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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芜深     芍河以南txt下载     芍河以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章:酒瘾

    夜很长,武知蹊被带到一间殿宇里,独自坐了好久。

    等待外头夜色如墨,等到檐下灯盏列燃,等到宾客喧嚣淡去,除了一个丫头进来给屋子里的冰玉壶中添水,再没别人进来过。

    武知蹊先是安心的坐了一会儿,而后从榻上挪到屏风外的桌前,将一应干果都吃了些,稍填了肚子,就彻底等不住了,不知道谢昀到底来不来。

    她盯着桌上的红烛落泪,一珠到底的时候,她提着繁重的裙摆站起来朝门外走,外面没有守夜的人,这让她很是讶异,赦王府不寻常她清楚,可也太没规矩了些,同自己想的大相径庭。

    武知蹊站在空荡的长廊里,左顾右盼,朝旁拐了出去,一路的廊道挂着的红色灯笼印了暖意的光,在静谧无声的夜里晃荡着晃荡着,尤为诡异。

    她从来不怕鬼,也不怕黑,迎面了凉风从阶梯上走下去,顺着一条石子路往前走,似乎走到了后院,前方不知为何再没了灯笼照路,她抱着裙摆吃力的跳起来,从最近的树上取了个灯笼,提在手里往小路拐进去。

    草丛里的虫声阵响在风里,四面八方皆是呼应。

    武知蹊看见了那日追孤魂女鬼碰到的那间阴屋子,今日的阴气照旧很是阴郁,同那日不一般的,便是屋子未有灯火。

    墙头似乎立了一排什么东西,而后倏忽利箭破空击碎瓦罐,碎裂的响一声快过一声,那箭离弦的速度实在太快,瓦罐碎了,里头盛着的酒也泄了一墙头,在月辉下,反了半面墙流淌的光。

    单凭这拉弓的本领,她也能知道是谁在里面,武知蹊觉得不是个好时机,看行事,他是在拿酒罐子泄气,旋踵就要调头离开。

    又听得一声:“谢狗你给老子滚过来!”

    将武知蹊喊楞了神,谁能当面这样同他说话?她又猜想谢昀是不是和哪位男宠调情正浓呢?

    借着屋子又响了好些不同的声音,清晰入耳:

    “下去地里头问你老子娘作甚将你生出来?”

    “叫你人前杀伐戾气,此时显一显呐?”

    “谢狗啊谢狗,若你明早还记得,恐怕了要一头撞死吧!”

    “哈哈哈!原来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不也就这样?”

    ……

    与之俱起的,还有好些摔碎酒坛的声音,可并没人射箭了。

    她心底压了三分不妥,站在了屋子的门外,这个木门虚掩着,里头的人似乎很是可以肯定无人接近此地,所以放肆的令人折舌。

    谢昀跪在地上,被一个精瘦的男人拽着长发被迫仰着脑袋,另个人站在旁边,一脚踩在他的腿上,手中险些抱不过来的酒坛子倾斜而下,刺激浓郁的烈酒扑打浇透了他的脸和衣裳,被掐着脸颊张口强制喝下,吞咽不及也无法咳出,眉头蹙的很深很深,眼睛闭着,双手摊在身侧,醉的那样无能无力。

    小小的院子里如同一个坟场,飘荡了那样多的幽魂,它们在谢昀的身边不断围绕围绕,像是获得一件绝佳祭品,却因为什么缘故无从下手,只得攀附在他身上、腿上,蹭着生机,以鬼魂阴气作为交换。

    武知蹊站在谢昀七步之远的门外,她仿若看的不是一个恶人如何被折磨,而有一种错觉,他身上的光在一点点的消却,就像落日余晖,不得不西垂。胸中涌了些许难言的情绪。

    那人灌了一坛子酒,将空罐摔碎在旁,换了人准备再抬一坛,揪着他发髻的人也直呼手酸,朝旁的同伙道:“你来。”

    被喊住的人走上前来,抓着谢昀的头发,毫不客气的将刚萎下身子的谢昀猛的掀起头来,使劲的往下压了压,口中的骂词还没说完,腹部忽然被利器集中,痛的相当无力,手一松,捂着腹部跪倒在地。

    武知蹊从门外走进来,手里的石子专挑了人体穴位痛处打,一击一个准,四人皆抱腹捂头不可行动,那些鬼魂亦都开始逃窜,她转手就结了个印在脚下的土地上,蓝光圈交织复杂铺满了小院子,来不及飘走的,但凡在印记之上,皆化为青烟虚散干净。

    “腾格里庇佑。”她手点额头又放在心口处祈祷,蹲在谢昀的旁边,这副模样这般狼狈,眉心一深,有些不知道从何下手。

    谢昀歪了歪身子没能跪住,朝一旁的碎瓦片上倒,武知蹊伸手把他湿漉漉的衣裳领子一拽,将人往怀里带,废了好大的力气,把人从冷风肆虐的小院子,拖进了屋子里去。

    谢昀半清醒着,睁眼看她,又闭上眼去,沉重的倒在了坚硬的榻上,犹如即将死去的尸体,那样毫无生机。武知蹊有些不放心,凑近了些,耐着满身酒气熏天,碰了碰他冰凉的脸颊,唤他名字,问道:“谢昀,你死了吗?刚才为什么不还手?”

    那个似乎死掉的人又回光返照一般,将那双好看的眸子睁开来,往日清明凌厉的眼睛,朦胧上了层酒气氤氲,他回答的很小声:“我还没死。”

    看起来清醒了很多,谢昀自己坐起来,视线越过她往四处看了看,喉头一滚,看起来很是贪婪,站不稳还要往外走,口中直念着要酒。

    武知蹊将他一把拽住,没等他出了门就将他关在了里面,谁想谢昀却如同发了狂,红着眼睛将这个本就所剩无几的空屋子翻腾了一遍,额头青筋暴起来,质问武知蹊:“你拦我作什么?!”

    “你醉了。”武知蹊用身躯挡在门前,一脚将靠近过来的他踢远,“谢昀,你当真嗜酒如命?”

    “非也。”他忽然笑起来,全身都抽搐起来,模糊不清的低声喃喃:“是有人嗜我命如酒,不尽不罢休。”

    她犹豫了会儿,蹲下去扶他,谢昀却突然出了手,灵活多变到她难以招架,一时间竟只有化招的能力,甚至来不及反攻。

    武知蹊面对他这般神志不清的举动,心里狐疑的很是厉害,拿不准主意,掐诀预备将莲子喊出来,莲子不知为何始终不肯现身,只传音于武知蹊,说:“他被人下了阴毒,乱其心智扰其心脉,三三,如果不让他饮酒,他会暴怒难抑。”

    武知蹊现在已经快压不住他了,谢昀的弓箭术很好,拳脚功夫也一点也不差,她自诩出自吞鬼山擅长近身攻击防守,却在他身上捞不到什么好处!

    听莲子这样说,知蹊也只能退后一步,任由谢昀似一头疯狗一样冲出单薄的木门,举起一坛酒往嘴里灌,月色如华,披满了一身的落寞同孤寂,那样叫人不忍直视。

    “阴毒,谁勾结了仙门害的他,这样折磨人的手段,实在是……”武知蹊一手的酒渍黏的慌,她深吸气,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莲子又开口:“三三那酒有毒,致幻致瘾,他不能再喝了。”

    “我怕拦不住。”她默了默,不确定的问她:“你可能解他的毒?”

    “太过厉害的手段,除了梅海,天底下应当无处可解。”莲子这样说了一句,忙道自己困了,武知蹊低头看手腕,那个蛇形印记就此黯淡下去。

    她走到院子里,看见角落摆着一个不算很大的水缸,上头似乎还盛放着一朵什么花,武知蹊将酒坛从谢昀手中踢掉!把他手臂拉着,带他到水缸边,压着他的脖子迫使弯腰,竟将谢昀的脸按进水里!

    “你若再这么整夜整夜的喝下去,明年清明时节,坟头草也应该有两丈高了。”武知蹊一压一松的,周遭水花四溅,红色的嫁衣原本就沉,此番吸了水,更是束手束脚的厉害,她只得腾出手撕掉了一侧袖子,露出细白的手臂来。

    “我原是根本不想管你的,你是赦王,从前更是太子,你同皇室千丝万缕。叫阿姐知道也要将我说一通,可谢狗,我练就一身伏妖的本领,不过是为了护佑人,你虽是皇族,行事禽兽,到底还是人!我救你,是不辜负我自己。”

    冰凉的水钻进口鼻中,又灌进耳道里,谢昀屏住呼吸,在黑暗的水中睁开眼睛,窒息让胸膛的心跳声格外剧烈。他的手紧紧的扣在水缸边缘,将指骨都绷了白,顺从配合的从水中抬起头呼吸,感知深夜凉意钻进胸腔,而后又深埋入水,如此反复几个来回,浑身的躁怒压了一半,也彻底湿透了。

    风一刮来,冷的人无所适从。

    “你听见没有?去梅海,灵医仙门梅海,他们能解你身上的阴毒,谢昀你听见没有?”武知蹊的声音在这个小院子晃荡开来。

    谢昀撑在水缸边,身上的水顺着凌乱的发缕掉进去,涟漪圈圈,将那个映衬出来的冷漠面庞,砸的支离破碎。

    看着谢昀颓了身子,贴着水缸坐到地上去,急促的呼吸着,面色红白交替,唯独那双失落的眼睛可以叫人清楚的知道,他听见了,听懂了,他是清醒的。

    “知道吗?去梅海找他们的执令使,你中的是阴毒,寻常大夫根本没办法解决,酒也不能喝了,会死的。”

    “解什么?死了不好吗?”谢昀笑的很轻很轻:“我若死了,清明你祭我吗?”

    武知蹊一楞,反问:“你认识我是谁吗?”

第15章:酒瘾2

    他闻言,眼半寐的将武知蹊看着。

    她蹲在水里,是酒是水混杂着反了粼粼波光,将小脸映衬的很是柔和,发丝贴在脸侧正滴淌着水,凤冠歪斜的垂在脑袋上,金色的流苏缀饰在额前晃,撒了星点斑驳微影,大红色的嫁衣已经没有了原来该有的端庄,裙摆被她揉了半边抱在怀里,另外一半拖上了污泥,大袖更是没了一只,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虽细却瞧着有力量。

    他听见武知蹊正正经经的又训斥说,“同你无甚关系,作何给你烧纸?谢昀,你记清楚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死了哪里还会在乎什么纸钱,就算是孤魂野鬼,也来去飘荡的自在。”谢昀偏要这样讲。

    “阴司,死了都归阴司管,留在人间的孤魂野鬼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很多是生前枉死或者意外,留念人世只说明人世好,所以不必羡鬼,也没得自在。”她张口就给谢昀一个说法,他却闭嘴了,安静的有些意外,就那样坐着,靠着,沉寂着。

    “没留恋了吗?”半晌后,她先开的口。

    武知蹊难以置信,她蹲在谢昀的面前质问:“在乱葬岗的时候,你试图问一具尸体什么答案,你找到了吗?得知了吗?”

    听见这个,他唇终于不再那样冷漠的虚假的弯着弧度,抬眼看着武知蹊,她目光坚毅,不停的说:“他们都说你以前是个很好的人,谢昀,你现在像一具尚存呼吸的尸体,你要清醒,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在教我做人?”听到个巨大的笑话一般,谢昀大笑起来,伸手指了院子里淌了一地的酒水,还有那些数不清楚的碎瓦罐,“快五年了,他们都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才认识我几天?你又有什么理由说我不够清醒?”

    武知蹊沉默,慢慢辩解:“他们似乎都没看过临城之外的你,也没有人在这样破碎的夜里跟你说话。不过也是,谁都不认识你,认识你的只有你自己。”

    “不过一条命,他们要,我给就是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的看着武知蹊,眼神里有些期许、压抑还有不得不树起的狠戾。

    “万事可量,唯命不可。”武知蹊心里忽然很堵很堵,她有那样一瞬听见谢昀的颓丧放弃,看起来似乎很是轻松。于是又坚定地重复:“你撒谎,你根本不想死。”

    “我在听天由命,遇见什么事情碰到什么劫数都是注定好的,各安天命罢。”谢昀继续盯着她。

    她咬了咬唇,毫不畏惧的回望过去,四目坦荡相对,知蹊道:“我最不服的一句话,就是各安天命。”

    谢昀又笑了,笑的放肆又轻狂,他仰面倒了下去闭上眼睛,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多久之前了?

    在他晕过去的后半夜,武知蹊拢着长长的裙摆,在院子里坐着,就在他的对面,整个人都很冷,她却一点都不想进屋子里,对着没了知觉的谢昀,自言自语地念啊念,“天命不公,若真顺应着,我十年前就该有坟冢了。但愿腾格里也庇佑庇佑你,往后日子好过些。”

    她看不懂谢昀,又似乎可以明白一些,只瞧见他很纠结很痛苦,远没有白日里那样的风光和骄傲。

    武知蹊在想,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谢昀?临城外的还是临城里的,白日乖戾的,或是夜间颓丧又清醒的?

