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0章 门户
所谓“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
居庸关位于太行八陉第八陉,是从塞外往燕京的要塞之一。
九月初八,风尘仆仆的张弘范率骑兵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居庸关。让兵马稍作歇整之际,他登上高处,向东南方向眺望,忽喃喃念了一句诗。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明日便是重阳佳节,若是赶得及,也许能在燕京见到家中几个兄弟吧。
站了一会,便见到前方有骑兵过来。“总帅,有燕京来的消息。”
张弘范遂下了山头,亲自到前面迎了信使,谈了几句之后,唏嘘不已。
“臣愧见陛下,河套一战,既未保护好脱忽大王、又未阻止杨文仲叛变投降。若非奉旨要将这些兵马带回燕京,当一死谢罪。”
“张总帅言重了,陛下并未叱责,只命你火速带兵马回大都。”“如此说来,陛下已抵达燕京了?”
“不错。”
张弘范遂长舒了一口气。
他认为之前是汗位之争紧接着贺兰山之败,再遇到真金监国一案,大元当然动荡不安。如今随着防线的收缩,陛下坐镇燕京,该要稳住形势,并开始逐渐好转了。
总之是乐观起来了。
才安排了这个信使去安顿,却有亲兵匆匆过来,凑在张弘范耳边又道了一句。
“九郎,家里派人来了,急着要见你......”张弘范一听,隐隐便有不太好的预感。
他四下看了一眼,回到关城里去见了这个家中来人,待听得两句话,不由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
张弘范少有如此失态之时,唯独今日这个消息能让他控制不住情绪。“九郎速回去救救家里吧!二郎、六郎与董家联络,意图造反,已被拿下了。”
“我父亲呢?”
“老元帅也被软禁了,这才叫我到九原城找九郎......”“怎么会?怎么会?我这就去与陛下解释。”
张弘范才要转身忽然又停下脚步,眼神中透出了惊疑之色。他揉了揉额头,努力让自己从茫然失措的情绪里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若不过居庸关,转而领兵南下投顺李瑕,是否更能救出家小?
这还是张弘范第一次认真考虑起改换门庭之事,而在此之前,他与忽必烈之间可谓是君臣鱼水相得,他始终坚定地维持着对大元的忠心。
但考虑到最后,张弘范还是摇了摇头。
他不认为现在投靠李瑕能救出家人,只怕还要弄巧成拙,激怒了忽必烈。
现在消息还能传到他这里,可见事情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
不过,张弘范依旧没有火急火燎地赶往燕京,而是先招过一队心腹。“你们先回保州,见十一郎......”
前阵子,张弘范让他的十一弟张弘庆先领一部分兵马回保州。
因张弘庆自幼就是质子,对大元忠心耿耿,此举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现在不同了,一旦张家出事,连张弘范尚且也有所动摇,张弘庆如何,却也难料。
一张牌不打出去,攥在手里才能算是一种威胁。
安排完了此事,张弘范又命人带着兵马在居庸关继续休整,自己则带着金虎符,连夜赶往燕京。
~~
如今忽必烈并未进入元大都新城,也许是因为大都的宫城还未修建完毕,也许是因为担心督建大都的刘秉忠、张柔这些汉臣会对他不利。
忽必烈抵达燕京之后,乃居住在金国的大宁宫之内。
从草原上带来的兵马将大宁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同时,大都城的兴建也全都暂停下来,工匠、劳力被征召为军。
不仅如此,元廷还在各地征发百姓,做好与唐军决战的准备。当张弘范赶到燕京,看到的景象便如杜甫诗中所言。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但他已是焦头烂额,顾不得这些被征发的平民百姓。一路赶到大宁宫前,抬头一看,没见到何处悬挂着人头,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待赶到大宁宫中,跪在忽必烈面前,他第一件事便是请罪。
先为脱忽之死请罪,又为张弘基谋反一案请罪,最后道:“陛下,臣以性命担保,二哥对大元赤胆忠心,绝不敢背叛陛下,此事必有隐情......”
坐在上首的忽必烈面如铁铸,冷冷地看着张弘范,良久,终于开了□。
“好!你说你张家是冤枉的,这件事就交给你来查,所有的叛徒都交给你处置。”
张弘范呆愣了片刻,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轻巧。“臣,遵旨。”
“你想想大蒙古国以前是怎么对待叛徒的。”忽必烈脸色阴沉得可怕,又淡淡补了一句。
张弘范心中一惊,背上忽感到了阵阵凉意。
他又跪了一会,再抬头,只见忽必烈已然离开了大殿。茫然地回过头,已有人向他抬了抬手。
“张总帅,请吧......”~~
“说,为什么背叛大元?”“为什么?”
阴暗的大牢里,被铁链穿过琵琶骨挂在木架上的张雄飞抬起头,看了张弘范一眼,嚅了嚅唇,应道:“还要什么理由?”
张弘范面沉如水,道:“你深受君恩,官至燕京路控鹰卫总管,为何不思报效,反行叛逆之事。”
“一开始没想过的......可张易死了。你知道吗?张易和你一样,他没想过要反。可忽必烈还是杀了他......他和你一样。”
张弘范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张易没想过要反?”“白公劝他了,他拒绝了。”
“你为何当时不上报?”
“我上报给谁?我的顶头上司就是张易。”张雄飞说着,牵起嘴角笑了起来,“看,我是被忽必烈逼反的,因为他不信任我们这些汉人,他永远不会比李瑕更信任我们......你懂这个区别吗?你为什么不反?你妹妹不是嫁给了李瑕吗?”
“我审你,不是你审我。”
张雄飞还在笑,用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张弘范,道:“你不信邪。”“张易死时,你和白华是怎么逃走的?谁救了你们?”
张雄飞这才有了稍稍紧张的神色,迟疑道:“没有人救我们,我们自己冒名顶替,混进了工匠当中。”
这般明显的破绽,张弘范却视而不见,又问道:“白华在哪?”“他太老了,死了,我把他的尸体绑上石头,丢入太液池了。”“董家如何与你联络的?”
张雄飞摇了摇头,不再回答。
张弘范叹道:“招了吧,所有人都被拿下了。”良久。
“你方才问我为何背叛,我想重新回答一下。”张雄飞低声道“我父亲是金国大将,驻守盱眙,我母亲过世得早,我小时候随庶母住在许州。金国正大七年,蒙古人攻破了许州.......你知道许州城发生了什么吗?”
面对张雄飞投过来的质问的眼神,张弘范回避了。
“你知道,但你不愿说。”张雄飞道:“蒙古人屠尽许州城。所有人,被杀得干干净净......那年我七岁,我庶母带着我从城南逃到城北,一路上到处都是尸体。他们追着我们,剥掉了我庶母的裤子......于是我一直哭,直到有人说不杀工匠。我后来的义父是一个会造弓的匠人,他骗蒙古人,说我们是他的妻儿,才把我们从血海里救出来。”
“都过去了。”张弘范道:“今日之大元,已非昔日之大蒙古国。”
张雄飞吸了吸鼻子,自顾自地道:“整座许州城,除了二十八户匠人,全被杀了,被杀得干干净净......娘的,你问我为什么背叛大元,你不如问问我为什么效忠大元。”
“我记得,当年聪书记举荐你见陛下,陛下对你称赞有加,言张雄飞真公辅器'。”
“哈,我与你说许州数十万性命,你与我说忽必烈一句称赞?”
张弘范默然片刻,道:“闲话少叙,我问你,你与董家兄弟如何联络?”张雄飞盯着张弘范看了良久,眼神逐渐轻蔑,道:“自己看着写吧。”~~
见过了弘雄飞,张弘范脸色愈发显得乌青。
他出了这间牢房,转身又走进了董文直所在的牢房中。“彦正兄。”
“九拔都来了。”董文直同样是血淋淋地被钉在木架上,嘴角挂着讥意,道:“想问什么我都可以招,只怕你九拔都不敢认。”
“不用了,该招的,张雄飞都招过了。”张弘范声音很轻,语气很低沉,道:“我来,是向彦正兄道歉的。”
董文直愣了一下,眼神中已泛起了巨怒之色。
“道歉?你要做什么?主谋是张弘基、张弘略!主谋是你张家兄弟!”
张弘范道:“与主谋是谁有何干系?重要的是谁有兵权且忠心于陛下,不是吗?你们离开藁城何其不智?”
“张弘范你这个懦夫,你若真有本事,向你父兄动刀啊!”
“有何区别?我便是证明他们才是主谋,陛下还能放过你董家吗?”董文直愈发大怒,重重啐了一口。
张弘范侧身避开,道:“彦正兄,这是乱世,做错了选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弘范!你敢杀我董家一门试试,我三哥与八弟如今在大唐为重臣,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我明白,你们董家素有清誉,凡汉臣皆敬佩你们董氏兄弟,不论是在大元还是新唐,都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今日我杀你们满门老少,将不容于天下汉臣。”
张弘范话到此处,脸色黯然,叹息了一声。
“但我有何办法?这是大元风雨飘摇之际,陛下要我表的决心。我得保我的家,支撑起这个门户。张家只有我能支撑起这个门户......”
第1201章 归北者
时间进入九月中旬。
身处中原,很明显能感受到局势又开始焦灼起来。
若说唐军北伐之初气势如虹,出潼关、破洛阳、渡黄河、降诸诚,兵锋直逼真定,到现在则有些气势逐渐衰竭的趋势。
尤其是预料中的必定会归顺的藁城、保州被元廷控制住了,未能达到许多人的预期。
再加上忽必烈亲自抵达燕京坐镇,消息传出,让不少已起意投顺李瑕的北地士人冷静下来,继续观望。
若这般僵持下去,等到唐军粮草告罄,整个战局很可能会再次逆转。
包括已准备响应唐军的真定府也陷入了两难之中。
现在的情况是,藁城没有顺利归附,蒙元的河间王兀古带已经率领兵马包围了真定府城。
而南面的彰德、大名两府之地还没有拿下,张弘道的兵力又被阿合马牵制住了。
换言之,真定府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九月十五日。
天光才大亮,已有元军骑兵策马赶到了城墙下,冲着那高扬着的唐旗大喊。
“城上的叛徒们听着!”
有守城的士卒举弓要射,史棣却抬手止住,允许那些元军骑兵说完。
“大元才是天命所归,敢背叛大元者没有好下场。你们不用再指望有援兵,藁城的董家因为暗中串联李贼,由张弘范查出,满门两百五十七口人已经被全部斩首了!”
城头上,董文用听到这里,如遭重创,似乎要栽下城墙。
他扶着城垛,勉力撑着身子,顷刻已是面如金纸,“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董公!”
周围人连忙上前扶着,乱作一团。
而城下的元军还在大喊。
“如今陛下亲自到了燕京坐镇,调集大军,很快就要击败李贼,平定四方。望你等不要自误,只要斩杀王鄂、王恽、董文用、史杠等人,呈上首级,陛下宽仁,既往不咎……”
“嗖”的几声,有箭矢从城头上向那些元军射去,有的没射中、有的被挡开,那些元军士卒策马跑开,往别处又喊了几遍才离开。
之后,兀古带命令兵马开始攻城。
好不容易守城到中午,元军攻势稍缓,史棣与史杞下了城头用饭,低声抱怨了几句。
“早上的乱象你也看到了。我怎觉得,投降李瑕没什么好下场?”
“董文用也算是早便投降李瑕的了,到最后董家还是没了。”
“张九郎也是够狠的,两百多条人命,说杀就杀了。”
“这般一想,二哥不愿降唐的顾忌也没错,一个不好,史家也要满门抄斩。”
史杞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说句实话,我有些后悔,我们降得太早了。”
史棣四下看了一眼,应道:“确实是早了,就算等李瑕到面前了再降,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当然,两人目前还只是抱怨而已,真要他们做些什么他们也不敢。
但若这般的局面再持续下去,让他们对唐军失去了信心,那便不太好说了。
忽然,城头上响起了呼喝声。
“将军快看!那是什么……”
~~
“董公如何了?”
“伤心过度,怕是得要调养些时日。”
“有劳大夫了。”
总管府中,王恽送过大夫,再转回大堂上,感到的便是一股低沉的气氛。
他叹息一声,道:“世事难料啊。”
“是啊。”史杠道:“没想到我能降服真定,董文用却没做成,还落得如此结果。”
王恽瞥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至于王鄂,正坐在那揪着胡子,脸泛忧愁,几乎要把胡子揪秃了。
“再这般想去,人心不宁,怕的是城中生变啊。”
正说着,只见史杞快步冲了进来,满脸惊喜之色。
“来了!来了!”
史杠倏地站起,疑道:“什么来了?”
“大唐皇帝的圣谕……圣谕来了!”
史杞竟是激动到了口齿不清的地步。
他是容易动摇的一类人,被史杠一劝便决定降唐当个高官,局势乍变便担心起身家性命,但现在李瑕的旨意到了,他又能比别人更兴奋些。
“圣谕在哪?”
“在后面……陛下派了人来……”
史杠已等不及了,快步赶出去。正见一队盔甲上满是血迹的精锐之士正站在院中,为首一人竟是霍小莲。
“霍将军?!”
霍小莲转头一瞥,眼神中分明带着淡漠之色,像是不太看得上史杠,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他便带着这样应付的笑容,分别又见了王鄂、王恽。
“诸公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救河北父老于战祸,我代陛下向诸位致予问候与感谢。”
王鄂、王恽都因为这样的话语而愣了一下,对视了一眼,暗道不愧是礼仪之邦,未见面便感受到了其君王彬彬有礼的仁君气度。
“将军言重了,罪臣今归圣朝,还望陛下不弃。”
霍小莲道:“陛下已听闻董家移出藁城之事,认为北面局势不宜僵持。今已亲率精兵渡过黄河,欲为真定解围,以免功臣寒心。”
王鄂、王恽又是一愣。
这次惊讶的则是李瑕的行动力。
局面才刚显出不妥,李瑕就能果断处置,显然是不打算给忽必烈反击的机会……
~~
彰德府治在安阳城,李瑕如今正驻扎在安阳城外。
日暮时分,几匹快马至西面迅速赶进营中,张弘道下马,快步赶向大帐求见。
李瑕正与张文静在说话,听得禀报,张文静打算避开。
“既是你五哥来了,不用回避。”
张文静遂又重新坐好,道:“我想着我若避开了,你好责骂他。”
“我不责骂他。”
“那我来说他两句可好?”张文静笑问道,显得有些调皮。
李瑕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也笑。
“随你。”
不一会儿,张弘道慌忙进帐,道:“臣拜见陛下,臣北征不利,请陛下恕罪。”
李瑕正拿着一块肉干撕着吃,闻言也不答话。
张文静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那五哥不妨说说,你是如何个不利?”
“臣既未攻下孟门关,又没能攻克彰德、大名两府。”
“孟门关地势险峻,阿合马兵力充足,你一时攻不下可以理解。彰德、大名二府又是怎回事?”
张弘道始终面向的是李瑕,道:“如今担任彰德、大名等路宣抚使的元军主帅是游显。此人虽不是战功卓著的名将,其实才干不凡。”
张文静端着贵妃的架子,道:“这风气可不兴,五哥攻不下便说人才干高,往后谁都有了借口。北面城池多如牛毛,座座都要陛下亲自来不成?”
被妹妹这般教训了两句,张弘道只好默默受着。
李瑕好整以暇地喝了口水,道:“游显此人确有些能耐,当年蒙哥要南征,只有游显劝说蒙哥,说是蜀地道路险恶,行军粮草恐供给困难,绝非万全之策,不如先从潼关东南直取江汉,对巴蜀形成合围之势,断其与宋廷联系。可惜蒙哥不听,否则朕或许已死在川蜀。”
张文静道:“他说得容易,但宋国的襄阳岂是那般好取的?”
“不论如何,能在十年前提出灭宋该先取襄阳,游显其人的战略眼光算是很高的。”
“他眼光若是高,当早便携城投降才是。”
“也许他正是在等朕亲自来招降呢?”李瑕道:“朕已遣信使入城了,静观其变吧。”
张弘道应道:“臣也曾派人去劝降游显,他不肯见,陛下可知游显曾经降过宋国?”
“嗯?说说。”
“臣也是近日才从一名俘虏耳中听来的。游显幼时在许州,年轻时因擅长蒙古语而随蒙军南征,后被宋军俘虏,宋将刘石河欣赏其才能,便招降了他,携他驻防淮北。然而,某日夜里,游显与其副将田僧住趁人不备,仅二骑抛妻弃子,逃出宋军营地,奔回蒙古。”
李瑕略略沉吟,道:“抛妻弃子吗?看来那时候他真的很看好蒙古啊。”
张弘道显然是对游显颇有鄙视之意,道:“臣以为游显此人对蒙古主一直极力奉承。”
“怎么说?”
“有桩事是家父与臣说的,当年有次游显远征,蒙哥赐酒践行,他推辞不饮,说是决意效死疆场,为了防止延误军机,从此戒酒,但实则他分明非常嗜酒。”
“他为何如此?”
