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交界点
“新人这么不给面子吗?叫你们经理过来。”男人一下子变了脸色。
“对不起……”秋玲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没想打碎杯子的……”
“呵呵呵,哥哥也不是想要为难你……”男人说着就上前来搂住秋玲的肩膀,他虽然人很瘦,但是手劲很大,牢牢地钳住了她,不容女生挣脱,距离很近,几乎要贴上来,恶心的气息让秋玲终于受不了狠狠地打开了他的手。
这举动激怒了对方,大概也是看秋玲好欺负,戴着墨镜的男人抬手就要扇过来,却被人从后面给抓住了手腕。
对方的力度很重,被反手扣住的墨镜男人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回头看到两个人站在后面,是陈琳和另一个帮自己化妆的姐姐。
冷冽的目光,让人不禁心生畏惧,明明是相同年龄的女孩,严肃起来却完全是大人的样子。
“滚。”看起来温和爱笑的陈琳正色时因为冷峻的语气也很可怕。
知道对方不好惹,墨镜男只好求饶,但等到陈琳放开他,他快跑到出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恐吓他们走着瞧,那个姐姐作势要追上去,对方就吓得骂了一声赶紧滚蛋了。
“哈哈哈哈,这种纸老虎最好玩了。”陈琳一边笑一边伸手拍拍秋玲的肩膀,“看来你很招人喜欢嘛。”
问题似乎是解决了,不过。
秋玲一边点头一边瞄了眼站在吧台那边的经理,他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事,根本就没有看过来的意思。但刚刚墨镜男明明在酒吧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就连其他客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给他们几个让出了一定的空间,经理不可能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谢谢。”等到两个女生陪她到更衣室换完衣服准备出来时,这两个字,秋玲才艰难地说出口。
“别放在心上,这是常有的事。”陈琳这样安慰秋玲,“很多都是欺软怕硬的软蛋,凶一凶就能吓跑。”
“嗯……”这样回答的秋玲,内心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感受,甚至相比被骚扰的烦恼,那一句话才让秋玲更有被戳中心脏的痛感。
这是常有的事。
很多都是欺软怕硬的软蛋。
那也就是说……
秋玲不愿意细想,她只是想着赶紧回家去找诗雨,心里面被这个简单的念头填满。
回家的路上很黑,零几年小城的夜晚并不繁华,街道上虽然有连排的路灯但是却无法照亮路旁灌木丛和小树林里的黑暗。秋玲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了诗雨的家。一进门就被女生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然后就是连番地追问为什么会回来得这么晚,直到秋玲老老实实地解释说是为了之后不用再去上班才多留了一会儿才罢休。
睡前两个人躺在床上闲聊,诗雨看着天花板忽然问她“兼职赚到了钱想做点什么的时候”秋玲愣住片刻,视线迷茫,过了一会儿才底气不足地回答:“想自由自在地生活。”
“可是,怎么样才算是自由自在呢?”诗雨翻了个身,转过来看着她,“长大了就会自由吗?”
秋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从未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每次想到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回避,“将来自然就会好了”。她总是这样想。
眼前的天花板被黑暗覆盖,在视线里慢慢地开始旋转、扭曲,最后塌陷。
被勺子搅动的咖啡缓慢地旋转着,在白色的马克杯正中央形成一条小小的漩涡,卷动着栗色的奶丝。顾渊把铁匙放在托盘里,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后抬头看着齐羽,女生同样抱着杯子,整个人缩在椅子里。
“所以齐羽,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似乎是听到声音才发现眼前有他这么个人,齐羽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喔,你说那个啊。”
接着她环顾了一下拥挤的咖啡厅。
“这里人太多了,过会儿再跟你说。”
顾渊撇了撇嘴,虽然不知道她神神秘秘地是要干什么,但既然是齐羽都觉得需要避开人眼线说的事情,那么等附近人少点总没错。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咖啡厅里的人少了些,顾渊又问了她一次,齐羽便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张影印过的纸,交给他,顾渊接过去一看就愣住了,那是一份个人档案,做得比较简单,看起来像是齐羽自己做的,但是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顾渊不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嗯……这是谁?”
他感觉齐羽微微垂下了眼。
“这是和陈歌叶秋玲他们同一届的学生,她同样没有出现在高三的毕业照里。”
“同一届的学生……”顾渊把那份档案还给她,“叫做陈琳吗……她有什么特别的吗?”
“唉,我不是说了嘛,她也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也没有拍毕业照,和叶秋玲一样。”
然而,顾渊还是一脸疑惑的神情,齐羽轻叹了一口气说:
“你知道她为什么没能参加毕业典礼吗?”
“不知道……”顾渊皱了皱眉,“和叶秋玲有关吗?”
“这个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可能有关系,因为她们两个人出事的时间挨得太近了。只差了不到一周。”
顾渊看到齐羽平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起拳头,可能是紧张的关系,也可能是克制情绪的关系,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陈琳的事让她从心底里看到不快。
“她发生什么事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是被几个混混欺负了。”齐羽说着扭过头去看外面的江水,“就发生在平安夜那天,是她写在自己的遗书里。她是十二月二十九日自杀的,和叶秋玲只隔了一天的时间。”
“平安夜……那岂不就是……”顾渊轻呼了一声,叶秋玲的自杀是发生在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清晨,齐羽说得没错,这两个人出事的时间离得太近了,但仅凭这点还没发下判断。“还有什么别的关联之处吗?”
“我不知道,但是叶秋玲在十二月三十号那天一定看过她的遗书,因为当时在学校里传得到处都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她就做出了决定,很难相信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关联。”
“这样啊。”
顾渊又轻轻地念了一声,他的内心无法平静,齐羽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似乎离真相又近了一步,但他却觉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踌躇。
揭开真相绝对是一件好事吗?还是说,也可能是一件坏事呢?
他们现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
“顾渊。”
齐羽的声音再次响起,顾渊蓦地感到一阵安心。
“怎么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果然还有别的事,顾渊抬起头看着她,如果只是这件事的话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说,而且隐蔽性和私密性都会更好,齐羽非要当面谈话绝对有别的理由,大概就是现在要说的这件事吧。
顾渊静待着她说下去,必须要当面才能说清楚的事情,他心里有很多答案,不过等待是最好的办法。
沉默没延续多久,齐羽像是在喃喃自语似的,有些怨怼地说:
“为什么毫无反应嘛……真是的……”
“额……我只是在等你说下去而已。”
“害,其实就是问你,如果有人要向你告白,虽然你不喜欢他,但是你也不讨厌他,而且这个人还对你很重要,同时,你喜欢的人现在不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齐羽一连串绕口令般的“喜欢”“不喜欢”把顾渊绕得有点头晕。
“谁要向谁告白?”
“哎呀,这个不重要,你就告诉我你会怎么办就行了。”
“什么怎么办,是作为被告白方还是告白方啊?”
“嗯……都说说看呢?”
“如果是告白方的话,可能根本就不会开口吧,因为对方根本就不喜欢,就算成功了又怎么样,坚持不下去的。”顾渊看着齐羽的眼睛,说,“既然是很重要的人,那没有必要为了大概率不会有结果的事而冒险,毕竟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所有。”
“……顾渊……”
“嗯?”
“那如果是被告白方呢?”
齐羽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顾渊不知道该如何去解读,也许其实可以,只是他不想。
“我不知道,但光是想想就觉得很麻烦,所以根本不想去考虑这样的事。还是自己做决定比较好吧,毕竟这样的事,很多时候根本不合逻辑。”
他摇了摇头,又用微小的幅度轻轻点了点头。齐羽的话虽然隐晦,但并不难懂,他的回答是真心的,也是他认为最好的。
但他错了,他完全理解错了齐羽话里的意思,两人的关系也将因为这次谈话而发生重大变化,就在短短的几周以后。
第二百七十章 十年前的故事(李诗雨)
“打扰了。是君墨店长告诉我这儿的地址的……”
“没事,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吃了一惊,好久没有人来做客了,很欢迎呢~”
为了不让炽烈的阳光损伤乐器,李诗雨老师家里的窗帘都是掩着的。入目所及的地方都摆着不少乐器:钢琴、吉他、古筝……除此之外还有日常用到的桌椅、电视、沙发,和满满的一柜子书,但这大小不超过八十平米的公寓里竟然不显得拥挤,大概是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
不可思议……
顾渊站在门口的地毯上,心中暗暗感叹了一句。
“快进来吧,喝点茶吗?”
宽松的粉色长裤踩着绒毛兔子拖鞋,老师拿着水壶把烧开的水倒进茶壶里,白色的毛衣胸口印着一个浅色的橙子图案。她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啊,有点乱,我们去房间里吧。”
她带着顾渊走进公寓后方的房间。
这应该就是她自己生活的地方,小巧整洁,屋子里的空调开得很舒服,大约二十三度,不冷不热。诗雨老师让他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顾渊闻到一股香味,发现房里唯一的办公桌上摆着花束,花朵小而朴素,两支白玫瑰和一支黄玫瑰,还有三根紫色的勿忘我。要不是因为飘散出香味,实在很难注意到。看得出并非是为了摆给客人看,而是供自己观赏用的。
而在那束花的后边,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代了的相框,彩纸做成的边沿已经有点泛黄,但奇怪的是,相框中间却空空如也,没有照片,
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一把椅子,于是诗雨老师就很随意地坐在了床边上:
“你有事要问我?”
老师气定神闲地开口了,她看起来似乎胸有成竹,一副“我已经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了所以随便问吧”的表情。
“是的,有件事想请老师告诉我,首先我先再次确认一下,老师您也是十年前南华高中文学社的成员之一吧,和我的班主任老师陈歌,以及superlucky甜品店的店长司君墨一样,是同学关系。”顾渊的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那件南华高中旧款校服上,“而且你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诗雨老师点了点头。
“嗯,是啊,我倒是挺惊讶的,因为已经都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你还会对那时候的事情感兴趣。”
顾渊感觉老师微微垂下了眼。
“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听陈歌说文学社的学生在调查十年前文学社解散的事,那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你是想打听那一年叶秋玲的事对吧?”
平安夜……诗雨老师果然知道什么。
然而,诗雨老师的态度与顾渊充满期待的神情截然不同,她轻叹了一口气说:
“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就算是当年的亲历者,也没有多少人还放在心上了。”
“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如果不是身边频繁地发生一些怪事,我们也不会注意到。”
“怪事?”
“对不起,应该说是灵异事件,像是校园传说。”
诗雨老师和顾渊都笑了,她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热茶,顾渊则没有动,而是正了正神色,说:
“诗雨老师,其实我今天来最想问的并不是有关叶秋玲的事,而是关于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嗯,她叫陈琳,请问您对她有印象吗?”
“陈琳?”
杯子里的热茶洒了一些出来,滴到手上,诗雨老师惊呼一声,顾渊递给她一张纸巾。
“我没什么印象了……也是我们那一届的吗?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嗯,她也是你们那一届的学生,而且你们应该认识吧?毕竟她可是学校里很有名的人物。”
“这样啊……好像有点印象……真想再见见她啊,很久没见了……”
“我也很想再见见她,但是没有机会了。她也已经自杀了,而且就在叶秋玲自杀的前一天晚上。”
顾渊看着李诗雨的眼睛缓缓地说道:
“诗雨老师,请告诉我,十一年前圣诞节之后的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秋玲的死真的是自杀吗?为什么文学社在那之后就解散废社了三年之久?这件事和陈琳有关系吗?”
顾渊提出这些疑问的时候,诗雨老师始终沉默不语,等到他讲完,才轻轻地说道:
“顾渊,我能先问一下你的想法吗?你觉得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我还不知道事件的全貌……”
“没关系,就简单说说你的推论好了,到现在为止你应该已经收集到不少信息了吧,就凭那些资料,对十一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做一个推理吧。”
推理?不清楚诗雨老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来到了这里,顾渊就已经做好了全盘托出的打算。不过,要在当事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推论,真是一件需要些勇气的事,虽然并非对自己的想法缺乏信心,只是现在毕竟不知全貌。但话又说回来,就算推理错误也不会怎么样。
他舔了舔嘴唇,在脑海里尽量精简了一下语言,然后开口道:
“首先是校址搬迁的事件……然后是小提琴……”
“……最后是陈琳的遗书,叶秋玲受到了某种刺激,所以最后再接下来的那天清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这些了。”
因为已经在脑海里推演过很多次,所以说起来意外地顺畅,就连顾渊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叙述过程里居然没怎么卡壳。而且由于很多地方都不清楚细节,所以说起来很快很简洁。
诗雨老师安静地听完了全程,在顾渊结束演讲之后抬头问:
“顾渊,你们有找到陈琳的遗书吗?”
“啊这个,还没有……”
“也就是说,你其实没有找到什么真正的物证,仅凭几个人的口述和一本日记就推理出了这些事?”
顾渊点了点头。
“嗯,大概是这样,不过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那可真不简单啊……”诗雨老师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双手抱在胸前微微地低头含胸,感叹道。
“推论有问题吗?”