    愈浓的夜空,厚云重重,月辉很微弱,没有星子。

第16章:王妃

    临近晨曦的时候,武知蹊差不多已经将这个小屋子全部检查了一遍,但凡是可以翻开的地方,她都找了,没有什么东西是招阴的,可的的确确这个屋子有很强的聚阴能力。

    她怀疑是脚下的选位,风水虽不大懂,可想了想也不会有聚的这样精细的局,若土地有问题,整个王府也都会有一些阴气才对。总之伤了好一番脑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眼见天都凉了,也该离开这里。

    事实上,人来的比她想象还要早,武知蹊倒是清楚自己这副样子不能叫人撞见,翻身上了屋顶,就趴在那冰凉的瓦片上,看着两个人推开那扇院门。

    盛嬷嬷瞧见还倒在水里的谢昀,当下就跪了过去,捂着嘴,哭的痛不欲生也不敢出声,僵老的身子颤抖着,悲痛了得。

    沈扶风未去搀扶,立在谢昀身旁,居高临下的轻叹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颇为心酸。他穿的很厚实,被晨间带露的风一吹,还是将脸色冻的不着血色,活了的只有那双眼,眸子亮色如夜灯,澄澈又坚定。

    他还是蹲下去,伸手碰了碰谢昀,唤道:“王爷,丙冬马上就来了,我们接你回巴兰阁。”

    谢昀睫羽微动,眉心突地一蹙,跪在一旁的嬷嬷见状连忙擦干了眼泪,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动着不灵活的手去抹谢昀脸上已经干掉的乱发,爱惜的唤道:“小昀,我们起来。”

    “嬷嬷……”他睁开眼往四周望着,了然的笑着,从地上站起来,一手撑着水缸,又往里头看了一眼,故作轻松地道:“很好,昨夜没把自己喝出伤,面上没有,也不觉身上酸痛。”

    沈扶风看着他们往外走,自己跟在后边,不放心的提点一句:“早知不寻常,何必忍耐,王爷只念着他们的好,都走到这份上,也无人领情,无人手软。”

    “哼。”他转过身来,手指朝沈扶风一点:“病秧子说酒瘾子,你却是比我还差!沈扶风,你常说我忍耐,你又何尝没忍耐?都要死的人了,去见一面你那位日思夜想的姑娘不行吗?”

    他被谢昀堵的半晌说不出来话,等他们走远了,方同自己叹一声:“此生不能相守与此生再不能见,怎么算也是前者不会那么痛,我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她若知晓,痛的就该她一人,那时候我魂飞魄散无踪无影,又叫哪个去替她拭泪?”

    屋顶上的武知蹊心绪繁杂,她说昨夜那四个人怎么敢对谢昀下手,原来他醉酒过后是什么都不记得的。

    也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那个沈扶风、同他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外头传的那般,如此心思细腻,玉柳般干净的沈先生,同献媚承欢的男宠很是搭不上干系,且他心里已有一位相思入骨的姑娘,而谢昀是知道这件事的。

    若说是男宠,倒如不说是知己更为贴切。

    远山已见破晓,天边撕开一道微茫的口子,泄了道天光入世,静悄悄,仿若一只睁开的眼。

    武知蹊转个身,抱着未干透的裙摆从另一侧翻身下了屋顶,轻巧的身子没入草堆,往小径行去。

    武知蹊回去原先那个寝殿的时候,门口已经立了四位侍女,她脚步一顿,从窗子翻了进去,又长又沉的裙摆将案台上灭掉的一盏小灯碰倒,镂空的琉璃罩子碎了一地,外头便有人推门进来,朝里头张望,口唤王妃。

    她躲在漆墨的柱子后头,扯了红绡遮掩着,低声呵斥:“出去。”

    小侍女听了话只得往后退,将门给带上,同外头站着的三个面面相觑,小声说:“王妃怎么没从丞相府带贴身的侍女来?有个贴身的,也便好些。”

    “昨夜殿下应该发病,我们都被赶远了,没人照料到王妃,她初来乍到的受了一夜冷落,发火也是应当的,咱们多顾着点。”瞧着有些老道的侍女说着,隔着花雕门,往里头喊:“天亮了,王妃现歇息着不必等了,盛嬷嬷遣人传了话来,殿下的妃妾们来请安,您若不想见,便可以不见,殿下大抵会晚一些过来。”

    要他瞧个什么?她随意挑了件颜色深沉的袍子换上,却宽松的很,不会绑带子。武知蹊犯了难,想她双手结印如何灵活,对着两根这样飘飘长带竟没了想法,若说打个结实的然后塞起来还可以,可她知道这袍子不是那样绑的……南地姑娘们的长裙短衫,实在是麻烦。

    “进来一个。”她朝门外唤声,此刻已经随意套好了一身松垮的衣裳,坐在榻上,门被推开又被关上,靠谱些的那个已经跪在屏风外,口中正请王妃安。

    武知蹊开门见山:“这个是要如何系?里头应当还有几件衫裙?”

    那侍女听问仰头去看,这样一见便吓了遭!忍不住的纳罕,只说:“正经的里头还差一件抹胸和半裙,心思这堂堂丞相千金竟然到了这般地步,在闺阁中日日穿戴怎会不清楚?

    “你唤什么名,什么姓?”

    “婢子无姓,贱名儿茶。”

    好生奇怪的名字,她只想了想,没说出来,又思虑她方才在门外说的那几句话,再问:“儿茶,你方才在门外说,你们殿下的妾室要来拜我?”

    “回王妃,却是规矩,有记名的妾室都要来向您请安,估摸着再一刻钟就该到了。”儿茶实在看不下去,边道:“先让婢子给您穿戴齐整吧?”

    武知蹊低头看了眼衣裳,揉了揉那怎么也弄不平的领子,朝她招手:“你来帮我。”

    儿茶跪着上前去,叫她瞧得很不舒服,道:“站起来吧,没那么多规矩。”

    “王妃好意,规矩却仍是规矩。”儿茶将她的衣裳一件件的拆解开,脱到后头,瞧见一件粗布的灰色小肩衫,穿在肚兜的外头,她楞了楞,就要将那脱下来,武知蹊忙推开她手:“这件不必,我自小穿惯了的。”

    “是。”

    “你们王爷有多少妾室?”武知蹊想了想,再问:“又有多少男宠?”

    儿茶想了会儿,轻车熟路的将一件藕色的半身裙给她系好,回答:“前些日子送出府好些,如今王府里留下的大多是近年的新人,总十四位妾室夫人,至于男宠——说来王妃也许不信,外头虽流言甚广,也就只有咱们府里当差年久的下人们知道,那些公子们才是成对的,王爷许是因为好心,借着自己的名头给了他们一方天地相守,面上瞧着是进了王府,可府里大多都没影,都走了的。”

    “沈扶风呢?我听朝督司孙迁说他原官拜左谏议,怎么就?”

    武知蹊站起来,任由儿茶给她披上外袍系好漂亮利落的结,听道:“回王妃,婢子本不该嚼舌,可因着您是主子,婢子便不敢欺瞒。沈先生入府是两年前,王爷还是太子的时候,先生谏议上奏的折子还未到圣上手里便被人拦了,反而次日沈先生被人莫名寻了错处革职流放,据说下朝时候国舅爷给了他难堪,咱们王爷那时候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拉了公子的手,去寻了圣上开恩,将沈先生留在了京城。”

    “沈先生瞧着高风亮节,他怎么会当众承认这等事情,你一个丫头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儿茶跪拜,再道:“王妃明察,儿茶所说皆是当年临城闹得沸沸扬扬之言,绝无半点虚骗,您久处深闺许是未闻,至于先生与王爷之间,婢子也未多见,便不清楚了。”

第17章:王妃2

    那儿茶虽然觉得可能是因为常藏深闺不问世事,可这花三妃也实在古怪,不清楚衣裳穿戴是其一,她方才要搀扶王妃的时候,被她撇开了不说,也瞧见了那双手,虽白皙修长,可指甲却是未留半寸,似乎被咬掉的参差不齐,很是不雅观。

    加之她昨个进门是自己下的花轿,步子迈的大,规矩嬷嬷小跑都追不上……如数看来,这哪里像是丞相府养出来的临城才女了?

    她对沈扶风紧追问着不放,可想也是听过半点风言风语,儿茶觉得,花三妃也许是借着要借着王妃的身份试图压一压这个赦王最喜欢的男宠罢……

    武知蹊困,却不敢睡,指不定谁突然就进来见到自己,认出来是假的便完了。

    她也惊奇于儿茶所说的谢昀好男色一事,若真的是为了成全那些有情儿郎门,担着恶名将他们强召入府,也算是个有心的人,妃妾倒是真的,一批一批的听起来诸多,反正武知蹊也只不过随口一问,没打算真的要见,只嘱咐:“那些个妾室让她们别来,不必请这个安,我不见。”

    “儿茶记下,您若要歇息,我给您拆解发髻吧。”侍女看她脑门上还顶着一团乱糟糟的头发,凤冠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很是离谱。

    “好,拆光。”

    武知蹊坐在漆绘的小圆凳上,面对铜镜,瞧着里头那个装束变扭的自己,微微松了口气。

    外头又有人凑过来,只捧着一个托盘跪在门外请示:“王妃娘娘,清扫后园小道的婆子捡到了一顶凤冠,问过盛嬷嬷,她叫给送到您的添合院来。”

    儿茶梳发的手一顿,“王妃是几时去的后园?”

    “昨夜里,我听见外头有人喊救命,顺着去看了看,空无一人,半路就回来了,跑的匆忙,许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武知蹊这番话说的轻巧,却叫儿茶再惊了几番,昨夜王爷发病,按着规矩,府里的活人都是要被安排进大殿的,却是哪个喊的救命?

    便算是有人喊!换做平常姑娘家听闻早早躲进墙角不敢动弹,这位常处深闺又兼新妇的,怎好夜里就寻出去?

    儿茶正梳妆,又感叹知蹊发短且蓬,发髻拆下来就瞧着后脑勺鼓囊囊,不像是盘一日头就成的功夫,倒似乎长久以往束发所至,似男子那般的……

    侍女不敢再想了,只将外头的丫头喊进来。

    她搁下手中托盘后,还传达了声说:“盛嬷嬷道是王妃的外院会来几位仙师,先同您说声,以免碰到了受惊吓。”

    “哪里的仙师?”武知蹊差点上手去抓她,忙问:“好端端来仙师做什么?”

    莫不是王府后院的那个小屋子被惦记上了?

    虽说她不知道是否有了那样的心思,可像她一样活到二十岁就要死的人估摸天底下也寻不出第二个,便也不会有人想到要费劲收集诡器开启仙筏,就算有了跟自己一样的念头,可暗纹布衣世上只此一件,已经被日夜穿在身上,他们空得了诡器又是要置于何处?

    可奇异总引人窥视,那间屋子招阴,就总是要有人知道原因是什么的。

    “回王妃,是崇欢殿的灵符仙师,他们做法的时候动静不算很大,道是上回来的仙师受了无端刺激疯了,此次来的是燕骊公子,算是门内道行较深的仙师。”

    武知蹊又问:“全府都要查验?上回所需多长时辰?”

    “折腾了四日。”儿茶算了算,补充道:“四日半,是位女仙师带着二十位崇欢殿的内门弟子,想这次应该会快些,燕公子是出了名的迅速,他从不拖沓,办事也细致,王妃问这个做什么?若是不喜欢,婢子届时将他们搁在院外便是,远远的应当也可以查验做法。”

    迅速细致……

    武知蹊好生煎熬,为何就突然来了位燕仙师!?

    她强睁着眼睛在添合院待了一日,让了儿茶去跟着那帮仙师,自己就急得将刚生出来的一点手指甲给咬没影了,她也不允许其他人进屋子来,门关的紧,饿了就喝桌上隔夜的茶水,吃那些已经不酥的点心。

    等到儿茶来回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端了一托盘的吃食进去,什么汤热腾腾的正冒着香气,确实将武知蹊给引馋了。

    “听说王妃连盛嬷嬷也不见,这样一日竟都空着肚子,婢子得王妃厚爱信赖,可您也不能除了儿茶,便不让旁人进来伺候,委屈了怎么可好?”儿茶也只能给她劝着,拿了小碗,分了几勺汤出来,递到她的小桌旁。

    “你快跟我讲讲,那崇欢殿的仙师都说什么了?”武知蹊捧着小碗,吹了吹,仰脖子喝光了,继续催促:“他说了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儿茶吃惊她喝汤的速度与举止,僵笑着准备给她盛第二碗时,被武知蹊按在了凳子上,非要她即刻就说出点什么,儿茶就细想,边道:“燕公子为人温雅,话不多,说也轻声细语的只同他的师弟们说,儿茶只道是奉王爷之命去伺候的,离得近,却也只听的一句半句的什么符什么水,记得不大真切,不过……”她顿了顿,忽然笑脸盈盈地道:“他的一个师弟倒很好心,路过后园的时候叫我小心些,说是那园子有摸不清楚的古怪。”

    “摸不清楚?怎么摸不清楚?”知蹊追问。

    儿茶摇摇头,诚恳的说:“他没讲为什么,只说查不大出来,除却墙瓦梁架子,其余能探的都探了,都不是那古怪的究竟。”

    “便是了,能探的都探了,偏都不是。”

    武知蹊一时间心情复杂,又喜又忧的,庆幸崇欢殿的仙师也只是发现不对劲而已,烦心到底那间屋子为何招阴,根源在哪里?

    她没心思喝汤,站在窗子前又开始思虑起来,却只瞥见一干影子拂过窗纸,有人在外头喊:“王爷到了。”

    武知蹊霎那只从头冷到脚,好在手速够快,没等他进来,已经撕下了一片裙摆将半张脸蒙着,只露了双眼睛,愣生生的转过身去。

    谢昀见她,只讶异:“作何蒙脸?”

    儿茶也心有此问,跪在地上小心看了武知蹊一眼,还很想问,王妃您为何举着块布就不会行礼了?

    “都出去。”谢昀往里走了几步,将下人都打发走,坐在桌前,歪着脑袋盯着她瞧,“昨日问你的事情,可有想好答复?”

    武知蹊站在窗子边,手都举酸了,却不敢放,她还不敢说话!

    摇了摇头,她也紧紧用目光抓着谢昀的一举一动,看他一手搭在桌檐,微微低头,又说:“嫁给我不上算,你还不如舍了赦王妃花千金之名姓,我送你离开临城,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就当是死了,假死好过真死。”

第18章:王妃3

    闻言,她却是好大的震惊,居然是这个意思,谢昀居然给她做选择!武知蹊心里替花翠微发了阵好大的可惜,如果她知道嫁到王府并非死路,她是不是就不会自尽了呢?

