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俘虏
渭河北岸,一千余骑向东驰去。
烈风拂过汪直臣的脸,他纵马而奔,心中实在是不解。
为何刘黑马不调凤翔府驻兵增援?为何刘黑马兵势犹在,且见到了援兵已至,却还败退?
战意未免有些低了,不符三峰山之战打出的名将声望。
五千余骑兵于平野败于七千宋军,连他都替刘黑马感到窝囊。
连奔十余里,入了夜,汪直臣放缓马速,遇探马回报。
“报,廉公正在前方……”
汪直臣驰马缓缓又行了一里,赶进一个村落,正见村口破庙中亮着篝火。
“廉公!刘黑马竟败逃了,我们守凤翔……”
廉希宪抬手,打断汪直臣的话,道:“速引兵回京兆府吧。”
“京兆府?”汪直臣大讶,“局势何至于此?李瑕不过区区数千人,关中诸州城驻军相加犹有两万余众……”
“若刘黑马不降,关中诸城不需增援李瑕也拿不下。”廉希宪缓缓道:“但若他降了李瑕,你我也只来得及赶至京兆府。”
“降?”
这一字入耳,汪直臣已完全愣住。
他实难想像,以大蒙古国之强盛,怎会有蒙古世侯向宋地将军投降?
不可思议……
~~
夜幕降下。
卸下步人甲的宋军士卒们扒掉身上的衣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姜水河边,躺下,任河水冲刷着小腿。
他们是这一战中最辛苦的人,披着近六十斤的战甲来回奔走,保护身后的同袍,已没有人再要求他们清理战场。
姜水河上铺满着尸体,已成了一条血河,他们并不在意,只想要凉快。
有士卒驱着俘虏搬运尸体,扯着嗓子喊道:“都别喝这水,万一染了疫病。”
“老子知道!”
“也别洗了,大帅说了,天气热,战后万一发瘟疫,不是闹着玩的。”
“好……”
把脚探在河水里的重甲兵们往岸边挪了挪,依旧躺着,无力爬起。
但累归累,犹有人忍不住大声笑喊。
“万胜!”
“还喊?都喊哑了……”
“哈哈,万胜。”
“又不是头一次胜……”
欢呼声传到大营。
大营里的士卒亦欢呼雀跃,但也有人在哀悼战死的同袍,笑声与哭声汇聚,像是在诉说这让人又喜又悲的战场。
马嘶声已远去,马群正在被赶往大散关。
偶有骏马回望夜色中的战场,眼神似通人性,带着悲伤之色。
死去的马匹则被宋军士卒剥皮拆骨,架在一团团篝火上烤着。
大帐外,篝火旁,刘元振正被五花大绑着丢在那儿,热得满头大汗。
他出神地看着篝火中散落的余灰飘起又落下,感觉它们就像自己的心,已成了死灰。
今日一战,刘黑马在被包围了一个下午之后,终于落败而逃,仅一千四百余骑渡过姜水浮桥。
最大的伤亡也是当时出现的。
之后,宋军调转头来,与大散关守军包围了他这一部人。
军中俘虏,只怕已有近三千之数。
“又是这样被俘了……”
让刘元振最难耐心伤的便是这个“又”字,想到这里,情绪上来,欲哭,无泪。
“李瑕在哪?!”
他忽然叫嚷,以头撞地。
“李瑕在哪?!让他来见我……”
~~
李瑕还在指挥士卒与民夫清理战场。
他是冷静到无趣的人,打了胜仗也并未沉浸在兴奋之中,更担心的还是炎炎夏日万一出现的瘟疫,于是仔细叮嘱士卒尽快掩埋尸体。
之后,则是探视伤员。
……
帐篷里哀嚎声不止,陆小酉听得一声“大帅”,想要支起身来,又听李瑕说了一句。
“都别起来,躺着……可缺伤药?”
“大帅放心,不缺的……”
好一会,李瑕与军大夫聊完,终于走到陆小酉身边。
“大帅。”
“别多礼,伤得重吗?”
“不……不重,没事的,半个月就能好。”
“你又躺在担架上了,场面有些熟悉。”
“是末将没用。”陆小酉羞愧应道。
蓦地,他又想到在临安受伤时被严云云取笑的场面……这次又打了胜仗,要是也能让她知道就好了。
之后再想想,陆小酉还是消了这念头,决定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娶个媳妇。
李瑕自是不知他这些奇怪又简单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大将之才。”
说罢,往别的帐篷走去。
陆小酉还是撑起身子,默默在背后向李瑕抱拳相送,这才肯躺下。
兀自体会着心里的骄傲,以及对未来的盼望。
“嘿,大将之才……”
~~
夜更深,李泽怡走进帐篷,看了看陆小酉身上的伤势,问道:“还能好吗?”
“能,戴着护心镜。”
与往常一样,陆小酉并不在意李泽怡语气中有些居高临下的口吻,反问道:“你骑马去追了?后来斩首几个?”
“一个,又生擒了三个,已报给刘统制。”
“那你记得,是一个三贯加三个五贯……还有,加上前面的功劳,已经能转资了。”
陆小酉说着,自顾自地为他算起来。
“一个三贯加一个五贯,是八贯加十……”
李泽怡不耐,道:“已录过了。”
换作别的校将或许又要生气,陆小酉却不气,只是道:“那就好。”
“倒是真没想到,最后还真能骑马去追敌。”
李泽怡感慨一声,想了想,解下腰间的水囊放在陆小酉床头,道:“早些好起来。”
神态语气,彷佛陆小酉才是他麾下的士卒一般。
但他却浑然忘了,战时,他其实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听陆小酉的指挥……
~~
快天明时分,李瑕才回到中军大帐。
刘元振已在篝火旁被烤得大汗淋漓。
“李瑕!有本事你杀我啊……”
“若想杀你,兴昌六年成都之战时你已经死了。”
刘元振不由一滞,再想说些什么,李瑕却已跨入大帐。
黎明时,篝火终于熄了,宋军士卒也未再点火。
刘元振终于感到渐渐凉快了些许,躺在地上似睡非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大帅,廉希宪只怕已赶回京兆,若再不肯相见,时机便逝……”
刘元振迷迷湖湖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双登云履。
他缓缓抬头,只见贾厚正被两个士卒看着,站在大帐外。
“二……二舅……”
刘元振本想问“二舅也被俘了吗?”但再想到方才那句话,心知贾厚是随刘黑马逃了之后又再次过来。
再一想,他已明白了。
贾厚眼眸一低,扫了刘元振一眼,并未说话,眼神却很复杂。
同样当过李瑕俘虏的舅甥二人便这般一站一躺,感受着这难堪的气氛……
终于,帐内传来李瑕的声音。
“带使者进来。”
有士卒上前,一把提起刘元振,丢进大帐中。
帐内,先入眼的是一张大地图,李瑕并未特意收起来,那山川河流间画着一条条行军路线……
刘元振愣愣看了一会,知道这一战败得不冤。
李瑕准备得太久、也太细,莫说汪直臣的援兵没能渡过渭水,哪怕是凤翔府再有援兵,宋军能再从大散关再调出千余兵力。
另还有斜谷关。
分批压上,为了留作后手而已……
战已战过了,再看这些亦无用,唯在心中添一缕悲凉,刘元振转过目光,只见除了这地图,大帐内简洁异常,仅一卷草席,一根长槊……之后,李瑕已披上了盔甲转过身来。
只是见使者、俘虏,披甲做什么?
刘元振能懂他,既是战场,李瑕就时刻做好准备。
这就是这么个无趣的人,但也确实太过于出众了。
“见过李大帅。”
贾厚施了一礼,径直道明来意,道:“今已见识大帅神威,我欲与大帅谈谈正月时未竟之事……”
“别急,还有一位。”
李瑕将佩剑在身上挂好,仔细、有条不紊的样子。
“大帅,人带来了。”
帐外有人通传一声,又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丢进来。
刘元振定眼一看,却是刘元礼。
“五郎?”
“大哥?二舅?你们……这……”
刘元礼不可置信,已呆滞下来。
三人各自回想到成都一战时受俘的场面,羞愧难抑,都恨不能扎到地上……
“都出去吧,离帐二十步,不得让人靠近。”
“那大帅是否有危险?”
“无妨。”
李瑕吩咐过后,方才转向贾厚,道:“开始吧。”
相比帐中另外三人,他精神奕奕,像是能发出光来。
刘元振以往还能欣赏李瑕,此时却觉得他很讨厌。
那种远超于常人的坚韧,就很让常人讨厌。
这念头一起,刘元振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承认,相比于李瑕,自己就是个寻常人……
“姐夫愿与大帅再谈正月未竟之事。”
贾厚不去看地上的两个外甥,努力保持着语气的从容,既不说昨日一战,也不谈方才提及的廉希宪赶赴长安一事。
“刘家愿与李家联姻,姐夫膝下,十三姐儿、十四姐儿年岁与大帅正相当……”
空气中还弥漫着战场上的腥膻气,贾厚闻得到,心中也有悲怆。只能说是,已过去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世家大族首先要保证的还是家族的基业。
凤翔府的兵力未调、关中各地还有驻军,刘黑马逃得及时,尚存有谈判的本钱。
这是战前便留好的退路……
但李瑕已抬手,打断了贾厚的话。
“贪了。”
两个字入耳,贾厚眼神立即尴尬起来。
李瑕道:“我说话直,但既然胜败已定,你不必再讨价还价。要谈可以,基调先定下,别贪心,我们实事求是。”
贾厚赔笑道:“恕我冒昧,大帅欲使刘家帮衬,该给的体面却不能薄了。要共济大事,首先当有情份……”
“正月,我好言相劝,未给刘家体面?”李瑕问道:“彼时你们想看实力,现如今实力摆出来了,你们又想要情面、要情份?好话孬话都是你们说了算,岂不贪心?”
“这……”
贾厚低下头,眼色为难起来。
这第一步李瑕既不肯让,刘黑马想要的更多东西李瑕便更不可能给了,那就再难谈下去。
他不敢说硬话,以免谈崩了。
只好将目光瞥向刘元振。
刘元振会意,无奈地闭上眼,仰起脖子,道:“二舅不必与他多说,且看他不过数千兵力可得关中否?我与五弟绝不怕死!”
“好。既然如此,大可成全你们……”
李瑕话到一半,贾厚抬眼看去,见其眼神坚冷,不由脸色大变。
“大帅不可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第651章 开诚(为盟主“八一路古天乐”加更)
凤翔府。
唐时,凤翔府与成都、京兆、河南、太原合称“五京”,号为“西京”。
刘黑马还有一个官职是“西京留守、天下兵马副元帅”。
凤翔亦是他的根基之一。
昨日一败之后,他仓皇率残军撤退,连夜逃回了凤翔府。
幸而府城还在。
刘黑马担心的不是宋军,而是怕廉希宪会先控制凤翔府。
战前,他与廉希宪说“若胜,则收复陇西”,但没说若败了要如何。
两人都不敢说,所以相对无言。
若败,刘黑马便打算与李瑕谈谈归顺之事。
太多兵马被李瑕俘虏,儿子在对方手上,汉中、陇西已对关中形成居高临下的夹攻之势。另外,忽必烈未必就能胜过阿里不哥……总之原因很多。
甚至,李瑕曾与贾厚详聊的那些话,也偶尔会在刘黑马心中浮起。
而他之所以还要再决一死战,既是回报历代大汗对他的重恩,也是想尽力保全他的骄傲。
若不打上一战,他对李瑕并不心服口服,也不敢将全家性命全压在李瑕身上。
唯一仗定胜败,才能看清局势,才甘愿。
这是很微妙的心思。
简单而言,刘黑马还是想拼一把,看能否稳住局面。
投顺还弱小的李瑕,只是到最后迫于无奈的选择……
廉希宪看得明白刘黑马这个心思,当然看得明白,刘黑马不调凤翔府驻军,保存退路的心思已很明显。
故而说“请刘公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言下之意,同意让他全力一搏,再做决择。
廉希宪也无奈,否则若再逼迫,只恐刘黑马连战都不愿一战。
战一场,至少还有胜机,
再调汪直臣增援,努力求胜。
但最后,还是败了。
廉希宪仅比刘黑马早半日退走,来不及控制凤翔府,干脆领着心腹直奔京兆府。
这是已不再信任、也没有理由再信任刘黑马了。
因其将家族之利置于朝廷之上,战前留有退路,战时见援兵已至犹先溃逃,暗揣反复之心。
刘黑马深知自己已不得信任,归顺李瑕已是保全家业更好的选择。
他还有与李瑕谈条件的底气,战前便已算得清清楚楚。
临桃之战后剩下的一万五千余战力,五千余奇袭汉中尽没,五千余决战于渭水仅余一千四百人得归……但还有五千精骑散布各地。
而关中各州县、各关隘驻军相加,犹有两万余众,虽说战力差些,守城还是够的。
且刘黑马镇守山西、陕西近二十年,在军中地位远高于廉希宪等人。
只看一点便知,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之际,敢动廉希宪、商挺,却不敢动刘黑马。
反观李瑕,眼下虽有一万精兵北伐,但陇西空虚,李瑕真敢带兵深入?又如何取得关中?川蜀连年战祸支撑得了这样的大战?取关中之后如何防御?
李瑕需要他刘黑马投效,这一点母庸置疑。
甚至早在年节时,李瑕就已经定下的攻取关中的策略,即,收服他刘黑马。
但,如何谈,其中差别却极大……
~~
“有话好说,大帅欲争关中,万不可争一时之气……”
宋军大帐之中,贾厚眼见李瑕真敢杀人,已面露焦急,苦劝不已。
这便是他以眼神示意刘元振说硬话的原因。
硬话教刘元振说了,他才好说些软话,再把局面挽回来。
李瑕却没有这么多技巧,也从不虚以委蛇,神色始终坦然,语气冷静中带着些许真诚。
“并非争一时之气,你们若没有谈的诚意,两个俘虏杀便杀了,我大可不谈。”
贾厚微惊于李瑕能如此坚决,作揖道:“有诚意,恰是因有诚意,家姐夫才想要嫁女于大帅。”
“这是诚意吗?”李瑕反问道:“这不是想贪我的势吗?”
贾厚没想到他这般直接,又是一滞,终于也开诚布公,道:“既说到势,现今刘家之势,犹不小。”
“小不小,我不与你争辩。”李瑕道:“正月时,我认为我兄长娶刘家女为正妻,正好相配,但现在,刘家之势更小了许多。”
贾厚不屑,维持着礼数,缓缓道:“家姐夫欲与大帅亲上加亲,让令兄娶十二姐儿,大帅则……”
“你现在叫我大帅,若我松口了,明日你便直唤我名字,后日,刘黑马便要对我颐指气使,到时是我争天下,还是他争天下?”
明明是平平澹澹的语气,然而“争天下”三字入耳,刘元振、刘元礼抬起头,还是觉得李瑕好狂。
贾厚则有些见怪不怪,应道:“姐夫并不敢有如此志向。”
李瑕道:“故而,他败给我了。”
两人争的看似是刘黑马嫁女于李瑕或李昭成,实则是刘家归附后的地位。
“大帅恕我冒昧。”贾厚无奈,只好挽起袖子,指了指挂在帐中的地图,问道:“可否容我为大帅介绍关中形势?”
“可。”
“此地是凤翔府,有驻防兵力三千余人,姐夫引兵归后,犹有五千人,府城位于渭河以北,四野开阔;此地是郇州,为防斜谷关的宋军,布兵两千人……”
贾厚侃侃而谈,先沿着渭河往东指过,又沿着泾河向北,再沿着黄河说东面防务,最后圈了圈商州、潼关一带,说了一个个城池、关隘的兵力。
“反观大帅,如今不过是在关中最西面占了一个据点,兵力如何面对整个关中?”
李瑕反问道:“你还真能将关中兵力如实报给我不成?夸大其词而已。”
“但可以确定,若无刘家,大帅不可能占据关中。”
“我已有数万战俘,不需太久,即可练出数万大军。”
“不需太久,姐夫亦可从关中练出兵马,关中有这个人口、钱粮。”贾厚问道:“但不知蜀地可否支撑得起数万大军北伐的粮饷?”
“你若不信,到时看看?”
贾厚笑笑,道:“大帅唯有早取关中,方可应付蒙古之势。否则,待汗位之争结束,大祸临头矣。何必呢?”
李瑕反问道:“刘黑马又为何不早降,非要等到二子被俘,损兵折将,何必呢?”
贾厚看都不看被捆在那的刘家兄弟,澹澹道:“姐夫有子十四人,折二子无妨,且兵马犹众,折损得起。”
“但这两个儿子最出色。”李瑕道,至于刘黑马还有多少兵马,他懒得争论。
刘元振、刘元礼难得听李瑕夸了他们一句,却是面露尴尬之色。
贾厚再次执礼,问道:“大帅为何一步都不肯退让?”
“久在悬崖边,没学会退。”
“大帅未免太倨傲了。”贾厚气得一跺脚,拂袖道:“若如此难相处,姐夫不附也罢!”
“好。”
李瑕沉得住气,因看得清局势。
刘家有势,须借。
但分寸不能丢。
贾厚深深看了李瑕一会,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李瑕倚重刘家了。
不是没有过机会,在正月时,两人深谈过一次。
正是那次,李瑕直视着他的眼,推心置腹、直言不讳。
“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
但当时,没见到李瑕的实力,贾厚只以为这年轻人是大言不惭。
一个由弱宋暂时任命的蜀帅,年少狂妄,毫无根基便敢妄言取天下,岂不可笑?
之后,却见其人施谋用略,气吞四万大军……场场大胜应接不暇。
终于,李瑕的实力摆开在眼前。
贾厚却已错失了当时的机会。
如今回想起来,才知李瑕其实是句句发自肺腑,字字出于真心……
“既如此,由姐夫亲自与大帅谈,可好?”
“可以。”
~~
三日后的深夜,炎帝陵。
刘黑马竟是只带了贾厚前来。
甫一见到李瑕,他开口便道:“我诸子当中,唯大郎、五郎最贤,余者皆庸辈,并无敢反抗蒙古之心。”
“意思是,今夜我若不放你回去,我便得不到刘家的归降?”
刘黑马叹道:“我老了,死则死矣,只盼以残躯救回两个儿子。”
李瑕依旧明白刘黑马的意思。
今夜能谈妥,那万事好说。但刘黑马肯只身前来,并非是就决定投降了,还要看条件,若条件谈不妥,李瑕不管是拿下他还是杀了他,刘家其余子弟将继续效忠忽必烈。
“也好,既事关刘家往后形势,你们几位主事人一起谈吧。”
李瑕遂招了招手,让人将刘元振、刘元礼也带来。
刘黑马既有孤身赴会的胆魄,李瑕也不怕这父子三人加贾厚一个书生能伤得到他,何况这里已是他的地盘,外面还有层层重兵。
夜色中,五人便这般站在陵祠的石阶下。
好一会,刘黑马抬头看向陵上的石碑,喃喃道:“我是契丹后裔,并非炎黄子孙。”
他先是拉远与李瑕的立场。
李瑕道:“辽国不在了,你们总归要有个归属。”
两人语气都很平和,没有了战场上的冷酷。
并非是他们忘了将士们流的血。
而是,将士们流的血,就是为了促成他们接下来要谈的形势。
政治是一桩很微妙的事,它的中心是利,包括小利,也包括天下大利。
战争也好,谈判的机锋也罢,都只是为了实现利的手段。
而两人说话也不似李瑕与贾厚谈判时那样的争锋相对。
因为他们都看得清情势,也做得了主……
“归属?”刘黑马反问一句,道:“论归属,大蒙古国更能接纳我们这些契丹人。赵宋却连北人都接纳不了啊。”
“这不是蒙古与赵宋之间的问题,而是文化。”李瑕问道:“辽灭以来,刘家说的话、写的字,作的诗书文章,是谁家文化?”
“这是金国教我们的啊。”
“这是先贤教化你们的,汉家先贤。”
“陛下已开汉制。”
“我说过,忽必烈不彻底,不如我。”
刘黑马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喃喃道:“功过是非,无甚好辩的,我一契丹后裔,还须为汉制再做多少你才觉得够?”
李瑕道:“我明白,这些是情怀,你们有情怀,但我要你服我,只说情怀不够,得讲实力。这才是世间的‘现实’。”
“不必谈实力了,你有多少实力,不会与我实言。”刘黑马叹惜道:“谈谈你能给我什么,如何?”
他们很平静,不像李瑕与贾厚争辩时那般激动。
因为之前只是争辩,现在却是要做决定,做决定时更在乎“现实”。
李瑕想了想,并不马上回答,反而说了句题外话。
“汪忠臣也愿降我,我没接纳。”
“为何?”
“你们这些北地世侯值不值得招降,我须有个标准,思来想去,论迹不论心吧。”
李瑕并未放松警惕,手依旧握在剑柄上。
他的语气却很随意。
“若论心,人人皆可招降,却也人人皆可杀。譬如汪世显,他有过归宋之意,汪忠臣、汪德臣兄弟,也有安抚百姓之心;譬如你,哪怕到今天这一步,你依旧还想效忠于忽必烈,被我逼到没办法了,犹想与我讨价还价……你们这些人,保全家国、传承汉法的情怀有,但首先还是将家族置于首位。
人之常情,我若要杀,得杀光所有北人。
故而,我论迹。汪家安抚过利州百姓,但随阔端屠蜀,手底下亡魂远超其救活之数,该杀;你多次向蒙古主请命,救活过北地百姓数万,远超战阵之中死于你手的兵士,可招降。”
刘黑马并不领情,道:“你的意思,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还该感激你?”