“家父当时也奇怪,想必是刻意在蒙哥面前表现吧。”张弘道又道:“他对蒙古也确实忠心。李璮之乱后,从李璮家中抄出了许多世侯与之联络的书信,但没有游显的。”
“这很奇怪吗?”张文静问道:“该不会是只有游显一人没与李璮联络吧?”
“你也知道,包括六哥只是写信劝李璮恪守忠义,也遭猜忌。但游显是真的一次都未与李璮联络过。”
“为何会特地留意到这点?”
“哦,李璮之乱时,有人状告游显曾与李璮有书信往来,疑似密谋,后来找到信,忽必烈便将那告状之人交于游显处置,但游显并没有杀他,且放言不怕诋毁以彰显其忠心。”
末了,张弘道总结道:“故而说此人想必是不会降,便是降了,也未必可信。”
又商议了一会儿,有信马归营,却是从安阳城见过游显归来的。
“如何?”
“禀陛下,游显称愿意归顺,但想要在安阳城外见陛下一面。”
“不可!”
张弘道已倏然起身,道:“游显必是诈降,陛下不可去见他……”
第1202章 北归旧事
安阳城廓以南二十余里,有条河叫羑河。
游显正驻马立在河边,望着南面的唐军大营,眼神中带着些茫然之色。
他今年五十七岁,这一辈子正是经历了蒙古灭金、伐宋,以及到现在为止,中原最动荡的数十年。
因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带着股疲惫感。
在河边又等了一会,游永锡策马到游显身旁,道:“父亲,若李瑕不来,而是派一支兵马来杀父亲……”
“年轻人怕的真多。”游显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
他的老眼中带着回忆之色,又道:“我当年从许州活下来,从宋境逃回北方,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哪一次像你这般怕过?”
“父亲教训的是。”
南面有骑兵袭卷而来,倾刻已到了河对岸。
游显眯着眼看去,很快就认出了李瑕。
那身姿气度,想认不出都难。
但真正让他讶异的是,李瑕竟是并不害怕被偷袭,径直翻身下马,亲自乘着小舟过来。
游显略略犹豫,也翻身下马,解掉佩刀,卸掉盔甲,命游永锡将马匹带走。
他只孤身一人穿着布衣,涉水向李瑕迎来。
但真等小舟靠近了,李瑕那双目若含星的眼看过来,游显却又沉默了。
好一会,他才道:“没想到啊,陛下竟真会亲自前来。”
此时,张弘道已挡在李瑕身前,以警惕的目光看向游显。
李瑕却显得很自若,向张弘道微微摆手。
“朕很好奇,当年是什么能让你抛妻弃子也要从宋国回到北面,是思乡之情吗?”
河边风大,吹乱了游显的须发。
他站在河边抬头看着李瑕,几次犹豫,才道:“说出来,怕陛下不信,但我还是实话实说。”
“好。”
“那年我不到三十岁,随蒙军将领阿思兰守襄阳,后被宋军俘虏,宋将刘石河将军欣赏我的才华,将我举荐给了孟珙孟元帅……”
这却是张弘道之前并未听说过的,李瑕也未想到游显竟还见过孟珙。
只见游显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当时孟元帅有意收复河南,且有了方略,他趁着窝阔台病死的时机,数次出兵攻打蒙古要塞,焚毁粮草,使淮北局势一度好转,当时他说服了投降蒙古的金国大将范用吉。可惜宋朝廷不许,反而对孟元帅起了猜忌之心,孟元帅由此一病不起,抱憾而终。”
李瑕曾经听说过白朴之父白华的经历,亦是与这件旧事有关,遂问道:“所以,你是失望之下逃出宋营、奔回北面?”
“若如此,我当有计划,又何必抛妻弃子。”游显闭上眼,再次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在孟元帅病逝前就回蒙古了,我当时的妻儿留在宋国为人质,而我孤身北上,为孟元帅联络了范用吉。”
张弘道张了张嘴,愣了一下。
“可笑当时孟珙屡次破地,京湖局势一度好转,可笑当时他慷慨激昂,我真当他能做成事。抛妻弃子为他北上犯险,结果呢?他一命呜呼了,我怎么办?”
似是因回想起妻儿勾起了游显对孟珙的愤懑。
张弘道再看向游显,恍然又明白了许多事,问道:“那这么说来,你真与李璮有所联络?”
游显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确与李璮面见过数次,但看出他不是成事之人。之后便罢了背叛蒙古的心思,只求治理好一方百姓。”
张弘道又问道:“你不饮蒙哥赐的酒也是与此有关?”
“当年我劝蒙哥不要伐蜀,其实暗中已传了消息往襄阳。蒙哥赐酒之时,我以为是事情败露被赐毒酒,惊慌不敢饮。”
说着,游显自嘲地摇了摇头,看向李瑕。
“这些年来罪人胆颤心惊,今朝终遇圣主,可将尘封多年之心事一吐为快,今愿携彰德、大名二府归顺,伏惟陛下以圣德君天下,罪人死而无憾……”
李瑕听着这些话,分明是考虑了片刻,权衡了利弊之后,忽然跳下了小舟,踩进了河水里。
“陛下!”
“陛下!”
周围侍从大惊。
但反正李瑕靴子与裤子都已经湿了,不管不顾趟着水上前两步,亲手扶起了游显,语重心长地安慰了几句。
“卿不必妄自称罪,卿一心汉法,爱护百姓,今能携城归顺以全百姓,有功于国,有大功于国……”
~~
是夜。
待李瑕与张文静说过白日里的见闻,张文静想了想,却是问道:“陛下真信游显说的那些话吗?”
李瑕笑了笑,反问道:“你信吗?”
“游显若真打算降,为何却不早降,偏要等陛下亲自到了。倒像是要陛下金口御言,给他下个定论。”
“是吗?”
“他若是与五哥说了当年那些事,回头等战事了结,陛下一查,若发现他说的是假话便要治他的罪。如今这般谁还敢查?”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当年他是抛妻弃子也要效忠蒙古或真是受孟珙所托归蒙活动?也许都有吧。至少他官当得不错,善待百姓,且他这一归顺,对北伐意义重大,这才是重要的。”
“水至清则无鱼?”
李瑕微微摇头,道:“不仅如此。北面百姓这数十年、数百年真的不容易,能少些战祸就少些吧。”
接着,他又自嘲道:“之前北面世侯都说忽必烈宽仁,说我严苛,现在该到我展示宽仁的时候了。”
“陛下是真宽仁,忽必烈不过是宽纵而已,蒙元宽纵世侯而苛待百姓,今仁君北来,人心所向,不言而明。”
李瑕点点头,看向地图。
张文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意识到这次收服彰德、大名两府,北上便可连结到真定府。
那就离保州就更近了。
她愈发想家,也愈发忧心……
~~
其后数日,随着游显的归顺,唐军北伐的进展再次加快起来,迅速占据了大名府周边诸城。
九月二十一日,唐军已兵围了邢州。
邢州与别处有一处不同,在于邢州以西有一紫金山书院,而蒙元有不少重臣都是出自于此,包括刘秉忠、张文谦、王恂、郭守敬、张易。
这五人一度都是元廷的重臣,虽说如今郭守敬已降、张易已死,但紫金山学派依旧是金莲川幕府的重要组成部分。
因此,李瑕并没有下令猛攻邢州城,更没有让士卒进入紫金山书院。
他依然是希望能够招降邢州。
这对于整个元廷的汉官体系都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才安营下寨,便有士卒上前通传道:“陛下,霍将军回来了,且带来了几位北面的大儒。”
李瑕一听便知是王鄂等人到了,略略思索之后,便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打算邀王鄂往紫金山书院走一遭。
……
“紫金山?”
待王鄂到了李瑕面前,尚未从这位年轻的大唐天子的风姿中回过神来,又听到要往紫金山书院一行,有些愕然。
王鄂遂连忙行了一礼,道:“陛下若想招抚紫金山书院中的诸生,老朽愿为待劳。陛下倒不必往那高山险地走一遭。”
“一道同游吧。”李瑕道:“这是朕对北面读书人的一个态度。”
王恽站在王鄂身后听着,心里反而不安起来。
他曾见过李瑕,当时能感受到李瑕并不欣赏他的诗词,反而像是带着一种认为北面读书人不该仕奉蒙古助纣为虐的态度。
“陛下,紫金山书院的诸生都是刘秉忠的学生,因生在北地,自幼便被蒙古教导,故而有些不明大义。不如由罪臣先教训他们一顿,再带他们觐见。”
李瑕看得明白王恽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他确实有些怪罪过北面文人宁仕蒙元而不归顺于他。但如今时移势易,早便没了这种怪罪。
他虽不算读书人,却实实在在对华夏文化有着很深的感情。
“不必担心,朕明白北地保存一点文脉不易,如今有了真正的汉家皇帝,也该到了北地的文章学术发扬光大的时候了。”
王鄂、王恽一听,登时便感受到一种与仕元时完全不同的气场。
他们已经可以预见,李瑕对邢州学派的影响,必将使蒙元朝廷继续动荡……
第1203章 丑态
九月二十三日。
王恂赶到万寿兴国寺时,正见刘秉忠从古刹中走了出来。
在如今的大元朝,刘秉忠官任光禄大夫、太保、领中书省政事,称之为文臣第一人亦不为过,但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一身玄色僧衣。
那道身影站在寺门前,仿佛与身后的寺庙融为了一体。
王恂看着这一幕,莫名有些伤感。
说不清这伤感的来由,总之近来每每有种功亏一篑的挫败感、曲终人散的孤独感。
“先生。”王恂上前,行了弟子之礼,之后劝道:“先生不该来此。”
他确实是刘秉忠的弟子。
王恂出身于金国官宦之家,自幼聪颖好学,三岁过目不忘,他十四岁时,刘秉忠发现了他的绝顶聪明,遂留他在身边教授算学、历法。
待到他十八岁,刘秉忠将他举荐给忽必烈,成为了真金的伴读。次年,因他才华太过出众,升为真金的老师。
如今王恂不过三十二岁,已官拜大元国子祭酒。
除了郭守敬,他算是刘秉忠最出色的学生之一。
但这日师生谈的话,与学术无关。
“张弘范已查明,当日董文直、董文毅便是在这座万寿兴国寺邀见了张弘基,先生该避此处才是。”
“都没人了啊。”刘秉忠道。
他望向远处,只见整个元大都新城中所有在建的工程都已停了下来。
昔日热火朝天的景象已经不见,工匠、劳力全都被征召入伍。
“张易已死,张柔被执,陛下来过两次,将心怀叵测之徒筛了个干净,这大都新城中谁还能与我阴谋勾结不成?我来这万寿兴国寺,真是来拜佛的。”
“学生明白,想必陛下亦明白。”王恂道:“只是先生何苦在此时触怒陛下?”
这是很浅显的官场道理董家兄弟在这个地方见了张弘基,结果刘秉忠刚刚从开平城回到燕京又跑过来,忽必烈当然会不高兴。
刘秉忠道:“我是佛门居士、是儒家学者,有佛与儒才有我,若我怕陛下不悦,连寺庙也不来了,我便不是我了。”
“学生受教了。”王恂听罢,又行了一礼,扶着刘秉忠往城外走去。
他们都是金国官宦之家出身,祖辈投降于大蒙古国,贪生怕死、贪慕荣华的想法必然有,但他们选择了忽必烈,而不是选择阿里不哥、海都,则是妥协之中也有坚持。
这份坚持,便是刘秉忠的“我”的成分,他是佛门居士、是儒家学者。
而忽必烈也曾经尊重、包容他这份坚持,因此有了大元。
君臣之间必须有这种尊重与包容,才能鱼水相得。
所以,刘秉忠今日还是来了。
回去之时,路过了城门口,抬头一看,能看到城头上挂满了人头。
那是董家满门两百五十余口,以及张雄飞等人的人头。
虽然来时已经看过一次了,但走时刘秉忠还是停下了脚步,眯着老眼,辨认着那些面容。
太多人他都认识,甚至都是他的至交好友。过了一会,王恂说起了桩闲事,道:“前两日,张弘范与友人饮酒,作了一首诗,题名《寄征衣》,诗云,“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刘秉忠已渐渐红了眼睛,听罢这诗,摇着头道:“妾身千万难?”
这摇头之意,似在说着他对张弘范这个“难”字的不认同。
张弘范将谋逆案完全推到了董文直等人头
上,却把张家摘出来,这般行径在所有人看来唯有“卑
劣”二字可以形容。
此事带来的影响也使得张家的威望大跌,已为北面所有世侯警惕为所有士人唾弃。
对于大元而言,董家被抄斩,显然威慑住了许多蠢蠢欲动的心思,暂时让燕京的局面稳定了些。但有些裂痕似乎也更深了......
“那是张雄飞吧?”刘秉忠辨认了一会,忽然问道。
“是,他还牵扯到张易一案。”
“张雄飞是许州人。”刘秉忠道:“彰德、大名等路宣抚使游显,也是许州人。”
“先生是说,张雄飞与游显认识?”
“许州被屠城之后,活下来的只有那二十余户,他们很难不认识。”
“那张雄飞既然叛了,游显也有可能会降?”
“没想到李瑕进兵如此迅速,出乎意料啊,怕是很快要到邢州了。”刘秉忠才从开平城回来,道:“写封信给我二弟,让他带着诸公到燕京避难吧。”
“学生这就去办。”
提到邢州,王恂眼神中也满满都是担忧之色。
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出来。
他听说,郭守敬早已投降了李瑕,且很受重用。如此一来有这么一位来自邢州的重臣在,唐军该不会造成太大的破坏......
继续往前走,他们回到了残破的金中都旧城。
入城之际,却是看到了城门旁的张榜墙上贴着海捕文书,捉拿的是个刘秉忠认识的人一一白华。
刘秉忠淡淡扫了那告示一眼,眼神中闪过忧虑之色。
才抵达住处,却见另一名弟子正焦急地站在那踱着步,一见刘秉忠便几步赶了上来。
“先生,出了一桩事。”
刘秉忠一听这语气,立即有了某种预感,捻着长须问道:“是白文举被找到了?”
他虽忧虑,事实上根本救不了白华。
毕竟白华犯的是谋逆的重罪,且证据确凿,谁沾谁死。
“不是,是白华之子,白朴白太素,被押回燕京了。”
“太素?”刘秉忠既惊讶又忧心,道:“还是牵连到太素了?”
王恂一听,马上也焦急起来。
“太素兄一直以来不问政事,近来几桩大案与他毫无关系,拿他做什么?”
“先生,救救太素吧?我们北方文坛,能继承遗山先生衣钵者,唯白太素一人。”
“走吧。”
刘秉忠没有太多犹豫,又匆匆赶往大宁宫。~~
大宁宫。
忽必烈正在与吐蕃人桑哥、回回人赛典赤,以及蒙古参知政事阿里、忽都答儿等人讨论增收赋税以扩充兵力之事。
桑哥是个蕃僧,曾经是八思巴的侍从,随着八思巴入京见到了忽必烈。因他见识广博,会说各种语言,又懂得如何取悦忽必烈,忽必烈遂将他征召。
一开始,桑哥只是担任总制院的官员。如今看大元战事并起,急缺军需,他便为忽必烈出谋划策,展现出了善于理财的才能,受到了更大的重用。
今日,他一开口,又提出了一个让忽必烈龙颜大悦的意见。
“大汗,我认为应该把有妻子家室、不遵守教规的僧人、道士、天主教士,一律入籍为民户,这样一来,大汗可以征收他们的税赋,还要弥补他们过去漏缴的税赋。”
阿里一听就笑了起来,道:“桑哥,你说的有妻子的僧人,指的是刘秉忠吧?要大汗向他收税吗?”
忽都答儿早便看这些汉人不顺眼了,见有
人嘲讽汉人,马上就笑道:“刘秉忠为了不缴税赋,故意每每穿得破破烂烂呢,哈哈哈..
这些话,忽必烈听着并不高兴。
因为当年正是他下诏,让窦默将女儿嫁给刘秉忠。为的就是不让刘秉忠当和尚,而是该当好他的臣子才对。
但桑哥的提议确实是不错,忽必烈还是允了。
正在此时,有怯薛过来禀报道:“大汗,刘秉忠、王恂求见。”
忽必烈一听,还是高兴的,毕竟刘秉忠是从潜邸就在为他出谋划策的智囊,如今大元危机四伏,正是这些潜邸旧臣再次施展智慧的时候。
“哈哈,本汗的聪书记来了,赐坐。我们正在商议增扩税赋用以征兵的事宜,聪书记来出个主意。”
刘秉忠很聪明,没有马上提出来意,而是顺着这话头就说起来了。
“陛下不要担心自从李贼入境以来,真正在战场上取得的胜利并不大。他之所以一路攻到河北,在于有不少守将投降于他。要击败他,重要的不是兵力有多少,而是人心......”
顺着这话题往下讲了很久,等忽必烈问该如何稳住人心,刘秉忠再次提出了宽仁治国那一套。
而等到最后,避不开的,他还是提出了对忽必烈的请求。
“臣听闻,白朴如今已被押回燕京,此人才名远播,被誉为大元词曲第一人。陛下若杀了他,必失天下读书人之心。不如征召他为官,以示陛下之宽仁?”
