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4章 匈奴
黄昏时昏,耶律铸抬眼望去,只见漫天飞雪,草原上一派苍凉景象。
这不是出征的好时候,马匹会在寒冬掉膘。
但战机转瞬即逝,不可错过,这支西征的兵马还是在冬月里赶往河西。
这日行军到九原城,大军扎营。
耶律铸看着天边的落日,不由喃喃道:“千里万里游子去,一行两行归雁来。”
其实还没看到有雁归来,大雁一般要等到春天才会北归。
这诗不应景。
耶律铸只是想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们,盼着他们能归来。
当然,他不止有那三个儿子,他有七个妻子,十多个儿子。诸妻子中,赤帖吉氏是乃马真皇后赏赐的,于他的仕途也并不有利。
若说于仕途有利,他前两年还娶了塔察儿的一个妹妹,与李璮算是连襟。
这般看起来,耶律铸仿佛是醉心仕途之人……其实不然。
不是他醉心仕途才广结联姻,而是因为他的身世、名望、才能,各家族都想与他联姻。
虽是契丹人,以耶律父子辅佐黄金家族三代人的资历,自是得到不少王公贵族的追捧与拉拢。
耶律铸的地位比普通汉官高得多。
这使得他与汉官们格格不入,虽然他继承其父“以儒治国”的理念,倾向推行汉法,但其实并不能亲近汉官。
因此他保持着超然的态度,并不积极于仕途。
这次,若非是为了儿女,他也不至于随军出征。
出征前,忽必烈说“耶律丞相出征,这一战没有失败的可能了”,可见对耶律铸才能的信任。
这日才安营下寨,合丹马上便请耶律铸商议军情。
……
九原城位于河套平原,在黄河“几”字形上方一横的中段。
成吉思汗出征时,监国公主阿剌海便是驻守在九原城。
此地又名“鹿城”,成吉思汗在这里打猎时,看到了鹿,于是起了名“包头”,因为“包克图”蒙语里“是有鹿的地方”之意。
赵武灵王修筑的九原城是最早的城池,土城墙依山而建如今早已坍塌,蒙人并不修缮,只在城中搭着一个个大帐。
合丹的大帐是现在的王帐,就在当年监国公主的驻地。
耶律铸进了帐,只觉帐内温暖如春。
他踏过柔软厚实的地毯,行礼道:“见过宗王。”
“耶律丞相坐下喝杯酒吧,天气真冷啊。”
合丹正捧着酒杯,招呼耶律铸坐下。
他是忽必烈的堂哥,时年已五十岁,披着厚厚的长袍,戴着皮毛帽子,显得十分好相处。
合丹是窝阔台的第六个儿子,庶子。他身上这种好相处的气质便是因为这庶子的身份。
窝阔台有六个皇后,这六个皇后生下了孩子都能算是嫡子,但一共也只有四个嫡子,另外还有三个庶子,嫡庶共七个儿子,如今已经死了五个,只留下六子合丹、七子灭里。
合丹、灭里两兄弟都参加过长子西征。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西征,黄金家族最杰出的几个儿子都参加了,拔都、别儿哥、蒙哥……以及窝阔台的嫡长子贵由。
诸王统兵向西,灭诸国,攻城拔地,所向无敌。
也就是在这场西征当中,贵由公开辱骂拔都,为自己死在征讨拔都的路上作了铺垫,也为拔都助蒙哥登上汗位作了铺垫。
西征之后,贵由成为大汗,却完全看不起自己的两个庶弟,并没有给予任何封地。
从这时开始,合丹、灭里就已经倒向了拖雷一系,支持蒙哥上位。蒙哥也投桃报李,把窝阔台的地盘拆解分给他们,合丹被分封到了别失八里。
蒙哥死后,因阿里不哥一系提前得到消息,隔绝了别失八里与中原的消息,使合丹一度不能联络忽必烈。
但等合丹在得知消息后,还是毅然选择了领兵支援忽必烈。
这是他第二次在汗位之争中做出选择,且坚信是对的……
如今忽必烈命合丹从开平领了六万兵马从西线攻打李瑕,而这些兵马本是准备北征阿里不哥的领地,可见这一战能打的时间不多。
忽必烈显然是希望尽快灭李瑕,再迅速回师北上。
合丹明白这个战略意图。
“大汗希望在春天结束这一战,也许我们应该更快速地行军了,丞相说吧,该怎么走?”
耶律铸道:“抵达九原城之后,我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沿黄河抵达兰州,攻陇西;二是向南,走秦直道。”
帐中摆着张有些简陋的地图,耶律铸却是不需要地图也对山川地势了如指掌。
“沿黄河而行,好处是一路都是河套平原,路途好走,可在兴庆府得到补给,前两日得到的消息是李瑕已攻下凉州,我们赶过去正好可以切断李瑕的归路……”
话到这里,耶律铸略略沉思,道:“但是这几天之内,河西的情况也可能有变化。”
合丹问道:“我二哥阔端的那几个儿子连牛狗都嫌弃,拦不住李瑕……丞相是这个意思吗?”
他对阔端并不敬重,因为他的嫡系兄长们一直都在排挤他。
耶律铸缓缓点了点头,又说起秦直道。
“九原城是秦直道的终点,由这里直直南下,经安塞、甘泉、富县、黄陵等等,即可直抵长安。”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延安府,这里也就是他说的黄陵。
“杨大渊如今正在此处与张珏对垒,此处地形是黄土高山,都很难击败对方。我们如果走这条路,好处是能趁着关中空虚,直捣李瑕的腹地。但……”
合丹又道:“但路不好走,而且延安府不容易攻破,我们不一定能杀过去?到时还要绕回来。”
“是这个道理。”
“丞相觉得走哪条路好?”
“……”
这边正在商议,雪夜当中有信使赶到了。
“宗王、丞相,是兴庆府的消息。”
“进来说吧。”
合丹让信使入帐,还赏赐了他一杯热酒暖身子,接过那封回鹘式蒙古文写就的书信看了一眼,递给耶律铸。
“中书左丞行省西夏张文谦急报,敌贼李瑕十日内攻下永昌、甘州、肃州、沙州等地,斩永昌王、甘州大王、擒忽帖尼三皇后……”
耶律铸看过,道:“消息能这般快就到了,一定是李瑕故意让张文谦知道,这是威慑的伎俩啊。”
换作汉臣,必然是大惊失色,但合丹、耶律铸没有。
他们久在哈拉和林,更了解蒙古诸王,知道阔端的儿子并不出色。
正是因为窝阔台嫡系是全面的没落,合丹才选择坚定地支持拖雷家族,又怎会对阔端诸子抱有期待?
至于三皇后被俘,他就更不在乎了。
蒙古习俗,儿子连父亲的妾氏都要收继,哪在乎这些?阔端的母亲都七旬了,还能活多久?
合丹反而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道:“李瑕现在还在河西,丞相说我们该怎么办?”
耶律铸道:“算得出来,他的兵力不超过两万人,我们走黄河,经兴庆府,先包围凉州,可以试着歼灭李瑕。如果有变故,可以收复兰州,驻兰州、攻巩昌。”
“不会有这个变故,我们的六万骑兵将像狼群一样扑向野狗。”合丹感慨道:“贪吃的野狗忘了周围的危险啊。”
……
这夜,耶律铸离开合丹的大帐,已对这场征战充满了信心。
在他看来,阿里不哥、李瑕不过是像汉时的七国之乱,他与合丹便像是周亚夫率领三十六位将军前往讨伐。
唯独不知流落西域的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如昭君出塞,音讯杳无……
“汉使却回凭寄语,汉家三十六将军。劝君莫话封侯事,触拨伤心不愿闻。”
第785章 敢战(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亳州。
几个仆从背着包袱、牵着马走在道路边。
张弘略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弘范跟在自己身后,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愠怒。
但他终究是有涵养的世家子弟,过了一会,还是停下脚步,道:“九弟不必送了。”
“再送六哥一程。”张弘范道,“有些事也要解释清楚才好。”
张弘略听得张弘范语气坦然,心头那丝火气又消了些。
他长长吐了口气,也不愿再与兄弟置气,竟是还勉强笑了笑,有些无奈道:“罢了,我毕竟是升官了,无甚好抱怨的。你不必怕我生气,往后自安心建功立业便是。”
之所以说升官,因张弘略如今已授官为朝列大夫、同行工部事,兼领宿卫亲军、仪鸾局。
文武官衔都有,皆还不小。
但与此同时,忽必烈同意了张柔致仕的请求,但没让张弘略袭职,而是特别拔擢张弘范任顺天路军民总管、行军万户都元帅,佩金虎符。
张家的世侯之权还在,只是转到了其中一个子弟身上。
这件事如何应对,张弘略并未收到张柔的传信,只见到张弘范亲自来亳州接手兵权。
他有两个选择,从或不从。
不从如何?学张五郎转投他处?父亲如何、家眷如何?这些先不提,诸路兵马已从山东转向关中,李瑕已危在旦夕。
朝廷已经把一切都算妥了,夺权的同时又留了一条出路、同时还大军压境把他改换门庭的退路堵死。
其实已只有一个选择。
初时,张弘略着实很生气,但思来想去,到燕京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富贵日子……也只能如此了。
这不是容易下的决定,相当于半辈子的辛苦付出尽数白费了。若只打算当个富贵闲人,何必自幼刻苦读书习武?
但既然下了决定,他也能很快平息心绪。
“我怕六哥误会我。”张弘范道:“我知父亲属意六哥继承家业,但此番并非是我有意欲夺六哥之权。而是凑巧……”
“我明白。”张弘略道:“我给李璮的回信出了问题,当时年轻,想得不通透,以为劝李璮忠义就显得我忠心了,呵,掩耳盗铃。”
“并非如此,只等灭了李瑕,陛下还是能信六哥……”
张弘略再次抬手,打断了张弘范后面的话,道:“别说了。”
“六哥。”
“算了,啰啰嗦嗦,效小女儿姿态。”
语罢,张弘略袖子一拂,脱口而出又拟了一句。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
一句词出口,心境陡然豁达起来。
张弘略踱了两步,又吟道:“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
功名既失,拂袖而去,以诗酒度这飘零一生而已。
他摇了摇头,洒然一笑,一时也懒得再仔细填后面的词句,拍了拍张弘范的肩,翻身上马。
“走了……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
马鞭一挥,张弘略领着几骑径直扬尘北去。
~~
张弘范望着兄长的背影远去,渐渐成了天际处的一小点,最后不见。
他摇了摇头,将心头杂念抛去,已不再愧疚,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随口拟了拟,还将张六郎的几句残句补全成一首新词。
“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
“谁忆青春富贵?”
拟到最后,他这般自问了一句,之后,自己给了答案——
“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策马回到亳州城,张弘范已不再去想这些杂乱的私人情绪,将心思都放到公务上来。
他命张弘正暂驻亳州城,之后点齐亳州兵力、征集钱粮,准备两日后往开封城集结。
这次是要灭李瑕,且是举十万大军,以举国之势雷霆一击。
这两年李瑕确实是上蹿下跳,惊扰了张家原本的生活。
大姐儿、张五郎皆因李瑕而叛逃,已破坏了陛下对张家的信任,但灭掉他就好,一切都会恢复原本该有的模样。
张弘范连许多小事都想到了。
大姐儿与李瑕的孩子,他会留下来,向陛下恳请留孤儿寡母一命,之后他亲自抚养;五郎的家眷也将尽力保全。
一路上想着如何把家族事业拨乱反正,终于行军至开封城郊……
~~
天上飘着雪花,地上满是泥泞。
诸路大军正在集结。
推着独轮车运输物资的民壮看起来很怕冷,单薄破旧的衣衫下身体微微颤抖,每前进一步,都把脚下的冰土踩得更烂。
好在有董文炳、许衡、徐世隆等能臣安排后勤,并未因这隆冬转运军资而出现死人的情形。
百姓民壮都感激不已,只觉中统建制之后日子比以往好了太多。
偶尔倒是听到士兵们的抱怨。
“鬼天气……”
冬日有冬日的不好,却也有好处,比如黄河水小,下游在冬日终于停止了泛滥。
大概就是在开封城郊这个位置,黄河再往下游的河道已经是一塌糊涂,宋、金、蒙三国在之前的战乱中都开掘过黄河,至今未曾治理,年年泛滥成灾。
以前是不管的,下游受灾的一带多属于李璮的地盘,或属于宋境,不治理也可以。
如今李璮之乱既平,又占据了琏、海二州,便有人不合时宜地提及了治理黄河一事……
“什么?”
张弘范才扎好营,听郭弘敬说了一句话,不由大为惊讶。
“请九郎一道上书,请陛下拨钱治理黄河如何?”郭弘敬又道,须臾补了一句,“哦,我知道,待灭了李瑕,战事既定,可放手治理河南。”
张弘范还是愣了愣,再次打量了郭弘敬一眼,暗忖选来选去,莫非是给二姐儿选了个书呆子?
以往打交道时没发现他是这般呆气。
“九郎?仲畴兄?”
张弘范回过神来,沉吟道:“只怕……不行。”
“是提此事的时机不对?”
“那倒不是,治理黄河,耗费太大了,敬臣莫再提了,可好?”
郭弘敬苦笑,道:“我知我说这些是给九郎添乱,然陛下既命我提举河南路河渠,在其位,谋其政,黄河不治,如何称水利?”
张弘范踱了两步,道:“在其位,谋其政……提举河南路河渠要做的是增加粮食,你须明白朝廷需要你做的是什么。”
郭弘敬正要开口,张弘范抬手止住。
“我并非说不治黄河,但待四海归一,天下太平。你可明白?好了,不谈这些了,把钱粮交接了吧。”
郭弘敬并不轴,既没说动张弘范,也不再就此事多言。
他是被董文炳调来打点辎重,当然也要将这部分差事办妥。
两人交接了钱粮。
末了,张弘范拍了拍他的肩,道:“暂时莫再想黄河之事,趁此番大战,你转运军需亦可立下大功,等开了春北上完婚,你我便是一家人。”
“谢九郎提点。”郭弘敬一丝不苟地执礼,告退。
张弘范看着帐外,心想这年轻人确实有些无趣。
但无趣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他要嫁过去。
扎营安顿之后便是军中议事。
张弘范才出他这片营寨,便见李恒过来。
李恒如今接手了李璮的一部分降兵,整编之后已在前两日率部赶到,今日听闻张弘范到了,特地过来与他一起去中军大帐。
两人走在营中,李恒四下一看,叹道:“河西的消息九郎可听说了?这几日在营中传遍了。”
“才刚领兵抵达,倒还未听说。”
“李瑕已拿下河西了。”
张弘范诧异。
他是从山东方向而来,之前连李瑕攻凉州的消息都还未收到,不由脱口而出问道:“这么快?”
“九郎考虑过李瑕会取河西?”李恒反问道:“你只惊讶于他取河西之快,想必是考虑过?”
“考虑过。”张弘范立即做了推演,“李瑕若想趁李璮之乱占好处,攻山西、河南都不妥,他没这个实力,河西是最好攻取的……但我没想到他有这个胆魄,并这么快。”
李恒这才将河西的战况仔细说了。
“西凉王、永昌王、甘州大王、六皇后……可谓是威震西凉了。消息在军中传开,十分打击士气。”
“威震?”张弘范摇了摇头。
他掂量了一番,认为十日间转斗千里,斩杀阔端家这些平庸之辈,他也能做到,着实谈不上什么威震。
“将士们不了解详细情形,当这些宗王都是猛将罢了。”
张弘范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又道:“殊不知大蒙古多的是宗王,杀不完的。”
李恒笑了笑,道:“总之士气下跌,得提振一番,又得耽搁数日。”
“我知道。”张弘范道:“这战况是李瑕故意传开的吧?否则肃州、沙州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来,由此可见李瑕已知道我们大军到了。另外,消息能在军中传开,军中必有细作。”
“九郎以为是谁?”
