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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43章 因而封之

    六月十八日,李瑕自立为王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临安。

    朝中诸公并无太大的反应。

    “唉。”

    他们早便预料到了,能想的办法也早已提出了,但提出的办法无用,又能如何?

    因为太聪明,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所以得到消息时也就是平平淡淡地叹息一声,连叹息都显得空洞而无力。

    叹息之后,朝野依旧平静。

    反倒是年轻官员们为此事义愤填膺,聚在秘书省公房中抨议时事。

    他们大部分都是去年,也就是咸定三年壬戌科的进士,有状元方山京、榜眼陈宜中,还有刘辰翁、黄镛、邓剡、萧雷龙等等。

    陆秀夫也被请来,因他是邓剡的好友。

    他依旧矜持庄重,但眼神中带着思虑,心事很重的模样,端坐在那很少开口,只默默听着旁人议论。

    “……”

    “当年吴曦称王,仅四十一日朝廷便平定叛乱,斩首吴曦。”

    “非朝廷平定,消息从成都到临安一个来回便不止四十一日,等朝廷反应如何来得及?吴曦之叛能迅速平定,乃因其不得蜀地人心,兵马未动,七十骁勇已执斧杀入吴曦宫殿。”

    “是蜀人自发举义平叛啊。”

    “吴家三世建功西陲、镇蜀八十年,素得蜀民之心,吴曦一朝反宋尚且众叛亲离,李瑕才到川蜀几年?”

    竟真有人答道:“兴昌四年任庆符尉,今已是第八个年头。”

    说话的是黄镛。

    黄镛字器之,本是太学生,在兴昌四年伏阙上书被流放,成了贤关六君子之一,直到丁大全倒台后,他才被江万里保荐还朝,去年中了进士。

    他记得很清楚,也就是那一年他曾与一个叫“唐伯虎”的少年相识相交,对方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李瑕。

    “八年,李瑕之八年,抵得了吴家之八十年不成?”

    “也许蜀地军民已在举兵讨伐李瑕。”

    “倒不必心怀这种侥幸,没来由显得我们是群蠢才。”

    “你骂谁呢?”

    “议论国事,莫起这等口角。君实,你怎么看?”

    陆秀夫被人点到,不得不说话。

    论年岁,他是在场最小的;论资历,他比在场的都早六年中榜;但论官职,则有些尴尬,他是由李瑕举荐才知利州事。

    他微微沉吟,道:“虽同样是自立称王,吴曦乘天子车、改年号,却把阶、成、和、凤四州献予金国,削发、左衽,他这蜀王是称臣于金国的蜀王;李瑕不同,复汉中,克关陇、大理,有并吞天下之志,暂时却未行天子仪驾,未改年号,与朝廷保有余地。此其一也。”

    “有何余地?自立称王,已是公然叛乱。”

    “是啊,公然叛乱若不剿,朝廷颜面何在?”

    “可看诸公反应,有发兵平叛之意乎?”

    “你们是说朝廷还能……承认李瑕这秦王?”

    陆秀夫还在斟酌言辞。

    邓剡已问道:“君实是说,吴曦是金国的蜀王,李瑕勉强算是大宋之秦王?”

    宋有过两位秦王,宋太祖的四弟、四子死后被追封为秦王。

    至于活着的异姓秦王,且还是自封的……

    “李瑕不是请官家册封,问都不问便自立称王,如此公然造反,朝廷若还能腆着脸贴上去承认,体面何在?”

    “掩耳盗铃!”

    “自欺欺人!”

    “粉饰太平!”

    “若如此,这官我不当了!”

    “我随子高兄辞官!”

    “……”

    陈宜中捧着茶杯撇着茶,淡淡瞥了众人一眼,摇了摇头,道:“国事艰难,往后要含屈受辱相忍为国的事多了,这点气都承不住,早些辞官也好。”

    “不错。我方才没说完,当年吴曦反叛之后,韩侂胄不知所措,有人说不如趁势就封吴曦为王,韩侂胄采纳了这提议。”

    “问题是如今忍了,往后拿叛贼如何?真就允他裂土分疆不成?”

    “诸公自有计较。”

    “有何计较,总不能等蒙虏再度南下,我等坐山观虎斗?”

    “胡言乱语!萧显辰你听听你说的是甚鬼话!”

    “别吵了。”邓剡阻了旁人说话,道:“君实,你继续说,李瑕与吴曦还有何不同?”

    陆秀夫道:“吴曦自立之后,第一桩事便是在成都营建宫殿,同时派兵沿江而下,声称与金人夹攻襄阳。其自立时间虽短,蜀地军民却已不堪其乱;反观李瑕,躬节俭、减徭赋、平物价、仓廪实、法令行,得蜀民之心、亦得关陇人心。”

    “躬节俭,只这最简单的一条……”

    “嘘,后面的话不必说了。”

    “唉,听君实兄是何意吧。”

    “你们方才也说,吴曦之叛非朝廷所平定,朝廷本欲‘因而封之’,乃蜀地军民举义,诛杀叛逆。今李瑕称王,一不兴战乱,二不建宫室,精兵减政,轻徭薄赋,岂有军民兴义?那朝廷只能是因而封之。”

    陆秀夫说到这里,回想着这次前来临安的经历,心中长叹。

    其实,早在两三个月前当姜才投奔李瑕时,朝中诸公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也早就知道最后只能顺势封李瑕为秦王了。

    所以他陆秀夫回朝,提议迁都长安,得到的只有那空泛的回应。

    越想,越让人觉得无力。

    “可笑!”

    忽然有人将官帽一摘,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公房中诸人转头看着这一幕,良久无言。

    “没事,他要辞官还得上表,一时气不过而已。”

    “这是上不上表的事吗?”

    “屈辱。”

    “这就屈辱了?诸君忘了靖康之耻了?”

    又是一阵沉默,新科进士中竟有人骂了一句脏话。

    “靖康之耻”这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唉,披上这官袍前一腔热忱誓要中兴社稷。今日拿一叛逆都无可奈何,遑谈靖康之耻,真废物也……”

    “没得意思。”

    又几个官员这般说着,这次虽没摘官帽,却也径直走了出去。

    他们往后大概也懒得再褒贬时政了。

    随它去吧,顾好自己才是实在。

    不一会儿,公房里已没剩几人。

    “随他们去罢。”陈宜中道:“这等心性,便是考中进士也不过是庸才。”

    黄镛随口道:“何必贬低同僚,倒显得你高人一等,以往也不这般。”

    马上便有人讥笑道:“人家是平章公门下,自觉高人一等又如何?”

    “我至少直言不讳,不曾暗沙射影。”

    “那我便直说,陈与权你愈发像贾党走狗了。”

    “总好过某些只会讪谤的废物。”

    “你说谁是废物?!”

    “说你又如何?!”

    “都闭嘴!”

    “够了,都别说了。”邓剡倏然起身,道:“议论国事,说些气话何用?”

    “……”

    陆秀夫默默看着他们争执、劝架,眼中思索之色愈浓。

    陈宜中、黄镛当年在太学是至交好友,都是贤关六君子,也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为何会沦落到在此斗嘴?

    因为议不出结果,国事艰难,能想的办法就那多,大部分都用不了。

    战或和,变革或守旧,每条路都那么难走,那必然政见不合,必然只能互相争执,换作再聪明的人来都是一样的。

    就像是被困在罐子里的蛐蛐。

    ……

    陆秀夫忽然再也不想参与这种议政了,到最后都是拿不出主意,互相消耗。

    这日离开时他对邓剡说了自己这个想法。

    “那君实认为该如何做?”

    “我还是那个主张,盼官家振作,彰圣明天子之气度,而使李瑕臣服。”

    “比如迁都长安?这比陈宜中所谓为求国而变通于贾似道门下还荒谬。满朝上下,有几人理你?”

    “然而万一功成,则国家之幸甚,万民之幸甚。”

    邓剡点点头,喟叹道:“话虽如此,那与其盼着官家使李瑕臣服,不如……”

    “不如什么?”

    “没什么……”

    ~~

    年轻的官员们这般褒贬着时事,而朝中重臣们对李瑕称王之事虽反应平淡,对其后续影响却很重视。

    西湖畔的葛岭别院中,贾似道听幕僚们商议了一整日,正在做最后的总结。

    “他们必然要顺势册封李逆,谢太后那边这般说,我早便察觉出李逆的野心,有意出兵平叛,正是他们勾结李瑕,陷害于我,如今国事被这些庸才推到这种地步,如何对得起先帝?”

    “是。”

    “平章公,不如顺势罢免几个江万里的学生如何?”

    “哦?”

    “方山京策题中借题发挥,颠倒黑白,言公田之害;刘辰翁廷试对策时称忠良固遭陷害,其气节无法撼动,似有影射平章公之意;陆秀夫此番归朝,称是因李逆叛乱而逃回,然似有陷陛下于逆贼之图谋,且其妻眷犹留于利州……”

    贾似道不耐烦听人一个个报,挥了挥手。

    “趁这次,通通罢免便是。”

    ~~

    “这次必罢免了贾似道。”

    在西湖畔的另一间别院中,几名老者也正在商议。

    “该有把握?”

    “既要册封李瑕,那便是认同李瑕即王位时所用的理由,半片疆域的臣民都认为‘贾似道窃弄国柄’,已有罢免他的名义。”

    “那便依李瑕所言,彻查循州一案,为吴履斋平反。”

    “为吴履斋平反?事涉官家……”

    “平反。”

    “好!既要除此权臣,便忤逆官家又有何妨。”

    “此番借李瑕称王之势,或可使贾似道党羽自危了。”

    “唉。”

    谈到这里,有人终究是叹息了一声,觉得没什么好振奋的。

    “分明是国势愈坏,朝中却是内斗愈烈,这真是……”

    “为之奈何?我等若不除贾似道,则为贾似道所除。我等垂老,去官不可惜,却得庇护朝中忠直的后进之辈,那才是往后的社稷栋梁。”

    “是啊,斗吧,斗吧,为之奈何……”

第844章 孱

    于大宋皇室而言,李瑕自立称秦王之事暂时还不是最要紧的,毕竟目前只有密报而已,消息还未传开。

    等群臣拿出章程来便是。

    眼下更大的一桩事是,赵禥又夭折了一个儿子。

    孩子是九嫔之一的俞修容所生,谁曾想转眼便乐极生悲。

    六月二十二日,太后谢道清与皇后全玖一起去探视了修容俞筠。

    殿内哭哭啼啼的声音始终不停。

    全玖面上虽还是一副端庄恬静的模样,心中却猜测俞筠是故意的。

    故意显得委屈,仿佛孩子是被她这个皇后弄死的一般。

    她没心思去弄死谁的孩子。

    就赵禥这模样,养活一个儿子不容易,若最后落得要到宗室里挑养子,那与这些妃嫔生下的子嗣也无太大差别,总归她才是皇后,往后她才是太后。

    全玖自已也没孩子,为谁去争这些。

    一年半以前她倒是怀了一个,流产了。

    就在赵衿死后不久,某夜她腹中绞痛晕死了过去,再睁眼孩子就没了。

    全玖有些怀疑是被人药了,或可能是贾似道的报复,但没证据,也拿不准。

    看俞筠生的孩子又是一副养不活的样子,显然赵禥血脉太孱弱,因此没保住胎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孱”字可真是形象,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丈夫,今已夭折了三个儿子。

    而赵禥还在胡贵嫔处饮酒作乐,俞筠哭有何用?还不是要打起精神来尽快恢复美貌。

    否则真不能生个一儿半女,等赵禥一命呜呼了,到时谁知无子的妃嫔是别居,出家,守陵,还是陪葬?

    又不像那妖妃阎容,傍了个反贼李逆……

    脑子里突然泛起这念头,全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可怜自己嫁了个看起来就短命的丈夫,二十出头便要担心这些。

    “莫哭了,你还年轻,来日方才。”

    谢道清轻轻拍着俞筠的手,温言安慰了声,其实有些漫不经心。

    “起驾吧……皇后与我同乘可好?”

    ~~

    坐上凤辇,不用再听俞筠的哭声,登时便清静了许多。

    谢道清虽是个女人,但以她皇太后之尊,又遇到一个孱弱的皇帝,每每遇事不少朝臣都会请她出面,更有甚者,朝堂上偶尔竟有请她垂帘听政的声音。

    当然,能说这种话的臣子显然是不满于贾似道专权,也是对赵禥完全失去了信心。

    这种情况下,谢道清对时政至少还算了解。

    “长安那边,李逆自立为秦王了。”

    全玖闻言虽还端坐未动,手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惊问道:“他……他自立了?不会打到临安来吧?”

    谢道清看着全玖那倏然颤动的手,道:“不必惊慌,李逆无力出兵。”

    “真……真的吗?”乍闻之下,全玖还有些慌乱,还在努力恢复镇定,“可这秦王……”

    “因而封之便是。”谢道清揉着额头,叹道:“官家甚至说,‘李瑕何必自立?想当秦王,我们册封他好了’,唉。”

    全玖一愣,咀嚼着这话里的含义,渐感到屈辱。

    越来越屈辱。

    仿佛是看到赵禥被李瑕摔了一巴掌,又把另半边脸凑上去再挨一巴掌,转头还笑吟吟对别人说“我的臣子对我忠心才打我。”

    恬不知耻。

    当着全天下的人,她的丈夫已在李瑕面前丢尽了颜面。

    她也丢尽了颜面!

    她的孩子流产时,赵禥和今日一样犹在寻欢作乐,当时全玖没哭,她不像俞筠哭哭啼啼悲诉自己有多惨。

    但此时,她因为颜面扫地,两行泪水不由就簌簌而下。

    “哭什么?”谢道清大讶,拿帕子给全玖擦着,问道:“可是因俞修容之事想到去岁?”

    “哭社稷受辱……”

    “你呀,就是太要强了,太要强了。”

    谢道清这般喃喃着,拍着全玖的手,等她收了声,又叹道:“社稷受辱?李瑕之事真不算什么,想想靖康之耻,都不算什么。”

    全玖本已收了泪,猛听得“靖康之耻”四个字,吓得一个激灵。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之前听到的都是克汉中、关中、陇西、大理、河西,前阵子还听到捷报,突然一下李瑕反了,“靖康之耻”就像砸到眼前一样。

    这一哭又是许久,待回到殿中,全玖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听俞筠哭,听全玖哭,大半日光景已过去了,谢道清一点也不急。

    她一个老妇人,处理事情就是这个节奏。

    “好了,看你吓得……李逆封王与否,无非是一个名义,暂留他抵御蒙古又有何妨?待来日时机到了,再遣兵讨之便是。”

    涉及到兵戈打仗,她们一窍不通,朝臣怎么说就怎么样。

    谢道清要做的不是分析兵力云云。

    从朝中重臣中选择出最值得信赖的那一个、交托国事,这才是皇太后的职责。

    之所以找全玖说,她心里其实已有了主意。

    “叶相公言,李瑕之所以自封秦王,乃贾似道窃国弄权之结果……”

    话题从西陲战场拉回了朝堂争斗,全玖很快就听懂了。

    有一瞬间又感到绝望,心想李瑕公开造反了,满朝重臣还只想着排除异己。

    谢道清平时最支持贾似道,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事情闹得这般大,几位重臣们说的又实在有道理。

    中间说了许久,谢道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反正是被说动了,想罢了贾似道,用叶梦鼎、江万里为左右丞相。

    当然,她也没那么坚决,因此问全玖的意见,若是态度一致,那就合力给官家施压。

    官家软弱可欺,党争就是看谁更能控制住官家。

    朝臣、太后、皇后合力,借着这次贾似道被李瑕吓退的机会,该能掌控住官家了。

    “皇后认为呢?”

    全玖思索片刻,想到赵衿之死,想到自己流掉的那个孩子,终是点了点头。

    ~~

    朝臣们这次是卯足了劲对付贾似道,不仅说服了谢道清,其余事项也推进得很快。

    私下里,他们放任风声传出,仿佛李瑕真的是因为贾似道柄国专权,不得已才自称秦王。

    明面上却仿佛天下太平,既没有什么柄国专权、也没有叛乱自立,只有大破蒙虏,特册封李瑕为秦王。

    当然不敢在官面文章上把矛头指向贾似道、李瑕。

    不能撕破脸,得先稳住这些奸臣、叛贼,也就是先稳住了国势,之后再设法罢免贾似道。

    借由为吴潜平反之事。

    吴潜的罪名在于,“忠王之立,人心所属,潜独不然”。那一般而言,只要赵禥在位一日,他都休想平反。

    但朝臣们总有办法,指出当时吴潜亦支持立忠王,是贾似道党羽侍御史沈炎、孙附凤、萧泰来、刘宗申等人凭空捏造,诬陷并残害吴潜。

    他们没有直接把矛头指向贾似道,而是在数日间定了这些贾党党羽的罪名,追复吴潜原官。

    之后,朝廷再次下诏,任吴璞为成都府通制,任吴琳为夔州路镇抚使,任吴潜女婿奚季虎为钦差大臣往关中管理农营田事……

    如此一来,既顺着李瑕的意思,安抚住了这个叛贼。又显得朝廷还有权威,能派遣官员往秦王治下。

    贾似道也未反对,仿佛真是戴罪在家,实则是知道只能向李瑕妥协,由朝臣去受这些窝囊气。

    而朝臣们也趁势打压贾党党羽。

    这场争斗中,李瑕自立,但名义上却还未完全脱离大宋;贾似道暂避锋芒,让别人去担责任,但也默许了势力打压;朝臣们开始对贾党反击,但也承担了来自李瑕的压力。

    三方都在谋取利益,但也都有妥协。

    政治本就是在妥协中牟利,最可怕的反而是妥协不了,必须撕破脸的时候。

    ……

    在这个过程中,陆秀夫渐渐理清了他挽救社稷的思路,且得到了江万里的支持。

    “学生以为,不该只将李瑕视为叛逆。

    大宋有岳武穆,本可收复中原,奈何失此不图,冤杀遂闻,可谓亡国之祸源;今李瑕有岳武穆之能,却惧步其后尘,朝廷安可再以叛逆视之,自毁长城,则宋必亡。

    忘靖康之国耻,弃半壁江山、臣民而偏安一隅,恐功高之臣而论功行戮……忘亲之罪,任相之非,定都之失。此昔日杀岳武穆之因,今促李瑕叛乱之由。

    欲救社稷,当拨乱反正。请陛下还都中原,视功臣如手足,方为正理,方为大义,方为救国之道。反之,不求天子振作,唯恐臣子功高,岂非亡宋之本?”

