信高长寿。万一露出一点破绽,杨雄得到机会自尽,我就前功尽弃了。”

    “好吧。”

    “令牌你收着,免得聂仲由起疑。”

    李瑕道:“那也对。”

    陆凤台又道:“若要用这个计划,你是最好的人选。高长寿很可能在暗中观察,他也许已经看到你们进城,看到聂仲由被监视,还看到今天街上那场闹剧……那就只有你最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

    李瑕道:“但你未必信得过我,如果换位而处,我也很难做到让你去办这件事。”

    “我不是信不过你。”陆凤台道:“只是我要考虑一下,总之此事还是慎重为好。”

    “你考虑。”

    “明日再联系。”

    李瑕道:“对了,事成之后,我会在庐州城有处宅子吗?能洗澡换衣服那种,你看,我都馊了。”

    陆凤台笑道:“放心,会有的……”

    ~~

    次日,天蒙蒙亮时,陆凤台再次坐在了茶楼上。

    他饮了清晨第一杯茶水,余光落处,见远远那客院中李瑕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再次出门晨跑。

    李瑕走后,客院中又有一个商队护卫出来活动了一会,走出了客栈。

    不多时,这个商队护卫被带上茶楼。

    “陆都头好雅兴。”

    “你出来不会被聂仲由怀疑吧?”

    “我和同伴说是出来买早食的。”

    陆凤台又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实话实说。”

    “陆都头放心,这次我混进这支北上的队伍时上头就交代过,但凡是破坏和议之事,就不能任他们胡作非为。”

    “那就好,我问你,昨夜李瑕回到客栈后和聂仲由说了什么?”

    “聂仲由问李瑕去了哪里,李瑕说出去逛了逛。聂又问他有什么结果,李瑕说那些人也太小心了,聂叹了口气。”

    “夜里呢?”陆凤台问道:“他们又说什么了?”

    “客栈中有人退房了,空了几间屋子出来,李瑕要了一间单独的房间,整夜未与聂说过话。”

    “你认为,这两人之间互相信任吗?”

    “没看出信任,在渡过长江之前李瑕都是被铐着的,只在蒋兴死后才受到聂的重用,但他们并没什么交情,聂还暗中吩咐过林子要看好李瑕……”

    陆凤台与这人说完话,又坐了一会,看着远处那客栈里人进人出。

    直到冯胜走过来,道:“问过了,白毛鼠说的也一样,李瑕回了客栈后,确实只和聂仲由说了那几句话。”

    “白毛鼠是怎么评价李瑕和聂仲由的交情?”

    “说是,聂仲由就只会扣人父母威胁逼迫,值得谁替他卖命?”

    冯胜说完,又道:“对了,刚才聂仲由起来,似是病了,找了封妙手去给他看病。”

    陆凤台偏了偏头,眼神一凝,沉思了好一会,恍然一笑,自语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他这种人,为何会把事情交给李瑕来办……”

    “都头?”

    “李瑕人在何处?”

    “樊三正带人跟着。”

    “让李瑕去肥楼见我,注意,告诉他的时候别被人看到……”

    ~~

    肥楼是庐州城内的酒楼。

    陆凤台先是到二楼雅间见了樊三。

    “李瑕今天都做了什么?”

    “他到了城东的木器铺,订做了一些东西。”

    “木器铺?”

    樊三道:“是,我问过那木匠,李瑕要订做一个大澡盆,下面留一个孔用来放水,上面留两个槽引水,一个是热水槽,一个是凉水槽……”

    陆凤路对这些琐事也不厌其烦地听着。

    过了一会,李瑕避开旁人,进到了雅间。

    陆凤台指了指满桌丰盛的菜肴,道:“知你喜欢吃肉和菜,特地点了肥楼最有名的炙羊肉。”

    李瑕也不客气,大大方方落了座,拿起筷子便吃。

    陆凤台道:“聂仲由并不信任你,看起来,他好像是把联络高长寿之事交给了你,还布置了聂平掩护你,但实则,此事他是打算自己办。”

    “他自己办?联络的信物都在我这里,他怎么自己办?”

    “但高长寿并没有因为那令牌来联络你啊。”陆凤台道:“说明高长寿是聪明人,看到你拿出令牌,一定会去查你的背景,到时聂仲由就可以独自联络他。”

    “你怎么知道?”

    “聂仲由今天见了城内的一个郎中,名叫封妙手,此人以前是我们的军大夫。明白了吗?他只是用你来混淆视线,他唯一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李瑕道:“可惜,还是你计高一筹。他才想找封妙手,你就猜透了他。”

    “不是我高明,只因我是地头蛇罢了。”陆凤台感慨道。

    他有些遗憾,遗憾聂仲由身边始终避不开议和派的眼线,但这次立场不同,他也没办法。

    陆凤台又道:“我与聂仲由不同的是,我更能信任别人。”

    李瑕已夹了最后一块炙羊肉,细嚼慢咽地吃完,漱了口,抹了抹嘴,这才道:“陆都头待人确实比聂仲由更好。”

    “吃完了?”