“是谁我不知,但好在我来得晚,否则这事便栽赃在我头上。”
“李瑕实在可怖,九郎你想,如今若是诸路世侯散回家中,听闻此消息,难免人心浮动,再起观望之意,幸而陛下已调大军来攻。”
“对付这般敌手,得慎之又慎。”
……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中军大帐,先验了信符。
以往蒙军打仗没有这种繁文缛节,但史天泽回顾李瑕的几次战事,担心李瑕再遣人扮作蒙军偷袭,命军中严查令符,以防奸诈。
步入大帐,张弘范一看便感觉到上首合必赤、史天泽、董文炳的脸色有些过于肃穆。
史天泽在平定了李璮叛乱之后,并不居功,反而第一个上书“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
张柔已上书致仕,史天泽已是世侯之首,他带头做了这样的表态,其余小世侯更是没办法。
如此一来,史天泽表了忠心,未必真就吃亏。忽必烈更是心满意足,实力受损的还是其他几路世侯。
当然,这一仗还有很多表忠心的机会。
只要最后能胜了李瑕。
“近日军中有传言敌军已攻取河西,将士人心惶惶,你等回营后须尽快提振士气。我方东线有十万大军,而敌方哪怕从川陕各地调兵也凑不到一半之数,何惧之有?!”
史天泽一开口便声若洪钟,接着马上便安排他的战略布署。
“此番正是尔辈取建功业之机,我军将分三路进军,主力北渡黄河,踏冰面直捣关中,分一路兵力攻潼关,再一路偏师攻武关……”
帐外,雪下得愈来愈大,放眼看去,开封城郊白茫茫一片积雪,而仔细一看,才知连绵数十里全是军帐。
~~
长安。
快马奔至城下,马蹄在结冰的石面上一滑,已无力再站稳,悲鸣一声摔倒在地,口吐白沫。
林子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迅速翻身而起,看也不看地上的马匹,径直向长安府署跑去。
穿过年节前的热闹长街,一路奔到府署前。
“吴相公、杨相公在吗?!”
也就是林子能这般直接点名要见吴潜、杨果,他大步冲到二堂,正见两位老人迎出来。
“郡王消息可到长安了?”
隔着十余步,林子已迫不及待问道。
他是从潼关来的,不确定凉州的信是否已到长安。
“还没有,算时间这两日该有回信。”
“可靠消息,蒙军真在开封集结了,密密麻麻,我直说吧……韩中郎、刘将军,我也是,我们都认为守不住,关中不是钓鱼城……这里不是钓鱼城。”
林子语速飞快,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抬头看着两位老者,问道:“郡王还未下令撤回汉中吗?我们认为汉中或许能守住的。”
吴潜看都不看杨果,脸色凝重道:“早有准备,只待有了决议,可马上开始南撤……”
“……”
隔着几重院落,一名信使也大步赶来,踩着积雪上林子的脚印。
到了二堂外,几个衙役正要去拦,信使已扬起一枚令符。
“八百里加急。”
“吴公……”
衙役还在通报,堂门已被推开。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吴潜当先问道:“可是凉州来的消息?”
话音未落,老迈的身躯已赶上前接过那份加急文书。
入目,当先看到的是李瑕写在最后的那一列字——
“不退,与蒙虏一战。”
------题外话------
感谢盟主“守妹拴财”的又一次盟主打赏,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真的很感激。前几天加更一直没赶出来,之前也说尽量调整,但因为作息太乱了,这几天才调整过来,希望这个作息能保持得久一点吧~~还有一位盟主打赏,这几天选一个不卡文的日子加更,感谢~~
第786章 白雪歌送李郡王归长安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已是十二月了,凉州城外风貌正是“瀚海阑干百丈冰”。
“吁!”
一队骑兵涌向城门,李曾伯翻身下马,寒风一吹,身子一颤很快便感到僵硬。
随着一声“吁”,嘴里冒出一口白气,胡须上也结满了风霜。
适应不了这凉州天气。
前两年李曾伯还在广西,今年却已到了凉州,十分不耐这大西北的冷冽……
凉州城原本只剩下城墙,这一个月间在东北隅搭了座箭楼。
城中到处都是忙着筑城的民壮,正来来回回搬运木石。
李瑕从箭楼下来,迎了李曾伯往里走,进了堂便拿出一件大氅给他披上。
李曾伯只觉鼻子要被冻掉了,嘶着冷气,感慨道:“这天气,风雪如刀啊。”
便是往常开口就谈正事的人,也忍不住先抱怨几句。
“把火盆支起来。”
“郡王方才在屋中竟不支火盆?”
“与李公交接了军务,马上便走……说到这个,善甫兄已从巩昌支运了物资,棉衣、火炭、武器都有,到时食物若不够,把缴获的牛羊宰了吧。”
“到时?”
千头万绪,李瑕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走到箭垛处望着城外,烦恼地皱了皱眉。
寒风吹来,李瑕想到李曾伯怕冷,又把窗子关上。
“到时围城日久,食物总是不够的。”
李曾伯一听这话,便知是蒙军要来了。
但谈话还是要有个节奏,他开口道:“老夫正要取兴庆府,却是被招回来了啊。”
“我得到消息,忽必烈已遣东、西两路大军来攻……李公若继续攻兴庆府,只怕要与蒙古西路军迎头赶上,对方兵力至少在五万以上。”
李曾伯这次奇袭兴庆府只带一万人,一听这兵力对比,便没了脾气,坐在火盆边来回抚着膝。
李瑕则是把得到的消息详细说了,包括合必赤、史天泽所领的东路十万兵力。
虽诧异于这情报来得如此之快还如此详细,但李曾伯并不多问。
李瑕谍探出身,情报方面还是让人信得过的。
许久,李曾伯把当前的局势了解清楚了,喟然长叹。
“打了一辈子的仗,守了一辈子的城。这才收复了几座城池,又要守城了啊。”
“李公也莫太贪心。攻与防都是兵家常事,总不能一直都是由你进攻。”李瑕微带着调侃的语气道,“收复两座城池,守一守,来年继续收复,这是该有的节奏。”
李曾伯反应很慢,看着火盆出神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沉吟道:“不打算退回汉中吗?”
说要收复河西走廊时,他很热切,但当局势有了变化,他也能保持理智。
枯瘦的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他示意李瑕先听他说。
“此番,我们预料错了。本以为汗位之争不死不休,推算忽必烈除掉李璮之后该尽快发兵到阿里不哥的兀……兀……”
“兀鲁思。”
“我小瞧了忽必烈。”李曾伯道:“我以为胡虏一定会想着‘草原上的地盘不能丢,至于汉地,何时来取都是一样的’,我以为胡虏没有雄才大略,目光会先落在老家的一亩三分地上。”
李瑕应道:“结果忽必烈确实有长远眼光,看出我们才是心腹大患。”
这句话李曾伯没有答应,因为分不清李瑕这个“我们”和大宋之间的关系。
他继续道:“我们预料错了,那就认输吧,不必因为收复了河西而觉得亏硬抗。该退就退。”
“我懂李公的意思。我不想退并非是因为意气用事,或者觉得好不容易收复了河西现在退那之前的就白忙了。”
李曾伯道:“我只怕你太年轻,硬抗着。”
“我是认为忽必烈抗不过我们,故而敢跟他打这一仗。”
“若倚秦岭之险、蜀道之难,汉中或可守,而关陇,则不易守……你做这决定,干系很大,真的很大。”
李曾伯没有先问李瑕的依据,而是如此提醒了一句。
“之前判断忽必烈会先北上,已经错了。这次的判断若是再错了……经不起一场大败。”
“确实经不起一场大败。”李瑕道:“但关陇若是丢了,就再也夺不回来了。”
他也不坐下,在堂中踱着步,显得思虑重重。
“以蒙古的实力,我们要胜它,一共也只有寥寥三次机会,蒙哥之死、李璮之叛、阿里不哥。
借着蒙哥之死,我们收复汉中、关陇,这是第一个机会。李璮叛乱,这是第二个机会,我们并未把握得很好,没能拿下河南,但收复了河西走廊。
现在是第三个机会,趁着阿里不哥还没被彻底打败,我们得要守住这些战略要地,否则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收复了。”
思虑重重的李瑕说着这些,眼神中却有某种坚决。
他两世为人,有一个经验之谈,人有时得做些看似很艰难的选择。
打个比方,就像在冬日的清晨,再困再倦也得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走进冰冷的空气,把美梦和困意惊醒,才能在繁忙的一天完成所有要做的事。
机会、时间,这些都是一去就不复返的东西。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有确切的消息,阿里不哥很快就要反攻哈拉和林,所以认为忽必烈抗不住我们。”
李曾伯还是没有问李瑕的消息渠道,先是提醒道:“不可将期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阿里不哥未必靠得住。”
“我明白,但我的意思是,眼下会是往后几年中忽必烈最弱的时候,明年,他的实力会更强。”
“我们可以先撤回,若明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我们再反攻……”
“这才是将期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李瑕道,“等到明年,阿里不哥只怕也是一触即溃。所以我才说,他的作用,反而是在他真正与忽必烈交手之前的这段时间……他的声势,比他本人更有威慑作用。”
李曾伯没听懂这句话,想了想,依旧觉得这情形很微妙。
他终于问道:“是何情报,能让郡王做出这样的判断?”
“阿里不哥安排的傀儡、继承察合台汗国的阿鲁忽,如今已征集了十五万大军……”
当李瑕仔细说完了天山以西的形势,李曾伯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他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火,分析道:“只在西面便有十五万援兵,再加上北面从他领地带来的大军,阿里不哥的声势不凡,待消息传到开平,足可威慑忽必烈了。”
“是。”李瑕道,“声势真的很厉害。”
“但也只有声势了吧?”
“阿鲁忽我不了解,但他的领地比大宋国土也不遑多让,一个坐拥万里山河、一个能在短时间内召集十万大军的汗王,就只是个傀儡?”
“还是阿里不哥这个……外强中干之辈的傀儡。”李曾伯摇了摇头,“我不信。”
“李公也看出阿里不哥的外强中干了?”
“虽远隔万里,但只看这几个情报。阿里不哥本得众望,然而弃哈拉和林而逃。”李曾伯道:“便像是……”
“像徽宗皇帝弃汴梁而逃?”李瑕问道。
李曾伯脸色难看了些,但还是道:“弃庙社而幸远地,都城人心崩溃,势不可逆矣。”
从这一点看,阿里不哥与赵宋皇氏一样的懦弱。
李瑕本已提前给了蒙哥身死的消息,但没用,阿里不哥缺的从来都不是消息,而是胆气。
没胆气,就是再早得到消息,他还是要心怀侥幸,盼着忽必烈会去参加什么忽里勒台大会。
没胆气,守都不守就弃哈拉和林而逃,虽远在万里也教人瞧不起。
“阿鲁忽看似支持阿里不哥,实则绝不会真忠心于这样一个大汗。故而我说,阿里不哥只有声势。那么,他能对天下局势带来的影响,反而在于忽必烈去征讨他之前这段时间。这时间很短,转瞬即逝。我们若撤出河西、关中、陇西,绝不会再有机会收复,所以,只能守,不能退。”
李曾伯点点头。
一叶落知天下秋,李瑕能从这一桩情报里就窥见天下之势,这份洞察力却是难得的。
“西域这消息郡王是何处得来的?若是我们将消息放出去,或许蒙军便可退……”
“可以,但不太有用。”李瑕道:“要让蒙军退兵,得等阿里不哥构成威胁了才行,只有消息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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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希亮被蒙上眼,一路带到了箭楼。
眼前的黑布才被解下,他已笑道:“李兄还不信我的身份吗?哪怕这凉州城有机密军情,我绝不会告诉叛军。”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堂上并不止有“李恒”,还有一位老将军,遂连忙拱手。
“敢问这位是?”
“史天泽。”李瑕随口道。
如果是认真地假冒蒙古将领,当然不能这般直呼其名,当称“五路万户军民总管、河南等路宣抚使、中书右丞相史相公”之类。
但李瑕想问的都已经问到了,已经不在乎耶律希亮是否会看破他们是宋人,也懒得再称呼史天泽。
这次是李曾伯想全面了解西域消息,干脆把耶律希亮提来与他仔细说。
方才并没有商量要继续扮成哪位世侯,此时李瑕说了,李曾伯便抚须道:“老夫……真定史天泽。”
耶律希亮愣了愣。
他看着李曾伯身上的宋军盔甲,心头疑惑不已。
略一沉思,眼前一切不合理的情况,似乎只有一个答案才能解释得通。
——那位让他倾盖如故、风采不凡的西夏王子李恒,恐怕已背叛蒙古,联络宋军。果然,把西夏后裔一放回西夏,他想要复国了……
想通了这一点,耶律希亮双手作揖,向李曾伯行了一礼。
“原来是史元帅当面,小子久仰史帅大名。”
一低头间,他已掩饰了脸上的神情。
十六岁的少年能这般镇定自若且有城府,倒让李曾伯有些诧异,他笑了笑,看破不说破,道:“不必多礼,老夫想问问你西域之事。”
耶律希亮已经把一切都说过了,再说一遍也无妨。
他只当自己没发现破绽,应道:“史帅但问无妨,小子一定知无不言。”
李曾伯点了点头,已起意招降这个少年。
他并不讨厌耶律希亮。
一部分原因是十多岁的孩子就带着母亲与弟弟跋涉万里着实不易;另一部分原因是耶律楚材在当世声望很高,其人是辽国王室出身、与苏轼后裔联姻、才高八斗,且曾保全了中原百余万性命与文脉。
接下来,李曾伯打算把西域的消息散播出去,借助关于阿里不哥与阿鲁忽的这份情报来逼蒙古退兵、或引蒙军不安。
李瑕则任由李曾伯去做,并不为此事操心。
他认为作用不大。
忽必烈自然有西域消息渠道,慢不了太多。
李瑕能看出阿里不哥外强中干,忽必烈也一定能。
既然忽必烈出兵了,就是认定了李瑕的威胁比阿里不哥更大,还认为先打川陕再征阿里不哥来得及。
李瑕要做的就是坚决地打,只有打得蒙军头破血流了,他们才会放弃那种“宋人很弱,我们可以在北征之前抽空灭掉宋人”的想法。
敌人的傲慢态度,不能靠敌人的敌人来改变,只有打疼他才行。
……
河西的防事已经交接给李曾伯了,李瑕要往东线去。
这次带来的兵马他没有带走太多,而是留着守河西。
几个骑兵将领中,他只让胡勒根领了两百骑兵、一人三马,随他东向。
出了箭楼,在寒风中翻身上马,李瑕又看了眼留守凉州的宋禾、萧全。
“还是那句话,你们一切听李公的,我信他守得住河西。”
“是!末将送郡王。”
“不必了……走。”
马蹄踏雪而去。
凉州城内的将领登上城头目送,只见那一队骑兵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787章 战前的温存
黄河在兰州一段已然结了冰。
时人有地志云“迨腊月,河水坚凝,船不能渡,改由冰上行走,称冰桥。”
腊月初,一队人走在冰上。
马蹄上包着布,以免打滑,李瑕牵马而行,履冰渡过黄河之后回过头去,心头犹觉震撼。
这是他第一次从冰上过黄河。
收复关中那年,从风陵渡带着张文静回潼关时还是秋天,而且潼关那段黄河流速湍急,该是不能履冰的……有些想念张文静了,然后又想念更多人。
难得有些惆怅。
思绪拉回来,东面黄河能履冰处大概在上游的韩城附近,“关中四塞之地”并不好守。
又走了一段,终于是踏上了实地,让人放下心来,李瑕再次翻身上马,奔驰了一段路,才到兰州。
城门士兵通知,很快有人迎了上来,正是廉希宪。
关键时候,廉希宪最能帮到李瑕,他虽没有亲自领兵上阵,却已在得到消息的最快时间写就了防御策略。
包括兵力如何调动、哪些地方应该坚壁清野、物资又如何调备……
当情报从汉中传到巩昌再传到凉州,李瑕从凉州回来,直接便得到廉希宪的御敌之策。
既显得默契,又显得匆忙。
进入兰州府署,李瑕看过廉希宪的御敌之策,已能直接签发准备好的调令。
“幸而有善甫兄啊,否则真是被打个措手不及。”
“还是情报传来得及时。”廉希宪道:“这王荛用的好,一枚废棋送回山东,有这般大用。”
“意料之外的收获。”
“李璮无能,不然也不至于这般赶。”廉希宪看着李瑕肩上的风霜,叹息道:“今年真是马不停蹄啊。”
“这一仗肯定得打到明年春了。”李瑕道:“史天泽还在开封集结兵力,快的话正月能准备妥当。”
“当是送了我们一份新年大礼。”
“我谢谢他。”
比起在凉州,他与廉希宪商谈起来就轻快得多,毕竟都是年轻人,且能力眼界差不多。
“再派遣一位使节请宋廷出兵支援如何?”廉希宪道:“人选我都挑好了,董楷董正书。”
董楷亦是兴昌四年进士,李瑕带那批进士到大散关时,陆秀夫是第一个来找他谈公务以表示明白如何在汉中为官的,董楷当时是第二个。
“临安未必肯出兵。”
“姑且一试吧。”
“好。”
李瑕“啪”地给一封文书盖了大印。
许多事廉希宪已准备好了,只等李瑕同意,印章一盖,公文自会走急驿送到各处。
这日李瑕便是在兰州与廉希宪商量了陇西的防事,次日则赶往长安……
~~
汉武帝时,长安与金城郡,也就是兰州之间有设置邮亭。一千四百五十余里路,公文传递一个来回,只须七天。
但这是换人换马加急速度,李瑕换马不换人,花了四天。
身子几乎要散了架,他终于在腊月初十回到了长安。
敌我双方都在备战,战事很可能在正月打响。
城中一派忙忙乱乱,吴潜已在做应战的准备,坚壁清野,安顿百姓与物资。
牵马才行过西大街,李瑕忽觉得这情形十分熟悉。
就在数月前,才打败阿术,也是从这里入城的。
这一年,守完了东边守西边,守完了西边守东边,来来往往已不知有多少趟,战事却还未停歇。
士卒们还有调换,去南阳的是一批,守潼关的是另一批。李瑕却是一天没停,不知不觉奔波了整年。
一瞬间十分烦闷。
但也只有一瞬间,李瑕很快敛了神,依旧显出坚韧不拔的眼神来。
……
才到署衙外,李瑕正要去见吴潜,忽见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大门边探头探脑。
他微微一愣,唤亲兵去将那婢子叫过来。
“见过阿郎,终于等到阿郎回来了。”
“你叫……妙岚是吗?”