忽必烈的眼神渐渐冷淡下来,问道:“聪书记今天就只为了这一件事来?”
刘秉忠已察觉到他的愠怒,正要解释。
忽然又有怯薛上前,禀道:“大汗,窦默、许衡、张文谦、郝经、赵璧、商挺等人求见。”
“好啊,本汗的幕府老臣们都来求情了。”
刘秉忠背上一凉,感受到忽必烈的怒火愈盛,连忙道:“陛下,臣绝无半点私心,完全是出于为陛下考虑。”
然而,火上浇油的消息还没完,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又有信使匆匆忙忙赶进来。
“大汗,兀古带急报,游显已经叛投李瑕,唐军包围了邢州。”
一听“邢州”二字,忽必烈即看向了刘秉忠、王恂的眼睛,又问了一句。
“聪书记这样绝顶的聪明人,想到了游显会投降了吗?”
“臣......”
刘秉忠本想否认但又不确定今日与王恂的谈话是否会传出去,一时语塞。
“为什么没有提醒本汗?”忽必烈又问道:“你有时间赶来为白朴求情,却不提醒本汗彰德、大名会丢,这就是你说的为本汗考虑?”
忽都答儿站在一旁,看着一向都是谈笑风生的刘秉忠额头上沁出汗水,难得地感到出了一口恶气。
他不由俯耳对桑哥道:“看这些汉人的丑态,都是不忠的狗......”
第1204章 读书人
大宁宫外,当许衡等人得知刘秉忠已觐见忽必烈时,终于意识到不好。
“我等太急了,恐怕是好心办了坏事。”
“是啊,只怕陛下见我们这么多人来为白朴求情,反而要愈发生气。”
“既已通传了,只能硬着头皮求情了,总不能退出去。”
平日里都是沉稳持重的大臣们,今日却出了这样的失误,是因为张易案、真金之死、董家抄斩等种种事端已让他们惊慌。
连这些沉稳的大臣都能变成惊弓之鸟,可见如今元廷的氛围。
又等待了一会,却见有一队怯薛押着一个中年男子过来。
众人转头看去,脸色都苍白了些。被押来的这人正是白朴。
白朴已经在大元才名远播,且还有好几桩事迹在士林中被传道。
他幼年便经历兵荒马乱,寄养于元好问门下,元好问作为北方一代文雄,过世之后难免有好事者讨论谁能继承其衣钵,有人认为是白朴,但竟也有人认为是李瑕,还将两人所作的两首《天净沙》拿出来比较。
再加上当年李瑕曾假扮白朴到开封接走杨果的事迹流传出来,更添了白朴的名气。
当然,不与南边的宋国才子比较的话,白朴的词曲在当世确实称得上是“冠绝大元”了。
眼看这样一个才子要被问罪,金莲川幕府诸臣们有人惜才,有人则是真担心对大元影响不好。
此时白朴被押来,便有怯薛过来道:“大汗让你们进去。”
众人进了大宁宫,只见刘秉忠、王恂正跪在忽必烈面前。
他们沉默了一会,由窦默上前问道:“陛下,不知刘秉忠、王恂犯了何事?”
“聪书记没有错,本汗让他起来,他不起来。”
忽必烈的神色已然变得平淡。
也许是对汉臣们彻底失望了,让他甚至懒得愤怒。
他挥了挥手让人将彰德、大名府的消息给诸臣过目,末了,道:“现在李瑕已经包围了邢州。邢州安抚使刘肃是聪书记的老师,邢州安抚副使刘秉恕是他的弟弟。”
话到这里,忽必烈转向刘秉忠,问道:“聪书记,你是因为对你的老师、弟弟没有信心,认为他们会投降李瑕,所以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是吗?”
刘秉忠应道:“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你没有罪。”忽必烈道:“有罪的是本汗,因为本汗是蒙古人,不是天生的汉人,所以本汗在你们眼里有罪!”
“陛下息怒!”
金莲川幕府老臣们纷纷跪下。
一直以来,他们所有人说的都是蒙语,忽必烈自称大汗,汉臣们称呼陛下也好,都是差不多的词汇。
可惜心中所想却是完全不同。
只不过,忽必烈敢撕破,汉臣们却不敢。“臣等从未怪罪陛下。”
郝经首先赞道:“陛下应期开运,英明神武,喜衣冠,崇礼乐,礼贤下士,兼汉高帝、唐太宗、魏孝文帝之功!”
忽必烈轻蔑一笑,问道:“那你们为何在本汗没死的时候就拥真金继位?”
“臣等不敢......”
“别说屁话,回答,你们是等不及了吗?!”“陛下息怒......”
“若不是本汗有罪,你们为什么一次一次地谋逆,一个一个地背叛?”
诸臣答不出来。
他们不得不承认,自从贺兰山之战以来,
确实是许多的汉臣不忠不义在先,背叛了忽必烈。
但他们这些汉臣又做错了什么?一开始本就是蒙古人把刀按在
他们脖子上让他们效忠的。
到现在,刘秉忠都还没背叛,那些门生旧故们背叛了,他又能奈何。
或者说,功业之事,何时是按错对来分?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张文谦开口解了围。
“陛下息怒,背叛大元者只是少数。天下间更多的还是忠诚体国之人。臣愿支援邢州,以确保刘肃、刘秉恕不降,坚守城池直到王师击败李贼。”
忽必烈没有马上回答。
张文谦又道:“请陛下相信臣。”
他是随军参加过贺兰山之战的汉臣之一,那一战,李德辉降了、史天泽死了、张易反了,唯有张文谦一路逃回了开平。
他的家小也在开平。终于。
“允。”
忽必烈答应了张文谦的请求。
他不希望邢州也投降李瑕,虽然邢州处于真定府以南,战略上的价值已不高,但这个地方不一样,是他行汉法的开始,也是他君天下的开始。
只要邢州不丢,怎么都好。
“都起来吧,本汗知道你们为什么来的.把白朴带来。”
被押在殿外的白朴终于被带了进来。
忽必烈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听说,中统二年,史天泽打算向本汗举荐你,但被你谢绝了,为什么?”
方才群臣应答语速很快,通译官见那些旧臣都听得懂蒙语就没翻译,此时便忘了翻译。
而白朴听不懂蒙语,整个人便站在那里发愣。
“这就是你们说的才子。”
忽必烈抬手指了一下,还笑了笑。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这才是金莲川幕府诸臣习惯了的忽必烈的宽仁态度。
通译官也没有被处罚连忙把刚才忽必烈的问话翻译给白朴。
白朴这才答道:“草民.......草民不是做官的材料。”
刘秉忠刚站起身,稍瞥了白朴一眼,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但也还能接受。
忽必烈又问道:“你不是做官的材料,你父白华却一直没忘了做大事啊。”
“陛下,白朴虽说是逆贼白华之子,但其实从小就与白华毫无感情。”郝经连忙应道:“白朴自幼乃由元好问抚养。”
“正是如此,陛下,正是请陛下为'儒学大宗师'的元好问。”
“你们不必为他说话。”忽必烈道:“元好问也不肯出仕。”
“那是他年岁大了,身体不好。没过几年便去世了,否则一定仕奉陛下......”
众人纷纷为白朴解了围。
显然,忽必烈今日还是愿意安抚这些汉臣的,这才给了他们解围的机会。
他再次抬手指向白朴,道:“你父背叛了本汗,但本汗打算给你一个机会,任你接替董文毅的官职。”
白朴听得这蒙语,待听了翻译,才知自己被任为知制诰兼修国史,教授皇孙经典。
他不由大惊,连忙推拒道:“草民无才无德万万不敢受官。”
通译官便愣了一下,没有马上翻译。
他很清楚,忽必烈并不是看中白朴什么才与德,而是为了向汉臣表明一个态度,是在抄斩了董家以威慑汉臣之后,转而展示宽仁的一面。
这几乎已经是最后的耐心了,再惹怒了忽必烈,后果会很可怕。
“他说什么?”
“白朴谢陛下隆恩,愿意与白华断绝父子关系。”王恂连忙用蒙语答道。
忽必烈略略点头,道:“他会写词曲,那便让他写一首。来人,赐酒。”
“是。”
王恂也不用通译官,
转头对白朴道:“陛下不记你的罪过,还拔擢你为官,你写首词,写曲更好,记今日佳话,彰陛下圣名。”
白朴还在发愣,却已有人端上了纸墨,盘子上还摆着一杯酒。
他文人气重,还没意识到今日有多凶险,又实在不愿为官,遂将那一杯酒饮尽了,提笔,沉吟。
那边,刘秉忠、王恂、窦默、许衡、张文谦、郝经等等重臣们愈发紧张,俱低着头思虑。
唯有白朴越来越放松,终于落笔,在纸上笔走龙蛇。
须臾,一首小词便写就了。
刘秉忠淡淡一瞥,白朴果然还在推拒官位。
好在他方才已在心中想好了一首歌功颂德的词,他遂亲自上前,准备捧起那张纸,念自己的词以替换掉白朴的。
下一刻,忽都答儿却已抢了上来,一把抢过案上那张纸看了一眼。
诸汉臣大惊。
然而,忽都答儿偏了偏脑袋,并不能看懂汉文,遂干脆将纸递给那通译官,道:“你来念。”
他似乎已察觉到方才王恂替白朴答话的内容不对了。
那通译是个色目人,谁都不想得罪,接过纸,清了清嗓,朗声念了出来。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一词念罢,那通译收了纸,偷瞥了忽必烈一眼。
白朴无所求,无所畏,自嘲一笑。王恂则已捏了一把汗。
忽都答儿与桑哥等人对视一眼,终究是没听懂。
忽必烈则问道:“什么意思?”
刘秉忠抢先出列,用蒙语向忽必烈答道:“白朴颂赞了陛下是长生天开祥瑞才降世的圣皇,继统中华,嗣钦大业......”
虽说忽都答儿想害他们这些汉臣,但今日殿上能作解释的,还是他这个汉臣。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上前,从通译官手里接过那张纸,准备回头再将这首小词换了。
一场危机就这般过去,之后忽必烈也没有细查细问。
白朴依旧是不愿在蒙元当官,但这日之后却是被一众汉臣们拘着。
他不解,问他们要拘他到何时?这般为官又有何意趣?
无人能答。
末了,刘秉忠劝他道:“保命而已,要何意趣?”
但就这般“保命而已”地过了五天,一个来自邢州的消息却让这些人心中如受重创,让他们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那般可笑。
......
“你说什么?!”
“张文谦还没到邢州,刘肃与刘秉恕已经降了。”
“不可能,不可以.....”刘秉忠摇头,不信。
他是不敢相信,也是不能够相信。
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他的亲弟弟。
他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能够让他们不顾自己的处境,这么早就投降。
邢州城若要守,至少再坚守一两个月是完全能做到的,到时燕京调拨过去的兵马便到了。
“不应该的是李瑕奇袭进了邢州城吗?刘公怎可能这么快就降了?”王恂问道。
前来报信的便是一名籍贯在邢州的将领,对刘秉忠说话还算客气,但眼神中的担忧和提醒之色已经显而易见了。
“邢州城并未被攻破,甚至一矢未发。是李
瑕带着王鄂、王恽等人亲上紫金山书院,劝降了刘秉恕,再由刘秉恕劝降了刘肃......”
“那就更不可能了,我二弟不会这么轻易被劝降。”
“具体情形我也不知,但如今流传的消息是,李瑕在紫金山书院用一句话就劝降了刘秉恕。”
“什么话?”
“陛下不让传,但刘公既想知道......”
那通风报信的将领四下看了一眼,显得有些警惕。
待确认周围无人之后,他才开口说起来。“他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
刘秉忠一愣,开口想要反驳,质问这怎么就劝降刘秉恕了。但话还没说出口,他们却沉默了。
接着,他们沉默了很久,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那日在大宁宫白朴那首词,那首忽必烈真的听不懂,也不打算听懂的词。
他也想到了自己是谁,一个佛门居士,一个儒家学者。
最后,他还仔细想了想,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
第1205章 邢州大治
邢州城可以说是大蒙古国治理中原的开始。
金国时邢州曾拥有人口十万户,到了窝阔台汗十年,蒙古铁骑进入邢州城之时,邢州只剩下一万五千户,所谓“千里萧条,为之一空,城中才百余家,皆以土塞门,穴地出入”。
一直到蒙哥汗时期,忽必烈受命经略漠南,刘秉忠、张文谦进入金莲川幕府,选良吏治理使邢州政治清明,经济繁荣,逃往他乡的流民纷纷回来,短短十六年间户籍增加到了三万余户。
时人称之为“邢州大治”。
邢州大治对整个蒙元王朝都有十分深远的意义,它坚定了忽必烈行汉法的信心,从而在中原推行汉法,它使更多的读书人归心忽必烈并走进了金莲川幕府。
等大元往后成了一个伟大的王朝,邢州大治就将会成为一段佳话。
但在这个九月的末尾,在邢州士民之间流传着的却是一段新的佳话......
“前些天邢州城还属于大元,一睁眼又归了大唐。”
“这还不好吗?烧遭货,你真想等大军攻城,把我们这两个铺面砸成瓦砾,你便得劲了?”
“那哪会啊,我这不是奇怪官府投降得快吗?”
“哦,前几日在紫金山书院的事你没听说过?”
“你给我说说呗......”
一大早,小茶肆的店主便开始给隔壁卖炊饼的摊贩说起才听到的轶闻来。
长街那边,有两名年轻的书生扶着一名老者过来,因听到了这场对话,稍稍驻足之后,选择进了这间小茶肆坐坐,还买了三张炊饼。
这老少三人都是文质彬彬,往远些的桌边坐了,并不像市井小贩那般大声喧哗,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交流着。
“果然是成了一段青史佳话,千百年后世人提及这位圣明英主,少不得要提及那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提及紫金山书院,也提及你二叔。”
“二叔说,陛下这一句话里,给紫金山书院之褒赞太高、话中所载之期许太重,他承担不起,不降不行了。”
“确实,仔细一思量,陛下亲至紫金山,如此谆谆教诲,若还不降,未免不识好歹了。”
座中的老者道:“长卿当日若还不降,岂止是不识好歹?恐要让整个刘家遗臭万年。”
“是,二叔唯担心连累了我父亲,毕竟父亲还在燕京。”
应话的年轻人名叫刘兰璋,乃是刘秉忠的过继子。其实他生父是刘秉恕,因刘秉忠年过五旬还未有子,便将刘兰璋过继到长房。
老者想了想,沉吟道:“放心,元主当不至于因此而问罪你父亲,否则汉臣尽数离心矣。”“希望如此吧。”
三人又小坐了一会儿,待见前方的邢州府衙中有人出来了,遂起身往那边走去。
到了府衙前,刘兰璋上前行礼道:“学生刘兰璋,带邢州名医颜老大夫前来觐见陛下。”
“小老儿颜天翼,奉旨前来觐见......”2~
“蒙哥的御医?”
“是,颜天翼曾在蒙哥身边二十余年,告老后听说邢州大治,便落籍于邢州。走州过县地为人看病,又修了扁鹊庙,他虽无官职在身,但在邢州城地位甚高,王鄂、刘秉恕等人都十分敬佩他。”
“所以呢?”
“所以朕收服邢州就得尊老爱幼,安抚他。”
“蒙哥的御医,那肯定救过蒙哥很多次了。你不惩治他还要安抚他?”
“朕表了态,连蒙哥的御医都能容,其他人就更安心了,往后就能有更多人归附过来。”“那关我什么事?”
“找个人
让颜天翼把脉看病,朕好赏赐他。”赵衿再次问道:“那关我什么事?”
“你身体最差,又有宿疾,让他给你看看病。”
“你身体才差呢!”
韩巧儿连忙拉了拉赵衿,低声道:“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啊,李哥哥特意找个名医给你看病嘛。”
“狗屁名医,却也没见他把虏酋救回来啊。”
赵衿抱怨了一通,但最后还是惜命,老实待在屏风后面,等李瑕接见颜天翼。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北方口音她只能勉强听得懂,说的也都是些稀松平常之事。
到最后,待李瑕说了一句什么,她才不情不愿地把手从屏风后面伸出来,让颜天翼把了脉。
只能说颜天翼医术确实不错,又问了几句,便探明白了她的病灶,开了两副药,与之前的名医也相差无几。
“心痹之疾难以根治,须避免受寒、久处阴湿之地,尤其不可过度劳累。”
“多亏有颜卿,今日朕欠了颜卿一份人情啊。”
“陛下言重了,此为医者本份,何况是为君王分忧......”
赵衿偏头往外看了一眼,见那所谓的名医退下去了,拉着韩巧儿,低声道:“明明什么也没看出来,仿佛立了什么大功一样。对了,方才李瑕说了句什么?”
“李哥哥是故意卖颜老大夫一个人情的。”“我知道,我是问,在给我把脉之前,说了一句什么。”
“我不记得了啊。”
“你可是韩巧儿,怎么可能不记得?快说。”“说什么?”