    陆秀夫这一番话到最后,座上江万里、家铉翁皆喟然长叹。

    他还是坚持那个主张。

    在旁人只想着怎么除李瑕的时候,他还是想通过君臣之义使李瑕不叛,推持住大宋社稷。

    这条路很难。

    但江万里、家铉翁也没像旁人一样马上就告诉陆秀夫“这不可能”。

    “也好,何妨一试。”江万里缓缓开口,道:“拨乱反正,可分为两步,一劝李瑕反正,二拨朝堂之乱……”

    他们已有了挽救社稷的思路。

    接下来,江万里会在朝堂上扫除贾似道这样的奸党佞臣,之后规劝天子,不可再奢侈无度、沉溺酒色。

    而陆秀夫则可带着朝廷的诏令与诸公的规劝信再往长安,说服李瑕莫要颠覆大宋社稷,哪怕是奉天子而柄国。

    顺利的话,还都长安,由朝廷忠义之士以理法约束住李瑕。

    他们当然也知这很渺茫,但哪怕只有一线机会,总好过贾似道的公田变法,也好过祸起萧墙大宋君臣内战,更好过亡国。

    为臣者,尽力保社稷、生黎安稳。

    ……

    七月初一,陆秀夫登上了西进的大船。

    船上有往长安传旨的使者、有往川陕为官的吴潜党人。

    有人觉得这艘船是大宋朝廷粉饰太平的遮羞布,也有人认为这是维持社稷安稳的最后努力。

    人各有志,对此的看法当然不同。

    邓剡前来送陆秀夫,也带来了不少好消息。

    “官家已同意罢免贾似道,拟叶相公为左相、老师为右相。盼老师能扫除朝中佞气,规劝官家励精图治……”

    “官家真答应了?国势到这一步,官家终于警醒、振作了。”

    陆秀夫不由欣喜。

    他对官家的要求不高,能每日上朝、勤于政事;能裁撤宫中用度,倡行节俭;能轻徭薄赋,爱养百姓;能与民休养、劝课农桑;能宽弘大度、优待功臣……只要做到这些,也就足够了。

    三十年战乱,百姓太需要休息了。

    当今官家不需要效神宗皇帝变法,不需要公田法。

    只要不打仗,有叶梦鼎、江万里贤相在朝,有李瑕戍边于外,让百姓好好休养几年,社稷至少也能喘一口气。

    告别了邓剡,陆秀夫走上江船,看着大船扬帆,感到大宋又有了希望。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告诉李瑕……天子能容秦王,那不需要打破重来,君臣相得,也可以保社稷江山安稳。

第845章 天子圣明人心在宋

    临安宫寺,锦胭殿。

    “官家,王昭仪到了。”

    王清惠进殿时,赵禥正与一群美人蹲在毯子上玩弹珠。

    他手指一弹,弹珠滚进一个美人的裙底,于是伸手进裙底一摸。

    之后,赵禥笑吟吟又喝了口酒,醺醺然依在另一个美人怀里,这才向王清惠道:“你把朕的玉玺拿出来,给那封圣旨盖个章。”

    王清惠步态娴淑,走到御案边拿起那旨稿看了一眼,问道:“官家答应罢免平章公?”

    “太后、皇后、老师都说,是师相把李瑕逼反了,那为了稳住局势,只好让师相荣养了。好美人,你觉得呢?”

    赵禥的女人极多,其中最有才气的便是王清惠王昭仪了。

    昭仪也是九嫔之一,王清惠在后宫的地位虽不如全皇后、杨淑妃、胡贵嫔,却很受赵褀信任。

    若说赵禥这个皇帝的权力,贾似道拿走了大部分,群臣、太后、皇后拿走了小部分,几乎是瓜分殆尽。

    但他们多少还是出于尊重给赵禥留了一点权力,那这点权力就在王清惠手上。

    她过目不忘、博学多才,为赵禥掌管着内廷文书。

    历代像她这种干政的妇人都是要被文官大骂的,但王清惠少被人骂。

    一则她能处置的文书基本已是群臣过目后的,二则她确实才能不错,比官家亲自处置要好。

    此时王清惠看完了整封圣旨,略略沉吟,问道:“官家不是说过,不能得罪平章公吗?”

    赵禥道:“对对,可师相好久没有露面了,皇后说师相自己戴罪在家,是被李瑕吓得不想当官了,让他荣养,换老师来处理国事比较好。”

    王清惠提起御笔准备批允这封圣旨。

    她目光扫过,有些犹豫起来。

    “毋以深宫燕闲有所恣纵,毋以谗谄面谀有所假借,饬躬践行,明示天下……”

    除了罢免贾似道,这封圣旨分明还有些罪己诏的意思。

    王清惠也知这是几个相公为了官家好。

    李瑕自立之事,该让官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作为赵禥最信任的人,她还是问道:“官家看了这封圣旨了?”

    “没有啊,不都是美人帮朕看的吗?”趴在地上的赵禥支起上身,问道:“是不是不妥?朕也觉得怪害怕的。”

    “也无太大不妥,几位相公只是说官家该勤政些,如此才能安抚人心。”

    “对啊。”

    赵禥忽然惊呼一声,也不再玩了,焦急道:“要是没有了师相。朕不就得被这些老夫子管住了吗?!啊……之前都没想到。”

    这态度转变来得太突兀,连王清惠也愣住了。

    赵禥想到了一出是一出,一脚踢倒了酒壶,任酒水洒在那名贵的地毯上,急忙忙跑到御案前便抢过圣旨。

    “别批了,朕让太后、皇后给骗了,朕怎么能没有师相……”

    一声响,那圣旨已被撕成两半。

    ~~

    “急什么?哪怕就让他们罢免了我又有何妨?”

    “让人警惕的是,这次太后、皇后真的站到了那边。”

    “两个素来无主见的女人,理她们做甚……”

    葛岭别院中,贾似道早便知朝臣们已对他出手。

    他根本不急。

    李瑕才自立为秦王,再让朝臣们去承担纵容叛逆的罪责,早晚是要清算的。

    至于被罢免?

    临安的文官到现在还不明白,他贾似道屹立于朝堂,靠的已不仅是圣眷了。

    而是从他随孟珙守京湖,到他阃帅京湖、两淮,再到他鄂州之战重造大宋社稷这种种大功中立下的功劳,以及在军中建立的威望。

    除了他贾似道,还有谁能遏制吕家军这样的骄兵悍将。

    现在看起来像是他要被罢免了,实则是因为他自罪在家以来,一直没出手过。给人造成了他无心党争的假像。

    他只是在暂避李瑕锋芒,等李瑕锐气过去再起复,来得及。

    这日正与翁应龙谈及此事,贾似道嘴里“不急”两个字才说完,那边龟鹤莆已匆匆跑来。

    “阿郎,宫里来人了,请阿郎入宫。”

    “入宫做甚?”贾似道笑道:“时机未到,我犹戴罪在家。”

    “官家说派人转告阿郎。”龟鹤莆四下一看,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道:“官家说,求阿郎入宫见他,求阿郎莫再生气了。”

    “哈,我生什么气?”

    “官家还说,那些人想罢免阿郎,他要把他们全罢免了,只希望阿郎能尽快回朝主政。”

    “……”

    贾似道也是惊讶,须臾,摇了摇头,苦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难却啊。”

    这大宋官家如此德性,岂还能指望规劝?

    唯有靠他贾似道代天子柄国,才可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

    ~~

    江万里、家铉翁还在等着天子下诏,准备为大宋社稷拨乱反正。

    “君实所言不错,天子若不振作,唯指望权臣、藩臣救国,却又猜忌过甚,如何能不亡国。”

    “前些年李瑕屡破蒙虏,倒让朝中许多人愈发有了太平盛年的假象,一朝自立,该梦醒了。”

    “欲使贾、李之流不叛,不可仅寄望于他们没有野心,须得教天下人觉得他们不该叛,故天子须行善政,善待百姓,百姓自能维护天子。”

    “救亡之正理,只在‘贤明’二字。”

    家铉翁拍着膝,满脸期待。

    这次一切都很顺利,目前为止,贾似道根本还没有任何反应。

    只等贾似道这种放纵官家以独揽朝政的奸佞滚蛋了,到时他便可好好地“规劝”官家了。

    终于,诏谕下达了。

    “壬戌科进士方山京、刘辰翁、邓剡、黄镛,谤议国事,夺官罢免……”

    先是这一批批忠正敢言的官员被罢免,之后是重臣们或是虚职致仕,或是贬迁地方。

    官家怜叶梦鼎老迈,特赠少傅,以观文殿学士致仕;

    章鉴以提举洞霄宫致仕;

    马迁鸾贬迁饶州;

    到这一步,江万里、家铉翁也不必等诏谕下来领个虚职受辱,自上表辞了官。

    ……

    离开临安这一日,他们也说不出这是何等心情。

    国势日微,能想的办法全想了,哪怕是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全力去试过了。

    家铉翁踏上船时犹在回想着这一遭受了无数窝囊气,最后竟还是这般结果,愤忿不已。

    “真合了吴履斋那句‘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只悔没在这昏君继位时一道被贬往循州。”

    “莫骂了。”

    “偏要骂,宗社至此,犹只顾沉溺酒色,拱手权佞……呸!”

    江万里长叹一声,让儿子将离京唯一要带的一个包袱放进船舱,坐在船头,想到后来,揪然心痛。

    “去国离家路八千,平生不爱半文钱。苍天鉴我无私意,莫使妖禽夜叫冤。”

    ~~

    全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半壁江山都被李瑕封疆裂土了,出了这般大的事,她本以为赵禥再昏庸,也该知道要整顿朝纲。

    哪怕不能真罢免贾似道,作为天子,敲打一下这个权相,让其往后柄国更上心些,也遏制遏制李瑕。

    然而,突然间,朝中清流反而为之一空。

    全玖真的惊到了。

    连她都看得出,朝堂上的平衡都被完全打破了。

    这要是贾似道想篡位,都不知如何是好。

    怎能不惊,不惧?全玖得到消息的一瞬间,从背脊感到一阵凉意。

    她难得起驾锦胭殿,想寻赵禥问个明白。

    往日她从不来锦胭殿,这次也不知是抱着怎么样的期待……也许想看看她的皇帝丈夫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理智。

    “哈哈哈……”

    “噫,官家再饮一杯……”

    满殿的娇呼声突然停下。

    “皇……皇后……”

    “圣人。”

    “圣人。”

    全玖一派端庄地走进殿中,扫视了一圈。

    王昭仪、胡贵嫔、朱春儿、朱夏儿、朱端儿、朱梅儿、周冬儿、石润儿、周赛儿、闻润儿、陈宜儿、胡安化、沈咸宁、黄新平……

    满殿的美人风格各异。

    “都退下。”

    她已懒得去记她们的名字,轻喝一声,看向赵禥。

    赵禥吓了一跳。

    他一向有些害怕这个皇后,连忙拉住王清惠。

    “陛下。”全玖强忍着情绪,问道:“陛下罢免诸公,可是因他们册封李瑕,失了朝廷颜面?”

    若是如此,确实理应处置这些臣子。

    这便是她想问的,赵禥是否还有这个理智。

    至少是为了社稷体面。

    然而,只见赵禥道:“不……不是啊。”

    “那是为何?”

    赵禥理所当然道:“他们想管着朕啊!当然是师相最好,师相要给朕再修一间宫殿安置美人……”

    说罢,偷偷睥睨了全玖一眼,又迅速收回去。

    意思是“你也别想管着朕”。

    全玖闭上眼缓了缓,又问道:“但……李逆叛了,若是他攻到临安,甚至蒙人攻来,又如何应对?贾平章话说得漂亮,夔门之败却没拦住李逆,不是吗?”

    这问题太复杂了。

    赵禥一拉王清惠,小声嘟哝道:“你和皇后说。师相是怎么说的,告诉皇后。”

    王清惠连忙万福,道:“禀圣人,贾平章言……周瑜赤壁之举,笑谈而成。谢安淝水之师,指挥而定。”

    全玖不等她说完,转身就走。

    只听身后赵禥已小声吩咐道:“快把美人们再召回来……”

    这句话入耳,全玖欲哭无泪。

    她很想返身拎住王清惠,问她一句“陛下不知靖康之变,你也不知吗?!”但那一个女人再聪明,又能左右什么?

    全玖忽然又回想起那年在蹴鞠场上遇到的那惊才绝艳的男子,也想到家里要她嫁给赵禥的那日。

    她摇了摇头,心道,还想这些有何用,好像当时真的有选择一样。

    ……

    凤冠霞帔的身影离开之后,锦胭殿很快又响起了欢声笑语。

    秦王之立对临安带来的影响、推起的波澜,就在这欢声笑语中渐渐消融。

    ~~

    江船逆着长江而上。

    不知临安变故的陆秀夫犹在奋笔疾书,书写着他想要痛陈于李瑕的千言万语。

    他还在尽最大的努力,以期延续大宋国祚……

第846章 归秦

    湍急的长江水拍在船舷,江船艰难地从三峡逆江而上。

    陆秀夫走出船舱,只见奚季虎正负手站在船头看着江边的纤夫。

    奚季虎是吴潜亲手选的女婿,才华横溢,人品才干俱是第一等。

    举例而言,吴璞、吴琳都是四十出头及第,犹可算是年轻进士;陆秀夫与他们同榜,二十一岁及第,与状元闻云孙一起名动当时。

    奚季虎则比他们早十二年登科,十九岁即进士及第。

    至今他已在官场沉浮整整十九年了,今年才堪堪三十八岁,却已有足够的磨砺,正当鼎盛之年。

    他本该是大宋栋梁,本能成为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名臣。

    但因忠王之立,先帝下诏“吴潜党人、永不录用”,奚季虎的仕途遂蒙上一层阴影。

    只要赵禥在位、贾似道柄国,他便不可能得到重用。

    显而易见,这样的人到了川陕,很容易便会投身于助李瑕争天下的大业,且很快便要成为中流砥柱。

    而这些吴潜党人公然归秦王,又是向天下文士宣告仕官能有新的选择。

    这次从临安西向的一路上,陆秀夫很喜欢同奚季虎聊天。

    若连奚季虎的想法都不能了解,又如何说动李瑕继续忠于大宋。

    “仲威兄在看什么?”

    “江水无情,三峡不知多少血泪。”奚季虎指向江边像蚂蚁一样的纤夫们,“难怪这边有句话,‘寄语名利徒,莫作远行客’。”

    三峡两岸险峻,纤夫光着膀子,艰难地走在锋利的岩石间。

    因江水太急,他们身子弯得双手都快触到地上,在七月炎热的天气中累得挥汗如雨,走得却很慢,走十步就要退九步。

    纤夫艰苦,江船其实也很危险。

    江中巨浪拍着礁石,涛声如雷,端的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若纤绳中有一根突然折断,怕是所有纤夫都会失手,拉不住船,船顺江一冲,很可能触礁翻沉。

    “谁非赤子。我辈入蜀为官,虐使斯人至此,如何忍心。”

    “当了官,若躲在临安城里,未曾亲眼看看百姓有多苦,怕是不知头上的官帽有多重。”奚季虎有感而发道:“盘剥这些人辛苦挣出的一点血汗钱,又如何忍心?”

    陆秀夫默然,心里不由在想若是真能规劝官家迁都长安,这一路山水迢迢,可否让官家看到民生疾苦?

    还是说会携百官、后宫、护卫,大摆仪驾,用度奢侈,惊扰地方,反而又成了一场百姓浩劫?

    一念至此,陆秀夫竟有些茫然。

    奚季虎问道:“君实又晕船了?”

    “此番是我第二次乘船入川,没想到还是这般孱弱。”

    陆秀夫确实头痛得厉害,浑身都不舒服。

    往返于长安与临安之间本就是极辛苦的事,甚至路途上很多地方,比如这三峡险滩,都是拿命在冒险行路。

    “值得吗?”

    “什么?”

    “你少年登科、天之骄子,本可在江南享福,或留在长安也能得秦王器重。何必宁愿奔波万里,风霜烈日,犹不忘每日劝我忠贞于赵氏天子,值吗?”

    陆秀夫没想到同行大半个月,奚季虎说话愈发大逆不道了。

    刚从临安出发时还能以宋臣自居,这才刚刚到川蜀,开口却称官家“赵氏”了?

    “你我深受君恩,忠君报国,不是理所应当吗?”

    奚季虎默然片刻,随口唱起了几句歌谣。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夤缘扳附有百足,若使飞天能食龙……”

    他声音不高,唱到后来却有些红了眼,道:“毒虫若不能飞天便罢了,但既真能飞天了,为何不食龙?”

    “仲威兄,可朝廷已为吴相公平反了。”

    “是谁出力,才得以平反?”奚季虎反问道。

    陆秀夫叹息一声。

    奚季虎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于我而言,忠王不堪为君。他亦不值得你这般忠心耿耿,为他辛苦奔劳。”

    “我并非是为了官家。若兵强马壮即可称王,则天下必重回五代乱世,生黎再难安定,须有人守正统,须有矢志不渝者使世人信道义。”

    “嗯,你说的有道理。”奚季虎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须有人矢志不渝,那既然你已矢志不渝,我便不掺合了,正可追随英雄展平生之抱负。”

    陆秀夫一时无言以对。

    奚季虎莞尔道:“我说笑罢了,想让你把心放宽些。国祚有尽时,王朝有兴替,道义不也存至今日?何必想那么多?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说着,他笑了笑,拍了拍陆秀夫的背,因喜爱这个年轻人而多开导了两句。

    陆秀夫晕船晕得厉害,意识到他没能说动奚季虎,反而是对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似乎有些动摇了他的想法……

    ~~

    船行到万州,吴家子弟们急着赶到长安祭拜吴潜,先行转陆路北上,陆秀夫急着见李瑕,随之一道。

    路途艰辛,好在如今荔枝道、子午道重修过,道途还算平坦,几经跋涉终于在八月前赶到了长安。

    吴家子弟终于团聚不提,陆秀夫却听吴泽说如今李瑕不在长安城内。

    “王上去巡视丰利渠了。”

    ……

    关中水利,先是秦时所修的郑国渠,引泾水灌溉关中北部的农田,之后历代完善其水利,汉代时修白公渠、唐时修三白渠。

    正是这些水利,使原本贫脊的关中一度变得富庶,利在“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宋承平之时,修了丰利渠,溉灌泾阳至富平七县田地三万五千余顷。

    八月初三,富平县郊外。

    吴泽领着临安来的官员们到丰利渠边见李瑕。

    奚季虎望着远处的牧民,问道:“关中似乎有不少胡人?”