诗雨老师听了这句话,摇头说:
“没有问题,简直就像是亲眼目睹过一样,不,即使是亲历者也很难把这个过程给理清楚,所以……真厉害啊……你。”
顾渊也抒了一口气。
诗雨老师的话也让他感到安心了一些,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方向都是正确的。
“那老师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虽然说推论已经有了框架,但还不完整,缺少很多细节……”
“是啊,不完整。”
诗雨老师点了点头。
“我也想知道完整的事件是什么样的。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好像过得糊里糊涂的,可能因为是冬天,可能是因为临近高考,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打算,缺少沟通,缺少理解和支持,所以最后才会变成这样吧……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更多,所以没法做出补充,不过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也许我能回想起一些。”
顾渊立刻问出了那个他现在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想问老师,叶秋玲的死和陈琳有关吗?”
他看得出来,当再次提到陈琳这个名字的时候,诗雨老师脸上的表情仿佛瞬间冻结。
“……”老师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
顾渊静待着回答,他知道诗雨老师肯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果然,沉默没有延续多久,诗雨老师像是在喃喃自语似地说了句:
“其实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关系,但应该是有关的,因为她们两个曾经一起工作过,虽然时间很短,只有四天,但确实是相互认识,而且就在那年的平安夜之前。”
“一起工作过?陈琳和叶秋玲吗?”
“是啊,当时我极力反对秋玲去那个地方工作,但是她却坚持要去,还说在那里有一个同届的同学在,可以相互照顾,我就问了那个同学的名字,就是陈琳。”
“您还记得她们是在什么地方工作的吗?”
“记得,是一家酒吧,那个酒吧今天还在,名字叫ARASHI。”
第二百七十一章 十年前的故事(李诗雨其二)
“那是在老校区的最后一次艺术节,虽然现在我们学校的艺术节还是比其他学校办得要盛大许多,但与十年之前比较,还是要收敛了许多。当年南华的艺术节就像是大家生活里最期待的事情一样,所有平时无法鼓起勇气去做的事,去说的话,都会在那三天努力去实现。”
“不过和现在相比,其实我更喜欢今天的艺术节,那个时候大家都兴奋过度,每一次都会惹出乱子来。每次有人想要在那两天里搞什么盛大的活动时,其他人不管是愿意参加还是不愿意参加,都不得不在联名申请书上签字,如果不签就会遭到其他同学的鄙视。渺小的个体无法违抗群体的意志。现在想想,虽然说和后来人们所谈论的校园暴力相差不少,不过在当时老师们的眼里,想必也不容易忍受吧。”
诗雨老师所缅怀的时光在顾渊听起来就像是历史书上的内容一样遥不可及,想他和诗雨老师这样不同时代出生的人们很难想象过去人的青春是什么样的。
“校址搬迁的事大家其实早就知道了,但校长一直拖到那年艺术节的时候才宣布,他当时在早晨的升旗仪式上演讲,讲述了自己的办学理念和未来目标云云,但实际上的核心内容就是精细化管理,增加学习时间,而其中一个重要部分就是活动的删减。首当其中的就是时间最长,学生最为活跃的艺术节。时间从三天缩短为两天,砍掉了一系列活动,同时,学生会作为原本的活动组织者降格为统计和协调的傀儡管理者。”
“在校长的演讲结束以后,马上引发了学生们的骚动。”
“他们冲击了校长室?”
“那倒是不可能,他们就算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力。但是心怀不满的学生们把矛头指向了他们的同龄人——校长的儿子,他是当时的学生会主席,从道理上讲明明也是受害者的一方,但却被当成了那些人的泄愤工具。”诗雨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视线在墙上的校服上掠过,最后回到顾渊的身上,“当时我们几个马上决定,让他先走,不然,就以当时那种群情激奋的态势,被打一顿都算轻的。”
“他?”顾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谁?”
“司君墨啊。”诗雨老师对顾渊的疑惑感到奇怪。
“他是校长的儿子??”
“是啊,他没告诉你吗?不过他们两个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具体是什么样的矛盾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他几乎从来不在学校里和校长主动说话。”诗雨老师接着说下去,“其实他们两个是父子这件事在学校里一直只是传言。”
“传言?”
“嗯,毕竟他们两个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根本就不说话,所以大家一直也只是猜测,只有我和陈歌知道这是事实。”
“但是那天以后,大家就都知道了吧。”
“没错,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让他暂时离开了学校,但也相当于变相承认了传言的真实性。”诗雨老师用手指尖轻轻地托着下巴,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溜进来一绺,刚刚好落在她的眉心上,把她精致的脸分割为明暗两半,“找不到发泄口的人短暂地归于了平静,但从早上的演讲结束后,所有人都感觉得出校内气氛紧绷,明明是晴空万里,却一股黑云压城的错觉。”
“可是这么做不是会激发学生的反抗情绪吗,反而容易发生意外吧?”顾渊有些不理解,“校长他们应该不希望在这样的关键时间节点上发生意外吧?”
“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诗雨老师的语气平淡而不带感情,但顾渊却从她那一字一字的叙述中感觉到了愤怒的味道,“特意在艺术节开始这天宣布消息,于是学生们很自然地分裂成了两派,一派希望借此机会让校长他们吃点教训,一派则希望安安稳稳地度过在老校区的最后一个艺术节。双方争论不休,而原本一直被当成议题的校址搬迁事宜则无人问津。”
“转移焦点和矛盾么……”
“没错,而且那帮家伙在找不到司君墨的情况下,竟然把无处发泄的怒火丢向了文学社。”说到这里的时候,顾渊明显察觉到诗雨老师的语气有了波动,“我们也是受害者,被砍掉的活动里明明就有文学社准备了很久的飞花聚会和曲水流觞,这帮无耻的家伙,却被他们当做是校长的帮凶,被他们关在活动室里关了整整一天。”
“在那次艺术节之后,所有的人和我们文学社的成员之间都多了一层隔阂,更不用说原本就不怎么合群的秋玲了,我知道的是,她从被关禁闭以后,一直到最后那天,都没有怎么和教室以外的人接触过。”诗雨老师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仿佛能直接看透少年的内心,“也是被关禁闭之后,她忽然跟我说她要去做兼职,而且还是在酒吧。我问她是不是缺钱用,是的话我可以借给她,但她却只是摇摇头。”
“在我的反复追问之下,她才告诉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地下酒吧,叫做ARASHI,而且还是夜场的兼职,我觉得很不安全所以极力反对。她坚持说只要做满四天就可以。我拗不过她,也只能随她去。不过实际上她只做了三天,最后一天加了班,再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她看到了陈琳的遗书,然后就……”
漫长的一席话结束后,诗雨老师把杯中残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挡住那个空空的相框。
“好啦,故事说完了,有帮到你吗?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悲伤,是啊,都过去了这么久了,对他们来说,这些事都过去了吧。
顾渊咬了咬嘴唇。
“诗雨老师,当年的事我大概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嗯,你问吧。”
“秋玲姐姐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顾渊把手伸进包里,摸着里面的那本日记,指尖感受着黑暗中日记本封面上的纹路,一朵摇曳的白色玉兰花。
“有的,不只是她,其实我们那一届文学社的每个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
“每个人?陈歌老师和君墨店长也有吗?”
“是的,我们都有写。”诗雨老师说着弯下腰,打开了书桌下方的一个纸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本日记本,和顾渊包里的那本款式相同,只不过封面上的不是玉兰花,而是百合花,“这本日记你在高二的时候见过吧,就是排练课本剧,你和齐羽来找我借音响那次。”
“见过。”顾渊点了点头,“当时就想说,保存得真好,过了这么久,一点旧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诗雨老师一如往常地面带笑容,但是那笑容里看不出喜悦,倒是有点显出悲伤。
“所以,你问这个是想干什么呢?”
“那你们有看过秋玲姐姐的日记吗?在她做出那样的选择之后,不清楚原因的你们,作为她最好朋友的你们,想找出真相的话,应该会去看她的日记吧。”
“嗯,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应该这么做。”
“应该?”
“但是我们没能看到,因为秋玲的日记在那天之后就不见了。”
“不见了?!”
顾渊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他的右手放在挎包里,紧紧地捏着那本日记。
“是的,我们当时很仔细地找过,但是没有找到。”诗雨老师摇了摇头,“我们把收集到的所有有关秋玲的物品都放进了一个纸箱里,收在新校区文学社活动室的储藏柜里。”
“活动室?”
顾渊忍不住脱口而出,他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纸箱。
“现在还在那里吗?”
“在啊,肯定在。”
一定要去看看,顾渊在心里定下目标。
“诗雨老师,那你觉得,那本消失的日记可能会在哪里呢?”
“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们就能够找出来了。不过我记得那时候秋玲说她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也许在那个新朋友手里?但是我们不知道那个新朋友是谁,所以也就根本没法去找。”
“新朋友?竟然有连你们都不认识的新朋友?”
“是啊,我也觉得很意外,秋玲说过几天再告诉我对方是谁,可是没想到……”
诗雨老师停了下来,看着他。
“我知道就只有这么多了。”
“嗯嗯,谢谢诗雨姐,那我就不打扰了。”
两人站在门口告别的时候,诗雨老师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让我也知道吧。”
“什么?”
“等你找出真相的时候,让我也知道一下吧。”
顾渊望着她的眼睛,长久地望着她,想从那双如同宝石一般的眸子里看出点什么来,他的确感受到了一种情绪,好像是悲伤,又好像不是。
“好,我尽力。”
第二百七十二章 决心
从诗雨老师家里出来以后,顾渊没有直接去学校找那个纸箱,而是一路走向了医院。
“去找出她视角的故事吧。”“我也想知道答案。”“等你找出真相的时候,也让我知道一下吧。”
——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是真的都不知道真相,还是故意有所隐瞒?
多年之前的那个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随着调查的越来越深入,嫌疑人越查越多,距离真相却似乎越来越远。无论从哪个人的视角来看,叶秋玲的死都像是一场无法理解的意外,可真是如此吗?一个人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选择自我了断。顾渊坚信她一定有着某种理由,哪怕说服不了别人,也至少要能够说服她自己。
“可是,如果真的不是别人的问题,只是她自己……”
如果叶秋玲不是自己所假设的那样,是一个真心热爱着身边的一切的人,如果她在内心深处是一个扭曲、阴暗的人,只是当时她身边人都没有发觉呢?
如果,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应该负起一些责任,每个人都在她背后有意无意地推了一把。也许他们此时此刻真的抱有疑惑和不解,但当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好吗?还是会变得更糟呢?
——如果真相只会让所有人都感到更悲伤,那是否有揭开的必要呢?
积蓄在心底的潮涌,好想要爆发出来,受不了了。
“……”男生的表情在浮动的暮色里和往常不太一样,卿思看着他,也没说话,只是微微地抿了抿唇。
“这样下去会削到手吧?”
“啊?”从沉思中完全清醒过来的顾渊看向自己手中的水果刀和削了一半的苹果,刀口和左手的拇指已经贴在了一起,细细的血珠渗了出来。
他连忙把水果刀拿开,在拇指指腹的中央,有一道细细的血线,所幸发现的及时,伤口很浅,只是破了一层薄薄的皮。
“抽屉里有医用棉花。”卿思的声音很软很轻,男生的视线里,女生就像是一个白瓷雕塑,但这如同雕塑一般的人儿的眼眸里,闪闪亮亮的,是快渗出来的眼泪。
“明明受伤的是我,为什么你开始掉眼泪了啊?”完全不明所以的顾渊打开抽屉,从半包医用棉花里拿出一朵,按在出血的伤口上,刀口虽然很浅,但疼痛感依旧强烈,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
“眼睛里进沙子了,有点痒。”女生慢慢地抬起手来在眼角抹了一下,嘴角挂着微笑,“怎么这么不小心,刚在想什么?”
“没什么,还是之前的那些事。”顾渊看着她的眼睛,悲伤是无形的,隐匿在微笑背后,不只是眼泪才能表达,但他看不出那悲伤来自何处,“白天去找了君墨店长和诗雨老师,刚在想他们说的话,一时走神了。”
“上次小羽来的时候,也划破了手,也是在削苹果的时候。”卿思把视线转向前方空白的墙面,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似的。
“齐羽……么,她也。”顾渊在心里流转过几个念头,“她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两天前,她走了后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卿思无奈地笑着说,“你们最近好像都很烦恼呢……可惜我现在这样,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能这么想,是我们不应该把烦恼带到你这里来。”顾渊抬头看向窗外,“而且你帮得上忙,事实上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关于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街对面满目绿色的中山公园。山坡最高的地方种着一颗巨大的梅花树,树上没有一片树叶,此时还没到梅花盛开的季节,树枝光秃秃的一片,被干枯的黄褐色覆盖,让人心情不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当然了。”
“那和我说说吧,等下。”女生竟然大费周折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推开了被子,转动身子,正对着他选了个端正的姿势坐好,“好了,我准备好了。”
顾渊把自己正在考虑的问题告诉了她。
“这样啊……”卿思听完以后点了点头,右手的食指轻轻点着下巴,顾渊好久没有看见过这样子的她,眼神和表情里都充满了活力,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手不离书的少女坐在这里一样,“确实是很难找到答案的问题啊,但是又很重要。”
“是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放弃生命,从我现在收集到的信息来看,她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所以我有点怀疑她到底是不是自……”
“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是什么呢?”女生忽然打断了他,“顾渊,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是什么?”