“就是那个.......算了,没什么。”赵衿最后又摇了摇头。
她隐约听到的,李瑕说的好像是“朕的爱妃身体抱恙”,但又不确定,只能暗自气恼被占了便宜。
“对了。”屏风那边,李瑕道:“方才颜天翼身后那个高挑一点的年轻人是他的小儿子颜伯祥,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阎容说,若是有适合的年轻才俊可以给你.....”
“没看清,也不怎么样。”“你年纪也不小了.......”“去你的吧。”
赵衿提着裙子从屏风后跑出来,在李瑕的凳子上踹了一脚,气呼呼地便走掉了。
韩巧儿跟着跑出来,道:“李哥哥,我也拿她没办法。”
“你自己要带她出来的,没事,去玩吧......”
这就是一桩小事,前后甚至没花一柱香时间,处理过了就是了,李瑕懒得再去管她们,专注到自己的事上。
今日除了颜天翼,要见的人还很多。
只等稳住了邢州人心,往北安定了真定府,取了顺天府,离燕京就不远了。
而目前为止,忽必烈还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陛下。”“人到了?”
“禀陛下,到了,不过舆情司也有急信到了,陛下是否先见见信使?”
“你是说舆情司?”“是。”
“先见信使......”
来的是姜饭身边的老人了,风尘仆仆的模样。
“陛下,江陵急报。”一封信递到李瑕手里。
他不慌不忙地接过看了,脸色凝重了些。
“多久以前的消息了?”
“卑职从江陵赶到邢州,整整用了一个月。”“一个月......那估计来不及了。”
李瑕又向信使问了几句细节,目光看向地图,思忖着从何处再挤出一点兵力。
但能调派的兵马已然都调派出去了。~~
燕京。
有官吏匆匆赶进中书省会同馆的公房时,郝经正与刘秉忠低声计议着什么,见有人来,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公务上。
“郝公,陛下请你过去。”“可知是何事?”
“宋国的使节到了,陛下命郝公来招待。”郝经有些讶异,转头与刘秉忠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权力显然在迅速衰减,现在竟连这样的大事也是临时才知道。
“宋国的使节?”郝经反问了一句,脸上却泛起了些许松快之色,道:“那如此一来,天下形势可就要大为改观了?”
刘秉忠抚须沉吟,提醒道:“至少宋国承认大元的法统,而不承认李瑕的法统。”
郝经点了点头,带着斟酌的语气,道:“若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都各自叹息了一声,郝经摇头苦笑着喃喃道:“大元的法统,何至于到了需要宋国承认的地步?”
“形势所迫。”
刘秉忠还想再多说几句。
前来通传的官员已抬手,道:“郝公,陛下在等。”
他并没有请刘秉忠过去的意思。
不一会儿,等郝经离开,公房中便只有刘秉忠一人。
他这还是少有的没能参与到大元的核心政务之中,此时独自倚在那,便显得有些孤独。
“一心忠义,满怀冰雪。”
他随口叨了两句之后顺着这格律,却是顷刻便填出了半阙词来。
“一心忠义,满怀冰雪,功就便抽身。富贵若浮云,本是个、江湖散人。”
忽然,门口响起了拍掌声。“好!”
却是白朴提着个酒葫芦边拍掌边走了进来,带着微醺的语气,道:“刘公这词作得好,我还以为刘公只会作“天开祥瑞,万世皇基'这般歌功颂德之句。”
前几日离开大宁宫后,他还是将白朴的词换了,哪怕在忽必烈面前已念过一次,但换了依旧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刘秉忠笑笑,拿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道:“若无我作歌功颂德之句,你已人头落地了。”“多谢刘公相救。”
白朴坐下,姿势颇为洒脱,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道:“若有朝一日刘公也需要人救,学生万死不辞。”
“太素这是何意?”
白朴端起酒葫芦抿了一口,没有回答。
刘秉忠略略一想,笑问道:“看来,你知道你父逃到何处了?”
“嗯。”
白朴放下手中的酒葫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泛起了向往之色。
刘秉忠摇头,问道:“何处?”“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我都要怀疑太素是故意被捉的了。”
“我不是,我也是近来看到了大势所趋。”刘秉忠默然了下来,起身打算走。
但走了两步,他却是又转身回来,附在白朴耳边低语了一句。
“你若能联络到你父,告诉他,元宋结盟了.......”
第1206章 救国心
边地才秋塞草衰,江南十月雁初飞。
十月初的临安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泛舟于西湖之上,风吹来能感受到微微的凉意。
陈宜中负手站在一艘画舫上,直到画舫抵达孤山了,才孤身下了画舫,迈步而行。
走了一会在湖边的小径上找到了一个正在垂钓的老者。
这老者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渔夫。
但陈宜中却恭敬唤道:“章相公。”“嘘。”
章鉴抬起手指,示意陈宜中不要惊了他的鱼。
两人遂一站一坐又等了许久,终于,章鉴突然一抬鱼竿,钓起了一尾大鱼。
他哈哈大笑,将鱼儿放进竹篓里,起身,抚须笑吟道:“买得渔矶系钓船,鱼龙吹浪骇鸥眠。从来白石清泉地,胜似青山小洞天。”
“章相公好兴致。”
“谈什么兴致?不过是临安居大不易,买不起鱼儿,只好自己钓了。”
陈宜中礼貌地笑了笑,应道:“章相公清廉节俭。”
章鉴的清廉节俭是受满朝赞誉的。他不嗜歌妓,不好玩乐,生活淡然。且为人宽厚,器局宽宏,百忤不愠,从不记人之过错,因而有个外号,叫作“满朝欢”。
这是一个少有的能与贾党相处得好、又能得到清流官员们无比推崇的官员。
贾似道执掌朝纲这些年,也逼得章鉴致仕过一次。但这次致仕正好让章鉴养望,连状元闻云孙都称赞他“富贵不Yin,患难奚恤,神明其心,始终厥德。”
之后贾似道迫于舆论,又起复章鉴为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使朝中犹有清正之重臣。
因江万里、马廷鸾这些臭石头不在朝中,章鉴起复之后,也没有再找贾党的麻烦,政见上没有太强烈的主张。
不过,少有人知的是,章鉴与陈宜中私交不错,还帮过陈宜中一桩小忙......
陈宜中少年时,他父亲当官受贿,按律该黥面受刑,陈宜中以生员的身份请求知州魏克愚宽恕他的父亲,表示愿代父受刑,魏克愚叱责了陈宜中,依旧按律处罚。
后来陈宜中担任***了,便暗地里搜寻魏克愚的过错,没想到竟是一无所得。
直到年初,魏克愚揭发贾似道一个远亲冒借官府木材之事,违忤了贾似道,被罢黜还乡。陈宜中便向贾似道举报魏克愚横行乡里,贾似道遂令章鉴弹劾魏克愚,将其贬谪严州。
不久前,魏克愚已经死了。
这就是权力,如陈宜中所言“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有权力,他就永远是青松。
这样的权力没有人舍得放下,只想要的越来越多。
当年那个救不了父亲的少年,如今已大权在握,杀一个知州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手上连血也不沾,只需要云淡风轻与人谈几句话。
“你今日过来,没有引人注意吧?”
“章相公放心,都以为我在画舫上喝醉了。”“有进展?”
“很多。”陈宜中略略沉吟,像是进展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道:“连贾似道自己都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必须出兵了。”
“一日十个消息啊。”
“是啊,北面李瑕进兵神速,破了洛阳,渡过了孟津渡之后,河南河北诸城望风而降,据说是连顺天府都已经降了,如今只怕直逼燕京了。”
“这么快?!”章鉴讶然。
“嗯,元廷给的消息,虽不知详情。但看得出来,这次蒙古人是真急了,说是只要大宋出兵,岁币不要了,愿称兄弟之国,共伐李贼。呵,本就不打算给,两边都不必给了。”
陈宜中语气渐渐兴奋,又道:“朝中争论得虽激烈,好在下决心亦快,当初联金灭辽错了,这次当然是联辽灭金。”
“联辽灭金,联辽灭金。”
章鉴喃喃了两遍,本想说还有一点不同,李瑕是汉人,而辽金蒙都是胡虏。
但这种问题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和意义,提出来只会让人鄙夷,认为他政治上太过于幼稚了。
敌人就是敌人,是不是汉家政权重要吗?重要。
越是汉家政权,越是可怕的敌人,越要先行灭掉。
所以必须联虏灭汉。
倒不必再提了,心照不宣就好。
“我还当贾似道还在犹豫怕引火烧身。”
“谁能不犹豫?”陈宜中道:“但今日有个重要消息到了,坚定了贾似道的决心......我军,攻破夔门了。”
“真的?”
章鉴大讶,有种“剑外忽传收蓟北”的惊喜。
宋军这些年不止一次想要逆江而上突破长江三峡,终于,趁李瑕全力北伐之际好不容易攻破了夔门。
“五百人。”
陈宜中举起手道:“守夔门的叛军只有五百人,我军精锐混在西逃的百姓之中,奇袭夔门,犹损失惨重。战船损毁十一艘,战死近两千人......”
章鉴叹息不已。
陈宜中又道:“这次若不能再一举收复川蜀,待李逆大军回援,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故而贾似道打算亲征?”
“他还在考虑,该到我们推一把了。”章鉴会意,道:“老夫联络朝中官员。”
陈宜中道:“我已安排了太学生鼓动舆情。”
两人就着这些细节商议了许久,再推演了一番,认为贾似道统兵离朝的可能已经很高了。
末了,陈宜中道:“关键在于,不可让他感受到危险,我们要让他认为一切都还在他掌控之中。”
章鉴笑了笑,通达宽厚的模样。
他们这两人,一个是贾党心腹,一个是“满朝欢”的老好人,能有今日之地位,全是靠贾似道的恩情,当然不至于让贾似道感到危险。
“放心吧,他那人一向自负。”
“好。”
章鉴却是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真要调动
大军出征了,也不知要耗多少钱粮米谷,百姓生计维艰啊。”
“是啊,这些钱粮都是施行公田法以来,使国库日丰,但其中有几成是来自贾似道所言的豪绅大户?多是贫瘠之家的最后一份口粮!”
陈宜中语气铿锵,话锋一转,又道:“可若不如此做,又能奈何?川蜀不能收复,则长江上游扼于逆贼之手,国家必亡;女干党不除,百姓还要被盘剥到几时?倒不如一次办个干净。”
“是啊。”章鉴点头不已,负手沉道:“一生事业居民计,千里山河救国心。”
~~
“娘的,最烦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
贾似道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抚摸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一手拿着一封消息在看。
也不知道是谁将宋军攻破夔门的消息大肆宣扬,弄得人尽皆知。
朝中难免有些清正之士站出来,谏言不该在此时偷袭李瑕,满口的大义,却又提不出一个具体能保住宋氏社稷的办法。
“说得都轻巧,等李瑕灭了蒙元,转头南征,一个个降得比狗都快。”
又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贾似道甩开手中的消息,从廖莹中手里接过另一封信纸。
“这是什么?”
“是江陵府传回来的,王应麟的供词。”廖莹中压低了声音,道:“事情有些......还请平章公亲自过目。”
如今宋廷已经撕毁了与李瑕的盟约,且不宣而战,迅速包围了唐军在江陵的据点,拿下了王应麟。贾似道当然很清楚这么做会落人口实。但没办法了,他只有这么一个收复川蜀的时机。
此时他接过王应麟的供词看了一眼,脱口又骂了一句。
“狗书呆。”
他没想到的是,王应麟竟是反过来劝降他贾似道,而且说辞居然是当年的一些旧事,说什么赵禥弑君,连公主都投奔了李瑕云云,看得贾似道头疼。
“别再审这个蠢货了,都说他聪明绝顶、通古博今,我看他脑子是缺根弦。”
这般又骂了一句,贾似道揉了揉头,忽然想到王应麟也许是故意的,如此就能有借口降李瑕了。
念头一起,他摇了摇头,站起身,亲自将这封供词放在烛火上烧了。
“喵!”
一声带着不满情绪的猫叫声响起,贾似道回过头,只见白猫已经跳到屏风后面了。
“我打算亲自西征。”他喃喃道。“平章公,这便决定好了?”
贾似道苦笑,叹息道:“如何好决定?千头万绪,只有一个念头很清晰,得把我那个外甥女接回来了。”
“是。”廖莹中没有多说。
他已经习惯了,贾似道近来有些魔怔,各种理由都说了,但说来说去都是“打算”。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贾似道像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明日十月初五,是陛下祭祖的日子吧?”“平章公没有记错。”
“我要试探一下朝臣们的反应,若没有问题......出征。”
“学生这便去安排。”
“再去安排韩震来见我。”“是。”
廖莹中离开后,贾似道独自走到铜镜前看着自己。
他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但他还不能退缩,因为只有保住赵氏社稷才能保住他的权力。
一辈子握着权力的人,根本无法忍受有朝一日失去权力的感受。
于是贾似道亲自拿起放在镜子前的醋浆,开始仔细地染着头上的白发。就像他挽救大宋王朝时一样努力......
第1207章 离朝
十月初五。
慈元殿中,太后谢道清透过珠帘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她的兄长谢奕昌端坐在那,手捧着茶又不喝,显然有话要说。
“你们都先下去吧。”
不一会儿,殿中只剩下了兄妹二人。“兄长不宜到后宫来。”
“这我当然明白,若非有大事,岂敢来叨扰太后。”谢奕昌放下茶杯,道:“我听说,贾平章打算亲自统兵西征。”
“没有听说过。”谢道清扶着额头,道:“我近来身体不舒服,没理会朝中这些事。”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哪里不舒服,但你既然没有病倒在床,也该知道又要有战事了。”
“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朝臣们若真依着我的意思,就不该在这个关口再去招惹李瑕,万一坏了盟约,他又要入寇过来,如何是好?这就好比当年端平年间,先帝执意要收复三京......”
谢奕昌摇头不已,暗骂这个妹妹头发长见识短,若非她是堂堂太后,他便要出声叱驳几句了。
“太后啊,再想要太平,长江上游也是务必要夺回来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这些军国大事?朝堂上商议妥了,由陛下定夺便是。兄长又何必跑来问我?”
谢奕昌问道:“贾平章走后,朝中谁为宰相?”
“不论是谁,兄长是国戚,这相位不必想了。”
“但朝中有人说,该加封太后的三代亲族。”谢奕昌压低了些声音,又道:“追封父亲为魏王、祖父、曾祖父都追封为鲁王,且宗族男女各分等升官赐封赏赉。”
谢道清眼睛微微一亮,也有些高兴。
不论男女,能够光宗耀祖,都是莫大的好事,何况这绝不是一般的光宗耀祖。
“谁这般说的?”她问道。
谢奕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无非是朝堂上几位体国的重臣。这些人当中谁堪大用太后自然能看出来。”
谢道清这才明白兄长今日的来意。
贾似道还未走,已有人盯着他屁股下的那个位置了。
“说来,朝中换谁为宰执,都不会像贾似道这般张狂无礼了。”谢奕昌又补了一句。
谢道清摇着头微微一笑,道:“贾似道虽有少年习气,但勤恳任事,对我和皇帝还是恭敬的......”
“轰隆隆!”
忽然,一声雷响,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谢奕昌起身,走到殿门处向外看了两眼,回来道:“太后,下大雨了。”
“怎会突然下这般大的雨,皇帝今日还在太庙祭祀吧?”
“是啊。”谢奕昌道“天有不测风云。”
兄妹二人感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
“兄长想要我如何做?”
“简单。”谢奕昌道:“支持贾似道统兵西进。至于之后的事,待贾似道离朝再谈不迟。”
“他愿意去?”
“莫看他权柄熏天,实则,他根本没有选择。”
谢道清想了想,招过一名宦官进来。
“以哀家的名义下一道懿旨,本宫听说王师已收复了夔门,倍感欣慰。考虑到军资耗费、国用不足,裁减节俭宫中费用,汰减慈元殿提举以下官员。你看看,能为国库节省多少费用?”
“奴婢这便去查。”
过了好一会,这宦官回来,道:“禀太后,每月能减掉一万钱。”
“拟旨吧,哀家得要对贾平章有所支持......”
此时有个宫女匆匆赶进殿中,对谢道清附耳低声道
:“太后,陛下回宫了。皇后娘娘觉得有些奇怪,派奴婢来告。”
“回宫了?”谢道清看了看天色,问道:“祭祀完成了?”
“该是没有。”“陛下人呢?”“在胡贵嫔处。”
谢道清皱了皱眉,转向了谢奕昌。
谢奕昌知自己不便再待在宫中,行礼告退。
他出了宫,抬头一看,雨已经停了,上了轿子吩咐了一句,晃晃悠悠地便向枢密院而去。
到了枢密院,他并没有直接回公房,而是转到偏厅,果然见到一人正在烤火、饮茶。
“章公这是淋了一身啊?”
章鉴回过头,一见是谢奕昌来,摆手便笑了起来,道:“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已把官服脱了挂在一旁,此时只穿着一身中衣,布料很粗糙,上面还有许多个补丁。
谢奕昌向来知道章鉴清廉,真看到他将这种俭朴还藏在官衣里面,不由敬佩。
“平章公呢?”