    “不错,金国与蒙古留下的胡人,剃发左衽的汉人,以及俘虏,行商,关中的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矣。”吴泽道:“姑父再看那边,那些牧民都是沙陀人。”

    “秦王在这边吗?”

    “渠边那位便是。”

    隔得虽远,奚季虎一眼便找到如鹤立鸡群的李瑕。

    “果然是绝世之英雄人物。”

    “那当然,秦王明睿,文武双全……”

    陆秀夫听着他们说话,感到这种英武之主所带来的自信、生机勃勃的气氛,与临安真是完全不同。

    然而,奚季虎策马行近,却是吃了一惊。

    只见李瑕穿的窄袖戎装,正带着一群人在围观一头公牛与一头母牛……行敦伦之事。

    “这是在做什么?”

    “培育黄牛,改良品种。”

    其实江南养牛很厉害,奚季虎对此也略知一二,很快便指点着说起来……

    ~~

    待李瑕与吴家子弟说过话,陆秀夫才单独与李瑕详谈。

    “朝廷已册封秦王之爵位,可见官家与诸公对秦王有包容之心……”

    说了好一会,他捧出在船上写就的谏书,请李瑕过目。

    “我也有许谏言想劝告秦王。”

    但李瑕接过,只扫了两眼,便道:“扫除奸佞、君臣相得吗?看来你还不知,临安那边,叶梦鼎、江万里等人俱已被罢免了。”

    “什么?老师他们……被罢免了?”

    陆秀夫不可置信。

    他登船之时,才听得江万里等人传来的好消息,要扫除奸党,规劝官家。

    如今这才刚到长安。

    “会不会弄错了?秦王得的消息也许前两年的?”

    “我的情报比你乘江船而来快些……”

    李瑕说了临安的情报,让陆秀夫平缓了一会情绪,道:“早与你说过赵氏社稷没救了,别再抱这种期待。”

    陆秀夫惊愣在那里,脑子里已只回荡着这句“赵氏社稷没救了”。

    他呕心沥血想挽回局面,但只简简单单一句回应,就让他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

    李瑕随手把那谏书又塞回陆秀夫手里,道:“我没时间再听你说这些,也不希望你再去想这些。这是乱世,救民、驱虏、平天下尚且来不及。因要换掉那废物皇帝牵扯了些气节、道统,争来争去,我已厌烦了,够了。”

    听得这话,陆秀夫既失望又惭愧,脸色一黯,仿佛心灰意冷。

    他低下头想了良久。

    忽然,他喃喃道:“彧岂不知魏武之志气,非衰汉之贞臣哉?”

    随着这句话,他的颓气开始消散。

    他终究要比别的年轻人坚强得多,很快已在自我调整。

    “良以于时王道既微,横流已极,雄豪虎视,人怀异心,不有拨乱之资,仗顺之略,则汉室之亡忽诸,黔首之类殄矣……”

    陆秀夫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默背着什么。

    李瑕不太听得清,也不太听得懂问道:“你说什么?”

    而陆秀夫默念着,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挂着些苦意,眼神还有些迷茫,但渐渐恢复了坚定。

    极短的时间内,他竟已调整好了情绪……

    “我想明白了,秦王说的不错,沧海横流,生灵涂炭,怎可只顾赵氏宗庙?”

    说着,陆秀夫拿起手中的谏书,撕开,将它成两瓣,之后撕成碎片,随手一抛,抛进河渠里。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让过去的过去。

    心里反而轻松了下来。

    “今日归秦,唯愿佐秦王驱胡尘、匡四海,救天下百姓。”

    “好,君实能回来,我很高兴。称王之事早便过去了,不必再理会朝廷那点争斗,来看看我们新铸的犁……”

第847章 农牧

    “哞……”

    公牛已被人牵走。

    随同来巡视的官员却还在对它指指点点,议论不停。

    “这头牛倒真是雄健,鼻镜方圆,肩峰高大。”

    “西镇牛,好牛种,那头母牛则是荆湖的水牛。王上说,试试用杂交之法以改良畜种,提高畜产。”

    奚季虎对此颇感兴趣,很快便参与进这话题。

    “你们帮牲畜试情?”

    “咦?你这江南来的官员也懂放牧?”

    奚季虎道:“当然懂,连北方胡羊我们江南人也能栈养。只说临安有个牛羊司,隶下有供应所、乳酪院等,负责祭祀与宫延享宴的牲畜,其下栈养牛羊,每一存栏出羊三万余口,每年宫中享晏,食羊十万口。”

    “哦?江南畜牧如此厉害?”

    人群中竟还有一蒙古人站出来,操着汉语道:“我不信,宋国养牛羊还能养得过我们草原人?”

    奚季虎道:“浙东、福建系出产牛去处,我家乡祭神,一次杀牛数千头。”

    “栈养牲畜,疫病怎么办?”

    “……”

    李瑕重新回来时,听到的便是这般的谈论。

    听奚季虎说来,宋朝的相畜、饲养、品种改良和繁育、兽医技术等等都十分成熟。

    江南大量栈养禽畜,还有一套完备的防瘟疫的机构,如药蜜库、牧养上下监、医马院等。

    奚季虎随口提及畜病治疗的书籍便有四十余种。

    其实宋的农牧业非常发达。

    甚至南渡前的一些农具、书籍已经失传了,可以预见若按历史的走势,其后百年间或许会有更多的农业技术失传。

    李瑕不由在想,若没有被战火打断,若没有逐渐腐朽,宋能否在农业上有质的突破。

    类似于先有了英国农业革命、圈地运动,才有工业革命,而有了工业基础,才能谈其他。

    民以食为天。

    农业才是立国之根本。

    李瑕虽不博学,但这毕竟是课本学过的东西,农业革命的内容无非是几点。如,使用农耕工具,比如中国的犁;轮作制的推广,以饲料作物取代土地休耕,有些饲料能增加土壤的肥力,又可喂养牲畜,而牲畜的粪便也继续增加了土壤肥力;改良畜种,增长产量……

    他认为这些方法适宜如今的关中。

    长安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作为天下都城,其实是不堪重负的。

    历代在此修建城池,营造宫殿,砍伐了大量树木,水土流失严重,唐代人口不断扩张以及唐末战乱,土地失去肥力,耕地面积减少。

    李瑕把王府从汉中迁到长安,称王只两个月,却已有大量的官吏、士卒携家带口迁到长安。

    以王都聚集人口的速度,也许两三年后,长安又需要从川蜀运粮补给。

    因此,保持农业迅速且可持续地发展,已成为李瑕立国后的第一要务。

    今日临安来的官员有两个细节给了李瑕一些信心。

    一是从陆秀夫身上他看到了赵氏的无能,哪怕如此,蒙古灭宋依旧显得吃力;二是从奚季虎所说的情况看来,宋虽积弊丛生,但经济科技确是蓬勃发展,只要有好的引导,假以时日,国力是有可能超过蒙古国的。

    ……

    一行人围着那耕牛讨论之后,又去看新铸的铁犁百姓用得是否顺手。

    这次负责讲解的则是随李瑕出巡的一名年轻道士,名叫孙德彧。

    “这叫双华犁,去年冬天我们才造出一批。与一般的木耙犁不同在何处呢?”

    陆秀夫道:“它多了两个轮子。”

    “对!但可不止。”

    孙德彧一指,仰了仰头,颇为得意地介绍起来。

    “此犁,乃我根据曲辕犁所造,形如匙,长六尺不止,我增加了犁评,深耕也可,浅耕也可。犁壁如此,若将土翻到一旁,减轻了前进时之阻力,且能翻覆土块,以断绝杂草。然而一般的曲辕犁重,需要大气力,我便加了这两个轮子。”

    “哦。”

    “你们莫小看了我的改进,首先我改用铁辕,省去犁箭,使犁身简化而却不影响耕地,更坚固耐用,有此二轮,便是没有耕牛,一人也可拉动。”

    孙德彧说着,招过附近一些农夫,道:“你们来说说,这犁可好用。”

    “好用哩,要是有牛,不用这轮也行。”

    “额用了这铁犁,犁出来的沟垄又直又深哩。”

    “……”

    孙德彧大喜,环目一看,见陆秀夫对这东西感兴趣,又道:“来,你来套上试试,往那边犁一犁。就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可不是一般的冶铁匠人能造出来的……”

    他这话倒是不假,铁犁与木犁看起来只是材质不一样,但对锻造的要求却是划时代的,尤其是要做到量产极难。

    如今这铁犁造出来,也只在汉中、长安周围几个地方试用。事实上更多乡野里的农夫连木制农具都无,犹在面朝黄土一锄头一锄头挖。

    李瑕才不听孙德彧吹嘘,而是招过富平知县以及乡中老夫仔细问了,了解之前一人能耕几亩地,换了铁犁之后又能耕几亩。

    他需要让人将这些切实的数都记下来,再商议是否推广。

    而今日随他出巡,伴在他身边做记录的是秦九韶。

    秦九韶看起来一副恹恹然的模样,仿佛认为自己是被大材小用了。

    但他才干确实是了得,漫不经心地记录着,待到李瑕问了,算都不用算,李瑕想知道的张口即来,一户人家改用新犁能多耕几亩地,增产几何,一县之地又增产几何,再核算农具造价,两句话已把所费所得推算清楚。

    李瑕听过,方才招过孙德彧,问他能否量产农具。

    郝修阳从全真教抢来的弟子当中,孙德彧既听话又聪明,两年以来一直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态度做事领俸禄,脸都圆了不少。

    “当然可以,王上只要说了,小道自然要认真办妥。但还有那么多武器盔甲要打造,铁矿也不够,人手也不够,还有,尤其是煤也不够……”

    一抱怨起来,孙德彧有些没完没了,他并不害怕李瑕,是以一种领多少钱做多少事的态度在说话。

    “大半年都没有再运煤回来了,当然是炼不了铁了,如今搬到长安来,连树也不让砍。要让小道来说,比起汉中,长安真是光秃秃的,实在是没什么好的。”

    “知道了。”

    无非仗打完了,又可以与某些蒙古世侯走私些煤炭回来了。治理一国,凡要做点什么事,往往都是千丝万缕。

    ……

    那边陆秀夫试着拉了双华犁,他在前面拉,奚季虎则在后面扶。

    等到李瑕完成了这日的巡视,两人连小半亩地都没耕完,却已累得大汗淋漓。

    农人们把他们迎回田边,赔笑道:“相公们尊贵,哪是做这些粗活的。”

    陆秀夫擦着脸上的汗,大口喘着气,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

    临安一行他攒在心中的灰心无奈就在这大汗淋漓里挥散了。

    奚季虎则是问道:“我们翻的地还行吗?”

    老农们只是傻笑挠头,又道:“相公们哪是做这些粗活的。”

    随行的官员们也全都笑起来。

    其实他们当中或有许多人觉得这样的出巡累,也烦与老农打交道。但秦王这么做了,上行下效,他们也必须显出重农、爱民的态度来。

    风气便是这般形成的。

    黄昏,从丰利渠走向驿馆的路上,奚季虎叹息道:“临安犹在党同伐异,甫到长安,迥然不同啊,秦王即位,不造宫殿,不设仪仗,难得这么快便能沉下心励精图治。”

    “不是这么快就沉下心。”吴泽道:“是从未因称王而浮躁。”

    “如此少年便坐拥半壁江山,一朝自立,举朝震动,秦王却犹不萦于怀,属实了得。”

    “是,我们都说秦王不像少年人。”吴泽笑道:“秦王自己也玩笑称‘不如贾似道少年习气’。”

    “贾似道装的镇定自若罢了,实则这次也是如临大敌。”

    “如临大敌大可不必。朝廷偏安一隅久了,眼界难免太窄。其实王上称秦王,并非是给朝廷看的。”

    奚季虎恍然有所悟,反问道:“是给中原看的?”

    “不错,临安不敢开战,那作如何反应,是否册封,我们都不在乎。该看的是忽必烈的反应,姑父且看吧,在开平或在燕京,忽必烈怕是来不及准备妥当便要匆忙称国了。”

    “开平、燕京。”奚季虎咀嚼着这两个地名。

    这是遥不可及的地方,以前几年都不怎么听人念过。

    以往考虑天下大势的时候,从不用考虑到燕云十六州。

    脑子里,淮河往北像是看不到的地方,一片黯淡。

    但今日才到长安,连燕云十六州以北的开平都像是被点亮了一般。至少往后分析局势,必须把它纳入考虑。

    眼界突然开扩。

第848章 三五知交

    八月初六,李瑕自丰利渠归长安,马上便招集臣属商议兴修关中水利之事。

    自唐末战乱以来,关中水渠管理逐渐废弛,眼下的水利难题有两个。

    一是长安城的用水问题,城内水源不足,挖井所得往往又是苦涩不堪的咸水。以往人口不多,还能应付,但随着秦王迁至长安,人口聚集,用水已有很大困难。

    二是关中耕地的灌溉问题,这次巡视丰利渠,秦九韶的记录是“河底低深,渠道高仰,水不通流,废弛湮塞,几百年矣。”

    诸人当中,李墉、吴璞、奚季虎都得过吴潜兴修它山堰之后的经验指点,虽然都不是水利专才,倒也可负责此事。

    战后百废待兴,李瑕麾下人才又太少,要他们处置的事远不止这些,总之就是让他们“辛苦一些,多多担待。”

    这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能商议出结果的,需要考虑到各渠道的引水、分水、输水整个体系,以及长安城的规划。

    孙德彧也参与了这商议,因开凿河渠所需的火药以及各种器械须由他负责督造供给。

    与会时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好不容易李瑕结束了这场议事,孙德彧才得以散衙还家。

    从永宁门出了长安城,乘马车往南行两里地到小雁塔,又往西南方向行了十余里,才抵达唐城墙的遗址。

    足见唐长安之大。

    前方是一大片庙宇,马车行到近处,却见上面的牌匾分明是“格物院”三个大字,字迹疏朗飘逸,出自大家之手。

    时近黄昏,进了格物院,里面是一派繁忙景象。

    因是不久前才从汉中调了一批人到长安分院,此时院子还堆满了装着书籍、图纸、材料、样品的箱子,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整理。

    人员也是形形色色,道士、和尚、文人,老的、女的、残疾的,进格物院做事基本只有读书识字这一个要求。

    孙德彧一进门便负起双手,微昂着头,摆出些架势了,才往里踱步。

    “院长回来了。”

    “院长……”

    每有人唤,孙德彧都含笑点头应着,最后自己没忍住得意,完全笑开了。

    他本就长得一张娃娃脸,白白净净的,这一笑更显得孩子气,但路过的众人都还是“院长”唤个不停。

    “院长回来了,这趟辛苦吧?”

    “虽然是有些辛苦,这么热的天我都晒黑了。”孙德彧笑道:“可我不就这点嘴皮子的能耐了吗?大家伙把事情办好,我来为大家伙向秦王讨赏。”

    相比于他那些木讷的师叔师兄们,孙德彧或许不是最会炼火药的那个,但他最会与人来往。因此格物院但凡有什么事,多半是由他主持的。

    格物院之前最主要做的无非是依照李瑕给的原理研制出各种军事、医疗的武器或工具,多是配合军队。

    这次随李瑕走了一趟,孙德彧便知道以后格物院还要配合分管农业的官员们,研制并想办法大量制作出农具、提高关中的产粮。

    用李瑕的话说“要尽快促进农业、牧业的发展,以推动建立工业、军工业的基础”云云。

    这种奇怪的话,孙德彧偏偏很能领会,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脱颖而出的原因。

    回到格物院,他也能准确地传达给别人。

    在秦王府议事时他昏昏欲睡,可回了自己的地盘,他却能笑嘻嘻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秦王又给我们派了更多的活……”

    ~~

    “好了,今日便说到这里。王都刚移到长安,诸事繁杂,还请尽力,忙过这一阵,大家到溧阳酒吃炒菜。”

    从堂上出来,孙德彧终于可以回屋歇着。

    “好累。”他往铺上一趴,道:“也不知郝老道何时才来长安,这许多事由全交给我打点,累死我了。”

    与孙德彧同住的是他的师兄俞德宸,才进屋便把被孙德彧踢乱的蒲团重新摆好。

    “郝老道暂时不来长安,他打算到吐蕃,再与佛教辩论一次……信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咦。”

    孙德彧支起身来,接过那封郝修阳的信。

    郝修阳无非是交代他要打理好格物院,至于自己要去做什么说的却不多,只提到他要带着全真教的老道士们往吐蕃大昭寺去一趟。

    仔仔细细把这信看了两遍,孙德彧道:“老道长不会是想借着吐蕃秃驴之手,把全真教灭门吧?”

    “别胡说。”

    “胆子真大,我听说吐蕃秃驴已被忽必烈册封为国师了,既然身处国敌,还有何必要再作佛道辩论?还有,郝老道那么大年纪了,能走那么远?”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孙德彧道:“郝老道想当国师想疯了。我看,他之所以把格物院丢给我来管,就是为了能全心扑在宗事院上。”

    当年全真教被围,李瑕曾给了孙德彧两个选择,一是“信仰”,二是“格物”,这也便是如今宗事院、格物院的由来,郝修阳本是两院兼顾,但自从格物院的杂事孙德彧能够打理之后,已是越来越少管这边。

    “我可太清楚郝老道的心思啦,无非是想着若能为秦王说服吐蕃归附,万一秦王称了皇帝,可不得给他封个圣人。可秦王才多大年岁?八思巴才多大年岁?可都是二十多的年轻人。他郝老道哪能陪他们继续合纵连横这天下大势,那么老了,还上到吐蕃高山上去。”

    孙德彧说到这里,大摇其头。

    他重新趴回榻上,又道:“换作是我这般天姿,或许是能做成,但也太累了吧,身入敌国也太危险了。还是在这格物院玩玩小物件比较好……”

    俞德宸坐在那打坐,也不应话,任由孙德彧在那嘀滴咕咕。

    到最后,孙德彧道:“师兄到底有没有在听?真是好生无趣。”

    “有在听,对了,她说等你随驾回来了,一道聚聚。”

    “谁?”