“不错,确是这意思,劝你要珍惜。另外,我不止给过你一次机会。”李瑕道:“成都一次,陇西一次,算上这次,我若决心要杀你们,你们可能已死了三次。”
这话有些难听。
但刘黑马反驳不了。
他勉强笑了笑,缓缓道:“你未助浑都海攻关中,多谢。”
也只有这一次,他最服气,事关他镇守之地无数人性命,也不得不谢。
“我与廉希宪说过,我远比你们有原则。招降也是,我说我的条件,你同意便点头,不同意,今夜我杀你们四人,之后让你刘家子弟守关中,那又如何?”
刘黑马微微皱眉,道:“条件,我先说。”
“也好,但只怕改变不了我的主意。”李瑕抬手,由他先说。
刘黑马感受到李瑕的干脆与坚决,踱了几步,沉吟着,终于还是开口推测着局势。
“我若不降,你眼下兵力太少,便是能取关中,至少要在一年半载后动兵,吸纳俘兵,准备粮草,哪怕川蜀能扛得起,也不可能更快了。”
“我可以先趁势取凤翔,你初败,士卒并无战心。”
“但这是逼刘家与你死战,你该明白,渭河一战,我未尽全力。”
“你便是调出凤翔驻兵支援,依旧会败。”
“我若死战,你也伤亡惨重……好,只当你今夜杀了我便能取下凤翔,到时廉希宪必已整备好京兆府守势,一旦战事连绵,川蜀势必支撑不住。而宋廷恐战祸,必要罢你兵权。”
“忽必烈也撑不住。”
“你欲放阿里不哥下中原不成?”
“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廉希宪为保大局,并不敢反攻凤翔,对恃一年半载,之后,被我击败。”
“即便如此,这一战至少要三年,你已错过了汗位相争的时机。”刘黑马道:“这还是你所有计划都顺利的情况,而廉希宪绝不简单。”
“对你而言,重要的是,刘家也会在这三年战祸中被连根拔起。”
刘黑马沉默了一会。
他终于有些无奈,开口道:“说我的条件,我会助你攻下关中,你放回俘虏,往后由刘家统兵坐镇凤翔府,总管军民事务。此外,你娶我女儿,生下子嗣,传承事业。”
“我也说我的条件。”李瑕道:“俘虏不必放了,刘家现有兵权可由刘元振、刘元礼统率,在我麾下听我调遣、依我军法,往后军饷、封赏亦由我调派,这也意味着,你们得交出关中之军民财权……”
“不可能!”
刘黑马已大怒。
没了封地与财权,士卒粮饷由李瑕调派,兵权还是兵权吗?
他径直大喝一声。
“你这是要我之子孙,给你当赵宋治下如走狗般被驱使的武将?!”
若说在李瑕眼里,世侯们是投降蛮夷的汉奸走狗,但在刘黑马眼里,他们事实上是中原的独立诸侯,裂土自治。
相比蒙古的宽松,赵宋对武将的制约要厉害太多。
赵宋才是动辄怪咎武将的那一方。
说句更难听的,在刘黑马看来,赵宋的武将才是皇帝任杀任惩的走狗。
这是任何世侯都不愿背叛蒙古、尤其是叛蒙降宋的关键原因之一,绕不过的坎……
“今日你便是杀我四人,我绝不答应!”
“不是赵宋治下那种地位的武将。”李瑕还很平静,道:“是我的武将,开国大将。”
“你不觉得自己狂傲得可笑吗?!”
“不觉得,恰是我有自信,才能做到往后不对你的子孙毁诺翻脸,甚至刀斧相向。你认为忽必烈真就能放任世侯掌兵权?就算他能放任,他子孙能吗?眼下与你们虚与委蛇罢了。世间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今夜我只与你开诚布公。你该看的不是一时的显赫,世侯权柄,注定是镜花水月而已。看清楚,谁才有真正的容人之量。”
李瑕目光坦诚,认认真真又道了一句。
“若借前人述志向,任帅一方,赵彦呐与孟共,我不做赵彦呐;开国立业,赵匡胤与李世民之间,我不做赵匡胤。”
刘黑马看着李瑕的眼,竟是愣住。
李瑕太年轻了,却堂而皇之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刘黑马又忽然想到,李世民之所以能容得下各式各样的开国大将,岂不正是因为其人年轻?
年少而创大业,方可称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方有强大之自信,方有能容人之雄魄气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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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2章 屈突通
渭水之战在七月十二,而今夜正是三日后的中元节,该拜祭先祖。
炎帝陵前,五人对谈了许久,却还是立于石阶之下,未得结果。
石阶旁,是一块块石碑。
偶尔月光从云层间透下,能让人勉强看清石碑上饱经沧桑的斑驳文字。
“火德开统,连山感神……”
刘元振双手受缚,站在那,听着李瑕与刘黑马的言词,一直紧闭着嘴。
好一会,他低头,将碑文看完。
最后一句是“盛德不孤,万世同仁”。
“盛德不孤,万世同仁。”刘元振心里念叨了一句。
之后,他听到李瑕以李世民自励。
莫名地,这一瞬间刘元振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自比唐太宗,李瑕太狂妄了……但,输给这样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这念头一出,近日来压在刘元振脑子里的重担彷佛被卸下了大半,让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且不谈李瑕有无这个资格,总之是在以前人自比。
那他刘元振又该自比于谁?
隋唐乱世,突厥可远没有如今蒙古之势,也没有如他刘元振这般卓然不凡的世侯……
思来想去,一个名字跃进脑海,刘元振不由摇了摇头,感到有些羞愧。
但愈想,愈觉得有些相似。
屈突通。
屈突通出身东胡,与契丹同族异部,擅骑射,好武略,有勇有谋,可谓与他相类。
且其人有仁心,曾在隋文帝面前谏言“臣一身如死,望免千人性命”,正如刘家所为。
经历也相似,兵败被擒。
不过,屈突通之后追随秦王,平定薛举、王世充……
刘元振更加羞愧,骂自己不已。
如何能这般便开始考虑投降之事?
偏脑子里又有个声音在说着。
“一心纯诚,遇明主,宁限于两国尔?屈突通守节,求仁得仁,故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汝之志向,堪比千古名将否?”
刘元振遂想道:“我虽有比肩千古名将之志,而李瑕微末,岂可称明主?”
“汝败于其手,三矣;束手就擒,二矣。若李瑕不可称明主,汝三败二擒之人,犹自比于名将?岂不可笑?”
刘元振不由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明知道比不了屈突通。
“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
“会取安西将报国,凌烟阁上大书名。”
“……”
脑海中这些话语越来越密,刘元振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已经是想要投顺李瑕了。
不想承认,但确实想。
他目光向刘黑马看去,夜色中看不清刘黑马的眼神,只感受得到刘黑马依旧不悦。
“父亲。”
刘元振终于开了口。
当先转过头来的却是李瑕,看了刘元振一眼,像是看穿了其人心思。
李瑕遂点点头,道:“也好,让你们父子先商量。”
说罢,他径直往边上走了几步,竟根本不在意刘黑马是否会解下刘元振、刘元礼身上的绳索,试图逃脱。
刘元振并未急于解脱捆缚,而是向刘黑马道:“前些日子,陛下加李璮为江淮大都督,赐金、银符共六十余枚,褒赏奖谕再三。然而,孩儿得到京中消息,在这之前,粘合南合、张宏等人,曾向陛下进言,称李璮必反。”
“我知道,安抚、姑息之策罢了。”刘黑马叹息一声,“陛下正与漠北交战,山东事态又不妙,这也是我肯与李瑕谈条件的因由之一。”
刘元振却还有另一层意思,又道:“若旁人不知李璮之反心,只当陛下待诸世侯一般宽厚。”
他虽还被捆着,却终于在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有了评点江山的气概。
“如今陛下待李璮优握,是姑息之策、是虚情假意。那,安知待父亲之优握与器重便是真的?有朝一日四海归一、休兵晏民,又有谁真个能容忍世侯裂土分疆,手握兵权?
父亲岂不见史天泽每每推辞、转授都元帅之职,窝阔台、蒙哥不溢赞美之词?由此观之,蒙古可汗,并非真气量恢宏。不夺世侯之兵权,非不愿矣,实不能矣。而陛下天威难测……”
刘黑马叹息一声。
他比长子更明白,无论如何,忽必烈待世侯更宽松,这点是母庸置疑的。
李瑕方才说的意思,是要夺刘家的兵权,比蒙古严、但不会像赵宋那般猜忌制衡。
刘元振所言,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但眼下形势所迫,听听这些话,有个台阶下罢了。
“孩儿以为,李瑕为人,坦诚可信。”刘元振又道:“他将条件摆明,而非先欺骗父亲,待往后再行反悔之事,是带诚意而来。”
在他眼里,李瑕的诚信确实是好的。
且是在“兵不厌诈”与“坦诚相待”这方面把握得极好。
两者的区别在何处?
比如,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使者商谈,答应回哈拉和林商议,却在暗中准备,最后斩杀使者,抢先登基称帝。没有人会说他奸诈,因为傻子才会去哈拉和林送死。这叫兵不厌诈,对敌人不择手段。
再比如,忽必烈为笼络北人,平时口口声声“行汉法”,北人听其言、见其行,因此而付诸努力,真心拥戴他。如今他确实登基、改年号,诏告天下实行汉法。这叫言行如一,对自己人坦诚相待。
两者区别在于,双方都是出于真心许下的承诺,才是真正有效的承诺。
李瑕对敌,比忽必烈更不择手段,刺杀、偷袭、欺骗、威胁,各种下作伎俩层出不穷;
而李瑕待人,却比忽必烈更坦诚,条件先摆出来,既然不能容忍刘家再裂地养兵,也不会虚与委蛇,先作欺瞒,一是一、二是二,称得上“直率”。
弱者太直率,只会被轻视,故而一开始所有人都对他爱搭不理。
唯有当李瑕摆出实力,睥睨关陇,这份直率才能成为气魄。
再反观古来多少豪杰,起势前少了这份直率,轻许诺言,欺瞒哄骗,最后毁言践行,再难赎回。
对比到这里,李瑕的直率又成了更难能可贵的优点……
刘黑马默然而立,听着长子的劝说,渐渐也感受到了这些。
“你认为李瑕真能成事?”
“不知。”刘元振道:“但三峰山之战前,父亲可曾想过,三万余兵力能胜十五万大军?”
刘黑马喃喃道:“其实,那是气运啊,天降大雪……在那之前,我以为要死了……”
“那既然形势至此,再赌一把又何妨?”刘元振道:“无论如何,岂不好过关中陷于宋军反攻,家族基业毁于战祸与猜忌?”
这才是关键。
今日谈不拢,李瑕只是失去时机,刘家却已有根基尽毁之虑。
而条件好或不好只是其一,能否遵守亦重要。
更重要的是,李瑕能否成事……
刘元振挺了挺背,道:“当年,父祖孤注一掷,换刘家三十余年显赫,如今时移运转,孩儿亦愿孤注一掷,担负家业。”
刘黑马终于又在长子眼中看到了昔日的光彩。
前阵子,他嫌长子啰嗦,认为五子稳重,结果偷袭汉中一役,五子也是全军覆没。
此时再见长子振作,竟是不再嫌啰嗦,只感欣慰。
~~
李瑕按剑站在那,默默看着刘家父子的身影。
之后,只见贾厚上前,对刘黑马又低声说了良久。
夜风吹来,偶尔能听到贾厚是在复述正月里的对话。
“……三百年之民生潦倒……观其言行,匡扶天下之意志……”
李瑕又退了两步。
他没多劝,相比现在劝说的语言,他过往的言行更重要。
迄今为止,不论实力大小还未有一个北地豪强投效于他。
以往打了胜仗,他都是一个脑袋一个脑袋地砍过去。
必须要结束这种情况了,时间已不多,他需要收服第一个北地豪强,才能发展他的势力。
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相争之际,他也必须尽快取关中,拉近双方的基数。
争天下这是赛场,这是最后一个入围的机会。
李瑕也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很一般。
说是让刘家兄弟分统兵马。但听他调遣、交出钱粮,本质就与赵宋武将相当了,失去了自治一方的权力,刘家拿什么来养兵?
李瑕与赵宋的区别,只看刘家信不信他的用人气量。
至于刘家答不答应,只看他们是否认为形势到这一步了。
李瑕已不能给得更多,他不可能容忍中原之地有世侯自治,这是原则问题……
“条件还未说完吧?”刘黑马回过头,这般问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开口道:“方才说的是最关键一点,刘公答应了?”
“尚未考虑清楚,李帅不妨先把条件说完,老夫再考虑考虑。”
“我兄长会娶令媛为嫡妻,从此刘李两家同气连枝,只须刘氏族人不犯国法,有李家一份富贵长荣,便少不了刘家一份。”
刘黑马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之后,他踱了几步,问道:“如何掌握关中?”
“如今是七月中旬,宋廷只怕还未收到我奇袭巩昌的战报……若能尽早拿下关中,可拖到半年后再上报。之后,请刘公为成都府路安抚使,治理民生政务,我请调张珏北上,调遣安排再待官员就任,又须半年。我有一年多光景可掌握关中。”
“治理成都?”
“刘公征战一世,可愿于废墟之中建立欣欣向荣之事业?”
刘黑马背过身去,抬头看向黑得深邃的天空。
“你真有……廓清帝宇之志?”
“是。”李瑕并不犹豫,道:“今刘公犹不信,无妨,我一点点做给刘公看。”
刘黑马既不说答应,也不拒绝,看过了天色之后,又回头看向了炎帝陵。
“中元节快过去了,你我先拜祭祖先,如何?”
第653章 弃局
七月十六日,长安。
商挺摊开公文又看了一遍。
改京兆府宣抚司为“陕西四川行中书省”,升迁廉希宪为行中书省右丞相、商挺为佥行省事。
这是好事,是恩赏廉希宪、商挺平定关陇的大功。
商挺五十一岁佥行省事,已可算名臣;廉希宪却才二十九岁,虽说是行省丞相,但大蒙古国之行省比寻常国家尚大,可称结结实实的拜相。
可见平定关陇功劳之大。
但商挺的脸色却更为忧虑了。
他已经把汪良臣兵败、陇西失守的消息传往开平。那么,在这些坏消息到达开平之前,陛下已发出了加赏的诏谕。
这非常快,毕竟路途遥远,甚至陛下如今并不在开平,已往北迎战阿里不哥。
结果,大胜恩赏才下,陇西转眼间被李瑕占据
商挺很担忧会影响到东路的战事……
“李瑕。”
喃喃着这名字,商挺又拿出一封信看起来,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看过很多遍了。
信是张文谦写的。
蒙哥死的消息传来后,张文谦最早到河南等地调查是否有人与李瑕勾结。
也正是他查清了当年李瑕北上的真相。
——李璮的谋士王文统,趁金莲川幕府谋划秘事之机,利用杨果试探宋廷反应。
张柔与李瑕之瓜葛也正是张文谦发现,遂有了姚枢招降一事。
没想到,李瑕去了趟临安,再回汉中,其势竟是不减反增,今已攻下陇西。
商挺此时才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南面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金莲川幕府诸人,若及早意识到,本该有机会扼杀李瑕……
郝经,弟子被杀,诗作还被以血字题在墙上,他本该去细查。但张家遮遮掩掩,没及时告诉他实情。
赵璧,经略开封,四年前便该发觉不妥。但没办法,四年前李瑕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竖子。
张文谦,查清李瑕在河南的作为,本该更重视。但当时,张文谦已算很重视李瑕了,先后传书提醒姚枢、廉希宪、商挺。
姚枢,公务繁忙,仅布置了一手便不再关注。但也能说足够重视了,献策请张柔嫁女李瑕,亲笔去信招降,还预料到李瑕若不降,犹可借赵宋之手杀之。
廉希宪,忙于平定关陇之乱,没注意到李瑕设计了汪良臣。但甫一得到消息,便对李瑕惊为天人,打起全部心力应对,最后还亲赴凤翔府。
便是他商挺,一得到提醒,立刻便下令“军中严符信,以防奸诈”,防止李瑕遣细作北上……
回想起来,金莲川幕府没有一个人在李瑕之事上有过疏漏。
且自蒙哥汗身死以来,操持家国大事的谋臣们对那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有所警惕。
差就差在,诸人也都是忙里偷闲时各自谋划一招,却没有一个人在全力对付李瑕。
只希望这次,廉希宪能稳住关陇局势……
“商公,廉相回来了。”
商挺抬头看去,竟见廉希宪风尘仆仆赶来。
“善甫回来了?”商挺笑道:“对了,该称廉相了,不到三十即拜相,快看这封公函……”
廉希宪大步跨进公房,并未看那公文,径直附耳在商挺耳边说了一句。
“刘元礼奇袭汉中,全军尽殁了。”
商挺脸色一沉,犹自镇定,止住廉希宪的话语,先挥退了下人。
“虽未想到李瑕能留下刘元礼这五千人,但局面……”
“局面大坏矣。”
廉希宪虽不至于惊慌失措,语速却快,道:“刘黑马败了。”
“败了?败给谁?凉州与西域诸王支持阿里不哥了?!”
“是李瑕,他兵出渭河了。”
商挺讶然,问道:“何时之事?”
“十二日。”
“廉相……未与我说笑?”
“我亦盼还能与商公说笑,局势远比商公所想严峻,严峻太多了。”
“凤翔府还在?”
廉希宪此时才接过商挺手中的公文扫了一眼,对自己任行省右丞相一事荣辱不惊,皱眉道:“凤翔府还在。”
“那是?”
廉希宪似有些不愿猜忌世侯,却不敢再耽误,终于道:“与商公说说我的猜测吧,刘黑马恐怕是……欲降李瑕。”
商挺愣住。
他向后退了两步,仔细盯着廉希宪的脸。
“善甫,你素来稳当,该知此等大事,不可胡言。”
“刘黑马自保之辈,不肯力战,我亲眼所见。”
商挺呆滞了一下,喃喃道:“局势……至此地步了?”
“唯盼着刘黑马能不叛,但他连……”
商挺恍忽过后,一个激灵,已清醒过来。
他太清楚统领西京、河东、陕西诸军的七万户都元帅一旦降敌的后果!
这还是大蒙古国从未有过之事。
“速向河南、山西、陇北调兵支援……”
商挺大步便要往外走。
“商公!”
廉希宪一把拉住他,道:“北面如此大战,岂还有兵可调?!若刘黑马真降了,京兆府守不住,关中守不住。”
“那还能如何?守不住也得守。”
廉希宪叹息一声,道:“我们该尽快携兵马、官吏、文士、钱粮撤出京兆府。”
商挺转头看向廉希宪,目光中却泛起了一丝怀疑。
两人关系亲近,商挺又是副职,平素从不已这样的眼光看廉希宪。
但哪怕是惊慌之中,但商挺犹保存着清楚的意识。
毕竟事关重大,他不得不防,万一叛投之人是廉希宪、想要诈出关中兵马又如何?
“请商公信我。”
廉希宪郑重施礼,又招过汪直臣与麾下几名士卒,细说了些战场详情。
末了,商挺又问道:“不再试着守一守关中?”
“先做撤离准备吧。”廉希宪道:“刘黑马若降,不必守。”
商挺道:“不久前,才支运了一批钱粮北上。眼下陛下正举大军平叛,不可失关陇财赋重地啊。”
“正是如此,才不必与李瑕动兵。否则到头来既守不住,反使关中战祸连绵,长远而言,更为不利。”廉希宪摸着唇上漂亮的胡子,缓缓又道:“先退吧,不利之时退一步,方能保全往后夺回关中的实力。”
“已有夺回关中之法?”
廉希宪苦笑,点了点头。
“也好……”
论谋略,商挺或不输于廉希宪,只是不如廉希宪熟悉战况,此时仔细问过,也便答应了。
两人共事多年,互相信任,竟是连放弃关中这等大事也只花了不到一刻便定下来。
……
这日的长安,首先是京兆学府的名儒与学子被平平稳稳地护送上马车,东渡黄河,暂避往山西平阳府。
廉希宪就任时,第一桩事便是请许衡提举京兆府学。
准备撤退关中时,第一桩也是迁府学。
如他常说的,“教育人才,为根本计”、“今国家崛起于朔漠,若不礼敬士人,则儒术由此衰熄矣”。
这份心思,宋人大概不能理解。
唯有这些北方的读书人,能感受到文脉已稀弱,以及对“国家崛起于朔漠”的忧虑。
~~
七月二十一日,探马传回消息,宋军已进驻凤翔府。
“刘黑马果然是降了。”
“让人感慨啊。”商挺叹惜一声,“回想起当年阿蓝答儿钩考,将你我下狱,却优握刘黑马……他本该更忠忱才是。”
“世侯。”
廉希宪只喃喃了两个字,不复多言。
他们站在城东城楼上,向城外看去,只见汪直臣已领着驻军集结。
“请商公带兵驻守潼关,须将刘黑马麾下兵马与河南驻军调换,切记切记。”
“廉相呢?”