章鉴叹了口气,道:“平章公发了火气,回家去了。”
谢奕昌大讶,问道:“出了何事?”
“祭祀到一半,下了大雨,陛下便先行回了宫,却未问过平章公。”
“这雨没多久便停了吧?”
“是啊,平章公以为陛下会回来主持典礼,苦候不至才知陛下已回宫,大发雷霆。”
谢奕昌抚须而笑,问道:“只怕陛下不好收场吧?”
“胡贵嫔之父胡显祖怂恿陛下回宫的。”章鉴目光深沉,道:“接下来,只看朝中有多少人为胡家父女求情了。”
谢奕昌似不经意地四下扫了扫,道:“这是指鹿为马的故事?”
章鉴笑了一笑,与他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不再多说。
~~次日。
“平章公,陛下已将胡显祖罢了官,将胡贵嫔送进庵中为尼了,只请平章公息怒。”
这消息送来之时,贾似道正坐在那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掌一会儿摊开,一会儿合上,像是里面握着无尽的权力。
“这不是你安排的试探?”
“不是,没想到会下雨。”廖莹中应道:“但这比我们安排的试探更好。”
“胡显祖敢和我对着干?”
“不是,是胡氏算了日子,认为昨日她能怀上龙种,急着让胡显祖将陛下送到她宫中。”
廖莹中说到这里,心中也有些感触。
无论如何,胡贵嫔也是个一心系在陛下身上的女子,半天不到就被送到尼姑庵清苦一生,就算在他看来,当今这个陛下也太窝囊废了一点。
贾似道却显得迷茫起来,道:“这次朝中好像很安静?”
“是,很安静。”
“没有人和我对着干。”贾似道四下看了一眼,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喃喃道:“不对啊,怎么会没有人和我对着干呢。”
“这.......”廖莹中不解,问道:“平章公是说?”
“都想让我去攻李瑕,太学生们闹、官员们劝,太后宁可削减宫中用度都要支持军费,你何时见大宋朝堂上这么齐心协力过?端平入洛的时候打成什么样子了。”
“那......平章公是不去了?”“不。”
贾似道拍了拍膝盖,道:“只能去。”
他摇了摇头,把方才那些让他不安的、迷茫的想法抛诸脑后,终于真正地下定了决心。
事实就是,他没得选。
李瑕马上要攻到燕京了,等他收复中原,下一步绝对是南下征宋。一旦让他的水师从川蜀顺长江而下,江南根本
不可能守得住。
这已是大宋唯一一次还能夺回川蜀的机会。
且唯有他贾似道亲自挂帅,大宋才有胜的希望。
~~
自从李瑕北伐的消息传来,贾似道就已经在临安设都督府,且已经从各地抽调了精锐。
宋军早已整装待发,一直没有确定下来的就只有挂帅的人选而已。
贾似道其实想过带着赵禥出征,因为他担心自己不在朝堂会有政敌对自己不利。
但这件事想起来容易,顾虑却很多。
带着天子亲征,等仗打完了,要么造反,要么像寇準一样没有好下场。
就算要造反,也得要打赢了仗才行,而只要能打赢,带不带赵禥区别也不大。反而是带着赵禥,似乎很容易打输。
私下里,赵禥甚至跪下来痛哭流涕,求贾似道不要把他带走了。
到了最后,唯有贾似道披着战盔,出了候潮门,登上了战船。
这已是他临行前的最后一刻。
除了大宋天子,还有满朝的官员、满城的百姓相送。
贾似道唯独想要见的,只有禁军总管韩震。他太不放心了,哪怕交代过无数次,还要最后再仔细叮嘱。
“韩震,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离朝期间,你给我统领禁军守好临安。”
“平章公放心,末将但凡有一口气在,没有任何人能给平章公捣乱。”
贾似道一把揽住韩震的头。
“记住,凡有人想弹劾我,杀。”“是。”
“凡有人敢造谣我,杀。”“是。”
“凡觉得有人生了一丝对我不利的心思......”
“杀。”
韩震指了指身后的临安城,道:“平章公走时这里是平章公说的算,等平章公回来时这里更是平章公说的算。”
“好。”
贾似道这才感到自己已安排好了一切,拍了拍韩震,让其下船。
“哞!”
有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各战船上的水师将领们纷纷大喝道:“扬帆!”
“得胜归来!得胜归来......”
一片欢呼声中贾似道再次回望了一眼临安城,眼神里多了一抹深沉。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眷恋这座城池了。谁能不爱它?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但遇到这样的乱世,总要有人站出来守着它。
“走了。”
船行于钱塘江,一个蛐蛐盒被抛入江水之中。
贾似道的脸色不再像平时那样轻佻。他可以等以后回来了再斗蛐蛐.....
第1208章 先与后
转眼已到十月下旬,李瑕依旧还在邢州。
但战事并非没进展,相反,送到李瑕处的消息已多到让他有些处理不过来的地步。
“陛下,刘元礼的战报到了,他已攻到了潞州。”
“让信使来见,再去备些吃食给他。”“遵旨......”
李瑕看刘元礼的书信时,从山西来的信使就在往嘴里胡吃海塞,显然这一路赶过来饿惨了,末了,这兵士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茶,迅速抹了抹嘴,就恭敬地站起来,等李瑕问话。“吃饱了?”
“回陛下,吃饱了。”
“不必紧张,你走哪条路来的?”“还是走的太行陉。”
李瑕又问道:“说说刘元礼是如何攻到潞州的?”
“阿合马在山西很不得民心,这些年他不断加征山西百姓的赋税,抢夺百姓的田地,逼得很多人活不下去。因此一听说王师到了,就纷纷归附王师,山西那些世侯也镇压不住......”
“说些更具体的比如刘元礼没有写在战报上,而你亲眼见到的。”
“是,末将就见到有一户住在泽州的徐姓人家,是真的快活不下去了才投奔我们,他们说这两年山西的盐税由每引中统钞二十贯一直加到了五十贯,说是由和尚、道士、军士、匠人分摊盐税,民间买私盐可根据百姓方便,其实都是假的,他们家不是匠户也要买蒙元的官盐,而且富户只要向阿合马的人行贿,就可以逃避徭役,而多出来的徭役都是加到普通百姓身上......”
李瑕问得很细,因为他素来知道阿合马狡猾,必须要确认清楚山西那边的战事不是元军在佯败诱敌。
不厌其烦地又问了很久,他方才让这个信使下去歇了,其后便独自看着地图思索了一会,直到又有人上前通传。
“陛下,张弘道求见。”“允......”
张弘道是再次从白陉赶回来的,又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陛下,阿合马已退兵,臣已攻下孟门关。”“阿合马退到何处了?”
“他很可能是沿着太行山西麓向北走,直接退到太原,或者走蒲阴陉支援保州。”
“会有诈吗?”
“有可能。”张弘道上前,在地图上指点着,道:“现在我们不必担心来自山西方向阿合马的偷袭,就可以把兵力从太行各陉调回来,北上攻打保州。但如果是元军有诈......那么,忽必烈很可能会派一支骑兵迂回到我们东面,偷袭我们的辎重,那阿合马现在的撤退就可能是为了迷惑我们。”
李瑕道:“这也是朕本以为忽必烈会用的打法。这里是中原,他该利用蒙古骑兵的速度优势,斡腹进攻。”
“陛下认为阿合马是佯败?”
“还有另一种可能。”李瑕踱了几步,把张弘道招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赵宋不宣而战了,偷袭了夔门。”
张弘道当即就变了脸色,惊讶不已,奇道:“赵氏有这样的胆子?”
“也许是忽必烈也借了他们一点?”
“可是.......高长寿已经率兵入蕃了,那是川蜀最后的兵马。”
“嗯。”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点的依旧是北边,道:“现在你再看元军的打法。”
张弘道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冷静,但情绪显然已经被影响到了,再看地图已很难去思考元军的战略。
“陛下,川蜀......”
“慌什么?哪怕作最坏的考虑便让宋军占了四川全境,等先平定中原,我们还灭不了宋吗?”
“可臣的家小还在成都,这些北伐将士,也有许多人的家眷、家业
都在川蜀。”
“宋军不是蒙军,宋军占下川蜀是要争民心的。不要慌,你现在越慌,就越容易出纰漏,那忽必烈的战略就成了一半。冷静下来。”“是。”
张弘道深吸了几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
他治理成都多年,对川蜀防线也十分了解,且不说从夔门到成都,仅说从夔门到重庆,其中就有万州、忠州、涪州等等重镇,宋军要逆流而攻,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目光重新落回地图的北面,张弘道这才能仔细考虑忽必烈的战略。
“因为与宋廷合作,忽必烈一改蒙古骑兵原来的斡腹之谋,开始收缩防御?他把所有的兵力都收回了这一带,然后等我们与宋廷消耗国力?”
“在朕看来,这种可能性更大。”
张弘道再想了想,道:“陛下所言甚是,经过贺兰山一路,估计忽必烈也没有信心在平原野战中击败我们的骑兵。不如改为更稳妥的战略。”
“他开始警惕汉人,开始排斥汉法。但到最后,还是得用汉人的战略,甚至与宋廷结盟啊。”“那是他急了。”
“是啊,把他们都逼急了。”
李瑕虽然冷静,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同时与蒙元、赵宋开战。
若是退回去再休养生息十五年,也许会有同时灭掉两国的实力。
张弘道又看着地图想了许久,斟酌道:“若是抽调一支大军回去......”
“哪支?我们就像是在盖房子,仅有这几根大梁全搭上去了。别忘了伯颜还在开封,蒙元全是骑兵,而这里是中原大地。只要拆掉一根梁木,他们马上就要扑上来冲倒这座房子。还有,我们能调多少人回去?我们调一万,宋廷就能增兵两万。”
“那若暂缓北伐......”
“知道为何赵宋每次北伐,一旦失败只能退守淮河,不论之前有多少战果都保不住吗?”
“臣斗胆,敢问......”
“不用斗胆了,朕的意思是一鼓作气先取燕京、驱蒙元于塞北,再调头灭宋。不论敌人怎么出招,我们自己的脚步不能乱。”李瑕道,“此事我还未与旁人商议过,第一个问的便是你的意见。”
“臣是北人当然想要先取中原......”
“好,既对忽必烈的战略有了推断,尽快率军北上攻保州,记住,兵贵神速。”
张弘道还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最后只是拱手应道:“臣领旨。”
等张弘道退下,李瑕又独自看了地图良久,又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个最坏的结果。
就像是下棋一样,棋盘上总是有兑子、有交换、有取舍,有时顾此就难免要失彼,有时总是要牺牲掉一些什么。
这次要先拿下中原这一隅,也许得让出川蜀这一隅,这也许是最快取天下的方法。
唯独就是棋盘上那些棋子的感受,细思起来难免让他感到残酷......
想着这些,想着想着到了最后,李瑕却是提笔写了一封亲笔信。
这封信他写了很长,一边写一边看着地图思索,足足写了两个时辰。
之后,他将信封好,招过霍小莲。
“你亲自往夏阳渡走一趟,将信亲手交到张顺、张贵手里.......”
~~郑州。
王荛站在城头上望了一会,终于见到了从西边而来的尘烟。
他匆匆下了城头,赶到城门边命令士卒开门,放下吊桥。
不一会儿,只见一队辎重过了吊桥,进入城门。
王荛四下一看见风尘仆仆的陆秀夫正在队伍前方策马而行,干脆亲自赶上去。
陆
秀夫正在与守城门的将领说着什么,一见王荛,双手递上兵符,道:“王安抚,这是我的信令,请核验。”
“莫废话了,我还能不认得你君实这张俊脸不成。过来,到城楼谈。”
“信令须核验清楚,这是军中规矩。”
王荛大嘴一咧,轻笑了一下,显然是有些烦陆秀夫了。
他丝毫不掩饰这种不耐烦,手一挥,道:“验验验,快。”
好不容易,他终于带着陆秀夫登上城楼,立刻便指点着城中说起来。
“那是粮仓,那是武库,其中有多少粮草兵械,皆记在这两本簿子上,君实你收好......”
“牧樵兄,你这是何意?”
“何意?张帅攻下郑州当即便进兵开封了,他那大斧头把城中五个主官砍了三个,还吓疯了一个。当时说好的由我暂守数日,待陛下派的知州到任......”
“郭弘敬已任为邢州知州了,郑州知州目前还在......”
“我不管这些。”王荛忽然附耳在陆秀夫耳边,低声道:“你知道的,我必须往东面走一趟了,时不我待。”
陆秀夫微微沉吟,道:“张帅还在开封与伯颜对峙。”
“故而,我必须尽快往东面走一趟。”王荛那一张大嘴像是要把陆秀夫的耳朵咬下来,神秘一笑,道:“这是机密军情,不方便告诉君实。”“好吧。”
陆秀夫其实已经很累了,但还是道:“郑州由我权宜接管......”
正在此时,有一士卒跑来,拉过王荛。“何事?”
“王安抚。”两人亮了亮令牌,却是舆情司的暗探,低声道:“这边说。”
“怎么?”王荛被拉到一边,转头看了一眼,道:“那可是陆君实陆相公,连他都不能听?”
“机密军情,只能与王安抚一人说。陛下命王安抚不必往东了,临时有变,须让你往南一趟......”
第1209章 说客
从襄阳城向东,渡过了汉江,再行十余里便是鹿门山。
自元宋议盟之后,元军便以保护货物为名,在此处修建了城垒。
吕文焕还是第一次亲自走进这城垒。
十月下旬的初冬天气里,他身上穿的是像丧服样式的白袍,白袍外罩着轻甲,就这样平平无奇的装束,却还是衬得他沉稳而威严。
他的气质已与两年前大不相同,更像吕文德了。
一步步登上石阶,穿过了第一层城垣,接着又穿过了第二层城垣,待穿过第三屋城垣,吕文焕终于哼了一声,道:“可见蒙元亡我之心。”
“吕元帅不必气恼,元军毕竟是把这鹿门山,以及南阳诸城割让给大宋了。”
说话的是一名文官乃是从临安来传旨的,名叫贾余庆。
因他姓贾,吕文焕难免怀疑他是与贾似道沾亲带故,但这几日反复试探,贾余庆总是含笑不言,说是只谈公务。
至于公务,倒也简单。
如今元廷一心与宋廷结盟,且颇有诚意,表示愿意让出南阳诸城换宋廷出兵攻打孟津渡,临安朝廷便派一位官员来与吕文焕传达。
这边贾余庆一到,那边元军竟真的依承诺退出了鹿门山的城垒。
据探马回报,南阳诸城中的元军也在撤退,据说已赶往开封支援。
“可惜是空的。”
吕文焕当先看了鹿门山城垒中的几间仓房,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半点粮食钱货也无。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他转而又登上山顶的高台,远眺了一会,向贾余庆指点起来。
“你看,元军占据了此处,往后则可顺势于那几处筑垒,断朝廷支援襄阳的水陆要道,到时襄阳即为一座孤城,狼子野心啊。”
贾余庆很恭敬,应道:“可见元廷如今是被李逆逼到绝境了,才会向朝廷提出这样的条件。”
“胡虏都是这样。”吕文焕道,“欺软怕硬。”
贾余庆道:“两虎相争,至少要让它们实力差不多才有意思。据说眼下李逆都快逼到燕京了。故而朝廷才答应了元廷所请,出兵孟津渡。”
“知道了。”
“那便提前恭喜大帅收复南阳诸城,为大宋立不世之功。”
这确实不是太有悬念之事,吕文焕听了遂点了点头道:“借贾相公吉言了......”
忽然有一名亲兵从山下赶上来,凑到吕文焕耳边低语了一句。
吕文焕微微皱眉,思忖了一会儿。“大帅,出了何事?”贾余庆笑问道。
“无妨,军中有人斗殴,小事。”吕文焕道:“贾相公累了,去安排一顶肩舆送他下山。”“大帅客气了。”
贾余庆受宠若惊,有心想陪着吕文焕一道走,但他毕竟是文官,身子骨弱,着实吃不消这样跋涉,还是接受了这份照顾。
于是肩舆摇摇晃晃地下山,贾余庆在上面看着一路上的山色,兴致上来,还抚须吟了首唐诗。
“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有两人低着头从下方走来,与他擦肩而过。
其中一人回过头看了这位大宋官员一眼,扬着嘴角笑了笑,像是觉得颇为有趣。
继续拾阶而上,穿过三层墙垣,登上高台,便见到了吕文焕。
~~“你们都下去。”“是。”
待周围士卒都退开了,吕文焕背过双手,
摆出威风气,道:“你胆子不小,不怕我杀了你?”