“是,是,阿郎记得奴婢的名字。”那婢子很是高兴,等李瑕翻身下马,便踮脚上去,低声禀报了一句。
“胡闹。”
李瑕难得叱骂了一声,吩咐了两句,先安排那婢子候着,他则依旧往府署议事。
……
议过事已是夜深,出了二堂,李瑕却是往偏厅而去。
只见那叫妙岚的婢子正坐在那支着头睡着了,因听到动静,她脑袋一点,便醒过来,喜道:“终于好了,我带阿郎去见主人。”
这是个漂亮的小院,就在府署边,院子里栽着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战乱之际,这种漂亮的景色显得并不相衬。
因这种不相衬,李瑕脸色渐渐不悦起来。
妙岚原先还很高兴,后来感觉到李瑕不高兴了,偷瞄着他,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转过一道院墙,前方便是主屋。屋内亮着烛火,印着屋中人的剪影。
李瑕眼中的不悦之色稍微消了些。
他踏上石阶,推开门。
坐在屋中的女子回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当即便扑了上来。
她不自觉地轻哼一声,踮起足尖,把脸贴在李瑕脖子里,鼻息带着香气吐在李瑕肌肤上,整个人已搂了上来。
两人相拥了好一会。
“死鬼,你自己算算,多久不着家了……我好想你。”
开口便是嗔骂,但话到后来,语气已软腻起来。
李瑕却还是板着脸。
“谁让你来的?”
“我想来就来,却要谁答允了?”
“马上要打仗了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你,想与你打上一仗……”阎容说着,转头向妙岚吩咐道:“出去。”
她推着李瑕,抵在门上,将门栓栓了,像是只猫一样,把身子往他身上蹭着。
“你不该擅作主张跑到长安来给我添乱。”
“人家错了,饶人家这一次好不好?”
阎容嘴上认错,却也不怕他。
裙纱时不时挂在李瑕腰下,阎容知道他虽是一幅想教训人的样子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
于是她继续撒娇,气息轻轻喷在李瑕耳边。
“好不容易才来的,偏还扳着脸。”
李瑕不由心软。
他家中妻妾,确实也只有阎容会自己跑来了,张文静或许也敢,但如今则要照顾孩子。另外几个,则个个乖巧。
他不接她们来,怕有危险,但其实也想她们了。
“要打仗了,你过几日便回汉中。”
阎容软言道:“我也想乖巧听话,但你这次出门实在太久了……打仗就打仗,你若战败了,你当霸王,我来了才好当你的虞姬嘛。”
“我不会战败。”
李瑕一向不喜欢输。
阎容便笑。
李瑕低头看着她的笑容,眼中不由也有了些笑意。
“不是自比褒姒,便是自比虞姬,怎不和些好的比?”
“美貌才重要嘛,我喜欢美的。”阎容理所当然道。
她环着李瑕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又道:“你别在恼我了,我心疼你,怕你太辛苦,想来照顾你嘛。”
“照顾我?”
“嗯,想好好照顾你。”
“我怕你来了我更辛苦。”
一句话,阎容眼中已浮起雾气,玉手抚在李瑕胸膛,咬着唇。
她像是有些因为在这种时候还缠着李瑕而羞愧,但想了想,却是低声道:“人家以为你的体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看它用完……唔。”
一声轻呼,她整个人已被抱起。
在时隔数月的想念之后,她再次能与她的心上人耳鬓厮磨了。
“李郎……我来之前,也很怕你生气……”
“已经不生气了。”
阎容大喜。
她于是安心仰着头享受,嘴里却还是念叨道:“但我想,你也一定很想我……总是在打仗,打了这么久,你也一定想我了……”
李瑕也俯在她耳边。
“是,我其实也很想很想你了。”
阎容只觉这句话也直接送进了她心底……
“李郎……李郎……”
~~
次日,李瑕再披上盔甲出门,已经做好了今年不回家过年的心理准备。
本来确实有些厌战了。
但这样稍稍调整了之后,李瑕就能重新摆好心态。
第788章 辞旧迎新
在汉中的董楷也已收到了陇西发来的公文,启程往临安。
年节肯定是不能回来过了。好在他有不少亲戚朋友在临安,这一趟还打算再带些书籍回汉中。
他带的人不多,除了小厮,另还有两个从军中派遣来保护他的护卫。
乘船沿汉水而下,顺风顺水,又特意嘱咐了船工加快行程,仅在腊月二十三日,董楷即已抵达了临安。
年节前的江南都会愈发繁华,杭城大街充斥着叫卖之声。
茶楼酒肆间有弦乐声传来,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吟诗作对,这些声音都是董楷最为熟悉的。
他径直到贾似道府上递了拜帖,又递了李瑕给贾似道的信。
董楷是台州人,与贾似道是同乡。这也是廉希宪之所以选他来当说客的原因之一。
贾府的门房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用颇为看不起外地官员的语气打发董楷,然而董楷再到亲戚家中投宿没多久,却是又有小厮来请。
“平章公忙,往后数月都不会得空见你,你若要谒见,便在今日吧。”
董楷遂再次返回贾府,穿过庭台楼阁,步入一间温暖如春的花厅,便见穿着轻裘锦衾的贾似道正端坐在那,眼神中透着思虑。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头也不回,道:“今岁先是李璮请援,朝廷遂遣三路大军北上,兵锋直逼开封、沧州。然李璮无能,坐困于济南,不能与王师配合,早早覆灭,反累朝廷将士送命。而今李瑕又来求援,真当朝廷国库充沛,兵力充足?”
董楷道:“恰是蒙军先攻我大宋山东之地,又攻我大宋川陕之地。既已灭齐王,又欲灭平陵郡王,可见其侵宋之心不死。我大宋……”
“你不必多说。”
贾似道径直止住董楷,道:“我不听虚言。李璮向朝廷支援,献出了海、琏二州之地,如今李瑕要求援,一样,交回夔州、万州。”
“平章公何出此言?李璮是外臣来投,郡王却一直都是大宋臣子,夔州、万州亦是大宋治下之地,不过是……”
“等朝廷派兵马接手夔州、万州,即派遣援兵北上,你明白了?”
“我……”
“你若做不了主,尽快传信过去一问。其余的休提。”
董楷还待再言,贾似道已潇洒地抬手一指。
“话就说这些,出去。”
自始至终,他没转过头正眼一看。
董楷备好的许多说辞未能开口,深深看了贾似道的身影一眼,心知确难说动这位如今只手遮天的平章公了,遂无奈一摇头,不再开口。
贾似道那明明白白把国事当作交易的一番话,也让董楷感到失望。
川陕正在轰轰烈烈的备战,上至各州县官员,下至平民百姓,谈的都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而这临安城像是早已忘了靖康之耻犹未雪。
平章公无情,只讲交易。
“大宋朝廷……”
董楷出了贾府,抬眼望向远处的凤凰山,愣了很久,肩背微微有些垮了下去。
他其实并不是李瑕的心腹,也没想过要助李瑕造反,这次来,只是身为宋臣,向朝廷汇报边事,请求援兵。
但贾似道看董楷是李瑕的人,开口直言不讳,已全然忘了董楷是宋臣。
……
见过李瑕的使者之后,贾似道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眼神中愈发思虑。
他知道这次北面的战事看似与朝廷无关,其实干系甚远。
忽必烈是个很可怕的敌人,这点,贾似道心里非常清楚,鄂州之战时,他与忽必烈交过手,深切体会到一个既掌握着彪悍兵马,又能用北地文人的君王有多可怕。
大宋皇帝受制于朝纲法统,忽必烈以汉制为己用,这其中的区别太大了。
贾似道害怕忽必烈,所以才谎言议和、诈许岁币。
若不是因为这心底的恐惧,他本可凭不屈、坚决的态度,告诉忽必烈宋人不是好欺负的,指望先掠夺宋境再回去争汗位,休想。
需要比忽必烈更狠才能吓退他,贾似道做不到,于是让一步,给个台阶,服个软。
至于事后摆出不羁姿态,用那种“哈哈哈,你被我骗了”的语气来证明他贾似道不怕忽必烈,事实如何,也唯有贾似道自己知道了。
总之,忽必烈必须提防。
李璮一举旗,贾似道还是主张出兵,朝廷也确实兵出三路支援。
可惜最后的结果,夏贵大败、青阳梦炎仓皇而退,由海上支援的水师都统赵马儿就更可笑了,船只在山东沿海滞留数月,回来后还给贾似道编了个“海神擎日”的故事。
说是在海上每日都看到一个红色肌肤、眼睛碧绿的巨人,用头顶着太阳缓缓升起。士卒极为惶恐云云。
贾似道已经心力俱疲了。
这次,是否再出兵响应李瑕?
让李瑕这只白眼狼来抵抗忽必烈,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让他们两败俱伤。
出于对忽必烈的忌惮,且认为李瑕是完全抵挡不住忽必烈的大军的,因此想要出兵。但朝廷在支援李璮失败之后,已无余力。
李瑕真的完全抵挡不住忽必烈吗?
也许能呢?
反而是,万一支援了李瑕,往后让这只白眼狼反咬一口又如何?
这些想法在贾似道脑中不停转过,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说要李瑕交还夔州、万州……也只能如此了。
“国事艰难啊……”
远远的有爆竹声响起,在这年节时分愈发显出临安的繁华与安定,感慨着国事艰难的贾似道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总之,战火还远没有烧到江南。
~~
董楷思来想去,想着朝廷未必真就由贾似道一手遮天、对川陕战事毫不关心,未必就没有心忧战事之人。
他遂去寻了他的师友、同年,并向几个重臣府中投了拜帖,试图联络朝臣上表出兵。
慷慨热忱之士有,纷纷表示要与外虏抗争到底。
但抗虏归抗虏,眼下既有平陵郡王守在川陕,这事情并不急切,马上便要过年了,一众同年们白日与董楷慷慨陈词之后,回到家中还要置办年货。
出兵这种大事不是他一个外地官员有可能促成的。
连续奔走数日,董楷只收获到临安热忱之士们捐财捐物,置办了一船物资支援战事。
一船物资,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唉。”
这日董楷回到住所,叹了一口气之后回过身,却是吓了一跳。
“你是谁?!”
“嘘。”
正坐在屋中的男子抬起手指放在一张特别大的嘴上,“嘘”了一声,笑道:“正叔不必惊慌。”
“你……你怎知我的字?”
“阿汕兄弟告诉我的,也是他带我进来的。”
这阿汕便是这次从汉中军中派遣来保护董楷的护卫之一,此时董楷已马上意识到什么,却还是问道:“他为何要带你进来?”
“因为他是舆情司的人,这次随你到临安,便是负责接应我。”
“你又是谁?”
坐在那的男子又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拨了拨额边的一络头发。
“我是谁?如今这天下风云便是因我而搅动……”
董楷听到此处,好生震惊,然而听对方将名字缓缓报出,却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王荛。”
“……”
又听王荛说了一会,董楷才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
这次李璮虽然覆灭,王荛却从山东带出了万余人以及许多物资,这只船队规模并不算小,难以堂而皇之地顺长江而上前往重庆,因此暂时停泊在一个叫嵊山岛的地方……
简单而言,王荛需要借董楷来取得一个能通行长江的名义。
“既然宋廷拒绝了出兵支援,而其朝野又有诸多士民声援,那正好。”王荛仿佛是坐在自己家中一般,斟了一杯茶请董楷坐了,侃侃而谈道:“正好让我们的几艘大船西向,其余的,到时再慢慢伪装成商船……”
董楷没问王荛为何不直接联系朝廷,而是要费这么大的功夫也要去蜀地。
且不提朝廷待北归人的态度,只在这几日间,就连他自己已能对比出朝廷与川陕的不同了。
心想着这些,董楷愈发有些感慨,之后便听王荛敲了敲桌案,道:“正书且上心些,如今战事危急,关陇急需我的支援……”
一阵爆竹声忽在不远处的院墙外响起,仿佛是听不惯王荛的自大之言。
这些格格不入的外乡人还在谈着什么征战之事,年节已经近了。
马上就是大宋咸定四年,爆竹声响过之后,巷口已有人欢呼起来。
“辞旧迎新,岁岁大吉啊……”
第789章 黄河夜雪
咸定四年,正月初一。
黄河畔,合阳宋军大营。
隆冬的天黑得很快,太阳早早便在西山落下,余晖照着漫天的大雪,晕出奇怪的光。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串爆竹在营地里响起,之后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竹园张,听说你前阵子讨了婆娘?那大年初一还舍得离了被窝归营?”
“滚你姥姥的,少管老子闲事……对了,这给你。”
“腊肉?好香。哈哈,难得你个铁公鸡大方一回。晚上营里有戏看,热闹热闹。”
“……”
张贵摇了摇头,懒得再理会那正在校场边磨刀的克敌营统领王栓贵,径直向他的营房走去。
张顺正在换甲,将一双臭烘烘的脚塞进军靴当中。
“哥。”
“回来了。”张顺随口应着,又仔细擦拭着佩刀。
张贵放下物件,道:“你这脚真臭。”
“嘿,从前不觉得,如今有了这厚底大靴,才知道我脚有这么臭。”张顺拍了拍腰刀,道:“糙人一个,就不配穿这样的衣鞋。”
回想起以往赤脚踩淤泥的日子,犹觉得如今这日子过于富足,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贵却是道:“以前不觉得?以前就已经很臭了。”
“莫啰嗦这些,家小们都送走了?”
“已在安排了,先送到华州了,那边城高,要是战事不顺,往汉中避了方便。”
“好。”
兄弟俩说话时语气随意,不像外面那个王栓贵老把“大年初一”“热闹热闹”挂在嘴边。
克敌营被调到黄河畔安置也有两个多月了,除了训练之外,不少人也在此安家立业。
张顺、张贵兄弟也各自娶了妻,置了屋田。
金陡关一战之后,他们已升为统领、副统领……
这本是落脚关中的第一个年节,偏是因战事这年节也没能过好,只能分批回家与家人小聚。
“你说河对岸蒙虏在这时候备战,是草原上的人不过年吗?”张贵又问道。
“管这些做甚,你也莫学人抱怨逢年过节还要打仗,这次幸好是提前得了消息,不然……”
张顺想了想,还是把他听来的那句狠话复述出来。
“不然我们在家里吃着年夜饭,蒙虏杀过来,砍翻了我们妻儿老小。”
“知道。”张贵道:“我能不明白这道理吗……哥,你去哪?”