    也许会。这个自问自答的很是纠结,武知蹊想起来花翠微在丞相面前的哭词,她比起死,或许更怕的是自污清名,在她看来,赦王府就是金碧辉煌的沟渠,所以她才那么果决的以死来保全名声,不想让自己步前二妃的后尘,成为众人口中的议论,成为谢昀的可怜亡妻。

    可到头来,还是有人顶着她的名字嫁进来了。

    武知蹊莫名发叹,谢昀如今看来,也不算丧尽天良,他知道自己不好,可他不知道,有些人爱名节,胜过爱生命。

    很难说如果站在这里的是花翠微,她又会怎么选?可惜,世间没如果,她死了,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正慌得手脚发凉不知所措,外头的丙冬喊起来:“王爷!咱们前几日去乱葬岗的事给圣上知晓了!如今派了公公来传话,要您进宫用晚宴!”

    谢昀的心思被分走,只留她一句话,道:“你再细想一晚。”

    武知蹊看他掀了帘子往外走。

    谢昀面色如常,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丙冬却很是愤懑,只小声的传耳:“有人瞧见魏良择出入赢王府邸!”

    “果不然。”他忽然笑:“择良主,本能也。”

    “也太薄情了些,好歹八年的交情,也算是同您一块长大的,怎么就!”

    “若非如此,他也太愧对了他的名姓,丙冬,你可知翟循喊他什么的?”

    “属下不知。”

    “魏水仙。”

    丙冬没听懂,也不敢再问,只说:“沈先生倒说此事不必担心,您只说那日是替武姑娘捉蛇赔罪的便好,不可承认是找李大人的尸体,反正那日事后百姓也都见到的……”

    “沈扶风多虑。”他笑:“怪罪又怎样,怕了什么不成?”

    他一走,武知蹊就敢动了,衣裳也顾不上换,找了顶帷帽戴着,叫了儿茶,直往后园去。

    要说那崇欢殿仙师道除了墙梁未寻,其余的便都不是,巧了昨夜她也是,墙梁是实体的,她总不能抠砸了来找的,可谢昀此时不在,也不是不可以。

    她若能迅速一点,赶在他回来之前就找到东西,然后诈死,让莲子把花翠微的尸体弄过来,也是很轻巧的啊!

    儿茶不敢拦她,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所幸的是,盛嬷嬷恰巧同往常一样在一片花圃中做针线活,远远见着人过来,还不认识,瞧见儿茶俯首跟在后面,这才怀疑那个戴着帷帽的人是昨儿刚过门的王妃。

    “老奴盛氏请王妃安,王妃这是怎么了?”

    武知蹊见到她,倒是颇有底气,等嬷嬷行了礼,就压着嗓子,轻细细地说:“自娘胎中带出来的毛病,晒不得日头。”罢了众人往天边垂下的昏日看着,只听她又补充:“余晖也不能。”

    “王妃这是去哪儿?再往前走,便是王府后园,宅子小屋颇多,一些没修缮的恐掉瓦落砖,来夜了,您还是别去的为好。”盛嬷嬷这话倒也不假。

    掉瓦落砖还不好?砸死的也不错。

    “方才本王妃已见过王爷,特意叮嘱本王妃亲自去后园寻一样东西,寻着了他予我奖励,未寻着也不碍事,嬷嬷当真不必担心,不用跟过来。”武知蹊再轻飘飘的强调:“王爷说了,我亲自找到的为好,旁人一众不得妨碍。”

    盛嬷嬷老脸一红,似乎听懂了武知蹊的刻意误导,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只使了个眼色给儿茶,从小路上让开了。

    她一进了园子,就想办法将儿茶支开了,小婢子也不傻,虽然怀疑这个王妃太过于奇怪,也不敢怀疑是真的假的,若寻盛嬷嬷去说道,她也不会相信,偏生武知蹊给她的理由还是不能乱走的,她的命令是:“儿茶,你就站在那棵玉兰树下,替我数数有多少片叶子,殿下说前日命人数了,我们方才打赌,若是多了则他赢,少了是我赢,不得偷懒有误,细细数着,打着灯笼数。”

    可怜的儿茶不晓得就方才那样一小会儿,王爷是怎么跟王妃打得这么多赌,又是寻东西,又是数叶子,而今叫她仰头立在这里,举着灯笼喂蚊虫了。

    甩了儿茶,知蹊步子就快要飞起来,园子几乎没人,这条通往小屋的路她也走了两次,找着偏僻的没路的地方轻功跃过去,很快就立在了那门前。

    她很惊讶的瞧见了四个人,就是昨夜虐待谢昀的那四个,如今看来有些鼻青脸肿,正一人一个包袱带着,预备着离开似的。

    “都给我过来。”

    那四个脚步一顿,朝她看去,只见武知蹊将帷帽摘下,刹是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开口:“本王妃用的着你们。”

    她见那四个虽很不甘,却也听话的走近了跪拜行礼,其中一个自称道:“回王妃,我等是宫内御医院当值的,被派来赦王府在王爷病发的时候照料王爷,昨夜受了点伤,如今要回一遭,换几个人来。”

    “照料王爷实在辛苦,过来。”武知蹊笑得样子过于僵硬,除了嘴角牵扯了弧度,眉眼还是那样的冷漠,她摊开手心,手里多了四颗拇指大的药丸,说:“丞相府带来的,调养生息的好东西,赏你们了,劳各位日后多为王爷费心。”

    那四个却是一愣,一双手伸出来接,其余的三双手也陆续都抬上了头顶,武知蹊把药丸一颗颗的丢在他们手里,然后见他们勉强的生吞下去,苦的面部扭曲,忽然问:“似乎给错了,那四颗是毒,却不是药呢,你们当值御医院,怎么好不辩一辩就吞了呢?”

    他们闻言,只觉得喉头一紧,一根什么东西牵住了肚皮里头的五脏六腑,针扎一般细细小小的痛起来,不是不能忍受,偏生这般毫无规律的很折磨人。

    “肺痛?肾痛?肠子痛?”

    “求王妃给解药!!”

    那四个朝武知蹊磕头,她却扭身便推开小屋的门,轻巧地说:“找王爷求解药去,我这儿可没有。”

第19章:毒誓

    他们便不敢走了,跪到站不起来,一站起来就觉得有一根线牵着肠往下扯,只能匍匐在地,不敢动弹。

    武知蹊真不管这么多,她一连掐了好几个诀,才唤出来莲子的真身,化作一条蛇盘在她的手腕上,说什么都不肯现人形助她,知蹊给她五十只田鼠的承诺,也没让莲子松口。

    “我需要很尽快的找到这件屋子招阴的地方,你瞧见那小院子角落的几个野魂没有?他们只知道蹲在这里养阴,竟也不知道那阴出自何处。”武知蹊没办法,借着几抹霞光绕着屋子走着,“莲子,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接连两次都不肯现身帮我,你这样我还养你做什么?平白兜在腕上也很沉。”

    莲子扭了扭蛇头:“三三我擅长解毒探毒,阴气这种你应该唤梨花出来。”

    梨花是只狸花猫,比普通的猫稍微通点人性,能吞阴气,原先一直是徐缨养着的,前几年自己收厉鬼不成被阴气浸体,阿姐便将梨花送给自己了。

    莲子的提议不是不可,一想到梨花此前在林子里受的伤,知蹊便一口回绝:“不能,梨花伤没养好不说,放出来也只能吞阴气,没有寻阴的能力。”

    “我确实帮不了你。”莲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沮丧,让知蹊不得不怀疑她的反常,问道:“你是不是出事了莲子?要跟我说。”

    “我不喜欢这里,不想出来。”

    只这样搪塞一句,武知蹊手腕上的印记又暗淡了,她也好生无奈,莲子往常不会这样动不动消失,等她解决完诡器的事情,就好好问问看。

    从屋顶找到房檐,外墙她都仔细的看过,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除非将墙凿开,武知蹊还真的这样做了,她让那四个快躺成尸体的人从门外进来,吩咐:“憋气就不觉痛了,去拿东西,将这墙给我凿开。”

    那四人按她说的憋住气,果真就不疼了!速速寻来了些挖凿的工具,开始一气一挖的动作起来。

    外头不是没人路过的,偶尔远远经过几个侍女听到这边传来乒乒乓乓的敲砸声,驻足看了一眼,便匆匆跑远了,只心中感叹,没想到王爷今日又发病了,可真是越来越频繁了。

    原先借着霞光倒可以清楚的查看,估摸敲挖了一刻钟,现在夜色暗了,那看似很老旧的砖却只被凿了个脑袋大的洞,还未凿空,云层掩了风,没月色供明。

    武知蹊忘了带灯笼,只将拇指一打,掐了小朵指尖焰出来,往屋子里走。

    她就铁了心对着墙,伸手摸上去,一点点一寸寸的往前摸,尤记得阿姐说过诡器阴件是比旁的物什要冷些,带着寒气的那种阴冷,事到如今也只能用这样的笨方法,用掌心去感知温度。

    摩梭过凹凸不平的旧墙,她倒在心里好奇,原先这是谁的府邸,旧成这样也不翻新,偌大的王府顾着前院,后园倒闲置的很坦荡,如今这小屋倒成了谢昀发酒瘾的地方。

    等她将四面墙摸完无果的时候,只无奈俯身用手在那张落满灰尘的床榻上一点点的感触着,外头的凿挖声忽然停了,武知蹊刚想叫那四个不要呼吸就不会痛不能偷懒,外头脚步声近,她指尖的蓝焰一瞬掐灭,静静听着,有人说:“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妃是瞎呢,是在寻什么?竟连墙也不放过。”

    她一转身,见有人推开门缝,泄了道不算明亮的烛光进来。

    红衣加身,是谢昀无疑。

    “怎么不说话?我若是再晚个半刻一刻钟的时间,也便看不见你这副打扮了,敢摸我屋子的墙,不敢摘帷帽?”

    鬼晓得你去宫内赴宴竟这般早回来!

    武知蹊庆幸自己还是戴着帷帽的,尽管如此,却也不知道现在是要怎么是好。

    她还不敢说话,这边让连问了几句的谢昀有好大的怀疑,他将她上下打量着,忽然指尖就丢过去一个瓷灯,知蹊反应灵敏,躲得很快,那灯柱子砸在窗柩上,落在了地面上,同碎石破瓦砸一处,碰了些清脆的声响。

    谢昀也不问她是谁,翻身跃过去就险将她给抓了,知蹊又躲,手压着帷帽有些酸,却还是不肯松手,汗密密的在额间冒着,没双手做配合,也躲不过几下,就被他扣了手腕,藏青色的帷帽也被捏在了他的指尖。

    “花翠微早在婚宴前三日就吊死在花宅,你是个什么鬼东西?黄昏凿墙,夜里摸床,外头传的我,是狠,不是蠢!”

    叫他怎么也没想到,布下是这张脸,谢昀拉着她凑到桌上的那盏自己带来的烛火前,照了照,昏黄的光印在她的眉目上,平添了些缓色,那样犀利又恼怒的眼神瞧上去,也没那么慑人。

    知蹊无所遁形,懊恼的叹口气,看了看那抹近若咫尺跳动的焰火,看了看谢昀的脸,真挚的道:“花翠微死了,我来替嫁。”

    这太同所计划的不一样了!

    左芪和自己的打算是等到洞房花烛夜,趁着谢昀不注意将他打晕灌药昏迷再行动的,当夜他却发病醉酒,哪个晓得他并没打算娶花翠微,甚至还想把人送走!,他应该在宫里的啊!听丙冬传报的口气很是严重的一桩事,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武知蹊哪里会想到这个时候他突然出现,又怎么会料到谢昀的拳脚功夫比自己好!醉的时候已经难以招架,清醒的时候出手更是毫不含糊!她预备的迷药还没用上!现又被制住了手腕?

    动也不好动的被压在吱嘎作响的桌子上,仰面的被掐住双手交叠在胸前,谢昀就居高临下的看下来,她这下慌的心都麻了,幸亏面上只露了三分怯,她只牵强又直白的说:“她真的死了。”

    “就算死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谢昀又看了她好几眼,心里略微惊讶,武知蹊着南地的软烟长裙,盘发髻钗环的模样真叫人难以相认。

    武知蹊更没想到,花翠微死了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所以不论是昨天白日在祠堂,还是今日傍晚在添合院,他都是在做戏,或者说纵容,可目的是什么?

    谢昀却仍旧没松手,倒是捏紧了些,乐的唇角扯了些没感情的弧度,又问:“我竟不知出身边疆仙门的武姑娘竟同丞相府还有这样深的交情,这个忙帮的好大,替嫁?哪个给你的胆子?目的何在你尽早说来,趁我还有耐心听,没有将你送到丞相府前,对我说真话。”

    要怎样说?

    武知蹊不说话,她不知道要怎么说,犹豫了,儿茶早上给她戴的一支步摇在刚才躲谢昀的时候撞歪了,复杂的缀子缠到头发上,大有掉下来的征兆,谢昀看出来,一手将她两臂都压着,空了的那只手碰上去扯了扯,知蹊眉头一皱:“动什么动!头发岂是你能摸得?!”

    谢昀反倒觉得奇怪:“古话道是男不可摸头,女不可碰腰,你莫不是记岔了?”

    “在我这里都不能动!”知蹊急了:“你松手,我说便是。”

    他扣着武知蹊的手腕还是不肯放,却是不再碰她头了,笑纳似的点头,道:“我听着。”

    武知蹊压着好大的怒意和烦躁,实话实说:“花翠微并不想嫁给你,前日就已悬梁自尽,丞相为免圣上责罚欲意寻人顶替先入王府。”

    “这个我知道。可为什么是你?”

    “你府邸中有我想要的东西,于你有害,于我有益。嫁你,是为下下策!”武知蹊前头就没想过会跟谢昀辩解,她就没考虑出如何说个漂亮的谎,两番直接将真话抖了出来:“我不是来害你的。”

    谢昀沉默着,望着她好久。

    武知蹊见他总在笑,眼底却没笑意,像是一张脸皮子做的假,倒是摄人。

    “用你师门名义起应灵誓,告诉我,前面的回答是否为真。”谢昀这不是在问话,他浑身聚拢的一股子威严与较真告诉武知蹊,她若是不说,下场不会比发誓又骗他好到哪里去。

    所谓应灵誓,是修仙灵门子弟的专誓,需得咬破手指头在自己的额头点滴血,再起誓,违背的后果都是统一的,便是——师门灭绝。

    她觉得谢昀很聪明,这种几乎已经无人再用的应灵誓他也能知道,她觉得谢昀好狠,到底有多么怀疑她,才会逼着她发这样的毒誓。

    “我确实没骗你,可要我起应灵誓,便心中不安。”

    “你不起誓,我便不安,比起旁人的感受,我更在乎自己。”谢昀答的利落,又道:“也不是非起不可。我将你送回花府去,一折上书皇帝,欺君罔上的罪,花太文的丞相乌纱暂不论,命都难保,更何况你?”