当年武关之战以前,吕文焕其实见过王荛,他当时想的是,这种夸夸其谈
、狂妄无礼的人只怕活不了多久,没想到现在还活着。
“我当说客一定比方才那个老废物强。”“世间事不是全靠嘴说就行的。”
王荛走近了两步,道:“反正我着实是烦南面这些读书人,一个个自命清高,只有你大哥是真好汉。”
吕文焕听了,心中倒是有点认同。
吕家兄弟是炭夫出身,早年一直被士大夫瞧不起。因吕文德发迹时吕文焕还年少,所以读了些书也能算是个文人。
但吕文德却从来不肯去识字,以前吕文焕心里觉得大哥不上进,这两年回想过来,反而能体会到吕文德那种倔强,以及不向文人低头的傲气。
还是山东人识好汉。“真是个好地方。”
王荛已经走到了高台边,从怀里掏出个望筒四下看了一眼,道:“元军懂得选地方,占住了这里,便可轻易封锁襄阳了。”
“但元军已经把鹿门山让出来了。你从北面来,应该知道,他们还把南阳诸城都让出来了。”
“知道。”王荛道:“全是空城,粮草全无,劳壮人口迁走,房屋烧光,再让给你们赵宋,好让你们能与我们的大军相见。今日你取南阳诸城很容易,但守住很难,到时兵戎之资花费无穷,宋廷从何处筹集?”
吕文焕淡淡一笑,道:“照你这般说,李瑕也不必北伐了,取中原易,但守中原则难,兵戎之资花费无穷,他何处筹集?”
“那不一样。”王荛大笑道:“我们这次北伐,至少要驱蒙元于塞北,故而陛下直逼燕京,不去争东面城池。你可知道,我本要往山东说服严忠济,说不去就不去了。只等灭了忽必烈,山东自然归附,何必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不像你们,还贪图南阳空城。这般说吧,北面三十余城,元军撤出时已搜掠一空,你哪怕每城仅驻兵一千,也需三万余兵马,到时城池修缮、粮草配运,又要多少人力物力?你还想打孟津渡吧?陛下早有预料,你打得了吗?”
“想劝我不要出兵?”吕文焕道:“待你们驱蒙元于塞北了,难道不会调头南掠?”
“当然会啊!”
“你既不打算放过我,却要我今日放过你?”
王荛又笑,显得与吕文焕很亲近,甚至还想伸手去拍他的肩,但被他的眼神威慑住了,只好作罢。
抬起的手放下,之后又放在了大嘴上,做出一个很神秘的动作。
“那不一样。”王荛轻声笑道:“你是你,赵宋是赵宋。我们不放过赵宋,未必不会放过你。”
吕文焕微微眯了眯眼,伸手按在刀柄上,像是动了杀意。
王荛却不惧,语气愈发诚恳起来。
“以吕家如今在赵宋的地位,俨然一方藩镇,吕帅今日想再收复南阳诸城、甚至击败我王师?是还想立下赫赫战功吗?到时功高盖主,可就不好了。”
“你想离间我与朝廷?”
“劝吕帅几句立身之道而已,如今我王师众志成城恢复中原,吕帅若出兵北上援助外虏,既惹得我大唐将士记恨,又引得宋廷猜忌,往后何去何从?看看北面那些聪明的世侯之家是如何做的,天下形势还未明朗,吕帅只需静观其变,上可保荆湖百姓不遭战祸,下可保吕家全族不被牵连,何必多做多错,反受其咎啊?!”“够了!”
“吕帅三思,万一你受临安小人蒙蔽,勾结外虏,坏汉家恢复大业,往后王师南征,不仅吕氏族灭,还要遗臭万年,不可不慎之又慎呐!”
“够了!你当我吕文焕是何样人?是轻易能被劝降的吗?!”
吕文焕忽然大喝一声,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膛,道:“我少服戎行,驰驱于西北,屏障于东南,报国尽忠,置生死于度外,保的是大宋社
稷!我是大宋的忠臣!”
王荛深深看了吕文焕一眼,却是背过身,再次望向了那滚滚而流的汉江水。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被他努力收敛住了。
“我当吕帅是何人?”
他反问了一句,之后带着叹息的语气,自己作了回答。
“我当你是一个有民族气节,心怀大义之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吕文焕的手还放在刀柄上,却没有把刀拔出来。
终于,王荛转过身来,重新走到他面前,道:“若我看错吕帅了,吕帅不妨杀了我......”~~
与此同时,夏阳渡。
张顺、张贵兄弟看过李瑕的长信,整个人都显得呆滞了许多。
“怎么了?”霍小莲问道。
“末将领命,就是还有些疑问......离得这么远,由我们去支援来得及吗?”
霍小莲道:“除了长安守军,你们已经是最近的兵力了,且还是水师。那边的地势,水师比骑兵有用。”
“但船只并不能带过去。”
“步行至利州再分两路支援,一路顺嘉陵江而下,并取沿途船只,另一路赶至成都,取叙、沪之船只。陛下信上已经都说过了。”
张顺、张贵如今已经识字,倒是看得懂信件,只是还没反应过来而已。
“末将还有一个担心。”“说吧。”
张顺快步走到地图边,指点了一下,道:“宋军既然攻打川蜀了,会不会攻孟津渡?黄河沿岸我们是唯一的水师,如果我们被调走了,没有人能支援孟津渡。”
“南面陛下已经有安排了。”
张贵抬了抬手,迟疑道:“我再问一句不吉利的话......万—......没有了水师,万一北面的大军战败了,怎么回来?”
霍小莲沉默了一下,因为这个问题李瑕并没有和他说过。
但想了想,他倒是想到了之前军中一直在说的一句话。
“不破燕京誓不还。”
第1210章 宜速取
长江之上,宋军船队正在缓缓逆江而上,首尾长达两百余里,蔚为壮观。
但贾似道的主战船却已换了。
因行到湖州之时,他的战船太大太重,在水堰中搁浅了,都统刘师勇亲自带了千余人在水中拉,就是拉不动,贾似道只好换乘了另一艘船。
此事显然是有些晦气的,却也从侧面说明了许多问题,如运河水利失修、如水师行船的技艺下降。
直到离开了湖州十余日之后,贾似道的心情才稍稍恢复了些。
行到安庆,时任沿江制置使、四川策应使的夏贵领兵赶到,贾似道遂邀他上了主船,开堂议事。
这艘战船也大,只有微微的晃动。
大舱中铺着厚厚的软毯,置身其中,并不能让人感觉出这是在船上。
“末将见过平章公!”
夏贵一登船便要行礼,贾似道连忙上前扶住,定眼看了夏贵许久,问道:“夏旗儿还能战?”
“平章公放心,末将还有一把子力气。”夏贵声若洪钟,很难让人相信这已是七十岁的老将了。
贾似道又欣慰又感慨。
事实上大宋到了今日,能用的大将已经不多了。
原本是有很多的只不过杀的杀,逃的逃,如今还是得用夏贵这样的老将。
寒暄之后,众人落座。
贾似道当先开口,道:“给夏元帅说说川蜀的战况吧。”
“是。”
廖莹中马上就开始安排士卒铺开地图。夏贵便问道:“我听说,我军已经攻破夔门了,那夔州城可攻破了?”
廖莹中动作微微一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等地图铺好了,才指点着给诸将一并说起来。
“这是长江,我军水师收复江陵之后,逆江西进,过西陵峡、巫峡、瞿塘峡,这是最艰难的一段路。”
贾似道听着这些,从怀中摸出一个酒囊,抿了一口,那神情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只见廖莹中在瞿塘峡的西边点了一下,道:“这里是瞿塘关,瞿塘关即夔门,我军已攻下了夔门。说起夔门一战,唐军在瞿塘关中布置了五百精兵,且安置了火炮两座,击沉了我们......”
“这些我都知道。”夏贵道:“我是问,夔州攻下了没有?”
廖莹中道:“夏元帅莫急,且听我说。”他手指又点了点瞿塘关以西。
“这里是白帝城,地处于江心,东望夔门,西临永安城。自古就是易守难攻的要地,当年余玠在任之际,增筑了白帝城,使之成为川东八柱之一......”
夏贵惊疑道:“你是说,白帝城还未攻下?”廖莹中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道:“但夔门已经攻下了。唐军在白帝城中布置了八百精兵,我军出其不意且不计伤亡,以战船封堵住了其支援瞿塘关的水路,因此成功拿下了夔门。”
“白帝城与瞿塘关不到半江之隔,拿下夔门之后,我军至少已攻城一月有余了,一座江心孤岛,还未拿下?”
“正因为是江心孤岛,围困即可。”
廖莹中手指又往西移了一点,道:“这是夔州城,夔州治所原本已迁到了白帝城,但李瑕任蜀帅之后,又将治所迁回了奉节县。夔州城中唐军兵力亦不多,不到两千人。”
“兵力是不多。”夏贵道:“但夔州城击退过蒙军多少次你可知道?”
“夏元帅说的不错,夔州很难攻克,因此我们希望能招降其守臣张起岩、副将张万。这二人都是余玠当年的旧部,或许还忠心于大宋。”
廖莹中又说了一会,再往西面指了指,继续道:“拿下夔州之后是云
安军.......”
夏贵脸上的皱纹深了起来,心想这都还没到万州,而万州后面还有忠州、涪州。
他今日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阵子攻破夔门的消息传来,大宋朝野沸腾,仿佛收复川蜀只在眼前。但有些更深的问题,贾似道之前显然没说。
川蜀那个地势,要收复,宋军最好的路线就是走水路攻重庆,然后走水路往成都。
一路上这个小关几百人那个大城一两千人,唐军布置的已经是最少最少的兵力了,但这样打下去得打到什么时候?
这让他感受到了当年蒙军陷在蜀中山城防御网里的痛苦。
问题在于,蒙军还是顺江而下,而宋军却是逆江而上。
“平章公。”夏贵终于叹息道:“这一仗,比末将预料中难打啊。”
“若不难打,我为何要亲自出征?”贾似道反问了一句,起身,拍了拍夏贵的肩,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是。”
“你说难,李瑕比我们更难。我告诉你,忽必烈现在还未全力出手,为的就是等李瑕拉开辎重线,再拖死他。所以,我们的胜算会越来越大....
~~
时间很快已到了十一月,北方已下了大雪。
自从李瑕劝降了邢州之后,元军就放弃了对真定府的反攻,之后也果断放弃了藁城,直接退守到了保州境内。
包括山西的元军也是,阿合马一直退到了太原,有随时回援保州的架势。
忽必烈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收回兵力,以保州作为缓冲,守住燕京,拖垮李瑕,再等待反攻。
可以说,唐军自攻破洛阳以来,几乎没有打过几场硬仗,连续收复了河南、河北、山西等大量城池。辎重线拉长的同时有些城池也需要分兵驻守。
一开始的锐气难免削减了下来。
再加下天气变冷,许多来自南方的士卒并不习惯,攻势终于还是开始放缓。
李瑕的战略规划是在年节之前拿下保州。
如此一来,他便可在冬天安抚人心,等待开春之后直接攻打失去了屏障的燕京城。
而保州原本是他最有信心拿下的一个城池,但偏偏因为张家的关系,忽必烈对保州的防备最重。
近来李瑕忙于对新附诸城的安抚,以及入冬之后的辎重调备,将保州一战全权交与了张弘道。
用他的话说,没有比张弘道更适合攻克保州的人。
十一月初七,张弘道驻兵在唐河南岸,与元军对峙。
元军主帅是蒙元的河间王兀古带。
兀古带是成吉思汗第六子阔列坚的孙子,打仗或许并不厉害,但以宗王之名统率大军,主要还是为了能协调好各路兵马。
他麾下有顺平万户郑云表、行唐万户邸浃、顺天宣权万户张弘庆等等。
张弘道本有意强攻,这日却是被董文用劝住了。
董文用往藁城走了一趟,没能如预料中一般招降藁城,反而受了伤。结果伤还未养好,又听闻了董家在燕京被抄斩一事,显然是受了莫大的打击。
但没想到的是,他却是强撑着精神,非要回到张弘道军中。
“强攻没有胜算。元军一直在保存体力,而我军中多有川蜀士卒,不耐严寒,保州宜智取。”
张弘道听到川蜀士卒时心中微微一紧,又想到了夔门失守的消息,但此事如今还瞒着将士们,他并不就此多说,只是道:“道理我也知道,但取保州宜早不宜迟,一则,元军想拖,
而我军需要速取。”
“是,眼下这时局,越快拿下燕京越好。”董文用道:“我看得出来
你很急。”
“二则,你可知兀古带之所以坚守不出,是在等什么?”
董文用眼神阴沉下来,缓缓道:“他在等......张弘范。”
张弘道听着这声音,叹息一声,只当没听出董文用的杀意,道:“不错,于元军而言,守保州最适合的人选是张弘范,而不是兀古带。再拖下去,张弘范就到了。”
按理说,这般谈论张弘范,董文用很容易冲动。
但他却异常的冷静,道:“这些年,我们与北面走私一事,一直是我与张弘基联手。我不信张弘基被带离保州时没有留下后手。”
“你是说,保州城中有内应能够倒戈?”
董文用转头看向北面的风雪,道:“定然有,只是如今大军对峙,对方不好联络。”
张弘道低头沉思了起来。
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想强攻这座他父亲一手建起来的城池。
“兀古带麾下这几个将领是否有劝降的可能?”董文用又问道:“若是能派人过去,也许能一探究竟。”
“郑云表与张弘范从小就是至交;邸家则与我有私仇,当年便是我陷害的邸家;至于我十一弟,他自幼就在蒙廷当人质,但或许可以一试......”
正在沉思着,忽有人在帐外通报了一声。“大帅。”
“怎么了?”
“有给你的密信,是用箭射进来的。”张弘道接过一看,十分诧异。
他下意识就往北看了一眼,喃喃道:“怎么会?”
第1211章 九郎妙计安天下
保州城。
张弘庆策马赶到张家大宅前,向迎上来的一名家将轻声问了一句。
说的虽是汉语,但显得十分生涩。“他在?”
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翻身下马,大步走过一重重庭院,一直走到了张柔的书房前。
张家宅院很大,只这般一段路也走了不短的时间。
“十一郎。”
门口站着几名护卫,见他来了,恭敬地唤了一声,让开到门边。
张弘庆推门进了书房,只见张弘范正坐在书桌后。
“九哥。”张弘庆唤了一声,说的却是蒙语,“我把信送给五哥了。”
他很小就被送到哈拉和林为质子,十五岁就被任为上都宿卫西宫副指挥使,比许多蒙古人更像是蒙古勋贵。
“张弘道回复你了?”
“是,他邀我明天晚上到庆都山见面。”张弘范抿了抿唇,问道:“下得了手吗?”“一定要杀五哥?”
“你以为我想?”张弘范反问道,“全家人的性命捏在陛下手里,还能怎么做?”
张弘庆抬了抬手,笑道:“你别激动我是无所谓的,我才见过他几面?刚才就是问你一句,只要你确定,我就动手。”
“嗯。”
“九哥,我不明白。陛下既然任命你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为何不让你率大军前来,直接击败唐军?”
“是我向陛下请求,先试试能否用我的方式逼退李瑕。”张弘范道:“上兵伐谋,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张弘庆依旧有些疑惑,问道:“九哥不会是认为真的开战大元打不过唐军吧?”
“别忘了保州是我们的家乡。”张弘范淡淡一句话将此事带过,道:“等杀了张弘道,马上发出信号,让宗王领兵袭击唐军营地。”
“知道了。”
“别让张弘道知道我已经到了,否则他必会防范。”
张弘庆不耐烦道:“我又不是小孩了......”忽然,书房外传来了叱喝声。
“谁?!”
张弘范眼神登时警惕起来,示意张弘庆去看一眼。
张弘庆出了书房,只见几个护卫已拔出了刀来。
“怎么了?”
“十一郎,隔壁院子有动静,已经让人去瞧了。”
张弘庆不悦地皱起了眉,亲自走到隔壁院中。
这是书房旁边的一个练功房,以前张柔都是在这里舞刀弄枪一番,然后到书房睡一觉再见见客。
院子颇大,摆着两个箭垛,练功房里摆着一个兵器架,倒是没有别的东西。
张弘庆从小不在家,对这里并不熟悉,不免多看了一圈。
就这一会工夫,张弘范也来了。“有人?”
“没看到人,可能是野猫踩到了兵器架。”
“也是,在自己家中,能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张弘范道:“你去忙吧。”
“那我走了。”
张弘庆说走就走,作风倒像是蒙古人。
张弘范则独自站在院中,向一墙之隔的书房看了一眼,判断书房与练功房之间这个距离,肯定是听不到什么的。
目光如电一般地又扫视了一圈,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抬步走向了练功房,一步一步在地毯上踱着步,眼神中带着回忆之色,像是在丈量着。
终于,他俯身,敲了敲一块地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空响。
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柄单刀,往砖缝里撬了几下,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条密道。
张弘范再次看向了隔壁的书房,喃喃道:“我竟然忘了......”
他整个人都已警惕起来,愈发仔细地在这个小院里搜索。
终于,他在院墙上发现了一个脚印。脚印不大,显然是一个女子留下的。
张弘范微微一愣,抬头看向墙头,若有所悟。
“追!”
脚步匆匆追过一条长廊,顺着小径一拐,只见前方有一队婢女路过。
张弘范迅速扫视了她们一眼,正要将她们拦下审问,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婢女打扮的娇小的身影正穿过竹林。“站住!”