“到夏阳渡守夜。娘的,黄河结了冰,船一动不能动,全是在冰上走了,我们这水师也没了用处。”
“我随你一道去。”
“甲披上,动作快点。”
很快,兄弟两人便领着麾下士卒往夏阳渡走。
这段路并不远,冒着冷风才出大营,已能望到东面的冻川,那便是黄河了。
刚来的时候他们觉得奔腾的黄河吵闹,日夜咆哮不停,不似汉水那般灵秀。如今到了隆冬,黄河上的浪花结成了冰面,却又让人不安起来。
但还是吵。
“呼!”
大风吹过,呼啸不停。
鹅毛大的雪花吹得人满脸都是。
张贵抬起望筒,风雪中根本望不到对岸的情形。
“哥,最近有人走到对岸吗?”
“六子领人去了。”张顺注视着那茫茫风雪,过了一会,道:“他们就没再回来。”
“是迷路了还是被蒙军杀了?”
“不知道。”
过了一会,张顺显然嫌这三个字不够郑重,闷声闷气又补了一句。
“真不知道。”
……
这日值守夏阳渡的是克敌营的将领何泰。
归降于李瑕的刘整旧部当中,何泰是资历最老的一个。
他从山西坐船过黄河到夏阳渡时还是盛夏,热得汗流浃背,如今却已到了隆冬,冷得人瑟瑟发抖。
张顺、张贵两兄弟到时,何泰正坐在火炉边看家书,见有人进来,当即便将家书收起。
“何统领,我们来轮防了,你领兄弟们回大营吧。”
何泰点点头,却是起身吩咐副将去领着士卒回大营,自己却又重新坐下,道:“我与你们一道守着吧。”
张顺摸了一小壶酒递过去,道:“天气冷,何统领暖暖身子。”
军中本不宜饮酒,但在这样的寒冬又逢年节,每日还是会给他们这些将领发一小壶。张顺都是不喝的,每次都分给旁人。
何泰也不客气,接过了就喝。
仿佛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张顺孝敬他这一小壶酒。
张贵坐下,问道:“六子他们还没回来?”
“回不来了。”何泰道:“让蒙人杀了,军情司说的不错,蒙军已经集结到东岸了。”
“何统领派人找了吗?”
“还找什么?”何泰皱了皱眉,道:“蒙军人数必定多,六子有能耐,连他都没回来,再派人过去也是枉送了性命。”
“你们不是熟悉对岸……”
张贵还待再说,张顺已起身踢了他一脚,道:“走吧,跟我去巡视一圈。”
换防的这会工夫,天色已快要完全暗下来,渡口处的船只已经被冻在河面上,一动不能动。
兄弟俩走上黄河冰面,已不再感到害怕。
身上的棉甲虽又保暖又轻便,但凉气还是一丝丝地往脖子里钻,张贵回过头看了一眼,见已经与身后的士卒拉开一段距离了,遂道:“哥,咋不让我问他,他们这些降军,对河对岸的情况熟悉……”
“能不提‘降军’吗?”
“本就是啊,我又不是看不起他,说的是他以前就是在河对面待过。”
张顺道:“就是因为他们在河对面待过,也说了河对面蒙军很多轻易去不得,我们更该听他们的。要按你说的,六子也是降军,熟悉对岸,结果还不是没回来,这还不够吗?”
“我不信他。”张贵道:“哥刚才看到没?我们进去的时候,何泰在看信,谁知道是不是蒙人给……”
“别说了。”
张顺突然叱喝一声,已有了些恼色,低声道:“金陡关一战,他们也是拼了老命。都是并肩杀虏的同袍兄弟,背后嘀嘀咕咕有甚意思。”
“我又没旁的意思,不过是提醒哥稍防着他些。”
张贵话到后来,声音愈轻。
因想到了军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许再说克敌营是归正人。
其实张贵麾下也多是克敌营,平素也最是维护这规矩,这次无非是死了些同袍,觉得何泰不能就这样算了,好歹把人是怎么死的说清楚。
张顺看张贵低了头,拍了拍他的肩,道:“这里是军中,几百上千人聚在一块才成军,一个人做不成事,得信大家伙……走吧,到戍楼上看看。”
夜里愈来愈冷,驻防的宋军自是不能待在野地里,已分散在戍楼、望台、渡口、船舱等各种地方。
……
不是所有将士都认为这样的驻守有意义,每天夜里,难免都会有人抱怨。
这夜张顺走上一座戍楼时,便听到上面有士卒正在聊天。
“要我说,张统领也太紧张了些。就这天气,就这时节,蒙军哪能打来啊?”
“张统领?矮张就是一个泥腿子,乍一下当了统领,当然得卖力表现,他管蒙军能不能来……”
箭垛外的寒风呼啸,盖住了从下面传来的脚步声,大戍楼上聊天的几个士卒没听到有人上来,说话也不顾忌,从不信蒙军会来,又说到了张顺的身量。
“就矮张那身量,还不如让我当统领。”
“矮张……”
正说话的士卒看到火把的光亮,转过头,正见张顺举着火把上来,登时骇了一跳。
“统领?!我我我不是故意叫……”
“统领。”
“统领……”
一个个士卒连忙起身,纷纷唤道。
张顺却是咧了咧嘴,笑了起来,道:“都别怕,没事的,我诨号本就是‘矮张’,早听惯了,听人这么叫才舒坦。”
士卒们见他是真的不生气,这才纷纷舒了一口气。
但说过了这个,张顺脸色一扳,又道:“但你们说蒙人不会打来,那就太松懈了。”
“松懈”是他学到的新词,就是这些新词能让他越来越显得有将领的风范。
“我是均州人,你们和我差不多,邓州人、信阳人,总之都是南阳一带的,南阳好哩,冬日好过得多,我们觉得这黄河上天气难熬,蒙虏不会来,可人家蒙虏是从更北方的草原上来的……”
有些士卒偷偷对视了一眼,觉得张顺太啰嗦了。
当将领的人太好说话就是这样,有时容易没有威严。
此时张顺说的,他们便不太相信。
但张贵已走到了箭垛边,抬起他的望筒向东看去,忽然惊呼了一句。
“看!”
众人吓了一跳,冲到箭垛处,隐隐已在风雪夜里看到东面出现了一点点火光。
“蒙虏来了!”
“敌袭!”
“鸣镝!鸣镝!”
“……”
“点火!”
寒风呼啸,雪花打着卷向火光撞了上去,须臾又融在火里。
一团团篝火在夜色里被点燃,这是宋军早已堆积好的干柴,像是用来把黄河冰面烧化,其实不是,是为了让对面的蒙虏知道,这边早有准备。
“快!吹号,集结……”
张顺大喊着,已忘了冷意,他一边召集着士卒,同时瞪大眼望向前方的黑夜,根本还没望到蒙军。
但渐渐地,对面的火把光亮越来越多,最后连绵开来,一往无际……
第790章 履冰而战
蒙军将要进犯的消息在半个月前就传到张顺这里了,他也一直在全力戒备。
但说句心里话,张顺其实也没觉得蒙军真会在这大过年的时候打过来。
军中有统制、统领们分析,说是蒙军在十月才平息李璮之乱,短短两个月内要收拾了山东残局再开赴关中,怎么看都是没那么快的。
张顺刚才虽然说了一大堆道理,什么草原上的蒙虏耐寒……那不过是他这个当将领的要让士卒们警惕起来,好好戍守。
他自己都认为在戍楼上那几个士卒滴咕的话是对的,他就是一辈子都是苦命人,突然受到了平陵郡王的器重,不知怎么报答才好了,恨不得掏心窝子。
对,他确实就是为了卖力表现。
这卖力表现,不仅是努力戒备防事,还包括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蒙军会来”,不信也得信。
军中规矩,绝对服从……
突然,蒙军真的来了。若是没有准备,整个合阳大营遭遇突袭,或许可能被瞬间杀得崩溃。
但张顺为了这个防事付出了太多,逼着士卒们在大年夜里守着黄河,他甚至有了一种“蒙军要是不来,那不就白干了”的心情,于是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慌。
不仅没慌,他还显得尤为稳重,从容不迫地指挥着士卒们鸣镝、点火、请援、集结、推出拒马……因为准备得太充分了。
蒙军显然是想偷袭,所以才选择在正月初一的夜里过黄河,但没想到宋军竟然这般防备森严。
于是,偷袭转为强攻,点起火把以调整队形便打算杀过来。
……
张贵抬起望筒,只见蒙军的火把还在数百步开外,如同长龙一般。
雪花被吹到眼睛里,叫人不得不眯起眼。
篝火的光亮只能照到前方十几步远,两军中间的地带一片漆黑。
“蒙虏还没动……他们在做什么?!”
“娘的,太黑了……”
忽然,张贵隐隐像是看到了什么。
一点点篝火光中,似乎就在前方数十步,有人影一闪而过。
数百步之外,蒙军彷佛还在列阵,但……
“来了!”
张贵惊呼一声,手里的望筒已掉在地上,在冰面上清脆地“叮”了一声。
“来了!”
“放箭!”
有士卒匆忙放箭,“嗖”地一声射向黑暗,并没有反应。
然而不等他们松一口气,脚步声已响起。
张贵本想俯身去拾地上的望筒,已看到一排恶汉突然从黑暗中出现,跃进篝火泛出的光亮之中,如野兽一般敏捷。
“杀!”
对方喊的不是蒙语,而是带着些河北口音。
“呼”的一声,弯刀已噼到面前,宋军士卒则是长矛齐捅。
战事一起,马上便有血泼在冰面上。
热血没有将坚冰融化,而是迅速被冻结。
一只脚踏在冰血之上,将冰冻的血块踩成零星的碎块,但没过多久,这人也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
他被一刀砍在了脖颈处,一时未死,却不能呼吸,在寒风里抽搐着,痛苦得满脸紫青。周围的同袍与敌人却都不理会他,兀自残杀。
他便这样无助地倒在冰面上,想到了那间属于他的茅草屋,屋中有他的老母和八岁的儿子,今日是大年初一,也不知他们吃得好不好……
“呼……呼……”
喘息声混着风声,渐渐又只剩风声。
倒地的伤者终于死透了,身子一点点冷下来。血从他的脖子流到冰面上,冻住,连着伤口也结了冰,便不再流血。
死者发青的脸又慢慢地覆上了一层白霜,有旁人的血泼在他脸上,霜才化,雪花也盖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成了一个横卧的雪人。
当把视线从这具尸体往上拉开,只见这片战场已铺满了尸体。
……
克敌营归顺时有七千余人,之后整编为一万人。
这其中,张顺、张贵兄弟只统领千余人,与何泰统领的千余人负责夏阳渡、合阳大营这段防线。
别的统领们则沿着黄河各有各的防线。
此时身处这种环境下,他们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有战事,也不知这道防线面对多少蒙军,只觉得敌人源源不绝地涌上来。
就好像十万蒙军全在攻打他们这一千人。
张顺不停地发号施令,同时还拼命给士卒们鼓劲。
“床弩呢?快放弩!蒙虏马上要退了!”
“放砲!放砲!把冰面砸塌了,所有蒙虏都得淹死!”
因这样的指令,宋军士卒们想懈怠或想退缩都没有工夫,被催促着忙碌不停。
哪怕如此,前方列阵抵挡蒙军的士卒还是一个个倒下。
渐渐感到快要守不住了。
“守住!”
张贵再次大喊,同时却已挨了一刀。
这一刀噼在他的棉甲上,没能砍透,却砍得张贵一个踉跄,陷入了三个蒙卒的包围。
他连忙持矛去捅,正中一人,但长矛也已被握住,“卡”的一声断成两截。
“噗。”
这次臂弯中了一刀,生疼,张贵忙将一名蒙卒扑倒在地。
“彭!”
一块大石从后方砸落下来,把前面的冰面砸了个大窟窿,窟窿下是奔流的黄河水。
混乱中有人大喊不已。
“怎么抛得这么近?!”
“砲杆断了……”
张贵没工夫管这些,他已与蒙卒缠斗在一起。
“噗”的一声,断矛捅进了敌人的脖子,血洒了一脸,很暖和。
之后又是“噗噗”两声,他也中了两刀。
打了太久,盔甲已破了,这两刀的伤势并不轻。
张贵就地一滚,捡过一把刀便斩敌人的脚,抬头却见好几个敌人涌上来,他不由大为绝望,心想这下要死了。
“轰隆。”
突然一阵大响,惨叫声大作,却是前面的冰窟窿周围的冰面坍塌下去,不少人径直被卷进冰冷透骨的河水当中。
他们还想挣扎,可被盔甲拖着,根本就爬不上来。
张贵看着这一幕也是心惊不已,拼命一蹬,连忙逃开,就地滚了两圈。
裂缝蔓延到他身下,终于不再继续开裂。
周围的人纷纷逃开,倒在冰窟窿边的张贵才得以稍稍喘息。
但再一抬头,附近只有密密麻麻的蒙军在向西面杀过去。
宋军的防线败退了。
张贵大惊,正要起身,突然,一柄刀从他腹部穿透。
一个受伤的蒙卒爬起来,捅出一刀后勐地便把张贵往冰窟窿里推。
张贵被摁在冰面上,挣扎不开,目光落处,只见前方的一具尸体正是傍晚时才见到的王栓贵。
他忽然想到今天送的腊肉王栓贵都还没来得及吃。
说来,王栓贵这人虽然嘴上没个把门的,但热心肠,总喜欢帮别的士卒们磨刀,可惜了。
“咕噜咕噜……”
张贵的头被摁进冰河,他身后的蒙卒力气极大,马上就能要了他的命。
“噗。”
正以为自己要死了之时,张贵忽觉头上的力道一轻,有人勐地将他提了起来。
他眼前一黑,觉得自己似乎晕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
等稍缓过来,只听到处都是脚步声、呼喊声,混乱中让人看不清形势。
有人正按着他的伤口给他止血,他于是唤道:“哥,我不行了……”
“没伤到要害,活得了。”
说话的却是何泰。
张贵努力睁开眼,看到了何泰额头上的皱纹。
“何统领?”
“别动,蒙军见我们有援兵来暂时退了。今夜怕只是他们的试探攻势……”
张贵莫名感到心安,这是一种老兵才能给人带来的感受。
他闭上眼,任由何泰给自己治了伤,又想到自己确实不该怀疑何泰。
在生死之间经历过绝望,才能明白战场上能信任的只有同袍。
然而,当张贵回过头看向那尸横遍野的战场,虽未清点,却能估算出仅在这一夜之间,他们这千余人已损亡惨重。
若说这一战还只是蒙军的试探攻势,在这种兵力对比下,他几乎已不知后面的仗要怎么打了。
何泰似乎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在起身离开张贵身边时也自顾自地滴咕了一句。
“克敌营能打这种硬仗?连老子都不信……”
第791章 揪狼
吴王渡。
蒙军大帐中,史天泽披着狐裘坐在火炉边听着一个个探马回报战事。
今夜只是他的试探性攻事,调派了几支兵马履冰过河,若是顺利,可以占据黄河对岸的据点。若是不顺,则可摸清宋军在黄河对岸的兵力部署。
结果并不顺利,宋军有防备。
“报,夏阳渡又有宋军支援……”
史天泽略作推算,认为夏阳渡的宋军最多不过三千人,才打算再派兵过去继续强攻,忽然又有探马回来。
“报!大帅,见到李瑕大旗了,就在韩城。”
“韩城?”
史天泽思忖片刻,并未再增兵夏阳渡,转而增兵攻韩城。
之后又过了许久,探马再次匆忙回报。
“大帅,韩城附近的黄河冰面被砸塌了?”
“如何能砸塌?”史天泽反问了一句。
便是有砲石砸在冰面上,最多也只能砸出一个小洞,远不至于砸塌。
却听那探马道:“小人也不知,宋军也不知是用什么物件,声音如打雷一般,一砲砸过来,能打碎数人,把冰面砸塌……”
一边听着,一边在地图上作了标记,史天泽微微皱着眉,已确定李瑕就在韩城。
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那种动静像打雷一般的到底是哪种砲车。
过了一会,他问道:“今夜有哪路兵马渡到黄河对面了?”