    “嗯……昭成兄。”

    ~~

    次日傍晚,长安城西,李昭成府中。

    “你们尝尝我这道烂蒸羊羔。”

    看着几盘炒菜被端上来,孙德彧便眼睛发亮,下箸如飞,不忘嘟囔道:“李大郎这厨艺果真了得。”

    “还是请小道士吃饭有趣。”

    “小道士?人家都叫我院长。”

    “真就任院长了?”

    “旁人不知郝老道,你还不知吗?他哪还肯管这摊子事。我就只好接手管了。”

    “也是,老道长一心想要去吐蕃,我与父亲苦劝他许久,还是没拦住。”李昭成对此颇有些忧虑。

    以前李昭成就喜欢去找郝修阳,这两年依然是时常去格物院走动。

    旁人觉他是李瑕的兄长,来往时避嫌、巴结、敬而远之都有,如孙德彧这般能与他自在相处的其实不多,因此李昭成颇喜与孙德彧来往。

    “没拦住就让他去呗,其实你要不说他多大年纪,看着比我师父还健朗些。”

    李昭成这才轻松不少,笑道:“孙院长说的有道理。”

    此时正有人进了堂来,闻言便应道:“院长?哪里的狱吏头子来了?”

    声音清脆,却是个女子。

    李昭成转头一看,果然是江荻、江苍姐弟到了,一指孙德彧,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狱吏才叫‘院长’,正是这位孙院长了。”

    “小道士惯是个人精,能升官属实平常。”

    江荻拉开椅子,从容自在地便坐下,道:“好香,我没来晚吧?临散衙有些公务耽搁了。”

    “来晚了,罚你明日到再请我吃一顿。”

    “好个贪财吝啬的小道士。”

    “……”

    几个年轻人一边吃菜,一边饮酒说笑,到后来江荻有些微醺,却显得颇开心。

    再一看俞德宸一直闷不吭声,她便问道:“木鱼一整晚没说话,有心事啊?”

    “我师兄从来就是这样。”

    “哈哈哈哈……”

    “吓我一跳。江女郎,忽然笑什么?喝醉了?”

    “欸,我忽然想到那时候在庆符县,木鱼扮成女子,也是这样一直都不说话,好生娴静。”

    俞德宸大为窘迫,忙道:“别说了,你醉了。”

    “没有,没有。”江荻犹在笑,拈着酒杯,摇了摇头,道:“聊聊当年趣事,有何打紧的?你扮作女装丢脸,我当时与你说的事更丢脸。但都过去了不是吗?”

    “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啊?”

    “没什么啊。有趣的是,前年在汉中再见到木鱼,我吓了一跳,他也吓了一跳。然后他与我说,‘江女郎放心,我不认得你’,嗯?不好笑吗?他叫我名字,又说不认得我。”

    “不好笑啊。”

    “好吧,我就觉得,木鱼虽然是个杀手,但心肠很好。”

    “师兄那是把杀手的脸都丢尽了。”

    “但是,木鱼是有什么心事吧?”

    “师兄,你有吗?”

    俞德宸终于点点头,道:“我就是觉得,我待在格物院没什么用。”

    “怎么会?”孙德彧讶道,“要是没有师兄,我们怎么能占下城郊那个荒废的寺庙,哪有现在的长安格物院?”

    “别说了,昭成兄和江女郎都是当官的,再说下去,我要被捉起来。”

    “扑哧。”

    江荻不由好笑,道:“难得听俞道长说句风趣话。”

    “我说真的,我脑子木讷,唯独有些身手。”

    “那师兄你可去当个捕快,万年县正好在招捕快。”

    “哈,正好与孙院长这个狱吏搭班子。”

    “不过,话说回来,我早便觉得师兄道心又不坚,老想着娶媳妇,就适合还俗当个捕快。”

    李昭成问道:“你们说真的?我去问问有无缺额?”

    “其实,林司使也想让我过去做事。”

    “军情司?那是最危险的衙门吧?”孙德彧大摇其头,道:“我们格物院多好,莫理他。”

    “就是。”江苍道:“连我都想去格物院。”

    “读书吧你……木鱼你也莫听他们说,终究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我再考虑。”

    “师兄没什么好考虑的,我们格物院那么多机密,也需要身手好的人保护。”

    “呀。”江苍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年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我可猜到了。”

    “猜到就猜到,有甚打紧的。”

    “脸皮真厚。”

    江荻笑了笑,随手举了举杯,与旁人敬了,自饮了一口。

    她已经不再是只会模仿李瑕的那个少女,她已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气质。也不觉得如今这样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这夜,当着几个好友,酒到酣时,江荻还说了番心里话。

    “我这般不漂亮的女子,若受父母之命嫁了人,足可想见的会是殊无意趣的日子。所幸十四岁那年我遇到秦王,他虽未与我有男女之情,却教我活得自在,如今我能施展才干,有三五知己,多好。”

    “说的好。”李昭成道:“江女郎之风采,非寻常闺秀可比。”

    堂上气氛正好,江苍却偏要给他们拆台,道:“咦,想起来了,有一次父亲还起意让姐姐嫁给李大郎君。”

    李昭成一杯未饮尽,呛了一下。

    “哈,李大郎君更想娶两房妻室……”孙德彧声音愈低,“好吧,连我也救不了场。”

    正有点尴尬,江荻已举杯,道:“既已成过往,敬当年一杯。”

    李昭成想到那年在叙州,苦笑,举杯。

    “敬当年。”

    “敬如今开明风气。”

    “敬人尽其用,物尽其材。”

    “敬……敬我读书有成,前程似锦。”

    “下次再聚,走了,明日还要公务。”

    “莫叫人知道我又下厨了……”

第849章 执棋人

    次日,江荻早早醒来,想到昨夜酒后的言语,不由懊恼自己疏狂,好在就算出丑也是在至交好友面前,没丢脸到外面去。

    她换了官服,向衙门赶去。

    江府就在长安钟楼以东的桉板巷,再往东不远有家石记泡馍,再往北有家胡记臊子面,面馆前数十步便是秦王府。

    因秦王府太小,周围的一大片房屋已被买下来作为官廨。

    偶有一两户人家不愿卖屋的,倒也无所谓,比如文报局与大司农司之间便隔着一户人家,已在此间住了上百年了,住的是个老员外,每日在门中支张凳子与官员们说他祖上在唐时当过官。

    江荻如今在磨勘院,任功考郎中,做的是审记各州县户口、两税等事。

    她算是位高权重了,若依宋廷官制,磨勘院往上便是三司,三司主官只亚于宰相,称“计相”。

    一女子在这个年纪任官到这地步……其实历代义军中就有很多。

    但李瑕若能成事,那就很厉害了。

    如今在秦王治下为官的,基本都能算是元从,彼此都很熟悉,上衙时少了些肃穆,多了些亲切。

    “江郎中来了,听说令尊要调回长安任知府了?”

    “是吗?我都未曾听说过。”

    一路打着招呼,才进磨勘院,却见严云云正领着一名五十多岁的小官过来。

    说是小官,因他穿的一身绿色的官服。

    但其人风采气度不凡,官威比她爹江春都大得多。

    “给你麾下派一属官,秦九韶,到磨勘院任主簿。”严云云随手引见道,“这位是功考郎中江荻,你暂随她做事。”

    “见过江郎中。”

    秦九韶一行礼,江荻便感到有些棘手,一个年纪、名望、才干都远胜她的下属被调过来,其实是官场上最麻烦的事。

    她连忙应道:“不敢担。久闻秦公大名,往后多多指教。”

    “江郎中唤我的字‘道古’即可。”

    秦九韶抚着长须,眼神里分明还带着倨傲,偏又不得不笑,又道:“一定任凭驱使。”

    他当然很不高兴,觉得屈才。

    哪怕谦逊一点,他也能自称一句“千古高才”,在宋廷被贬,那确实是得罪了太多人,还能接受。

    李瑕算什么?一个反贼,且正是用人之际,烧高香才能碰上他这么一个大才,居然先是打发到成都为营建之事出力。

    好不容易建言献策,被调到李瑕身边,鞍前马后随同巡视地方大半月作为考验,居然只封了个最小的官。

    但也唯有谦逊谨慎些,才能再得重用,否则回成都继续出力不成?老不以筋骨为能。

    ……

    严云云之所以亲自送秦九韶上任,其实是看中了他的才干,想着往后把他调回来。

    只是李瑕认为这人的脾性还需要磨一磨。

    调到一个年纪轻轻小女子手下算得上是折辱,好打一打秦九韶的傲气。

    另一方面,反过来也是对江荻以及磨勘院官员们的培养。

    大清早安排完此事,严云云遂往秦王府见李瑕。

    李瑕每日还是早早起来锻炼,之后在大堂上处理公务,幕府近臣若有事商议,只要过去即可。

    若类比临安,他这有些像是更随意而高效的小朝会。

    严云云与关德禀报一声,过了一会便被领上堂。

    堂上正在商议的也不是什么秘事,是奚季虎正在提议以考试选拔人才。

    “……如此,王上足可与临安昏君争士人之心。”

    李瑕如今其实还缺大量的官员,选拔人才既可以收买天下人心,也可将地方上的官员汰换成心腹。

    这事本就是李瑕想做的,难题在于如何实施,遂让奚季虎去拟个详细章程。

    接下来谈的依旧是关中的水利,所需的预算,诸人已大概估算了一遍,最后由李冶呈上了一封公文。

    李瑕看过之后,招严云云上前,问道:“你看看,我们有这份财力吗?”

    “若是征七县百姓的徭役,一年内勉强能凑得出。”

    征徭役自然是不付工钱的。

    虽说兴修水利是造福于关中百姓,但李瑕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们与百姓说好的不征徭役,不可出尔反尔。”

    说罢,他转向李冶,问道:“敬斋公以为,我们可到了能发行纸钞之时?”

    以目前李瑕施政的经验来看,他认为相比于直接征底层农夫的徭役,不如发行纸钞,再雇佣劳工。

    一则以工代赈,可招揽安置更多的流民;二则还可推进纸钞的发行;二则税收不至于马上摊派在贫苦人家头上,发行钱钞相当先向有购买力的人户隐性收税。

    问题在于眼下的时机是否适合。

    李冶头也不抬,白了李瑕一眼,端坐在那沉思着。

    “容老夫想一想,拟好详折再启禀王上吧。”

    这不是小事。

    相比而言,不得不说忽必烈的中统交钞十分了得,只看那无比充足的准备银,李瑕眼下就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

    一桩桩事务就这般处理着,进展并不快,要摆到这里来谈的本就属于较大的难题,需要商议、调查、筹备。

    待旁人都退下去之后,严云云上前递了她备好的单子,道:“与山西走私的钱与货已经备好了。”

    “放着吧,我安排人去一趟……”

    ~~

    这日傍晚,一辆马车绕过长安钟楼,向西行到城皇庙后面的小巷,径直进了一间没挂牌匾的深宅大院。

    院中戒备森严。

    “现在去北面的,哪有当年我随秦王北上时那般冒险,如今都只是传些信。”

    林子随口闲聊着,抬了抬手,请王荛下马车。

    王荛一只脚才落地,目光一瞥,瞥见阁楼上有人抬着弩对着这里,微微一凛,道:“林使司过谦了,都说军情司是最危险的衙门。”

    “不知哪些猢狲传的,近来好手都不好招了。”

    “哈?林使司这是想要敷衍我不成?”

    “没有。”

    林子略略思忖,斟酌之后,还是与王荛透了些口风,道:“说实话,近来往北面派人不易,我连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成怎样都还未探到。”

    “对面有防备了嘛。”王荛那大嘴一咧,笑了笑,随意而自信地道:“这次去我替你打听。”

    “多谢了。”

    “都是同僚,谈甚谢与不谢的,派些好手给我便是。”

    “不只是谈走私生意?”

    “三件事。”王荛随着林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随口道:“一是与看山西世侯反应,商议走私事项;二是给保定张家送封家书,并助你打探北面情报;三是离间李恒之父兄,李惟忠、李憬。”

    “你还要到燕京去?”

    “怎么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林子皱了皱眉,感觉王荛太随意了。

    他每次挑选人手北上,都会想到当年自己被当成弃子丢掉的心情,所以他往往很慎重,做好周全准备。

    但随着韩城之战蒙军意识到军中太多宋军细作,防备越来越严,这次只好让王荛领人去一趟。

    见王荛这种态度,遂有些不放心起来。

    “知道为何秦王派我去吗?”王荛道:“一则我熟悉中原,又有故旧相助,二则我能独当一面。能去就去,不能便罢了,这种事讲究见机行事。”

    末了,他自信笑笑,又道:“放心吧,我有数的。”

    林子狐疑地看了王荛一眼,微微思忖后,还是领他进了后面的校场。

    “都是好手,且都去过河南河北,会说北方口音,其中甚至有人在中原还有故旧……你选人。”

    感到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王荛满意地点点头。

    ……

    “马琰,河北藁城人,随董文用在金陡关被俘的。一身武艺了得……马琰,你说句话给他听听。”

    “介人的嘴可真大。”

    王荛摆了摆手,示意马琰不用说了,上下打量了一眼,道:“倒是条好汉。我能信得过你吗?你为何愿意帮我们做事?”

    “任爱信不信。”

    “好,好。赵燕多康慨悲歌之士,你是条爽快汉子。”

    王荛又看向另一个年轻人,道:“一看这虎口生茧便可知是高手,尊姓大名?”

    “俞德辰。”

    “在北面有故旧?”

    “有,燕京长春宫掌教诚明真人、赤诚崇真观洞明真人都是我的师伯,蒙古国赐我的道谍还在身上。”

    王荛又问道:“为何效力于军情司?我怎知你不是为了去投靠他们,假意随我北上?”

    “我朋友们都在为秦王做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所以呢?”

    “所以我没想着投靠蒙古。”

    王荛点点头,走开了。

    他私下却对林子道:“你手下人脑子如此之笨,无怪乎探不到情报……”

    ~~

    两日后,李瑕亲自送王荛北上。

    他如今起了势,不像以往那样需要依靠大量的间谍工作才能弥补实力的差距。

    相反,他反而要减少使用一些刺杀手段,以减少不光彩的手段对他威望的影响。

    李瑕对王荛的交代中也透露着这种意思。

    “你这次北上不必太冒险,我们目的在于了解草原情报、看看世侯们对我自立的反应。说我杀了杨大渊,有人信,但必有人不信,正在暗中窥测局面,给他们一个与我们打交道的机会,走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

    “王上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趁着忽必烈败退,王上自立的机会,拉拢一批北地人心。”

    “不错。太原的郝天益已回去一阵时间了,代我向他问好。”

    听了这话,王荛咧嘴一笑,像是要把郝天益一口吞下。

    ……

    今年初的战事结束后,李瑕就开始与忽必烈争夺北地人心。

    在延安的交手打了个不相上下,但这场争夺并没有停止,李瑕称王就是为了加上一个筹码,然后继续争夺。

    以往他是被遣往北方的人,如今则是遣人北上了。

第850章 廉访司

    李瑕相送王荛之地,正是长安东城外的灞桥。

    灞桥作为关中八景之一,风景自是好的,筑堤五里,栽柳万株。

    它又名“情尽桥”,因长安送别往往到此为止,所谓“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

    灞桥烟柳,离别之情,当然很有韵味,但对李瑕而言没有必要。

    他与王荛没有这份交情。

    王荛就是个普通的下属,只是因为要去做的事很重要,才需要他亲自相送。

    反而是李昭成也特意赶来送行,让李瑕有些不解。

    “我都不知道你和王荛关系这么好。”

    李昭成摇了摇头道:“我和王荛不熟。”

    “那来送谁的?”

    “俞道士。”

    “知道他们去哪吗?”

    “不知,他大概是不愿我们担心,或是行踪要保密。只与我们说是随大人物外出巡视。但最大的人物就是你,他骗不了我,我过来看看。”

    李瑕本以为是王荛把行程告诉旁人、行事不密。问了发现只是这样,那就还好,别的事他也懒得多问。

    八月上旬的长安依旧闷热,他让人去路边买几个西瓜,在灞桥的柳树下与一众护卫们分着吃了,然后策马回城。

    “马上要中秋了。”李昭成并辔而行,“中秋到家里来吃饭吗?”