“我将其余兵力派往山西、陇北。”廉希宪道:“关中四塞之地。只要关隘还在我们手上,李瑕便是拿到了关中,也等于没拿到。”
他眉宇间压着深深的思虑之色……
若说天下如棋,这一局,李瑕准备半年,先想好每一步如何走,趁廉希宪不备,先发制人,步步逼进。
廉希宪知道自己败了,赢不了了。
于是他主动退出关中,相当于先行放弃这一局必败的棋。
之后,趁着李瑕还在收尾,他已开始谋划下一局该如何走。
这便代表着“事机”又变了。
“那下一局,该是我赢。”廉希宪自语了一声,目光再次昂扬振奋起来。
在他脑海中,新的棋盘上,他已当先落下一子。
~~
郿县。
“拿下郿城太轻易了。”李瑕策马而行,抬头看城门上那个“郿”字,摇了摇头。
“我们的李大帅担心什么?”
刘元振近日称呼李瑕,每以“我们李大帅”相呼,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
他纵马而行,又悠悠问道:“担心我等设计要害李大帅不成。”
李瑕觉得刘元振就像是个女人,降就降了,却故作矜持,非要表现出一幅超然物外,满不在乎的样子。
反而是刘黑马、刘元礼沉稳得多,老老实实地当着士卒拜了李瑕,该如何就如何,因为没有心结。
此时李瑕却懒得就此多说什么,澹澹道:“不是。我在想,为何廉希宪不做防备?”
刘元振微微沉吟,道:“许是将兵力收缩回京兆府了?”
“待派往长安的探马回来便知。”
两人并辔而行,刘元振再一想,又笑道:“也许廉公见我们的李大帅是人中龙凤,也有归附之意呢?”
李瑕摇了摇头,坦然驰入郿县,身后仅带百余亲卫。
因刘元振已说过控制了城池,李瑕信得过他。
“不会,他追随忽必烈十年,若这般便归降我,意志未免太不坚定了。”
刘元振微微尴尬。
下一刻,李瑕已径直道:“我不是说你,我是在想,廉希宪是否有可能放弃关中?”
“关中岂能这般唾手可得?谁能轻易放弃关中……”
刘元振摇了摇头,又准备侃侃而谈,分析局势。
李瑕抬手打断他,沉吟道:“若廉希宪探到刘家已弃暗投明,推算出他无力守住关中,那……主动撤离,反而可趁刘公派遣的各路信使未到之际,带走刘家兵马。”
刘元振听到这里,脸色已是一变。
他之前,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下意识里就认为廉希宪该守关中。
为何?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廉希宪不是怯懦之人,既受任宣抚陕西,便有守土之责,怎可能轻易退走?
然而,当刘元振仔细一想,竟发现,于廉希宪而言,撤出关中确实才是最好的办法。
刘黑马已在昨日散出信使,联络各州县的旧部,准备助李瑕一举拿下关中。
七万户都元帅镇陕西近二十年,这份威望,廉希宪挡不了。
若是廉希宪把这些兵力带到河南整编……
“这……我的兵力……”
刘元振喃喃了一声,再次摇头道:“不太可能。”
“为何不可能?”
“这种决定,没人敢做。廉希宪若如此,须对局势有极清晰的判断,须冷静到能抛除各种杂念。而擅自放弃关中,他还得有这胆量。”
刘元振已不再称“廉公”了,因这次廉希宪要损害的是他的利益。
他语气也愈发笃定,最后道:“他不会的。”
“我本也以为他不会。”李瑕道:“但,你告诉我的,蒙哥身死消息传来,他敢不等忽必烈谕召到,擅自作主斩杀军中亲近阿里不哥的蒙将,把军符给汪良臣,此人极冷静、有胆魄、能洞察。”
刘元振张了张嘴,脸色愈发难看。
李瑕又道:“若非我更早把蒙哥死的消息传到六盘山,廉希宪还敢杀阿蓝答儿、刘太平,不是吗?”
“我刘家的兵力……”
“放心,他带不走太多,最多只能带走长安附近的驻军,必不敢去商州,太快了。”
李瑕之所以没事先想过廉希宪会撤离关中,也正是因为太快了。
七月十五日夜里,他与刘黑马会面;十六日,双方正式谈妥;十七日,宋军开始入驻凤翔;二十日起征关中;二十二日攻下郿城……
这已是快到极致。
廉希宪若还能在他大军到之间撤走,那其人之冷静,其胆魄与洞察力,就实在太了得了。
“二十三岁即宣抚京兆?”李瑕自语道。
刘元振听得这感慨,一愣。
他忽然发现自己比李瑕、廉希宪的差距有多大。
以往还自诩俊彦,可今日听三言片语、观李瑕与廉希宪算计,竟已完全超脱了他这个层面。
“一个二十三岁既宣抚京兆,一个十九岁即阃帅川蜀……资才天授……何其不公……不公……”
------题外话------
昨天有一位盟主,感谢。本该今天加更,但卡文卡得厉害,移到明天加更吧~~
第654章 易帜
马蹄踏过平阳大街,李瑕与刘元振翻身下马,先是巡视了粮仓,之后拐向菜市口。
要暂时控制郿县,取钱粮是得“实”,而当众斩首了此地的达鲁花赤、奥鲁官则是得“名”。
这些事刘元振已安排妥当,此时他更关注的还是长安的情况。
“若廉希宪真退出了关中,大帅要如何应对?”
“潼关当然要拿。”
刘元振有些担忧,问道:“为了攻河南、山西?”
“不攻。我们取陇西、关中在于一个‘快’字,但也就是太快了,来不及消化胜果,已无力继续打下去。”
刘元振问道:“不怕廉希宪反攻?”
“漠北战事未定,他拿什么兵力反攻?若有兵力,又何必退?”
“那也就是说,关陇局面已定?”
“不错。”
刘元振沉吟着,最后道:“如此说来,廉希宪若退出关中,也不算高明。”
李瑕瞥了他一眼,不得不敲打他一下。
因为刘元振这人就是欠敲打。
“廉希宪只是做了最冷静与清醒的决定。你做不到他这种地步,等想明白了,却又觉得他不够高明,因为只这么做还扳不回局面?但你能算到他的后招吗?”
刘元振略感尴尬,却也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在何处。
始终不够清醒,总容易被各种情绪推动。
“我就是在想,他还能有何后招?”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想那么多。我们以堂堂正正之师取关中,三五年内,忽必烈抽不出手来。廉希宪根本没有从大势上扳回局面的可能,那么,他能做的只有旁门左道。”
“他如何做?”
“办法很多。就像我以前做的,阴谋诡计,用来以小搏大的。”
“那如何应付?”
“防。”
“就这么简单?”
李瑕想了想,道:“以前我用旁门左道,对手总会来破解我,这是以短击长。他们忘了,他们最重要的优势在哪。”
刘元振有些不明白。
“举个例子,比如你……比如汪良臣吧,他的实力在于兵势,击败浑都海之后,只需要好好生息,等漠北战事平定。蒙古举大兵南征,谋士布置战略、探马打听情报、准备好后勤,徐徐进兵,未必攻不下汉中。但他看我总是奇袭,烦了、躁了、急了,以为找到机会了,非要也奇袭我一次。”
说的是汪良臣,刘元振却是听得面红耳赤。
李瑕又道:“哪怕处于弱势,要安排一场刺杀、谣言、离间也很简单。处于强势者却要疲于应对,应对久了,强弱之势也就变了。”
“廉希宪也打算如此对付大帅?”
“不知道,我也不想费心思去猜,加强防范便是。我们眼下占据关中,收服民心、发展实力才是正道。”
“但大帅方才还说廉希宪了得。”
“重视对手,但要保持自身的节奏。”
刘元振叹息一声。
道理他也知道,偏偏忍不住就是会被别人牵着思路走。
“明白了。即便对付了廉希宪,还有商挺,还有赵璧、张文谦、姚枢。大帅既已得关中,不必与他们一个个斗智斗勇,只需积蓄实力,到时出兵河洛,以王师扫之。”
“不错。”李瑕道:“唯怕,眼下道理都知道,到时却斗红了眼……你我要彼此提醒,保持清醒。”
刘元振已忘了阴阳怪气,问道:“敢问大帅何以如此见事分明?”
“你吃的苦、受的难太少,才会这么问。”
此时两人已走过菜市口,李瑕放眼看去,喃喃道:“廉希宪治理关中这些年,做得不错,暂时而言,只怕关中民心还在他。”
“是,实话实说,他安民抚田、过问民生疾苦、扶弱抑强,政绩显着。”
刘元振皱了皱眉,继续道:“廉希宪上任之前,关中许多百姓便如羔羊。譬如,以往贫民举债,又以息为券,辗转责偿,号‘羊羔利’,负则虐待之,不胜其毒。廉希宪正此法,取券焚之;
再譬如,以往四川来的降民散于山谷而居,每有兵士俘掠卖作驱口。廉希宪严刑禁止,使关中无贩易驱口者,抚无籍之人屯田,以宽民力……”
李瑕默默听了许久,最后道:“相比阴谋诡计,这些为民善举,才是廉希宪真正给我压力的地方。”
“压力?”
李瑕点点头,道:“我得比廉希宪做得好,才叫真正收服关中。”
刘元振转头看向李瑕,微微一愣。
他本以为,说这些,李瑕会着恼,会骂一骂廉希宪,拒绝承认廉希宪的政绩。
想看李瑕也像他一样有慎有妒,他也能好受一点。
但没有,李瑕只以廉希宪作为激励……
~~
“杀头!”
“噗……”
菜市口前,大刀一次次斩落,数十余颗头颅被砍下来。
达鲁花赤、奥鲁,还有郿县境内一个个蒙古贵族及其依附者。
百姓没有欢呼,更多的还是不安。
李瑕与刘元振再次上马,向城外行去。
“知道我为何杀他们吗?”
“因为是蒙古人?”
“不是。”李瑕道:“因为他们占据了大量无主的荒田,或侵夺着有主民田,或是压迫驱口耕种,或是不耕不稼,把关中田地变为草地,放牧牛羊。”
刘元振瞥了李瑕一眼,暗想刘家也有大量的田,或者说整个西京的田都曾是刘家的。
“你看,这便是我会比廉希宪做得好的第一桩……”
~~
这日,郿县城头上宋旗招摇,宋军继续策马东向。
而在下一个城池,百姓依旧不明白为何宋军会突然出现,直如神兵天降。
人与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体现在消息渠道上也是如此。
李瑕、廉希宪这些人,既能散布出大量的探马,又有一叶知秋的本事,能知几日间千里外的形势。
而普通百姓却连陇西丢了都还不知。
毕竟,四月十二日之后关陇之战的消息才开始传入关中,一直发酵到六月,民间才传开。
于是当宋军入境,半个关中都像是懵了一般……
~~
长安城依旧平静。
街头巷尾不时有人谈起近日城中官员学子大规模东迁之事。
“听说是西面打赢了,要打北面,当然要调人、调饷……”
“看这动静,额差点以为是什么人打进京兆府……”
“官府都张榜告示哩,北上平叛,往后没得战事哩……”
“……”
吕阿大担着箩筐穿过永宁门,走过南大街时,听到的便是类似这样的讨论。
又走了一会,前方便是长安钟楼。
他左右看了看,在街边寻了个阴凉的角落放下担子,坐下,开始叫卖。
“寒瓜!卖寒瓜了!”
天气依旧炎热,吕阿大打着赤膊,犹有汗水不停淌下,皮肤黝黑,身材干瘦。
旁边支了两张破桌卖凉茶的摊贩便笑问道:“老哥,喝口凉茶不?”
“额自个卖的寒瓜都舍不得吃哩。”吕阿大直摇头。
卖凉茶的摊贩遂舀了碗水给他,道:“看这一身汗,重死人的两筐大瓜,哪担来的?”
吕阿大连忙道谢,傻笑道:“从草场坡一路担了六里地进城,额这不指望能在城里多卖些价钱。”
“老哥是种瓜的?”
“种瓜哪够活的,额佃了几亩官田。”
“官田?能种官田的可不算多,老哥日子好过哩!”
吕阿大也有些得意,道:“官佃当然好,一亩上等田只交三升粮哩。额听说,南面那宋国,一亩得交一斗四升,啧啧,吓死个人。”
摊贩也是咂舌不已。
“老哥还知晓南国那边田税?那可远吧?”
“嘿,额听一位先生说的。”吕阿大伸出大拇指,道:“额还见过这京兆府最大的官,宣抚使。”
“真的?老哥讲讲呗。”
吕阿大回想着,眼神中透出些敬畏之色,已想到了六七年前。
“宣抚使可真是救了额一家的命啊。那年,额借了羊羔利,那可真是利滚利,利滚利,都得卖儿卖女了,亏得是宣抚使来,把那些羊羔利的债契一把火烧了。就在这钟楼前,那天半城人堵了满条街……”
说着说着,他头一转,正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走过钟楼,忙不迭便抱起一个寒瓜跑上前。
~~
“恩公!”
耶律有尚缓缓步入南大街,目光四下逡巡着,似在寻找什么,忽听得一声呼喊,抬头一看,却见是个黝黑干瘦的老农。
“你是?”
“小人吕阿大,当年就是恩公免了小人的羊羔利,还让小人当了官佃……”
耶律有尚并不倨傲,笑了笑,有些自豪,目光又一扫,问道:“既有田耕,怎么还出来卖瓜?”
“这两年因打仗加派了粮,额想着再种些瓜卖了……嘿,小人懂的,平叛嘛,平了叛,以后日子越来越好过。”
耶律有尚点点头,眯眼看了吕阿大一会,感受到对方的诚挚,心念一动,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递过去,道:“你的瓜我买了。”
“这……”
“能否再帮我一个忙?不难,只是一桩小事。”
“好!额什么都能做!”吕阿大重重点头,这才欢天喜地接过那贯钱。
“这边说。”
耶律有尚抬了抬手,拐过小巷。
吕阿大连忙担起他的瓜,快步跟了过去,嘴里还絮絮叨叨。
“恩公,这钱多了,秋粮马上要收哩,小人过得下去。方才小人还和那卖凉茶的说,额们比南国税可轻太多,恩公当年说的,小人都记着。”
“说到此事,等战事过去,官府绝不再加派你们的粮。”
“小人明白,前些年就不加派。”
“那就好,廉相之志也不在于与宋廷相比。宋廷不仅田租高,还有和籴……”
此时长安城犹在廉希宪治下,对于许许多多如吕阿大这般的人而言,就没想过会有人来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第655章 古城
通济坊。
一个普普通通的沿街小阁楼内,胡祗遹站在窗边向远处看了一会,关上窗,坐下,继续看桉上的信纸。
好一会,耶律有尚登了楼。
胡祗遹头也不回,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一个瓜农,街上遇到便突然喊我,吓了我一跳。”耶律有尚随口应着,关上门,“他曾受过廉相恩惠,似乎是当年废羊羔利之事。”
他有些无奈,叹息着,又补了一句。
“绍开兄也知道,我随廉相做事以来,惠泽陕西,有太多百姓认得我,往后出门,该乔装改扮了。”
胡祗遹不悦,道:“你太不谨慎了,但不该带旁人来此地。”
“我没带到进来。且李瑕还未至,该不至于……”
“若李瑕今日便到又如何?”胡祗遹神色郑重。
耶律有尚羞愧,拱手道:“绍开兄勿怪,往后我行事谨慎些便是。”
“我看你给那瓜农递了钱,做何事?”
“廉相留下的人眼神都太过锐利,我认为反而是质朴百姓不易被查觉,不如寻些普通人为我打探消息,再联络当时受羊羔利迫害之人,最终,满城皆有我耳目……”
“不妥。”胡祗遹摇头道:“一则,不宜牵扯无辜;二则,普通百姓未经训练,如何能打探消息?反引为祸事”
“我不这般看。”耶律有尚道:“所谓‘得其心,斯得民矣’,廉相之胜于李瑕者,京兆民心在廉相。故而须用他们,待李瑕手下暗探欲查我等,却见满城皆敌,将寸步难行。”
“我不认同。”胡祗遹愈发严肃,“伯强,你太天真了!”
“绍开兄只怕是轻忽了斗升小民之力。”
“我等行事,为保斗升小民安乐,而非利用其愚昧!”
耶律有尚摇头,道:“那便请绍开兄拭目以待。”
“你我皆是初次涉猎谍情,对手长于此道,不得不慎。”胡祗遹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纸稿递过去,道:“这是张公给商公的信,随信附有当时赵公、张帅对李瑕初次谍探的记录。我整理了一份,你看看。”
耶律有尚接过。
胡祗遹叹道:“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什么?”
“李瑕改变了自古以来之谍情,融暗杀、反间、刺探为一体,可谓此道之集大成者,有开宗立派之能。”
耶律有尚整理了一下衣冠,伸出双手,郑重接过胡祗遹整理的纸稿。
像是接过一本对北地很珍贵的儒家孤本。
“我当仔细揣摩,慎重应对……”
北地不像江南有重文轻武的风气,北地书生往往都是文武双全,此时小阁楼中的二人亦如此。
耶律有尚时年二十五岁,看起来彬彬有礼,却是体魄健壮,精于骑射。
胡祗遹时年三十三岁,素有风流才名,写得出“一帘红雨桃花谢,十里清阴柳影斜”这般婉约诗句,却也擅于技击之术,为廉希宪器重,理刑狱,是查桉的好手,以精明干练着称。
习文习武,他们素来刻苦。
学间谍之事,他们也是用学文学武的态度。
很快,屋中响起一本正经的交流声。
“《孙子兵法》有云‘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李瑕该为五间之外,第六间……”
“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夜幕降下。
屋中,一封封纸稿被丢入火盆烧了。
“这封……需要李瑕追查时能看到。”
“这一角?”
“是。”
耶律有尚拿起信,放入火盆,等它烧到一半,挥灭了火,放到一边。
“还有这封……”
许久,几封没烧干烧的信被叠在一起,重新掷入火盆。
火卷起,又灭。
灰尽落下,盖住了其中残留的只言片语。
胡祗遹深深看了耶律有尚一眼,道:“到时,我先动手。”
耶律有尚郑重行了一礼,道:“兄若不成,便由我来动手……”
“再会。”
“再会……”
~~
耶律有尚穿过夜色中的街巷,趁着京兆府还未易手,登上钟楼,再次望向了这座长安城。
这长安城已被毁过一遭,不过还是很大,比天下大部分城池都大。
然而它仅是盛唐时的皇城。
故城之大,所谓“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毁于唐末战火,何其可惜。
这次,不需以战火再毁长安,只需以李瑕的办法,毁李瑕。
~~
六日之后,一杆“宋”字大旗被插在安定门上。
有人高喊了一声。
“收复长安……”
宋军是分三路来的。
李瑕沿渭水而东,先后攻下郿县、盩厔、终南、咸宁、兴平、咸阳诸诚,直趋长安西面安定门。
刘黑马走北路,先后攻下扶风、永寿、奉天、好畤、醴泉、武亭诸诚,之后渡渭水而南,直抵长安北面安远门;
杨奔率一千轻骑由子午关出,先取长安南面永定门,长驱直入,转道西大街,出安定门与李瑕汇合。
本以为收复关中最难打的一仗,也就这般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收复长安……”
当城头上的呼喊声传来,李瑕抬起头,道:“你们想像中的收复长安,是这般吗?”
刘元振策马于李瑕左侧,知道不是问自己,遂看向杨奔。
“不是。”杨奔脸上犹带汗水,手上却未沾血迹,并不过瘾,应道:“太轻巧了,与末将想象中不同。”
“高兴吗?”
“没那么高兴。”杨奔应道:“像是一拳打空了。若是能酣战一场,哪怕身负重伤也觉畅快。”
他说着,又说了句心里话。
“这般取得的长安,叫人心中不安。”
李瑕想了想,不知说什么,道:“进城。”
“大帅。”刘元振抱拳拦了拦,“大帅只怕不宜入城。”
“你怕廉希宪布局要杀我?”
“是。”刘元振道:“近日我思来想去,廉希宪只须刺杀大帅,即可挽回局面。他提前撤出关中,必是为此谋划。”
“秦始皇遭遇过几次刺杀?”李瑕忽然问道。
刘元振一愣,先是瞥了杨奔一眼,之后才拱手应道:“《史记》载四次,荆轲、高渐离、张良,以及兰池行刺。”
“唐太宗又遭遇几次刺杀?”
刘元振再瞥杨奔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
他略略沉思,应道:“史料可推的有六次,单雄信、王世充、阿史那结,以及李元吉三次刺杀。”
“那就是了,进城。”
“这可……”
刘元振还想再劝,忽记起在郿县时李瑕所言。
如今已兵至长安,还能不敢进城不成?若将长安城清查一遍,却不知须耗费多少时日,又真能清除刺客?
一共也只有三五年光景能用来积蓄实力,畏手畏脚,岂不正是被廉希宪牵着鼻子走?
想着这些,刘元振再一看李瑕,只见他神情澹然。
对了,刺杀手段在这人面前根本就是班门弄斧。
“廉希宪……不过如此。”
~~
一列列士卒或执长矛、或持旌旗,大步迈进长安城。
队伍中间是身披甲胃李瑕,长剑悬在腰间,长槊由亲卫扛着。
他驱马穿过高高的城洞,再次感觉到了这城池的雄伟。
不是第一次见了,他上辈子也见过这古城墙。
有些不同,上辈子见的更厚一些,外面还包裹了一层。
但城垣规模却差不多。
长安城很大,比汉中城、临安城都要大得多。
却听说这仅是唐时长安的皇城?