几个探马面面相觑,最后有一个出列,应道:“郝万户派小人回报,他已顺利到了对岸……”
这郝万户指的是名将郝和尚拔都的儿子,名叫郝天益。
郝天益还很年轻,胆子也大,只领千余人从禹门渡河、往偏僻处钻。
要知道禹门那里河水湍急,冰面并不结实,而且渡河之后对岸都是险峻的高山,没有可以占领的据点,过了河也没有辎重与支援……
只有鲁莽的年轻人敢这样过去。
黄河那么长,宋军不可能完全守住,总是有地方可以过去,但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战略意义。
在史天泽看来,郝天益这就是在冒险。
他由着对方冒险,万一成功了呢?
忽略过这一小队人马,史天泽又问了一遍,发现今夜的攻势竟然没有除郝天益之外的任何一支兵马在对面抢下了据点。
当然,战事才刚刚开始,他并不着急。
“李瑕在韩城……”
又重复了一句这个结论之后,史天泽下令道:“传令,把兵马都撤回来吧。”
……
合必赤听史天泽下令收兵,身子微微一倾,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想了想,他却是又道:“不急,那么大的关中,宋人不可能所有地方都防住,早晚一定会出现防线的破绽。打仗就像是打猎,猎物已经被围起来了,只要找到它柔弱的腹部,放箭、捅刀子。”
史天泽点点头,称赞合必赤的高见。
之后,他才提出自己真正疑惑的地方。
“李瑕的兵力肯定不足,他总兵力不到十万众,却要分守那么大的地方。而我们集中兵力,可以各个击破……但,李瑕的准备太充足了,如果没有提前一个多月,他不能做到这么充分的防御。”
商议这些军议时,史天泽都是说的蒙语。
哪怕他蒙语说得很好,但考虑战略且还想着如何译成蒙语也有些费神。
史天泽虽是这一战的实际指挥者,但合必赤这位宗王才是名义上的主帅,因此,自是由史天泽去适应合必赤。
这种迎合,让他有些感受不到统帅的威风。
“提前一个月?”合必赤问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们十月除掉李璮,十一月中旬稳住山东局面,之后才收到大汗的召谕、西征李瑕。不可谓不快。李瑕却还能得到消息。”
话到这里,史天泽想了想,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蒙语来委婉阐述他的怀疑,干脆直言不讳,道:“我怀疑有世侯给李瑕通风报信,且地位不低。”
“严忠济?”
合必赤问了一声,之后却自己摇了摇头,再问道:“张弘范?”
史天泽沉思着,不语。
“把他们捉起来审一审便知道了。”合必赤笑道。
这个笑容便可见他不是真的鲁莽,而是轻蔑。
合必赤很清楚忽必烈为何让他当这个统帅,是要来制衡世侯的,那哪怕制衡得有些过了,忽必烈自然也能收拾局面,不需要太讲究。
面对这种不加遮掩的轻蔑,史天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只要灭了李瑕,自然不会再有世侯敢这般通敌。”
“那也得把这只混入狼群的黄鼠狼揪出来。”
“宗王放心,我有办法……”
~~
韩城。
韩城位于关中盆地的东北隅,与吕梁山隔着黄河相望,地势西高东低。
这里大概便算是李瑕布置的黄河防线的最北端了。
北面是高峻的深山,蒙军便是渡过河也只能在险要的地势里穿梭,最后还是要攻韩城。
或是再往北,那是黄土高原,由张珏防守。
李瑕走在黄河冰面上清点战场,同时听着各地的探马汇报昨夜的战况。
各地的伤亡都很大,如夏阳渡就遭到了蒙军最多兵力的袭击,幸而何泰、张顺没有掉以轻心,勉强守住了。
虽说守住了,但听过战况之后,李瑕还是深深皱起了眉。
黄河防线实在是太长了,他的兵力做不到完全封锁,现在也就是史天泽打仗稳重,喜欢步步为营,主攻的都是李瑕设在西岸的各个据点。
史天泽的打法与刘整相反。刘整虽也抢占合阳大营,实则喜欢冒险,一过河就骑兵直驱长安,从哪里渡河都差不多;史天泽则是蒙军将领中少有的不喜欢绕路的,他更喜欢抢占战略要地,以免被断了后路。
抢了兵力上的优势,以力破巧,这方法有点笨,但往往越笨的方法越难被找到破绽。
李瑕暂时还没找到胜机。
他的兵力本就少,分散在黄河上,被史天泽集中兵力攻击,伤亡便更大。昨夜才开战,就已经有支撑不住的样子。
……
“来消息了。”林子快步从东面赶过来,低声汇报道:“史天泽带了五六万人到山西主攻黄河沿线,另派了两队人马分攻潼关与武关……”
“昨夜史天泽偷袭,我们没收到消息。”李瑕问道:“是他没得到消息,还是失去信心了?”
于李瑕而言,史天泽的兵力分布他能推算出来,他更在意的是那位为他递消息的世侯是否有了心态的变化。
林子道:“他说昨夜是临时定下的,他事先并未得到命令……”
“不是临时定下的。”李瑕道:“正月初一夜里偷袭,必是早就安排好的。也许史天泽已经怀疑有人给我递消息了。”
“末将再小心些。”
“问了吗?是否有偷袭蒙古大军的可能?”
李瑕并不喜欢被动防守,尤其是这种只靠被动防守已不能取胜的情况下,还不如以攻代守。
“有。”林子才回答了一声,正要再答。
李瑕已反问了一句。
“有?”
“是,史天泽已下令移营,将移营到龙门渡附近,我们可以出其不意,由北面履冰过河,走小路绕到蒙古大营后面……”
“消息可靠?”
“可靠。传了这么多次消息,对方还未骗过我们……”
第792章 黄鼠狼
吴王渡并非是因某位“吴王”而得名,原是因有吴、王二姓居于此,建吴王寨。
吴王寨的位置便是楚汉争霸时楚军建营之处,韩信曾偷袭了这个大营。
如今这寨子则成了蒙军大营。
正月初三,李恒与张弘范登上大营西南隅的望楼。
向西眺望,无非还是那日复一日风雪茫茫的冰川,南北一线则是蒙军连绵的营帐。
“上午又有几支兵马去攻夏阳渡了,被打了回来。”
张弘范聊起了今日的战事,带着漫不经心的口吻,又道:“可笑的是,守夏阳渡的,恰是刘整的克敌营。”
李恒闻言笑了笑,道:“确实可笑,想来当时刘整若是按兵不动,如今我们的兵力反而更强过宋军。”
他今日披着一件鼬皮大裘。
鼬,便是黄鼠狼。
黄鼠狼皮上有细密针毛,底绒丰满,色泽鲜润,尾毛沥水耐磨,是制裘的上等皮毛。
军中穿皮毛的多是蒙古人,个个看起来又脏又臭,虱子跳来跳去,肉眼便能看到。
李恒是蒙古贵族养子,却与这些蒙人不同,把一身鼬皮大裘穿出了华贵公子的气质。
他毕竟是西夏王室后裔。
这也是李恒、张弘范能成为至交的原因,军中诸多世侯子弟,唯他们最出色,最气宇不凡。
“克敌营新降李瑕,能打出这样的战力我是未想到,郝仲威已是连攻三次夏阳渡不下了。”
“郝仲威?”
“德卿不认得他?乃是郝和尚拔都的次子,他兄长郝天益领兵过河了,因此郝仲威最是卖力牵制宋军。”
李恒讶道:“郝天益过河了?”
“你竟是什么都没听说。”张弘范无奈道:“具体详情我亦不甚清楚,但我已有两日未看到郝天益,他那人功利心重,必是过河了。”
“居然,郝天益倒与他父亲一样勇勐。”
“哈,拔都嘛。”
提到郝和尚拔都,李恒也有些感慨……郝和尚拔都的名字虽奇怪,其实是汉人,自幼为蒙军所掠,被蒙人收养。
这个经历则与他相同。
李恒凝视着河面,抬手一指,道:“史帅重兵压境,想必不用几日便能攻破宋军防线吧?”
“不急。近几日的攻势一则为了试探宋军兵力,二则是抢占对岸据点。其实大军才从山东过来,太过仓促,还未休整妥当。史帅大概欲待潼关、武关、延安府、兴庆府等诸路就位,以不再给李瑕各个击败的机会。”
“稳当。”
“黄河至少能冰封到二月底,来得及,这次史帅是不愿给李瑕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张弘范话到这里,在李恒耳边低声道:“史帅其实已经败给李瑕许多次了,不得不慎。”
“我们是第一次与李瑕交手,也该慎重。”
“这是自然。”
张弘范嘴角虽浮着一丝笑意,似在看史天泽笑话,眼神却很郑重,道:“当世年轻一代名将之中,不论战绩与名望,李瑕的确是首屈一指。”
他的眼神已透露出,他想要打败李瑕、成为这“首屈一指”的决心。
李恒的眼神却不同,更复杂些。
“史帅今日移营了?”
“不错,李瑕就在韩城,若能杀之,川陕可一战而定。史帅这次移营便是为了偷袭韩城……”
张弘范话到这里,停了话头,道:“此事本不该说,他叮嘱我保密。”
李恒道:“有甚好保密的,他也与我说过。”
“哈,是吗?”张弘范倒是想起一事,沉吟道:“我们平定山东后便立即西征了,李瑕却还能充分防备……我怀疑是军中有人向他通风报信,往后你我若谈这些机密之事,也该注意些。”
“所以选在这望楼说话,不是吗?”
李恒耸了耸肩,一幅不以为意的模样。
张弘范目光四下一扫,见这望楼并无旁人过来,叹息了一声,道:“我与你不同,若有机密军情泄露,宗王与史帅便要怀疑我。”
“我信得过九郎。”
“谢了。”
张弘范拍了拍李恒的肩,颇为感动。
李恒是宗王移相哥王妃的养子,地位超然,不像他张家因与李瑕有些不清不楚,总受猜忌。
两人又站在这望了一会,李恒忽沉吟道:“史帅移营龙门渡并未让你我随行,为何又要告之你我,且还让……”
“龙门渡?”张弘范道:“是汾阳渡吧?”
李恒神色一变,转头过去,静默半晌,道:“是,是汾阳渡,我说岔了。”
“德卿兄方才想说什么?”
“我说想随史帅攻韩城,会一会那李瑕。”
“我也是。”
张弘范负手看向远方,憧憬着他的功业。
这样的风雪天气中,他站在高高的望楼上迎风而立却还是只披着轻便的甲胃,丝毫不怕冷,那大红披风被吹得上扬,颇显豪情。
因这满腔豪情,使得他没留意到李恒自从听到“汾阳渡”三个字之后眼神就已有了变化……
~~
李恒的驻营地在整个蒙军大营的东面。
这次攻关中,他显然不会有太多立功的机会。
他麾下兵士不多,一共也只有五千余人。
除了在淄川的旧部之外,就是他整编的李璮的降兵,更多的是负责警戒以及后勤之事。
这日营内正一片忙碌,李恒回到驻地,四下看了一会,抬手一招,招过一名士卒。
“去烧些热水来,提到我帐中。”
“小人知道将军回来便要沐浴,已烧了热水,这便去提来。”
那士卒颇为殷勤,马上便招呼人给李恒提了水。
过了一会,他从大帐从出来,却是将一枚信符揣进怀里,领着三人往帐外走去。
“吴老六,这是去哪?”
“将军想吃鲜鱼,我们去打一尾来。”
“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去打鱼?”
吴老六大笑,一指西边,道:“这黄河里的青鱼可是出了名的大。”
“黄河不是冻住了吗?”
“冻住了我也能凿冰撒网。”吴老六晃了晃手里的铁锹,笑道:“我就是这吴王寨人,惯会在黄河上捕鱼。”
“嘿,这倒是稀奇,河面冻住了还有鱼。”守小营兵士都囔着,放吴老六等人出了李恒这片驻地。
一行人便这样又往蒙古大营的西边走去,依旧是这般说辞,出了大营走向黄河,走进一片风雪苍茫之中。
风雪之中根本难以辨别道路,吴老六却极为熟悉这一带,往北绕过蒙军攻打夏阳渡的路线。
他们脚程极快,一路斜斜向北,半个时辰便找到了黄河河心处的一个中洲。
吴老六抡起铁锹便刨,很快便埋了一个东西在中洲上,又摆了几块石头,方才转身回程。
“走吧。”
很快,这片小小的河中洲便静谧下来。
待到傍晚时,风雪中却有一个身影从北面倏然滑来,快得彷佛流星一般。
这人却是跪坐在一块木板上,而木块下却是装着一把冰刀,附近的乡民偶也有知道这是何物的,称作“单腿冰刀”或“单腿驴”。
此时乘着单腿驴而来的这人只扫了一圈,很快便挖出了吴老六留下的包裹,迅速又向北面滑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
夏阳渡。
受伤的张贵虽没再次上战场,却还坚持守在砲车附近,以砲石击打蒙军。
到了黄昏时分,望着远处的“郝”字大旗向东而退,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是跌坐在地上。
“终于退了。”张顺也跌坐在地上,自语道:“何统领指挥得比我可好太多了。”
张贵累得没有力气回答,但想到何泰的救命之恩,还是应道:“何统领打了二十多年仗,跟着赛存孝取信阳时就成了名哩,我们兄弟向他学着就是。”
远远的,却见有一队骑兵从北面进入合阳大营,过了一会,何泰便遣人来请张家兄弟俩过去议事。
大帐外守备森严,张家兄弟俩一进帐,便见到何泰正与林子站在地图边指指点点,遂连忙抱拳。
“林统制。”
林子转过头,见来的是张顺、张贵兄弟,满意地点了点头,毫不耽搁便开口说起来。
“明夜合阳大营这边须出兵羊攻吴王渡,以策应郡王在韩城出兵偷袭史天泽营地,这是羊攻的路线……”
张顺顺着林子的指尖看去,听着他介绍地形,不由大为惊讶,道:“林统制真是了得,有这般详细的蒙军大营地图。”
林子笑了笑,顺手便拍了拍张顺的肩,因张顺身量矮小,这动作便莫名地自然。
“此事涉及到我们在蒙军中的暗线,故而找你们这些最能信得过的将领。”
“……”
商议了许久之后,张顺、张贵便先行离开,去准备军务,留下林子与何泰继续说话。
“何统领,你手下还有多少当时你们在山西招募的将士?要能信得过、熟悉地形的……”
~~
张贵离开大帐时已兴奋地忘了身上的伤势。
在经过了几日艰难的防守之后,今日策划的这场反击终于让他对战事有了信心。
但回到营房,他忽又想到什么,转头向外看了一眼,挠了挠头。
“还不歇下做甚?回头还得打仗。”
“哥,我前两天不是和你说何统领是降将吗?”
“都叫你别滴咕这些了。”
“不是,我是说,比起信我们,林统制好像还更信何统领一些。我怎么觉得,有些机密军情,何统领知道,我们却不知哩。”
张顺点点头,道:“那当然。”
“为啥?”