    “一大家子带过去不方便。”李瑕随口拒绝了,又道,“你带太公到府上来吧。”

    如今旁人都唤李墉作“李太公”,李瑕遂也这般称呼。

    其实李墉、李昭成也是一大家子,但李昭成却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欣然点头应下。

    家事说过,李瑕自然而然又换作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交代你一桩差事。”

    “好。”

    李昭成与李墉眼下并没有正式的官职。

    他们身份在那里,李瑕若能成事,太公与长公子自不失皇亲之爵;若不能成事,就当作逆贼的九族一起被诛而已。

    李墉虽无官职,做的事类似于副相,具体说像是参知政事,不坐堂、不知印,并议政务。

    李昭成今日之前则类似于中书舍人,也不坐堂,领命做事,时忙时闲。

    若有必要,他当然也能领具体的官职……

    “我准备发行纸钞、兴修关中水利,此两桩事牵扯巨利,难保没人中饱私囊。你来筹建一个衙门,叫‘廉访司’吧,类似于监察御史,监督是否有官员在其中上下其手。”

    李昭成算是有能力的,但也看和谁比,在普通人里他是佼佼者。与陆秀夫、奚季虎、秦九韶这种可怖的天才相比,就显得有些平庸了。

    此事李瑕与陆秀夫也说过,陆秀夫当即应了,回去便拟了一个折子,反而能把整件事给李瑕说透。

    而李昭成则需要李瑕仔细说清楚。

    “此事你与陆秀夫合力来办,具体的事务他会处理,由你为主官,意在表明不论是谁敢伸手,临察都有处置之权。另外,舆情司、磨勘院可配合你们调查、审记,同时互相监督……”

    若做个类比,李瑕想要的这个机构有些许类似于宋的御史台。

    说到御史台,唐代御史官员分为台官、垣官,台官监察官员,垣官劝谏皇帝。到了宋时,台垣便合并了,只能监察官员,不能再管皇帝。

    为了让皇帝安稳,挑动臣僚相斗,又规定监察官员若百日无所弹劾,须撤职罚俸。

    这也是宋廷内斗日益激烈的因素之一,所谓“政紊于廷,日削以亡”。

    如今李瑕亦设置监察,对这点十分慎重,之所以暂时叫“廉访司”,则是希望少一点互相弹劾内斗,先把关注点放在这个“廉”字上。

    “明白了,我与君实接洽,拟定了章程之后报给你。”

    “嗯,尽快吧。这种时候不能靠人自觉,监督制度先完善起来。”

    “也许设了廉访司,发现一个贪官污吏都没有。”

    “那是不可能的。”李瑕根本没有这种天真幻想,道:“严格监察才是对官员们的保护,太过信任反而会给他们伸手的机会,那才是害了他们。”

    “是。”

    李昭成有些害怕李瑕的严肃。

    他也只有二十五岁,虽努力想拿出当兄长的沉稳,心里却感觉到李瑕才是他的兄长与王上。

    ……

    两人一路进了长安城,到了官廨区域,李瑕自回了秦王府。

    李昭成则顺道先去与江荻说一声俞德辰之事。

    “我去送过他了,他没骗我们,与小道士说不用担心便是。”

    “真的吗?”江荻问道:“秦王派何人出巡,连你都不知道?”

    她桌案上堆满了文书,很忙的样子。

    “机密。”李昭成随口便敷衍了,正要走,又想起一事,道:“你如今随秦道古做事?”

    “不是。”江荻搁下笔,招了招手,低声道:“他是我下属。”

    “镇得住吗?”

    “你说呢?当然不行,头疼。”

    “我年幼时在嘉兴便听过他的大名,当时他在湖州写著《数书九章》,受官家召见。”

    “我也是,我才随父亲到叙州就听说他的大名。”江荻以手抚额,道:“在他潼川路府募义兵抗蒙,就是我父亲也要执礼相见,你说我怎么当这上差。”

    “给你透个口风,诸公的意思是,他这人贪财奢侈,以权谋私。但一直是坚定的主战派,著书传世,抗击胡虏,曾有功于国。这次若能改过,还得再给他一个机会。”

    “你要是说这些,我更觉得难办了。”

    “走了,还忙。”

    李昭成出了大堂,又到隔壁的公房看了一眼,不由心想,若真设了廉访使,这便是要着重注意的官员之一了。

    他回过头,用眼神向江荻示意了一下。

    江荻微有些疑惑,再次搁下笔,起身往秦九韶的公房探了一眼,只见秦九韶正好整以瑕坐在那泡茶喝,羽扇轻摇,悠然自得。

    这让江荻有些无奈起来,她不久前拿了一摞各州县的户籍让他统计人口,也不知是做完了还是在这偷懒,正犹豫该怎么办,便听里面秦九韶问道:“江郎中有事吩咐?”

    “咳……临洮府今年的人口卷宗秦公何时可给我?”

    “这里便是。”

    秦九韶一指桌案,犹不慌不忙地饮了口茶,过了一会才想起过去把卷宗递给江荻,很快又重新坐下。

    江荻讶道:“这般快便核算好了?”

    秦九韶微微一笑,抬手请她核对,他倚着椅背,仰着头,轻抚着下巴上的长须,问道:“此间核勘盐铁、度支、税目,类似于三司,可是由敬斋公主管?”

    此事江荻还没与秦九韶说过,不由讶道:“秦公怎知晓的?”

    “秦王之计相,如今除了敬斋公,还有谁可胜任?怎么不见敬斋公来衙门?”

    “敬斋公自有旁的事务,我们做好本职之事,莫出了错处即可。”

    “也是,他该是还兼管着券引之事,近来忙着发行交子吧?”

    江荻不由再次讶然。

    准备发行纸钞不是什么机密,但目前也只有一些相关的官员知道。她不明白秦九韶如何知晓。

    “不难猜,我在江陵府时便是与敬斋公在券引之事上交过手。”秦九韶重新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

    落在江荻眼里,便显得实在是高深莫测。

    秦九韶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已年过七旬了吧?竟还如此操劳,太辛苦了。”

    江荻眨了眨眼,不再看他摆谱,转身搬了一大摞卷宗过来,摆在秦九韶案头,道:“那就请秦公多担待些吧,核算好之后立即报给我。”

    这次,她语气就强硬了许多。

    在她眼里,秦九韶不可谓不聪明,不论是筹算、文章,样样精通,本以为他是不会为官,其实官场智慧也很厉害,唯独就是野心也太明显了。

    三句话就透露出想要升官的意图,实在是很没有城府,显得急功近利,难免让人心生轻视。

    江荻对他的敬畏也就少了许多。

    ……

    “怪不得这人官声不好,到处树敌。他醉心功名利禄,真是毫不掩饰。”

    中秋前再与朋友相聚,谈到秦九韶,江荻不免如此评价了一句。

    “你这般一说,我倒是觉得他不是人品不堪,而是人品不错啊。”孙德彧反而有不同看法,笑吟吟道:“旁人贪得悄悄摸摸,道貌岸然,唯独他贪得明明白白,瞧不起人还直说,可以说是……道法自然嘛。”

    李昭成不由苦笑摇头,道:“明也好,暗也罢,贪便是贪了,盘剥百姓膏血,用度无算。在江南我管不了他,但往后再敢伸手,唯有绳之以法。”

    孙德彧与江荻纷纷笑起来。

    “廉访使还未上任,已有好大的官威。”

    李昭成表情凝重了些,道:“我看接下来我们在公务上还有许多交集,事先说好,私是私,公是公。”

    “能有什么交集?”

    江荻笑道:“你个小道士便是个贪财的,这次关中修渠,打通大小龙山的火药便是由你督造,若让我审出账目有误,一定报给廉访使,拿你下狱。”

    “不错,这位格物院院长也须我们廉访司着重关注。

    “……”

    这小院里说说笑笑,李昭成却没发现他的两房妻子已将他时不时偷偷下厨招待朋友之事报给李墉知晓。

    李墉站在窗边听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走开,没说什么。

    如今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些,长子喜欢做菜,偶尔做做也不打紧了,偌大的川陕不至于容不下这点爱好。

第851章 不团圆

    秦王府。

    李瑕却还是在傍晚时收到了奚季虎关于关中水利的初步规划。

    “明日便是中秋,先生这是知我心急啊。”

    “确知王上心急。大战之后,勋功授田已完成,明年关中的耕地增加三倍不止;而长安城人口愈多,用水亦成当务之急,可以说关中水利刻不容缓。”

    李瑕颌首不已,道:“是啊,纸钞发行、关中水利。今年我们大部分措施都是围绕这两件事。新设的衙门、新任命的官员,必要时得能够像拳头一样攥紧才好。”

    “是,王上基业草创,今各官署设立,正是合力做事之时。”

    “这封折子我还须仔细琢磨才能看懂,正好明日休沐,后日再议如何?”

    “是。”

    李瑕亲自送了奚季虎,又回到大堂上拿了李冶的折子,将两本厚厚的折子带着,这才转回后宅。

    回到后宅,高明月一见他手里的文书便知他明日要看,一边给他换着衣服,一边道:“十六岁随你往开封,未见有哪一日你曾闲下来过。”

    “近日毕竟不似以前那般忙了,看看公文也不累,中秋还是能过的。”

    李瑕想到这已是高明月相伴的第八个年头了,不由握着她的手。

    夫妻二人抱了一会,他问道:“若有哪日空闲,陪你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在家中歇着也很好。”

    “那若天下太平,无所事事,想过怎样的日子?”

    “怎样都好啊,你能多陪我们就很好。”

    “一定要说一个呢?”

    “嗯……那就,想你能再带我在临安街头逛逛,买买东西,上次去就只顾着打打杀杀了,其实很想多看看的,好多东西都是我在大理没见过。”

    “原来你当时很想逛逛街,怎么不说?”

    “那时和你还没有很熟嘛……嗯,可不止是我,安安和年儿说想到开封老家看一次,不过天下最繁华之处还是临安,巧儿也说想再去丰乐楼吃饭,文静没去过,也想去看看江南风韵。不过我们都知道繁华再好,若不是官人这样艰难地守着,转眼也就成空了,就是说着玩而已。官人呢?要是有闲暇想去哪里?”

    “怎样都差不多。”李瑕想了想,道,“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到江南去住上几年。”

    “能去玩一玩就很好,半个月也许就腻了,长安在官人治下,以后能更繁华。”

    确实也就是夫妻俩说着玩的,高明月其实忙得厉害,也就是陪李瑕聊天才说些烟雨江南的诗情画意,一转头便要处理许多礼单。

    李瑕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觉得秦王府不收礼也很好,但人情往来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必不可少的。

    在李瑕已自立,却又未完全脱离宋廷之时,许多官眷们的态度便十分重要。

    比如,前两天陆秀夫刚把妻小从利州接来,陆夫人才到长安第一桩事就是拜会秦王妃,哭诉陆秀夫在利州不让她与别的官眷来往。

    这一哭,表示的便是陆夫人的立场,只要李瑕势大,她是能劝她丈夫归顺的。

    但她才不会听李瑕说秦王府不收礼的理由,高明月若不与她礼尚往来,她马上便会觉得秦王府不亲近。

    因此吃过饭,李瑕便坐在那看高明月打点这些事务。

    堂上,他的大儿子正拿着筷子到处乱刺,说是要学剑术,胡真也拿着一根筷子与他对打。

    “世子明年又要有弟弟妹妹,开不开心呀?”

    “那和我比武哟,呀哺呀哺……”

    二儿子实岁刚满一岁,正在张文静怀里,努力想向李瑕身上爬。

    “也不知爹收到信没有。”张文静低声道:“还真是一封也不给我们回。”

    她与李瑕已给张柔送了好几封家书,始终不见回信,临近中秋,难免有些不高兴。

    “不回反而才是好结果,证明他还在考虑,相反,若是形势不太好,他或许就是来信与我们恩断义绝,或信件落在别人手中,回信误导我们。”

    李瑕担心的反而不是张柔的态度,而是张十郎与他联络之事暴露,隔得远又是在敌境,这种事是最不可控的。

    “这次我派人北上,不仅是带信给你爹,也有联络山西世侯。”李瑕又道:“我们若能与保州接壤,张家才是真正有选择。但未必是打通河南,撬开山西也是一样的。”

    “山西世侯小而杂,只怕是很难一举拿下吧?一群州县官。”

    “先试着撬个缝也好。”

    张文静“嗯”了一声,倚到李瑕肩上,低声道:“其实我也没有在担心什么,只是逢年过节有一点点小情绪。”

    “我知道。”

    “生了孩子你还肯哄我,就很高兴。”

    张文静遂笑了笑。

    她如今多了几分不同的韵味,眼神里却依旧是少女时的灵动,倚着李瑕又道:“当年我看上你,爹还骂我,如今你已称王立国,总得气他一下才行,偏是没能看到他吹胡子瞪眼。”

    孩子终于是爬到了李瑕身上。

    李瑕逗着孩子,享受着这个难得宁静的中秋……

    ~~

    顺天路,保州。

    金国贞祐元年,蒙军攻陷保州,焚城,使保州沦为废墟。十四年后,张柔主持重建保州城。

    他重新划市井,定民居、建衙署、筑寺庙、造园林、筑城墙、疏浚护城河,使新建的保州城成为京师门户,谓为燕南一大都会。

    故而说,眼下之保州乃张家之保州。

    如今张柔已致仕,暂时回到保州老宅,于家中准备过中秋。

    八月十四日夜里。

    张家十二子张弘毅忽听奴仆禀报一句,有些讶然,但还是出门相迎。

    只见十余骑从北面奔来,为首骑士翻身下马,竟真是张弘略。

    “六哥?六哥竟真归家了?不是在京中宿卫吗?”

    “回来陪父亲过中秋,若非宗王不允我多休沐几日,前日便可到家。”张弘略把马鞭一丢,又问道:“父亲可歇下了?”

    “没有,傍晚时与二姐儿吵了一架,正生闷气呢,六哥回来得正好,陪他喝两杯。”张弘毅四下又看了看,问道:“九哥与十哥没回来?”

    “随陛下往开平了,没得空闲。”

    张弘略说着,打发了张弘毅,自去寻张柔。

    保定老家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不用人引路便知他父亲在何处喝酒。

    ……

    府院开阔,规格恢弘,后院育英亭中,张柔听得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六子过来。随手便推了一个杯子到石桌对面。

    “父亲。”

    “这时候跑回来,前程不要了?”

    张弘略便笑,道:“若还有前程,倒不至于因这点小事毁了。若无前程,做得再好也无用。孩儿给父亲斟酒。”

    “回来了也好。”张柔捧着酒杯,沉吟道:“前阵子,杨大渊死了,此事你如何看?”

    “孩儿骇然不已。”

    张弘略话到此处,脸上的笑意消融,浮起担忧与疲惫之色。

    “孩儿当时便在想,父亲主动致仕,或许便是为了避杨大渊之祸?”

    一句话,张柔深以为然,道:“出了那样一个女儿,我们与李瑕太近了,若再不小心些,杨大渊便是前车之鉴。”

    “当不至于。”

    “不至于吗?”

    张弘略点点头,语气坚定道:“我张家以孝治家,绝不至于沦落至与杨家同样下场。”

    他似乎什么都没说,但这“以孝治家”四字,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首先他认为杨大渊不是李瑕所杀,而是死于家中后辈之手,这才提“孝”字。

    其次既然是后辈,那为何动手?他亦能推测出来,无非是忽必烈“以新汰旧”罢了。

    若说张家被选中的继承人是张九郎,张弘略这“绝不至于”便是在表明对张弘范的信任。

    张柔闻言,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希望九郎不至于被逼到杨文安之地步吧。”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了。

    “是。”

    张弘略不敢多答,斟酒。

    “保州这个地方,四面环山啊,没有退路。”张柔接过儿子递的酒,缓缓道:“我听说太原郝天益回来了,想派人去开条山路,又怕太危险。你既回来了,帮为父想想……”

    “太原?”

    张弘略一惊,想了想,却是低声自语道:“若能做得隐匿,不失为一条好退路……”

第852章 家族利益

    三十年前灭金之战,张柔攻入开封,取走《金实录》及秘府图书、并保护城中诸多大儒名宿北归。

    这些人如今几乎都成了忽必烈的重臣。

    且不提王鄂、郝经、赵复这些名满天下的,随便举几个例子便是户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高夔、礼部尚书赵思文、尚书省令赵贽、翰林学士杨恕……

    半个中原的士卿,皆受过张柔恩惠。

    当年他是甘冒大罪保存北地文脉,但到如今,此举也成就了他的声望。

    因此虽其女儿已嫁于李瑕,虽其有子投奔李瑕,但只要张柔没明着叛乱,忽必烈都不能动他。

    原本是这么想的。

    原本,张柔觉得致仕了,忽必烈便不宜再追咎他,到此为止了。

    但杨大渊之死,却让他心里一个激灵。

    蒙古大汗、中原皇帝竟开始用这种暗杀的手段了……明面上不会对他这个功臣下手,暗地里呢?

    君臣之前的信任瞬间变得薄弱起来。

    倘若李瑕一联络,忽必烈就要逼张家子弟表明立场……这太让张柔不安了。

    他不是南边那些忠君之臣,也不像年轻一辈那么崇敬忽必烈,在成吉思汗时期他就是蒙古汉军首领之一,骨子里就觉得“若无我等中原世侯支持,拖雷一系能争得大汗之位吗?”

    他是地方豪强,一辈子讲究的就是拥兵自重、靠实力自保。

    当信任变得薄弱,有人第一反应是争取信任。地方豪强第一反应则是增强实力,保存退路。

    哪怕这会让信任更加薄弱。

    做最坏的打算,一旦忽必烈要对张家动手,怎么办?

    张柔的亲族势力全都在保州,不可能弃之而去,张家不是十几个人的张家,“张家”指的从来都是顺天路保州近十万军民。

    据保州城而守呢?

    那李瑕至少要保证能做到两点,一是有余力出兵河北,二是能够在保州城被攻破之前为保州解围。

    这是张家反戈最基本的两个前提条件,否则归附李瑕则等同于灭族。

    与张柔怎么想无关,与什么大义、眼光、利益,统统无关。李瑕做不到这两个条件,一切免谈。

    所以,张柔一直在关注李瑕是否能打通河南。

    直到郝天益回到太原,让他豁然开朗。

    “这女婿有些手段。不走河南,也可走山西。”

    山西与顺天路之间,仅隔着太行陉。

    李瑕既布局太原,张柔的不安也在催促他不要等,主动往太原去接触。

    先暗中布置一条人力物力可以流通的“通道”,局势会渐渐大不相同。

    今夜,张柔其实不是在问张弘略的意见。

    当父亲的想如何做,还不必要儿子同意。

    事实上,他已经派人去往太原了。他问,是在试探张弘略的态度。

    不得不说,忽必烈对世侯的打压,已经使得张家父子有所猜忌了。

    ……

    “自五郎失了亳州,与宋国的生意往来即断了,近来家中用度不足啊。这不,年底二姐儿出嫁,为父连像样的嫁妆都凑不出。”

    亭子里并无旁人,但张柔开口说话还是藏头露尾,言外之意太多了。

    若说张五郎丢了亳州,可张弘略击败夏贵之后,张家其实可重占亳州。

    之所以如今亳州又不在张家手上,是因张九郎把兵力领去攻关中,且大败了。于是忽必烈顺势行“迁转之策”,移畏兀儿将领阿里海牙镇亳州。

    张柔偏要说是五郎丢的亳州,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提张九郎了。

    五郎只是中人之姿,向来是挨骂的。但即便是中人之姿,当时做到那般地步,至少是为家族尽力了。

    问张柔心里对哪个儿子更不满些?怕还不好说。

    至于说二姐儿出嫁要嫁妆,可大姐儿出嫁时的嫁妆还没给。

    张弘略斟酌着,缓缓道:“但只怕生意不好做?”