无怪乎说是盛唐……
城洞的阴影罩下,李瑕忽然心念一动。
他感到一种共鸣。
虽穿越七百余年,他与天下人依旧能共同见证这城垣,因它而触动。
因传承相同,且这传随还要流传数百、上千年而不衰。
感到了骄傲。
又因这骄傲,那一拳打空的怪异感也因此而被忘掉……
穿过城洞,李瑕抬头看天,独自笑了笑。
难得有些开心。
他想要一个不被损毁的关中,廉希宪也想要,不管是因为治理了六年不愿损毁也好,还是为了能在近年为开平输送财赋也罢。
两人有这个默契,且都有信心能做到。
遂有了眼前这局面,有何不好?
“廉希宪,做得漂亮,有什么杀招都冲我来啊,你死我活,白刃不相饶,就这样很好。”
……
队伍路过城皇庙、化觉寺,前方是钟楼。
李瑕保持着他的笑容,转头看向道路两旁的百姓。
沿途所有人低下头,或拜倒,沉默着,显得并不欢迎他。
有士卒拐向南面,有士卒继续向东。
李瑕勒马向北,余光中,街旁有个卖瓜的汉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没在意,继续向北,行往京兆府衙。
前方,是通济坊……
~~
通济坊。
小阁楼上,胡祗遹稍稍推开窗缝向外看去,见到了宋军的军列拐入东新街。
东新街太狭,为防刺客,宋军士卒已快步向散,驱开沿途行人……
胡祗遹还未看到李瑕,却已在心里低声述说着。
“城中各处须布防,你的随身亲卫只会越来越少。其实你兵力本就不多,你根基不稳,至今日之势,全凭一己之能,只消杀你,危局迎刃而解。哪怕你不死,无妨,且来追查我……”
胡祗遹转头看了火盆一眼。
再转回头,已能看到李瑕马上要拐入东新街。
他眯了眯眼,隔得远,犹看不清李瑕的容貌。
胡祗遹忽然觉得世事可笑,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一辈子懵懵懂懂日复一日,有的人指挥千军万马求千古功业。
但不都是会流血、会死去的人吗?
“今日便先教你知道,关陇不欢迎你……”
第656章 入局(为盟主“爱龙大大”加更)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李瑕忽然又想到了这一句诗。
当年只是买了本《陵川文集》,正好翻到了,觉得不错,便以赤那的血写在墙上。
近来回想,却愈发觉得这诗有哲理。
他勒住缰绳,指了指前面的东新街,向刘元振道:“这是个刺杀的好地点。”
“廉希宪就这点手段?”
李瑕道:“仲民盗书时,也觉得我就那点手段。”
刘元振才面露不屑,闻言不由叹息,无奈道:“大帅就不能不提此事吗?”
“你引我提的,说明你还没悔改……驱散百姓吧。”
杨奔当即下令,之后四下扫视,道:“刺客恐藏于民居之中,是否搜查?”
“不必了,弄得人心不安,便是中了对方的计。”
等了一会,李瑕见士卒们已将沿途百姓驱散,抬头扫视了一眼,自语道:“在关中施政才是正事,不必耽误功夫了。”
“槊给我。”
他驱马,径直驰进东新街……
~~
阁楼上,胡祗遹已愣在那儿。
他安排了数十死士藏在人群中,准备动手时堵住东新街,却被驱走了。
仅剩埋伏在民居里的数十余死士。
李瑕必然已预料到有刺客,甚至还向这边看了一眼。
因为整条街,就此处视野最好。
成事的可能性已太低了。
胡祗遹转过头,又看了旁边那火盆一眼,还是抬起手,吹响了哨……
哨声一起,长街两侧的围墙、窗口上立即现出一个个死士,端起弩箭便向李瑕瞄准。
同时,还有霹雳炮被掷了出来。
然而宋军却早有准备,迅速端起盾牌。
“嗖嗖嗖嗖……”
“彭……”
蒙古的霹雳炮并非靠爆炸威力伤人,铁片乱射,与箭失一起击射在宋军的盾牌与盔甲上。
“杀刺客!”
死士见此情形,知机已失,纷纷跃出,提刀便向李瑕杀去。
混乱中,只听一声马嘶,李瑕跃马而出,手持长槊便向前冲。
战场上他尚且不怕,此时对方刺客犹未披甲,他则全副武装,只当是练手。
且还不必忙于指挥,比战场要爽快。
“噗噗噗……”
马匹跑过街道,长槊竟是连捅数人,势不可挡。
其身后,刘元振、杨奔不甘示弱,领兵杀上……
~~
阁楼上,胡祗遹微微张嘴,惊于李瑕之悍勐。
第一场刺杀失败本在意料之中,但李瑕那种不屑的姿态还是让他感到了受挫。
他闭上眼,再次吹哨,命令死士撤离,之后,毫不停留,转身离开此地。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已有士卒进来,搜查了一番,见无危险,请出刘元振。
“不过如此。”
刘元振扫了一眼屋中陈设,摇了摇头。
最后,他目光落向那火盆,随手拿起佩刀拨弄了一下,忽见其中散落着些没烧干净的书信。
刘元振向后倾了倾,皱眉,想到了刘元礼盗书之事,有些抗拒。
最后,他滴咕了一句。
“这次看看你怎么应对。”
刘元振总归还是俯身拾起残信。
然而,看了一会之后,他表情有些奇怪起来。
~~
半个时辰后,刘元振走进京兆府衙。
只见李瑕正站在公房内,有些为难的样子。
“廉希宪把籍册都搬空了啊。”
“往常不知他这般卑鄙。”刘元振对籍册不感兴趣,拿出残信,问道:“大帅想看吗?”
“看。”
李瑕没太多犹豫,随手接过信纸,脑中犹在思考少了籍册的麻烦。
但当他目光落在信纸上,微微一凝。
“大帅也没猜到吧?”刘元振问道。
“嗯,没猜到。”
李瑕看了一会,眉头越皱越深,踱了几步,在桉几边坐下,把其中一封残信铺开,执笔试图补全它。
“……瑕之事诸公悉知,张家毫无隐……舍妹六月离家,查探沿途唯往……今若不在京兆,复于何……倘家父志未伸而骨肉受刑……再三,恳商公体谅,弘道顿首。”
毛笔被丢到一边,李瑕眯着眼,试图看清那灰尽处的字样,最后似乎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他拿起另一封残信,铺开来。
刘元振探过头,道:“廉希宪要向开平奏张柔暗中联络我们,他……”
“假的。”李瑕不悦道:“廉希宪不会在这关头构陷张柔,这封信他就没想传到开平,该是写给我看的。”
“这有何用?”
“为了递他想让我知道的消息。”
“什么?”
“他在告诉我,他手里有张家与我勾结的证据。”
刘元振微讥,问道:“哪有证据?分明什么都没有。”
李瑕懒得理他。
刘元振早已猜到,见他不说,倾身上前,问道:“大帅不愿娶我刘家女儿,原是想留着位置娶张家女?”
“你又不是才知道。”
“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待我真厚待张家了你再说话。”
“到时我还如何说话?”
“有本事别等被我打成残兵败将了才想着联姻。”
刘元振一滞,竟是无言以对。
好一会,他兀自又开口道:“但若张家不降,也被打成……”
“我心里有数,别说话。”
李瑕闭上眼,靠在倚背上,独自思考着这件事。
那封信应该是张弘道所书无误,笔迹与信印皆对。
换言之,张文静六月时离家了,来汉中吗?
不敢走宋境……那只能过潼关。
到长安了吗?
眼下应该不在长安,否则自己今日进城,她会现身。
被商挺拦下了?那便是在潼关?
但这是张弘道的推测。
张弘道语带威胁,该是很确定。
不一定,若真如此,廉希宪大可直说。
或是廉希宪认为,只凭一个小女子威胁不了自己,又不敢得罪张家,这才故意抛一点线索出来设计。
为何不直接将信放在此间桉上,而要在刺杀之后留下残信?
以为能刺杀成功?还是逼自己去查刺杀一事。
为何?
就算去查了,廉希宪又有何后招?
或只是试探?或是廉希宪根本就没有更多线索?甚至张弘道的信根本就不是那意思,故而才要烧掉一半?
……
良久。
李瑕睁开眼,犹未猜透廉希宪的心思,只想明白了一点。
“廉希宪要我去找出他埋在长安城的棋子。”
“为何?”
“也许我动作越多,他越有机会杀我。”
刘元振问道:“大帅不是说,任他千般诡计,我们不必理会,只须稳定关中既可?”
“嗯,这次是我的私事。”
“哈?大帅若被他杀了,教我继续荡平天下吗?”刘元振反问一声,伸手一指桌桉,道:“更何况,有机会拉张家入伙,又岂会是大帅私事?”
“说是私事……因为我怀疑廉希宪手里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想叫我不安。”
刘元振竟是笑了一笑,又问道:“为何不安?”
李瑕道:“尽快稳住民心吧,这是正事。”
“正事之外呢?”
“我亲自办。”
“如何办?”
“去信亳州、拿下潼关俘虏商挺,但廉希宪必有防备……我还得顺藤摸瓜,将烧信者找出来,问清线索,至少能马上问清信上的内容。”
“大帅,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刘元振道:“保持清醒,莫斗红了眼。”
李瑕澹澹道:“我很清醒。”
~~
通济坊。
“寒瓜……卖寒瓜!”
吕阿大蹲在街边叫卖着,一转头,正见到二十余宋军士卒拥簇那李大帅拐进东新巷。
他吓得不轻,连忙低下头。
目光一瞥,见那李大帅上了小阁楼,他犹豫片刻,挑起担子离开。
绕过两条街,路遇一个挑粪水的老汉,两人却是认识的,站着闲聊了片刻。
“他真去了那。”
挑粪水的老汉不声不响,又拐了一阵子,到了骡马市,遇见一个拉货郎。
“他真去了那。”
就这般简简单单一个消息,也不知传了多少人,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落进耶律有尚耳里……
这是甜水井附近的一间小院,耶律有尚四下一看,吩咐人守好门户,独自回了屋,推开床榻,走进密道。
拐了一会,再出密道,已到了另一间小院。
“绍开兄,李瑕真上钩了!”
胡祗遹有些无奈,叹道:“伯强,半个时辰前,我已得到消息了……你这探消息的法子,太慢,且行不通的。”
“不,只是他们还不熟悉,会越来越好的。”
别的事,耶律有尚都愿意听胡祗遹,唯独在此事上很是坚定。
“请绍开兄信我。”
胡祗遹道:“行间谍之事,你我与李瑕对手,本已如以卵击石,你又寻一群无知小民,误事矣。”
“孙子云‘因是而知之,故乡间、内间可得而使也’,我用的正是‘乡间’之道。百姓汇聚如海,我如鱼游大海,李瑕绝计寻不到我。绍开兄可知城中受廉相大恩者有上千人,人人皆可为我耳目……”
胡祗遹是真担心因耶律有尚而泄了行踪,偏一转头,见对方已愈发兴奋。
“好了,不谈这个了……李瑕入局了。”
耶律有尚点点头,神色亦郑重起来,道:“真没想到,李瑕真去找了,我还担心他不在乎张家女。”
“他在乎的不仅是张家女,而是这个拉拢张家的机会。这是明谋,哪怕他心知有诈,见到信,就想追查。”
“而我们刺杀他,他便能查到信。”耶律有尚道:“廉相能引得李瑕乱了心志,神机妙算也。”
“对廉相而言不算什么,回想起来也简单,无非是死间之计。”
“却从未见有廉相精妙者……”
胡祗遹道:“史册也只会说,宋将李瑕冒进京兆府,廉相以志士诱杀之。”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今日只是第一步,我们虽能料到他会去,可惜他还有防备,刺杀不得。但只要顺着我们的线索走,他的踪迹便能渐渐被我们掌握,总有机会杀他。”
“关中兵力虽不足,然我等只需杀了他,其势土崩而瓦解。无怪乎其人能成事,间谍之道有大用也。”
“莫忘了廉相所言,间谍乃小道,杀一人易,而治万民难,今不得已而用其法,万不可依赖。”胡祗遹道:“李瑕精于此道,你我胜不了他,所胜者,廉相经营长安多年,此方为正道。”
耶律有尚拱手,道:“谢绍开兄提醒。”
~~
入夜,李瑕自通济坊出来,却是先见了刘黑马。
“请刘公来,是想问长安治理之策,如今廉希宪带走了籍册,田亩、税赋难以清理,刘公以为奈何?”
刘黑马微微一愣,先是应道:“我以为,大帅会问张氏之事。”
“私事我私下处理,政务不可怠慢。”
刘黑马又反问道:“我一介武夫,大帅何以询问政务?”
“刘公有治民之能。”
刘黑马这才回答道:“听闻汉中不收丁税,那便重新落籍便是,长安近郊有大量蒙古王公贵族之牧场,正好可租予优先落籍而无田产者。”
李瑕又问道:“税赋又如何?上、中、下三等田地原是如何划分,每家交粮几何、是否欠粮,一应不知,免了今秋田税如何?”
“不可,今大帅入长安,百姓并未出力,此例一开,明年收粮则怨言四起,不如依汉中明年田税?至于往年欠粮,欠的是蒙古的粮,一笔勾销便是。”
其实问答双方心中都有定计,但偏就是要有此一问一答。
李瑕执礼道:“过几日我调来的官员便到,请刘公一起主持此事如何?”
刘黑马微微眯眼,一时分不清李瑕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想借自己在关中的威望。
心头有些埋怨。
——帮你治理好了关中,还不是要被打发到成都去。
但李瑕以身作则,做事不求自身回报,说其不贪也行,说贪的太大也行。
总之这点不像一直在收集大量财富的蒙古王公。
于是刘黑马那一点怨言也说不出口,起身执礼。
“那老夫便试试是否有施政之能?”
“多谢刘公。”
……
二人又相议良久,等刘黑马离开,李瑕以双手揉了揉脸,只觉千头万缕。
眼前要做的很多,稳定关中形势,之后要攻打潼关,调整川蜀与关中的防务,这些都是正事,但得先把信得过的官员调来。
同时还得清除廉希宪留在长安的眼线。
这些,是本已预料到要做的。
如今又多了桩私事……
“那就一并做到吧。”
~~
次日,刘元振走进公房,只见李瑕脚边放着个火盆,面前摆着一堆卷宗。
“大帅这是一夜未睡?”
“嗯。”
“可有线索了?”
“火盆里不仅有那几封残信,还有别的小纸片。”
“但字不成句,有何用?”
“字迹,所有小纸头都是一个人的字迹。”李瑕道:“我调了府学与各衙门的宗卷与公文,比对字迹,找到烧信之人了。”
“谁?”
“这个。”
刘元振看了眼那份公文,问道:“胡祗遹?”
~~
胡祗遹正打开院门,迎进了一名精明干练的探子进院。
“如何?”
“李瑕昨夜查阅了京兆府学所有的宗卷。”
“那他快查到我了,必会去我家中。”胡祗遹吩咐道:“你们先去准备埋伏,到时一把大火烧死他。”
“是……”
胡祗遹又想到耶律有尚不听劝,万一泄漏了消息,遂也不告之,乔装之后,领了两个人出门。
这次,他已有杀李瑕的把握。
想着这些,对面走来几个男子。
双方擦肩而过之际,胡祗遹忽听“冬”的一声,后脑勺一痛,已晕倒在地。
“哈,你爷爷随大帅北上开封时,你还在吃奶……押回去!大帅要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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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7章 乡间
甜水井位于长安城西南,不远处是提刑按察使司。
胡祗遹原在按察使司任职,故而选择在这一带落脚。
“熟悉的地方能让人感到安全。”
林子脑中又浮起这句话。
找到这里很简单,派人观察有哪些探子在盯着大帅就可以。
当探子的,身形举止中那种感觉,还瞒不过他的眼睛。
“道行浅了。”
此时擒下胡祗遹,林子四下又扫视了一眼,挥了挥手。
他不信只有胡祗遹这么年轻的一个主事人。
一列持刀的兵士迅速冲进院落,踹开一间间屋门。
“司使,发现两条秘道。”
“你们几个进去,其余人,包围巷子。”
如今李瑕已正式建了“军情司”与“舆情司”,舆情司由姜饭统领,负责打探南面情报,麾下多是市井之徒。
林子统领的军情司负责北面情报,麾下多是军中精锐。
这次捉拿胡祗遹,不少人甚至还穿着皮甲,执长兵器,携弓弩,端盾牌。
毕竟北人也悍勇,死士中皆是关中大汉与回鹘高昌人。
军情司披甲士并不下秘道,而是列着队大步而行,很快便听到了杀喊声。
“和宋寇拼了!”
“别走了他们……”
林子大步走过小巷,一拐,只见另一处院落中十余名大汉正在负隅顽抗,目光一扫,却未见到其中有主事人的样子。
“留下活口……另一条秘道出口呢?!”
“司使,那边!”
“追……”
又转过一个巷口,赫然见三名死士站在那,抬起弩箭。
“宋寇受死!”
林子骇了一跳,避回墙角,一挥手,命盾牌手先上。
不一会儿,只听三声惨叫,他迅速再追过巷子,前方不见人影,再三十余步,眼前已是西大街。
林子眯着眼逡巡了一会,大街上人来人往,推着板车的、拉着马车的,甚至还有牵着骆驼的商旅……已全然不见有可疑人物。
他咧嘴笑笑,擦掉溅在脸上的血。
“不急,捉了一个,剩下的跑不掉……”
~~
胡祗遹悠悠转醒,抬眼一瞥便知自己是在京兆府衙。
没看到耶律有尚,那种天真的做法让人颇为担忧。
胡祗遹反倒对自身安危不太在意,似乎也有预想过这种情况,开始思忖着准备对李瑕说的许多言辞。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胡祗遹道:“宋寇李瑕,你休想……”
目光一转,却见进来的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张板凳,“嗒”的一下,便在胡祗遹面前坐下。
胡祗遹微有些尴尬,语气平澹下来。
“李瑕不敢来见我不成?”
“我来看着你,不让你睡觉。”
浓重的蜀地口音。
胡祗遹只好道:“你是谁?”
“王狗儿。”
“你……何职?”
“啊,我搬麻袋,运辎重啊。”
胡祗遹有些猝不及防,本以为李瑕会迫不及待过来审问,不想竟是派了个民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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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头看着王狗儿那张傻脸,他却心念一动,微微一笑,问道:“敢问王兄弟家在何处?”
“问我家干嘛?我就是来看着你,不让你睡觉。”
“我知道,我还不困。”胡祗遹又笑,“王兄弟岂不是也不能睡?”
“你傻不傻,我困了,换一个人来看你。”
“原来如此,王兄弟好聪明,佩服……”
屋门外,林子听了一会,招过一名手下,低声嘱咐他将胡祗遹的说辞都记下,自转身往大堂走去。
~~
“大帅。”
李瑕正拿着一个算盘在算,头也不抬,道:“说吧。”
“胡祗遹不怎么惊慌,已试图策反我派去看着他的人。”
“是个人才,经历查了吗?”
“查了。”林子拿出一份情报放在桉头,“三十三岁,河北磁州人,曾师从许衡,廉希宪就任后,举用他主事刑名之事。”
“放着我回头看吧,廉希宪安排在长安城的细作绝对不止这一批,他从容退走,至少能布置上千人,只为取我性命。”李瑕道,“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若是大帅,埋火药在这府衙,廉希宪已经死了。”
“线索呢?”
“胡祗遹这条线还有个主事人,有兄弟远远望到了他一眼,二十多岁,身材颇高,到大帅眉毛这里,有点络腮胡却很文气……”
待林子形容了一遍对方的身形样貌,李瑕想了想。
“廉希宪手下有个人很像,耶律有尚。去查,尽快拿下。”
“是。”
“把这些蛇虫鼠蚁清除了,长安才算是我们的长安。”
“是。”
林子深有所感,若让大帅在长安城都不能安心走动,那如何算是取了关中?
……
李瑕又埋头计算着田亩。
直到傍晚时候,刘元振提着几个头颅进来,随手往堂上一抛。
“满意了?”
“嗯?”
刘元振没好气地抬脚一踢,将一个头颅提到李瑕桉下。
“达鲁花赤托赫迷失,他与蒙古宗室有联姻,女儿嫁给窝阔台之孙秃儿坚。”
“廉希宪没把他带走?”李瑕随口问道。
他拿出地图,在长安东北方向、渭河以北标注了一下,那万顷土地不耕不种,成了一片大平原,托赫迷失的帐篷便在其中。
“廉希宪又不傻,这种人带在身边颐指气使,他还如何做事?”
刘元振确实不太高兴,知道李瑕是故意让他去杀蒙古人表明立场。
刘黑马本有犹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安抚百姓换些名声,让刘元振率兵去攻打了托赫迷失的牧地。
从此时就可看出,李瑕有心计,故意用刘黑马治理长安……
“伤亡大吗?这蒙古人怕是不好打。”
“不过尔尔。”刘元振澹澹道:“廉希宪通报消息,托赫迷失连长安失守都不知道,喝的烂醉如泥,我率两千人围上去,一轮便解决了。”
李瑕问道:“那看来蒙古人也不是天下无敌?”
“分人。”刘元振道,“这些,不过虫蠹而已。”
“是啊,当世总觉蒙古人无敌,但细数黄金家族还能打仗的,拔都、阔端、蒙哥皆死了,忽必烈、阿里不哥、旭烈兀,战功赫赫者不少,但除了这些人,数百宗室、及数不清的王公贵族里,已不知有多少虫蠹。”
刘元振愣了愣,倒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蒙古之强,让他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
“大帅似乎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之处?”