“哈?”
“我觉得这是首先需要找到答案的问题。”
“是么……”虽然不是很明白女生的用意,但顾渊还是听话地思考了起来,“亲情?不对,是友情?还是不对,爱情?……不对,是被人需要吗?”
“嗯……那就先考虑反向的问题吧,人为什么会不想活下去呢?”
“因为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绝望,更具体的说,就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和挫折,遇到了不能承受的痛苦吧。”
“人活着不可能总是遇到一些美好的事物。令人痛苦的回忆也是存在的。除此之外,还有那种绞痛五脏六腑的病痛。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努力想要活下去,我依然能够感受到某种温暖的东西在守护着我。它一直守护着我,并不断地赐予我力量。在我真正痛苦难耐的时候,总能够感受到那股存在于心间的支撑我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股力量来来自于自我价值的认知,我认为我活下去是有意义的。不管是被自己信赖的人背叛也好,抑或是在人际关系中陷入低谷,还是比这更伤心的事情也罢,这些的确都是很让人难过的事。但仅仅这些是不足以让一个人放弃生命的,能让一个人放弃生命的只有让他觉得,活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也就是说,如果感受不到这一点,那么就算是很小的事也可能会让人失去活下去的动力吗?”
“嗯,所以,她也是一样吧。”
“叶秋玲么……”
“能够让她如此快地失去希望,想必是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东西直接崩塌了,而不是那些纷至沓来的挫折。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应该能比之前更快地找到答案。”
“我知道了。”顾渊抓起他的斜背包,病房里的暖气让人昏昏欲睡,虽然有点愧对正端坐在床边小口喘气的女生,但他不得不回家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正这么打算时……
“你其实在犹豫吧,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卿思低着头轻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有些凌乱的头发垂在两边,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露出两条细长细长的腿,顾渊转身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她抬起头,俏皮地笑了一下,“因为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呢,你怕伤害到其他人对吧?所以才会犹豫。”
“……”
顾渊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卿思的眼睛,她乌黑的长发被汗水濡湿得闪闪发亮,发烫的脸颊呈现樱花色,那双大眼睛生气盎然,看起来不像是生着病。
“现在不用想那么多哟。”
“嗯?”
“因为要去找出真相的是你啊,一直都是你一个人,所以到时候唯一一个知道全部故事的人也只有你一个啊,只要你想知道真相,就完全可以继续查下去。”
“至于最后你要告诉别人什么样的故事,可以到时候再抉择,不用急着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时候就做决定。”卿思把腿放回床上,盖上杯子,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嘴角微微扬起,“明白了吗?”
第二百七十三章 短信
眨眼间已经到了寒假的尾巴。
不同于之前阴阴仄仄时而下雨的天气,最近终于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回暖,气温陡然上升了好几度。似乎是要弥补比往年推迟的升温时间,连续出现了好几个大晴天,罕见地多日都没有出现阴雨。天地被灿烂的淡金色覆盖,极远处的云彩被映照成柔软的金羊毛状,若隐若现。
晚饭后,顾渊在厨房里刷碗,水流哗哗地泛着热气。碗筷在男生手里翻转碰撞出清脆的声音。顾渊一边清洗着厨房,一边侧头确保马里奥没有靠近盖子还没合上的垃圾桶。被禁足在阳台门口的小狗可怜兮兮地靠在门框边,两只爪子局促地在身前来回挪动,没什么精神的橘子趴在一边的窝里懒洋洋地看着它。
“晚餐?随便吃了点。”顾渊的耳朵和肩膀里夹着手机,然后踮了踮脚看向窗外天边像是星之卡比兽那样粉紫色的晚霞,“下了点挂面,煮了牛肉,放心……你们不在我也能过得很好,而且家里还有很多速冻食品……嗯,我知道,开学要带去的东西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过两天可以提前搬进去一些,我去找门卫大叔商量一下……好,我知道了,马里奥和橘子很健康……”
挂掉母亲持续了将近十分钟的电话,顾渊拿起厨房洗水池边的纸巾擦了擦手,看了下手机的剩余电量,还有不到百分之二十。似乎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马里奥和橘子都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一左一右围绕在男生的脚边。顾渊蹲下去,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两只四脚兽的脑袋。
“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在关心你们哦~不过你们应该不知道,”
顾渊准备把手机放进裤兜里的时候,马里奥已经一只脚试探着向垃圾桶迈出了一小步——跃跃欲试的腿立刻被伸来的手刀阻止了。
花费了好大力气才收拾干净的厨房,可不想轻易地就让贪吃的小狗给毁掉,把所有的东西都收纳完全以后,顾渊才放心地准备出门。
推开大门的瞬间,视线里弥漫开一片冷色的绿,温润的水汽袭来,空气里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
坐上了晚班的巴士,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顾渊打了个哈欠,眼泪从眼角一滴滴地渗出来。
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到了目的地。顾渊和门口的小哥打了个招呼,径直走进了一片看起来有点破旧的小区。这地方他以前常来,就在东阳中学初中部的对面,小区楼下的公共广场被一群大妈大爷聚集起来开了一片菜市场,很多教职工下班了都会到这里来买菜回家做饭,每天早上和晚上这里都格外热闹。
政府曾经很努力的想要把这里的菜市场给清除掉,最终还是失败了。城管和大妈大爷的拉锯战持续了两年,但消息灵通的老人们每次都能在城管到来之前收摊回家,等他们走了以后再重新开张。以前,顾渊很喜欢吃这里一家推车小铺大叔卖的羊肉串,后来大叔出了车祸,小摊就改由他的儿子接手。自那之后顾渊就去了南华,也再没有吃过这家的烤肉串。
从老校区的旧大门进来,刚走了一段,就听到了小贩的吆喝声,顾渊边走边抬头看天,对面的老房子上一片橘黄。
许多商贩都搬走了,或是换人了,这片小广场上的人顾渊有大半从来都没有见过,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卖肉串的烧烤推车,推车后面有个穿着棕色围裙的男人正在烤串。
他慢慢走了过去,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烧烤架,烤茄子,牛肉串、羊肉串、骨肉相连,还有两个青椒。他伸手指了指,说:
“老板,来两串羊肉串。”
“好嘞,一共三块。”摊主熟练地从烤架上拿起两串,用黄色的纸袋包好递给他,顾渊没有马上抬手去接,而是安静地看着他。
于是摊主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章程。”
“渊哥……你怎么来了?我记得你不住在这附近……”
“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听说你一直在这里卖烤串。”
“啊,是啊……中学毕业那年就过来了,本来是要去读职高的,但是我爸他……害,”面前的男生笑得腼腆憨厚,完全看不出来以前那副好勇斗狠的模样,“那么久不见,嗨,这肉串就送你了,还想吃啥,我给你烤上。”
果然还是生活和时间最能改变人,
“不用。”顾渊摇摇头,一手递给他钱,一手把烤串接过来,“你什么时候收摊?晚上买烧烤的人应该会更多一点吧。”
“嗨,这里晚上哪有人啊,主要还是平时学生放学的时候来买,要不然就是放假了,这片小区里的人来买一些,现在这个点没什么人会来了,我也准备要收摊了。”
“好,那我等你。”
顾渊走到一旁的居民楼下,靠着墙站定,打开音乐软件,里面的男人用清澈的嗓音哼唱,“想回到过去,试着让故事继续……”
手机一振,新信息,上面是陌生的号码。
“你明天中午有空吗?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顾渊低头看了看那条短信,不知道回什么,想着什么年代了,还玩这种低级的诈骗手段,索性不予理睬,眼看章程的烧烤摊上还有几个顾客在等待,便闭上眼睛陷入了神游之中。
后背水泥墙壁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以前,初二的时候,有一次他来这里买烤串,前夜下了大雨,广场入口处的大沟里积了很多的水,可能是社区的物业或是哪个大爷或是大妈,扔了一块大木板进去,但是因为地面不平加上水有浮力,木板便处于近似于飘着的状态,踩上去会溅开很多的水。
每次有不知情的人路过看到这块木板,都会踩上去,然后被溅一身。那天他一脚踩了上去弄湿了裤脚,陆思瑶从后面过来的时候一边说着该死的木板一边又踩了一脚,角度很巧妙以至于水花全部飞向了前方,打湿了他整条裤子。
早春的傍晚很凉,夜空下路灯的黄色光晕似乎在风中微微颤抖。
他又想起以前,章程的父亲,那个话很多总是很热情的大叔,每次见到他总是说让自己在学习上多帮帮他儿子,说他没什么文化,也看不懂儿子的作业,这小兔崽子学习又不上心。他每次都点头答应。
顾渊记得那个大叔每次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带着笑意,但却看不到希望和热情,他觉得也许章叔从来就没有觉得章程能够学出什么名堂来,也许他对章程平时在学校里做的事一清二楚,但他还是总是那样说。
顾渊抬起头看向前方开始收拾摊位的章程,他和他的父亲很不像,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只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疲惫,红血丝一样地爬满了眼球。
虽然很喜欢大叔的烧烤,但顾渊并没有很好的遵守和大叔的约定。现在想来,倒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正想着,章程已经收拾好摊位走到他身边,轻声说了句久等了,然后同样靠在水泥墙上,和他并肩站着,接着从脏脏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还剩下一半的烟,他抽出一支递给顾渊,顾渊摇了摇头,他就收了回去,叼在了自己嘴里。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不是戒了吗?你爸那时候打你打得可不轻。我记得在学校的最后半年,也没看见你再偷偷抽烟了。”
“那时候是戒了,后来开始摆摊,就又抽上了,干活太累,完事了抽一根,能舒服一些。”
手机又震动了,顾渊这次没有拿出来看。
“还是少抽点吧,本来烧烤就烟大,再吸这个,肺恐怕吃不消吧。”
章程笑笑没说话,把抽了一半的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
“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说了只是过来看看。”
顾渊抬起头看着两人头顶的路灯,劣质灯泡发出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是想打听什么事吧?”
“……很久之前的事了,估计找不到什么痕迹。”
章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微微泛黄的牙齿。
“那可不一定,人连着人,只要想找,什么事都能刨出根来。”
“陈琳。”
顾渊吐出一个名字。章程皱了皱眉。
“叫这名字的可多了去了。”
“05年的平安夜,ARASHI酒吧员工。”
说完又闻到了一阵烟味,顾渊扭头一看,章程不知什么时候又点上了一根。
“应该能找着,但是我找不着。”
“什么意思?”
“我跟他们早就没联系了,这事你得去找别人。”
“那你觉得我能去找谁?”
“我也不知道,不过渊哥,我劝你还是别沾上这些事了。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有别的事可以做,有别的东西能选择,以前是,现在也是,这帮子烂人烂事,你真没必要蹚进来。”章程说着吐了一口气,“呼——你们快高考了吧,别耽误自己。”
“真不敢相信这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劝人好好读书,哈哈……”
“嘿嘿,是吧,要搁以前,说我以后会这样想,我自己都不信。”他把脸转向顾渊,用很轻松的口气说,“不过,都是真心话。”
“嗯,我知道。那就不麻烦了你,我先走了。”
章程耸耸肩笑笑。
“好,以后再见了。”
“后会有期。”
顾渊点点头,转身向广场出口走去。
身后,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小小的火星在寒风里忽明忽暗。
虽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公交站台上依旧很拥挤,顾渊站在距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看着东阳中学附近的杂志摊和食品店,忽然想起来之前没看的那条手机短信,果然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我是叶钧。”
第二百七十四章 熟人相见,分外眼红
末班车的巴士来了,但顾渊却没有上车,只是沉默地半低着头望着手机屏幕。
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温度慢慢地降低到了零度。
车站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顾渊轻轻地将左右脚交替站立,缓解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脚。
屏幕上还是那条短信。
“我是叶钧。”
他竟然会有自己的手机号,是陆思瑶给他的吗……听说他现在住在医院里,得了重病,之前在医院也见到过陆思瑶,应该是去看他的吧……那个丫头,嘴上说着再也不想看见对方,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会心软。不过,他为什么会想见自己……已经有差不多三年没有任何交集了吧,虽然对他依旧很不满,但自己也没有阻止陆思瑶去探望他。
顾渊抬起下巴望着远处的夜幕。
摸不清楚对方的目的。
不过,从章程这里一无所获,如果是叶钧的话也许能通过以前的路子查到什么消息,可是要去拜托那个人……顾渊觉得自己有点拉不下去脸,就在这个时候手机振动了起来。
“喂,怎么。”
“嗯……你有收到电话或者短信吗?”