    “是不好做。”张柔有些懒散地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你思咏叔卖些笔墨纸砚湖口,可他那易水砚往北卖不动啊,北边有几个写字画画的,那如何养家?太原那边倒是有几家商贾肯收他的货,类似这般的难处多了,数万张嘴要吃饭。不做生意如何能行?”

    张弘略颔首,愈清楚他父亲的意思,问道:“派谁去呢?”

    “到这时候才发现,幕府里诸位先生,俱被陛下征召到朝堂上为国效劳了啊。”张柔瞥了一眼儿子,对他还是放心的,这才道:“只好让你舅舅往山西走一趟,他前日已出发了……”

    ~~

    抛开小妾不谈,张柔这辈子有四个妻氏,其实出身最好的是靖氏与毛氏。

    靖氏乃河北九公之一的靖安民之女,毛氏则为河北名士毛朋伯之女。

    毛朋伯曾任潞州录事,蒙军攻来时义不受辱,自杀殉国。值得一提的是,毛朋伯有位族兄毛端卿,其女乃是元好问的续弦妻子。

    换言之,张柔与元好问算得上是连襟。

    毛居节便是毛朋伯之子,他唤张柔、元好问都是称一声“姐夫”。

    当郝经、赵复等等顺天张家的幕僚都被忽必烈征召之后,毛居节已经是张柔幕府最重要的计议官。

    他材干强敏,当年保州城的营建正是出自他之手。

    毛朋伯面对蒙军,义不受辱、触墙自尽,元好问则不仕蒙古,这两人其实还是影响到了毛居节的立场。

    他效忠的是张家,虽说也算是为蒙古做事,但在蒙古立国不可阻挡的情况下,并没有别的选择。

    可当李瑕起势,当张文静、张弘道、杨果、元严、李冶等亲朋故旧皆已投奔李瑕,毛居节便有了倾向。

    张柔只能派他到太原,且也信得过他。

    ……

    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毛居节策马而行两日到了太原以北的菁蒿嘴镇,歇了一夜,在八月十五中秋节,才从驿馆出发往太原。

    隔着太行山,山西地貌与河北大不相同,这曲阳县境内六山一水三分田,山高谷深,河谷纵横。

    菁蒿嘴镇位于县南,是晋商往北商贸的通衢之地。

    毛居节跨坐在马上,任由护卫牵马缓行,一路观察着地势,眼神中带着思量之色。

    他年逾五旬,精神却很好。

    “先生,我们不如赶一赶路,今夜到太原城过节吧?”牵马的护卫问道。

    “不急,路途已不远,午间必是能到的。”

    “是、是。”

    过了一会,毛居节问道:“白茂,中秋佳节你随我漂泊在外,心里可有抱怨?”

    “哪能有抱怨啊?主家养小人这么多年,小人却没出过什么力,难得能随先生办趟事,欢喜还来不及。”

    “再与老夫说说秦王李瑕当年之事吧。”

    “是。小人这些年总是说这事,先是与五郎说,之后又到保州与大帅,与各位郎君、先生们说,可着这故事挣些米禄哩。”

    路途还长,毛居节也不急着听那些听过的事,问道:“李瑕如今已是一方诸侯,你可后悔当年没跟着他?”

    “不后悔。”白茂毫不犹豫摇了摇头,道:“主家待小人好,把小人娘亲接来保州照顾,又给小人讨了婆娘,娃儿还能随先生识字,大恩大德,小人哪还有一点后悔的?”

    “可你当年若跟着李瑕,如今也许已有一份前途。”

    “嗬,旁人不晓得,小人却最清楚不过。那位啊,是个刀尖上拿命换前途的主,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小人就这点小偷小摸的技艺,要是跟着他,就算没埋在往开封的路上,也一定死在川蜀或汉中,尸体都不知烂成哪样哩……”

    白茂不是为了讨好毛居节才这般说。

    他很清楚自己有多大能耐,遇到敌人提刀冲上来,他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实在不可能跟着李瑕闯出名堂。

    哪比得上被张家养着却不用卖命?

    毛居节俯下身,低声问道:“可若是到最后,连张家都迫不得已只好投了李瑕,你也不后悔?”

    “小人可不傻,大帅之所以遣小人随先生来,便是因那日大帅问我李瑕之事,我说‘张家才是最聪明的,管谁取了天下,平平安安坐镇保州才叫好’。”

    毛居节不由朗笑,赞赏道:“你虽出身市井,但看得透彻啊。”

    “小人就是胆小,求个安稳。”

    “如此说来,你是个能信得过的?”

    “是,先生但凡有吩咐,小人一定做到。”

    “……”

    这边还在缓缓赶路,忽听得身后马蹄阵阵,毛居节转身望去,只见是一队数十人的骑兵,连忙带着人避在一旁。

    他不怕遇到蒙军。

    张柔如今还是数一数二的世侯,中原就没几个人敢明着与他为难。且毛居节这次往太原,怎么查也都只是把生意铺过来而已,不可能留下任何叛乱的证据。

    待身后那队骑兵愈发近了,未亮出旗号,但看士卒相貌也是汉军。

    毛居节肯避让,那是他为人低调,且出门在外不愿与人为难,否则他亮出身份,只怕还要对方避让他。

    但今日事情却有些凑巧。

    一名将领策马从毛居节身前驰过,忽然拉住缰绳,勒马回来,带着惊讶之意呼唤了一声。

    “五舅?”

    毛居节抬头看去,见到来人,不由大为惊讶。

    他脸上泛起笑意,心中却暗道不好……

第853章 生意

    太原郝氏的先祖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帝乙即位时,将儿子子期封于太原郝乡,称郝氏。

    与李氏一样,郝氏也有许多郡望堂号,比较出名的便是晒书堂,晋时每年七月各家会把衣服拿去晒,郝隆则脱了衣服晒肚皮,旁人问他做什么,答曰:“我晒书,书在肚里。”

    郝和尚拔都是否出自郝氏晒书堂已不可考,他幼时就被蒙人掳走,哪知自己的家谱?但他却是如郝隆一样的直率、多智。

    若看“郝和尚拔都”这个名字以及其人的战绩,很容易误以为他是个大字不识的莽夫,但其实他头脑聪慧,从小在蒙营学会了辽、金、蒙古、汉等语言,以能言善辩著称,曾作为使节出使宋国。

    因此,郝家的几个儿子,其实都文武双全,甚至比起武人他们更像是文人。

    如郝家幼子郝天挺,虽是忽必烈的宿卫,但自幼师从于元好问,如今已改以文学之事随侍皇子真金。

    再如郝家三子郝天举,平素治理太原,多注重于租税、盐课之事。

    郝天益回到太原,听说郝仲威在韩城一战中身死,心里就有些不安。

    当时,他才回到家中坐下,即向郝天举表达了忧虑。

    “诸兄弟中,能领兵的唯我与二弟,今二弟战死,我战败被俘。若陛下以此为由移郝家兵权,三弟以为如何是好?”

    片刻的沉默之后,郝天举缓缓答道:“大哥不幸言中了,陛下将任命我为燕京路总管兼府尹。”

    “府尹?”郝天益惊了,“这是什么?文官?”

    “顾名思义。”郝天举答道,文质彬彬的模样。

    “文官?”

    郝天益环顾着还在太原的四个弟弟,正色道:“父亲幼遭磨难,百战而任五路万户,佩金虎符,世袭兵权。你们就这般轻易被任调为文官?”

    “大哥,三哥若任燕京路总管,亦为显赫要职。我们也并非文官,将任奥鲁官……”

    “不懂就闭嘴!”郝天益喝道,“再显赫的官,兵权地盘不能世袭,比得上别的世侯吗?”

    “那能怎么办?二哥兵败战死,大哥你被俘,兵马皆被别的将领接手。”

    “大哥当时便不该那般卖命,你看别家有多少损失……”

    郝天益听着这些抱怨,想了好一会,忽喝道:“我还是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

    “大哥,今陛下已行转迁之政……”

    “可我回来了!”

    ~~

    所有人都没想到郝天益还会回来。

    忽必烈原本都准备再转迁新的太原总管,赫家兄弟也准备往各地担任显赫高官。

    偏偏李瑕就是把他放回来了,似乎众人都懵了一下,关于太原路的所有任命被暂停下来,五月中旬,忽必烈下诏褒奖郝天益,至于其它的事却都没说。

    像是默认他继续任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又像是在观察他是否还忠心。

    郝天益整个人都低沉下来,他知道眼下的处境很微妙。

    摆在前面的路有两条,一是挟兵自重,看能否逼得忽必烈继续承认他这个世侯;二是主动上表放弃兵权,请求转迁。

    无数双眼睛看着,都在等他做一个选择。

    郝天益却只是上了许多封折子解释被俘的前因后果,直言这一切都是李瑕的离间计,希望他的陛下能够再次相信他的忠心。

    他一边忙着郝仲威的丧事,一边等着新的诏谕。

    终于,八月十五,有仆役禀报道:“大帅,有客求见。”

    “是燕京有消息来了?”

    “不是。来人只递了这个,说是来给大帅送中秋礼的。”

    郝天益接过那拜贴一看,脸色便难看起来。

    “让他走!我不见……不,让他进来,领他到我书房相见,路上莫让人瞧见了。”

    ~~

    太原总管府占地宽广,规格恢弘,比长安秦王府气派得多。

    因为当年廉希宪坐镇京兆府时,就没想过要世代相传、并将府衙扩修得金碧辉煌。

    而若是修好了府邸、准备世代相传,人却又要被调走,想必是很不情愿。

    王荛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走过亭台楼阁,嘴角已挂着些幸灾乐祸之意。

    自他父亲遭到背叛并被处以极刑,这中原所有襄助忽必烈者皆他之敌,他便要冷眼看这些人统统完蛋。

    果然,迈进郝天益的书房,看到的便是一张惊虑交加的脸。

    郝天益不是没城府,但已忧急到了掩饰不住的地步。

    王荛讥笑之意更浓,道:“特来为郝兄贺中秋,值此良辰佳节,郝兄也不请我喝一杯?”

    两人是相识的,当年王荛为李璮四处联络,便见过郝天益,相处得并不算愉快。

    “你怎来的?”

    郝天益看着王荛,心道这张大嘴招摇过市,也不知被多少人认出了,实在让人头疼。

    他是真不愿见王荛。

    如今正是他争取忽必烈信任的关键之际,最怕与李瑕接触且被人发现。

    偏偏王荛已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太原,若是不见,王荛必故意宣扬、诬陷郝家通敌。

    郝天益有心除掉王荛,但又怕打草惊蛇,反而将事情闹大。

    也只有先见了面,听听他说什么,了解清楚他带了多少人来再设法杀之,献其头颅至开平,以示忠心。

    “我怎来的?我能到太原,自有我的手段。”王荛道:“但你若敢动我,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连整个郝家都会人头落地,你可信?”

    郝天益叹道:“令尊已人头落地,你何苦犹不知悔改?”

    他愈觉王荛惹人生厌。

    “嘴硬没用,有胆子杀我试试,我尸体摆在这,自有人咬定你与我联络。”

    王荛说罢,等了一会,见郝天益没动手,轻笑一声,又道:“你若配合,我保证无人知晓此事,你自平平安安当你的太原路总管。”

    “我岂会信你?”

    “败军之将,王上若要杀你,在延安便杀了。”

    “士可杀,不可辱。”

    “败者自辱。”王荛悠然踱步上前,“我身入险地并非来侮辱你,没这份闲心。我来,乃与你谈生意……”

    “别过来!”

    “怕了?我还能杀你不成?”王荛兀自走到郝天益桌前,目光一瞥,“哦?‘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郝兄这是自比李陵啊?何必侮辱前人。”

    “王牧樵,你嘴太贱了,别逼我杀你。”

    “你也别逼逼叨叨,我只问你,想不想稳坐这太原路总管之位?”

    “你还能帮我不成?”

    “不然呢?王上放你回来,让你当个废物不成?”

    郝天益猛一抬手,已拿匕首架在王荛颈上。

    “说你的提议,若我不满意,杀你又如何。”

    “我可以让阿合马帮你说话……”

    “谁?”

    “阿合马,蒙古中书行省左右部、兼山西都转运使。”王荛讥笑道:“你不认得他?”

    “他怎可能听你的?”

    “说了,我来是谈生意的。王上想要山西的煤、钧州的铁,阿合马则想要黄金白银,我与他的关系,比你近得多。否则我如何顺利行路到太原?”

    郝天益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匕首,脸色阴晴不定。

    这事情简直是太荒唐了。

    他忠心耿耿,却屡受猜忌,到头来却还要敌国间谍联络朝中奸臣来保他吗?

    思及至此,郝天益心中大恸,又看向了案上他近来在抄录的《答苏武书》,那是汉时李陵所书,其中有些字句,恰是以血泪诉说今日这等可笑之事。

    ——“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

    阿合马这等贪佞之类……

    “怎说?”王荛又睥睨了郝天益一眼,道:“答应与否,给句话便是。”

    “你们要我做什么?”

    “做什么?做生意。北面的皮草、马匹、药材、煤炭,尽可运往关中换南边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

    “之后呢?”

    王荛又道:“能让阿合马挣到钱财,你方有留镇太原路的处用。再拿些钱财打点蒙古王亲公主,有何解决不了的难题?难道天下高官厚?都是靠立功得来的吗?你到底有无脑子?”

    他骂得颇不客气,郝天益竟是默默受了,踱了几步,掀窗往外瞧了一眼。

    “但,太原往南,并非我的地盘。”

    “呵,我能来,便是打通了商路。”王荛道:“这般说吧,解州仪家仅去年运煤一项即获利白银三千两,今年仗打完了,迫不及待想开始走私。”

    “安知你不是骗我?”

    “信不信由你。打点、征兵、修城、争民心,样样需钱,当世侯没实力便是任主人棒打的狗,是要摇尾巴求骨头,还是争些骨气,你选。”

    “……”

    郝天益其实很清楚,李瑕并不是为了走私才派王荛来,为的是拉拢世侯。

    这是在用利益掘蒙古国的根。

    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点了点头,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

    王荛很明显地“啧”了一声,鄙夷之色愈浓。

    从助李璮拉拢盟友开始就是这样,中州豪杰似乎已在蒙金之战那些年里死光了,尽剩些优柔寡断之辈。

    “不是我优柔寡断。”郝天益道,“我需要与兄弟们商议,并控制太原……”

    王荛轻呵一声,与郝天益约定了两日后再见,又警告他休派人跟踪,之后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月饼叼着,洒然往外走。

    出了总管府,他很快便消失在街头巷陌之中。

    ……

    与此同时,在太原北城门,有骑士正在进城。

    一道金虎符在城门前亮了出来,守城的兵士大惊,连忙放行。

    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

    一路到达总管府门前,为首的两名英挺青年驱马上前,其中一人昂然道:“去告诉大哥,郝七郎领圣谕归来……”

第854章 兄弟

    王荛走后,郝天益吩咐下去,请几个兄弟到堂上议事。

    他收起自己誊抄的那份《答苏武书》,目光看向那句“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深以为然。

    到了堂上,几个兄弟们各自落座,郝天益正准备开口,话到嗓子眼,却是滞了一下,咽回去重新斟酌。

    以往在大蒙古国说话是毫不讲究的,郝氏兄弟商议“要不要跟着李璮造反”这件事时尚且都是当众讨论。

    可到了今日,郝天益有一瞬间竟连想做点走私生意都不敢明说了。

    “大哥,你有何事要说?”郝天举问道。

    郝天益反应过来,道:“伐关中之战,我不慎被俘,经历艰险才逃回来。本以为陛下会重惩于我,如今归来已有数月,陛下唯予我以勉励,正是君恩深重……”

    郝家几个兄弟面面相觑,不明白长兄在家里打什么官腔。

    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

    冠冕堂皇的话说了好一会,郝天益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又道:“陛下恩泽深厚,我至今犹任太原路总管,正该练兵筑城、秣马厉兵,准备为陛下再讨李瑕……”

    “钱粮从何而来?”

    郝天益胸有成竹,道:“自是开矿、卖马,通商贸……”

    话到此处,门外有动静传来,堂上诸人停下商议,便见门子过来禀报道:“大帅,七郎回来了。”

    不多时,年少雍容的郝天挺迈步而来。

    败师被俘归来的郝天益遂气势一弱。

    ……

    若说忽必烈好用年轻人,指的并非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比如安童十三岁任怯薛长,今年才十五岁。

    郝天挺今年只有十六岁。

    他是郝和尚拔都的幼子,且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郝天挺五岁那年,元好问在家乡隐居。当时郝和尚拔都已病重,犹特意携幼子到忻州,寄在元好问门下拜师从学。

    六年前元好问逝世,郝天挺回到太原,之后作为质子被送到燕京受忽必烈召见。忽必烈对他的仪容举止、才华志气很满意,让他去陪伴嫡长子真金。

    此时郝天挺进了大堂,马上团团行礼,满脸都是欣喜。

    “大哥,诸位兄长,多年未见了。”

    他昂扬、朝气蓬勃,与皇长子真金的多年陪伴,竟让他已隐隐有了一种储相的气度。

    “七弟怎回来了?”

    堂中众兄弟纷纷热切相迎。

    “陛下优容,特许我回来与兄长们团聚。”

    “好好好,你还未见过几个侄儿吧?速将儿郎们带来见过七叔……”

    佳节团圆的美满气氛中,唯有郝天益显得有些阴沉。

    他作为长兄的风头与威严已全被幼弟抢走了。

    目光一转,看到了随郝天挺入堂而来的张弘范,郝天益不由一个激灵,连脸色的变化都没掩饰住。

    “仲畴怎来太原了?”