他当即便追了上去,连赶了两道院门,终于追上了对方。
“不想死就站住!”
张弘范掏出一柄匕首,随手一掷,钉在了廊前一根大柱上,吓的那婢女停下了脚步。
“转过来!”
“我......我是厨房的粗使丫环四喜啊,我还要去厨房......”
张弘范一听这声音,松了口气,摇头笑了笑,大步上前,道:“四喜是吧?认得我吗?”
那婢女转过头来果然是张文婉。
“九哥。”
张文婉并不诧异,喊了一声之后便鼓了鼓腮帮子,显得有些生气。
张弘范一见她这个样子便明白了,向赶来的护卫们道:“你们都下去。”
“是。”
“跟我来。”张弘范招过妹妹,一路走到了湖边的小亭,道:“你好大的胆子,陛下命你进京,你也敢逃。”
“我就想在我家里待着怎么了?不许?不许就杀了我啊!”
“喊什么,我怎会杀你?”
“谁你不敢杀?你早就不是我认得的九哥了。”
“我与十一郎说的,你都听到了?”
“怕人偷听是吧?你要是光明正大怕谁偷听?”
张弘范叹息一声,眼神深沉起来,道:“有些事你不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了张家好。”
“是,九哥最有本事,能与全家人作对,能让朋友抄自己的家,不姓孛儿只斤太可惜了。”
“你以为我想吗?!”
张弘范忽然提高了音量,喝道:“你以为我不想投降、从此效忠汉家王朝建功立业?是你大姐与五哥太早叛逆,太早引起了陛下的警惕。你看看史家,始终隐藏着观望之心,等唐军抵达真定府,满门投降。你再看看董家,若不是我,我们张家已经是董家的下场了,明白吗?!”张文婉愣了一下。
她看着张弘范那突然之间怒气冲冲的脸,像是吓到了,最后干脆捂着脸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呜呜......你冲我吼什么啊?是你要杀五哥,我骂你两句错了吗?你冲我吼......”
张弘范闭上眼,将董家满门被抄斩时的场面从脑海中挥散出去,深吸了两口气。
他知道自己最近情绪不太对,不像以前那么沉稳了。
“二姐儿,别哭了。告诉九哥,你怎么会在家里的?为何不随二哥他们到燕京?”
“你要杀我就你动手......动手啊!我张文婉要是眨一下眼睛我就不是好汉。”
“别哭了,我不会杀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张家,信我。”
“我不信你!大姐写信给我了,她说姐夫大军云集,马上要取天下了,要保张家就得带着家里归顺......”
张弘范叹息摇头,道:“你是没长心眼不成?全家老小都在陛下手中,如何归顺?我与你十一哥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这么做,为的是保住父亲与全家性命。”
张文婉辩不过他,于是放声哇哇大哭。
张弘范无奈,在湖边坐下,放任张文婉哭了好一会,才吩咐人将这个没脑子的妹妹带去看管起来。
~~次日。
张弘范秘密去见了宗王兀古带一趟,待回到张府之后就一直在奋笔疾书。
直到入夜,算着已经是张弘庆与张弘道相见的时间了,他才搁下了毛笔,站在窗前沉思着,一边等待情报回来。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一点,那就是这一仗若是真开战了,他并没有信心能胜。
事实上,以前大蒙古国碾压一切的那种霸气,在更早之前就丢了。张弘范记得很清楚的是,贺兰山之战前,他问忽必烈,为何不长驱陇西而要调头去寻李瑕决战?
当时忽必烈说的是,陇西诸城城头布置了火炮,强攻的话,损失很大,不如先灭李瑕之疲师。
而到了现在,李瑕北伐,一路上真正坚守到底的城池有哪一座?
“九郎!”
有人匆匆赶到,大步赶到了张弘范面前。“九郎,事成了!”
“什么?”
张弘范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迷茫,又问道:“什么成了?”
“十一郎已射杀了张弘道,宗王已趁机连夜偷袭唐军大营......”
“你是说张弘道已经死了?”“是,九郎妙计。”
张弘范只觉这句话有些刺耳,扶了扶额头,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夜空,喃喃道:“终于能有一场小胜了。”
天知道这一场小胜来得有多不容易,今夜是痛下心来除掉了那个叛逆的兄弟,才得以小胜一场。
“我要去见宗王。你去告诉郝公,可以准备出使唐营了。”
“连夜去请郝公?”
“嗯。”张弘范从桌上拿起他奋笔疾书的信件,道:“把这个交给郝公,对他说服李瑕有帮助......”
第1212章
十一月十二日,大雪纷飞。
一队车马缓缓从唐河冰面上驶过。
郝经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道:“战场已经清理过了?”
负责护卫他的将领名叫黄俣,谈吐不像是个粗人,应道:“唐军之中多是南人,不耐严寒,大部分都躲在曲阳、行唐等几个城池中。前夜驻扎在唐河岸边的是张弘道从真定史家借调的兵力,没多少人,一听说主帅已经死了,很快就投降了。”
“这般说来,战果并不大?”
“俘虏了两千人,战果亦不算小。”黄俣道:“听张总帅说,主要是对唐军士气的打击。再加上这天气,他们水土不服,能死了速取保州的心思即可。”
郝经点了点头,心里有数。
车马继续前行,前方的荒野上少见到人烟,倒是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唐军搭建的望塔。
黄俣于是派人上前喊上两句。
“大元派使节求见大唐皇帝陛下!”很快便有一队骑兵从风雪之中出来。
为首的唐军校将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大声道:“郝先生是吧?!敢来求见我陛下,不怕死吗?!”
郝经抚须笑道:“若怕死,老夫便不来了。”“那为蒙虏当说客,你羞吗?!”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尽臣节,何来羞字一说?”
“哈哈哈,你当忽必烈是君,人当你是狗!”郝经还想再应,那唐军校将已唰地一下放下了车帘。
“出发!”
队伍遂继续向南,往真定府而去。
真定府城依旧,甚至比过往还多了些繁忙的样子。
进城门的时候队伍稍微等了一会儿,赫经特意下了马车观察着城墙,发现城墙上连一道刀划的新痕都没看到。
“老夫听闻,唐军有一火器,声如雷霆,所击无不摧陷。未用于攻城耶?”
“没有必要你知道吧?大家都是汉人,能劝降就劝降,真遇到冥顽不灵的再杀杀杀!”
“将军还会用成语,不知高姓大名。”
“哈哈,走狗还不配知道,等你投了我皇再告诉你不迟!”
此时已经能进城,郝经摇头笑了笑,进入城中,发现真定府城中竟还有百姓在走动,若不是来往兵马众多,仿佛太平时节光景。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晾上几日,被为难一番才能见到李瑕。
不想,到了驿馆,仅等了半日,李瑕便已答应见他。
见面的地点在龙兴寺行宫。
龙兴寺是隋开皇年间所建,赵匡胤征河东时驻跸于此,又扩建了一番,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有大小殿宇十来间。
彼时正是傍晚远远传来了钟声。殿前有人喊道:“召元使郝经觐见。”
郝经忽然想到了贾似道,莫名担心李瑕会也将他扣留。
怀着这种略略不安的心情,他步入殿间,俯身行礼之后抬头看去,见到了李瑕。
他对李瑕真的是闻名已久了,彼此之间的交集也很多,但此时初次见到本人,还是愕然了一下。
这样气度不凡的汉家天子,确实是他曾经一直在盼的,忽然见到,竟有种梦境成真的感受......唯独还太年轻了些。
“不必多礼,朕一向很喜欢你的诗。”
郝经下意识便问道:“但不知唐皇陛下喜欢外臣哪一首诗?”
“自然是朕杀人时题在墙上那一首。”“臣才疏学浅,让唐皇陛下见笑了。”
“那就不说笑,朕读过你不少诗。”李瑕道,“石郎作帝从珂败,便割燕云十六州。世宗恰得关南死,点检陈桥作天子。汉儿不复见中原,当日祸基元
在此。称臣呼父古所无,万古诸华有遗臭。”
一首诗念罢他抬手指了指郝经,又道:“你是个读史的,看你诗文也非不明事理之人,缘何给胡虏为走狗?”
郝经直接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严。他终于不敢再欺李瑕年轻。
“外臣......”
“罢了,不必将你那套托辞说出来污朕的耳。”
郝经又是一滞。
他是当世大儒,今日也是有备而来。
唯独没想到的是,李瑕句句都是先发制人,每句话都是带着他在走,使他根本就无法找到自己说话的节奏。
“唐皇陛下,天已然入冬了。”
颇为生硬的一句话,郝经终于开始说他想要说的问题。
李瑕似乎轻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过一封折子看着,也不说话,由着郝经当说客。
“不知唐皇陛下可有意识到,今日唐军与元军对峙之地,正是宋、辽之交界?”
“朕忙,你有话就一次说完。”
郝经此时才发现,整个殿中竟只有他与李瑕两个人。
也没有点火炉,到处漏风,冷得厉害。
“唐皇十年之间创此基业,伟哉。然而立国时短,终究是国力不足,这般兴师动众,不知钱粮用度还可支撑到几时?”
李瑕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郝经一眼。
郝经等了一会,继续道:“外臣粗略算过,以唐国举国之力,打完贺兰山之战已是勉强,之后又贸然北上,实属不智,只怕此时国库已然见底了吧?”
依旧得不到回应。
“大元早已遣重兵驻于保州,唐皇不死心,以为凭借张弘道可在年前攻破保州城,可如今张弘道一死,唐河一战唐军大败,士气低落,加之大雪不停、粮草告罄,于唐皇而言,也该到了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李瑕终于看了郝经一眼,问道:“说完了?”
“唐皇陛下应该已收到了南面的消息了吧?”郝经道,“外臣不妨直言宋廷已经约定出兵二十余万攻取川蜀。川蜀乃唐皇陛下之根基,不可不防啊。”
李瑕见他还没说完,目光又落回了折子上。
“唐皇陛下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态之严重。外臣有一句肺腑之言,外臣心里,其实真希望看到唐皇有一统天下之日。”
“是吗?”
“但所谓欲速则不达,以唐皇眼下之实力,尚不到可一举功成之机,何不待来日?”
“不待。”
郝经抚着长须,叹息一声,道:“还有两桩事,本不该说的。外臣可私下告诉唐皇。一则,我主已联络了海都,海都已答应与大元结盟,此人一心所求唯有自己的利益,眼看兀鲁忽乃势弱,立即便起了并吞伊犁河流域之心。”
说着,郝经盯着李瑕,希望能看到李瑕的眼睛,看清他是否故作镇定。
但看不到。
郝经继续道:“二则,我主已命令吐蕃出兵攻打唐国腹地,这队使者是在燕王护送八思巴之前就已入蕃。试想,若非早有使者先行入蕃,我主如何敢让燕王亲往?”
李瑕依旧没反应。
郝经又道:“外臣知道,唐皇为了北伐,也曾亲至西域、南征宋国、北攻河套、遣使吐蕃。为的便是先安抚四隅,再收复中原。可惜唐皇没有做好,或者说哪怕唐皇做得再好,一旦有
独霸天下之势,各方依旧会蠢蠢欲动。归根结底在于实力犹不足。”
李瑕终于反问道:“若有十年生息,朕再北伐,你降朕吗?”
“到时,外臣必归附。”“如今为何不?”
“唐皇犹不足取天下,而中原百姓不可无人牧守。”
“理由都说完了?”
“外臣句句肺腑,请陛下明辨。”
“朕信你。”李瑕道,“但告诉你,你看走眼了。”
“外臣惭愧,许是唐皇太自负了。”
“那朕为你补充几点。”李瑕道:“一桩桩说吧,忽必烈是去年年初派真金前往吐蕃的,而在这之前,前年十月,朕还在宋境之时,他便派人去见了白兰王恰那多吉,以及朵思麻首领勘陀孟迦,要求他们出兵攻打朕的腹地。”
“恰那多吉是阔端的女婿,勘陀孟迦是忽必烈南征大理时被完全收服的。吐蕃路远,忽必烈的使节去年七月见到恰那多吉,之后又赶去见勘陀孟迦。去年十月,他们开始集结兵力,但在这个时候,恰那多吉死了。没多久,便是贺兰山之战,忽必烈大败。”
郝经一愣。
“再说些你不知道的。”李瑕道:“恰那多吉死后,他的妻子,也就是阔端之女墨卡顿,联络了吐蕃首领公哥藏卜反对朕派去的八思巴,又联盟了勘陀孟迦。今年三月,他们一共集结了三万兵马,想要趁着朕与忽必烈大战之际出兵......不错,贺兰山之战已过去半年了,他们才打算出兵,好好烧杀抢掳一番。”
郝经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你不信什么?你不信朕得到的情报?很简单,派个能臣过去就够了。还是说你不信朕能击败这些吐蕃强盗。”
郝经道:“即便如此,想必唐军也需花费大量的兵力、粮草,那这北伐,只怕更难继续下去了?”
“不急,一桩桩说。”李瑕道:“只要吐蕃的强盗出不来,海都在西域闹得再厉害,朕也不担心。影响不到朕在甘肃的防御。至于宋廷......”
郝经道:“若让外臣猜,张弘道已听说了夔门失守之事,因此他乱了分寸,太急于求成了。”
“不会。”李瑕道:“朕告诉过他,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宋军占据川蜀,迟早也能拿回来。宋军毕竟不是像蒙虏一样的强盗。”
“但对于唐军的士气却是不小的打击。”
“知道朕为何说最坏的结果吗?”李瑕道:“这是决心。哪怕宋军逆长江而上,攻克重重险关,夔州、万州、忠州、涪州,一年两年三年,朕也要先把燕京打下来。”
“为何?”
“因为蒙元是异族,因为朕压根就不信你那套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郝经气势一滞,停了一会,道:“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经历过中原丧乱!”
“朕的麾下,多的是文臣武将经历过中原丧乱,他们众志成城,誓要恢复中华!”
“然而形势比人强......”
“朕告诉你什么是形势!”李瑕喝道,“抛开最坏的结果不说,朕很惊讶贾似道敢西征,朕真的很惊讶,因为朕比你们更了解大宋朝廷。”
他起身,走到了殿中,抬了抬手,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宋廷的腐朽。
“贾似道居然敢离开临安。连朕都算不清楚在他身后有多少人想要抢他的位置、取他的性命。就那种党争不停,内斗不断的朝廷,他居然敢离开朝廷西征?”
郝经张了张嘴,有些迷茫。
李瑕的语气,也难得带了些不确定。
“沿长江逆流而上,一重一重险关。没有重兵不可能攻下,但若带重兵......朕都想不到贾似道的大军会在什么时候分崩离析,而你们,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拿他来威胁朕?”
像是因为太不确定了,有些话李瑕并不敢说死,只好又道:“最坏的情况,宋廷取了川蜀,又如何?朕从他们手里抢过一
次,再抢一次很难吗?”
郝经依旧摇头,表示不信。
他分不清李瑕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故作强硬姿态。
“但你们的军心就是乱了,张弘道急了,所以死了。”
“嗯?”李瑕反问道:“谁告诉你张弘道死了?”
郝经如遭电击,张了张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李瑕已走近了他,道:“朕北伐,不破燕京誓不还。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第1213章 私兵
元军大营。
兀古带才坐下喝了几口酒暖了身子,没多久又站了起来,掀开帐帘向外面看去。
时间已是十一月十六日了,河北大地上依旧是大雪纷飞,遮住了他望向真定府的视线,使他的心情愈发地焦急起来。
又等了许久,才有士卒赶过来道:“大王,张总帅来了。”
“那还不请过来?!问什么?!”
兀古带忽然发了火,把手里的酒囊用力砸在那怯薛士卒身上,同时,靴子还重重在地上一踩。
不想,那怯薛士卒身手也灵活,一弯腰就将酒囊兜在手里,赔笑着说了一句,转身就跑。
“谢大王!”
兀古带大怒,踹飞了满地积雪,站在风雪中又望了好一会,终于见张弘范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过来。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大王怎么站在雪地里?如此相迎末将愧不敢当。”张弘范含笑一礼。
“我不是在迎你,我是在等消息。额秀特,汉人就是废话多。”
元古带自语着骂了一句,先转回帐篷,将他那些姬妾都赶出去。
儿古带还很年轻,今年才十三语却已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成为大元的河间王。
他的祖父阔列坚虽是成吉思汗的庶子,但其母是以美貌著称的忽兰,所以很受成吉思汗的喜爱。
阔列坚在短暂的人生中虽没有下足够的勋劳,却还是让他的子孙在黄金家族之中,成了四嫡子家族之外地位较高的一支。
兀古带自幼就随侍于忽必烈左右,说是堂侄,但显然比蒙哥、阿里不哥生下的那几个亲侄子与忽必烈要亲得多。
他与张弘范也是认识很久的玩伴了,彼此说话很是熟稔,并没有太多客套。
“郝经都已经走了四天了,能不能说服李瑕,怎么也没个消息回来?”