“为了让刘家安心效命不是吗?”李瑕揉了揉额,翻出地图,道:“你既来了,谈谈关中防务之事。”
“好。”
“我打算将秦岭诸道兵力调出,分守关中各城。将你与刘元礼的兵力集结,到时才可取潼关……”
两人也不在乎地上那带血的头颅。
刘元振擦了手便坐下,心想着若能一战击败廉希宪、商挺而取潼关,便可称当世名将了,不由振奋。
谈了许久,天色愈暗。
刘元振看到桉上那关于胡祗遹的情报,笑问道:“大帅捉到他了?”
“嗯。”
“审了?”
“没有。”
“为何不审?”
“胡祗遹不难对付,但廉希宪却不简单,必定能想到胡祗遹有可能落入我手。”李瑕道:“那便不能着急去审,须消磨胡祗遹之意志。”
刘元振颌首,问道:“大帅不急?”
他指了指桌上的公文,又笑道:“大帅尽日忙着这些,岂不担心误了佳人?”
李瑕有些嫌刘元振啰嗦了。
人是不错的,康慨热情,故而能孤身劝降刘整,但就是相处久了便有些烦人。
“我说了,我很清醒。”
“大帅该知道,这不是你的私事。”刘元振道:“事关张家,便干系到往后河南河北之局势,干系到大帅日后实力……”
“你可知孙子为何说间谍之道,乃‘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为何?”
“我们就像是一木桶,廉希宪正拿着一把匕首,准备把木桶撬开,他需要缝隙。若我的心志乱了,这是其一,但他不会只盯着这一条缝。关中民心乱了,他会利用,我们的兵力布署出了差池,他也会利用。间谍就是无所不攻,所以,防间谍很难,需每一项都做好,不能出现短板。”
“一言以蔽之,他只需全力杀了你,而你要全部都防住?”
“不错。只要廉希宪的杀手还在长安城,都会不停攻击我,什么时候才结束?匕首刺中我,或我们把关中这个木桶箍紧,把他的匕首折断……”
~~
一辆板车被推进小院。
耶律有尚从干草中爬出来,向掩护离开的汉子行了一礼。
“多谢老乡了。”
“恩公不要客气,宋寇真是太可恶了,才入城两天,到处杀人。”
耶律有尚点点头,温言宽尉了对方,只说待朝廷抽出手来,必能收复关中。
“恩公,我们在草场搬货的三十多人都想为恩主出力,杀了宋寇,迎廉相回来,行吗?”
“多谢老乡了,实在是惭愧。”
“应该的,当年若不是廉相,小人全家早被打死了。”
“……”
等耶律有尚再离开这间小院,重新联络到廉希宪留下的死士,眼神中已更有信心。
他知道他才是对的,比胡祗遹更对。
长安城驱宋寇之心可谓众志成城,这些平头百姓对抗不了兵马,却可为他的刺杀提供足够的帮助。
间谍就是该这么做,乡间才是正道……
何况,赵宋南渡一百三十年,对长安百姓而言,除了二十余年前“端平入洛”时带来的浩劫,别无任何好感,只有仇怨。
思及至此,耶律有尚竟愈发学会了“乡间”之道。
这里是廉相悉心治理六年的长安啊,赵宋有太多太多可以说道出来,让长安百姓愈发生恨的地方。
“早点诛杀李瑕,驱除宋寇,才不会再有当年的大祸……”
第658章 防与治
胡祗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了。
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头直往下点,但每每才想睡过去,便有人上前想方设法地不让他睡。
“狗儿兄弟,你别这样……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们的国力远胜于你赵宋。”
“我都说了,我来就是看着你不让你睡的。”
眼前的人影很遥远,胡祗遹只想要睡。
他低下头,头发又被王狗儿扯起来。
“你们要我如何?说啊……要我招供什么?”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你先下去。”
“是,大帅。”
胡祗遹抬起头,神志清醒了些,茫然看着李瑕,只见对方精神奕奕得像是在发光。
“哈,宋寇李瑕,你终于敢来见我了。”
“倒不是不敢。”李瑕道:“这几日忙着施政。”
“施政?大可不必了。”胡祗遹甩了甩头,讥道:“等你死了,廉相自会治理好陕西四川行省。”
“哪怕我死了,廉希宪也不可能再就任关中了。”
“可笑,你毫无根基,全凭阴谋诡计,趁人之危,只要你一死,土崩瓦解。”
“也许吧,但忽必烈也不可能再放任廉希宪了。看看廉希宪做了什么,擅自作主夺兵权任汪良臣为帅,擅自作主退出关中……你若是忽必烈,敢让这样的臣子再继续坐镇其经营六年之久的行省吗?”
胡祗遹愣了愣,像是睡着一般。
李瑕正准备去拉他的头发,却听他喃喃了一句。
“陛下的胸襟,以及对廉相的信任,你想象不到。”
“也许吧。”李瑕道:“当年他派人联络朝廷,要杀蒙哥时,我也觉得他胸襟宽广。”
“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也比你想像中更了解忽必烈以及金莲川幕府。”
胡祗遹有些狐疑,转念一想,“哈?”了一声,问道:“你在反间我,你要陷害谁?”
李瑕笑笑,不答。
胡祗遹讥道:“没用的,没人在乎先帝是如何驾崩。”
“好,闲话不聊。”李瑕气语随意,道:“说,廉希宪在何处?”
胡祗遹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看向很远的地方。
他很奇怪,李瑕本该问那封被烧掉的信、问张氏女才对,但他似乎并不着急。
“你不说也无用。”李瑕道:“耶律有尚打算招了。”
“伯强?”胡祗遹一愣,之后怒道:“你想诈我?”
“是,那人果然是耶律有尚。”李瑕问道:“你觉得他能逃脱我的追捕?”
胡祗遹只觉一切都与预想中不同。
他抿紧了嘴,看着李瑕,任何话都不答,眼睛虽睁着,却如同在梦中。
直到李瑕拿出几封残信。
“这几封信是何意?”
胡祗遹精神了些,想故意脸色一变,同时准备好的话已脱口而出。
“这!这怎没烧掉?!”
“拙劣。你既故意留给我,又何必演?”李瑕道。
“无非是廉相怀疑张家观望局势,与你有所勾结。”
“与我有勾结?”
“李瑕,你别再假装了,你就想问张氏在何处不是吗?”
“好,在何处?”
“我不知道,廉相撤出京兆府时,命我整理公函,我只看了一遍便烧了。”
“说信上原本的内容。”
胡祗遹已无法思忖,总之是依着准备说出来。
“你攻打陇西之后,商公曾传信亳州,请史、张家两家出兵增援。张家曾派千余人马往潼关,之后,张弘道便传信商公询问张氏女的下落。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
李瑕问道:“廉希宪预料到你会被我拿下,故意让我知道这些的?”
胡祗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瑕忽然道:“我已得到张弘道的口信,大姐儿还在亳州。”
胡祗遹一愣,抬起头,眼中疑惑一闪而过。
“不可能……哪怕你与张家勾结,也不可能这么快。”
李瑕看了他一会,道:“好吧,我随口诈你的。她如今人在何处?”
“我只……只偶尔听廉相与商公说过一句话……”
“说。”
胡祗遹反问道:“我说了,你会信吗?”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说便是。”
“退出长安之前,我听廉相与商公说‘人放不放回张家,要看陛下是否信任张柔,但绝不能让李瑕见到她’。”
“之后呢?”
“商公说会派人去趟莲屏……”
“莲屏?地名?”
“也许不全。”胡祗遹道:“我走到公房,只听他们说到这里。”
李瑕上前几步,道:“假的。”
“信不信随你,我就是这么听到的。”
“她根本就不在关中。”李瑕道:“廉希宪只有那一封信,想诈我去找什么莲屏。”
“那你别找,便当没这回事好了。”
“不找便不找。”
胡祗遹瞥了李瑕一眼,默不作声。
然而心里又泛起些疑惑,李瑕看起来也太笃定了,为何?
“我会放你离开关中,告诉廉希宪一声,就说……不必再白费力气了,关中会在我的治理下固若金汤。不信,且看我的政绩。”
说罢,李瑕转身便走。
胡祗遹更觉茫然,低着头,只觉困意泛上来。
脑海中犹在思考自己的应对是否露出了破绽,但思绪却完全跟不上,终于是站在那睡着了……
~~
李瑕转回大堂,便见亲兵赶来通禀了一句。
“大帅,杨公称不必休息,想尽快相见。”
“也好,请杨公来吧……”
在李瑕招降刘黑马之后,已传急信往汉中调文人来长安。
是“文人”而非“文官”,暂时而言,他并不想让宋廷官员接手关中之事。
但如此一来,治理人才便是很缺,也只能先请吴潜、杨果来主持大局,再在北地招募人才。
今日终于是到了,而相比吴潜,李瑕确实更是想先见杨果。
……
杨果显然是哭过,老眼通红,缓缓走着,一路抬头看着各处,彷佛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大帅……”
“杨公快请起,不必激动,坐。”
“大帅啊。”杨果由李瑕扶着缓缓落座,“可记得当年……当年大帅之言语,记忆犹新……国强而民不受辱、民强而国不受侮。”
“记得。当年杨公赋词‘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今年秋,又可见长安落叶了。”
杨果登时便落下泪来。
老人如小孩一般拉了拉李瑕的衣襟,抹泪道:“近来据陇西、据关中,太多话想与大帅聊一聊,可大帅忙啊,我也忙……”
李瑕语气有些像是在哄他,道:“是,近些年或是形势危急,或是时机难得,都太赶了,没好好与杨公聊聊。忽必烈称帝时,我便担心杨公心中懊悔,但好在,没让公等太久吧?”
杨果连连点头,道:“不久……不久,回想当初开封情境,彷佛转眼之间。”
“至今思来,当年杨公做此决定不易。”
杨果感慨不已,喃喃道:“若有朝一日,能看大帅承得天统,我不枉此生矣。”
说完这一句,他才放开李瑕衣襟。
“会的。待稳固了关中形势,也可不似以往那般匆忙,那时我多陪杨公聊聊。”
“好,好……”
杨果抚着椅靠,好一会方才稳住心神。
两人遂谈起正事。
“想请杨公在关中招揽些人才,充实官吏,而非等宋廷派人来。”
说到宋廷,李瑕沉吟道:“眼下时局,很微妙,收复关中不上报,我们沾不到宋廷的好处,兵马、钱粮、人才,样样皆无,却唯独借了宋廷的名义。”
“然而,宋廷的名义在关中未必好。”
“士绅百姓不知宋廷实力,心存着畏惧,这算是一个好处。但抵触有,怕还不小,也幸而有刘家的威望镇着。”
杨果道:“大帅恕罪,说句心里话,如我这般的金国遗民,对宋廷之抵触怕是远多过于畏惧。当年宋廷联盟蒙古灭金,于关中百姓而言,这灭国之仇宋蒙等同……”
世代生活在金国的人们,视宋朝如仇寇……李瑕能理解,但确实很难代入,默默听着。
杨果道:“仇恨相等,然而畏惧却不等同,关中百姓畏惧蒙古远甚于畏惧宋廷,甚于百倍而不止,尤其是端平入洛之后。而关中归蒙古治下已二十五载,一整代人呐!近年,又有商孟卿、廉善甫等人治理,今岁忽必烈又称帝建号……”
“我明白。”
杨果摇了摇头,叹道:“大帅说‘微妙’便在于此吧?若不请宋廷调兵调钱,在关中沾不得宋廷的好,反而是沾了宋廷的坏。”
“照士绅百姓的想法,只怕是‘这宋军又来了,会像当年一样被赶出去’。”
“不错,借刘黑马之势,好处大,坏处也有。”杨果道:“宋廷太弱,弱了太久,照不知情人看来,是因刘黑马叛了,才有今日之事,恐如李全当年。”
“这便是民心,只看我能否治理得当,挽回民心了。”李瑕道:“所以我说眼下是最难的时候,廉希宪留下了大批细作搅动形势。”
“今日入城时,听人说……大帅遇刺了?”
“不要紧。”李瑕道:“但私下与杨公言,若廉希宪杀我不成,转而刺杀刘黑马,哪怕只是长年破坏,眼下这‘微妙’便要成‘危险’。我入长安之前还与刘元振说‘不惧廉希宪’,近日见识了其人用间谍的能耐,又被扰了心神……已渐渐忧虑。”
这也是李瑕近来避着刘元振的原因之一,刘元振话太多,引李瑕也说太多,说得多了,偶尔自然会留下收不回来的。
“大帅想要如何破解?”
“只能全面着手了,治安、民生、经济、城防、舆情……样样不可松懈。”
“明白了,大帅放心,一定辅大帅全力治理关中。”
李瑕又道:“到时,杨公与吴潜共事,难免有……”
杨果道:“大帅这般说了,绝不与吴公生隙。”
“另外,平日出门亦要多加小心,我会派人随时护卫。”
“唉,也好。”
“要稳固关中民心,首先是被蒙人据为牧场的十数万顷田地,刘黑马如今还在清剿……”
许久,聊过政事。
李瑕敲着桌桉沉思着,问道:“听说……杨公与商挺交好?”
“不错,年少时,商孟卿亦常随我与裕之同游。”
说到元好问,杨果有些伤感,叹息道:“孟卿词曲写得也好,‘一点青灯人千里,锦字凭谁寄’。”
“可否请杨公写封信给商挺?”
李瑕回想着今日与胡祗遹见面时的谈话,缓缓说起来。
“先感谢商挺助我们杀了蒙哥……再问问他,当时说好把张家大姐儿护送到汉中,如今她人去了何处?最后告诉他,廉希宪发现我们的联络了,宜杀廉希宪,献潼关。”
~~
与杨果谈过,李瑕揉了揉额头,提笔在纸上写下“莲屏”二字,思忖不已。
廉希宪想引他去找这“莲屏”,他敢去,没什么不敢的,但要将各方面的准备做好。
总之,应付间谍比当间谍要难的多,但思路却很简单。
首先是防,必须把关中治理好,才能有完善的防备体系,这是正理。“建立”当然很难,争天下却绕不过这一步;
其次是治,见招拆招,比如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也许能找到张文静,并打掉廉希宪的细作,甚至反手离间商挺。
目前为止,廉希宪还只出了一招……
李瑕才想到这里,只见林子匆匆赶来。
“大帅!刘元振遇袭了!背上中了两箭,受伤昏迷了……”
“他身边那么多兵士,为何会遇袭?”
“这……他是在平康坊……时,遇袭的……”
第659章 明朗
“妻妾成群的人,连几天都忍不了,非要到青楼去逛?”
“我不是。”
刘元振还趴在那疼得吡牙咧嘴,听得李瑕一句教训,颇觉冤枉。
“你听我解释,我到平康坊不是去嫖……胡祗遹的名气早年间我也听过,其人与长安名妓朱帘秀交往,赋词数首相赠,‘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我去查查她。”
“既有防备,你为何还会遇刺?”
“若非我有防备,我已经死了。”
刘元振犹想支起身作风流姿态,牵动伤口,脸上皮肉抽搐。
“朱帘秀数年不抚琴了,今日因是我刘公子去了,才肯赏脸抚一曲。这名都第一琴娘之风采,如何说呢。”
话到这里,刘元振一时词穷,感慨道:“确只有胡祗遹那一首词,可诉佳人风采啊……‘冷冷一声徐起,坠梁尘、不放彩云飞。按止玉纤牙拍,细倾万斛珠玑’,哈,两处箭伤,得听一曲,值!”
语罢,他脸色愈发苍白,神情却还洒脱,风流豪气。
这南与北的文人,在这种事上,习气却是相通的。
李瑕却对此不感兴趣,问道:“然后呢?”
“我看朱帘秀看得专注,却也防着刺客。不想,刺客不是她,反而是一个送茶水的小厮,一刀捅来,被我护卫挡下了……前门有厮杀声起,我从后门出平康坊,民居中箭失如雨,便中了两箭。”
“为何不披甲?”
“到风月之地还披甲,教人小瞧了我。”
“我看是你小瞧天下人。”李瑕不悦,道:“老毛病不改,总觉得廉希宪不过尔尔,你偏要去会会他。”
一句话,又敲掉了刘元振那风流洒脱的姿态。
刘元振咳了咳,道:“你不是也在会廉希宪吗?”
“哦,你看我能与他过招,你便觉得你也能了?”
“为何你查到胡祗遹,就不去查朱帘秀?”
“胡祗遹一生经历千丝万缕,障眼法罢了。”李瑕道:“你没有勾心斗角的天赋,老老实实走文武正法吧。”
刘元振叹息一声。
这些事,他听李瑕抽丝剥茧,觉得不难,之前还在嘲笑那两个书生,没想到自己今日才牛刀小试,马上便栽了个大跟斗。
与胡祗遹被李瑕拿下时如出一辙。
这是李瑕与廉希宪的过招,不是他这种“俊彦”听了几句话就能学会的。
~~
李瑕走出刘家别院,林子已领着护卫拥簇上来。
他在汉中时出门从无这般大阵仗。
“大帅,怪我没查到平康坊。”林子道:“刘……”
“让刘元振吃点苦头也好,要摆正他的心态,也不是靠我说说就能点透的。”
林子应道:“是,连我也是今日方知,大帅手段与常人不同之处。”
“廉希宪留下的死士众多,一个个捉捉不完的,还会引得长安大乱,捉主事人。”
“是,今日已顺着刺客又捉到两个,与胡祗遹、耶律有尚不是同一批的。”
“耶律有尚呢?为何还未捉到?”
“还未得到他的踪迹。”林子道:“长安不像汉中,查访很难,多还是靠探子搜寻。”
李瑕走过长街,转头四顾,犹不能感受到长安城的热情。
走动着的百姓所穿衣物,短襟、窄袖,皆是左衽,与宋地不同。他们眼见护卫仪仗,纷纷避开,眼神麻木中带着疏离。
金国治理一百余年,蒙古治理二十余年,这里就是敌国,廉希宪能行间谍,便是这些的表象。
不是仅靠几天时间就能消除隔阂。
若以为长安那么好掌控,那便是犯了和刘元振一样狂妄的错。
“光有防还不够,到了治一治廉希宪的时候了……查到莲屏了吗?”
“有了点线索。”
李瑕眯了眯眼,按捺住心中的情绪。
“回去说……”
~~
“长安附近,以‘莲屏’为名者,有几个地方,最有名的当属华山‘莲屏松柱’,附近有个道观名‘莲屏观’,其中皆是女冠……”
“自古华山一条道,是个伏杀我的好地方。”
“大帅既然猜到了,廉希宪的设伏就毫无意义。”
“先派人仔细查吧。”
李瑕看着地图一会想了想,忽沉吟道:“华山就在潼关附近?”
“是。”
“好,那就准备吧,也该有个了结了……”
~~
八月初五。
李瑕做好了准备,将蜀地各地驻兵调动完毕,初步完成了关中各州县的布防。
他规划好了关中的治理政策,交由刘黑马、吴潜、杨果开始测量从蒙古贵族手中夺回的十余万顷良田。
之后,李瑕亲任主帅,调集关中骑兵两千人、步卒四千人,以刘元礼为副帅,准备攻打潼关。
这一战,本打算用刘元振出征……倒不是因为刘元振更善战,而是因为刘元礼更沉稳些,更适合领长安城防务。
刘元礼虽然也中过这样那样的计,但每次都是“被动”中计,被形势逼到无奈了,才会放手一搏。
刘元振不同,总喜欢一试身手,故而李瑕本打算将他带在身边。
反而是这次他受了伤,未必是坏事,自负的性子收一收,按部就班守城就行。
对于李瑕而言,差别不大,甚至更轻松。
这一战,他更多做的是督军,由刘元礼放手指挥,由西面攻潼关不算难,依旧是按部就班。
八月初七,兵至华州城外驻扎,正在华山脚下。
是夜,刘元礼随李瑕走上战台,向南面的高山望去。
李瑕抬手一指,道:“廉希宪故意放出情报,想引我上华山。”
“有伏兵?”刘元礼沉吟道:“北临渭水,东面潼关,南依华山,这个位置……”
“是啊,这位置很微妙吧?”
刘元礼道:“但廉希宪为何要提醒大帅?”
“因为我们必定要攻潼关,必定要驻兵于华州,这是不可改变的。”李瑕道,“提不提醒,我们也只能驻军于此。”
刘元礼有些会意过来。
“华山形险,他藏一支伏兵我们也很难查到,偏是我们得了消息,攻潼关时难免不安,想要探个清楚。而仅派数十哨探搜不完华山,派一支兵力却会被他一一歼击。不理会,又担心攻潼关时会被偷袭?”
“嗯,这事不易办,我怀疑廉希宪是亲自来了。”
“他在华山上?”刘元礼一惊,“可他若不提醒,我们若没想到蒙军还能伏兵于华山,不是正好守住潼关?”
“对他而言不够,他之前太擅作主张,在忽必烈眼里已是大罪。若只守住潼关不够挽回局面,他必须杀我,收回关陇。”
“为了让大帅来?”
“我认为是这样。”李瑕道,“他知道我只要得到这个情报,就不会放心让你单独领兵,故而,我一定会来。”
“那我们怎么做?”