    张弘范笑容和煦,答道:“奉命公干,正好与七郎同行。”

    郝天益底气已虚,连忙招待。

    他脸色虽还含着笑意,心里却暗自嘀咕。

    王荛这祸害,每每搅弄是非,莫又将李璮、王文统之祸惹到太原来……

    ~~

    王荛已进了一处官邸。

    这里是军情司在太原城中布置的一个据点,收买了一个达鲁花赤的护卫,以蒙人名义置办的。

    大蒙古国占下中原的三十年来,治理得实在是太过松散了。

    管理军民就像放牧一样。

    此时王荛走进大堂,觉得此处就像自己家一样。

    “今日中秋,我方才在城内晋阳酒楼买了好酒好菜,请兄弟们用。”

    “先生,我们毕竟是在敌境,还是小心些好。”

    说话的是林子布在太原的眼线,也姓王,名叫王成业。

    王成业自称是太原王氏之后,祖上也是名门望族,其实穷得揭不开锅,因此到关中从军,随刘黑马在渭水一战中被俘,归降后被林子挑选为细作,今已潜回太原两年。

    相比于王荛的放肆,王成业显得沉稳得多,很担心因为长安派了这样招摇的人物来,把这个他好不容易设下的据点暴露了。

    “不必忧虑,将酒菜摆上。”

    王荛则是从容洒脱,安抚众人坐下。

    “出门做事,像你这般一天到晚忧这忧那,反而容易漏馅。须将此处当作自家宅院,才不至于让人看出端倪……这晋阳楼的月饼不如我在郝府拿的那块,早知多拿几块给你们。”

    王成业是林子亲自培养的细作,被王荛这般一教,一时无话可说。

    但他终究是谨慎惯了,没过多久又问道:“燕京派人来了,方才有数十骑入城,俱是精兵。先生要小心。”

    王荛正在剥螃蟹,动作文雅,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我知道,来的是张九与郝七这两条乖狗。”

    “先生认为他们不足为惧?”

    “不。”王荛虽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道:“世侯子弟中,他们是最出色的那几个。”

    当年王文统定立国制,王荛作为宰相之子在燕京也没压张弘范与郝天挺的风头。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慌不忙地拿起小圆锤对着蟹壳轻敲。

    “但无妨,张弘范来得正好,正可吓得郝天益答应我的要求。这便叫……借力打力。”

    ~~

    夜幕降下,郝府中秋宴到一半,张弘范起身。

    “多谢郝兄款待,路途疲乏,我先去歇了。”

    郝天益还待再客气两句。

    郝天挺已起身,笑道:“我送仲畴兄。”

    “请。”

    郝天挺遂引着张弘范,以及毛居节等人往客院行去。

    待进了张弘范所住的客房,郝天挺看着毛居节往另一间客房而去了,方才道:“仲畴兄的五舅来太原做什么?”

    “家里有人是烧瓷的,五舅出面来谈桩生意。”

    “仲畴兄没说实话。”郝天挺笑道:“岂是烧瓷这般简单?定窑瓷器享名已久,值得毛先生亲自来谈,这是大生意啊。”

    张弘范摆摆手,随口叹道:“没落了,定窑没落了。”

    郝天挺叹息了一声,脸上笑意消逝,道:“我查了,大哥竟真与李瑕的使者有所接触,就在今日,才刚见了一人。”

    “这么快便查到了?”

    “三哥身边一个亲随看到了,说是,来人趾高气昂仿佛公鸡,偏生得一张大嘴似要吃人。”

    “王荛?”张弘范大奇,“怎会是他?”

    “有何不妥?”

    “太招摇了,中原认得王荛的人太多,李瑕怎会派他前来?”

    郝天挺笑了笑,道:“也就是他,一过黄河便能引得各家齐注目山西,不是吗?”

    “查一查吧,看他在城中何处活动……”

    ~~

    郝天挺再回到主院,执酒敬了郝天益一杯,道:“我想与几位兄长好好聊聊。”

    “好。”

    宴席被撤下,家眷们亦退了下去。

    对于郝家几个兄弟们而言,今日最关心的还是郝天挺带回来的圣谕。中秋佳节,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把心思放在团圆宴上。

    嘱咐手下来守卫,郝天挺踱了几步,先开了口。

    “大哥今日见了李瑕派来的人,是吗?”

    “你……”

    “大哥莫虑,都是自家兄弟,我回来是来帮大哥的。”郝天挺问道:“李瑕想让大哥做什么?”

    郝天益还未回答,郝天举已道:“李瑕让大哥与他通商,再叫大哥拥兵自重。你回来之前我们正在商议此事。”

    “拥兵自重?李瑕怕是想害郝家。”

    郝天挺这句话并未说全,若还有半句,或该是“李瑕放大哥回来害郝家”。

    几个兄弟立即你一言、我一语,表明了立场。

    “通商?李瑕毫无信用,拉拢杨大渊不成,便行暗杀,安可信他?”

    “好在七郎回府了,劝劝大哥吧,与李瑕暗中联络简直与虎谋皮。”

    郝天益道:“我与你们说过,杨大渊并非李瑕所杀,当时我……”

    “看,大哥糊涂了。”

    “当时我亲眼所见。”郝天益道:“杨大渊……”

    “大哥,别说了。”郝天举道,“我们知道你想联络李瑕、拥兵自重。可李璮的后果你也看到了,前车之鉴啊。”

    “大哥不至于学李璮。”郝天挺道:“想必只是还想维持原本的样子?”

    “是。”郝天益道:“我只想保全父亲留下的基业。”

    这句话没错,本以为诸兄弟会全力支持。

    但没想到,郝天挺却摇了摇头,叹道:“陛下优容大哥,大哥便更该知道分寸才是。不如请大哥上表,自请军民分治,如何?”

    “军民分治?”郝天益稳住心神,道:“七郎你在说什么?”

    “中原已行汉法。”郝天挺道:“中统元年五月,陛下设十路宣抚司,大哥以为何意?”

    “何意?意在监视诸万户!”

    “不错,当时陛下虽无废世侯置守之计划,却已有压制世侯之意。”郝天挺道:“平定李璮之乱,严忠济有功,却以‘裘马相尚,宴饮无度’为由,由严忠范代之。”

    郝天益咽了咽口水。

    郝天挺走到堂中,看向他的兄长们,继续说起来。

    “军民分治,政官、军官不相统摄;罢诸侯世袭,行迁转法;易将,使将不专兵;选怯薛监视汉军万户……我今日自开平来,不妨明明白白告诉兄长们,陛下已开始收世侯之权。”

    除了郝天益脸色难看,众人却并不意外。

    “但这是坏事吗?”郝天挺道:“父辈于兵戈之间为国扩土,不就是要我辈牧守天下?由乱入治,兄长们俱为国之重臣,陛下岂有薄了封赏?”

    一番话,堂上众人纷纷点头不已。

    郝天挺又道:“我来,给兄长们带了好消息。半个月后,陛下便要召告天下,改国号,建大元……追赠父亲太保、仪同三司、冀国公,赐谥号‘忠定’。”

    “陛下真是恩泽深厚。”

    “还有诏谕给到三哥,请三哥中秋过后即往开平承旨,任燕京路总管……不,不是燕京,是大都路总管兼府尹,三哥将成为大元首任京兆尹。”

    “大都?”

    “不错,陛下改国号之后,将改开平为上都,定燕京为大都。”

    话音未落,郝天举大喜。

    “臣谢陛下隆恩!”

    “……”

    堂上嗡嗡嗡一片,郝天益却觉什么也听不清。

    直到郝天挺又唤了两遍。

    “大哥,你自上表请求军民分治,往后只管民政,不再统摄兵事,从此安安心心继续任太原总管,可好?”

    郝天益想拒绝。

    他与郝天举、郝天挺不同,他被李瑕俘虏过,注定得不到信任。

    只有实力才能让他安心。

    但想开口与几个弟弟解释的一瞬间,他却觉背上一片寒凉。

    环顾大堂,他忽然发现,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几个弟弟的所思所想,与他完全不同。

    他想要保全住父亲留下的世侯之位,那是因为这位置终究是他的,往后传下去在这太原路当土皇帝的还是他的儿子。

    愤声厉吼地骂当文官不好,可于他几个弟弟们而言,当文官却太好了。

    比郝仲威战死沙场的结果要好,也好过在家中辅佐长房。

    燕京府尹比不了他郝天益的世袭万户,但对郝天举来说确实是高官显要。

    至少,郝天益没办法给出这样的官职。

    他们当然坚信杨大渊就是李瑕杀的,并非他们傻,而是利益如此。

    以前,大蒙古国在不停地向外扩张,将门子弟只要立下军功,根本不愁封赏。

    戛然而止了,当蒙哥大汗身死于钓鱼城,反过来是李瑕在侵噬大蒙古国的疆域。

    当时所有人都没意识到,以为这只是暂时的,以为卷土重来就好。

    韩城一战,黄河水轰然袭卷而来,也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众人脸上。

    一旦扩张停止,还拿哪什么封赏?

    世侯子弟该与谁去争?

    只能来瓜分他这样原有的、犯了错的得利者……

第855章 甜枣

    长安。

    秦王府这个中秋很热闹,不仅是李墉、李昭成携家带口地到府上来,还有韩承绪一家也带着元严一起来过了中秋。

    李瑕平时虽忙,性格也有些疏离,但心底其实很享受这种与家人相处的时光。

    但等到家宴结束,亲戚离开。妻妾们闹着要赏月时,他却还有几封公文没看完。

    只好在月下支了张桌子,点上火烛,继续挑灯夜读。

    这等辛勤务事的模样却惹得张文静揶揄了两句。

    “良辰美景,可惜秦王殿下还要埋首案牍。”

    “可怜我就快来帮我看看这个吧,竟还有好些字不认得。”

    “哼,才不帮你。”

    话虽这般说,张文静还是笑意盈盈地在李瑕旁边坐下,看了一眼正在忙着打点家事的高明月几人,附在他耳边小声问道:“你下午去了何处啊?”

    香气在鼻间萦绕,那话里却分明带着些审问的意味。

    李瑕很淡定,道:“见了个朋友。”

    “怎么不请回家来?”

    “身份不方便。”

    “哦?”张文静眨了眨眼。

    “身份隐密,不太好说。”

    李瑕并不多作解释,趁旁人没注意,亲了张文静一下,这话题便这般过去。

    张文静遂帮忙看起公文来。

    她其实有觉得秦王府中妾室太少,毕竟从小长在高门大户,所接触的各家都是妻妾如云,她也打算让李瑕纳更多妾室。

    但另一方面,知他去见了外室,她免不了又有些小小的吃味。

    总之这般问上两句,勉强也算是敲打过他了。

    稳固了作为侧王妃的威严。

    李瑕转过头,道:“这两封折子行文实在过于晦涩,且涉及长安水利。我准备明日议事便作出要求,往后这种文书该有个图表才行。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太妥当。”张文静低声道:“看得出这位先生精通水利,但显然对北方地理不是很熟悉。”

    “嗯,他刚来不久。你怎看出来的?”

    “南北治水是不同的嘛。”

    张文静是真懂营建以及水利之事,提笔便将几处地方圈出来,又道:“看这里……堤坝的工期便不准确,因南北汛期不一样,所谓上七下八,明年七月前此堤若不完工,是漫田的……”

    又商议了一会,李瑕不由夸了张文静几句,惹得她有些得意。

    “厉害吧?当年父亲重建保州城,建得就很好,遗山先生还作了一篇《顺天府营建记》,洋洋洒洒两千言都是夸他呢。其实父亲不仅是打仗厉害,还精于营建,哦,五舅也是。要是他们都能帮你就好了。”

    其实平时还好,今日正赶到中秋,又看着巧儿一家团圆,张文静难免有些想家。

    李瑕知道这些,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张文静贴着李瑕的脸,不由笑了笑,抬起手来,漂亮的手指在李瑕下巴上轻轻划着,道:“等到你要扩建长安城的时候,也许能让父亲帮你营建吧?”

    “来得及,要有钱粮筑城还得等上几年。”李瑕道,“以后也未必定都长安吧。”

    “那希望以后父亲能为你主持修筑一个恢弘的大都城……”

    李瑕拥着张文静,轻轻拍着她的手。

    他却知她这个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以张柔的年岁,以眼下的形势,怎么看都是等不到那天。

    ~~

    中秋月圆。

    保州张家,一场家宴结束之后,张柔与张弘略对坐饮酒,才刚刚谈起京中形势。

    昨夜到现在,父子谈得更多的一直是想往西南扩张的生意,于北面之事反而不太关心。

    想必提起来,无非又是忽必烈收世侯之权的各种手段,张柔不太爱听。

    “大都?”

    “是,陛下同意改燕京为大都。毕竟要统治中原,燕京的位置更为适合。”

    “打一大棒给一颗甜枣,诸公们该会很高兴。”

    “若没有李瑕,想必陛下集权于中枢之事会更加顺利,或许这颗甜枣不会这么快便给。”

    张柔叹息,喃喃道:“想了一辈子恢复汉制,彼时却未想过恢复汉制第一桩,便是夺世侯之权。”

    张弘略道:“孩儿说句心里话……虽然如此,大元依旧是比历代都宽待臣下。依陛下的做法,哪怕军民分管,允许大量的官僚世家存在,依旧是其它君王不可能承诺的。”

    “为父明白。陛下当然还是宽厚的,收世侯之权对于不少世侯子弟而言比原来更为有利了。唯有些……不受信任之人,会很危险。”

    “请父亲放心。”

    张柔摆了摆手,懒得再谈这些,问了一桩他感兴趣之事。

    “燕京残破,水源不足,怕是不宜为都城吧?”

    “是,孩儿离开开平时,听说陛下已命聪书记开始规划,将召回郭氏兄弟北归负责水利规划。”

    “想起了当年营建保州城之时啊。”张柔闭上眼,缓缓拍着膝盖,道:“当年说‘誓不滥杀’是真心的,一生戎马,反倒觉得在废墟里建起新城更有趣些……”

    ~~

    “陛下改国号之后,将加任父亲判行工部事,主持大都的城建。”

    太原郝家别院中,张弘范正与毛居节对坐而谈,又道:“六哥也会加任为筑宫城总管,辅佐父亲。”

    “为何?”毛居节下意识便问了一句,之后改口问道:“这是何意?”

    张弘范道:“父亲擅于营建之事,也喜欢做这些,五舅你也一样。不是吗?”

    毛居节抚着长须,淡淡道:“哪有甚喜欢做这些,不过是当年得操这份心而已。”

    “那就请五舅回保州,告诉父亲、六哥,别再与李瑕联络了。安心到大都主持筑城事宜,可好?”

    “九郎在说什么?”

    “陛下既往不咎了。”张弘范闭上眼,缓缓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毛居节笑了笑,道:“我竟听不懂九郎所言。”

    “我知道五舅此来太原是为了何事,这般说吧,王荛就在太原,我很快便会拿下他。”

    毛居节脸色有些僵住,但还在掩饰神色。

    张弘范则继续道:“郝天益确是李瑕放回来的不假。但我之所以来,便是为了制住他。我只领了不到一百怯薛。足矣,因为郝家已不受郝天益掌控了。”

    “呵呵,我哪管郝家如何。”

    “总之,父亲想通过山西与李瑕联络,我已拦下了。”张弘范自说自话,喃喃道:“你们可能会骂我……自幼你们便教我凡事先保张家之利益,然而国事至此,大元初立,将一统天下重建盛世,一家一姓之利不可与国家之利相悖。”

    毛居节不再否认。既然张弘范已全都知道了,再装聋作哑也无意义。

    “九郎就没想过,陛下将姐夫召至大都,或会害了姐夫?”

    “不会。”张弘范道:“首先,五舅你要明白,想害父亲的人是李瑕。他拐走大姐儿,一直在试图离间父亲与陛下。而陛下已做到了足够的宽仁,五舅你好好想想,历代君王,有几人能容忍重臣嫁女于敌?更不用说张五郎也投了敌。”

    毛居节不知如何回答。

    张弘范又道:“陛下也不会害父亲,因为我还在。”

    “韩城一败,陛下就信任你吗?”

    “我已得到了陛下的信任,故而父亲得以行工部。”张弘范道:“这是对大元、对张家都好的结果,五舅歇一夜,明日便回去吧。”

    话说到这里,毛居节已无可奈何。

    他没想到这次来太原,竟是这般轻易便无功而返,但也只能点点头,叹道:“我明日便回去便是。”

    “多谢五舅,代问父亲安好。”

    张弘范长舒一口气,走出客院。

    他在院门口站了一会,显得愈发沉稳自信。

    自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大举夺世侯之权,只有三家所受影响最小。

    真定史家、藁城董家,以及他顺天张家。

    史天泽、董文炳一向都最受忽必烈信任,能有这结果实属正常。

    张家却与李瑕关系匪浅,最受猜忌。也能够得到优容对待,一是实力,二是声望,三就是他张弘范得到的信任了。

    现今金虎符愈发显得珍贵,比如郝天益的那枚就必将被收回。

    唯有年纪轻轻的张弘范,犹佩金虎符、任顺天路管民总管、汉军都元帅。

    大元立国,君恩深重……

    脑子里想着这些,站了许久,只见郝天挺不急不缓地过来。

    “仲畴兄怎在此相候?”

    “想些事情。”张弘范问道:“如何了?”

    “大哥服软了,会上表主动请求军民分治,并答应助我们拿下王荛。”

    “太原的兵力呢?”

    “三哥已完全掌控了。”

    张弘范偶然间又浮过那个念头,李瑕是派不出相貌平实又有口才的间谍了吗?非派王荛这样扎眼的人物过来……

    但局面已稳,显然不会有太大变故了,他还是点了点头。

    “让你大哥约见王荛吧……”

第856章 改换门庭

    在郝天益表态愿上表请自裁兵权之后,他的诸位兄弟方才满意地离开。

    中秋之夜还未过去,但众叛亲离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倒不必再过中秋了。

    往书房走去的这一路上,他有种茕茕孑立之感……

    忽必烈削世侯之权,对别的中原世侯而言,虽然损失了些权柄,却还是尊荣无比的高官门阀。

    蒙古人治理地方之宽,依旧是历代少有的。

    如果,郝天益没有被李瑕俘虏过再放回来,他也能乐呵呵地接受从太原路“军民总管”变为“管民总管”。

    子孙虽不能世袭兵权,但送质子入朝也很容易成为中枢高官,郝家依旧显赫,且能显赫得更长远。

    可问题就在于,没有如果。

    只有他不一样了,只有他早晚还是要被清算。

    “其实我也想如你们所言,平平稳稳当个太原路管民总管,太原府尹也好。但我和你们一样吗?呵。”

    “你们在大元还能当高官世族,只有我失去兵权,连活着都难。”

    回到书房,郝天益从书柜中拿出那张誊抄好的《答苏武书》,随手放在烛火上点了。

    当初就不该就俘。

    就俘后就不该回来……

    青烟腾起,他脑中忽然浮起李瑕与张珏相处时的画面。

    “李瑕?”