“除了我妈以外,你是今天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
“……这样啊。”
“我有收到短信,是叶钧发来的,他说他明天想见我,问我有没有时间。”
电话那头,陆思瑶安静了几秒钟,然后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
“哦,那他还算守信用。”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之前帮过我一次,我不想欠人情,现在我们扯平了。”
帮过她?什么时候?是在江边公园的那次?那样也算帮了她吗……
顾渊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闷了一会儿,憋出一句:
“谢谢。”
“嘟嘟嘟……”
话音未落,就是一阵忙音,直截了当地挂断了电话,似乎是不想再有任何的关系。
但电话挂断前,顾渊好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气声,像是在笑一般。
他找到之前那条短信,对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回了一条。
“好,我明天去找你,给我地址。”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顾渊几乎冻僵了,不得已停了下来在原地小跳了几下试图把失去知觉的双脚唤醒起来。一推开门马里奥就迎了上来,双脚搭在他的膝盖上朝他吐舌头,“哈哈”地散着热气,橘子趴在沙发边的扶手上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姑且算是向他行了个注目礼。
他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弯腰把马里奥抱起来,走到橘子边上坐下,侧身望向远处的城市中心。
窗外绚烂的霓虹打在厚厚的窗花上,映出流溢的光彩,
这夜色就像是一幅画。
卿思用手抚摸着手中的微型画板上那幅昨晚画的夜景图,洁白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她身上,把她的睫毛照成淡淡的金色,刚刚结束今天的治疗,记不清吃了多少种不同的药,只知道现在看见颜色各异的塑料罐罐就想要呕吐。
这样的日子绵远流长,看不到尽头。
不对,其实也看得到尽头,不管愿不愿意接受风险,做手术都是迟早的事,也是唯一可能的选择。
概率。为了艰难地“活下去”,终于还是要把生命的希望堵在这种冷冰冰的东西上面。
只有卿思自己知道她为了只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付出了多少努力,她对其他人所吐露的痛苦和挣扎不及她所经历的十分之一。每当她仅仅是坐着或是躺着都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她就会闭上眼睛,用幻想覆盖这一段记忆。
黑暗的幻想世界里,她刚刚才和同学们一起参加完体育课的锻炼活动,四面八方都是朋友们七嘴八舌的聊天声,而她取得的成绩比上一周又有进步,达成了自己的历史最佳。
在大树边坐下的时候,就能看到其他人投射过来的躲躲闪闪、但又热切的目光。
这样的幻境,卿思有好多种,毕竟一个人闷在时而空旷时而拥挤的病房里,除了看书和幻想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身体被束缚,思维就会得到解放,她拥有了从前想要但却得不到的充足时间去思考那些深邃的命题,可却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快乐。
这时她听到门外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在病床上待久了,她的听力变得格外敏锐。因此一下就听出来了这个脚步声是属于谁的。
她很快地抬起头看向病房门上的小窗,果然在几秒之后看到了顾渊的脸。
但是他没有走进来,而是直直地走了过去。
顾渊拉开病房的门,一眼就看见那张熟悉又憔悴得有些陌生的脸,和那具瘦弱得有些不成比例的身体躺在一张很大的病床上。看到往昔和自己较劲了那么久的叶钧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不禁在心底里有点可怜他,但一想到这种人品的家伙居然住在卿思的隔壁病房,那点小小的同情心便又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你果然还是来了。”病床上的叶钧露出了一个在顾渊看来十分欠揍的微笑,“我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你低下那并不高贵却又高傲的头颅,来向我乞讨一份帮助呢?”
顾渊的手用力掐住病房的门框,右肩微微地颤抖着。没错,就是这样的语气,就是这样的内容,即使落魄到现在这种程度,这个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火大,那副让人讨厌的嘴脸一点点都没有改变,或许自己就根本不该期待他会有所改变。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但她坚持说你一定会来的,所以我才决定试试看,果然还是她了解你啊……”
“……那当然。”
紧咬着牙关,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早已握成拳头,努力呼吸平复着心底不断升腾上来的火焰。
“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
“……不过。”
“什么?”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吧?”叶钧的声音轻飘飘的,还透着一点点快乐,“就像你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想让你到这里来一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这样能帮到你。”
“……”顾渊看着他,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啊,你们两个,你根本就没有好好了解过她,你从来就没有真正考虑过她是怎么想的,你总是想当然地按着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去做事,你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啊,一直都是。”
“叶钧!”顾渊忍不住对他大吼了一声,吼完才想到这里是医院,被身后路过的护士姐姐瞪了一眼也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怎么了?被我戳破了伪装,着急了吗?”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想说。”
“不应该是你主动来找我吗?是你有事要我帮忙吧。”
顾渊真的有一种拔掉他鼻子里氧气管的冲动,但很快又克制住了。
“的确,我想知道十一年前自杀的一个女生的消息,她在自杀前被人骚扰了。”
“名字,地点,日期,我需要更多的信息,越详细越好。”
出人意料的是,到了真正要帮忙的时候,叶钧并没有摆出之前那副令人讨厌的态度。
“陈琳,地点嘛,ARASHI酒吧外的巷子,日期,2005年12月24日夜,25日凌晨。”
“好,大概需要两天时间。”叶钧拿起手机,发了几条信息,然后说,“间隔太久,需要一点时间去查。”
“那我需要再来一趟吗?”
“你想再来一趟吗?”叶钧看着他,再次露出了那非常欠揍的笑,“如果你想,我不介意。”
“我介意。”顾渊微微地眯着眼,“但是我有别的选择吗?”
“会有人把信息带给你的。”
“那就好。”顾渊转身就走,临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了下来,撇过头说,“为什么帮我?”
“当然,不是因为你。”
“我是问,她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知道。”
“你不是很了解她吗?”
“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我一点都不了解她,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俩在这方面还挺像的。”
顾渊转过身看着他,仔细打量着这张憔悴的脸,五官依旧俊朗,鼻梁高挺,眉骨有力,但眼窝深陷,看起来就像是熬了许久的夜一样,薄薄的嘴唇泛白,耳朵则是呈现出病态的红紫色,耳洞仍在,但从前一直挂着的耳钉却不见了。
“谁和你我们。”
冷冷地丢下这一句话,他关上了病房的门,但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靠在了走廊的墙壁上,躲在两边病房窗户里透过来的阳光都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样很可能会让对方放弃查找信息,使得思瑶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的话,更何况叶钧说的其实没有错。他不清楚这种伤人伤己的残忍无耻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痛快。
可能就像他说的那样,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无耻小人吧。
这时候,耳边传来了病房门被拉开的声音。
第二百七十五章 烂泥扶不上墙
“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要提醒你。”
看到有些虚弱地靠在门框上的叶钧,顾渊不禁愣了一下,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开门的声音会来自右边,但实际上却是左边。两个人刚才的交流虽然算不上是不欢而散,但也绝对说不上是相谈甚欢。没想到叶钧还主动走了出来,说有事情要提醒他。
这大概也是思瑶那丫头拜托他的吧。
“你最近是不是在和一个叫杨浩的人来往,”叶钧脸上的表情很有趣,似笑非笑地半睁着眼,鼻子微微地耸动着,“你最好离他远点,不然有得你好受的。”
“什么意思?”顾渊没有想到叶钧会提到这个名字,他蓦地想起了穿着ARASHI酒吧服务生制服的杨浩,那个嘴里总是说着“我能和你交个朋友吗?”的男生。
“是思瑶她让你跟我说的?”
“她?不是,这件事她不知道。”听到顾渊说出女生的名字,叶钧略带不满地皱了皱眉,“不要把她再牵扯进你的事里。”
“我可什么都没和她说,都是她自己动手的的。”
叶钧表情凝滞,然后下一秒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弯下了腰,还一拳一拳地锤在门框上,直到自己开始咳嗽,咳嗽得几乎喘不上来气。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真是让人作呕啊……这话可不能乱说,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顾渊呆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叶钧在说什么,他满脸通红,瞪着眼睛。
“好了好了……不笑话你了,总之小心点,那家伙心思深得很。”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以前和他打过交道,差点就着了他的道。”叶钧说着关上了病房门,“就这样吧,我要休息了。”
顾渊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听到了“咔哒”一声,里头传来病房门上锁的声音,只好作罢。
晚上,顾渊吃干净盘子里的面包,把剩下的半根烤肠递给椅子下面等候已久的马里奥,又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半杯牛奶,有点被噎到,于是一边用拳敲着胸口一边站起来,正准备出门去吹吹风,忽然手机震动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陆思瑶。
“喂?”
夜风毫无顾忌地吹在脸上,温温的水汽被蒸发走,带去了许多热量。
“你去找叶钧了?”
“嗯……是啊,中午去的。”
“你们没起冲突吧?”
“那当然,没有。”
顾渊把身体贴在路边的一颗香樟树下,轻轻闭上眼,这样的对话以前重复过无数次。他知道陆思瑶不会把这句话当真,但他还是会这么说。这是一种你知道我在撒谎,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撒谎的状态,陆思瑶也很配合地从来没有质疑过。
从前,他把这种心照不宣当做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但时间久了,这种默契却逐渐堆积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高耸入云,地基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初中之前,顾渊有次逗趣,说陆思瑶总是无条件地相信自己,事实上他说的东西并不都对,出错的时候不少,但她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真的很傻。现在想起来很可笑,也许那个时候的陆思瑶却是有点傻乎乎的单纯,但真正傻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她,而是自己。
电话那头沉默了,陆思瑶像是断线了一样,有差不多半分钟没说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突然又听到了女生的声音:“你没有骗我吧?”
不知道怎么的,那句话让顾渊很慌张,他脸上的笑容紧急集合,朝面前的空气点点头,做完才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
“没有。”
“……那,然后呢?”
“……然后?”
“嗯,然后。”
“然后……就没什么然后了。”
“……”
“他说两天之后给我消息,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乐于助人了,他说都是因为你。”顾渊接着说下去,“你是怎么知道我查到哪里的?”
“陈琳的这件事,是我告诉齐羽的。不过,我知道的肯定没有你多,只是碰巧得知了这件事而已。”
顾渊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女生刚才说过的话。
“你没有骗我吧?”
“没有。”和男生不同的是,女生回答得相当果断,而且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那就好,你别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不想让你分心。”
“说了只是碰巧而已,我听到有人说起这件事,想起来可能和你之前查的那个人有关系,就顺水推舟罢了。”
“嗯……”
“还有三天就要开学了,最后一个学期了,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暂时还没有。”顾渊定了定神,“上个学期的成绩一直在下滑,不管是老师还是我自己都在找问题,但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成效。”
陆思瑶像是下意识地,几乎没有什么停顿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没事,反正到最后高考的时候你一定没问题。”
从小到大这样的对话发生过无数遍,这样的说辞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但这习惯已经很久没有被捡起来过了,反而有了种陌生的感觉。
“你怎么……这么相信我啊,我自己都快不相信我自己了。”顾渊苦笑着说,“说实在的,其实从小时候到现在,我一件事情都没有做好过吧,不管是艺术还是体育,还是学习或者……没有一样是处理好的,如果不是没有真正参加中考,我毫不怀疑自己也会搞砸掉……”
“……”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人说话,顾渊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自言自语,他靠在冰凉的树干上,仰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浓重的云遮住了月亮,也遮住了星星,天幕上只泛着朦胧的光,那是城市霓虹的倒影。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来掩饰尴尬,说了句“先不聊了就这样吧,有点困了”,然后才发现电话已经在一分钟之前被挂断。
他哂哂一笑,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另一边,陆思瑶坐在卧室的床上,撇着嘴望着面前的泛着蓝光的手机屏幕发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要帮他?就算真正帮他找出了十多年前那件事情的真相那又怎么样,又能怎么样?他会感激自己吗?可是自己为什么又需要他的感激?花了这么多的精力去打听,还去找了叶钧说服他帮忙。
做着这些事的自己,丝毫没有犹豫,明明都是些和自己无关的事,却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投入了进去。
穿着黑白斑点睡衣的女生,伸手拽掉了原本就已经松垮的发带,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落在肩上,在黑暗里泛着深邃的幽蓝色光芒。
她很少委屈自己,自从很早之前就已经领悟到,费尽心机讨好他人讨好上天,其实得不偿失,真正应该厚待和宠爱的人是自己。不愿做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去勉强,说“不”的时候干脆利落,直接屏蔽对方的反应。
她的世界里面已经不再有他。
她不亏欠任何人,也不用讨好任何人。
然而,唯独这个人,唯独电话那头的这个人,她却总是很难保持和对待别人相同的态度。难道说她真的做错过什么吗?是在因此而感到愧疚吗?陆思瑶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明明犯错的是这个人才对,可自己就是很难狠下心来。
说到底,那个时候的事,竟然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
此时此刻的顾渊还在盯着夜空发呆,具体也没想什么,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神经很松弛,唯一紧张的部位就是右手了——紧紧地攥着手机,总是会觉得它刚刚好像震动了一下,然而低头瞄一眼,什么都没有。
要不要给她发一条信息,对她说谢谢她?
说起来,这次她帮了这么大忙,刚刚在电话里竟然没有对她说一句谢谢。
要不还是主动给她打个电话吧。
好的,就这么办。顾渊终于下定了决心。
电话拨通的瞬间,他就拿起手机贴在了耳边。
“喂?”
“嗯……怎么了吗?”