第20章:灵木

    武知蹊知道他是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比起后面那句威胁自己的命,她忽然有点同情起眼前的这个人来,处境如此,他应该真的很不安吧。

    “松我左手。”她冷着脸道一句,谢昀还是不放心,抓着她手腕送去她嘴边,武知蹊心里窝着火,指尖往虎牙上划了个口子,很是忐忑的往自己额头压下去,罢了目不斜视,只看着谢昀,一字一句地起誓:“今我武知蹊于临城赦王府,以师门吞鬼山之运数起誓,若我所答有假,满门皆应灵劫,无一幸免。”

    她说完之后,谢昀还是沉默,眼神倒稍稍松了下来,似乎在细究她方才的所作所为哪里不周到,直到外头一声什么响,脆生生的,他才稍有回神,一手压着她,一手替她将那繁琐的缀着好些当啷流饰的步摇从脑袋上拆解下来,动作很轻巧,没弄疼她。

    “你真是废了好大的周折,我还在想,人死了那花老东西要怎么给上头交代,结果他也真敢送假的来,我又猜会是谁,刚进门要怎么一个死法?等了两日却还鲜活着,你也真是够有胆量。”谢昀把那冠饰丢在桌上,将人终于放开,对着那张即将打雷发作的脸,倒平和着脸色等她说话。

    “早就知道为何不揭穿?”知蹊说:“我现在也同你说明白了,这个屋子有招邪祟的东XZ着,是会害人的,我要拿走。”

    “什么叫拿走?即是王府的东西,你又是王妃,拿走到哪里去?”

    这般泼皮!

    知蹊难以置信,眉尾挑起来,认真的解释:“我只是顶替花翠微进府找东西,不是嫁给你!”

    谢昀此时存了心的要逗她:“你既与我无瓜葛,凭什么动我府内的东西?”

    “于你并无好处!你知道你醉酒的时候……”说到这里,武知蹊突然止住,她忽然想起谢昀发病的事情是记不得的,别说寻常人肉眼看不见的鬼魂,就那四个宫内派来的恶奴,他都不一定知道。

    “那件东西就藏在这间屋子里,它能招来鬼魂和小妖,长期待着这里的人,会损消阳气,直至体乏气虚被阴魂折磨而死。”

    “我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武知蹊觉得他难以沟通,气的连连点头,直接道:“你死不死的跟我无关,总之我要那件东西,你说个条件。”

    谢昀作沉思状:“洞房花烛夜……”

    “谢昀!你是被下降头了吗!”武知蹊脾气压不住,将一个空酒坛举起来,往他身侧就是一砸,谢昀动也不动,只差一点点,就落他脑门上了。

    他眨眨眼,惊声反问:“就因为怀疑我有病,你居然想砸死我?!”

    “我的时间十分有限。”武知蹊冷静了些,收了所有的外露情绪,转个身继续在那张尘土厚积的床榻上摸索起来。

    谢昀坐上了桌,就在一点烛火的光晕下,看她的身影趴在那里,双手不遗漏任何一块地方,从上至下井然有序,他又看了看斑驳参差的墙面上映了两人交错的影子,方大几倍正在扭曲的拉扯着。

    “武知蹊,你抬头!”

    被点名的人懒的理会,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墙上有只蝴蝶。”

    哪里来的蝴蝶?她闻言果真扬起脑袋,跪在榻上去瞧,只见墙面上是一双重叠在一起的手,拇指成触,四指作翅,这只笨重的影子蝶煽动那双僵硬的翅膀,从墙中心,一直飞到了梁上,一道宽厚的梁阻隔了光,这蝶也就消失了。

    她忽然有些小错愕,这样幼稚的游戏,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曾玩过,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她只能躲在黑暗的仓子里,夜里借了月辉,玩着影子,玩着光。

    “看,像是不像?”谢昀忽然发问。

    武知蹊还是不说话,俯身低头又自顾自的找去。她也不怕谢狗了,破罐子破摔,反正她誓也起了,真话也说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件东西,若他今夜真的要揭穿赶她,武知蹊也认了,只要不死,她日后还来!

    谢昀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不走,双手交叠后枕,仰面就躺在了灰蒙的桌面,两条腿就搁在歪斜的椅子上,勉强躺的安稳。

    他的身边就立着一盏快要燃灭的蜡烛,星火平和的燃着,谁也不说话,四周悄静,窄小破旧的屋子里,只听的见摩挲沙砾的小声音,还有屋外草堆里的虫子叫。

    谢昀忽然伸出手将蜡烛举高了来,在桌子上站起,离房梁尚有一段距离,却也能辨认的出来那梁上有几道裂缝,呈井字型交叉状,再看看,又似乎并不是什么缝隙,而是什么机关,像是拼合而成的。

    “武知蹊,你抬头。”

    这厢听见喊声,她还是不肯理的。

    这下要看什么?蝴蝶?还是蜜蜂?

    “房梁上被人藏了东西。”

    “什么?”

    武知蹊果真又仰起脑袋了,侧着身遥遥的望了一眼,见谢昀整个人已经倒挂在梁上,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抱着柱,双腿夹在梁上,鲜红的衣片垂下来,在光影照射下一晃一晃的,眉眼渡上暖意的光,还抵挡不住那双细眸所给人的刻薄感,眼神却是真诚。

    “你下来,让我上去。”

    “你拿什么跟我理直气壮?你要我下来?我偏不。”

    谢昀拿着蜡烛的手,一直都在不安的翘动指头,武知蹊也知道那是烛油滴落滚烫导致的,她直起身,站在床榻上,响指一打,散发着蓝盈的漂亮指尖焰就亮了。

    “该死!”他一见有那光,连抛了手里小半截的蜡烛往酒坛子碎片中丢,那半截东西燃着滚了几圈,还是熄灭了。

    “你早有光也不只会一声!”翻身坐到了梁上,谢昀动动右腿,碰了碰反面的梁块,摸着被烫伤的手指手背,只很不满意的皱眉说:“这个地方,兴许藏着你要的东西!”

    她也想跃上去,谢昀忙一个伸手制止,将胳膊已经够到横梁的武知蹊猛的就给推下去,“这屋子老成渣,你要是也上来,塌了怎么办?”

第21章:灵木2

    “堂堂赦王,还稀罕一间这样的破屋子?”武知蹊被他推下来,身子撞到了柱子,果真听见梁架起了响异。

    “你下来,我上去!”她焦躁起来再重复一遍,不懂自己为何总被谢昀搞得无可奈何又不好发作,觉得他是故意的感觉又强烈起来。

    谢昀倒学了她前两次的态度,不理会人了,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出鞘的一刻光芒大作,眨眼间亮如白昼,武知蹊吃惊又好奇,但是怕被他看轻了,所以并不张口问。

    谢昀习以为常,又旋身倒挂着,开始去撬那几条缝隙。

    她的指尖焰火也只能练到这样的份上,不能同阿姐一样随意操控到去眼前的任何地方,武知蹊站到桌子上,伸长手臂凑过去,焦急嘱咐道:“别给我戳坏了!你不如砍下来这段木头,我赔你这间屋子?”

    “百年已古的岁月痕迹,你拿什么来赔?”

    谢昀的反问无厘头,却又叫她拿不出什么正当的话来回。

    等到他将挑开一块单薄的板时,里面露出来一段红色的木头,伴随着一股异香萦绕在这个小屋子里,将人熏的头晕目眩,谢昀定了定神,一鼓作气将余下的八个小板块都撬开来。

    那是一截拇指粗细四寸长的树枝,随着他最后一刀落下,就空了出来往下掉。

    知蹊欣喜,伸手就要来接,还没碰到呢,就被谢昀伸手一捞给夺走了,匕首已经安稳的插进腰间刀鞘上,实在迅速。

    “给我。”武知蹊试图跟他讲道理:“先给我,要什么作为条件交换,我们再谈。”

    谢昀从梁上跳下来,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替我重新部署王府所有的仙门阵法,必须保证此后无阴邪来扰,无鬼怪来犯。”

    “我出身灵印仙门,并不善布阵……”

    武知蹊有点为难,防御的阵法哪里是那么好保证的?再说各个仙门只独精一门,她会驭兽已经是个特殊,阵法其实也不是没有涉略过,阿姐的未婚夫便是灵阵仙门的执令使,曾经教过那么几次,可惜那唐府是在繁丘,是异国北襄境内的仙门,因此并不多得贪学,况且自己天赋很差,灵阵连个皮毛都谈不上。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王府免了此忧。”

    这话有些撒泼的意味,倒也让知蹊想通了些,她咬咬牙,突然环起了手臂,谢昀硬生生见她怀中突然现了只狸花猫出来!

    武知蹊当他的退后一步只是惊讶,并不多想,抱着梨花往前走了走试图递过去,解释道:“这是只灵兽,吞阴是把好手,想来先给你养着,旁的邪祟都不敢靠近!”

    谢昀脸色都变了,原先轻佻又骄傲的那副样子煞时灰飞烟灭,整个人都警惕起来,目光很是忌惮的盯着她手里的猫咪,一退站到门外去。

    她也被这副反应给吸引住,忽然意识到,谢昀可能怕猫。

    想到就要试一试,她举着梨花又靠近几步,谁想那谢昀居然利落的从腰间把匕首拔出来,白芒大作后,见他二话不说刀锋就搭在了那根红木枝上,一言未发的盯着武知蹊和她的猫,阴骛极端的让人吃不消。

    “不要!谢昀你别这么任性!”武知蹊率先在这无声对峙中败下阵来,只弯弯手臂的动作将猫往怀中一揽,梨花消失的和出现时一样突然,她道:“好了不见了,我已收了猫,你也要将刀给收了。”

    谢昀颇是玩味的盯着他,手指翻转的厉害,那匕首在红木枝周边旋了好几圈,闪动的锋芒照的她脑仁生痛,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等他玩够了报复够了,让武知蹊也尝了把惊吓的滋味后,才收了泛着寒光的匕首。

    “你竟怕猫?”

    “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借你咚隆!”武知蹊补救道:“你见过的,在城外的废村外,那头黑狼!我将它先借给你养在王府,见鬼咬鬼,闻妖撕妖,保准万无一失!”

    “为什么不能是你自己?”谢昀冷着脸发问。

    “我?谢昀——”武知蹊觉得不可理喻,“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将咚隆借你已经是很不容易,我会尽快想办法寻一个永保你王府辟邪的方法,但是你先将那红木头给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否拿了东西就逃走?”

    ……

    那日半夜里,赦王府的下人们都被一声突如其来的狼嚎给吓得从梦中惊醒过来,抱团相睡,守夜的侍卫们则瞧见他们的王爷从那个破旧的屋子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头巨大的什么兽类,一双竖瞳在夜色里发着瘆人的青光。

    他们还看见最后走出来的是一个身形娇小带着帷帽的女子,手里拿着根树枝正端详着。

    二人一兽在后园小道上走着,轻声对着话。

    “上回府中闹得那起子鬼魂滥索命事情,我总觉得不是意外,被这样东西引来的还好,若真是有人刻意害你,防不胜防。”

    知蹊颠着手中颇有分量的木条,见着谢昀走在前面,算是宽厚的背影遮掉了一些光,裁出一个朦胧伟岸的身形轮廓。她又补充道:“且这种稀罕厉害的阴件,也不知是何人有能耐寻来,刻意藏在那等隐蔽的梁上。”

    知蹊等同于是告诉他:谢狗,有人明摆着要取你性命!

    谢昀倒看的很开,只说:“你可晓得我从前是太子?太子住在东宫,被贬为王爷住在这座府邸不过一月有半的时间。这个地方,原先是前朝,亡国大昭末任皇帝宋临,他尚是恪王时候的住所。那间破屋子你也看见了,年久失修,古梁旧墙,也就知晓是半百年前就被人藏进去的,刻意要害的人,也并非是我。”

    她静默着走了一段路。这片山河土地上的前主人,史记世代承袭了四百年的时光,约莫四十年前的一个正月初一,少年皇帝宋临被发现暴毙于宫墙雪地,丧讯既出,宋氏子孙纷纷占地为王,杀伐祸乱了半年,便被谢昀的父皇,当时被贬的谢通组织北东二疆列城的将士,挥师南下,一路平乱,直至占领了临城称帝,改国号大昭为大齐,年号光熙,予以山河安详,光明不衰之寓意。

    朝堂权位之争,岂止腥风血雨四字可了了概括得。

    武知蹊脑子里想起来一张女人的脸,很是模糊不清,很是温柔可亲。

    风大了好些,将浓厚的云层吹开来,遮埋许久的月光也有了,那是一抹缱绻的上弦月。

    武知蹊连夜带着东西回了添合院,还是谢昀牵着咚隆眼看着她进的院子。

    院子里点着灯,两位侍女见她是被王爷送回来的,不免会心一笑,觉得甚是稀奇和美满,连提着裙摆迎上去请安。

    见着这两个,她才想起来什么事情,只说了声:“去后园把儿茶叫回来歇着。”走了几步要进殿门,那两个要跟去服侍,武知蹊利索的将她们都关在外面,放话:“今夜哪个敢开这扇门,明日我就叫她去乱葬岗挖尸骨。”

    嗳?这种话威胁的话好生耳熟……

    小丫头被吓着,连连应是,便远了些,跪在屋檐下头,一声也不敢吭。

    进了屋子,知蹊便将那根红色的木头放在灯烛边细细观察,从色泽到纹路再到气味,瞧着的确是根普普通通的木头,可却出奇的沉甸甸,而十分阴冷,有些冻手。

    她抱着灯和木头上了床榻,将里三层外三层的床幔都放了下来,才开始伸手脱衣,将套在肚兜外的那件灰色的布衣取下来,平铺在盘着的腿上,举着灯烛仔仔细细的看着,却没发现有什么图文痕迹。

    知蹊又把那根废了好大劲才得手的木头往布衣上一搁,同古籍中描写的不一样,这件东西没有立刻化作一道烟钻进布衣中形成诡器纹案,而是令这整件衣裳都发了暗暗的光芒,依稀可以辩得一些细微的轮廓,总统四个不一样的轮廓图形,明明灭灭的发了光。

    她吃不准,想将莲子唤出来商量看看,却发现腕上的蛇形印记是亮着的,说明莲子应当现身了,可又不在这里。

    听见一些流水声,是她窗外传来的,武知蹊披上衣裳,撩开帘子走出去,将窗子推开来,见到添合院的后院水塘边上,蹲着一个光洁赤裸的曼妙身影。

    她撸起来袖子,从窗户翻出去,稳当的落在草地上,静悄悄的迈着步子走过去。

    只见这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蹲在水塘边上,正搓洗着一件看不清楚的布,反复的揉搓再揉搓,甩进水里再拖到石块上,顿时哗啦啦的水花四溅,泼到身上,她冷的直打哆嗦。

    武知蹊听见她在小声的啜泣,边念叨:“怎么办,洗不干净了……”

    “莲子?”