    郝天益喃喃着这名字。

    若换作去年这个时候,他无比鄙夷李瑕,没有一丝可能想要投靠李瑕。

    当时他看李瑕,是太原路的土皇帝在看宋廷的一条狗。

    唯到了今日,他忽然觉得……到了李瑕治下,哪怕只据蜀而守,能当一个普通的开国功臣,至少比往后被清算更好。

    “呵,好笑。”

    人性如此。能当世侯,想都不会想要改换门庭;能在蒙元当高官门阀,依旧不会起叛投的心思。

    甚至,同样是当普通官吏,还会有人觉得蒙古治下对官员更宽仁。

    但只要处境再差一些,一旦沦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如郝天益这般,他忽然就觉得李瑕显露出了威加四海的明君气质。

    一念至此,都不用人劝,只要立场一变,郝天益忽有了改换门庭的念头。

    他很快兴奋起来,脑子里很活跃。

    又想到要把妻子儿女一起带走,可那三十余个妾室却不好安排,真要抛弃她们不成?

    还有家产万贯与良田万顷,怕是带不走……

    因此又有些迟疑。

    往后若能继续效忠大元,这半个太原城至少还都是他的财产,到了李瑕那却只能过清贫日子。

    能不叛投还是不愿叛投的。

    可惜忽必烈已然见疑。

    一会这样,一会那样,郝天益看起来很优柔寡断。

    但若换作旁人,这种时候哪有什么理智?有几人舍得抛弃两辈人挣下的荣华富贵,重头再来?

    只怕绝大多数人的选择还是跪在忽必烈面前、恳请他继续信任。

    优柔寡断的郝天益心里反复斗争之后,咬牙做出了决定,其实已超出正常人的反应。便连那几个最了解他的弟弟,怕也不觉得他真能抛得下太原。

    也许忽必烈若再给他些时间想想会有不同,也许真正促他下定决心的,反而是他那几个弟弟。

    “父亲年幼被掳掠,不得已而附蒙。今汉道已昌,该拨乱反正了。我汉家大好男儿,岂可再屈身侍于胡虏?!”

    ……

    下了决心,便是考虑具体如何做了。

    郝天益铺开太原城的地图,才开始思量,眼神忽然凝滞住。

    灭金以来,山西已成蒙古腹地,三十年来未有战乱。

    太原路名义上养兵两万,其实只有不到八千人,作为应付大汗征召之用。

    其中千余最精锐的兵马已随他到延安,被李瑕俘虏了;韩城一战,随郝仲威损失了五千人,残部被史天泽收拢。

    剩下的兵马,郝天益不确定自己能否指挥得动。

    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勇猛,不坠父亲的赫赫威名。

    可仔细一想,平生除了些顺风顺水的小仗,唯一的成名之战……便是在延安被俘了。

    还有多少将士愿意追随这样一位败军之将?

    哪怕余下的不到两千人真愿意叛乱,可太原离关中一千里,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世侯,根本不可能得到李瑕的兵力支援。

    守城守不住,一路杀到关中更不可能。

    事实上,太原的兵马根本就不可能愿意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追随他去投奔李瑕。

    郝天益知道,但凡与任何一个将领透了口风,极可能下一刻便迎来背叛。

    脖颈一凉,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头颅被砍下来,身后有心腹将领冷笑道:“我为何要随你离开太原……”

    再加上现在城内还有张弘范,以及数十名怯薛军。

    张弘范兵力虽少,但郝天益有自知之明,他根本没有与张弘范作战的能力。

    连胆气都没了。

    那与其带兵突围,还不如悄然逃脱。

    “我真是个废物。”到最后,郝天益这般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

    八月十六。

    日上三竿之时王荛犹在酣然高卧,直到被王成业推醒。

    “先生,郝天益在总管府后门挂了五个灯笼,约先生明日相见。”

    王荛不急着回答,先是好好整理了他的头发,特意将两边留出一络,方才问道:“你打探总管府时没被人跟着吧?”

    “没有,我雇了城内的泼皮在隔街的茶楼上望着,确定他身后没有尾巴了才见的他。”

    “杀了?”

    “没有。”王成业道:“司使教过,杀人看似简单,却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你就没有自己的思考吗?”

    王荛对着铜镜整理着仪容,漫不经心又道:“杀人是容易引起他们注意。可问题是,燕京的两条乖狗就是来捉我们的,还管这些?”

    “需要我再去把那泼皮杀了吗?”王成业问道。

    “没必要再找过去。”王荛道:“郝天益被两条乖狗控制了,这是在引我过去。”

    “是否马上转移?”

    “急什么?”

    王荛洗了脸,整理了袖子,推开屋门,迎着阳光笑了笑。

    “天气真好。”他看向站在院中的马琰,问道:“早饭可吃了?”

    “吃咧,我往年一天吃两顿,进了军情司一天吃三顿。”

    王荛嫌弃地摇了摇头,道:“你别说话了,两天闷出一句,开口就自报‘衙门’,呵,这也能当细作。”

    俞德宸走上前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看向王荛,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

    “你在晋阳楼定的早点到了。”

    “一起吃?”

    “不了。”

    王荛淡淡一笑,也不接俞德宸手里的篮子,径直从里面拿出一块月饼,掰开。

    连着掰了三块,他从中拿出一张纸条,扫了一眼,脸上满是自信的笑容。

    “看,我说过,来了两条狗,会逼反郝天益……”

    王成业、马琰、俞德宸俱是惊讶,终于有些佩服起王荛来。

    “这是?他约先生见面共商归附之事?”

    王成业接过纸条,沉思着。

    他是谨慎惯了的人,又问道:“郝天益怎会这般递信给先生?”

    王荛摆了摆手,嘴角似乎都咧到了耳朵边,语气却愈发云淡风轻。

    “我多留了几个让他联络我的办法,如此而已。”

    “先生高才,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自是让他调动心腹,先杀掉张弘范、郝天挺,再控制郝家诸子,掌握太原。”王荛道:“太原一堵,山西以南诸世侯便与燕京断了联络。我即可联络阿合马,告知他山西世侯皆与我们合作,逼得阿合马就范。如此,再请秦王配合,蚕食山西……”

    王成业听得有些发懵,却是问道:“可关键是,郝天益能做到吗?”

    “我管他怎么做。”王荛轻呵一声。

    他是谋士说客纵横家,搅动局势至此便是他的才能所在。

    其余事,他不管。

    带兵打仗不会,对太原又不了解,且身边一共就这几个人,想管也管不了。

    “郝和尚拔都死了十一年,郝天益任太原路军民总管也十一年,若连两条狗都杀不掉,还要这废物做什么?不如打包行李回长安罢了。”

    王荛这般嘟囔着,又往屋中走去。

    “我去乔装改扮,见见郝天益。”

    ……

    院内,王成业与俞德宸对视一眼,低声道:“我怎觉得,怕是要栽跟头?”

    俞德宸也不惊讶,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问道:“林司使给你的锦囊看了吗?”

    “没有。”

    “他说觉得危险了就看。”

    俞德宸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马琰、王成业,又道:“我们才是军情司。”

    马琰却指向他手里的篮子。

    “这早点他不吃,能给我吗?”

第857章 狍子

    中秋休沐之后,长安官员们再次忙碌起来。

    晌午,秦王府议事方歇,李瑕已领着一队护卫驱马行至渭河码头。

    之后,一艘江船顺渭水而下,在夜里抵达潼关。

    刘元振打着灯笼迎了李瑕进了关城,一边说着话,一边径直向东城的戍楼行去。

    “王上竟还亲自来了,若是长安官员挑不出能担事的,臣愿多担些担子。”

    “要担的事太多,人才总归是不足。基业初创,我总不能歇了。”

    “说来也怪,宋国冗官,王上却少人才。”刘元振有感而发道,“因为江南士大夫惯喜欢挂个虚职,辞官、归家、养望,荣华富贵俱是在家乡养出来的。王上创业,要的却是能做实事的人才,自是不足。”

    他向来也是个好聊天的,李瑕若搭理他,能顺着滔滔不绝许久。

    “说正事吧。”

    “是。兵事与防务我皆已交给茅乙儿处置,这半年我主要是与河南打交道。”

    “如何?”

    “忽必烈对我们防范很严啊。因王上擅用谍探,甚至还影响了黄河之战,不由得他不警惕。河南是转迁之法施行得最厉害的地方。如今史天泽已被调回燕京任相,河南经略使改为董文炳接任,但不少地方都以色目人、蒙人监视汉军万户,蒙人直接坐镇地方的虽有,但不多,比起汉军将领,忽必烈的蒙古将领还是少的……”

    李瑕问道:“草原上的情报有吗?”

    刘元振摇头道:“没有,或是战况还没传到中原,或是忽必烈对我们谍探的防范起效,我们未能打探到。另外,虽不太可能,但我还是想说,也许是忽必烈大败了,因此封锁了消息。”

    李瑕终于还是因他的风趣稍笑了笑。

    “你若是对阿里不哥还抱着这种希望,怕是要失望了。”

    刘元振道:“着实让人失望。阿里不哥从来都不是实力不行,是人不行。”

    “看和谁比……”

    两个聊着这些,已登上了戍楼最高处,有士卒递来了望筒。

    李瑕接过,向东面望去,隐隐地已能望到火光。

    许久,有人先赶到潼关关城前,被吊篮吊上城头。

    李瑕并不表明身份,只看着刘元振与对方接洽。

    “林子呢?”

    “司使还在后面与董先生安排货物。这是货单,请大将军过目。”

    “……”

    刘元振与王荛相像,都好高谈阔论,却也有不同。王荛是好以言语打动人,语言是他搬弄是非的利器;刘元振好谈论只是因为热情、喜欢聊天,他其实还能做实事的人。

    这半年在潼关,不声不响,他还是做出了实事。

    今夜便是他给李瑕检验第一个成果的时候。

    很快,刘元振已将货单递给李瑕。

    “今夜是第一批货,由钧州铁坊运来铁器与煤炭各一万斤。”

    “交易时小心些,切勿让蒙人细作混入潼关。”

    “王上放心……”

    钧州铁坊还是因阿合马而成为如今河南最大的冶铁地,阿合马曾清查出三千户隐匿户籍的百姓,驱他们炼铁。

    李瑕一度也曾攻占过钧州。

    那还是去年四月,他奇袭南阳之时。

    “有多少货都没关系,重要的是这走私的生意打开。”

    “是。这事便像是勾搭小娘子。”刘元振很明白李瑕的意思,“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虽不打算改嫁,需登堂入室几次,待到被她夫家发现,她不想改嫁也难。”

    “不太恰当的比喻,但大概便是如此,眼下最关键便是莫让忽必烈发现了。”

    “是,我们做得非常隐匿。”

    随着刘元振这句话,潼关外有几点火光暗了下去。

    仿佛关中与河南之间小小的走私生意又藏进了黑暗之中。

    ~~

    太原总管府。

    “大哥昨夜至今日,一共派遣了十多个仆役出门,我问过,他们所去的地方都列在这里。”

    “多谢三哥了。”

    郝天挺接过那张纸看了,只见密密麻麻有三十多个地点,大部分是郝天益派仆役去送中秋礼物的人家。

    他接连问了几次,郝天举都已派人去悄悄打探过。

    “我记得这晋阳酒楼,是大哥一个宠妾的兄弟开的吧?”

    “确实是,且去晋阳酒楼的潘六,也是大哥最信得过的心腹,他到了酒楼之后,安排酒楼伙计制作月饼,又给蒙古奥鲁官的几个下属送了月饼。”

    “三哥可曾问过酒楼里有无小厮见过王荛?”

    “正在查,想必一会便会有结果……”

    郝天挺虽年纪最小,在几个兄长面前说话却最有份量。

    因为他是皇长子宿卫,是与大元皇储最亲近的人之一,往后注定要权柄通天。

    反而太原家中,家主被俘,兵力几乎折损殆尽,余下一点势力,还有五个兄弟抢着分。

    郝天举等人很清楚,郝天挺才会是他们往后的靠山。

    过了一会,有仆役过来禀报,果然查到了王荛的行迹。

    “小人拿画像问了晋阳楼的小厮,确是见过这人,中秋节前日到店里买了酒菜带走。”

    “他住在何处?”

    “该是延寿寺以西。”

    “延寿寺……”

    郝天挺略略沉吟,核对着潘六遣人送月饼的几户人家住址,在其中一处点了点,语气笃定。

    “王荛就藏在杏花巷。”

    在他看来,王荛就是只傻狍子,惯会夸夸其谈,其实目中无人、眼高手低。

    一出手也就找到了。

    郝天举道:“我派人去拿下!”

    “不必。”郝天挺道:“请仲畴兄过来吧。”

    “去请张帅过来。”

    郝天挺能唤张弘范“仲畴兄”,郝天举等人却不敢,他们还认为大哥郝天益也没这个资格了。

    人生在世,看实力、看成败。他们的大哥输光了兵权,畏死就俘,连名节也输光了,真没资格端着架子,该放下身段乞求保全才是。

    “也把大哥请过来如何?”郝天挺又道:“大哥这边答应帮我们揪出王荛。那边却背着我们偷偷与王荛联络,有些说不过去吧?”

    “我去吧。”郝六郎郝天麟起身。

    郝天举看着这一幕,沉吟片刻,道:“无论如何,毕竟是大哥,替他遮掩下来吧?”

    “三哥是怕大哥连累了你大都路总管不成?”

    这次则是郝五郎郝天泽显得成为气愤,道:“还遮掩什么?欺君不成?大哥怕是连太原路管民总管都不想要了。”

    郝天挺听了,不由暗自摇头,心想还是张九郎说得对,人须往高处走,往中枢朝堂上放眼天下大势,而不能局限在一家一户,尽顾些蝇头小利。

    这般想着,再看家中几个兄长的嘴脸,郝天挺亦有些无奈起来。

    争论声中,张弘范已经到了。

    郝天泽连忙停下抱怨,道:“张帅来了,王荛不过是个该陪他父杀头的货,竟还烦扰张帅陪七郎走一趟。”

    “王牧樵除了好以言语动人,无旁的能耐。但他投奔了李瑕,不易对付……”

    张弘范话音刚落。却见去请郝天益的郝六郎匆匆赶来,脸色难看。

    “张帅也在。”

    “六哥有事就说吧,仲畴兄是自己人。”

    “是。”郝天麟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大哥不见了。”

    “去哪了?”

    “是不见了,带着三个侄子……不见了。”

    众人愕然。

    郝天挺亦是愣了好一会,之后摇头不已。

    他对郝天益太失望了。

    打仗时迷了路,兵败束手就擒,归来后不以为耻反欲拥兵自重,现在甚至叛敌潜逃,且还连妻妾都不要了。

    真能狠得下心。

    十六岁的年轻人理解不了他大哥这样无能、懦弱、失败、毫无担当的人生。

    换作是他,只会轰轰烈烈战死在战场上。

    郝天挺从小不是在忻州求学就是在燕京为质,与郝天益感情并不深。

    但此时他还是第一时间向张弘范道:“仲畴兄,还请留我大哥一条性命……以免教旁人以为是陛下容不得他,便是要处置,押回大都当众审明才是。”

    “我明白。”

    ……

    张弘范动作很快,一方面让郝家兄弟控制太原城,封锁各条道路,另一方面亲自组织人手包围了杏花巷王荛的据点。

    “报大帅,已团团包围,并未见有人出去。”

    “搜,尽量留活口。”

    怯薛军与太原汉军迅速冲入院中。

    脚步声阵阵,弓箭上弦的咯咯之声大作,士卒们提刀踹开一间间屋门。

    “报,未发现宋人细作!”

    张弘范眯了眯眼,心中暗叹了一句。

    “太警觉了。”

    以王荛那狂妄的性子显然做不到这般警觉。

    问题是,当李瑕的间谍系统与他配合,需要时放他来蛊惑人心,危险时又能迅速撤离,便使得事情麻烦了很多……

    不过张弘范也并不担心。

    太原往关中有千余里路途,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山西世侯。王荛离开时并不像来时那般隐匿,不太可能逃得出山西。

    他在各个屋中走了一圈,伸手摸了茶壶、火炉,很快有了判断。

    “人还在城中,封锁太原城。”

    ~~

    与此同时,太原城外三十余里。

    王荛从昏迷中转醒过来,四下看了一眼,见这是个马车,车厢里竟还有郝天益及其三个儿子,不由大怒。

    “你们做什么?带这个废物走?”

    坐在一边的王成业答道:“先生醒了,还请小声些。”

    “给我调头回去!郝天益,我们还没谈完,我要你调你的心腹……”

    “先生,他做不到的。”王成业打断道。

    “哈?你们军情司这是反了不成?”

    王荛气得以手抚额,又指了指郝天益,摇头不已。

    “知道这废物与我说甚吗?他连太原都掌控不住,连两条忽必烈的狗都杀不掉。我们带他走做什么?给我把他踢下去!”

    “别喊了!”王成业终于低声叱喝道:“这里是军情司!”

    “你敢吼我?”王荛愈怒。

    王成业这次却是一改常态,拿出一面令牌在王荛眼前一晃。

    “先生的差遣已完成了,接下来的事,军情司办。”

    “我才是……”

    “啪”的一声,王成业把手拍在王荛背后的厢壁,盯着王荛的眼,又郑重提醒了一句。

    “先生似乎忘了自己是在为谁做事?王上可不是李璮那种志大才疏之辈。还有,先生有些脾性也该改改了,心比天高可做不成事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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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