“没事……就是之前的事,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嗯?等一下……嗯,好了,你可以说了。”
电话那头,陆思瑶调整了坐姿,把手机调成了扬声器模式,放在盘着的两条腿中间。
“谢谢,这次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嗯……谢谢……”
“嘟嘟嘟嘟嘟……”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直接被挂断了。
顾渊默默地看着手机屏幕,有些丧气地瘪了瘪嘴。前面的公园里有两个孩子在打闹嬉戏,发出了非常清澈的笑声,恍惚间好像戳了戳他的心房。
“啊——”
陆思瑶把手机扔到枕头底下,抱着枕头蒙住了头,用力又小声地大喊了一声。
烂泥扶不上墙。
甲流了……
起都起不来,得完新冠得甲流……我真的༄༅
第二百七十六章 陈琳的消息
和保安大叔磨蹭了半天,顾渊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自己的东西提前搬进了宿舍,虽然这个学期不知道究竟会在这里住上几天,但该做的准备必须要做。宿舍看起来比假期开始前破旧了一些,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建筑残土东一堆西一堆,好像很多地方刚施工完的样子。但回到这个地方,顾渊还是会莫名地有一种安心感。
时间还早,不急着回去。顾渊走到了祈愿树树下,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长椅,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和柳卿思的对话。她说她经常坐在这里,只是自己没有发现。真的是没有注意到她吗?顾渊仔细回想着记忆里那无数个稀松平常的清晨,从食堂走向教室的这段路,脑海里,道路两旁的樱花开了又落,模糊的场景渐渐清晰,在挂满了红绳木牌的大树下,似乎并没有一个坐在长椅上看书的身影。也许偶尔出现过,但绝不是经常。
但卿思确确实实是这么说的,“我经常坐在这里,只是你没有发现。”
心里面蓦地闪过一个荒诞的猜想,顾渊摸了摸鼻子,慢慢地走了过去,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眼前的世界还是和之前一样,被晚冬的萧瑟填满。
可能是因为校园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没了平时的喧闹声,顾渊坐在树下觉得特别安静,安静地能听见手表指针滴滴答答的声音,时间是最公平的魔法师,不会因为你处在困境中就快走两两步,也不会因为你春风得意就慢走两步。
但是,顾渊忽然发现自己手表指针的声音有点不太正常,虽然依旧规律,但那滴滴答答的频率,似乎比自己平常习惯的频率要快上一些。
他抬起手腕,盯着表盘,三根指针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念,但是这么做完全是徒劳,没数几次顾渊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指针发出的声音影响了,根本分辨不出来是否有差异。他再次抬起头看向附近的花草树木和远方的建筑物,教学楼、食堂、宿舍看起来和平时都别无二致,干枯的草木和头顶上随风飘摇的红绳木牌也是一样。
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这段时间想叶秋玲那件事想得太多。而种种证据似乎又都和这棵从那时起就已经在学校的大树有关。所谓“榕树伯伯”到底指的是不是这棵树现在还无从知晓,但叶秋玲有着经常在这棵树下待着的习惯,这是毋庸置疑的。
卿思也喜欢待在这棵树下。顾渊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是什么东西吸引到了她们呢?
吸引到她们的,会不会是同一种东西?
他抬起头望向那棵树,繁盛的树冠覆盖了几乎整个视野,纤细的红绳拴着数以千计的木牌,在冬日的风中飘荡。
没有悟到具有吸引力的东西是什么的顾渊此刻明白了,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似乎不太应该将皮肤裸露在风中太久。热量不断地被流动的空气带走,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时衣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是叶钧发来的消息。
“找到了。我找人把具体消息带给你。”
顾渊把手机从眼前移开,视线停在正上方的一块木牌上。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李之仪的诗吗……是谁写的,这种语气感觉不像是学生,难道是老师?
正好就在隔壁病房,顺路再去看看她吧。
“不用了,我自己过来,当面说吧。”
这次去医院的时候,顾渊发现隔壁病房,卿思床位上拉起了绿色的帘子,帘子后面有两个人影站在一起,门缝里传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似乎是医生和柳叔,不管是谁,现在都不是该进去打扰的时候。
他伸手推开了隔壁病房的门。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有些像是掺了酱油的薄荷水的味道,顾渊的视线落在病床上,注意到出现在视线里的蓝白条纹相见的病号服,往上移是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然后是线条清晰的消瘦脖颈,干净清冷的脸,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你竟然会主动再过来一次,怎么,是上次被我教训上瘾了?想再来一次?”
“我可没有那种癖好。”顾渊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叶钧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查到什么了?”
“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查起来很麻烦,所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你要找的这个人,恰恰是容易找的类型。”叶钧咧嘴笑了一下,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拿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走在斑马线上,头发很短,只有青色的薄薄的一层,“因为他以前犯过事,前不久才刚出来,所以好找得很。”
“犯过事?难道就是陈琳?”顾渊看着他,很希望叶钧能够说出否定的答案。但叶钧在他的注视下快速地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他。外号四狗。在那个女生自杀后的一周,他就被捕了。据他自己所说,其实没动真格的,只是吓唬了一下那个小姑娘,没想到后来那个女生直接自尽了,一下子就把事情给闹大了,警方直接联系了检察院,提起了公诉,直接就进去待了十年。”叶钧说着把那张照片翻了过来,顾渊这才看见那照片的背面写了一行字,看起来像是个地址,“这是他现在住的地方,想知道更多的话,自己去找他吧。”
“中山北路128号临海汽修?”顾渊瞥了一眼那个地址,“确定没错吗?”
“肯定没错,他出来以后找不到正经工作。只能卖力气挣钱,现在就帮人搬搬车架子,补补轮胎什么的。”叶钧把那张照片交给他,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忐忑,直接说道,“他现在还属于被重点观察的对象,每隔一段时间都得向警察报备,你挑个大白天直接去就行,不用担心太多。”
“嗯。”顾渊把那张照片收了起来,“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担心这个地址是不是真的。”
“我干嘛给你假地址。”叶钧笑出了声,“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答应过她,倒还不至于这么不守信用。”
“但是,你完全可以给我个错误的地址,然后把责任全推给找情报的那个家伙吧。”
“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叶钧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没有理由啊。”
“你知道我我为什么要找陈琳吗?”顾渊看着他,“是想找一个叫做叶秋玲的人的往事。”
“叶秋玲?不认识。再说了,你要找谁关我什么事?”叶钧摊了摊手,“我帮你只是因为她的要求,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叶钧有些脸红,不解地皱着眉,大口喘着粗气,“不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这个地址是真的是假的你自己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好的,好的。”顾渊点了点头,但叶钧的过度反应让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我只是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你别激动……我会去的,马上就去。”
“好吧。”叶钧再次摆了摆手,“你去不去,什么时候去,跟我都没关系,我能帮你的也就只到这里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再也不要在这里看见你的身影。”
“只要这个地址是真的,以后就算你求着我来,我都不会再来的。”
“那自然最好。快走吧,你待在这里我觉得氧气都变少了。”
顾渊没有犹豫。
“好,我走,再见。”
他转头急匆匆地走出去,在病房门口下意识地站定向后回望,病床上的叶钧已经闭上了眼睛,那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呼吸不禁让他有些怅然。
叶钧到底得了什么病,顾渊不知道,他到底想找什么,叶钧也不知道。
他笑着摇摇头。就这样吧。也许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再也不见。
第二百七十七章 杨焕生
按照叶钧给的地址,顾渊找到了临海汽修站。
他到哪里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穿着满是尘土的绿褐色工作服的男人坐在竹篾编成的椅子上,在一座用蓝漆铁皮围起来的破破烂烂的棚屋前面,端着一个公鸡碗吃着看起来不怎么好吃的盖饭,但他吃得很香,筷子一下又一下地扒拉着,从顾渊走进大门开始,几乎就没有停过。
在他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副灰色针织手套。手套看着还挺新的,但是指头处却破了洞,有一个银色的扳手靠着手套摆着,顾渊下意识地和男人保持着的一定距离,同时拿出照片对照着男人的长相。照片上的男人留着短发,戴着墨镜穿着黑色风衣,看起来精瘦地像个猴子,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蓬头垢面地佝偻着背蹲在小小的椅子上,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男人的耳朵似乎不是很灵光,顾渊一路走进来都没发现,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后两三米远的地方才注意到他,转过身来对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白相间的牙。
“师傅修车吗?等会儿啊,马上吃完了。”
说话含混不清,嘴里还嚼着饭菜,嘴边还泛着青菜的油光。顾渊终于看清了他的正脸,和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一样,只不过气质天差地别。心里十分已经有了九分,但顾渊还是不敢确定,他想试着叫对方的名字,但却忽然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问过叶钧,只知道对方的外号。
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喊了声:
“四狗?”
男人吃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端着碗转头看了顾渊一眼,然后就继续扒他的饭,没有说话。不过他明显加快了拨动筷子的速度,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扒光了剩下的半碗饭和小半盘青菜。顾渊站在后面安静地看着他。
男人吃完之后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手套和扳手,顾渊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但男人只是径直走向了棚屋里的工作台,兀自整理起台子上杂乱的工具来。
顾渊朝着他忙碌的背影又喊了一声。
“四狗?”
太阳快要落山了,橘黄色的光晕穿过蒙蒙的云雾,落下来,照在顾渊的身上,洒在棚屋上,把深蓝色的漆皮照得油光发亮的。站在工作台前的男人,身上的绿褐色工作服和肩膀上脏兮兮的毛巾,还有他乱糟糟的头发,也都被染成了温润的浅黄色,像是包上了一层腻腻的油膜。
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顾渊的声音,只是默默地把桌上的工具一件一件地收进工具盒里,放不下的就丢进一旁空着的油漆桶里,每丢进去一件就弄出很大的声音。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换了一种声调,冷淡地说:“师傅,如果你有车需要修理或者补胎的话,可以直接把车开过来,门口的墙上有几个电话,你打哪个都可以。我们这里是汽修店,如果不是来修车的话,就请离开吧。”
说完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认识什么叫四狗的人,我的名字叫杨焕生,在这里工作了大半年了。”
他转身过来看着顾渊,嘴巴抿紧了站在那儿,神情戒备,好像那些不被人待见又冥顽不灵的差生遇到老师时候的眼神,但是脸上却有着他们所不具备的镇定。
很相似,又很不同,顾渊抬头看着这个自称是杨焕生的男人,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不只是对他过去所作所为的厌恶,还有对他现在这幅样子的唏嘘,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此刻眼前站着的仿佛不是这个男人,而是十多年前的那两个女孩,跟他隔着千山万水在对视,无法触及。
“你不认识四狗,那你认识陈琳吗?”
顾渊看着他的眼睛,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男人好像终于被扯下了脸上的面具,瞪圆了眼睛看着他,顾渊的目光紧紧盯着对方的手和脚,如果男人有抓住扳手之类的东西冲过来的动向,他就马上跑开。
眼看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顾渊咽了一下口水,心想来都来了,今天就豁出去了——虽然他好像早就做了这样的打算,可是当真正面对上这样一个危险分子的时候,他仍然抑制不住不断滋生的紧张感。虽然叶钧说这个家伙实际上没有干什么穷凶极恶的事,但这片园区里现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那个时候,在午夜的小巷里,独自面对着眼前这个男人的陈琳,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
杨焕生歪头看着他,眼睛里面的神采让他看不懂。
顾渊狠狠心,非常认真非常大声地说了一句:
“你就是四狗吧,而且也一定认识陈琳。”
年轻的声音中气十足,在宽敞的园区里掀起了一阵回声,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在顾渊的身后扬起一股又一股的黄沙。
“呵……四狗,喝,呵呵呵呵……”
男人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一样,连续不断地笑了起来。
“这大半年都没人来找过我,我还以为已经没人记得这件事了。”
“当然有人记得。”
“嗯……”男人低头认真地搓了搓手,然后很快地抬起头,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开口问,“你是她的朋友吗?不对,虽然那个时候她和你差不多大,但是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那时候你还在上小学吧。所以你到底是谁?”
顾渊愣住了,他已经不止一次被问过类似的问题,这些事究竟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在这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仔细想过很久,但却没有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面对对方的问题,顾渊只能摇摇头。
“我谁都不是,只是一个想知道真相的普通人,仅此而已,”
“普通人?”男人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显然他根本没有相信顾渊的话,“是来要钱的吧,不好意思我没有。如果我付得起赔偿金,十年前也不会被丢进去坐牢。我在里面待了那么久,现在全身上下值钱的就这身破烂,哪有钱,哪来的钱?”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顾渊看着他从工装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用力砸在两人之间的水泥地上,一共五张,一张二十,两张十块,一张五块,还有一张浅绿色的一元纸币。
“拿走,就这些了,拿了赶紧走。再多也没有了,你就是打死我,也没有了。”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不是来要钱的,也不是她的家属。”
“嗯?”男人的嘴角撇了撇,“那你是来干嘛的?”
“我是来了解真相的,我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相?呵呵……”男人蹲在地上,开始一张一张地捡钱,“还有人在乎这个?而且,你就这么相信我说的话?我当时对警察和你们说的就是真相,老子什么都没干,就是吓唬了那个小姑娘一下,结果她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自己想不开,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他妈的真相,但是从警察到你们,再到老子那帮‘兄弟’,有一个相信我说的吗?有吗?!”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相信你说的。”顾渊蹲下来,从衣服里拿出叶秋玲的照片,“我就当你说的全都是真的。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见过这个人吗?”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照片上的女生,过了大约五秒后,摇了摇头。
“没见过,一点印象都没有。”
顾渊皱了皱眉,伸手摸向口袋里的钱包,拿出一张一百,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举在男人眼前。
“杨焕生,你跟我说实话,你真的没见过她吗?”