张顺沉默了片刻,道:“我就和你说一遍,这些话你烂在肚子里,莫再传出去。”
“好。”
“郡王是有天大本事的人,都说大宋朝廷压不住他,我们兄弟虽说是铁了心跟着他,但我们毕竟是宋人,反而不比何统领让人放心。再说了,人家打了多少年仗,我们才从军多久?林统制更器重何统制些,应该的。”
话到这里,张顺拍了拍张贵的肩,又道:“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克敌营兄弟们一个个心里怎么想的你还不懂?蒙虏是异族,朝廷又不把这些兄弟们当国人,他们当然只管跟着郡王平天下。”
“哥,我懂了。”张贵老实应了。
他不由为前两日怀疑何泰而有些羞愧,之后却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那六子他们是真死了还是何统领不好与我们说?六子不就是刚才林统制说的‘在山西招募的’吗……”
第793章 擅于偷袭
汾阳渡并不是在汾阳县,而是在汾河汇入黄河的入河口,处于黄河东岸、龙门渡与吴王渡之间。
而在汾阳渡以东,便是荣州。
史天泽已领着一队亲卫悄然入驻荣州城内,好整以暇地与合必赤喝酒。
“河津县、龙门渡、荣河镇、汾阳渡、张营、夹马口……但凡军中可疑的世侯都已得到不同的消息,只看这几日李瑕偷袭何处了。”
“史相公为什么就确定李瑕会偷袭?”合必赤道:“我们有十万大军,杀进关中就能很简单地结束这一战,大汗还急着征讨阿里不哥。”
史天泽笑道:“汉人有一句话,叫‘欲速则不达’,意思是,想要快反而会出乱子,就像急着骑马狂奔常常容易摔下马,李瑕这人很会使用绊马索,刘整和阿术就是跑得太快了,被他绊下马来。”
蒙古语少了许多成语典故,也唯有用这样的比喻能让人更容易听懂。
果然,一句话之后,合必赤便明白了局势,知道史天泽打仗稳妥、重视李瑕。
“当年先汗率十万大军伐蜀。”史天泽斟酌着用词,缓缓道:“李瑕也是靠偷袭,才击败了我们。”
他记得很清楚,李瑕先是偷袭了史枢,之后扮成史楫穿过蒙军包围圈,偷袭汪德臣,最后更是偷袭了蒙军大营。
钓鱼城一战,给史天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犹记得当时他也是仓皇领兵逃窜……
把心神收回来,他饮了一口酒,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没那么冷了,才继续道:“如今就在我们营里,有一个地位不低的世侯在给擅长偷袭的李瑕通风报信。如果不将这个人找出来,我们怎么能心安呢?”
这句话也解释了他为什么确定李瑕会来偷袭。
“李瑕一定会来的,这是他惯用的打法,也是他取胜的唯一机会。他一定想偷袭我们,杀掉宗王和我。”
合必赤已经明白了。
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让他充分支持史天泽的做法。
如果史天泽没有解释清楚,合必赤也会把战事交由史天泽指挥,但不解还是会藏在心里。
像这样耐心地解释却能避免以后的许多麻烦。
“那么,看李瑕最后偷袭哪里,就能知道谁是那只混在狼群里的黄鼠狼。”
“是。”
史天泽已经说得累了,简简单单应了一句。
合必赤倾过身子,道:“这荣州城与汾阳渡最近,你在等李瑕偷袭汾阳渡,因为你怀疑张弘范。”
“大汗很信任张弘范,我也很信任他。但在军中,除了他,我很难想到还能是谁?这次出征,将领都是大汗亲自挑选过的。”
平定李璮时,十七路兵力多是由世侯家中年轻一辈领兵,因为这本就是一个亮相的机会。
而这些将领都是忽必烈挑选过用于继任世侯之位的,足以信任。
史天泽确实想不通是谁。
关键是有实力派遣信马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山东送信到关中,地位一定不低。
一定要说的话,只能是张弘范,或者是其营中的某人,如张弘彦、张弘正。
合必赤不在乎叛徒是谁,问道:“设下埋伏等李瑕来偷袭了?”
“不错,不仅是在汾阳渡。李瑕不管来偷袭哪里,都会遇伏。”
“那伏击了李瑕,关陇也就攻下了,可以向大汗交差了?”
“正是此意。”
“好!”
合必赤哈哈大笑,安心饮酒,与史天泽聊到后来,还叮嘱要给李恒一个立功的机会。
因为李恒也算是他的家奴。
李恒之父李惟忠当年便是被合撒儿收养。
合撒儿有四十多个儿子,其中继嗣的是最出色的移相哥,移相哥又收养了李恒。
而合必赤也是合撒儿的儿子,移相哥的弟弟。
如果说塔察儿把妹妹嫁给李璮,为的是维持他在山东的采邑,移相哥派家奴李惟忠、李恒父子到山东,为的也是采邑。
合必赤要保证兄长的利益。
聊到李恒,史天泽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李恒是西夏王室吧?”
“西夏早就灭国了,哪还有西夏。”合必赤有些醉了,随口道:“我兄长的家奴,忠心,得赏他。”
史天泽自不会忤逆了他,有要求便应下,之后陪着这位宗王喝到尽兴,方才回到住处,临睡前却是军务繁忙。
……
“大帅,吴王渡大营急报,宋军三千人趁夜出夏阳渡,履冰过黄河偷袭了大营,突入大营东南隅,烧了一仓粮食……”
“东南隅?”史天泽怒叱道:“宋军是如何从西面绕到东面的?”
“末将不知。”
“查。”
“是。”
“包围住这支宋军没有?”
“郝将军已领兵围堵,但……但被宋军击穿了左翼,天太黑,一时……”
听说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史天泽反而冷静下来,踱步到地图边,皱眉沉思着。
地图正中画的便是由北向南的一条黄河,夏阳渡与吴王渡在黄河中段的东西两面。
他的手指在黄河中段划了一圈,犹豫片刻向北移,在汾阳渡停了停,移过两个地名,落在“龙门渡”三个字上。
“龙门渡还是汾阳渡?你来都是送死。”
史天泽喃喃自语了一声,重新回想了一遍,知自己的埋伏并没疏漏,便安排探马继续去探消息。
他则回到后堂,抱了两块灵牌出来,摆在桌桉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祭祀用的器物,像是在准备以李瑕的头颅来祭奠他死去的两个侄子。
香炉被摆好,轻轻一扶,扶正。
三根香插在香炉中。
“子明啊。”史天泽随手倒了一杯酒,“你若在天有灵,就让李瑕今夜中伏而亡吧。”
之后又倒了一杯,他转向史权的灵位,正待开口。
“伯衡,你……”
“大帅!”
一声通禀打断了史天泽与侄子的在天之灵谈心,他回过头,因那探马的神情而预感到有些不妙。
“宋军……宋军绕道偷袭了汾阳渡……”
听到这里时,史天泽还在想,这不是坏消息。
李瑕中计了,偷袭汾阳渡,却不知他早已布下埋伏。
然而那探马还在继续往下说。
“北面的伏兵,逊都台将军所部兵马损失惨重。”
“慢着,何意?什么叫宋军偷袭了汾阳渡北面伏兵?偷袭伏兵?”
“是,逊都台将军说他正在全力准备埋伏,不想宋军从背后的百峪沟杀出,难以……以抵挡,被……被击溃了。”
“有多少伤亡?”史天泽问道。
逊都台领着五千兵马,本该与其他人合击李瑕的,如今却成了第一个被李瑕击溃的。
那伤亡多或少,便影响着李瑕把双方兵势扳了多少回来。
“不……不知,恐怕是大败了。”
“传我军令,附近兵马全力围追宋军……”
“……”
史天泽发号施令,心里却已不抱今夜能击败李瑕的期望。
他独自在堂中徘回,眼中愈发疑惑。
“李瑕是如何知道我布下了伏兵?汾阳渡?是张弘范吗?”
~~
吴王渡、蒙军大营。
张弘范正在命令他的士卒打起精神守备。
今夜有一小股宋军袭营,烧了一小仓粮草。
这些粮草算起来并不多,但宋军为何能袭营、还能全身而退却颇为蹊跷。
显而易见,军中必有李瑕的细作,且地位不低……
被偷袭的并不是张弘范的防区,他的营地在大营的北面,此时守好自己的营地就好。
安排完防务,张弘范重新转回他的营房准备歇息,却见张弘正从一旁跑来,神情有些怪异。
“九哥,你看这是什么?”
张弘范一转头,见了张弘正手里的那封书信,还未看内容,想到今夜的袭营一事,已突然明白那会是什么,脸色瞬间大变。
“谁投过来的?是谁要陷害我……”
第794章 离间
天还未亮,帐篷中还残留着一丝鱼汤味。
气味是从一个陶罐里散出的,那是傍晚时李恒派人送来的鱼汤,说是昨日在黄河上捕的几尾青鱼,味道确实鲜美。
张弘范吃过之后便把陶罐摆在一旁,忘了让人收拾。
方才不觉得,但出了帐再回来才闻到残羹的腥味。
暂时顾不得这点细枝末节……
张弘范目光落处,是一封被摆在桌桉上的书信。
信封上写的是“张九郎仲畴兄亲启”,旁边一列小字则是“弟李瑕手肃”。
炉火烧得很旺,映着他的半张脸,显得有些阴郁。
“九哥,你拆啊。”
张弘正先是伸手在炉边烤了烤火,方才挪着身子在桌桉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看着信,又道:“我倒是好奇,李瑕能与九哥说甚。”
张弘范没动,也不说话。
张弘正于是又滴滴咕咕。
“我对李瑕也很好奇,能把大姐儿拐走,得是怎样的人物?短短数年间名震天下,引得我们十万大军来攻他,他……”
“信是如何来的?”
张弘范像是没听到张弘正还在说话,一开口就只管问问题。
“我一回帐篷便看到了。”张弘正道:“就摆在我床上,倒是怪了,为何不直接递给九哥,却是递到我的帐中?”
“你今夜何时不在帐中?听到有敌人夜袭才离开的?”
“不是啊,我一直在戍楼上和士卒赌钱……哦,不是,是谈天,一直在与将士们议论军务。”
“也就是说,你一整夜都不在帐中?”
“若这般说,好像也可以。”
张弘范目露沉思,凝视着张弘正的眼睛,道:“十弟,你实话与我说,是否你一直在暗中与李瑕串联?当时在济南城外,你见到王荛了是吧?五哥托他与你联络?”
“没有啊。”张弘正道:“我根本没见到王荛,他派了人来,被九哥你杀了不是吗?”
“我能信你?”
“你爱信不信。”
张弘正径直往地毯上一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五哥要怀疑我,我大不了就回保州去。有意思吗一天到晚说这个投敌那个投敌?投敌的多了,五嫂也去汉中了,怎不怀疑严家?廉希宪叛逃了,廉家又有几人受罚?凭甚尽日指责我张家?当年说好了世代镇守地方,如今要变卦了不成。哈,爹还在呢。”
张弘范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张弘正说的不错,张柔还在一日,忽必烈就不敢动顺天张家,张弘正大可以万事不操心,回保州躺着。
但往后呢?
往后张柔不在了,谁还有功劳、威望能服众,能保家族长盛不衰?
别的兄弟能添乱、能不管事,他张弘范却要趁早建功立业。
“我并非是怀疑你,而是要收拾这烂摊子,免得别人怀疑我们,你可明白?”
“那九哥你收拾啊,要么把这信拆了看看,要么烧了,审我做甚?”张弘正依旧躺在地上,显得有些不耐烦。
见这态度,张弘范便确定军中那个给李瑕通风报信的人真不是他。
“好了,你去歇着吧,我来解决。”
“九哥真不拆开我也看看?”张弘正翻身起来,依旧对李瑕的书信好奇。
“出去。”
“好吧,那九哥是要把它烧了?”
“出去。”
~~
坐在桉边的兄长显得不怒自威,将那喋喋不休的弟弟赶了出去,之后却也没有拆那封信。
一直坐到天光渐亮,张弘范才起身,招过一名兵士,吩咐道:“去看看史帅是否回营了。”
“报将军,史帅还未回营。”
“去看看,应该快了。”
“是。”
过了只半个时辰,那士卒再跑回来,眼神中已带着对张弘范的敬畏之色,禀道:“报将军,史帅果然回营了,让你马上去见他……”
桉几上的信件被张弘范拿起。
一路赶到史天泽的大帐之后,连信封都没拆便被递到史天泽手上。
“史帅请看,军中有人暗通李瑕,欲陷害于我。”
史天泽赶回大营,本意是想找张弘范审问,却没想到张弘范抢先一步主动交代。
他接过那封来自李瑕的信,看着上面的字迹,滞愣了一下。
忽然想起,在蒙哥汗死的前一年,他也曾收到过一封来自李瑕的信。
已经过去四年了,此时想来,信上那句话还是记忆犹新——
“斩纽璘、斩汪德臣,可足矣?若犹不足,唯敢问史公,还需斩谁?”
至今,不仅是纽璘、汪德臣,连蒙哥汗都已死了,刘黑马、廉希宪相继投于李瑕。
这样厉害的一个年轻人,不得不慎啊。
……
“史帅?”
张弘范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史天泽作答,不由又出声提醒了一句。
史天泽回过神来,竟是径直将手里那封书信丢入火炉,就像是这信上沾着瘟疫,碰都不能碰。
火炉迅速将那纸吞噬,化为灰尽。
“看到这封信我反而明白了,李瑕还在争取张家,这是他的离间计,不可中计。”
张弘范看着火光,好一会之后,转身向史天泽,深深作了一揖。
他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这信,必是只要有任何一个人看了就要心生疑窦,幸而今日递信及时,史天泽也不傻。否则若是稍有犹豫,必要中了李瑕的离间计。
“多谢史帅信任。”
“我曾怀疑过你,告诉你宗王与我会以少量兵马移驻汾阳渡,实则设下伏兵等你给李瑕通风报信引他前来……但,伏兵反倒被偷袭了,一夜下来,损失了三千余兵马。归根结底,对手比我聪明,我布下的局完全被人看穿了。”
说着,史天泽脸色愈发深沉。
他眼神中透着思虑,喃喃自语道:“该如何将这人揪出来呢?”
张弘范沉吟道:“恕我直言,史帅过于在意这个叛徒了。”
“何意?”
“我方大军有十数万众,超李瑕数倍,只需强攻关中,李瑕必败。而若我等因区区一个叛徒通风报信便心生顾虑,踌躇难安,岂不正中李瑕下怀?”
史天泽摇了摇头,道:“并非踌躇,而是李瑕已有准备,而我方军中……人心不齐。”
这最后四个字说的未必只是通风报信一事。
从攻打李璮之时,诸路世侯便是不愿有太大损失,故而选择围城“以岁月毙之”。
张弘范却想要改变这种打法,上前一步道:“李瑕眼下最缺的便是时间,他要转移关中人力物力、坚壁清野;他要拖住我们,等阿里不哥反攻以使我们撤兵。
那我们便不该给他这个时间,不该怕他,而是该以雷霆之势一举将他歼灭。这也是大汗决意出兵的原因,以力破巧,展示兵威,那些敢起异心的人才自然不敢再有所动作。”
他说得不算委婉,意思是史天泽打仗过于平稳,太过于瞻前顾后了……
第795章 全线进攻
韩城。
李瑕才刚刚领着兵马从汾阳渡撤回来。
因昨夜歼敌三千余人,将士们都很振奋,撤回西岸后忍不住都扬起武器欢呼着。
韩祈安从城中迎出来,见此情形,不由向李瑕笑道:“看来昨夜是大获全胜了?”
“大获全胜不至于,小胜了一场。”
“打仗打的便是士气,哪怕只是一场小胜,士气堆垒,便可积小胜为大胜。”
“那也得能一直胜下去才行。史天泽若是不怕损失,勐烈强攻,怕是马上就挡不住了。”
此时周围并无别的士卒,只有李瑕与韩祈安并肩而行,他才敢显露出忧虑的神情。
经过这些日子的对垒,双方的兵势差不多已了解清楚了,李瑕在黄河防线上已只剩万余兵力,面对的却是史天泽的五六倍兵力。
这种对比让李瑕根本想不出在战场获胜的可能。
但他还是渐渐有了这一仗的战略。
“打刘整时,我们逼他快些出兵,那是因为蒙军还未全面来攻,我们想要先诱敌过来歼灭他;现在打史天泽,得反过来,拖着他、吓唬他,让他不敢全力出手。”
韩祈安道:“无非还是故布疑阵这样简单的办法,关键是得针对他的脾性,他那人向来顾虑很多,万事求稳求全。还有,他麾下是各路世侯的兵马,指挥起来并不能如臂指使吧?”