    “吃完了,谢谢。”

    “我带你去见杨雄。”陆凤台道:“我们按你的计划来做,放长线,钓大鱼。”

    “你信我?”

    陆凤台点点头,很诚恳地说道:“我说过,我很欣赏你,也信任你……”

第15章 相救

    牢房中,杨雄被绑在架子上,浑身上下已是遍体鳞伤。

    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陆凤台那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今天怎么样?招了吗?”

    “禀都头,他还是不开口。”

    陆凤台又道:“这是李瑕,往后他可随时过来提审犯人,你们配合他。”

    “是……”

    杨雄无力地抬起头,耷拉着眼看去,只见陆凤台身边站着个俊逸不凡的年轻人。

    这人腰间佩着一柄长剑,正很感兴趣地盯着他。

    对视了一眼,杨雄又低下头,懒得理会。

    李瑕拿起长剑,点了点杨雄身上的伤口,随口与陆凤台说着话。

    “看来用了不少刑了,他不肯招供是吗?”

    痛感传来,杨雄却是哼都不哼一声。

    “是,你有什么办法审他?”陆凤台道。

    “我听说把人关进小黑屋里,不让见光,不让见人,很快就能让人意志崩溃。”

    “我不太信。”

    “不妨试试?”

    杨雄听着这对话,注意到这个名叫李瑕的年轻人并不是淮右口音,倒像是江南那边的人。

    他对李瑕颇有些不屑,认为也许是个衙内仗着父辈的权柄领了差遣,跑来瞎闹一气……但也好,关什么小黑屋总好过在这里受刑。

    “那试试吧。”陆凤台道:“你们两个,按李瑕吩咐的布置。”

    ……

    等杨雄被带了下去,陆凤台与李瑕相视一笑。

    “你打算何时动手?”

    “就这两天。”

    “这么快,不会引起他怀疑吧?”

    “不会。”李瑕道,目光四处打量着,熟悉着这里的环境。

    陆凤台也不多问,道:“好,那你看着安排即可。对了,你可有取字?”

    “没有吧。”

    “忙完此事,我带你去见节使,为你赐字。”

    “谢都头。”

    李瑕的口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还下意识在一把椅子上轻轻敲了一下,似乎更关心那椅子的材质。

    他这个小动作落在陆凤台眼中,陆凤台便微微觉得有些好笑,看得出来,李瑕这人不喜那些虚的,在意的是能落在实地的好处……

    ~~

    杨雄在黑屋子里也不知呆了多久,渐感崩溃。

    他本来以为这不是刑罚而是休养,然而,在这里,目之所及始终是一片黑暗,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像是与世隔绝。

    他被捆着手脚,想睡却又睡不着,找不到任何事可以做,感到闷得厉害,难以形容的孤独与恐惧感逼进他的心里。

    无尽的漫长与等待中,正当杨雄感到自己要疯掉的时候,门开了。

    来的没有别人,只有李瑕。

    杨雄眯着眼,看着李瑕拿着火把走进来,莫名地竟不愿把目光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移开。

    他恍惚中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李瑕问道:“你肯招了吗?你的同伴在哪里?”

    杨雄摇了摇头,哪怕害怕被这样继续关着,他还是不肯开口。

    他还怕自己一开口会哭出来,求这个年轻人带自己回刑房。

    李瑕蹲了下来,想了想,道:“好吧,你是条硬汉。”

    他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给杨雄看了一眼。

    杨雄一愣,眼眶忽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

    “噤声。”李瑕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了,吕太尉让我来的,我问你,你有哪些北面的情报能告诉我?”

    杨雄终于开口说话,他嗓子哑得厉害,汉语说得很好,因大理国用的也是汉语。

    “你……真是吕太尉的人?”

    “是,我时间不多,你快把情报给我。”

    杨雄摇了摇头,道:“不。”

    “为什么?”

    “你们这些宋人要卖了我们……要是情报给你了,你就不管我们了。”

    李瑕道:“我不会不管你,你先把情报给我,我会设法救你出去。”

    “不……你骗我……你先救我出去,我要问过少主才知道能不能信你。”

    李瑕皱了皱眉,不悦道:“我怎么救你出去?我混进来都费了千辛万苦。”

    杨雄道:“我不管,你休当我是傻子好骗。”

    两人对视了一会。

    “好吧,我尽力一试。”

    李瑕终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离开小黑屋,走到长廊尽头,只见陆凤台正负手站在那。

    “如何?”

    李瑕道:“我已取得他的信任,今夜便可动手。”

    “也是。”陆凤台笑了笑,道:“你若真苦口婆心与他说,他反倒起疑。恰是表现出不愿救他,他才会逼着你带他出去。”

    “这样最快,我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走吧,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什么?”