男人看了看他右手里飘摇的红票子,又看了看他左手捏着的那张照片,忽然笑了。
从他的笑容里,顾渊莫名地看到了一种难过的情绪。
“我说的就是实话。”
说着他站了起来,走到工作台边,戴上针织手套。
顾渊立刻戒备起来,全身都绷紧了。
男人打开一旁的工具盒,从里面抽出一把扳手,转过身,举起扳手对着他。
“我说的就是实话!”
顾渊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听到男人的吼叫声从背后传过来,穿过漫天飞扬的黄土,依旧很清晰:
“滚啊!快滚!他妈的快给老子滚!”
“实话!老子说的是实话!”
顾渊一直跑啊,跑到人多的街上才停下来,他扶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天边的夕阳沉下去,直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第二百七十八章 身影
你最长在同一个地方待过多久?
如果一直一直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那么你就会慢慢丧失对时间的感知,因为时间的流逝是通过事物的变化来表现的。在这间病房里待了这么久,卿思已经有点忘记了时间是如何运转的,忘了那些从生命里逐渐经过又一一消失的炎夏与寒冬,只有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留了下来。
校园里某个角落盛开再凋零的樱花,枝头葱绿再衰败的椭圆形树叶,穿过透明玻璃窗的阳光在墨绿色黑板上投下的圆形小光斑,操场边没被扭紧的水龙头下孤零零悬挂着的摇摇欲坠的晶莹水滴。无数清晰又无法具体到某一刻发生过的场景,将回忆切割成一帧一帧的画面,宛如工艺大师手下的宝石,折射出青春的光影。
曾几何时,在蓝紫色夕阳照射下的操场角落,那些漫步中的少男少女里,也有过自己的身影。镜头斗转,此刻的自己,只能穿着一身白衣躺在床上,握着纸币,努力让自己的思想从这狭小的空间里逃脱出去。
这样的我,已经没有余力没有心情也没有资格去喜欢一个人。
但是,只要能够好起来……
只要,能够等到春天来临的那一刻……
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
顾渊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穿着一身浅蓝色运动短装的男生刚刚结束了一场挑战身体极限的晨跑。全身都在发烫,血液以远超平日的速度在血管里流淌,男生的脸在早春的寒风里微微发红。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转身朝医院正门走去。
推开房门进来时,顾渊看到卿思面朝下趴在床上,听到开门声也只是稍微动了动,不由得心里一紧,转头就想要喊护士过来,余光发现女生慢慢地坐了起来后才松了口气,不过担心并未减少:
“不舒服吗?”
女生摇了摇头。
“只是有点困,躺着又感觉闷,就想着趴一会儿。”
顾渊走到她床边坐下,看到床头柜上的那一簇装着五颜六色药丸的夹子边上摆着一张画纸,便拿起来看了看,是一副用彩色铅笔绘成的风景画。粘在空中的玫红色星云,美到不够自然的淡绿色极光在夜幕中闪烁,以及一望无际的草原,被风吹得纷纷弯下腰的草,和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模糊印象的那坐在草地上抬着头仰望星空的少女的背影,
简明的笔触,顾渊却从这幅画里感受到了一股直击心灵的力量。
“……画得真好啊,是你画的?”
话一出口顾渊就觉得有些后悔,这还用问吗?不过卿思倒是反而笑了出来。
“当然啊。”
“这是你吗?”
这一瞬,顾渊意识到了这幅画中所要传达的东西。
她很孤独吧,在这里。
顾渊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画纸粗糙的表面。
“不是啦。”
女生的回答让人意外不已。
“是之前书上看到的画面,我只是把文字转换成了画面而已。”
“这样啊……”顾渊觉得卿思的话并不可信。
不管她的话是否真实,那种透出纸背的孤独感都是实打实的。
“明天要开学了吧,最后一个学期,有很多准备要做吧,怎么还有空过来?”
“是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过,我还是想过来看看。”顾渊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一整个冬天,这里都没怎么变化啊,春天快到了,要不要在这儿摆点花卉之类的?”
“不行,医生不让,任何可能引发呼吸道疾病的东西我都必须远离。”卿思略带沮丧地解释,“我妈妈本来也想在这里摆一些盆栽,至少放些绿植,但是医生都拒绝了。”
“上次说的手术……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好啦,2月8日,没有多久了。”
“这么快?!”
“嗯,是啊,反正都要做,索性就尽快。”
“说的也是……”
“不过,说是没有多久,其实也还有半个多月呢,其实有三个日子可以选,我特意选的这个。”
“哈?为什么?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在你的生日之前啊,如果到时候恢复得好,说不定还能够出去给你挑个礼物。”
“别说这种蠢话吧……即使恢复得很好,医生也不会允许你手术结束隔了一周就出门吧。”顾渊打了个哈欠,借此掩饰眼角因为喜悦而渗出来的泪水,“也就是说有康复的机会了,是吧?”
“嗯,是这样……”卿思的视线微微下移,“有机会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其他人。”顾渊掏出手机,把信息编辑输入完毕后又摁住取消键,删掉刚才的输入记录,“还是得明天去学校以后当面说吧。”
“嗯……”卿思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陷入了让人尴尬的沉默。
顾渊想着说点什么来打破寂静,但一开口脑子里就全是最近的那些烂事,他不想让现在极度需要静养的卿思再被这些事情烦心,于是便想换个话题,但却发现自己的生活除了这些事以外真是乏善可陈,
最后还是卿思先开了口。
“隔壁……是谁?”
“隔壁……哈?”
“你前几天来过吧,还来了两次,但是都没有进来,而是去了隔壁……”
“啊,你说这个啊……我找那个家伙有点事,算是公平交易吧。”
“所以是谁?”
这一刻,顾渊竟然从女生身上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是叶钧啦……以前认识的一个男生。”顾渊连忙解释道,“很久没见过面了,这次因为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况又碰到了一起,他给我提供了一些情报。”
“情报,嗯……是叶秋玲那件事吗?”
虽然不想提,但卿思自己猜出来了,顾渊便也没有否认。
“对,我在找更多了解当年那件事情况的人。”
卿思听完轻轻点了点头。
“有进展吗?”
“还没有,不过,应该快有了。”
“快有了?”
“我已经大概推理出当时的具体经过了,只是还需要一些证据来确认。”
顾渊轻轻地揉了揉眉心,虽然昨天从杨焕生那里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只要抓住这条线继续推进下去,就一定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继续加油哦,只要是你,就一定可以找出真相的。”
很温柔的鼓励,但顾渊却是有些无奈地笑了,他想起了昨天杨焕生问他的那个问题:在这个故事里没有扮演任何角色的他,为什么非要执着于一个真相呢?
“怎么了?”
“没……没什么。”顾渊抿着嘴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手表,“我该走了,虽然很不想这么早离开……但家里也确实还有一些事要做,明天一早去学校,也需要做些准备。我还会再来看你的,下周,不,周三吧,不过得晚上了,等晚自习结束以后。”
“嗯嗯。”
临走的时候顾渊又看了一眼那张画。
“带走吧。”
女生忽然说。
“诶?我只是……”
“送给你啦,就当是留作纪念吧。”
“干嘛突然说这种话……”
“开玩笑啦,周三见咯。”
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顾渊站在公交站台上,背靠着黄色的站牌,静静地望着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的医院大楼,蓝白色的弧形大楼顶上,鲜红色的十字熠熠生辉,面前的公路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人来人往。
虽然他很关心柳卿思,但仅限于关心而已。他的眼前是现实的日常生活,他有很多必须去处理的事情。他拼尽全力地度过当下的每一天,所以,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哪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公交来临的时候,顾渊感觉到似乎有谁的身影,谁的气息正在稍远的地方望着他。
然而,仔细确认的话又会发现四周其实空无一人。当他突然回头注视没有任何物体的后方时,身旁的路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身影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那几乎就是一种类似气息的东西。
不过,这种气息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温暖的东西,他似乎只能明确这一点。
第二百七十九章 相遇
“那就请你去找出她视角的故事吧。”
“我也想知道真相。”
“如果你找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话,让我也知道一下吧。”
“我说的就是真相。”
陈歌、司君墨、李诗雨、杨焕生四个人的话在顾渊的脑海里不断循环。
越是调查就越是觉得奇怪,事件的知情人他几乎都一个一个找过来了,可真相却始终隐藏在一团幽暗的迷雾之中,越是靠近越是觉得心惊胆战。
“啪!
扑面而来的寒风让顾渊从思考的深渊中惊醒,伴随着一张试卷拍在木桌上的声音。齐羽的声音紧随其后:
“喂,我说,虽然只是摸底考试,但你好歹也上点心吧,上学期期末的成绩就不是很理想,如果这次还是那样,那又要被老师找去谈话了吧。”
顾渊默默地把那张空白的试卷扒拉到自己跟前,齐羽也很用力地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椅子发出了不小的响声。
被老师找去谈话……
教室里的空气充溢着一股尚未挥发完毕的消毒水的味道,四周的墙面似乎是重新喷涂过,过去的坑坑洼洼和涂鸦线条都消失不见,正前方墨绿色的黑板和上方正中心红色的国旗貌似也都换了新的,陈歌坐在棕色的木质讲台后边,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现在是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顾渊身旁的窗户开了一拳宽的缝,风呼呼地挤进来,也感觉不到冷,他扭头看向窗外,目光落在楼下花园里的梅花树上,深红色的花苞一粒粒地嵌在斑白的树枝上,给人一种沧桑的美感。
身边的齐羽还在碎碎碎念:
“你知不知道,期末期中这类考试的成绩是会影响到综测推荐名额的啊,虽然你之前两年打下来的基础很不错,但是高三所占的比例是全部的百分之六十诶。”
综合测评?说实话顾渊对此不太了解……自从竞赛失利以后他就没有再关注过除了高考以外其他的升学渠道了,齐羽倒是乐此不疲,并且时常捎带着给他科普。
“我偷偷去陈歌办公室看过啦,就目前的排名情况来看,你还是很有机会的,嗯……只要最后一次期中考得不是太差就行。”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齐羽语气里略带不满,见顾渊还是没有反应,便习惯性地伸手上去掐他的脸,没想到顾渊这时候忽然点了点头。
“我都听到了,齐羽,谢谢你这时候还在为我考虑这些。”顾渊从桌子下的书包里摸出一包草莓味的百奇巧克力棒递给她,“真是辛苦你了,送给你啦,这个。”
“诶?欸……没没没没什么啦,反正我自己也要去看的,就顺便帮你也看一下啦。做同桌这么久我也吃了你很多零食啦……就只是看一下而已,又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齐羽说话很快,就像是机关枪,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包百奇接了过来,不过只是轻轻捏了一下封口,就放进了课桌肚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嗯……”男生眉眼低垂,轻轻笑了一下,“准备考试吧。”
“加油哦,别再失误了。”齐羽看着他的眼睛,说。
顾渊点点头。
考完之后,顾渊来到了祈愿树下,坐在长椅上,看着汹涌的人潮从教学楼流向食堂。和前几天来时不同,操场上多了打篮球和踢足球的人,跑道上也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跑步或是散步,阳光被崎岖不平的云层遮挡,从西向东,在视野里从左到右映出一片漂亮的棕黄色棉花团。
无比无比的疲倦。
他在刚才那场数学考试中倾尽了所有的精力,这次应该能够取得一个还不错的成绩了吧,他是这么想的。
在安逸的风中,坐在树下的男生慢慢闭上了双眼。满树的红绳木牌在风中沙沙地响动,顾渊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睡着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的林荫大道上已经空无一人,操场上也是一样,不过天上的云团和阳光似乎没有变化,校园里鸦雀无声,只有头顶的红绳木牌还在发出轻微的声响。
顾渊抬起手准备看一眼时间,但却没有看到手表,这时他才想起来,考试的时候觉得手腕闷得难受就把手表摘下来丢在课桌里了。不过不用看也知道大概的时间,校园里这么安静,一定是晚自修已经开始了。
他站了起来,转身朝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接着他就发现了异常。
原本应该是山峦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绿白色的居民楼,不,不只是校园的后方,视角旋转,视线所能及之处,居民楼以带状的形式相互穿梭交错,把整个校园包裹在里面。
居民楼浅淡的颜色和天空焦黄的颜色复杂地组合在一起,就像一幅抽象的油墨画。而天空的平面性和居民楼的立体感又错综地交织在一起,宛如毕加索那让人头晕目眩的立体画。
树后面的钟楼旁边种的也不再是低矮的牡丹,而是一片矮竹。
顾渊抬起头,满树的红绳木牌随风摆动。视线开始慢慢远移,在林荫大道的尽头,是一片被爬山虎所覆盖的老旧宿舍楼,旁边是只有一层的食堂大厅。
往上是陌生的天空。
焦黄色的黄昏云让顾渊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迫切地想要喝水,这时候他看到了操场边的水龙头,于是他快步冲了过去。
清凉的水涌出,他捧着喝了几口,直到喉咙中的燥热感消失,又用水洗了把脸,他才重新直起身子。走回树下。
然后,右手边的大树下有一个突兀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
这是在这片景色中唯独一个正在明显活动着的物体。
刚刚盖住耳垂的头发在夕阳里泛着栗色的光,红蓝色的外套里套着白色的短衫,靛青色的长裤,一双鹅黄色的运动鞋,踟蹰中向后退了半步,她似乎是才察觉到男生的存在,而且,她显得十分吃惊。
“啊呀!”