“仲民别理会便是。”李瑕道:“你安心攻潼关,我来,便是为应付他。”
刘元礼听话得多,不像他长兄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应道:“好,那我便准备攻事……”
~~
次日,宋军开始攻潼关,无非是先造器械,并试探潼关防备。
李瑕只留五百亲卫兵马守营,在营中战台上拿望筒看刘元礼指挥。
过了许久,林子回来,低声禀报。
“大帅,派往华山的哨探都没回来,在裂谷里找到两具尸体,山上果然有廉希宪的伏兵。”
李瑕皱眉,问道:“有多少人?”
“暂时还不知,应该不会太多。”
李瑕沉吟道:“北地擅攀山者有,史樟便曾以精兵攀山攻下苦竹隘。藏兵华山更简单些,但这样的勇士,廉希宪至多也只能凑出几百人吧……”
“大帅是要攻山?”林子道:“但华山地形实在险峻。”
“不,不必理会他。”
“那大帅是否移营?”
“不用。”李瑕道:“我就在这等他,看谁先沉不住气。”
至此,廉希宪的布置他已经看明白了。
目的很简单,杀他李瑕。
先刺杀,且准备好刺杀失败后留下的情报,这情报皆是明谋,李瑕哪怕看穿,也必须在意。
李瑕在意了,就能追查到胡祗遹,这个过程中又能制造更多刺杀的机会,比如刘元振便是如此遇刺。
若还是刺杀失败,那就继续给情报,“邀请”李瑕来华山。
这是邀请。
“你看,我据华山天险协防潼关、我有你想知道的消息、我一直在刺杀你、我的间谍没完没了……千头万绪,但你只要来剿灭我就能理清这些。”
廉希宪就是为了制作出一个他没那么弱、李瑕没那么强的战场,借用潼关分李瑕的兵,借用华山这个地势。
至于其它的一切间谍手段,都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
兵法,最终都是为了达到剥弱敌人的势、增强自己的势。
李瑕也愿意接受这个邀请。
因为战场在哪他不在乎,只要能赢就好……
第660章 反制
如今的潼关是唐时关城,座落在黄河边。
关城南面是麒趾塬,是难以逾越的高塬,麒趾塬与西面的风翼塬之间有条禁沟。
为防止敌人由东面绕过麒趾塬,禁沟中有设十二连城,与潼关形成一整条防线。
故而说,潼关之险,一在禁沟、二在麒趾塬、三在金陡关、四在黄河……
刘元礼由西面攻打,能够卡断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
商挺再要运粮到十二连城中,只能由东面绕过麒趾塬,但道路难行,根本无力长期支援。
刘元礼只需等十二连城中兵粮告罄,占据禁沟,便可绕到潼关东面,封锁关城东面道路,再等关城存粮告罄即可。
他不急。
暂时又不打河南,占据潼关是为了守关中,当然不急。
潼关本就是用来防备东面攻势的,商挺退守潼关前,秋粮未收,又把大量的钱粮支援到北面,粮草并不充裕。
刘元礼这种稳扎稳打的战略,基本没有败的可能。
这就是为何廉希宪伏兵于华山。
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厉害之处就在于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还制造出一个“看似”能杀李瑕的机会。
李瑕确实也亲自来了,率五百人为刘元礼守后方。
到了八月初九,林子却是汇报了一桩消息。
“大帅,我派人在附近打探过,发现廉希宪为了占据道观与存粮,将华山上的道士全赶了下来,如今道士们都居在山下玉泉院……”
“有莲屏观的女冠?”
“有!大帅要见见吗?”
林子见李瑕点头,挥了挥手,吩咐人去请。
之后,他又道:“我还问了几名道人,说是敌兵有近四百人,带了不少存粮,加上道观的存粮,或能吃一年……另外,我好不容易找樵夫打听到华山不仅有一条道路上山,东面有棵苍天巨树,可攀上青龙背,直抵苍龙岭。”
李瑕表情愈发平静,问道:“可靠吗?”
“可靠,是否派哨探去望一望敌势?”
“也好,但要小心。”
“是。”
到了下午,便有十余名莲屏观的女道人被带到大营,畏畏缩缩的模样。
李瑕出帐看了看,随手指了其中一人。
“一个一个问话吧,你先进来。”
这一句话,她们却已哭了出来。
“将军……求将军不要……贫道是出家人……”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我以大宋蜀帅之名起誓,确实只问几句话……”
~~
整个下午,李瑕已将莲屏观的消息打听清楚,十七名女道士,说的竟是大同小异,未有破绽。
“确有一位女居士带着婢女,由商夫人送到莲屏观,说是贵人,想在华山暂居……”
“听商夫人称她作侄女,观主称她为‘张女郎’……”
“大概是七月初吧,中元节?肯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许多天……”
“嗯,贫道确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该是七月初九……”
“初九就上了山,那女居士虽是男装打扮,样子很漂亮,平素就住在小院里,由观主亲自看着,像是不让她下山……”
“官兵上了山,将我们赶下来,说是要打仗了,怕伤了无辜,那女居士依旧由观主看管在莲屏观里……”
“官兵为首者三络长须,气度不凡的样子,听人呼他叫‘廉相’,贫道只知这些了……”
一个个问过,李瑕又遣人将这些女道士送回去,眼神中偶有些怀疑,等待林子探来的消息。
~~
次日下午。
林子再次匆匆赶来。
“大帅,派好手上山用望筒看了,蒙军就埋伏在华山裕口处,四百余人。”
“知道了,莲屏观呢?”
“远远用望筒看了,观外有人守着,看到一个女道士给几个女子送了饭。”
“嗯。”
林子等了一会,不见李瑕有新的命令,不由道:“大帅,我有个想法。”
“说。”
“遣一支奇兵,由青龙背上山,救出张家女郎,再偷袭北峰,扼断敌兵粮草如何?”
李瑕反问道:“你不觉得是廉希宪在竭力引我们上山?”
“应该不会。”林子道:“我们仔细审过那些道士、女冠,所说都不像作伪,张家女郎上山的时间也是在渭河一战前,该不是廉希宪做伪。”
李瑕不答,只是踱了几步。
林子又道:“何况,苍龙岭那个位置,没有望筒是看不到裕口的。廉希宪并不知我们有望筒,不至于连这都算到。再说了,他也没办法料定大帅必能来,还会找到那些被赶下山的道士……”
李瑕再问道:“你确定这不是计?”
“若是计谋,未免太精巧了,从大帅得到残信,再到今日审问女冠,一步一步……”
“不,廉希宪不需要一步一步都算到。他只要安排人来刺杀我,成则矣,不成则可等我擒到他的人,胡祗遹也好、耶律有尚也好,都能告诉我这些消息……而我之所以来,也不仅是因为那些消息,还在于长安不稳、刺杀不断,我须要尽快清除细作。廉希宪是用尽一切手段想设计我。”
“这……”
李瑕却又问道:“你今日探到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子想了想,应道:“望筒所见,是真的。我们审的那些女冠,也是真的。”
李瑕想了想,道:“那好,派些好手到莲屏观把那女子救出。再安排三百勇士,趁夜悄悄绕到青龙背,之后……”
~~
夜深下来。
如今刘元礼已领兵至潼关关城下,又遣兵扼守禁沟,分取十二连城。
华山脚下这一座大营,已仅有李瑕的五百亲卫驻守。
但在这一夜,营中虽还有五百人的样子,其实已有三百人在入夜时悄悄出营。
蒙军没有望筒,显然是望不到这一情形的。
大帐中,李瑕披着甲坐在那,将长槊架在膝上,闭目养神。
如林子所言,廉希宪不该能料算到他会奇兵偷袭华山。
找到道士审问、偷上青龙背、拿望筒望到裕口、决定出兵……太多偶然性了。
“呜!”
镝声起,有人袭营。
李瑕握住长槊,起身。
心里继续想到,廉希宪这是把自己琢磨透了,哪怕有太多偶然性,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这就是他李瑕的行事风格。
他李瑕以往喜欢用的那些招术,已经被北面这些敌人吃透了。
“那就打吧。”
李瑕都囔了一句,执槊出帐,翻身上马。
“将士们!”
“在!”
一列列宋兵士卒已从营帐中窜出来,竟是个个披甲执锐,并未入睡。
“敌人果然袭营,随我杀敌!”
“杀敌!”
营中宋军仅有两百人,此时尚未集结完毕,李瑕周围仅有八十余人。
其中,有马者不过三十余,是杨奔麾下精锐。
李瑕却已驱动战马,向营寨处奔去。
他很久没有打这种小规模的仗了,长槊也没练得熟练。
马蹄缓缓加速,绕过一个个篝火。
前方,已能看到杀过来的蒙古汉军,盔甲各异,有汪直臣麾下陇西精锐,有长安驻军,有廉希宪身边的死士……
这些人没有列阵,他们的目标是夺帅,杀李瑕。
“别分子将打衙头!”
蒙古汉军已分散开,从各个方向杀入营中。
他们连李瑕都不认得。
李瑕已到他们面前。
长槊直刺,李瑕用的依旧是刺,他练了太久,最擅长的就是刺,只是策马兼换了长兵器,需要配合马术,还要有更强的臂力,需要用身体夹住长槊。
“噗!”
闪电般刺出,长槊贯穿一名士卒。
李瑕收槊,另一手勒住缰绳,马匹一拐,向两边冲去,同时横起长槊。
“噗。”
侧刺,杀一人。
血泼在马腹上,马匹犹在前向,长槊又刺。
“噗……”
长兵器,移动速度也快,李瑕与敌兵甫一照面便连杀三人。
这并非蒙古骑兵那种迂回、袭扰的骑射打法,是突骑兵的打法。
汉唐骑兵“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注重的便是一个“快”字。
这是持刀杀来的蒙古汉军没想到的,他们本应冲进营帐杀李瑕,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骑兵。
而李瑕身后,步卒已列阵杀来。
“杀啊!”
终于,蒙古汉军中有人大吼道:“那就是李瑕!杀了他!”
蒙古汉军开始向这边聚集……
李瑕不惧,踢了马腹,继续保持着移动,避免被箭失射中面门。
马匹成了他的步伐,带他保持着节奏。
然后一槊又一槊地刺出去。
“李瑕!受死!”
有蒙古汉军校将大叫着冲上来。
李瑕不理会,策马辗转,像是在调动着敌兵,在他身侧,宋军的长矛枪冲上来,将那追赶他的敌军校将捅成烂泥。
“杀李瑕!”
终于,大营中近四百蒙古汉军与近两百宋军已越聚越密……
号角声又起。
“杀啊!”
脚步声响起,夜色中,林子已带着三百宋军列阵,由南面徐徐包围过来……
李瑕就没真让他们去偷袭华山。
没有必要。
在他攻下潼关之前,廉希宪必定会下山偷袭,这是注定的了,李瑕根本就不需要偷袭。
从汪良臣擅入祁山道被伏,很多事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
夜色更深,宋军已完成了包围。
李瑕大汗淋漓,却像是将这小小的战斗当作练习。
他身边已聚集了五十余骑。
“杀穿他们!”
骑兵毫不犹豫冲向敌阵。
这是在夜色中,蒙古汉军的阵线并不密集,且是从华山上奔袭而来,未能携带太多重武器,又被包围,混乱中士卒都想往不同的方向逃。
五十余骑撞入敌阵,长槊与长枪刺出,血迹翻涌。
如长椎突破布袋,他们径直将蒙古汉军的队列分开……
这一战虽小,却是宋军少有的以骑兵破蒙古步军。
世事有时总显得荒诞。
终于,随着宋军的包围,蒙古汉军被击散开来。
~~
一支五十余人的蒙古汉军溃部突围而出,却不敢迎战南面包围而来的三百宋军,走投无路,只好向大营的东北隅逃去。
李瑕亲自领着骑兵绕过一座座帐篷,正挡在这些溃军面前,包围了过去。
“廉希宪!你可愿降我?!”
随着李瑕的喝问,宋军的杀戮却犹未停下。
那数十蒙古汉军走投无路,已有人用篝火点燃帐篷,试图制造混乱突围。
许久,才听敌军中有人大喊。
“李瑕!我虽未能杀你,已竭力挽回关陇之败,无愧于陛下!”
“活捉他!”
李瑕目光看去,找到了喊话那人的身影,正在冲向大火熊熊的帐篷。
“李瑕!张柔之女死于你手!我已杜绝你与张氏勾结之可能,足赎我之罪!”
李瑕愣了愣,目光落处,只见廉希宪已冲进了烈火之中。
他没再让人去拦,只默默看着大火一点点吞噬廉希宪……
~~
“不信。”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根本不相信张文静就在莲屏观。
张弘道的信被烧掉了一半……但根本没必要烧信,有太多别的办法把信完完整整送出来,除非,张弘道的信上提及了张文静真正的路线。
而且,若张文静在廉希宪手上,那廉希宪就不该是这般利用了。
李瑕一直说这是假的,说廉希宪只有那一封信。
他还说,他很清醒,追查这个线索不仅是为了追查张文静,也是为了反制廉希宪。
刘元振、林子都不肯相信李瑕这些话,但李瑕确实坚信着自己的判断。
清醒,所以他能赢。
……
“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天晚时,林子上前禀报了一句,又道:“莲屏观起了大火,我们的人上山正好救出张家女郎。”
“大火?”
李瑕心中虽不信,却还是大步出了营。
远远的,有一名女子在婢子的拥簇下往这边走来。
有那么一瞬间,李瑕是有期待的,但到最后,他却只是摇了摇头。
果然。
“那是谁?”
“不是张家女郎吗?”
李瑕叹息一声,道:“都和你说过了,廉希宪就只有那一封信……”
第661章 礼尚往来
大帐中,问了一会儿话,便响起女子的哭泣声。
“回将军话,是永宁张氏。”
“洛阳?”
“是,奴家……家道中落,随家人往长安投奔舅舅。”
李瑕手里揣着一枚牌符看着,又问道:“为何带顺天张氏的牌符?”
“车马到铸鼎塬附近,奴家贪恋风景,探帘往外看,有蒙古恶汉来抢奴家,冲乱了车马……呜……死了好多人……奴家马车被牵着走了好几里,恰遇一位小郎君策马而来,领着仆从有二十余人,好威风神勇,救下了奴家。”
“仔细说,他是何样人?”
“他……清异秀出,温润如玉,头戴冠巾,肩披对襟背子,腰间携一柄长剑……嗯,丰神俊秀。他听说奴家的家小还在后面,便带人去救,遣了两名护卫先送我过潼关。另外,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女道长,三十几许年岁。”
“之后呢?”
“到了潼关,护卫出示了牌符过关,奴家便被安置在华州,等了几日,有位夫人来见,说是奴家幼时曾见过她,聊了半日,奴家有些奇怪,问她是否认错人了,她也不应,只带奴家到了莲屏观内。奴家想着,那位小郎君身边有位女道长,莲屏观也有位女道长,许是他安排的,便也安心住下了……”
“你哪日到的潼关?”
“该是七月初一。”
李瑕又仔细问了一会,吩咐人送这女子往长安投亲。
林子上前问道:“大帅,如此看来,廉希宪、商挺是认错人了?”
“底下做事的人能认错,他们是不会认错的,只怕收到张弘道的信时已经反应过来。”李瑕道:“正好我们在渭水胜了刘黑马,廉希宪将错就错利用此事。”
他拿出那封残信,重新试着补全,已有了新的思路。
“果然,张弘道不是在向商挺要人,而是在警告商挺别动张家。”
“怪不得廉希宪要烧了一半。”
李瑕道:“线索已经够了,拿下潼关之后,用我们自己的探子去查,不需要再被廉希宪牵着走。”
“是。”
“去把俘虏审一遍,确定死的是否廉希宪,再将其尸体送往潼关……”
~~
潼关。
“宝臣竟亲自来了。”
商挺正看着眼前的赵璧,喟然长叹一声。
赵璧脸色也是极沉重,道:“京兆失守,山河震动,我如何能不来?”
赵璧已升了官,除了河南经略使,又加了一个“总管汉地财赋行政”的官衔。
因如今中原形势若用四个字概括,就是“府藏空竭”,忽必烈要北征,极缺大量的钱粮,任命赵璧、祃祃、董文炳三人总领中原钱谷。
一开始很顺利,赵璧手校簿书,得豪贵侵盗逋负钱数万计,使中原民不扰而军用足,钱粮北上“经画馈运,相继不绝”。
不想,正在这种关头,西面消息不断传来,四万大军葬送、陇西失守……赵璧才得只言片语,措手不及之间,便听闻京兆府丢了。
直惊得他如遭雷噼,却又不可置信,飞马便从开封亲至潼关。
待见到关城外宋军旗帜翻飞,再不信也只能信了。
“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若说甫一见面,当着人前,赵璧还能保持城府,此时与商挺密聊,语气便已控制不住。
商挺也不知怎么说。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先是应对了浑都海四面大军,他也忙着经赞馈运之事支援北征,由廉希宪主持陇西形势。
转眼间,也只得了个笼统消息,刘黑马已叛乱,廉希宪已作主要撤出京兆府。
此时又不愿将罪责脱卸,商挺也只好捡了知道的事说,最后道:“是我无能,失了关陇,愿一力承担……”
“承担得起吗?!”
赵璧倾过身子,语气已发了苦,道:“孟卿兄,我并非在追问罪责,我亦无权追问责罪,但此事你与善甫都担不起!”
“我明白,明白。”商挺亦面色更苦,苦浸了他的心里,颤着手,喃喃道:“在宝臣看来,我们还能如何?”
“善甫呢?他必须要有所解释,早与我说清了,或能为他向陛下求情。”
赵璧坐不住,起身踱了几步,道:“依我看来局势如何?!善甫停教行刑、征调诸军、擅以汪良臣为帅,当京中无人要给他议罪?!是陛下信任他,亲言委他以方面之权,事当从宜,不可拘于常制,坐失事机。然而旨意才出,关陇丢失,你们让天下人如何看陛下?!”
“我们……明白,故而善甫愿夺回关陇,愿竭力挽回……”
“挽回?还如何挽回?!”赵璧抬手一指,喝道:“这潼关马上也要丢了!你要我尽调河南驻军,不顾李璮与宋廷否?!”
“他只能杀了李瑕。”
“一世经谋赞画,如今逞匹夫之勇?”
“还能如何?与其罪上加罪,不若拼命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赵璧摇了摇头,默然。
他明白,廉希宪已不打算活着回来了,三番两次的“事当从宜”,再活着回来反而要牵连太多人。
“潼关守不了太久,若善甫不成功,只能暂退了。”赵璧喃喃道:“我会尽力,保全孟卿兄与他一家性命。”
这些事,说也无甚好说的。两人皆忧心不已,预感到廉希宪只怕已经成仁了。
赵璧转身出了门,却见有士卒上前。
“宋军给商公送了封信……”
屋内商挺脸色一沉,感到赵璧目光看来,抬手道:“请宝臣过目便是。”
“孟卿兄放心,我不至于中这离间之计。”
~~
半个时辰后,胡祗遹被带到了赵璧的面前。
他在宋军攻潼关之前便被放了回来,因商挺担心他已被反间,并不敢重用他,只让人将他看着,说是休养。
此时面对赵璧的审视,胡祗遹依旧坦荡,将在长安城之事一一说了。
“换言之,你们刺杀李瑕失败了。”
胡祗遹语气亦苦,应道:“我等只是试探,廉相说过,我等若不成,他会亲自动手。”
“张家女郎又是如何回事?”
“我亦不甚清楚,廉相给我们的信本就是撕掉的,李瑕不可能从我口中审问出结果。想必只是廉相乱李瑕心神的办法之一。”
赵璧点点头,此事他已问过商挺,并不再多问,问道:“把李瑕审迅你时诸事再仔细说一遍。”
“经略使莫非是疑廉相,廉相之忠心……”
“我并非怀疑谁,只让你说。”
良久。
“李瑕说陛下曾派人联络他要杀先帝?”
“这……确实说了。”
“语态如何?”
“像是随口说的。”
赵壁微微眯眼。
若说金莲川幕府中有人叛陛下降李瑕,他是不信的。
但,钓鱼城之事一直有些疑点未消。
赵璧始终记得,蒙哥亲征之后,金莲川幕府商议的一幕。
当时,
“蜀道险远,万乘岂宜轻动?”
商挺说这句话的时候,蒙哥已经到蜀地了。
犹记得,这一句话之后,陛下默然许久……
“是商挺?那夜商议之后犹认为‘蜀道险远’,故而……杨果叛逃……”
~~
八月十二。
李瑕已行军到潼关西面。
先是命士卒将廉希宪那烧焦的尸体以及旗符送进潼关,李瑕才向刘元礼问道:“信送进去了?”
“送到了,看到敌方有援军来便送了。”
“本来最近忙,懒得用离间计这种小伎俩。”李瑕道:“但廉希宪既然出手了,来而不往非君子。”
“大帅真是运筹帷幄。”刘元礼赞了一句,指了指前方的尸体,感慨道:“今日再送具尸体,真是礼物不断啊。”
“连年战事,双方都力竭了。再攻心一番,想必他们不会再死守。”
“潼关自古就不好守西面,敌军战意并不坚决,如今还在强撑,只怕是为了等廉希宪之奇兵,今日大帅一至,想必很快会撤出……”
如刘元礼所言,其后两日,十二连城相继被宋军夺下。
中秋节后,蒙军不等宋军绕道潼关东面,主动撤走。
八月十六日,李瑕入潼关亲自坐镇,遣刘元礼向东追击,攻金陡关、函谷关等诸关城。
至此,蒙军再想反攻关中已很难。
李瑕首先要忙的便是布置好关中四面防务。
比如阳平关、大散关、子午关等地的战略意义降低下来,各地守将、驻军将要重新调遣。
当日,便有一封封调令由快马送往各地……
直到入夜,林子过来汇报了一声,李瑕才从桉牍间抬起头。
“查到了?”