    闻言,裸体的女子转个身,见到武知蹊的时候,委屈的眼泪收不住,将湿漉漉的一团衣裳举高了给知蹊瞧,发了天大的难过,“三三你瞧,我的衣裳变成了黑色,我都在这里洗了一晚上,还是洗不掉,都要洗破了!”

    知蹊接过那团湿布,看了看往水塘里丢,牵了她的手,觉着冰凉的很,心下很不是滋味,打了个手诀将她收了,宽慰地说:“明日我找很多白色裙子给你,不要担心。”

    她往回走了几步,听见耳旁莲子小声嗫嚅:“没用的三三,很久了,我近些日子都在洗衣裳,再白的裙子穿到我身上,都会黑的跟墨一样,没用了。”

    武知蹊不知如何答话,她难道说,莲子,你也许是受了嗜尸蛇的影响了?当然不能。

    如果被影响的只是衣裳,那便也还好,若还有其他……

    “莲子,我寻到一物,瞧着不是诡器,倒像是阴件,你来帮我探探。”武知蹊进了屋子,将那红木头举起来,她知道莲子在看,没一会儿就听到她说:“是入阴万丈柳,算是神木,根入阴曹汲取养分,妖木类阴气之最,这个已经是被人取木心最中的一截做成阴件了三三。”

    这样一说,武知蹊就明白了,这种妖木并不多得,被做成阴件,若只固定放在一点,便可招来邪祟阴魂,可如何引路,她还不知道。

    “腾格里庇佑,险些就被砍断了。”

    确实不是要找的诡器,可也实实在在是个宝贝,诡器盛阴极阴,此番得了这个,知道了方法,倒不愁接下来怎么找诡器了。

第22章:脱身

    武知蹊第二日一早就换了衣裳,从后院里放飞了一枚信号弹,远远瞧着就像是一只小鹰冲上云霄,尖锐的一声唳,然后无影无踪。

    沈扶风和谢昀就在前面的,隔着两座小殿的巴兰阁院中,一棵盛大的辛夷花树下端坐。

    “王爷可有听见什么声音?”沈扶风攒香灰的手一顿,抬眼问对面的谢昀。

    “信号弹。”

    沈扶风直着身子,往声音处盼了盼,“像是从后阁方向传来,那是正儿八经的内院了。”

    谢昀倒懒得去瞧,他慵慵懒懒地靠在深色的木椅上,背后垫了块上好蜀锦缝制的软垫,里头塞着鹅绒或是棉絮他也不知,总之舒服,日头透了疏叶打下来,将他晒的有些闷,随手扯开红裳斜领,袒露了一块胸膛,上面布着一条半掌长的疤痕,狰狞的在阳光下无所避躲。

    沈扶风见多了他这副样子,倒不会像初识的时候道他一句随行恣意。细致的将香炉盖上,望着漂浮上来的几缕轻烟,提口道:“昨个晨时,您便该带着新王妃进宫参拜圣上皇后,却拿了晕症搪塞,今日午后,皇后的召见,也准备推辞吗?”

    “说到这个。”谢昀微睁眼来,被一丝阳光横在脸颊上,半寐般的漫不经心道:“前几日同你打赌那花太文会如何应对他嫡女自缢的事,你说他会寻个思虑完好的死因禀明圣上,推脱干净花府之责,顺应赢王谢翊,将克妻不详之言落实到我身上来,可惜你失算了。”

    沈扶风显然落寞几分,指尖轻轻的抚过木桌边缘处的一圈纹痕,反道:“沈某无能,庙堂难算,想来当初对王爷说的辅助之词,实在可笑。”

    “无能便无能,有个什么可笑?”谢昀松了松盘卧的腿,眼睛明亮的睁开来,忽然笑:“我也失算,原以为花太文对我尚有几分信任,就算嫡女自缢,也能将府中未出阁的其他女儿替嫁过来,如此保全两家名声。可一半一半,他未能坐实我一个克妻之名,也未嫁次女,你可来猜一猜,前个众人传,自踹轿门,飞步入府的人,是谁?”

    文弱的先生拢紧了厚披风,低头轻咳两下,思虑他所说的‘无能便无能’其实心中积郁深久,也没去妄图猜测谢昀的真心,没跟他说一句‘你非不能,是乃不为’。

    便听得谢昀放肆大笑,指关节将桌台敲的咚咚响,罢了指着巴兰阁前蹲在太阳底下动也不动,正热的吐舌哈气的咚隆,揭秘般的兴奋自得地说:“是这东西的主子。”

    “说到这头狼,沈某还没问王爷是什么时候带进府中的?这样的大,实在太过招摇,它的主人究竟是谁?”沈扶风觉得自己被绕进了一个迷地,有些不知方向。

    “既然你这样问,既然人家已经放信号弹了。”谢昀站起来朝咚隆走过去,拍拍它深厚如墨般的狼脑袋,命令道:“起来,跟我去添合院。”

    转三两个弯的路,便到了添合院,沈扶风走在谢昀身侧,快到的时候,见他突然一个后翻将大门给踹了开,然后轻巧的跃上院墙上去,蹲在一棵茂密的树叶里藏起来,那里朝自己挤眉弄眼,咚隆则趴在墙根下,顺从的跟着谢昀。

    大门被踢开,院子里空空荡荡,屋子里的门被人拉开,武知蹊戴着帷帽现身,一眼就看见了杵在院门外,颇有些无措的沈扶风,一时二人皆楞了楞。

    “沈扶风请王妃安。”他虽不知道她是谁,依着假面规矩,她便还是王妃,府里除了谢昀,谁见了都是要行礼的。

    武知蹊总不能即刻拱手还礼的,她将门一关,直往后院去了。

    沈扶风抬头,往那棵树上看,问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该上前去掀她的帷布,她不会打你。”想了想,谢昀站起来,绕着围墙飞速的往后院走,咚隆则跟在外头跑,留沈扶风一人在院子外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武知蹊正将一具发软的尸体,从草堆里往屋子里拖。

    她方才放了个小信号弹,同之前商议好的,让左芪去丞相府将花翠微的尸体抬出来交给莲子,可很是埋怨,为什么莲子不将花翠微直接弄到屋子里?非得她白搭时间进来干这样的活。

    而且这不是花翠微,是事先让左芪从乱葬岗找的一具身形和她相似的女尸。花翠微生前贞烈,死了也要好生安葬一番。

    “总不能烧的面目全非。”武知蹊会心有愧疚。

    正拖到门槛上了,往里使劲一拽,总算将人给拖进了屋子里,武知蹊背对着池塘,也背对着无声无息落在池塘边的谢昀,从一旁地上拿起来事先准备好的蜡烛,手一抬,预备就要丢了进去,忽地听闻一声:“翠翠!”

    她一转身,透了一层朦胧的湛色帷布,瞧见了谢昀,那人好整以暇十分悠闲,看戏似的靠在榕树边儿上,伸手就够了几片叶子在掌心揉搓,武知蹊听到那两个字,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名字也是同翠一样的读音。

    谢昀也没料到这两个字喊出来,竟会让自己有那么一刻失神,尤记得记忆深处的一段时光,他也曾亲密无间的喊了一个谁这样两个字,脑子里浮了一张圆润稚嫩的脸颊出来,光溜溜的脑袋上停着一只花蝴蝶,那小小的姑娘,流着鼻涕对自己说:“无人予我名姓,只婆子们唤我脆脆,不知何意,你知道吗?”

    武知蹊将门不动声色的给带上,将尸体关在了里面,左右环顾一圈,忽然高声呼唤:“咚隆!”

    谢昀眼角余光瞥见墙头上飞跃了团黑乎乎的巨影,几步一跑,就卧到了武知蹊的面前去,乖巧温顺的太明显,就横在两个人中间,颇有威胁的意思。

    “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知蹊身形板直,走动的时候腰间的铜铃细细碎碎的作响,警告道:“也不要来招惹我。”

    “如何是多管闲事?”谢昀很不懂,“这是我的王府,你即将烧的是我王妃的院子还有我的王妃,先招惹的人分明是你,对是不对?”

    武知蹊一向说不过他,只利落的将手一抬,那根蜡烛就透过门缝丢进了屋子里,将一地事先泼好的酒水一瞬点燃,引了火光出来。

    谢昀往前走几步,惊声发问:“你还真敢烧?”

    只见武知蹊一把扯下披在外头的披风,一同丢进火堆里,露出了原本那身草原的装束,帷布一摘也往火里抛,晃了晃头,甩了高束的马尾,怎一个利落舒畅了的。她嘴角一勾,反问:“又有什么不敢?各取所需罢了。”

    “还真是好厉害的手段,无端灌了我府中四个奴才毒药,转头要人找我来求解药?你可晓得那四个都是圣上的人?这番折腾,要以为是我故意苛待了。”谢昀啧啧两声,不求甚解,眯着眼睛又问:“玩哪些个不好?你怎么就盯上那四个了?”

    武知蹊听他提起这个,不客气的呛回去:“我便就是见哪个不顺眼就毒害哪个!”

    “毒的好!”谢昀拍掌点头,“实话说我也见着他们很不顺眼,所以未赐解药,四具尸体已经运去乱葬岗喂蛇了。”

    这下轮到她错愕,谢昀应当是不知道醉酒发病的时候被虐待的事情,那么他这样任性的不给解药,也当真是有胆。

    沈扶风见了浓烟滚起来,绕着院子,从后门走进来,见到二人一兽对峙的模样,有些不清不楚,再一细想,特意多看了几眼武知蹊,才晓得她是黑狼的主人,是假扮花翠微嫁进府的那位姑娘。

    谢昀不知为何突然从背后挑起了弓箭,对准了火场前的女子,那头狼见状,便露了獠牙,森森的挡在了知蹊面前,盯着他,好生警惕。

    “死便死,方法多了去,跳楼的落水的,再不济就按她原本的死法,吊死的就好,你非赔上我几间屋子,好歹毒。”谢昀松指,一箭离弦,射在了一块即将掉落的木板子上,偏离一点,擦着武知蹊的肩落在地上,碰了几个星火。

    她瞥了眼脚边,往前走几步,朝谢昀抱拳,“一月之内,我必接回咚隆,望你好生养着,除了鬼魂,他还吃生畜,也有例外的时候,比方他饿了或者不舒服了,是会吃人的。”

    言下之意,请你好好的供祖宗一样的照顾好我的宝贝黑狼,他也许就不吃你了!

    “太凶了,我要求换一个。”谢昀朝沈扶风招招手:“吓到这个病秧子怎么办?你赔的起吗?”

    “给你猫你又不敢要!还有脸跟我提什么要求?”

    “那还是狼要威武一些。”谢昀认怂,笑的咬牙切齿:“本王的脸好着,无需武姑娘问候。”

    本王?

    武知蹊倒是第一次听见他自称本王,大不习惯,若非听见,她估计自己都要忘了这些个王爷都是有正经自称的,像平民百姓一般称‘我’的,谢昀也算另类。

    沈扶风朝她轻轻地摇着头,拱手道:“武姑娘请便。”

    看见他了,武知蹊却想到另外一件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犹豫之时,想起来阿姐的教导,没把握的便不做,她便也不说了。

    只是谢昀这酒瘾之毒,拖不大得,到后头每次病发只会越来越煎熬痛苦,早些寻到梅海去,便早些解脱。

    可说到底,这又干她什么事呢?

    关于皇族朝堂,她这次已经不由得碰上了,万不可再多嘴。

    正欲飞身走了,盛嬷嬷又不知道从哪里跑了来,望着那一屋子的大火,顿时腿就软了,颤问:“王妃可是在里头?!”

    谢昀点头,“死里边了。”

    沈扶风默不作声,一连往外走了好远,浓烟呛得他呼吸困难,只和武知蹊站在了一处去,对她说:“武姑娘既已和王爷谈妥,便放心的走吧。”

    知蹊心疑,为何这人总让自己走?

    她又不想问出口,打量了眼这病秧子,又瞧见周遭跑来一大群提着水桶的奴才们,那屋子焚的也差不多,那尸体的脸被她刻意抹了油,也应该难以分辨了。

    武知蹊便一挥衣袖,从墙头上跃过去消失了。

    咚隆小跑了几步,瞧着是想跟武知蹊走的,被谢昀一嗓子喊回来:“咚隆!卧下!”

    那匹壮硕的大狼只得慢下来,不情不愿的卧在墙边上,脑袋昂着望向她方才离去的地方。

    “哦吼!王妃死了?这才多久?满打满算不过第三日!”盛嬷嬷欲哭无泪,捶胸顿足,“圣上要如何苛责王爷呢?天下百姓又会怎么议论您呢!”