默默不语的话反倒会显得极不自然,于是顾渊开口说到,而且尽量试着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淡定自如些,可她的表情却一场惊恐,就像是被人目睹了自己很难为情的一面似的,非常微妙。
“额……同学……”
顾渊这时候注意到她的视线并不是直接看向自己,而是看向自己面前,他扭头一看,发现原来在他刚刚坐的椅子上,反扣着一本封面很好看的本子,上面是一朵玉兰花,边上还放着一本书,是《契科夫短篇小说选》。
等等……玉兰花?
顾渊情不自禁地用湿漉的手抹了抹眼睛。
没错,就是玉兰花。
“那个……能还给我吗?”
女生说到这里后便停了下来,随后又慢慢地朝顾渊这里走了两步,但在距离比较远的地方她又停了下来。她的呼吸依旧有些急促,伴随着凌乱的呼吸声,她说道:
“欸?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顾渊转头看向女生的脸,然后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果然是你……”
叶秋玲,她就是叶秋玲。
顾渊感觉自己的胸腔下方,也就是胃的位置正在剧烈地颤抖。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激动,他努力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他又觉得口干舌燥了。
“果然是我?你……认识我?”叶秋玲两手交叉置于胸前,显得十分警戒,看来男生的出现对她来说很不是时候。
“嗯……也算是认识吧,毕竟我对你已经很熟悉了……不过你肯定不认识我。”
虽然是事实,这话说出去就变了味道,顾渊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点,女生的神态也变得更加警觉了。
接着,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冲男生走了过来,把他身边的日记本和书都拿起来贴在自己胸前,然后重新回到了树下,走向另一边。
顾渊这才看到树的另一边有一个小小的竹秋千。
“你是新生吗?”
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是从树的那边传来的。
“嗯……算是吧。”
他只能这么回答。
“是摸底考试考砸了吗?看你很累的样子。”
“啊,是……”
“没事的,我去年也考得不好,后来慢慢适应了这里的节奏,成绩就上来啦。”
去年……也就是说现在她是高二吗……这么说来,她是把自己当学弟了吧。
“学姐很厉害啊,你每天都到这里来看书吗?”
“我没有每天都来,而且我一点也不厉害,一点也不。”
虽然已经从其他人那里听了很多关于她的事,但对叶秋玲本身的想法和行为顾渊一点也不了解,所以他并未继续多说什么。
“你也常常来这里吗?”
“算是吧,来过几次。”
“这样啊,果然也是奇怪的人呢、”
“我吗?奇怪的人,为什么?”
“一个人来树下发呆,这可不是普通人会干的事哦。”
“是吗?”
“嗯,稍微有些奇怪,其他人都是这么说的。”
确实,顾渊认为也许真是如此,毫无缘由地跑到树下发呆的习惯听上去很不现实,尤其是对时间颇为宝贵的高中生而言。
可即便如此,这种行为也不应该被过多指摘。想到叶秋玲的遭遇和最后的结局,顾渊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我以后还可以来这里吗?”
“当然,这里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女生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顾渊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着满树的红绳木牌随风飘摇,只有这棵树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就是随口问一下。”
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如果是梦的话,也该醒来了吧。
瞳孔渐渐缩小成一个点,他看到正上方的一块许愿木牌的绳结慢慢滑脱。
“啪。”
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但是晚了一点,木牌落在脸上。
顾渊觉得眉心剧痛,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齐羽抱着几本练习册,歪着头打量着他,应该是刚洗完澡,及肩的头发披散开来,把背后的夕阳余晖切割成一条一条的细线。
“你在干嘛呢?
顾渊有些迷糊,他看了看面前的同桌,又看了看手里捏着的木牌。
木牌上面写着:
“万事顺遂。”
寓意倒是不错。
刚才果然是梦吗……
“马上要晚自习了诶。你不会一个人在在这里睡了四十分钟吧?”
“好像是这样……”
“喂,这才开学第一天诶,你不会连着一周都在熬夜吧,这么困。”
“没有……”
“全身上下就一张嘴是硬的,真拿你没办法,快起来,回教室了,要打铃了。”
说着,齐羽就伸手来拉他,顾渊摆了摆手。
“我自己能走。”
走到教学楼下的时候,顾渊又回头看了一眼祈愿树。
天空的颜色并不均匀,所以大榕树上也布满了斑驳的光斑。看起来就像是浸泡在过去的时光里一般,沾染着夕阳泛黄的颜色。
光线从树叶树枝间慢慢渗透。
一点一点,充满了迷幻的色彩。
第二百八十章 陈歌的目光
从那个梦境醒来,被拽回现实以后,顾渊觉得自己全身都笼罩在一种不完整的感觉中。
晚自习下课后,他来到操场,沿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跑,直到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重得根本抬不起来的时候,走到操场外的水槽,直接对着水龙头,一口气喝了很多水。
喝到再也喝不下去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傍晚时分的场景。
满树随风飘荡的红绳木牌,祈愿树旁的长椅,视线慢慢放远,看到不远处寒假刚重新粉刷过的宿舍楼,和梦境里看到的东西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和之前去老校区所看到的景色也不相同。那个梦境指示出来的东西正是他自身不为所知但却在逼迫他四处寻找的东西。弗洛伊德说梦是潜意识中欲望的实现,这么说来自己真的是做了一个梦吗……
顾渊坐在祈愿树下的长椅上,掏出衣兜里的签字笔,打开记事本,为了不遗忘梦境,他准备把今天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绿白色的居民楼环绕,被爬山虎覆盖的老旧宿舍楼,焦黄色的天空和火烧云,风一吹就沙沙作响的红绳木牌,只剩下依稀印象的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的少女。
从开始到结束,将所有的情景编辑成文字,顾渊突然极其自然地加上了这么一句:
“你是谁?”
写完的瞬间顾渊觉得自己很好笑,还能是谁,当然是叶秋玲。
但笑过以后他意识到,刚才自己那下意识的行为并非毫无缘由。
在那个真实到让人分辨不清的梦境里,见到的那个女生,虽然有着和照片上叶秋玲相同的脸,但却给他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
和陈歌口中所说的那个叶秋玲不一样,也和司君墨。李诗雨口中所说的那个叶秋玲也不一样。
就像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真是愚蠢的想法……明明只是个梦而已,怎么还和现实联系起来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躺在狭小的木板床上朝贴着蓝色遮光纸的窗外望去,只能看到一团蒙蒙亮的东西挂在山顶上,泛着温黄色的光芒,顾渊看了一眼手表,才五点半,比学校的闹钟还早了半个小时,对于常常睡到铃声结束才勉勉强强能够睁开眼的他来说,显得有些反常。
去教室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那棵高大的榕树,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在清晨仿佛节能灯一样朦胧的阳光下,顾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听着风吹木牌的声音,内心特别平静。
他进教室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有三个人了,而且弥漫着一股泡面味儿,顾渊扫了一眼,分别是班长孙乾,冯子秋和陈馨。正在呲溜呲溜地吸着面条的人是冯子秋,手里还拿着一本《数学压轴题解》,目不转睛地看着。
“过得有这么惨吗?争分夺秒的,大早上就在刷题,连早饭都不好好吃,搁这儿吃泡面。”
顾渊一边放书包一边说,“你们还真是刻苦……我还以为我会是最早的。”
“一日之计在于晨。”子秋端着面起身,吃了满嘴,含含糊糊地说,“已经是最后一个学期了,再不抓紧点,就来不及了。”
“为啥?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吗?”
“现在才第二轮,我想在六月高考之前复习四轮。”
“那你也不能不睡觉吧,我听高练说你天天复习到晚上一点多。”
“哪有,其实就他上周看到的那一次。”
“可他是昨天跟我说的。”
子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回到座位上:“我把面吃完了再跟你说,民以食为天。”
“……”顾渊额角流下一滴汗珠,本来他就是随口一问,这家伙还打算认真想个理由吗?
“顾渊,过来一下。”
男生回过头,叫他的人竟然是陈馨,虽然两个人的座位离得很近,已经有一阵子没怎么说话了。他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主动向右挪了一格,坐在了齐羽的位置上,开口问:
“怎么了?”
陈馨转了过来,两手交叉放在桌上,竟然用一种有点儿羞涩的表情看了他一眼。
顾渊心里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女生一开口就把他吓得膝盖一软,幸好是坐着,不然怕不是会直接跪在地上。
“顾渊,你觉得,孙乾这人怎么样?”
……
在顾渊的眼里,孙乾就是个一丝不苟的呆瓜。
每次考试结果出来的时候,孙乾都只是摸摸下巴,一边喝水一边悠悠地看着窗外,淡淡地说一句,唉,这次还是没有发挥好啊。然后斜斜地瞟一眼其他人的卷子,露出善意又温和的微笑。
顾渊呵呵干笑了两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陈馨的问题。
孙乾的爸爸是南京人,不知道怎么会到他们这个小城市来定居,孙乾的妈妈也不是本地人,顾渊只在高二的一次家长会上见过她一面,是个看起来很精明干练的女人,在那次家长会上问了陈歌很多问题,气势汹汹的,让人印象很深刻。她似乎一直想让孙乾转到南京的某所高中去,但是户口和学籍一直转不过去。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班主任陈歌,所以,那次家长会她和陈歌还闹得有点不愉快。
南华也算是全省的著名高中,但和省会城市的顶级高中比起来肯定还要差上许多,所以他妈妈才会觉得不满吧,以孙乾的天赋和努力程度,在别的地方也许会有更高的成绩。
不过,孙乾本人倒是对待在南华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从高一开始他就担任班长,一直以来都兢兢业业,和所有人的关系都还不错,但也没有和谁特别要好,每天上学放学,去食堂回宿舍,基本都是一个人走,生活自由又寂寞。
想了一圈,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陈馨的问题。
“嘛……还算不错吧。”
“不错……嗯,嗯,这样啊。”
陈馨似乎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
“但是……你问这个干嘛?该不会是你……对他……?”
“不是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啦,他是我见过的男生里最值得喜欢的,但也是绝对不能喜欢的,啊不是,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陈馨一边轻声说着一边连连摆手,脸颊上还飞起了两团薄薄的红晕。
齐羽走进教室的时候,顾渊还坐在陈馨后边听她轻声讲话,他们俩人这样交流在齐羽眼中算是千载难逢的奇景,于是她马上背着个蓝色挎包凑了过来,但陈馨立刻就闭口不言了。齐羽急得给了他一手肘,但顾渊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秘密吧,这是个秘密。
绝大多数人拥有的第一个秘密,都是喜欢吧。
等到教室里充满了嗡嗡嗡的讲话声时,陈歌握着个茶色水杯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看起来有点憔悴,眼袋浮肿,黑眼圈很明显,捏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有些抖。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笑容,也没有中气十足地宣布早读课开始,只是一个人走到了讲台后边,握着水杯,望着教室里的学生默默地发呆。
“诶,你觉不觉得陈歌有点不对劲?”齐羽用手肘轻轻地顶了他一下。
“有一点……”顾渊用手遮住嘴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啊……不过听说最近年级部的老师天天被校长开会,因为我们学校的成绩在省里面排名不是很理想……作为竞赛班的班主任,陈歌他受到的压力也是最大的那个吧……搞不好是被校长骂了呢……”
“被校长骂了吗……”
陈歌也不容易啊,
顾渊忽然感觉到陈歌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他。
他抬起头,却发现陈歌的视线已经投向了别处。
是错觉吗……
第二百八十一章 刺眼的阳光
中午吃饭的时候,教室里空无一人。
顾渊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往嘴里一口一口地塞着干面包。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食堂和其他人一起吃过饭了。
他把嘴里的面包嚼得很细很细,慢慢咽下去。
虽然是正午时分,但因为是阴天,教室里暗得像是没开灯的傍晚。天空被像是污水浸泡过的棉絮一般的云层所覆盖,耳畔的窗户缝隙里溜进来阴冷的风。
“喂。”
白色灯管亮得刺眼,迎面走过来的齐羽,有点儿不真实。
“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啊,开学到现在第三天了,除了上课,几乎就是一个人待着,既不去球队了,也不去活动室,现在连吃饭都不去了,是又不是你的保姆,天天帮你带面包什么的回来,也是很累的啊喂。”齐羽把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放在他面前,然后哗啦一声拉开椅子坐下,双手磕在桌上,托着下巴,“好歹也得出去活动活动吧?”
“到了高三就默认从球队退出了,而且我自从高二受伤之后就没再去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顾渊垂了垂眼,继续咽着面包,“而且我有出去活动,晚上我会去操场跑步。”
齐羽转头瞪了他一眼,但视线没有对上,赌气地咬了咬嘴唇。
“明天下午有社团活动,去趟活动室吧。”
顾渊点头,继续嚼面包。
齐羽好像没什么话说了,画蛇添足地问:
“别食言哦,你说去就要去的。”
顾渊又点了点头。
一时间教室里再度变得很安静,两个人肩并肩坐着沉默无言,齐羽伸手拨弄着几支彩色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明天有什么活动。”顾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读书角吗?”