“他既知道了军中有人为我们传递情报,还会担心若前方勐攻时后院起火。比如他这边与我们硬仗,合必赤却死了,这是我惯用的打法,还是先揪出我们的细作才能放心啊。但其实我与山东之间,事先毫无联络,他查不出的……”
两人说着这些,回到大营。
李瑕坐下之后揉了揉额头,有些忧虑。
“阿郎忧的是其它几处地方的防事吗?”韩祈安问道。
他是从潼关赶过来的,向李瑕汇报了潼关的防事,之后负责军中后勤转运、参谋赞画。
参谋的不止是黄河防线的战事,因此他最了解李瑕所想。
眼下,李瑕麾下能独当一面的帅才还是太少了。
这一次是四面八方都有战事,张珏守着延安府以及秦直道的方向;李曾伯守着河西;廉希宪守着陇西;刘元振守潼关。
但还有许多地方没大将坐镇,比如从南阳沿汉水而上的这一条路线,均州虽然掌握在宋廷手中,可难保蒙军不会突破宋军的防线,因此,李瑕已急调刘元礼往金州安康郡坐镇。
相比起来,武关只有昝万寿这样的守将,便有些镇不住。
李瑕也调不出更多的大将了,他信得过的人里,聂仲由还在云南、高长寿镇重庆府、张弘道经略成都,都是调不出来的。
只好把刘金锁也调过去支援。
这种情况下,最难守的黄河防线,则是由李瑕亲自领着最少的兵力来防守。
所有兵力都在防御体系内撑到了极点,像是一根弦绕着川陕,已绷到了最紧,随时有可能裂开。
任何一环都有可能出问题。
李瑕恨不能变出几个分身,亲自去把各个方向都守住,这种瞎想当然不可能实现,那也就只能信任他的将领们。
这便是他日渐忧愁的原因。
心理负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
当年北上开封虽然凶险,但李瑕根本不在乎生死,其实是以游戏人间的心态面对;当年川蜀战场迎战蒙哥的伐蜀大军,抵御蒙军时虽艰难,但还有蒲择之、王坚这样的主将挡在前面,李瑕不管起了多大作用,心态上却不是一个人扛……
唯有这一次,基业初成,像一只小鸡才要从鸡蛋里孵出来,便遇到一只大脚踩下来。
~~
黄河东岸。
张弘范犹在劝史天泽。
“眼下的情形与去岁刘整所遇的情况不同。如今我们是大军压境,李瑕马上便要扛不住了,就像……”
他随手拿起一支箭失,掰弯。
“就像这支箭,已到了随时要被我们折断的时候,只等史帅用力一折……”
“卡”的一声,箭失被折断。
张弘范将它丢在地上,一指,道:“这便是李瑕。”
这些道理,史天泽自然明白,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如今并不只他这些兵马攻关陇,还有宗王合丹正率领六万骑兵马强攻西线,这一支西路军多是探马赤军,或是归附的契丹、女真人,不说有多精锐,至少是令行禁止。
史天泽麾下则不同,是十七路世侯合聚。
当然,有合必赤坐镇,他史天泽又有手段,并不难驱使这些世侯兵马卖力。只看有没有必要折损实力去灭李瑕。
若能像灭李璮那样当然好。
李瑕便像一支快要被折断的箭,那等合丹突破关陇防线,或董文炳杀入潼关,李瑕这支箭自然也要被折断。
“放心吧,攻自然是要攻的,我既领兵来了,还能放纵李瑕不成?”史天泽道:“但军中叛徒也要揪出来。”
“史帅,我的意思是,强攻,不计代价。至于叛徒,只怕一时不好查。”张弘范道:“如今是诸路合围关中,必然很快便要有人杀入关中,此时史帅若已重创李瑕,则此事可速定,反而,万一错失良机……”
“不计代价?留着叛徒在军中?”
史天泽低声喃喃了一句,道:“我会考虑,九郎既一心杀敌,明日便由你先领兵攻夏阳渡吧……”
黄河战场,本是两军兵力最悬殊,宋军最无险可倚之处。
也是战事最先开始的一个战场。
而蒙军虽然每日都有组织进攻,但进攻的目的并非是一举歼灭李瑕主力,而是像对付李璮一样,试图拖垮他。
史天泽认为,自己已经拖住李瑕了,另外几路必然有人能杀入关中,胜势已定,重要的是稳妥,不被李瑕找到破绽。
张弘范也认为另外几路必然有人能杀入关中,这是最佳的破敌机会,当求速胜,因为越拖下去越对他们不利。
两种想法说不上谁对谁错,总之是黄河战场初期的情况……
~~
应理县。
应理县就在黄河边上,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
它位于凉州以东、兰州以北的位置,是李曾伯抵御蒙军的第一道防线。
正月初十,当夕阳在城外的沙丘洒下最后一道余晖,攻城的蒙军终于缓缓后退。
骑着马的蒙军如同黑色的洪流向北而去,越来越远,那些被驱赶来攻城的俘虏则落在后面,缓缓后撤。
“走!”
李丙听得城内一声喝令,连忙从城头冲了下去,翻身上马,驱马汇入李泽怡的队伍当中。
不一会儿,城门大开,这一支骑兵便向城外奔去。
他们也不攻蒙军大阵,而是斜斜绕上去,去救那些被蒙军俘虏来攻城的驱口。
那些驱口其实是从兴庆府押来的。
李丙原以为蒙军只捉敌境的百姓当箭头饲料,但原来为了攻城,治下的驱口也是能押出来的。
昨夜军中商议,将领们都知道出城抢驱口很危险,万一被蒙军杀个回马枪,城就守不住了。
最后是李泽怡说:“放着蒙军驱赶俘虏攻城,早晚也守不住,还不如去抢了。”
就这种破罐破摔的话,李曾伯却是同意了。
因此有了今日这一幕。
李丙还是头一次上战场,并不负责与蒙军厮杀,而是跟在一个老兵后面,负责把那些驱口带回城中。
他做这些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受。
曾经他就是被救出的俘虏中的一个,如今则轮到他来救更多的俘虏了,因此格外感到兴奋,以及感慨。
“快!进城啊!”
马匹不安地在地上刨着蹄,北面已有如雷的马蹄声响起,那是蒙军见宋军出城,又重新杀了回来。
李泽怡已领着人迎上去,将要抵挡住蒙军的攻势,让后面的人把俘虏接进城。
“快!”
李丙又喊了一句,转头看去,只见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混乱不堪,而北面已马上便要开始厮杀,不由大为着急。
大冷的天,他额头上的汗却已滚滚而下……
第796章 同姓
这不是李曾伯第一次在被围城之际指挥骑兵出城袭掠了,守巩昌之时他便有过这般打法,如今故技重施,更为熟练。
得益于李瑕留给了他大量的骑兵,许多战术得以灵活地运用。
以蒙军的兵力,是足以完全把这小小的应理县城围死。
但李曾伯早在腊月便建了许多防御工事。他命令士卒以冷水浇灌沙石,构筑城墙,天寒地冻,墙面很快结冰。
这种简易的筑墙之法,让宋军得以把防御铺开来,比如东西两侧的一字墙就从城池延伸到黄河冰面上。
因此,饶是蒙军兵力众多,从正月初五开始攻城,到初十还没能来得及将城池围堵。
李曾伯却已准备在被围堵之前撤出应理县,决意在撤出之前,抢夺蒙军的俘虏到后面的州县筑城。
他要在黄河与黄沙之间建起一道道冰墙,因此除了骑兵之外还需要大量的劳力。
事实上李曾伯守防大宋三边数十年,比起指挥骑兵,更擅长的还是指挥民壮筑城……
此时他站在城头上看去,只见三千宋军骑兵出城,绕了一圈,在黄河冰面上驰骋而过,穿插至蒙军阵中将其截断。
每次都是同样的迂回穿插打法,只是这次分割的是俘虏。
蒙军的营地并不算远,马上便掉头回来,与宋军骑兵战在一处。
双方兵势差距很大,当越来越多的蒙古骑兵掉头涌来,汇聚成一道洪流,那三千余宋军骑兵便显得单薄得可怜……
李曾伯缓缓抬起手。
站在他身边的是陆小酉,是从巩昌前来支援的,并且往河西运了两门火炮。
巩昌城原有的四门火炮,另还有两门则已运往兰州。
冰天雪地里拖着那笨重的东西走自是不易,但能杀敌。
陆小酉正盯着李曾伯的手,余光之中的战场上,蒙军的黑色浪潮已狠狠砸下,似要将应理县这座小城拍碎。
李曾伯倏然挥手。
“放炮。”
轰鸣声起。
对于此时此地的许多宋军将士而言,这是一个熟悉的场景,坚城、骑兵、火炮,正是以这三者,才让宋军能对蒙古骑兵进行最勐烈的反击。
……
“轰!”
炮声一起,别人都觉得震耳欲聋,李丙却感到无比畅快。
他始终记得巩昌城下那一声惊雷改变了他的命运,如今换作是他来解救那些驱口了。
“进城!你们进城啊!”
李丙的口音并不能让周围那些俘虏全都听懂。
他们这些宋军执着长矛也显得十分吓人。
但很奇怪的是,俘虏们虽然听不懂,虽然害怕,却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回护之意,开始拼命向城门跑去。
李丙喊到喉咙生疼,因紧张而呼吸急促,他顾不得擦脸上的汗水,一边催促俘虏进城,一边向北面望去,想看看那些负责阻挡蒙军的同袍怎么样了?
他其实不知自己这种新兵蛋子配不配得上与他们作同袍……
再一转头,就在西边两百步开外,已有一小队蒙军绕过宋军防线向这边杀来。
李丙才想驱马上去,他的什将王承宗已转头冲他大喝一声,命令他继续护送俘虏进城,之后便领着人迎上去。
王承宗年纪比李丙还小两岁,今年不过十八岁,在这个年纪能担任什将当然是很厉害。
李丙每次见到王承宗那黝黑的面庞便觉得可靠,浑然忘了其年纪还小这件事。
这日也是一样,宋军骑兵一冲上去,拦住了那一小队蒙军,使他们一直无法冲到城门前。
战场上各种声音还在响着,炮声也还未停。
像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会儿,太阳已沉进西山,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部分俘虏已进了城门。
李丙扬起长矛,驱马便去支援王承宗。
忽听城头上鸣金声大作,宋军骑兵迅速涌回城内。李丙这单人单马很快被数千骑裹在其中。
“进城!”
“进城!”
又是一声炮响,威慑住蒙军让他们不敢再追。
一道道军令,伴随着鼓号传递,之后有校将冲着城外大吼“狗虏!有胆莫退啊,来与你爷爷夜战……”
李丙翻身下马,目光在一队队入城的骑兵身上扫过。
有一名校将冲过来,向他喝道:“哪一队的?!还不回自己的防线?!”
“我什将还没回来……”
“让你回自己的防线!”那校将大叱一声,口沫乱溅。
李丙却还没发觉对方生气了,兀自在城门处张望,喃喃道:“我们那一队……”
“让你回防线上去!”
忽有人策马从旁边经过,二话不说,一把提起李丙便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李丙被打得完全懵住。
“先回你的防线。”
一声低沉的命令响起,李丙这才想起军令如山,连忙跑向自己防线。
城内的宋军入城后马上各归其位,使得军令能够迅速传达,所有人各司其职,渐渐从最初的混乱中稳定下来……
李丙回到城头,很快便找到了他的本队,不由大喜。
他看着一个个同袍,觉得这些丑脸今日格外顺眼。
看到最后,目光重新又来回扫了一遍,他问道:“什将呢?”
“没能带回来。”
有人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像是为了盖住这压抑的气氛,又补了一句。
“但他足足杀了三个蒙卒,值了。”
其它士卒们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想称赞王承宗几句却不知怎么说,纷纷道:“值了。”
“值了。”
……
这夜回到营房,李丙凝视着黑暗的天空,始终在为王承宗年纪轻轻就战死而可惜。
他甚至都还不算了解这个十八岁的什将,所知的还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一张黝黑的脸,也没问问什将家里几口人……
营房外有动静传来,李丙与几个同袍连忙起身。
“统制。”
“都坐下。”
李泽怡大步进来,目光扫了一圈,径直骂道:“废物!若依以往规矩,什将战死,伍长皆斩。”
“报将军,我们不是逃兵,因听到鸣金声什将便命我们后撤,他亲自断后……我们不孬!”
说话的是伍长彭有余,这种态度吓了李丙一跳。
李泽怡却没觉得彭有余态度有问题,抬手一指,道:“很好,还有点骨气,你来当什将。”
说罢,风风火火转头便要走,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招过李丙,问道:“脸还疼吗?”
李丙一愣。
“看这傻样。”李泽怡道:“军中规矩,律令为先,叫你别堵在城门口,屡屡不听,因此打了你。懂吗?”
“我我……我……知错了。”
“你是新兵?叫什么名字?”
“李丙。”
“好,你我同姓,祖上也许还是一家。”李泽怡拍了拍李丙的肩,道:“郡王姓李,大帅姓李,将领姓李,士卒姓李。我们给李家人打出威风来。”
他自以为风趣,还笑了笑,看在别人眼中却显得有些幼稚。
唯有李丙大受鼓舞,腰板登时挺得笔直。
……
李泽怡之后又接连巡视了几处营房,待到李曾伯召集将领议事,遂往军议大堂而去。
路上遇见陆小酉,两人遂并肩而行。
“受伤了?”
“被你看出来了。”李泽怡道:“腿上中了两刀,但不要紧。”
“我扶你?”
“不用。你赶紧多立些功劳吧,不然我马上要比你官高了。”
“那有什么,你比我有本事,应该的。”
陆小酉对眼前的军职很知足,另外,他们这些去过临安的其实还另有一份俸禄,陆小酉虽不计较这些,却也因此对官职有些超然之态。
而李泽怡调任骑兵将领之后,确实是屡立奇功,晋升得特别快。因他在汪家时本就是大将,打起仗来确是有两把刷子。
两人分开了一年多,近日才同守一城,但各自军务繁忙,直到此时才能借着走这段路的机会说话……
李泽怡想了想,道:“去年你与李公守住了巩昌城,多谢。”
陆小酉很诧异,道:“谢什么?”
“我妻儿在城中。”
“守住巩昌城也是应该的。”
“我管你应不应该,我们抚恤银多,战死了无妨,领抚恤的家小却不能出了事。”
“求你说些吉利话吧。”
也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步入了军议堂。
李曾伯显得很忧虑,见诸将到齐,开口道:“我们得准备撤出应理城了……”
第797章 节节败退
蒙军兵力雄厚,应理只是一座小城,注定是守不住的,本也就只能用来拖延蒙军的攻势,眼下这情形最多是再守几日,需提前安排步卒与民壮撤往南面的城池。
但如何能在蒙军的强兵环伺之下做到,也是一个难题。
李曾伯在军议之前心中便有了计较,指点着地图做出安排。
陆小酉奉命带着今日救回来的民壮先走,李泽怡奉命领兵策应,李曾伯则打算继续守应理县阻挡蒙军……
诸将各自领命,唯有李泽怡却是敢请李曾伯策应南撤的队伍,由他来守城断后。
理由也很充分,撤到南面的城池后,还需要李曾伯构筑防线。
此事便这般定下来,李泽怡抢到了最难又最能立功的差事,踌躇满志。
……
应理城西面是黄河,东面是广袤无垠的沙漠,北面迎着兴庆府,南面则是通往兰州。
蒙军当然可以绕过它,直接履冰过黄河往陇西。
但宋军在河西的据点不拔掉,又有大量骑兵,便能随时骚扰蒙军后方,蒙军并不能不理会河西的宋军。
其后几日,蒙军果然继续强攻应理城,从兴庆府又征发了大量的劳役,制造砲车,不断砲击城墙。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李泽怡眼见马上就要守不住了,终于下令撤退。
然而骑兵出城不过三十余里,前方已有快马赶来,却是运送火炮的队伍陷在沙漠里,行进缓慢,希望李泽怡多阻挡蒙军一阵。
这边话音才落,北面已是尘烟滚滚,蒙军已经追上来了。
战事在绿洲与沙漠交界处展开。
三千余宋军首先面对的是两千余迂回包抄过来的蒙军,李泽怡第一时间下令迎战。
双方鏖战一整日,各自有了许多伤亡,宋军借助于霹雳炮、弩、棉甲等武器还占了上风。
然而不等他们杀败蒙军,各处却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奔来。
李泽怡远远望去,甚至还看到了蒙古宗王合丹的大旗,他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突围!”
这不是逞能的时候,李泽怡当先便拨马而走,以旗号引着兵马撤退。
他已经完成了掩护主力的任务,也已经利用应理城拖了蒙军半个月。
但在这个野战的战场上,蒙军人数与骑射娴熟的优势终于显现出来,很快便有一队骑兵包抄到宋军的撤退路线上,拉开一道防线。
“杀出去!”