    谢昀让丙冬将她带出去,临走时只重申:“随他们怎么去说,我做我的,不必谁都懂。”

    “王爷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叫旁人听去,以为是您害了王妃!”盛嬷嬷听了这话,又折回来两步,摇着头一再嘱咐:“您不能再立于风口浪尖了!请您想一想孟皇后!她当年是多希望您可以受天下人的敬仰!您切莫辜负她的一片心啊!”

    这番谢昀还没开口,沈扶风倒是走近去,温声和她辩解:“倒是嬷嬷这番话往后是不可再说了。天下人的敬仰只能是那天子宝座上的人,同王爷又有何干?”

    “沈先生言之有理,辛亏这站的远,奴才丫鬟们都忙着救火,若传了出去,才是真的不好,您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丙冬也嘀咕着搭腔。

    盛嬷嬷又怒又急,将丙冬的手一撇,这汉子便不敢碰她。

    院子外的空地上,他们看见嬷嬷指了这个又指哪个,大有懊恼和痛惜的意思,跪在地上,面朝谢昀一跪,哭道:“便都是因了这两个没用的人,累的王爷至今日田地!若您当年重用魏先生,何止于此!偏被这个病秧子说软了耳朵啊!救他何用!反惹了一身扫不掉的糟污……孟皇后若在,怎能甘心见你受苦啊!”

    “嬷嬷!”丙冬第一个叫不平,却只高唤了一声,还没下句,那嬷嬷的火便烧到了自己身上来,听得怒斥:“王爷犯病做了糊涂事,你也从来无能阻拦!在旁同病秧子挑唆着做了许多胡闹的事情!怎么敢在这里对我叫唤!”

    “刁奴。”

    谢昀听的淡漠,心事不露也不多说,留了这二字,拂袖便离去。

    沈扶风也似乎听多了这样的话,朝仍旧跪在地上哭喊的盛嬷嬷一拱手,也离去了。

第23章:扶风

    巴兰阁向来静默,谢昀前脚进来,后脚沈扶风便进去。

    “沈某本以为,替嫁过来的这位姑娘,是要长长久久以王妃身份留在府内的。”沈扶风坐在他对面去,还是方才那棵辛夷树下。

    谢昀给自己斟杯茶水,一饮而尽,指尖沾了余下的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那是一个魏字,他说:“连个老妇都说我未重用他,我却是要怎样重用?他立志辅佐君王,我已无意于此,他要走,也在情理之中。”

    “王爷是在意的。”

    “背叛这两个字,我第一次吃。”谢昀想了想,又写下另外一个字,那是一个翊字,道:“也不是没有想过,魏良择这个人啊,十年前能帮我从太尉府将蔡合骗出来,告诉我蔡合的弱点和习惯,那时候我也许就该知道他是不忠的,或许是蔡合待他不好,瞧不起他是奴籍,所以他是反抗挣扎。现在他选择谢翊了,选择便罢了,还同了旁人一起来整治我。”

    “五年前,若你听了魏良择的话……”

    “没有若。”谢昀仰起头,看了飘上天的暗灰浓烟,轻轻地拂走眼前的几片灰屑,笃定的说:“四十多年前三古关遭遇洪流,那里的地形特征便毁于一旦,山脉崩塌,往前记载的地形图无一可用,只有我一人清楚地形,哪里能埋伏,哪里能撤退,哪里是最好的围剿点……沈扶风,我从不后悔那次的选择,如果我没有留在北境,没有留在现今的遥关,翟循会死,彼时十多万的北遥军会死,遥城内的百姓们会死,然后呢?遥城被占,北境再无险可守,往南的四座城池皆会有难,大齐摇摇欲坠。”

    遥关还是三谷关的时候,在五十年前曾遭遇了一场凶猛的山洪灾害,两岸倾塌严重,地形尽毁,不辨山势,四十多年来一直以来雨水颇多,山涝不断,新的地形图很难绘制,但遥关一直是个险要的山峡谷关,往外是草场边疆,再往外是邻国北襄,往内是遥关城,再往内则是四座平坦的无障城。

    五年前,光熙三十三年,齐武帝病危的那一年。

    原本收到魏良择密信,得知父皇病危消息的太子谢昀,欲快马回朝,谁知那北襄突然发动战争,一连占据北境草场,将北遥军逼入遥关。

    如若后退,便等同于将背后的遥关城拱手让人,若向前,地势险峻,军心动荡,已是难上加难。

    若有人能指挥这一仗,退敌于草场,便可联同东戎草原借来的兵力,一举击退北襄的边军,可惜因了遥关地势险恶,山洪后毁灭地形错乱,无人可担此重任,

    魏良择的信一封封的催过来,谢昀却不走了,他经年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已熟知江山地形,遥关变化的几个点都了然于胸,坚定的选择留在了北遥军,为翟大将军出谋划策。

    后果便是半月后临城丧讯一发,随之亲王谢弘秉遗旨继位。

    等北境战事告捷,谢昀马不停蹄赶回临城的时候,不但皇权更迭一切已成定局,先皇后孟氏在城墙一跃而下,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还能记得彼时,魏良择在东宫的大殿里,衣衫褴褛胡茬乱生,对着自己跪下去然后三拜,仰头看过来的一双绝望的眼睛血丝密布,“魏良择恭迎太子殿下大驾。”

    谢昀知道他的期许,知道他和自己先前所畅想期盼的大齐未来,此时在他眼中,已经支离破碎了。

    “魏良择不懂,盛嬷嬷也不会懂,究竟什么是我想要的东西。”他顿了顿,将茶盏倒过来,轻轻地扣在桌面上,用近乎云淡风轻的口气说:“不过是以一人运,换万人命。”

    沈扶风笑得很淡,给他重新拿了一个茶盏,倒满了,双手奉上去,颔首,虔诚地说:“您不愿沾血的往上登,沈某也不愿,如今要退,沈某了了余生便用这副残骨病躯,将您安稳的扶下来。”

    的确是要安安稳稳的走下来,谢昀道:“外戚干政,戚家国舅已经死了,我也借此退了一步。”

    “戚皇后原是卢丘国女子,在临城的根基尚浅,此除国舅是殿下亲自动的手,也算无惧,那国舅横行霸道已惹临城百姓诸多怨言,且圣上有意纵容扮演一个慈爱叔父……往后的事,还需得细细策谋。”沈扶风想了想,又道:“朝廷里的贪官腐败藏得深,挖出一个,通常牵连众多,比如李问京大人那事,他是未曾纳贿,可既圣上想除掉他,也借他手拖了一些个人下水,那些下水的官员,沈某私下也查过,不但是对当今圣上治世颇有微词的,且都是一些瞒着上头,行买官增税冤案等事的无良之辈,不算冤枉。”

    “我的这位皇叔,也可看出来确实用了些心思在这治理家国天下上的。”谢昀往下靠,舒服的摸着木椅把手,叹道:“可惜总也看不清楚局势,亲小人,远贤臣,他上位至今仍然有人不服,不想借杀戮平众口,却也无能摆平各自心中对王位所惑,所以但凡有人顺应他奉承他,他便觉着自己是得人承认的,那些尽忠言的,比如你,曾任谏议官时,上奏弹劾三品大员徇私枉法,那人是他得了国舅举荐任命的,你弹劾那人,这位谨慎骄傲的圣上,便觉得你是有眼无珠,不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国舅栽赃你时,他也乐得其见,不是因为相信你真的犯了法,而是你犯了他的心,你不信他,所以你错。”

    “圣上悔否?”沈扶风问着,又猜测:“早知今日这般战战兢兢,他也许会想念当王爷的日子。”

    谢昀笑啊:“想要美名在外,想要功绩服人,想要庙堂同心,所以疲累不堪,他不敢狠,又不得不恨,顾此失彼,拿捏失了分寸,才容易叫小人蛊惑,恐惧假想的一个敌人,拼了命的伪装成好人,再去背后杀人。”

    “我们能做的,尽可能的替他除去那些蛀虫,叫他两耳清净。”

    “错了。”谢昀否定了沈扶风的话,改正道:“不是替他谢弘除的,是替大齐除,替天下百姓除,叫的也不是他两耳清净,是要这世道清明。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若腐败,苦的只有黎民百姓。”

    这回却又换沈扶风笑了,他一副很是看不透的表情,反问道:“殿下志向正是一个君王的志向,您愿世道明晰,百姓安乐,却不肯搏一搏那个高位,倒是一边退,一边做,有时候沈某想不明白,难道那个位子所拥有的权力,不会让你更轻松的实现这些吗?”

    “别说是你,就连我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沈某是寒窗之子,幸得家宅十步外有一间私塾,耳濡目染,我娘说我牙牙学语时,说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娘,而是:国。”他笑了笑,又道:“待我大了些,总算能坐进那个不宽敞的书堂里,欣喜了好久,那是个雨天,年过半百的先生双手背负,第一句教导便是:无国何家?先生说:男儿志四方,是谓匡扶社稷,是谓驻守边疆,力求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沈扶风愿了好些,盼了好些,期许了好些,自己胎弱症难愈,扛不动大刀,拉不动弓箭,不能去浴血奋战,妄图用满腔韬略去献策朝廷,不辜负先生教导,不辜负男儿一遭。

    “可能每个先生都如你先生那般说过一番报效国家的话,却不是每一个听过此话的儿郎都铭记于心。各人所求不同,也会有人说,小家不保,何以报大家?”谢昀看他,又说:“也许世上也曾有过无数个沈扶风,他们也怀了满心肺腑的忠良己见欲意固国,奈何不逢良时,不遇明君。”

    沈扶风还是想那样问,既然谢昀发了这样的感慨,又到底如何不能克一克心中的惧念,去争一争那个无双宝座,去造良时,做明君,创太平?!

    他的惧念是什么,沈扶风不会不知,可正如幼时先生初初教导的那四个字而言,他始终认为无国无家,比起大齐,比起天下安危,谢昀的恐惧和顾虑,尚是不足而较之。

    可始终啊,谢昀只是谢昀,旁人不是他,也不能懂有些东西究竟的含义是什么?就连相知若沈扶风,也不能感同身受。

    谢昀自问,他是怕什么?

    是怕身处高位不胜寒,或是内忧外患不堪负?还是明枪暗箭不能防?

    不是,都不是。

    他怕的是往上走的那条路,那条越来越宽也愈发窄小的路上,遍布森森白骨与陈新血迹,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众叛亲离,轮番无情无义。为了权,好人成了坏人,坏人又成了鬼……身不由己者有,利欲熏心者多,无论因何,他们都将变得面目全非。

    谢昀惧的是这个,他至情至性,不愿撕毁太多东西,又想保全太多东西,所以同自己疯狂的纠缠,睁眼看着身边的人为了那个位子,抛掉道义,摒弃情分,他便要从中脱身了,期许做一个富贵闲人,做能做的,不涉沼泽,不嗜血腥。

    可他忍耐至此,毒酒瘾已三年了,即使知道也未尝试开解,便明示了要做个荒唐的废物,告诉天下人他永也不可能再成为至尊天子,即便这样,那些争的头破血流的人,还是费劲要监视他,构陷他,铲除他。可笑就算是成了赦王,安宁也终究成了奢望。

第24章:扶风2

    沈扶风压下被风吹浮的长发,不动声色地道:“朝督司太卿张且行,给李大人陪葬的那份名册便是他给圣上拟的。早些时候他也算老实做事,先帝驾崩后,朝野众臣结党,便开始不规矩,为了铲除异己不折手段,央王底下的兵部尚书也险些给牵扯进去,为此,张且行也吃了排挤,只是圣上如今重用他,将此人惯得越发目中无法,徇私冤害的严重。”

    谢昀换了个方向,支着右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评点:“张且行这个人,心志不坚,父皇在世时,朝野清明,他也受不到什么污染,如今纷杂如同地狱,自然也经不住诱惑站不住脚跟,这个人啊,也不用放在心上,央王自会料理。”

    “殿下不好奇他为何要在名单里添兵部尚书之名?”

    “兵部尚书是当今圣上任命的,张且行自然不会蠢到那样的地步,他瞧着是圣上的人得以恩宠,如果没猜错,应当是暗站了赢王的阵营,那么拖兵部下马也就说得通了。”说着说着,谢昀睁开眼睛,叹息道:“赢王倒算了,自小便处处掐尖爱同人比较,可央王谢彦,分明前两年见着还是个满口爹娘的孩子,怎么这会儿也搅合进来了?他是庶子,生母原又是青楼名妓,能同谢翊争成这个局势,倒也是我未曾想过的。”

    “也许是如大臣们私下所言,圣上是要立他为储,所以暗中派人扶持。”沈扶风摇摇头:“若真这样,是真的不可行,央王年方十七,日好风采诗词,无治国胸襟与谋略,仅仅是因为母家无人,为人好摆布拿捏就立为储君,实在过于荒唐。”

    “我皇叔也不止这两个儿子。”谢昀猜测,“最不得宠的庚王,那个聪明又细心的孩子,今年也十九了,前些年因了生母犯错被连累,指了杏杭城为封地,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圣上曾多番提起他,眉眼都是赞许。我是猜想着,什么央王,也许只是我皇叔用来引人注目的棋子罢了。”

    沈扶风赞同的点头:“如果这是真的,圣上也是费尽心思,庚王……沈某知之甚少,王爷说他细心,想必是个可靠的。”

    “所以局势大偏央王的时候,魏良择会选赢王,这才有他的用武之地啊。”谢昀捏一盏薄瓷在指尖,看一小方茶水面上映了怒放的辛夷花说:“他当年弃了蔡合跟我玩,现弃了我投于谢翊,如今那双手,又要是怎么一番,来搅弄这滩浑浊的岩浆?”

    “赢王未必肯听他的。”沈扶风身上落了朵花蕊,还未盛开的嫩色,有些怜惜地笼在袖子里,抬头继续道:“他在你身侧的时候,谁人也不知,如今要投奔新主出人头地,当然也不会自招来路,如赢王那般骄傲的一个人,如何会全心信赖一个奴籍的聪明人呢?”