    “你不是想要宅院吗?”

    ……

    这是一间不大的一进院落,西临城隍庙,北临逍遥津,南面不远是闹市,但闹中取静。

    陆凤台带着李瑕看了一圈,道:“如何?你可在这院中习武,大澡盆子可放在那个屋中,那边养几只鸡下蛋,正好是下风口,鸡味不会进屋。”

    李瑕看了看,见这宅子虽然不大,但陆凤台确实是有心了。

    “很满意,谢都头。”

    陆凤台道:“自家兄弟,不必见外。你既满意,我便着手办房契,等这桩差事办完,你即可搬进来……有句话怎么说的?有恒产者有恒心,往后你留在淮右效力,没个落脚的地方怎行?”

    他拍了拍李瑕的手臂,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句。

    “不过……你为人务实,这是好事,但要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男儿当世,还是该以功业为重,明白吗?”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陆凤台眼神诚挚,后面这一句提醒显然是出自真心。

    他遂拱手道:“谢都头提点。”

    “都说了不必见外,我年长你许多,当得起你一声哥哥……”

    当李瑕离开这个小宅院时,回过头看去,只见宅畔有一株桂花树,风景颇佳。

    他心中却是暗笑了一句。

    “说是淮右军饷欠了一年,庐州城防三年未修,但看来还是很有钱啊……”

    ~~

    这天夜里,黑屋子的门再次被打开。

    杨雄抬头看去,见李瑕再次进来,不由感到无比欣喜。

    待李瑕迅速解开杨雄身上的绳索,杨雄竟是哭道:“恩公,大恩……”

    “闭嘴,换上这身衣服。”李瑕递过一个包裹。

    也许是因为在这黑屋子里呆得久了,也许是因为李瑕语气中有种让人折服的魄力,杨雄很是顺服,飞快就换好了衣服。

    “你先补充点糖份和碳水。”

    李瑕又抛过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馒头和甜糕。

    杨雄心道:“嘿,说得那般雅致,让人听不懂,原来是让我吃东西啊。”

    他本来火急火燎地想要杀出去,此时不由觉得这恩公办事真是细致。他腹中确实饥饿,于是拿起馒头便啃。

    他啃食物的这会功夫,李瑕从外面拖了一个晕迷的守卫进来,拿绳牵捆了,用包馒头的布把这守卫的嘴塞住。

    “你听着,跟我走出去,路上不要慌、不要叫。”

    杨雄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以为李瑕劫自己出去一路上该是打打杀杀,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简简单单,却又让他不得不服气。

    这些宋人就是脑子活络,做事细致……

    ~~

    陆凤台站在高楼上,看着李瑕把杨雄带着离开,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都头,真不用派人跟着吗?”樊三低声问道。

    “不必。”陆凤台道:“万一露了陷,只会让杨雄怀疑李瑕。”

    “可,都头不是觉得李瑕也许有问题吗?”

    “他们逃不掉,要逃,必须有聂仲由的配合,而聂仲由身边有我们的眼线。”

    “是。”

    陆凤台微微带着叹息,又道:“李瑕是个聪明人,我真希望他能做出聪明的选择……”

    许久之后,李瑕又回来,走上了高楼。

    “我把杨雄安置在我家了。”

    陆凤台知道李瑕说的这个家就是今天自己送他的宅院,笑了笑,问道:“他说了吗?高长寿人在哪?”

    “说了。”

    陆凤台转过头,眼神中光芒闪动。

    “他们有个联络方式。”李瑕道:“城隍庙前有块牌坊,在牌坊西边柱子上刻上这个记号,次日夜里,高长寿会和他在城郊的藏舟浦碰头……我没机会先问你,直接就带着杨雄去做了记号。明日,你只要假意在城中搜捕逃犯,高长寿会知道杨雄已经脱困,夜里便会赴约。”

    “城隍庙那边人多,又有许多地方可以望见那块牌坊,看来是很难在高长寿看记号时就捉住他了?”

    “是,在城隍庙捉人,也许只能捉住一个去看记号的,不如在藏舟浦动手。”

    陆凤台又问道:“还有情报吗?”

    “在逃的四个人,高长寿,年纪二十上下,身量修长;高明月,是高长寿之妹,十六岁,这兄妹二人相貌出众,一露面该很容易认,想必是一直躲着。

    另两人都是高氏家臣,一个名叫白苍山,年纪四十左右,是个文人;一个名叫洱子,是个三十岁的矮壮大汉。”

    陆凤台终于得到这份消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些蛮人,起名不是长寿就是明月,不是苍山就是洱海,没讲究。”

    他想了想,又道:“那就明夜动手,到时你带着杨雄去藏舟浦,等高长寿他们出来,我们一举将他们拿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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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