“我们的暗探查问了许多百姓,不少人都看到他们渡过黄河往北去了。”
“那是山西地界吧?安排些好手过去查查。”
“是。”林子拱手应了,看李瑕还未动桉上的晚饭,劝道:“大帅偶尔也该歇歇。”
“没关系,马上就顺了。”
李瑕也听劝,放下笔,拿起快子,舒了口气的样子。
“目前还是得用的人才少。初入关中,混乱难免的,但除掉了廉希宪,能缓解不少,剩下些小鱼小虾,慢慢也就掀不起大波澜。”
林子也叹道:“前阵子我也不安,收复长安都没能来得及喘口气。到现在,长安城那些细作都没清理干净”
“接下来便轻松了,兵事上布置了防御,民事上,只能等随着各项政务的推行,民心渐渐稳定,这才是正理。”
“是,等为大帅找到张家女郎,大帅最后一桩心事也就定了。”
“那多谢你。”李瑕随意笑笑。
虽不知张文静跑到哪里去玩,但既已查清了她没被人捉起来,他已安心不少……
~~
其后三日,李瑕依旧在潼关布置防务,林子所查之事却颇有收获。
“大帅,查到了,黄河以北,有人曾与他们一行人相处过,大帅是否亲自问?”
“带回来了?”
“是,几个九峰书院的书生,我们想着大帅麾下缺读书人,遂直接绑了回来。”
李瑕瞥了林子一眼,点头道:“也好,带过来吧。”
不一会儿,几个年轻书生被带了过来。
林子还算客气,指着其中一人,道:“问的那些事,再与我们大帅说一遍。”
李瑕目光看去,见这是个高挑书生,年岁二十几许,尚未蓄须,宽眉阔目,气度却文雅沉静。
“学生元从正,字和仪,见过这位大帅。”
李瑕问道:“你姓‘元’,与遗山先生可沾亲?”
“家祖父与遗山先生是堂兄弟,学生当唤一声叔祖。”
“怪不得。”李瑕道:“那我们也许还沾着些亲戚。”
元从正微微愕然,像不知李瑕这一声“怪不得”何意,又像是不知沾着些亲戚是何意。
李瑕也只寒暄了这一句,问道:“先说说我想打听之事,你七月时曾见过一行人?其中有一俊俏郎君,又有一女道士……”
第662章 赚他上山
这些九峰书院的学生本还在读书,没想到突然被人从山西掳到了潼关,更没想到,整个关陇转瞬间已被宋军占据。
自是震惊、惶恐,手足无措。
林子见他们表情,却非常得意……
他手下暗探渡过黄河,沿途打听张家女郎那一行人下落,找到了九峰书院,正遇到这几名书生。
开口相问,元从正一开始还肯说,待到后来却是查觉出不对,惊呼“尔等是何人?快去报官!”
暗探们不敢让这书生坏事,遂干脆将他们掳回来。
大帅入长安至今,因手中文人太少,万事只能亲力亲为,他们有目共睹,遇到读书人当然还是让大帅亲自审问再招降。
此时元从正亦微有惶恐,人都被掳来了,不敢不答,但还是问了一句:“不知大帅要找他们,是否有恶意?”
“没有恶意。”李瑕正色道:“是我知交故旧,故而寻访。”
“原来如此。”元从正稍松了口气,应道:“其实,大帅所称的‘女道士’,正是遗山先生次女,也是学生族中姑姑,她夫家早殃,遂出家为道,号‘浯溪真人’。”
李瑕虽未想到,却也听韩承绪说过元好问次女。
“元严?”
元从正听他直唤人家闺名,微有些尴尬,应道:“是,如今称浯溪真人为宜。”
“元家与顺天张家交情不错?”
“金亡时,遗山先生当年曾幸得张家庇佑,并与张帅合力保存《金实录》,交情甚深。”
李瑕不疾不徐,又问道:“你可认得与浯溪真人同行的那位小郎君?”
“不认得。”元从正道:“但……说是小郎君,似乎是男装打扮的女儿身?她与族姑以姐妹相称,算是学生的长辈。”
“可否仔细说说她们的行踪?”
“大帅真无恶意?”
“真无恶意,那是我朋友。”
“好吧,她们本欲往长安,途中恰遇到潼关封堵,只好北渡黄河,由山西西向。途中经过书院,借住休整并采买了干粮,次日即启程赶路。学生也仅与浯溪真人谈了几句而已。”
李瑕问道:“她们打算从何处西渡?”
“自是蒲津渡。”元从正应道,“不过,没多久之后,听说起了战事,黄河禁渡,也不知她们过了黄河没有。”
“没折回书院?”
“没有,风陵渡也禁渡了。”元从正瞥了一眼林子,道:“官兵防得严,一般人很难像这位将军能找到船,从郊野登岸。”
语气中带着些幽怨。
林子咧嘴一笑。
李瑕又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还有就是……只在她们离开后的两日,顺天张家的人马便到了书院查探,或带她们回去了……学生所知,仅有这些。”
李瑕有些遗憾。
想来,若张弘道派人追上张文静,带她从山西返回保州亦有可能。
至于张弘道的那封信,很可能便是已得知了妹妹去往山西,遂大胆写信质问商挺。
——“舍妹六月离家,查探沿途,唯往山西送元氏归家,与李瑕有何牵扯?洛宁张氏之女今若不在京兆,复于何处?商公扣押其人,欲在何为?疑张家耶?”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意思,怪不得口气那么硬。
故而,廉希宪将信烧了一半。
果不其然。
李瑕想到这里,既深恨廉希宪狡猾,却也能体会到对方的无奈……
彼时,廉希宪局势一塌湖涂,擅弃关中,若逃,阖家皆受牵连。要翻盘必须杀他李瑕,同时必须守潼关以保留反攻的可能,那就只能藏奇兵于华山,再逼他往华山。
但他又不可能傻到仰攻华山。于是,廉希宪故意留下道士指明登山的小道给他创建偷袭的可能,再利用这半封残信试图激他。
算不得什么厉害手段,却已是唯一的办法,换作别人也许已经自刎谢罪以保家小,廉希宪仓促布局,却险些还是成了。
当时若再冲动一些……
无所谓了,对方死都死了。
李瑕收回心思,也感到压力松了许多。
他虽然早已猜到张文静无恙,之前做决定时难免也会怕万一,此时终于放心下来。
“再等过了阵子,关中稳定了再去找她吧……”
这念头飘过,他挥了挥手,让人将那些书生带下去。
……
“大帅,是否继续追查?”
“我们在山西还从未安排过暗探吧?”
“是。”林子道:“但元从正说的确实是真的,我们的人是一路问询过去,张家女郎确实经过了九峰书院。”
“嗯,我是说,继续查,但该小心些,正好也可以对山西进行渗透了……算了,暂时不必了,只追查文静,之后就撤回来吧,先安定了关中再谈。”
李瑕又揉了揉额头,终于感到了疲惫不支。
取关中,收服了刘黑马就很顺利。
但越顺利,后续的收尾就越麻烦,民心不属,兵力不足,细作横行……又不能倚重宋廷的实力。
不能倚重宋廷,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手底下属于宋廷的官员都不能用。
而关中三府二十四州,比汉中大两倍,人口更是多了三四倍不止。
这是什么概念?以汉中五分一的官员数量,治理两三倍的关中。
远远没到谈其他的时候。
稳定压倒一切,能在一年内站住脚就不错了。
这也是李瑕为何最害怕廉希宪的细作,好在廉希宪多次擅作主张、罪过太大,只能杀李瑕以求速胜,没有长期潜伏破坏的机会。
这也是为何李瑕愿意到华山了结,早了结、早安心……
“这样,这次‘请’回来的书生,派人去将他们的家小都带回来,底子也都摸一遍。”
“是。”
“潼关、华州一带,告示也张贴出去,我要充实幕府,有才学之士可以到潼关应征。”
林子问道:“大帅还要久在潼关?”
“得等各地守军调防过来啊,黄河沿线不可不慎,长安有三位老人与刘元振在,我还能放心些……”
“明白,一定尽快找到张家女郎。”
李瑕笑笑,道:“去吧……对了,把这份策论卷子给那几个书生做做。”
~~
以前李瑕总以为科举如何不堪,近来却发现,这年头要筛选人才,科举确实是最适宜的。
旁的不说,宋朝的策论根本不是他想像中那种腐儒的东西,相当能考较实务。
至少,让他来想一个适宜这时代的新办法,无非是多开学院,时人也一直在做,困于财力物力,谁都做不到短期内普及所有人而已。
因此他近来筛选人才的办法,都只是丢一份策论过去。
这次的题目也不新奇,兴昌四年闻云孙那一榜策论题,改成问如何使关中富强而已。
次日扫了一眼,九峰书院那几个书生中,元从正的见识就有些过份亮眼。
李瑕一时惊疑,又将他招了过来。
“倒未想到,和仪竟有如此高才……坐吧。”
“谢大帅。”
元从正见李瑕比昨日热情不少,像有些疑惑,但还是老实坐下。
李瑕今日才更仔细观察了几眼,元从正举止果然不简单,那种迟疑与惶恐之下,分明是从容与自信。
他眼神中添了几分欣赏,问道:“和仪多大了?”
“禀大帅,二十又四矣。”
“你才高八斗,一直未曾入仕?惜蒙古国不会用士。”
元从正微微欠身,道:“今蒙古无科举,自是乡有遗贤,至于学生,才疏学浅,又久在僻乡,未入仕也是应当。”
“我听闻,遗山先生自金亡后也不肯仕蒙,这是族训?”
“并非族训,族祖晚年也曾觐忽必烈,请其为‘儒教大宗师’,促其任用儒士治国。”
李瑕道:“说到元家,我有一位家室,她外祖父讳‘好古’,故而我昨日说我们沾亲。”
他昨日提一嘴,只是为安元从正的心,没心思多聊。今日见了其人才学,再提,却已是招揽之意。
只能说,要人刮目相看,终究还是看本事。
“原来如此!”元从正微微思量,道:“学生昨夜还一直在想,那是……阿鸾姑姑之女?韩家?”
“正是韩家。”
元从正闻言,脸色也是亲近不少,似想上前,见李瑕身后两名按刀护卫站在那,又惧于李瑕威风,又坐下,感慨不已。
“故国破灭,亲族散落啊。”
“中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李瑕抬手,请元从正喝茶,道:“这岂不是巧了?”
“只能说是北地士人少,各家皆有联姻。”元从正叹道:“古来天下相争,往祖辈论,岂不都是那几家?”
“不错。”李瑕说过桌上的策论卷子,道:“和仪对关中很了解?”
“毕竟只隔着一条大河。”元从正道:“若说了解,我对山西更为了解,情况相差无几。”
李瑕道:“我曾听说廉希宪宣抚关中时,首倡府学,以教育人才为根本大计,当时不知为何,如今取了关中,才知他算得深远。要治理关中,缺的不是田地,而是人才,安邦兴业之人才。和仪这策论开篇第一句,一针见血,极有见地……”
“大帅请恕学生冒昧。”元从正整理着衣袖,正色问道:“大帅乃为宋廷阃帅,学生乃为蒙古国人,不知大帅这是在……”
“正是想请和仪入我幕府做事。”
“这……”
“可是顾虑家小?我已命人去接来。”
“并非如此,学生父母早殁,又尚未成亲,家中并无近亲。”
“那还有何顾虑?”
元从正道:“学生只是……还未想过此事。”
李瑕又问道:“既如此,为何答我策论?”
“学生以为是做对了便可归去……好吧,其实是一时技痒,见题心喜。”
两人对视了许久。
最后,李瑕道:“我是诚心邀你助我。”
元从正沉吟了一会,应道:“学生若为大帅幕府,便是北归人,恐影响大帅仕途,不如……作罢?请大帅看在元家情面,放学生归去。”
“不影响我仕途,我也可以保证,北归人之身份,绝不影响你前程。”
“然学生不敢自比辛弃疾。”
“你决意回去?”
“是。”
“那好,此事也强求不得,我安排船只送你回九峰书院。”
“但不知同窗当中……”
李瑕道:“他们都愿留下,毕竟,家小都已派人去接了。”
元从正微微一愣,长揖到地。
“多谢大帅……”
~~
潼关北面正对黄河,北城门叫“吸洪门”,林子站在城头,能望到奔腾的黄河水。
望筒一移,只见几名探子正带着元从正向南岸渡口走去。
“司使,不是说这是个大人才吗?这咋又放了?捉了又放,捉了又放……”
林子道:“谁说要放了?大帅是要‘赚他上山’。等到了北岸,故意让敌兵发现不就行了?让这书生与我们的人一起在蒙人面前露了面,他回不去,才能为大帅所用。”
“关几天不也一样,何必要搞这一出?”
“你不懂,大帅要先试探清楚了才能大用他,一边去……”
林子自抬着望筒向黄河望去,一只手轻轻敲着城垛,等了一会,待望到船只北去,又去见了李瑕。
只见李瑕还拿着那份策论在看,同时还提笔做着笔记,受益颇深的样子,看有人进来,自顾自地还感慨了一句。
“还是得从他身上学啊,活到老,学到老……”
“大帅,安排好了。”
“嗯,九峰书院那些书生不必再查了,就这样吧。”
“这……从北面带回来的不摸清楚吗?大帅说的‘背景调查’……”
李瑕澹澹道:“比起他的才华,这点小事不重要了。”
“是。”
“去忙吧。”李瑕挥挥手,自嘲道:“我又要再准备一下,向人剖明志向……”
第663章 不急
黄河汹涌,小船摇摇晃晃向北岸行去。
渐渐,已能看到北岸渡口附近有蒙古汉军驻守兵力排开。
元从正见此情形,不由转向船上几名兵士,执礼问道:“敢问,既要送学生回山西,为何不从郊野登岸?”
“这可是黄河,哪里能轻易靠岸的哩?”
元从正道:“几位带学生过来时,可是从岸堤滩走……”
“啊?哦,那里也有敌兵看守了,我们这不想试试走渡口吗?”
对岸箭失已射来,在小船前溅起水花。
兵士们连忙执盾,大喊道:“别放箭!你爷爷是大宋官军!”
箭失更密,对岸也有蒙古汉军大骂。
“老子射的就是你们这些宋寇!”
“狗虏!听爷爷给你道来,爷爷捉了山西地界的书生,九峰书院元从正不肯投宋,现在给他送回去!”
“放箭!射死这些宋寇!”
“九峰书院,元从正,他想要回去!”
“……”
“能到山西将人家小都接来,却不能送我回去。”元从正喃喃自语一声,似是有些无奈,拉了拉那喊话的兵士,道:“调头吧,我为李帅效力便是。”
“嘿,这些狗虏,还不让先生回去了,先生莫气,大帅一定会重用先生……掉头!”
船只重新向南划去。
元从正转头看向北岸,长叹了一声。
“先生莫叹气嘛,下次我们再想办法。我们去山西就是这样的,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
“罢了罢了,回不去了。”元从正望着东南方向,又瞥了瞥黄河水,道:“我之所以有顾忌,是怕大帅不能稳坐关中啊。”
“哈?大帅稳得哩。”
“便说这潼关,潼关之险,不止在关城,一在东面金陡关……”元从正话到此处,停了停。
“先生放心,大帅已命大将取金陡关。”
元从正道:“再东面还有函谷关。”
“追着蒙虏一并取了呗。”
“哦?不知是哪位将军如此豪杰?还能对地势熟悉。”
“嘿嘿,大帅帐下豪杰多得是。”
元从正笑了笑,安坐下来,随手拾起一支落在船沿上的箭失把玩,想了想,最后递给宋军士卒让他们收起来……
~~
长安。
府衙中,杨果与吴潜议过几桩事由,拿出一份名单递过去。
“吴公且看看,这是我筛选的官员名录,皆关中遗贤……”
吴潜微微蹙眉,斟酌着用词,缓缓道:“只怕不合常制,待捷报送回临安,朝廷也该任命官员……”
杨果笑道:“此去临安,山水迢迢,待中枢议定,只怕到明年尚不会有官员赴任,如何等得?却不知朝廷以往收复失地,是依何常制?”
语气没有讥讽,但分明有一丝讥讽之意在。
宋廷又何曾收复过几个失地?
吴潜理了理袖子,波澜不惊地将桉头香炉中飘出的一丝烟气挥散,道:“依常制,由当地降官暂领事由,等朝廷再派官员替换。”
“话虽如此,廉希宪撤离之前,却已将长安以东大量官员迁往河南、山西,连公文桉牍也不剩下。”
“不仅是官员,还有儒生亦带走,倒从未见过这般……小家子气。”吴潜道:“但此非易事,须威望显着者方可办到啊。”
“因此,常制便行不通了。”杨果道:“也只好由大帅以制置使之权,权宜委任官员,毕竟关中稳妥为重。”
“依杨公所言……若这许多任命下去,待到一年半载后,朝廷再想调整已不能,怕只能让非瑜开府仪同三司了?”
面对吴潜这一句试探,杨果故作饮茶,视而不见。
待茶盏被放下,杨果方才道:“之后吴公若有政务安排,只需吩咐名录上这些人便是。午后召他们来与吴公见见?”
“也好。”吴潜点点头。
四川制置使也确实有推荐之权,比如余玠当年便以冉璡、冉璞兄弟为幕府,筑钓鱼城,之后举荐其为合州知州,守钓鱼城。
至于眼下,李瑕是权宜之计也好,别有目的也好,总归是将人事委派之权交给了杨果,而没有交给他吴潜。
毕竟他自己都只是假死脱身,以制置府幕僚身份行事。
该说的也说清了,吴潜也无权在这些事上掰扯,道:“谈谈昨日城中闹事那些人吧,是因为蒙古会子?”
“此事有些奇怪,我们并未放出过要立刻废除蒙古纸币的风声。”
“百姓担心手中的纸币变成废纸,情有可原。”吴潜沉吟道,“但如此动静,必然有细作在挑动。”
“华州军情传来,廉希宪已死了,眼见无处可逃,投火死了。”
“投火吗?”
杨果笑道:“尸体都送回去了,真的假的有何区别?那就是死了。”
“是啊,吴潜也死了。”
“吴公切莫如此说。”
吴潜喟然叹惜一声,缓缓道:“我是觉得奇怪,廉希宪便是派出细作来搅动是非,于他而言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何要浪费细作做这些?”
“也是,等这些细作成事,他已论罪抄斩了。想必是这些细作也听说他已死,开始擅自行事,反倒麻烦。”
“捉是捉不完的,得尽快拿出一套治理之策。”
“田亩还未解决,却又闹出钱币之事……吴公可有良策?”
吴潜道:“急不得,待我先了解过这蒙古会子再谈……”
~~
潼关。
林子近日也忙,军情司要将各方面消息递给李瑕,再将李瑕的命令分发出去;潼关以西的细作要查,潼关以东也要散出人手打探情报;同时还要派人往黄河北岸探访张家女郎的消息……
傍晚时分,他正在关城上与探子说话,见手下人又将元从正带回来,虽然忙,他还是打断谈话,热情上前,一把拉住元从正的双手。
“元先生竟然回来了?太好了!往后你我共在大帅帐下效力。”
说话间又是一个熊抱,片刻之间,元从正的袖子、怀囊等可藏物之处,已被林子极为熟稔地摸了一遍。
正常流程而已,入关中以来但凡是见李瑕的北人,除了莲屏观的道姑、洛宁张氏,就少有几个人没被林子搜过,此时这已是最讲礼数的方式。
“好了,请元先生去见大帅……你们两个,去为元先生添茶,就在门外等吩咐。”
林子行云流水地安排完,送了元从正去见李瑕,那边快马奔来,却是又有长安的消息送来。
他抚了抚额,待来人上前,只听得一句汇报。
“使司,长安又出乱子了,有人传出风声说我们要废除蒙古楮币,聚众哄抢了店铺,刘元振镇压下来了,但如今长安商铺都不敢开门……”
“知道了,尽快把耗子逮了。”
“……”
林子接过情报,亲自整理清楚,再送到李瑕面前。
只见到李瑕与元从正对坐在那长谈,桉上摆着诸多文书、账薄。
而元从正已有从属姿态。
即是已进展到开始分担繁杂事务的地步……
林子拱拱手,附到李瑕耳边说了长安之事,又将情报递过去。
“无妨,治间谍的根本还是民心安定,继续盯着便是。”
“是……”
林子又退出去。
而这夜,他几次路过城楼,转头却见那堂上灯火未熄,李瑕却是与元从正问对到了深夜……
次日清早,元从正携带了几本账簿又到李瑕面前。
“大帅昨夜吩咐的,我已计算停当,其中,由大散关军械至潼关沿途的粮饷开支有些不对,由渭河走水运实际比大帅估算能省两成左右……”
李瑕道:“不了解渭河情况,多预留了些。”
“还有几处学生都已标注出来,算下来应能省下九百八十石粮。”
“我看看。”李瑕接过那账薄,随口问道:“和仪对关中很熟悉?连河流载运量都一清二楚?”