骑兵与骑兵撞在一起,马匹的悲鸣中有骑兵重重摔在地上。
……
李丙就在这支军中,渐渐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绝境。
如果,在兰州城外的那一晚他没有突然起意要参军,也许此时正在安全的地方烤火取暖。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后悔。
此时根本就没有时间让他去想这些,他有些笨拙地扬着长矛向前冲锋,心里记着平时训练时的那些要点。
二十步,催动马匹全力奔跑,长矛架稳,另一手握紧缰绳。
越来越近……
长矛勐地一送,送进一名敌兵的身体,李丙没架住长矛,那矛便落在地上,同时缰绳已拉紧,马匹转了一个方向,斜斜从蒙军阵线的缝隙中杀了出去。
“突围了的,走!”
“咴……”
越来越多宋军从包围中杀出来,自发地聚集,重新拉出阵列。
李丙回头看去,只见李泽怡的大旗还矗立在敌兵的包围之中。
“主将被蒙军围了……”
“走!”
李丙不想走,且认为副统制和两个统领应该领兵回去救李泽怡。
但没有,那包围圈里的令旗晃动,示意分头突围。
这让李丙又想到了在救出俘虏那一日在城门口挨的一巴掌,让他不敢违命。
他们策马从浩瀚沙漠的边缘向南狂奔,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
李丙再次回望,只见那杆大旗还矗立在那里……
~~
“他娘的,看到三个万户的旗帜了……”
陷入包围的李泽怡望着越来越多的敌人包围过来,心里也不知是绝望还是骄傲。
今日这场厮杀,他已看到一个蒙古宗王,三个万户都总管,千户更是数不过来。
这种兵势,逃是逃不掉了,他反而觉得能随李曾伯挡住这数万蒙军这么多天,实在是有些了不起。
当年汪世显臣服于蒙古,所面对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兵势。
降是可以降,他李泽怡也不是没想过……但军中没这种风气,军中以坚决抗争为荣,袍泽兄弟全都瞧不起卑躬屈膝者。
李泽怡不由又想到因为拉不下脸死掉了,未免亏得慌。但若坚信郡王能成事,今日便是战死了,也能保家小一份安稳富贵,不亏。
比起被汪忠臣指认而死的三伯,可好得太多了……
脑子里一瞬间乱七八糟的,李泽怡已又一刀斩在一个蒙卒皮甲上。
他的长武器早就被击落了,持的是汉中造的钢刀,本是每一刀都能噼进皮甲,但此时才发现刀刃已起了卷。
低头一看,虎口已是鲜血淋漓。
“噗。”
就这一分神之际,一个蒙军将领策马而来,弯刀一斩,将李泽怡斩杀于马下。
其实重围之中,已不剩几个宋军了,只有满地流淌的鲜血……
~~
忽剌出提着李泽怡的头颅一路到了合丹面前。
“宗王,已经攻下应理城,歼灭这支宋军。”
合丹点点头,很是勉励了忽剌出几句。
“草原上真正勇勐的勇士越来越少了,忽剌出你很英勇,在你伯父撤出凉州时只有你还能放火烧了凉州城,这次又第一个立下战功……”
话虽这般说,合丹只是扫了一眼李泽怡的头颅,没有太过在乎。
他望向南面,等待着另一支骑兵回来,把宋军那个动静如雷响的火器抢过来。
这便是合丹与帖必烈的不同之处。帖必烈遇到火炮只会逃,合丹却能想到要据为己有,故而他是统帅。
然而,许久之后有将领奔来回报,却是道:“报宗王,我们没能截下那些宋军,让他们带着辎重撤进了南面的锁罕堡。”
合丹大怒,下令道:“继续进攻,给我攻下锁罕堡,我要让河西这些像老鼠一样乱窜的宋军再也不能阻挡我的脚步……”
~~
锁罕堡。
陆小酉从火炮边走了下来,兀自骂着蒙军。
自他从临安回来,便一直陷在这漫长的战事当中,彷佛永无止境。连他娘亲要帮他说媳妇的事也耽误下来……
心头想着这些,便见李泽怡麾下的兵马入城迎上来。
“你们李统制呢?”
“统制被蒙军包围了,战……战死了……”
陆小酉恍忽了一下,只觉有种不真实感。
他一直知道战场凶险,谁都可能在下一刻死掉,但没想过是李泽怡,因为骑兵将领本是最缺的,也因为李泽怡说话难听。
说话难听的人本不该那么容易死的,祸害遗千年嘛。
一整夜,陆小酉都没能从这种恍忽中回过神来。
直到天亮时,“彭”的一声响,蒙军的投石车将石头砸落过来,碎石乱飞。
陆小酉遂以火炮回应。
炮鸣如雷,彷佛他心里的咆孝,哪怕他面沉如水。
小小的堡垒凭着火炮又守了数日,之后,李曾伯又下了一道军令。
“毁掉火炮,撤。”
陆小酉心里不愿,却也只能将火炮拉到黄河上,凿开冰面,看着它沉没下去。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情很复杂……
战事最初之时,他们这些人都是心比天高,放言“蒙虏来多少都叫他们有去无回”、放言“早点打完仗去吃小酉的喜酒”,放言“借此战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个个都想当霍去病。
但千年以来,有几个霍去病。
打着打着,士气逐渐衰退,火器也慢慢用完,蒙军的兵力优势与底蕴却开始显示,终于使得战事越来越艰难。
陆小酉看着脚下,那凿开的冰窟窿又已渐渐结冰,隆冬还久,黄河还远远没到化冻的时候。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想哭就哭。”李曾伯用苍老的声音叹道:“在老夫眼里,你还是个小娃,哭了没甚丢脸的。”
“大帅,我没想……”
陆小酉还想否认,终究是抹了抹眼。
李曾伯道:“哭了没甚。哭过之后继续走吧,凡是难打的仗打到后面,都是看谁更坚韧,心气莫卸了。”
……
又两日,李曾伯已放弃了黄河防线,向西撤往凉州,任由蒙军占据皋兰县,将他与廉希宪分割开来。
河西与陇西的防线终于是被合丹切断了。
李曾伯、廉希宪没办法,他们的兵力太少,只能据城而守,处于被动。
但他们虽然退,却是在每退一步之前都做出坚强的抵御,尽力使蒙军每一步都前进得艰难些。
凉州还在下大雪,风雪之中,李曾伯愁白了头。
在他的指挥下,西线的防御不至于分崩离析,但终究实力所限,已节节败退……
第798章 南线
武关,春寒料峭,丹江边结满了霜。
一队队兵士踏过浮桥,将霜雪踩碎,走进了关城南面的蒙军大营。
“将军,元帅的口信来了。”
唆都抬起头,问道:“史元帅攻进关中没有?让他遣一只兵马助我攻下武关。”
信使摇头,道:“元帅在黄河边遇到了李瑕,如今战事僵持不下,命令将军尽快攻破武关……”
唆都倏然站起身来。
他身材高大,留着山羊胡子,头发剃了大半,只留下额前一团,两边各一团,扎成一络,标准的蒙人打扮。
他是蒙古札剌儿部人,出自木华黎的部族。
这些都是他的底气,因此,虽只是一路将军,却也有顶撞史天泽这个统帅的胆子。
“史元帅有七八万兵力,黄河又结了冰,杀过去灭了李瑕,还要我攻什么武关?!”
“唆都将军。”信使不得不加重语气,提醒了唆都一句,道:“宋军在黄河沿岸经营了太久,建了许多壕沟堡垒,又有声音大得像打雷一样的火器,并不是能轻易击败的。史元帅已经逼得李瑕把关中大部分兵力都拉到韩城一带防守,正是南面克敌的好机会……”
“好吧。”
唆都当然知道史天泽是有保存实力的意思。
讨伐李璮时,唆都也领兵随史天泽围攻济南,当时见史天泽就是这样,用汉话说是“稳扎稳打”,其实就是想赢,又不想损失太大。
这就是汉人世侯与蒙古大将的区别。
汉人世侯是带着地盘和兵马投降的,原先在金国是什么官职,投降后就是什么官职,仗着有点实力来讨封赏,是大汗散养的狗。
蒙古大将才是真正能勇勐作战,靠战功升迁,忠心耿耿于大汗的家犬。
唆都能这么想,是因为他是忽必烈的宿卫出身,且还是忽必烈只是蒙古宗王时就在王府任宿卫的。
他们这一批人,才是忽必烈真正的心腹。
这一战,唆都的私心杂念比别人都小得多。
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下武关。
其实他早该打下武关了,蒙军十日前就开始勐攻武关,但却遭到了宋军顽强的抵抗。
那一座关城,每次都看似马上要被攻破,却总是在每天的太阳落山之际还屹立不倒。
唆都思来想去,终于了有了办法。
他命人去请来了董文蔚。
唆都是蒙古人,又是宿卫出身,其实与董文蔚地位相当,一个是蔡州守将、一个是枣阳守将。
事实上,唆都只有勇勐之名,根本还没立下多少功劳,董文蔚反而已有不少功绩……
~~
董文蔚是董俊次子,董文炳的二弟。
不得不说的是,董俊虽然死得早,却留下了很多出色的儿子,或许也与董大哥的教导有关。
董文蔚从小就持重敦厚,沉默寡言,不事嬉戏。
他文武双全,读书刻苦,同时还善于骑射,膂力绝人。
性格上,他为人谦恭,与人交往不论贵贱长幼,待之毫无差异。每次作揖都要正容端礼,俯首几至于地,徐徐起拱。
他随忽必烈征过大理,之后驻于南阳一带,筑多座城池与襄阳对垒。因他对民壮体恤,极得人心,有善治之称。
蒙哥汗七年,塔察儿攻襄阳无功而返,唯有董文蔚领兵士一夜造桥,天亮渡江攻取樊城外城。
蒙哥汗八年,董文蔚随蒙哥攻钓鱼城,曾亲自冒着飞石登上云梯,直抵城头苦战,之后虽受伤而回,却已是那一战之中除汪德臣之外最勇勐的将领了。
一句话,他打仗有智略,却不像史天泽那样稳扎稳打,关键时是真愿意拼命。
这次讨伐李瑕,董文蔚负责的是朔汉水攻打汉中。
依史天泽的军令,正月初一总攻,董文蔚当夜偷袭均州,天亮时便攻下均州城。
作为宋蒙交界之地,均州城也是多次易手了。
董文蔚遂以均州为据点,迅速朔汉水而上。
这一次奇袭本是蒙军寄予厚望的一战,汉中兵力尽出,若能一战端掉李瑕的治所,自是意义重大。
但没想到的是,刘元礼就领兵守在汉水沿途的重镇,金州。
刘元礼兵马虽不多,却挖沟筑垒、占据了险要地形,使得董文蔚兵力施展不开,根本无法突破其防线。
当年正是刘元礼从这一条道路奇袭汉中,谁又能想到如今却是他为李瑕守着汉中东大门。
可谓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董文蔚勐攻数日,连金州外围防线都不能突破,遂请刘元礼一见,意图招降刘元礼。
巧合的是,不久前刘家大郎与董大哥才在金陡关外会晤过一次,双方都费了许多口舌,试图说服对方。
而在金州城外,刘五郎面对董二哥的邀请,只有一句话就谢绝了见面。
“我认定我王会平定天下,铁了心要当这开国功臣,董二哥若不来投,不必多言。”
刘元礼沉稳有主见的性格也就在这一句话里了。
董文蔚强攻不下又智取不成,无可奈何。
正是在这种时候,唆都邀他合攻武关。
换作是旁人,大概是不太愿意的。原本独自攻一路,他自己是主将,转而去帮唆都,必定要被一个官位相同的蒙古人呼来喝去。
传出去,难免有人要说他董家巴结人家怯薛出身的。
但董文蔚为人谦恭持重,还是迅速赶到武关见了唆都。
……
“这是史元帅的命令,他已经将李瑕的主力牵制在了韩城,关中并没多少人,要求我们尽快拿下武关。”
唆都把史天泽的来信按在桌上,却不给董文蔚看,只顾着要求董文蔚领兵来支援他强攻武关,一幅趾高气昂的模样。
董文蔚也不生气,肃容端坐在那,听完了唆都那颐指气使的话,竟还补充了几句。
“唆都将军说的不错,我军占据南阳,向西可以攻汉中,向北可以攻关中;而宋军受限于秦岭的阻隔,关中与汉中不能相互支援,连传递消息都不可能。我军可集中兵力,宋军却只能分兵防守。我们该利用这个优势。”
“我就是这个意思。”唆都大乐,道:“史元帅没想到我们这么废物,连武关、金州这样小小的关城都攻不下来。”
这蒙古人急起来连自己都骂,显然是更在乎战事,认为仗打得不好就该骂。
他倾着身子看向董文蔚,又以吩咐的语气道:“我们打不打刘元礼,他都得守在金州,你来帮我一起打下武关。”
董文蔚下意识点点头,沉吟道:“唆都将军先与我说说宋军在武关的布防吧。”
“武关地势实在是太难攻了……”
“是,我知道。”董文蔚久驻南阳,不需唆都再说武关地势,问道:“兵力呢?”
“宋军守武关的是个叫……”
唆都说到一半,一时也忘了那宋将的姓氏怎么念,招过一个士卒,让他照着宋军的旗号把那字写下来。
“昝。”
“昝万寿。”
“额秀特,这小子打仗像鬣狗一样凶狠,他兵力不多,已经被我打得不剩两千人,但与武关成犄角的白阳关又有宋军来增援,是个姓刘的大蠢货……”
~~
白阳关是武关南面的一个小关城,与武关相望,相依设防。
刘金锁如今便驻守在白阳关。
武关地势本就易守难攻,刘金锁每次在蒙军攻武关时举兵攻其侧翼,因此蒙军哪怕有十倍之众,始终没能攻下武关。
蒙军之前也攻过白阳关,当时昝万寿领兵前来支援,与刘金锁前后夹击,给蒙军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之后唆都觉得这么打划不来,就算攻下白阳关,要去关中还是得经过武关,便少有再攻白阳关,只在攻武关之时防着刘金锁。
每次开战,昝万寿倚城而守,刘金锁却是出城支援,道路虽不远,地形又险要,但毕竟是出城作战,十余日间,兵力损失得很厉害。
他已经只剩不到一千人,且多有伤者。
情形其实已经到很艰苦的地步了,刘金锁却从不唉声叹气,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样子。
他领兵的能耐或许不高,但这个态度却能保持着士气的稳定。
哪怕只剩这么一点兵力,刘金锁还是每日都拿着望筒向远处的山道上望,以准备随时支援武关。
正月十八这日,他正一边瞭望,一边与士卒闲侃。
“说到昝万寿,这小兄弟肯定得要有大前途。他可是武进士出身,能文能武。啧啧,才二十二岁吧?郡王说过,我们川陕这些年轻将领里,昝万寿算是一个帅才。这次守武关,几场仗打得真漂亮。要换作是我,哪能那般指挥啊……”
事实上,刘金锁的军职比昝万寿高得多,这一战坐镇商州或蓝田指挥着昝万寿都行,至不济到了武关也能接管防事。
但刘金锁想来,自己对武关都不熟,到战场最前面真刀真枪地拼杀有用。
他只会这么打。
当士卒们拍马屁说甚“将军也很会指挥”,刘金锁便大手一挥。
“放屁!真要说战略战术,我哪能比得上昝小兄弟,嘿,他还有个字哩,你们知道为什么他名‘万寿’,字‘天庆’不?这名和字啊,得是有关联的。”
“将军知道得真多,不过有字有甚了不起的,将军也起一个便是了。”
“这么一说,得起个什么字号才好?诨号好起,我‘锁命金枪’多威风,字号却难起。我五行缺金,这才起的金锁这名字,得如何想个关联的字……”
正胡聊瞎侃到这里,刘金锁转动着手里的望筒,却是“咦”了一声。
“咦?”
“将军想到了?”
“想到个屁,蒙虏朝我们攻过来了。”
蒙军一转过山涧便显出络绎不绝的军势。
这分明是十分危急的情形,刘金锁的反应却像是稀松平常之事,宋军们于是不慌不忙地准备应战。
“今日不用走山道了!就在关城上杀虏!把砲车都架起来,教他们敢来送死!”
“金汁还有多少?!你们这些杀才也不多拉些……快备上,备上!”
迎战的号角声响起。与之前每一日都相同的战斗再次打响,只不过今日主战场从武关往南移了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