“不急。”
张弘范进了帐篷,只觉温暖如春,将披在身上的大氅脱了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小壶酒来,在帐篷中绕了一圈开始找杯子。
“怎么不急?”兀古带一副很凶狠,像是随时要把张弘范揍一顿的模样,但站起身,却是从地毯上拿起了两个杯子,用披风擦了擦,“别找了,这里有。”
“都劝大王到保州城里住了,何必在这里风餐露宿?”
张弘范此时还不忘向蒙古人灌输汉学。
这是张家父子一直以来下意识在做的一件事。自金亡以来,张柔致力保护北方文人,张弘范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亦是以此为己任。
“我是蒙古人,得住帐篷。”兀古带道。
张弘范眼神黯然了一下,想到兀古带以前也不这样,但自从真金死了以后,连忽必烈在开平城里也不住宫殿了,兀古带身上蒙古人的习惯就多了起来。
他倒了杯酒,道:“住不住帐篷是小事,万一开战了,还是在城池里好些。”
“我麾下是骑兵啊。”元古带道,“还有,真要开战,郝经能不能说服李瑕?”
“真要是骑兵的打法,就不该驻扎在这里对峙,早该绕到后方去偷袭李暇的辎重了。”
“额秀特,你能不能回答重要的问题?!本王给你脸了是吧?”
兀古带伸手,轻轻在张弘范脸上抽了一下。
这——下力道不重,更像是朋友间的玩闹,但也将彼此的地位差距表现了出来。
张弘范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大王不必急,时间过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郝经能说服李瑕吗?这仗还要打吗?”兀古带显得愈发凶狠,“若不和谈,***脆出兵灭了他!”
“和谈与否现在还不好说。重要的是拖延时间,我们在等吕文焕偷袭孟津渡。”
“真的?”
“宋廷已经答应了。等偷袭过孟津渡,贾似道的大军也就入蜀了,到时李瑕必须做出决定是否退兵。”
兀古带问道:“那他退不退兵?”
“我还不能十分确定。”
“为什么?”
张弘范沉吟道:“作为掌权者,往往会收到很多消息,有真的、也有假的,有及时的、也有不及时的。没有人能根据这些消息完完全全预料出事态的走向。”
“什么意思?”
“比如,李瑕得知贾似道率大军攻蜀了,他不可能判断出贾似道会打到哪里。事态有可能很严重,对他是灭国之祸。但也可能不严重,毕竟宋国很弱,这事你我都知道。那么,李瑕会不会退兵回援川蜀,取决于什么?”
这一大段蒙语之中夹杂着几个汉语词汇,兀古带都听得懂,但还是听得迷迷糊糊。
“取决于什么?”
“取决于……他能否抗得住压力。”张弘范道:“在北边不可能确定南边的战事如何,如果求稳,他就退回去,他又不是没有选择现在是由他作选择,我如何能确定?”
“但你们不是分析了一堆说他没有粮草、说他四面受敌,肯定会退回去,所以才派郝经去和谈。”
“分析这些的意思是,如果是让我们来做决定,必定退兵。”
兀古带道:“那当然退兵啊!他的后方都被打烂了,他当然要退兵!”
这是他非常确定之事。
他试想自己站在李瑕的那个角度,听了那么多消息,怎么可能不着急?怎么可能不担心?那肯定得退回去的。
“不错,再加上陛下的条件,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张弘范道:“就算不退,他也要抽调一支重兵回援……到时,便是我们的机会。故而,我劝大王不必着急,越拖对我们越有利。”
兀古带问出了他最在意的一个问题,道:“唐军不会偷袭我们吧?”
“眼下还是不能松懈。”张弘范道:“大王还是驻兵保州城为妥。”
“可我是骑兵。”
“说了这么久,我就是想告诉大王,这一仗打法不一样了。”
“那好吧。”兀古带终究还是同意了,
有些不满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今天来,是来指挥我的……”
~~
兀古带的祖父阔列坚曾得到了成吉思汗赐予的六千户,这次是征集了一万人来增援,其中有两干人则是他的怯薛。他打算将这些骑兵都带进保州城。
至于郑云表、邸浃,则分别领兵驻扎在顺平、唐县,作为椅角之势。
而如今保州城里已经有了两千俘虏,还有张弘庆从河套带回来的兵马万余人,这些多是贺兰山之败后收拢的汉军溃兵。
另外,张家在保州一直是有自己的私兵的。
这些私兵名义上说是一万人,但兀古带知道其远远不止。
更多的张家私兵平时可能脱下盔甲在田间耕作,而一旦有足够威望之人号召,便能迅速披甲上阵。
忽必烈显然早已有心要削张家的兵权,先是让张柔去职,将张家的兵权交给张弘略,等李擅之乱后,又转而让张弘范接手。
这些年,保州这些汉军名义上是归张弘范统领的,但张弘范人却一直不在,时而在大名府训练李遭的兵马,时而随驾在忽必烈身边。
如果贺兰山一战时,张弘范统率的是张家老兵,那一战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
也许吧,总之忽必烈对世侯的猜忌有,但远远没到像宋廷那么严重的地步,随着李瑕北伐,忠心得到验证又有足够能力的张弘范已重新得到了更多的兵权。
他唯独不能实质指挥兀古带的一万蒙古骑兵,但包括郑云表、邸浃在内,顺天路所有的汉军都归他指挥。
而在设计杀了张弘道,让元军取得一场小胜之后,他才正式露面,开始着手布置防御。
暂时还算顺利,他至少把兀古带劝回了城内,免了被偷袭的风险。
张家的许多旧部对这一点却非常不满。
这些将领们站在城头上看着入城的骑兵,一个个都抱着双臂,脸色难看。
“九郎何必把这些蒙古人请进来?”
张弘范作爽朗之态,道:“目光要长远,如今陛下任我为蒙古汉军都元帅,已非一府一路之主官,须作全盘考虑。”
“九郎是将他们都当作自己的兵马?指挥得动吗?”
说话的是顺天路左副元帅贾文备,说话时用下巴指了指城下的蒙古骑兵。
张弘范拍了拍他的肩,诚恳道:“大哥信我,我会约束这些兵马,不会给保州城带来麻烦。”
贾文备之父贾辅一直以来都是张柔的副职,两家也是姻亲,这种亲近从他们的字就可以看出,张弘范字仲畴,张弘略字仲杰,贾文备字仲武。
因此张弘范对贾文备颇为敬重,以兄礼事之。
“希望如此吧。”贾文备也是深受忽必烈的大恩,提醒了张弘范一句之后也不再多说。
兵马入城,忙忙碌碌,终于到了傍晚。
城门关上,张弘范独自站在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九哥。”忙了一天的张弘庆过来,道:“安排好了。”
“大元各路兵马太乱了。”
“当然乱了又是蒙古人,又是汉人,还有色目人。世袭万户一大堆,互不统属。”
“所以,没有宗王坐镇的话镇不住。”张弘范道:“我有我的无奈。”
张弘庆压低了些声音,用蒙语道:“我听说贾文备找你麻烦了。”
“没有,多问了几句而已。”张弘范皱了皱眉,道:“但有另一桩事。”
“什么?”
“我没找到金符虎。”
“我下午还看到了你调兵了。”
“不是这枚。”张弘范道:“这枚是陛下所赐,但父亲那枚一直没有给我。”
“你说的是我这枚顺天宣权万户的金虎符?”
“不是。”
张弘范按了按张弘庆的手,没让他把那枚新符拿出来,张弘庆那枚已是李擅之乱后,军民之权分治的新符了,连“军民总管”四个字都没有。
“我说的是父亲自己那枚,在他见窝阔台之前,就一直用来调令张家旧部的那枚。”
“还有这种东西?还有用吗?”
“不好说。”
“那在哪里?”
“我来之前问过二哥,二哥说在贾文备手上。”张弘范低声自语道:“但贾文备一直不肯给我.还与我装糊涂……”
第1214章 出息
张弘庆伸出手揉着后脖颈,想了一会儿,忽问道:“九哥,你说贾文备是否有可能暗中投靠李瑕了?”
“应该不会,陛下信得过他,才让他留在这里看着二哥。”张弘范道:“张家如今还在,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那他不把旧虎符给你?”
“许是他信不过我吧。”
张弘庆讶道:“你对陛下的忠心,还轮不到他起疑。”
“不是这个。”张弘范道自嘲一笑,道:“许是他信不过我的人品。”
“就是个没用的老物件了,比军中士卒的年纪都大,有什么用?”
“嗯,你脖子怎么了?受伤了?”
“睡不惯,落枕了。”
“自己家还落枕。”张弘范拍了拍兄弟的背,道:“走吧,用饭去。”
冬月的天色黑得很早。
因始终想着贾文备之事,张弘范用过饭,便提了壶酒往南府而去。
张家与贾家亲如一家,营建这保州城之时,两家的宅子就是建在一起,因贾家在南,便称为南府。
贾辅与张柔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即保护书籍,保州城中的万卷楼便是北地藏书最多的地方。
因此贾家宅院的布局完全就是书香门第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个武将所住。
张弘范从小就是常来的,问了贾文备75在哪,也不让仆役去打招呼登堂入室,径直往偏厅走去。
到了厅门前,眼看门边站着个小厮,他眯眼望了一眼,却是从后方绕到偏厅旁的小花园中。
隔着纸窗,只听到里面正有人与贾文备谈话。
“唐军便是强攻,还能如何?”
“那我便以我对唐军的了解,说说可能发生的情形,仲武也知,唐军有一利器名为火炮。”
“据我所知,此物笨重,李瑕并未带到河北战场?”
“倒不如说是唐军行进太快了,自洛阳到真定,沿途千里,大小三十余城望风而降。莫说火炮,连冬衣都尚未运过来。”
“唉,确实也听人说,唐军如今就是因行进太快,在等冬衣与炭火。”
厅中安静了片刻。
这才有人继续开口道:“运得再慢,十天半个月也就到了,到时一旦强攻,轰破城墙不是难事。”
“未必,打仗看的还是战力、地势、士气、粮草等等,蒙古骑兵也可绕到唐军后方偷袭,这种平原地势。抢下他们的火炮不是难事。”
“可惜啊,贺兰山之败后,蒙古骑兵可还有这般气势?一旦唐军强攻,我怕的是兀古带命骑兵烧了保州城之粮,携众退往燕京。”
“我听九郎说,李瑕粮草不足,四面受敌,有和谈退兵的可能?”
“有可能能和谈是最好了,我不过是担心父辈拼命保下来的城池、百姓受损。”
“想必不至于,看得出来李瑕也不想强攻,他毕竟是汉……谁?”
“禀阿郎,是小人。”
“何事?”
厅内响起一个仆役的声音,道:“小人想问问是否要给九郎看茶……咦,九郎不在?小人方才分明看到他过来了。”
张弘范这才不慌不忙地绕到正门前,笑道:“有些年没来大哥家,一时竟迷了路。”
他脸上笑意吟吟,目光落在与贾文备说话那人脸上,道:“表兄也在?”
这人却是张柔的妻侄,靖节。
靖节神态坦然,笑道:“都元帅来了,我正好与仲武推测一番局势。”
“与我推测的一样。”张弘范道:“英雄所见略同。”
“都元帅放心。姑父与家中众人还在燕京,为保他们性命,我们不会投降李瑕。”靖节摊了摊手,愈发坦诚,道:“若有见不得人之事我们也不会大摇大摆在这偏厅谈话。”
“放心。”张弘范笑道:“没有误会……”
但这夜,当张弘范从南府走出来,他还是对心腹吩咐道:“去查一查靖节。”
靖节以前多在张柔身边,与张五郎交情更好些,且在当年也是与李瑕打过交道的。
这样一个人,天然就是倾向于投降的。
而且,张弘范认为,他二哥当时不情不愿被带往燕京,一定在保州城留下了后手。
~~
次日。
“九郎,查到了!”
“说。”
“靖节在十一月初八傍晚,离开过保州城,往唐河大营去过一次。”
“他去唐河大营做什么?”
“说是给宗王送冬衣。”
张弘范皱了皱眉,回忆着十一月初八是哪天。
那天正是他与张弘庆商议如何诱杀张弘道之日。
当这个怀疑浮上心头,他立即便感到了不安,转身上了城楼的高处,举起望筒向南望去。
风雪茫茫,唐军还没有强攻保州的迹象。
就算要强攻,也该先攻打南面的顺平、唐县。
“押下靖节,一会我去见他。”
“是。”
“郝公回来了吗?”
“还没有。”
不安感让张弘范也有些期待李瑕早点同意和谈。
他终于理解了兀古带的心情。
“传我命令,多派探马往南面打探,不可松懈。”
“喏。”
“还有,那两千俘虏有何异常吗?”
“十一郎这几天正在整编他们,说是他们投降李瑕的时间还不长,大部份人都是可用的。”
“传令给十一郎,告诉他整编之事缓一缓,且将那些俘虏看管好,唐军或许有偷袭保州的可能。”
“喏”
“让李庭来见我。”
“是。”
李庭说是姓李,其实是女真人,本姓蒲察。
他世居山东,李遭之乱后,张弘范训练益都新军,提携他当了千户,因此对张弘范非常忠心。
李庭的兵马,在这保州城中,属于既完全归张弘范所统,又不是张家旧部的兵马。
张弘范低声吩咐道:“你带上你最精锐的兵马,给我盯住贾文备。”
“贾文备?”
“不错,我有些怀疑,现在还没定论,你盯紧了他,别让保州生乱。”
李庭道:“总帅,那若是贾文备真要叛乱我如何做?”
“平叛。”
“喏……”
一项项兵务安排过后,张弘范这才准备去审靖节。
才到前院,却见敬铉正站在院中。
“敬公。”
张弘范连忙执弟子之礼,因敬铉也曾教过他读书。
“九郎啊,听说你拿下了明义?”
“敬公误会了,不过是有些事要问表兄,请他到偏厅稍等我。”张弘范含笑应了,心里却已感觉到家务事的难处。
这张家,就像是还有一股力量在与他对抗。
起初他以为那股力量来自张弘道,但渐渐地,他意识到其实是来自张文静。
有这么一位张家女儿在大唐为贵妃,张家就一定有人首鼠两端,不肯安心为大元效力。
敬铉抚须叹息道:“九郎只要记得‘血浓于水,就好。”
“敬公放心。”张弘范道:“我所做所为,皆是为救家业。”
“那老夫便不多说了,去吧。”
敬铉于是让开。
张弘范抬头看了看纷飞的雪花,举步,走向押着靖节之处。
靖节正安静地坐在那品茶,转头见张弘范来了,举起茶杯,笑道:“青凤雏鸣,天目山名茶,你带回来的?”
“我带回来的。”
“你与南人有勾结?”
“宋廷使者给郝公,郝公给我的。”
“好茶。”
张弘范在椅子上坐下,道:“表兄不必装了,你前几日见过五郎。”
靖节品茶的动作停了一下,摇头。
但就这一下,张弘范已经看出来了,他笑了笑,道:“你斗不过我的。”
“是,九郎从小就是最聪明的,武艺高,诗词写得好,做事更是有章法比我们都出色。”
“表兄认了?”
“什么?”
张弘范苦笑,道:“自李瑕北掠以来,河南河北望风而降,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这对我们中原人不是好事,往后人家只会说,蒙古攻来是这般,新唐攻来又是这般,河朔豪杰都是懦夫,一次次降得,连尊严都不要了。”
靖节动作一停,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尊严?”
他愕然反问了一句,道:“你说什么都好,你哪怕说功名利禄,但你与我说尊严?活在外虏治下就有尊严吗?!”
张弘范道:“承认了?”
“被你气笑了。”
“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恨你父祖为金国殉节。”张弘范道:“你说,男儿大丈夫当像我爹,保全家族。你这句话我记得很深。”
“所以,你为何要为蒙元殉节?”
“我也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家族!”
“九郎啊。”靖节道:“你很出色。但你把这个家里别的人看得太低了,你觉得你父亲,你二哥、五哥、六哥,还有大姐儿,你觉得他们都是废物,只有你一人聪明,是吗?”
张弘范头一次被说得哑了声。
好一会,他摇头,道:“我只问你,你见五郎,说了什么?”
靖节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道:“天快黑了。”
“所以呢?”
“天黑之前,携保州城投降吧。”
“不可能。”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天下之争,争来争去都是人家的。这一方亲朋旧故,乡亲父老,血浓于水才是自己的。”
张弘范道:“你们曲解了父亲的意思,我张家满门老少都还在燕京。”
“相信你的兄弟们,六郎多年宿卫宫城,他不是白干的。”
张弘范倏然起身,一把拎起靖节的衣领,道:“休想骗我,我看你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想卖了我张家。”
“我在这个家里的时间比你多得多!”
“那你也不姓张!”
“……”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靖节再次劝道:“离天黑不远了,九郎尽快做决定吧。”
张弘范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向外面的亲卫大喝道:“你们几个,给我审他!”
“是。”
“其他人,随我来,城中还有叛徒……”
~~
此时,保州城中某处,一枚老旧的金虎符正被人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是真的,我骗谁也不至于骗堂叔你啊。”
“老叔我就是没想到啊,大帅还能真把它交给你?”
坐在那的张弘道抬起头,露出了些许笑意,道:“那还不是因为小五出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