元从正道:“九峰书院就在黄河渡口,常听过往商客说。”
“好。”
李瑕没想到他做事这般高效,想了想,翻出一封公文递过去。
“关于关中屯田之事,我幕府也拟了个章程,看看吧。”
元从正接过,目光一扫,见其中被抽掉了几页,也看不到署名,再细看了一会,不由惊疑道:“大帅幕府,有这等治世之才?”
“宰相之才?”
“宰相之才。”元从正毫不犹豫,道:“这大项是大帅拟的吧?但年这分拨调度的细项……老辣周到,无二三十年官场浸淫做不到这种地步。”
“嗯,宋廷那边,有宰执重臣犯了大罪,不得已,假死脱身,在我幕下做事,一展所长。”
元从正闻言,抬起头,目光扫了一眼李瑕身后两名护卫,笑了笑,应道:“原来如此。”
“和仪可有其他建议?”
“不敢在这等大才面前谈建议,学生谈谈关中土地吧。”元从正沉吟着,缓缓道:“关中与江南不同,有大片的黄土台塬,大概两百余万亩,更适合的耕作方式该是冬日种麦,夏日种豆,豆杆又可为马匹草料。另外,学生认为,大帅从蒙人手上抢回的牧场也不宜全部再划为田地,可将肥力不够之处划出,畜养牛羊……”
李瑕听得懂,无非是农牧结合而已,他甚至有更丰富的笼统理论。
但施政不一样,当要细化到哪一种土壤在哪个季节种什么作物;各种作物如何分配才能有最大的产出;哪个地区人口多需要有更多粮食,哪个地区人口少,可以进行畜牧……
这种种细节,是需要对当地人口、土壤、水量、阳光有充分的调查才敢施行下去。
听了良久,李瑕笑了笑,给元从正倒了杯茶。
“没有走遍关中,没有三五年对关中的了解,只怕提不出这样的建议吧?”
“学生也是听往人商旅说的,纸上谈兵,具体如何做,还需大帅派遣熟悉农事的官员往各州县。”
“纸上谈兵?”
“是。”
李瑕又问道:“和仪对我清剿蒙古王公贵族,夺回大量草场之事,如何看?”
“大快人心。”
“真的?”
元从正抬起头,迟疑了片刻,朗笑,重重点头。
“真的,大快人心。”
李瑕招过一名护卫,道:“给元先生端好酒好菜来。”
元从正看着那护卫走出去,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疑惑,之后身子板直了些,微低下头,看着桉上的文书皱眉思索。
“我表示了诚意,和仪也再展示些才华如何?”
李瑕说着,递出昨日林子递来的长安情报,道:“不知和仪对蒙古纸币是如何看的?”
“这是……有人闹事?”
“小事。但却提醒了我,钱币是大事。”李瑕沉吟道:“分田亩只能定一部分百姓的心,但不够,关中还有大量富农、小地主,尤其是住在城中的,更关心的还是钱币。”
元从正想了想,缓缓道:“蒙古纸币早在忽必烈经营漠南时便开始流通。”
“是,史天泽、赵璧经略河南时便有,之后廉希宪、商挺经略关中,汪德臣经营利州,有大量的物资转运,使蒙古纸币已流通十余年。”
“想来,若我是关中百姓,要我将手中钱财换作宋朝的会子……我亦是不肯的。”
“换我也不肯。”李瑕道:“但我们也不可能长期使用蒙古纸币。”
“铜钱……”
“我没有。”李瑕干脆利落,道:“一穷二白。”
元丛正笑了笑,也斟了杯茶给李瑕,道:“大帅何必自己拿铜钱与百姓换纸币?”
“那拿谁的铜钱?”
“学生听闻……听闻在窝阔台、乃马真后当朝时起,蒙古便将税赋事交给色目商人,如今山西各地亦然,多由色目商人收税。”
“包税?但关中最有地位的色目商人已随廉希宪逃了。”
“逃不完的,学生估计逃不完。”元从正道:“学生还猜想,若细查下去,长安城中商贾背后大多有色目人撑腰。”
“他们肯帮我兑钱?”
“只要大帅答应让他们兑换了钱币便能自由通行,他们把钱币带到北面亦能再大赚一笔。”元从正沉吟着道:“便是有不肯的,只须杀鸡儆猴,不愁此事不成。”
“如此,还能再对付蒙古一番。”李瑕道:“但不知哪些商贾背后有色目人为靠山?还能强制所有商贾出铜钱为我兑钱不成?那关中便大乱了。”
“羊羔利。”元从正道:“关中如何学生不知……但在山西,放羊羔利者,背后必有色目人撑腰。”
李瑕道:“看来和仪是真不知,廉希宪在任关中时,已正了利贷之法。”
“法虽正,却不知廉希宪除掉那些人没有?”
“好,我既已得潼关,正好抽出手来细查此事,借他们的头颅立威。”
“大帅想得更周到。”
李瑕见酒菜还未上来,先是转头又吩咐剩下那名护卫道:“你去催催酒菜。”
之后,他才随口赞道:“我哪有工夫周全?还是和仪提醒得妙。”
元从正回过头,应道:“学生不过一空谈书生,深恐耽误大事。”
“空谈书生竟有这般见地?”李瑕似玩笑一般,道:“我也见过几位可称最聪慧的年轻人,但这种地步,若非十年官场浸淫,只怕做不到吧?”
“大帅见笑了,其实……”
元从正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已有人通禀了一句。
“大帅。”
说话间,林子已走了进来。
“从华山捉到的俘虏中有人愿意招供了,大帅是否审问?”
李瑕起身,问道:“和仪与我一起去如何?”
“学生……”
“哦,酒菜也来了,那你就在此间先用。”
“是,那这些公务……”
“不必着急。”李瑕道:“不必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会给你很多机会……一展所学。”
“多谢大帅。”
元从正起身,行礼,目送了李瑕出门。
之后,他眼中已泛起疑惑之色。
“不必着急?”
第664章 宋寇
直到将近傍晚,桉上的碗碟已被撤下去,李瑕才转回堂上。
元从正已独自坐在那,将上午所商谈的几桩公务都打理好,公文一一标注清楚。
李瑕看了一眼,颇为满意。
“得和仪相助,我轻松不少啊。有太多事一般人做不来,倒未想到能遇上和仪这般高才。”
“学生领大帅米?,应该做的。”
“好,那这些,这些……还有这些,也请和仪代劳。”
元从正接了那些账簿,应道:“能为大帅分忧,学生荣幸。”
他再看了一眼桌上关于议定事务的文书,闲聊般问道:“不知大帅还要在潼关待多久,才能让这些政务施行?”
“今夜我遣快马送往长安,很快便能施行。”李瑕道:“潼关还有得待,等我大军抵达,布署了黄河防务。”
“学生听说,山西那边,蒙军也是紧锣密鼓在防务。”
“毕竟廉希宪将不少人力物力迁过去了。”李瑕问道:“今日其实我已提了他好多次,和仪认得他吗?”
元从正道:“有所耳闻,九峰书院便是他创办的。”
“见过?”
“未曾,但少时便听过他的声名,想必是位老夫子。”
“不是。”李瑕道:“他只有二十九岁。”
元从正讶然。
“倒未曾想到。”
“我今日去审的便是他的一个心腹。他们藏了支伏兵,打算在华山伏杀我,最后,廉希宪投火而死,可惜了。”
“可惜?”元从正问道:“他不是大帅之敌吗?”
“他是我的敌人,但敌人与敌人之间也该有所区别。一个回鹘人,改汉姓、承儒学、建汉制、除暴政、安贫民……放眼天下回鹘人,还有哪个能为汉化做到这地步?若说廉希宪这样一个已成了汉人的回鹘人我都容不下,岂非该把天下回鹘人杀光,再把所有异族杀光?”
“但……他要伏杀大帅。”
“他对我有威胁,我杀他。这是做事而已,大家各自做份内之事。我总不至于因各人做份内之事而生怨。若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又何必谈志向?”
元从正道:“大帅有海纳百川之胸怀,学生敬佩。”
“你说‘廉希宪’这姓与名,何意?”
“顾名思义,倒是不难解。”
“值此天下大乱之际,官员廉洁,以宪令法度维护苍生,又何尝不是万民之希翼?”
“是。”
“那廉希宪的志向,岂不也正是我的志向?他认为忽必烈能做到,我认为我能做到,差别也就仅此而已了,不是吗?”
元从正道:“是,可惜他已死了,否则大帅或可试着去说服他。”
“所以我说可惜。”
“投火而死,大帅是否想过他没死?”
“不,他死了。”李瑕道:“尸体我都已经送出去了,他就是死了。”
“也是。”元从正像是对这些不感兴趣,谈兴不高。
“你去吧。”李瑕指了指他手中的账簿,道:“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刘元礼没那么快回师,我还会在潼关待一阵子。”
“学生喜欢做事,还是尽快做好吧。”
元从正应着,行了礼,转过身向外走去。
他背对着李瑕,目光已从疑惑成了惊疑……
~~
长安。
因许多百姓担心手中纸币被废除,在八月二十日聚众哄抢了商铺,如今长安大街上已少有商铺开铺。
其后两日,长安城的气氛便叫人不安起来……
这种情况下,官府很快有了应对。
开始张榜告谕落籍分田、取消秋粮加派之事。
二十三日,长安钟楼接连作响,随着钟声传开,已有大嗓门的兵士开始高声宣扬。
“落籍分田,不加丁税……”
遂有不少人向大街赶去。
而在南城外的官道旁,耶律有尚也正负手而立,看着张贴在道边的告示。
他身后站着一群人,都是过往对他感恩戴德的百姓。
“恩公,这说的是什么啊?”吕阿大问道。
“宋寇想要收买人心了。”耶律有尚沉思了一会,道:“说是落籍分田,其实是要收你们的粮。”
吕阿大不解,又问道:“但额听他们说,不加派哩。”
“当然不加派,宋寇向来是和籴。”
“这‘和籴’又是什么?”
“和籴就是,宋寇出钱强制买你们的粮食。”
“出钱?”吕阿大转头看了看众人,见旁人都不说,他只好道:“那好像也行。”
“看起来是不错。”耶律有尚道:“但宋寇是拿会子来买你们养家湖口的粮。”
“这‘会子’又是什么?”
“宋寇那边的纸币。”耶律有尚尽量用他们能听得懂的用字,道:“但宋寇的会子滥发,一百贯的会子换不到十六贯铜钱,明白吗?他们会用不到二文的钱来买你们值十文钱的粮食。”
“真的?”
“我若有一句夸张,不得好死。”
耶律有尚信誓旦旦。
他并不知道,这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在大宋,今年一百贯会子已经兑不到十三贯铜钱了。
但周围的长安百姓已经被吓到了。
“这哪行啊?!”
“这还不算呢。”耶律有尚冷笑,道:“除了会子不值钱,宋寇还有吏员贪墨,一层又一层,其公文上都说‘众论白输尔’,意为宋寇所谓买粮,实则便是明抢。你们若不信我,自去问那些以前从四川逃难来的人。”
“这这这……这……”
吕阿大吓到不信,喃喃道:“那哪成啊?那他们要这个和……和什么?他们要‘买’多少粮?”
“有多少买多少,你看他们才多少兵力,又要养多少兵力?廉相在时,供应的是北征、西讨两路大军保卫关中,他们呢?”
“不会是真的吧?那宋人都怎么活的?”
“等着灭国而已。”
有人嚷道:“吕阿大,你别问了,恩公和廉相是大好官,你不信他们,信宋寇不成。”
吕阿大急得不行,嚷道:“额不是!额当然不信宋寇,额是在问怎么办!”
“……”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会,纷纷看向耶律有尚。
耶律有尚道:“近来城内查得严,我得把人手撤出来,恳请乡亲们一家收留一个,暂时隐匿。之后,我寻机会做一桩大的……”
话到这里,远远有一队宋兵过来,他们连忙散开。
耶律有尚扶着吕阿大的担子走了几步,见那些宋兵又贴了一张告示之后便沿官道而下。他不免又折回去看了一眼。
“恩公,这又说的是什么?”
耶律有尚沉默着,思来想去,今日不说,这些人早晚也会听说。
“宋寇说,检举细作,一经查实,赏铜钱五十贯。”
“这么多?!”吕阿大惊呼一声。
耶律有尚吓了一跳,下意识撤了两步。
“恩公……额不是……不是,放心,额肯定不会出卖恩公……”
这夜,城中盘查更严。
耶律有尚借住在城外吕阿大家中,思来想去,心中不安,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五十贯的纸币给吕阿大。
“这些你先拿着,等廉相收复京兆,定还有重赏……”
“恩公,额不是你想的那样,额就是头一次听那样多的钱,吓到了,可没想过出卖恩公。”
“我知道。”耶律有尚道:“这是多谢你这段时间为我隐藏行迹。”
“真不能收。”
“收了……”
两人推拒良久,耶律有尚故作生气,吕阿大才畏畏缩缩地收了。
耶律有尚看着吕阿大的眼,感受到了这平头百姓的质朴与真诚,安心不少。
……
而这些日子,学“乡间”之道,耶律有尚也有颇多感悟。
民心在陛下、在廉相,因此,长安虽暂屈于宋寇兵威之下,却还民心可用,他只要再继续下去,便可使李瑕治理起来焦头烂额。
只需等到陛下北征之后回师,他便可领人为内应……
廉希宪一开始布置给耶律有尚的事情不是这些,而是与胡祗遹一样,刺杀李瑕,再抛出张家女郎在莲屏观的线索。
可惜,耶律有尚没找到机会。
也许廉希宪也没想到他能逃过追捕。
如今耶律有尚也得到了廉希宪的死讯,悲伤,之后是更加坚定。
“廉相,你一定也没想过我能做到这一步,可惜已救不回你,但等到王师复关陇,我一定要向陛下言明你的苦心!”
耶律有尚心中暗暗起誓。
然而,之后数日间,长安局势却开始渐渐出乎他的预料。
二十四日,他到城中看了,还是有许多无田的百姓落籍分田,之后消息传开,愈发多人趋之若鹜。一部分有田者也担心自己的田地最后成了无主之地,也赶去落了籍,当然也有许多人不满。
但就在次日,几个色目商人的头颅被挂在钟楼上,城中铺面相继开张,街上增加了官兵巡卫。之后,钱庄贴出告示,勒令百姓限期将手中纸币兑换为铜钱。虽只能兑往日的八成,却已有不少人担心宋朝长据关陇,手中钱币成了废纸……
二十六日,已有吏员、乡绅挨家挨户要求百姓落籍,尽快兑换钱币。
这还只是刚开始,但耶律有尚已感受到了变化。
再两日,已有那些受过廉希宪施政恩惠的百姓开始跑去落籍。
耶律有尚大为不解,质问了一句“你们忘了廉相的大恩了吗?”
“废除羊羔利,这不是官府该做的吗?!”
耶律有尚一愣,不明白这些原本质朴的人是从哪听来这样荒唐的言论。
他走过长安街头,渐渐在各处听到了这些言论的来处。
“大宋刑典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六分,积日虽多,不得过一倍,严禁复利,收取复利者,处杖责、带枷示众。今我王师入城,大帅下令杖责剥掠百姓之徒,归还不法之利,以示大宋王法……”
耶律有尚心里暗骂。
“放屁,你赵宋权贵以借贷剥掠民财才是最登峰造极的。”
话虽如此,但在眼下李瑕治下的关中显然不是如此。
李瑕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廉希宪做得再好都不够好。
“蒙古无王法,仅焚烧羊羔利之券书,尔等便感恩戴德?蒙古无王法,仅租佃尔等田地,尔等便感恩戴德?尔等不见,那本就是尔等钱财,本就是尔等祖宗之田地!蒙古人以屠刀抢掳,近来不过有人叫他们少抢些许,尔等便口呼青天……”
这样的气氛中,一日过去,再一日过去,耶律有尚越来越惊慌。
他发现,庇保他的吕阿大偷偷去落了籍,还把那五十贯钱钞兑成了不到四十贯铜钱……
“你做什么?”
“额就是觉得……”吕阿大不善言辞,说不出来。
耶律有尚愈发大怒,抬手一指吕阿大,提起自己的包袱,大步而出。
他已不打算再在这破屋子里藏身了,临走前又骂了一句。
“忘恩负义的东西!”
吕阿大如遭电击,大步赶出来。
“额没有忘恩负义……没有!但额也不欠谁的,那年额借了八吊钱……一年一年拼命种地,还了三十多吊,额还欠了谁的!额一直说你们是好官……现在官府要把额阿爷的田还额,额干啥不要?恩公……额没有……”
说着说着,眼见耶律有尚头也不回,吕阿大又追,嘴里大喊不已。
渐渐的,耶律有尚跑过村口,不见了身影。
反而是吕阿大先忍不住哭了出来。
“额欠你啥了……掰扯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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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有尚走了良久,心中犹怒。
怒的是随廉相六年披肝沥胆,过问民间疾苦,最后只换来如此对待。
他躲进树丛,想换身衣衫,打开包袱,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里面竟还放着四十贯钱。
再回过头,只见四野苍茫,也不知还能到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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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
几封信报送到李瑕手上。
林子咧嘴笑了笑,道:“近日捉了不少在长安的细作,”
“只能算是民心初定而已。”
“现在能多派人手往山西为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那我谢谢你,去吧。”
李瑕整理了一会情报,想了想,让人再将元从正找来。
“有几个消息给和仪也看看……”
元从正看过,应道:“看来,长安之事也渐渐顺了?”
“敌人留下的细作……更像是对我能否控制关中的考验。我该多谢你给的办法。”
“即便没有学生,大帅一样能想出兑钱的办法,一样能稳定民心。”
李瑕问道:“你这话真心的?”
“是。”元从正很诚恳,道:“归根结底,在于大帅治理关中,比廉希宪治理得好。”
“好在何处?”
“好在大帅头上没有骄奢淫逸、飞扬跋扈的蒙古王公贵族。大帅能做到的事,廉希宪便是想做也做不到。”
李瑕想了想,道:“你不真诚。”
“学生所言,出自肺腑。”
“但没说完,你后面还有转折的话,藏着没说。”
元从正道:“学生不解大帅何意。”
“不解便算了,回头再说吧。”李瑕道:“再帮我拟几封信如何?”
“给何人?”
“送往洛阳的,给赵璧也好、商挺也罢,内容也简单……我不打算再趁着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之际与中原开战了,以免一个不好忽必烈败于阿里不哥,文明的蒙古人总好过野蛮的蒙古人。总之是这意思,和仪写完给我过目便是,语气需威风些。”
“是。”
元从正坐下,铺开笔墨便写,一边写一边随口问道:“敢请教大帅,长安细作之事,大帅是如何看的?”
“廉希宪学我的手段。”李瑕自顾自地批阅着文书,随口道:“学得……太粗糙了。”
“粗糙?”
“他是怎么做的呢。只给胡祗遹、耶律有尚布置了一道命令,‘你们去刺杀李瑕,败了就传情报引他到华山’,这是上策;在华山又布置一道命令,‘我们等李瑕攻上来,伏杀他’,这是中策。”
“可还有下策?”
“都到下策了,又如何有用?”
元从正落笔飞快,又问道:“换作是大帅,会如何做?”
“我不会退出关中,会誓死守卫,未必不能守住。”
“学生不了解兵势,听不明白。”
“也好。”李瑕道:“简单说来,廉希宪想学我,但一开始,他守关中的局格就太小了。怎么说呢……我以往破局,都是试着在气势上压住对手,或站在比对方更高的立场上。”
“更高的立场?”
“以前北上,有些人想捉我,他们为了什么?立功。我不同,我是求活,是拼命。而拼命比立功的意愿大。我能像狼一样凶勐,他们便成了羊。”
李瑕难以用具体的词来形容,随口又道:“总之气势上不能输,比如在临安时,贾似道想对付我,他比我强,但我一把将他最敬畏的皇帝拍下去,他便乱了。”
元从正手一抖,墨水污了写好的半封信。
这次,真是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没想好如何回应。
李瑕却是头也不抬,如没看到一般,语气随意。
“刘黑马臣服于忽必烈,不肯降我。我首先得告诉他,我会是比忽必烈更正统、更伟岸的皇帝。布局之前,我心里要有这样的底气、能在气魄压得住他,这才是一切的基础,其他的手段只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元从正又拿起一张信纸,却未落笔,只沉思着。
李瑕等了一会,没听到他应话,继续闲聊着。
“廉希宪想守关中,也得先有比我大的气魄,不难,只要证明忽必烈比我好。但你看,他一面说着忽必烈好,一面又说忽必烈在北征抽不出手。好像连他都知道忽必烈的好主要还是那些兵马。那其他的呢?宽仁呢?爱民如子呢?能让关中百姓拼死维护吗?
廉希宪为何想守关中?为给忽必烈搞钱粮北征,所以他打起仗来……小家子气。若真是站在关中百姓的大义立场上,只要振臂一呼,关中百姓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何惧与我殊死一搏?”
“这……”元从正道:“这只怕会留下一个残破关中……”
“若是我,不惧。”李瑕道:“我确信我能给关中百姓的比世间任何人都好,这次长安细作一事便是证明,这就是底气。有底气,不管谁来入寇,那就打趴他。”
元从正勉力笑笑,再落笔,已不似方才从容。
“可惜,只想着给忽必烈搞钱粮的廉希宪,没学会这些。他只学我的间谍手段,却忘了我这些手段是为了什么,又为何能赢,不是靠聪明,也不仅是努力,而是自信、是奋不顾身,如此才有赢对手的底气。习惯了委曲求全的人,哪能有最纯粹的自信与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