齐羽愣了一下,她转头看了顾渊一眼,接着放下手中的铅笔,把身子也转了过来,满满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又是新学期了诶,这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学期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做?”
顾渊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什么都没想到。
“你答应过她的事情,就这么忘得一干二净了?”齐羽看起来有点生气。
她这么一说,顾渊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到底是哪件事,正想要说点什么补救,她弯腰从桌子底下的书包里抽一张花名册塞到顾渊手里:“明明你才是现任的代理社长,好歹也做点实事吧?这段时间一直是我和小颖江璐在忙着宣传和招人,就连那个家伙好歹也帮忙登记打印了名单,所以你呀……”
“至少得做点什么吧,而且还能和大家见见面,你都多久没和小颖她们说过话了,联络感情嘛。”
顾渊看了一眼怀里的花名册,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在他说话之前,齐羽就抢先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这么说定啦,下午的活动课,我自习课会提前过去准备,记得来哦。”
那天晚上顾渊没有跑步,而是早早地回到了宿舍,冲了个澡,擦干头发就爬到床上睡了。
半夜突然醒来,也没做噩梦,就是醒了,心里恨不踏实。
中午齐羽说的那番话让他后来半天一直觉得空落落的。
社团招新的确是卿思拜托他的事,至于代理社长,他倒是不记得卿思有这么说过,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文学社的活动内容,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管是否作为代理社长的身份,就以一个社员的身份来说,这么做显然也是不称职的。
而且,自己也的确和其他人的交集越来越少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看了一眼表,一点半。
下铺的蚊帐里竟然还有灯亮着,橘黄色的光芒从床罩的缝隙里透出来,在地板上投射成一个斜长的三角形。
天花板上并不干净,除了因为冷热潮湿变化导致墙粉脱落而形成的左一块右一块的斑秃以外,还有一些黄黄的污渍,只有正上方靠近中部的地方有一块突兀的空白。
四四方方的空白,很扎眼。
这是新校区的宿舍楼,但建成投入使用到现在也已经过去十年了,寒假的重新粉刷只修缮了外墙,岁月沉淀的痕迹在内部还是保留了下来,而中部那片突兀的空白,未经污染的样子,干净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那里原本有什么东西吗?
他用手指围成一个框,比划了一下那片空白的大小。这个大小不像是相框之类的东西,而像是吊灯一类的大件物品,一开始在那儿挂着,后来被拆掉了,就留下了这么一片白。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会留下被拆卸后的线头至少是凸起一类的东西吧,但却平整光滑,就像是被刻意修补过一般。
想不明白。
顾渊不知道自己望着天花板发呆了多久,直到下铺有人顶了一下床板,接着高练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向上看,发现他醒着,露出了有点儿惊讶又有点内疚的表情。
“是不是吵醒你了?”他一只手揉着头顶一边压低了嗓门说,“还是根本没睡啊。”
灯光下,他的脸很疲惫。
“没,是睡醒了。”顾渊说。
“你每天都熬到这么晚?”
“没有,就这几天而已。”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说啊。”顾渊说。
假装没看到高练脸上尴尬的表情。
突然一下子就不想说话。
进入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偷偷努力,即将到来的百日誓师大会,接着就是最后的两次模拟考试,每个月都有预先规定好的检测,没人还有精力去关注除了考试以外的事。
齐羽他们处理完招新的事之后,应该也就会把所有的工作和活动都移交给新人们吧,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备考中去。
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在纠结十多年前的往事。
去年夏天的时候,那次田径运动会上,在那片散发着尘土和刺鼻塑胶垫气味的体育场上,顾渊远远地站在看台边上,望着跑道上一个接一个奔跑过去的身影,当时没有多么深刻的感受,现在想来却莫名地觉得忧伤。
他想起自己在医务室里给伤口涂药,卿思躺在床上,透过开着的窗户凝望着齐羽扯着嗓子喊着班里的男生女生参加各种项目,用回形针给运动员别上号码簿,看她代表班级领奖,脖子上挂着一堆奖牌,站在领奖台上用力挥手的样子。
也想到了受伤还要坚持参加接力跑的冯子秋,明明在医务室里冰敷时龇牙咧嘴的吸冷气,面对齐羽担心的质问,却硬要逞强摆摆手说“小伤而已”的样子。
那个家伙……明明是看到齐羽在领奖台上那高兴的样子才决定坚持参赛的。
还有与紫枫姐的合影。
他至今都不懂紫枫姐在那个夏夜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选择,而是你为什么会这么选。”
他想起了江云,想起了他和紫枫姐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虽然他不清楚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他能够感觉到那两个人之间的羁绊,恐怕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深。
也是认识了江云以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在他们眼里无所不能的紫枫姐,其实也有脆弱伤感的一面。
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呢,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不过,这不是自己需要担心的事。像是江云和姜紫枫那样的人,总是可以以一种优雅的方式处理好自己身边的困难,与其担心他们过得好不好,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高三就要结束了。
成绩一塌糊涂,人际关系也搞得一团糟,大家都在忙着准备高考,待在一个人人光芒万丈的班级里,他却身处泥泞,茫然不知所措。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天蒙蒙的亮了,顾渊翻下床,脚尖落地以不发出声响,然后推开门,来到走廊上。
一个人赤脚踩着凉凉的地砖,趴在潮湿的木头栏杆上。
没有朝霞,云开雾散,淡紫色的夜空一片清明,太阳一点一点地越过山脊,把眼前的世界,变成晴空万里。
望着眼前的一米阳光,胸中淤塞的情感一下子喷发出来,化作水珠,落在柔软的木头上。
第二百八十二章 内心的安宁
“管老师也起得很早啊,来浇花啊,这不是校工的工作吗?”
陈歌瞥了一眼管仲廷弯腰提着的大水桶,里面是一汪干净得几乎透明的清水,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小箱子里还放着一些颜色不同的、绿豆大小的丸子,看起来像是化肥一类的东西。毕竟一把年纪了,老头提着足有三十斤重的装满水的铁皮桶转身,累得气喘吁吁,陈歌皱了皱眉,还是上前一步,把水桶接了过来。
低着头的老人没有马上做出应答,而是扶着膝盖弯着腰站在祈愿树底下喘息了一会儿,用脖子上挂着的白毛巾擦了擦脸,才慢慢地直起腰来。
“年纪大了睡不着,现在又不教书,有时候寂寞得很,就只好多关心关心花花草草。”
“那为什么不继续教书呢?”陈歌仿佛漫不经心地提出了疑问,“以您的水平和资历,退休返聘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只要您有这个意向,校方那儿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岁月不饶人啊……我这身子骨,哪里还能够教书。”
直起身子来的那一刻,山头缭绕的云雾散去,干爽的朝阳笼罩着上方的天空,附着在树叶上的露水小团小团地滴落到地面。视线里,山的南面一侧被阳光所覆盖,淡淡的金色从山顶延伸到山脚,一直把学生宿舍区的几栋楼都包裹进去。管仲廷把水桶从陈歌手里接过来,然后倒进一旁的下水道口里。二月,年过六旬的老人衣着单薄,是因为水桶太沉的缘故么,浑身发热,远远看过去,他身上像是有蒸汽似的。
他的眼神很热烈,只是这热烈中只有花草,陈歌站在一旁。
总觉得,很孤单。
“您这身体,恐怕比起现在很多年轻老师来都要好。”陈歌这样说,“我听校长说,他可是百般想要请你回来领导课题组,但是你倔得像头驴似的,几个人都劝不动,他们连着做了您好几个月的思想工作,您也一点没松口,才只好作罢。”
“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也都是三年多前了。”老人回答得倒是很爽快。
“这样啊……校长他可是觉得我们这些年轻的老师不堪大用呢,说我们的方法有问题,经验也不足。姜还是老的辣,如果有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带队,教学效果就能好很多。”
“你是怎么想的。他说的有道理吗?”
“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事物会展现出不同的一面。”陈歌笑了笑,“所以也注定处在不同位置的人们无法相互理解,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是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吧,你用在这里,回应的是校长吗?”
“嗯,大概是吧。”陈歌眯着眼睛看老人,“过去我一直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慢慢明白了。”
“那说明你慢慢地长大了,或者说,老了。”
陈歌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搞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当然,如果你真的是替校长来劝我回去担任课题组组长的,那就。”说着,老人挥了挥手,“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不愧是管老师,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我就直说了。老师您选择提前退休,从一线教职退下来的原因,恐怕不是报告上写的身体原因吧?”陈歌抬起头望向祈愿树,零碎的金光从繁茂的枝叶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还是因为秋玲的事,对吧?”
“啊,可以这么说吧。”老人没有否认,只是低头关注着脚边刚刚萌芽的花草。
“所以,老师您果然还是知道些什么的吧,所以当时才会说出那样的话。”陈歌把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又复述了一遍,“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事物会展现出不同的一面。和我们身处于不同位置的老师您,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呢?”
“你们到现在都还认为我对你们有所隐瞒吗?”
“难道不是吗?老师。”本来想用疑问句,然而说出来的时候,语调是下沉的,就那样变成了陈述句。
“是你们都这样想,还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认为。”
“我只想知道问题的答案。老师您到底知道些什么,秋玲的死就究竟还有什么隐情。最近我又把当年的事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调查了一遍,我觉得我已经接近真相了,但却始终觉得差了一点,我不知道到底差了什么东西,后来我想到了您说过的这句话,意识到可能是视角差异所造成的误解,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即使我已经明确和你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还是想要再尝试一下。”老人叹了一口气,“唉,那几个孩子也是你找来的吧,为什么你还是放不下呢?难道追寻一个可能存在的真相,就真的比现在美好的生活更重要吗?”
“美好的生活,么……老师,您真的觉得现在的生活很美好吗?”
“君墨放弃了学业,在本科毕业以后就回来开了一家小小的甜品店,诗雨放弃了乐团的理想,回到了这里当起了一名平凡的音乐教师,我也一直被那件事情所困扰,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每次我一闭上眼,那天的场景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我眼前。这棵树,这片花,这里的一切,我都无法忘记。”
陈歌说着闭上了眼睛,漆黑一片的黑暗中,一棵高大的榕树慢慢生长了出来,就仿佛是被血液浸染了一般,天空、草地和这棵榕树都被刺眼的猩红覆盖。
忆起不愿回想的过去,犹如彳亍在乱麻之中。想抽身出来,却又找不到线头。
“你们啊……”
“老师您不也是如此吗?你草草结束了自己奉献了大半辈子的教师生涯,难道不也是因为无法从秋玲的死这件事之中解脱吗?”
“唉……你执意寻找真相,是因为想给自己寻求一个解脱吗?”
“嘛……算是吧。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其他人。老师您难道就不想……”
“如果真相并不像你所期望的那样,如果……真相是你所不能接受的,如果揭开它并无法让你、让其他人获得解脱,只会徒增痛苦,让我们、让你、甚至让秋玲更痛苦呢?”
陈歌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容貌沧桑的老人和回忆里那个爽朗大笑的中年人逐渐重叠。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他看到老人脸上一条一条的皱纹,比起以前多了不少。
时光不会放过任何人。
“真的……会是这样吗。”
像是对老人的问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身为她身边的人,我作为长辈,你们作为同辈,难道我们真的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陈歌突然不敢看他。
他不知道心里那种铺天盖地的恶寒到底是什么。
“抱歉了老师,”他听到自己冷冰冰的声音,“我自作主张跑过来找你,还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我知道,”老人说,“这是你们,也是我自己心里的一道坎,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应该为那件事负责,事实上,我才是该负责的那个人。”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才是该负责的那个人”?
陈歌咬着嘴唇,不知道这场不伦不类的谈话的走向到底会是怎样。
“那个时候,她曾经来找过我一次,就在元旦之前。”
陈歌浑浑噩噩地听到这里,猛然抬头看他。
老人全程都表情平静地和陈歌对话,黑豆一样的眼睛古井无波,一副淡然的样子。
说到这句话,在陈歌抬头直视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他的视线。
“当时刚开完会没多久,马上又要放假了,却又被分配在值班办公室值班,我想着休息一会儿,就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瞌睡,期间听到有人敲门和隐约的说话声,是个学生的声音,当时太累了,就没起来应门。后来回想了一下,确实是秋玲的声音。”
陈歌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忍住了。
继续听老人说。
“我之前就已经和她谈过很多次,所以我知道即使我那次开门也许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忽视这个过错,所以我觉得我不配再当一个老师。之后的一年里,我只要待在办公室里,就会幻听到敲门声,为了寻求内心的安宁,我提出了辞职,最终变成了提前退休,开始在校史馆当一个管理员。”
“那……你找到了吗?内心的安宁。”陈歌终于打断了他,“您找到了吗?管老师。”
他忽然拍了拍陈歌的肩膀,手的温度比早春的朝阳还暖。
“陈歌,我不再是你的老师了,也不能再教你什么了。以前的生活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其实你回头看看,诗雨他们其实过得挺开心的,你别这么倔了,你……唉,都过去了。”
“倔……吗。”陈歌向后退了一步,摆出道别的架势,“老师。”
“嗯。”
“也许您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安宁,但我还没有。”
他没有给老人回答的时间,转身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