    谢昀笑:“不然你为什么说他是个聪明人。”

    “也是。”沈扶风笑:“左右兵部尚书也不是个好的,魏良择若连同张且行扳倒了他,于世道而言也是个好事。兵部侍郎都是功名之士,家底干净,不论提拔谁,一阵子安稳是可保全。”

    谢昀听到‘一阵子’三个字,心底就那样凉下来,他们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无时不刻都要提心吊胆的观测朝廷局势,只能消灭,不能提防和杜绝。他却也清晰的明白着,最好的方法,便是把那些还未被污染的人拉到身边来。

    可他拉来有什么用呢?他不愿成为众人虎视眈眈的对象,还要去费尽心思的害自己曾经信赖亲近的所有人。

    “宛沉虞有次同我说,论谋士,魏良择比你更合适,而你,就像是直肠的书生,妄图对着书本看人心。”

    沈扶风笑了,问他:“王爷怎么看?”

    谢昀摊手:“我就从未将你当过是谋士,又能怎么看?”

    “说到宛小姐,王爷可听说她表兄蔡公子前些日子同赢王一处喝酒,打死了赢王的爱妾?”沈扶风看他不言,又道:“依着赢王的性子,这件事怎么说也得闹到太尉亲自赔罪,可悄无声息的很是蹊跷。”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喝酒的地儿在浮水楼,送艳姑娘探听到赢王带着妾室进了暗房,没过多久,蔡公子连同其他几个世家公子也进了去,好久之后抬出来一具女尸,衣裳齐整,重伤在脑后,利器所致。”

    “楚送艳啊。”

    “她托人给我的信,前段日子您还在外头奔波李问京的事情,有些忙,就没告诉王爷。送艳姑娘还是不愿离开,浮水楼于她而言,已经是归处,就如同王爷于她,是永恒的主子。”沈扶风谈起那个丰腴婀娜的妙龄女子,叹息一声:“孟皇后留给您的人,真正算来,只剩她一个了吗。”

    谢昀点头,目光惆怅又清明:“所以她更觉自己身上使命责任重,踏踏实实的待在浮水楼,一心一意要做我最脏的一双眼睛。其实我不需要。”

    “这双眼睛看到的告诉我们,赢王已经在拉拢太尉府……”

    “储君之选,皇位之争,朝廷内斗,或许我们所做都是徒劳之功,沈扶风,我很累的时候就告诉自己,究得一个真相结果便好,那时候,旁的人,旁的事,都与我无干了。”谢昀真想说:赢王谢翊要怎么做,魏良择要怎么出手,圣上的决断和心思,朝廷内政的党争,随他们去,随他们怎么厮杀,通通与我无关!我既要往下走,往外走,就该抛的一干二净才是。

    “王爷苦求五年的结果,随着李问京的死,一同葬进了泥里。”沈扶风咳嗽起来,引得对面谢昀的目光同情三分,他断断续续的继续道:“既然如此…王爷何不就此逍遥远去…究不出的结果,还用等什么到时候,你若真舍得撒手这里,一切早与你无干了。”

    谢昀定定神,只说:“再等等……”

    “沈某已是无能为力,也无法左右王爷的意愿,真希望沈某死前,可以看到王爷洒脱的选择一遍,让沈某安心的入土。”沈扶风说起死字,仍是无关自我的轻松,举杯对盏,笑道:“好叫沈某瞧瞧,心里那个赌局,究竟是哪个赢。”

    “你同自己打了赌?赌我?”略带讽刺的一笑,谢昀拍拍大腿,笑的漫不经心。

    谈话的这会儿子功夫,那边的浓烟消的也差不多了,丙冬而后从门外跑进来,无奈的禀告:“回王爷,王妃面容已被烧的难以相认。”

    “得勒。”他一口喝干净盏中的茶,起身伸了个懒腰,拍了拍的灰,眯着眼睛迎着光往屋内走,只道:“换身衣服,给圣上报丧去。”

第25章:烈酒

    落日傍晚边,临城的上空掠了一群鸟,乌压压的往南边飘过去,武知蹊在街道里穿梭着,有点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

    她该去寻左芪的,早上放了烟雾弹,一切都按照行动做了,可他人却并没像约定好的那样,候在南通巷,知蹊晃走了一日,顺手收了两只道行低微的小妖,取了两颗阴德骨,旁的没什么收获,从王府里带出来的那个阴件也没什么动静,此刻也似乎就是根沉甸甸的木头罢了。

    燕骊注意到她的时候,是武知蹊正托着那张用上好皮质绘制的地图走在街上,因戴着帷帽似乎有些看不清路,一头碰上了楼台的柱子,撞掉了帷帽,一抬头,才发觉自己站在了人群中央去,莺莺燕燕的女子抛着纱帕将她打趣道:“哟,好俊的姑娘,妆容打扮像个公子,险些叫姐妹们拽你进去了!”

    她四处看一看,也就明白是撞进了哪里,话也不说,拨开人群就走了,才一二步,斜对面茶楼的燕骊发现她又怔在原地不走,忽然转身仰头,朝着那青楼的第二层廊道看过去,那毫不遮掩的细长廊道上,来往薄装女子甚多,可清楚见着一年轻的少年喜得忘形,边褪长衫露出膀子,边往前头奔跑,大张了臂弯去搂抱那些个脂粉香女。

    楼下的武知蹊一时看的气结,将一张脸憋的通红,她原想大呵左芪名字,可这临城异族来往众多,万一哪个晓得左芪是吞鬼山的内门弟子,又见他留恋花楼,岂不是跌了门楣!?

    “居然如此败坏门风?不行!”

    武知蹊踮脚踩上一个木墩子飞身而上,几下一跃人便站上了二楼,动作之迅速叫那些个底下的女子连连惊呼道:“究竟上头的哪位爷是姑娘家的!有话好说,莫的拆楼哇!”

    左芪正揽住了个黄裳的女子,得意调笑:“还真以为你跑的掉?昂?输了就脱衣裳,你左爷我都脱了,你敢不脱?!”

    武知蹊慢了一步,瞧他生拉硬拽的将那女子拉进了楼里,中间隔着好几对男女,只能旋踵从另外一头也进了楼内。

    “哎呦小左爷,可饶了思夏罢!”那女子颔首作一副娇滴滴的模样,一手攀上左芪的肩膀,忽然放大了声儿来笑,道是:“您要罚我,可要三思啊!”

    左芪两脸一红,问:“是哪三思?”

    “思春,思秋,思冬。”思夏圈着他的脖子,凑上去,粉唇微动:“我那三位姐妹都陪着另位爷呢,早喊了小女子过去,我可是特别喜爱小左爷才留了这会儿子,如今是要过去了。”

    武知蹊那边好容易挤过拥簇热闹的人群,眼见离左芪就五六步路的距离,只听那混小子忽然一拍裸露的胸脯,高声:“哪个爷这么大的口气!非得见识!”

    他不计较跟人贴着身子走,所以离去的速度实在是快,武知蹊躲躲闪闪不想跟这些人碰到,便跟的很费劲,心里堵的那团火,就快要压不住了。

    小左爷跟着思夏,大抵的方才喝的两壶酥君露起了效果,脑子一热,抬脚踹上了那扇门,那门应生而开,里头活色生香的一幕幕就敞开了来。

    这似乎是贵人包的地儿,周边的没什么杂的人,思夏被他吓着,朝里头屈膝便是一跪,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三思何在?!跟我小左爷快活去!”左芪豪迈。

    那里边的人见这幅情景,都有些吃惊,裸露的男人眉头皱的好厉害,隔着屏风,对着隔间坐着的人喊道:“谁人闹事,昀哥代劳去瞧瞧,你还没宽衣吧?”

    屏风另一边的男子昏昏沉沉的从桌上抬起脑袋,四周空空,给自己倒了杯淡淡的酒水一饮而尽,笑答:“姑娘们都凑你那了,哪有人为我宽衣呐!”

    说罢起身,拂袖绕过去,侧脸瞧着屏风上裁出来的几叠重影,轻蔑的一笑,又轻松道:“莫停,你放心玩儿,我去料理那个不知死活的。”

    等谢昀越过外边几对躲闪的艳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发觉那个闹事的已经有点不行,大有即刻跪地一醉不醒的趋势,他打量左芪,哼笑着问:“弱冠了没?来这种地方,短命。”

    思夏支支吾吾,替他答:“小左爷是草原人士,初到皇城,近几日都住在浮水楼里,吃醉了酒冒犯几位贵爷,实在不是有心,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

    “嗳?这不是我那兄弟念了半日的思夏姑娘?跪这里做什么?思春喊你进去一同服侍我那兄弟,他要是舒服了,千金万银不过是区区小费。”谢昀也不碰她,往旁闪了闪让那思夏进去,左芪伸长胳膊也拽不着,被门槛绊倒,就匍匐在谢昀脚边,忽然怒骂道:“爷在草原也是大名鼎鼎!不过是几个轻贱的女人胆敢诓弄小爷!什么三思四思,我左爷不稀罕!”

    “那你稀罕什么?”

    “那你稀罕什么!”

    谢昀问句一出,忽然发觉有个谁跟自己说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是问句,另个人似乎是咬牙切齿的恨意,他眼一抬,就见武知蹊站在门外,面色铁青,倘若手中有一把斧头,左芪已经被分尸八块了。

    “你可真是要脸!你是哪个的爷?”武知蹊想上手,看了看他光秃秃的膀子,又不想碰,倒是将手一伸,毫不客气的将谢昀推开,然后蹲下去,将左芪的头发一把揪起来,逼问:“寻你一日!你竟混进这里头来了!还敢道自己是草原的人?”

    武知蹊的脸,顶过几盆醒酒汤,左芪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有些无措的四处望望,抱着臂弯,朝她讨好的笑笑,喊道:“三师姐……”

    “别叫我!”

    “哟!”谢昀立在一边,忽然笑起来,对知蹊招招手:“原是翠翠的师弟?吞鬼山的弟子?”

    故意踩她尾巴似的,谢昀偏将她师门给报了出来,武知蹊气急了就要朝他走去,又看谢昀忽然让了让,露出一屋子的旖旎,拍掌大呼:“进进进,满屋春色供姑娘欣赏,来,再往前几步,屏风后头还躲着几对!”

    一屋子的惊呼就没停过,有人甚至喊:“昀哥,是姑娘就拉进来!好不好看脱了再说!”

    武知蹊刹那面红耳赤,往后退了出去,张口一句话还没说出来,谢昀就在那儿自觉的点头:“我应当是被下了降头?是是是!”

    此番一搅和,她是真的站不住脚,想骂的也给那人自己说了,只气的要走,身后谢昀再朗声喊:“武姑娘,我许是被下降头了!不然你给我治治?”

    “什么降头?”左芪这才从地上站起来,认真的将谢昀一阵打量,突然发问:“你是谁?何故喊我师姐翠翠?”

    谢昀笑,眉眼挂了悦意:“不较真来说,昨日你都该唤我声姐夫。”

    “可我并未瞧出你下降头了。”左芪盯着他细细测:“什么姐夫不姐夫?”

    容不得左芪细想,就见旁来一个女子,扭着腰肢将他脱掉的衣裳递上来给他披着:“小左爷快些穿上,莫得着凉。”

    “虽说女人如衣服,却也不能御寒,穿上吧。”谢昀一手一边门,要关上了,提醒道:“你师姐皮薄又爱恼,瞧着并非正经生气,快追上去理论理论。”

    “我喜欢你的用词!是理论而非道歉!”左芪笑,将那靠上来的女子一把推远,自己穿上衣裳,朝谢昀拱手告别:“女人于我,等同甜酒,甜酿丸,金器摆件,只是喜欢的物什罢了,男子好色并不稀奇也非罪过!今日识公子,好比识伯乐,你当知我!”

    “哪个男子大都不会觉得是错,言之伯乐太过。”谢昀合上门,轻轻一笑,补充道:“我喜烈酒。”

第26章:燕骊

    燕骊从对面下来,坐上马车,就停在浮水楼的那条街道上。赶车的奴仆时刻往那座花蝶粉翠的楼里看,直到武知蹊从那门里挤出来,奴仆往后一仰,提醒车内的人:“公子,那姑娘出来了。”

    闻言,马车的小窗里伸出来一只细白的手,撩开帘子,透着一拳小孔,燕骊打量着刚从里面跑出来的武知蹊,她时不时往楼上看,再一会儿,有个少年郎从人群里挤出来,点头哈腰的对她讨好献媚。

    “是这两个吗?年纪可真轻。”奴仆插嘴,跳下车来,替燕骊拨开马车的灰麻帘子。

    “是她,东戎吞鬼山灵印仙门弟子,徐缨的师妹。”他走下马车,从容不迫的理了理衣袖,在武知蹊和左芪路过之前,挡在了她前面。

    燕骊拱手作礼,笑的温雅:“冒昧武三姑娘,在下崇欢殿燕骊。”

    武知蹊险些就同他撞上了,昂首见他穿的一尘不染,墨发半绾,眉眼皆是似风轻柔,身形高瘦,却不像沈扶风那样病态,虽是瞧着文弱,周身漾出来的一阵疏离感,叫人只敢远观。

    崇欢殿内门,唯一异姓的弟子,一手灵符出神入化,被仙门尊为符术谪君,为人儒雅端庄,生的俊美无匹,又被冠以仙门百家公子之首的燕骊,原来就是这个人。

    “燕骊,你就是燕骊?”左芪抢话,口无遮拦:“这么好看的人怎么选了符术?蛊术挺适合你的,往那一站就是个美人蛊!”

    武知蹊一手肘子顶过去,表面上不动声色,咬牙切齿的崩出问句:“问你了吗?武三姑娘是你吗?”

    “没没没。”左芪悻悻地退后一步。

    “燕公子。”

    她倒很周全的还了礼数,觉着燕骊的此人很是亲切,武三姑娘,这个称呼只有在草原的时候,从牧民们口中才能听到,因她在吞鬼山内门弟子中排第三,便得了这样的称呼。

    “久仰吞鬼山威名,姑娘到临城也有些时日,本早该宴邀至师门一聚算是礼,可前些日子老令使辞世,便闭了内门。原该下帖住处,燕某未打听到,也便是方才于对楼有幸瞧见姑娘,如今冒昧来请,不知武三姑娘可否赏面?”

    燕骊的话很客气,若是其他的仙门尚可,她去坐一坐也算给师门系了面,可崇欢殿是万万不能的,不说替宫中贵族办事,覃氏满门仗着百年世家,多金多权,威逼小弱仙门,作风霸道无理,已惹众怒,她要是真上门了,传出去不光是说她武知蹊去,说的是吞鬼山弟子登门做客。

    师姐要是得知,哪怕远在草原,估计也会气的甩出千里簪,将她一下子戳死。

    “谢公子好意,只是我身负任务不得耽搁。”她推辞,越过人就要离开,身后燕骊不急不缓的问道:“赦王府的事情姑娘也插手了,燕某后去的时候,无意得到一块残破的木头,未公布于崇欢殿内门知晓,烦请姑娘帮在下验一验,是否为入阴万丈柳?”

    武知蹊背后一凉,骤然转身:“得到了什么木头?”

    “便是这个。”燕骊从袖口处,当真掏出来一截拇指般短小的木头,颜色同知蹊得到的那跟很相似,气味淡的太多,只一样的沉甸甸。

    “不是不是。”她上手掂量着,仔仔细细的看了两眼,倒是心安下来,镇静地推还给燕骊,摇头道:“我也只在古籍上见过,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神木坚固难摧,断不会碎成这样小块,且赦王府又怎么会有这等东西?我上回去查,也没查出因果来。”

    燕骊面露遗憾,将那木头随手就丢到了街角去:“原以为是入阴万丈柳这等神木,还想借着那寻阴之能,去收复件诡器见识一二。”

    武知蹊淡淡的笑着,颇为敷衍,正想着如何能套一套燕骊的话,看看怎样能使用那神木寻阴,在旁听的稀奇不得了的左芪忍不住,先张口问出来了:“什么木头这么厉害?寻阴?怎么寻?难不成可以指路?”

    “我未曾真正见识过。”燕骊想了想,很和善的给他解释:“听老者提起片语,古话谈是将那木头在月色下种在土里,自会生根发芽,枝叶所指方向,便是诡器出世之地。”

    左芪质问:“柳,垂叶,不是一直向下吗?怎么会向月而生,靠谱吗?”

    “这……”燕骊语塞,极不好意思的摇头否认:“只是传闻未得证实,权当个笑话听罢了。”

    “乖乖,不靠谱你也敢说!?”左芪龇牙。

    “这等宝贝罕见稀奇,等得到了再究方法也来得及,燕公子学识渊博,知蹊敬佩。”武知蹊打圆场,忙制止了又要说浑话的左芪,将他往后一拽,袖口撕拉一声破了个大口子,“我这师弟脑袋近来不好,燕公子无需理会。”

    当然敬佩,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古话方法?自己让莲子打听许久都未得动静,这下误打误撞得了个消息,无论真假,等到夜里有了月色,一试便知。

    至于……

    武知蹊悄悄的瞥了一眼错乱的街角,那块很小的被丢掉的神木不知道滚去了哪里,也算可惜。

    她提出要走,燕骊此刻也不好再说什么,目送师姐弟二人入了街身影没进人群里。奴仆上前来,悄声提醒他:“小令使来寻您了。”

    燕骊侧身,见一马车停靠过来,车窗子里探出个脑袋,面庞生的圆润粉嫩,估摸年龄十四五岁,稚气仍浓,笑的人畜无害,颇有些可怜见的喊他:“燕骊哥哥,覃长思说你出来了,我一个人不敢在殿里,我怕他们害我。”

    “长忆现在是崇欢殿的执令使,满门都将唯长忆独尊,他们已经不敢害你了。”燕骊朝她浅浅地笑着,看待一个娃娃一般,略有哄的意味,将那小姑娘说的安了心,笑的更无虑。

    来者覃长忆,是崇欢殿嫡系唯一的后辈,老执令使的孙女。

    奴仆立在燕骊的身后,望着这一幕,感触倒是很深。

    老执令使死去后,内门便有了大纠葛,覃长忆庶系的几位叔伯互相打压排挤,尤其对她这个嫡女,险些被人在夜里用无头鬼给害死,此人笨拙,受了惊吓就只管往外跑,一应祖父亲传的符术都忘了,若非撞到后花园品茶赏月的燕骊,这位大小姐,如今的灵符一脉的执令使,怕已经成了鬼下亡魂咯。

    燕骊又因此搅和进去,明里暗里将庶系几个不安分人摆平了,真算是手把手扶着大小姐承令。

    “如今崇欢殿内,我就信你。”覃长忆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身白裙落了地,长发飘扬,眉眼呆滞无主,瞧着是个富贵人家的娇贵小姐,毫无仙师气场。

    “过几日我便要外出,你需学会一人独挡。”

    “外出?去哪儿?”她惊叫起来:“平儿!你整理信函的时候,有看见过请行书吗?”

    “未写请行书来。”燕骊打断她,将覃长忆扶上马车:“准确来说是我自己要去伏妖收鬼。”

    覃长忆紧张,简直就要哭出来:“换别人去不好吗?让覃长思去,她也很厉害,燕骊哥哥,你离开临城我会很害怕,不如……不如你将我带着!?”

    “崇欢殿怎么办?临城的仙师调度,符术仙门之间的联络,又叫谁去做?”

    “覃长思,她来做,好不好?”

    “执令使是你,不是她。”燕骊仍旧带了丝笑容,解释道:“你留下,她也留下,长思是你庶姐,也是你唯一的姐妹,她不会害你,且你如今已是执令使,若真有人敢对你下手,是为仙门百家所不能容,长忆放心。”

    “你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这个位置就能给你来坐。”

    燕骊忽而片刻恍惚,街市的喧闹一瞬静止,他看到了那片茂密的森林。

    十四年前,他十一岁,在渔村生活的第六个年头。那天傍晚自己正在山背面砍柴,在捕兽洞里救下了一位带着面具的孩子,那孩子自称是灵符仙门崇欢殿的外门弟子,因为面部的胎记,自小戴着面具不会摘下,又不受重视,他不喜捉鬼伏妖,欲意躲在渔村一辈子。

    自己戴着他的面具和衣裳找到了崇欢殿的仙师队伍,他们捉到了躲藏起来的恶鬼预备带走,启程的时候他跟了上去,途中又故意和人发生了冲突,那人逼迫自己拿掉面具,自此崇欢殿的燕骊有了脸。

    真正的燕骊,则永远都以一个孩子的模样,留在渔村的那座山里。

第27章:种木

    明月皎皎,月辉如华,武知蹊正在客栈的后门,拿着匕首悄悄的挖土。

    “来了师姐。”左芪从墙上飞下来,怀抱一个大坛子递给她。

    “怎么是个酒坛子?”匕首对着他的脸,武知蹊想一刀捅过去:“木头就手指细,找这么大搬着不累吗?”

    左芪闪后,嘀嘀咕咕:“就这个还是人家门口搬来的,再小的我也没见着,禁宵呢师姐,临城的卫兵勤快,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乖乖,能找着就不错了!”

    武知蹊不语,用手捧着泥装进酒坛子,最后将那根神木从腰间抽出来,插在正中间,侧了侧身,眉头一皱:“得换地方,这里照不见月光。”

    “那上边呀!”左芪往客栈三层高的楼顶一指。

    她就抱着酒坛子,费了番劲儿飞身上了屋顶,找了个正好的地方安稳的坐着,腿上放着坛子,双手抱紧,仰头看了看月亮,低头瞧了瞧木头,静候发芽。

    “那燕骊是不是骗咱们啊?”左芪走近了些,一脚踩碎了块瓦片,楞的止步不前,看了看她,讪笑:“嘿嘿,看来这些日子我重了不少。”

    武知蹊点头,打发道:“你去睡吧,我一个人看着就好。”

    “那得看多久哇?”

    “一夜总可以了吧。燕骊他没必要骗我们。”她想了想,又说:“况且他今日在街上给我看的那块碎木头,的确是入阴万丈柳,想必也是他此前在赦王府捡到的,他觉得奇怪又不确定,因知晓我在赦王府查探过,所以来问我。”

    “既然如此。”左芪打个哈欠,往后退去:“那辛苦师姐,我醉酒有些发昏,先睡去了。”

    “左芪!”

    “啊?”

    “败坏门风的事情,下不为例。”

    “师姐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左芪折回来,预备跟她好好探讨一番关于男人的心思天下众矣,才转个身的功夫,武知蹊掀起块瓦片就砸了来,他躲不及,肩头重重的挨了一下,看那瓦片落下去,还得伸手去接以免惊动旁人,心里的那些辩词一瞬化了烟,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武知蹊抱着那个比脑袋还大的酒坛子,在月光下的屋顶,又坐了好久,直到屁股发麻,听到敲更的喊是三更天时候,稍微清醒了一些,一阵风掠了来,将遮了一会儿的云层给吹走,显了满月,四周明亮不少。

    她往远了看,东北处的上空,飘着一只白色的风筝,上下轻微的浮动着,被细丝牵引着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夜里放什么风筝呢。”

    虽是这样说,这样寂静的晚上,见着一只风筝,武知蹊心里倒安了许多,至少知道那风筝的下面有一个牵着线的人,不论是谁,他也未眠。

    垂头看一眼怀抱中的酒坛子,立着的细木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了芽,轻薄的叶子从一侧钻出来,歪歪扭扭的还未舒展开,武知蹊欣喜的仰了仰身子,让月色毫无遮挡的照在上面,那叶子就越长越长,等到有一根手指那样长的时候就静止了。

    那根近乎透明的小枝丫,却指向了北方。

    ……

    武知蹊又看到那个白胡子老头了,他就坐在旁边,笑呵呵地喊她名儿:“知蹊儿!”

    “仙翁?您许久没来找我了,有何指教?”武知蹊叫他看怀里酒坛插着的木头,又说:“我原先以为这个就是诡器之一,没想到是个阴件,它如今指的是北边,同您之前所说往南,有……出入。”

    “有吗?有什么出入?”老神仙一指头敲在她的头顶,晃着脑袋道:“老夫上回跟你说,过了过了,你不肯听,还要继续往南做什么?”

    她想了想,上回梦到仙翁的时候,是在临城外的废村了,那个时候就已经过了?

    “若在废村就已经过了,难不成是淮水镇?”武知蹊小心求证。

    “下回指甲别咬了。”老神仙一道烟晃走,“姑娘家的手是第二张脸,你瞅瞅你的是啥?”

    武知蹊猛地抬头,对着空荡荡的四周,惊声发问:“同我指甲又有何干系?仙翁你倒是回答我,第一件诡器,是否就在淮水镇?”

    这下又叫哪个来答她的问题,武知蹊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了,抱着酒坛,在屋顶之上,还能梦出来个老神仙。

    想起她的话,武知蹊低头看了看自个的手,指甲长了一点,十指细长却伤痕颇多,尤其是左手的掌心……还有一个树叶大小的疤痕,那是刻在肉里的印记。

    “第二张脸,废了。”

    武知蹊仰起头,看到东边的那只风筝又飞的高了些,她笑了一下,飞身跃下屋顶,由于脚被坛子压的有些麻,落地时不稳,将酒坛子给摔了,前门掌柜的叫骂声儿就穿了来:“天收的野猫混子又来偷鱼干儿!”

    她忽就有了些做贼的刺激,笑的颇为侥幸,拔了木头就走人。

第28章:鹿溪

    谢昀起身的时候,已是正午,日头正高悬着。

    丙冬守在巴兰阁院子里,等谢昀便披着鲜红的衣袍打开正门走出来的时候,就从那棵辛夷树下跳下来,单膝跪在他面前,禀告道:“殿下,孙大人在正殿等了许久,您要现在去见,还是再……穿戴齐整一些?”

    “哪个孙大人?”

    “朝督司乙部少卿,孙迁。”丙冬跟在他身后,看谢昀边走边系着衣袍的带子,大步流星地走到院中间,将弓拉开,一箭射在墙头的靶子上,正中靶心。

    见谢昀不吭声,丙冬又问:“昨个白日,您进宫禀新王妃丧讯之时,圣上叫您去办件事,您莫不是忘了?”

    “待会儿膳食吃什么?”

    “盛嬷嬷待会儿就着人送来了。”丙冬看他射出去第四箭,急的要转圈儿:“殿下!您不是昨夜醉酒真给忘了吧?”

    忘个木头靶子忘了!

    谢昀只是不愿意去见那孙迁罢了,毕竟皇叔叫他去外城查一桩连环杀人案,同死尸打交道他是很忌讳的,又有什么办法呢,新王妃花家的那个死了,他落了口舌,现在满临城都讲他谢昀克妻,皇叔说这个是罚他,也是叫他长进长进。

    “长进到坟里头咯。”

    “殿下说什么?”丙冬接过来弓架好,跟在他后边走出了巴兰阁的院子。

    “孙迁等多久了?”

    “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就来府上敲门了。”想了想,补充到:“很是勤恳的一位大人,瞧着面黄肌瘦。”

    他深呼吸着,悠哉地走在道上,问丙冬:“沈扶风早上收信了没?”

    “收了收了。”丙冬一敲脑门,险些忘了给他说:“沈先生讲,楚姑娘还是不愿走,且那姑娘递了消息,道是赢王昨日跟您在浮水楼分开后并未离开,回去将那些碰过面的姑娘都买走了。”

    “若是包括那四思,可真是大手笔。”谢昀抖肩,朝丙冬看一眼:“被买走又有什么好运气,大多都被灭了口。”

    他昨个从宫里出来,遇到谢翊,随口喊他喝酒,这位赢王便答应了,还叫了好几个城中的风流公子哥,那浮水楼呢,还是谢翊自己要去的,期间喝了酒,聊了几句话,美人排着队走进屋的时候,便聊不住了,拥拥抱抱各自快活去。

    昨夜出了浮水楼,谢翊还揽着他的肩关怀备至:“昀哥既奉命去行任务,切记小心谨慎呀!等你回来了,弟请吃酒!”

    孙迁在正殿等的快要枯萎了,方见门外一抹亮色逼近,抬眼间,谢昀已经落坐首位,喊他:“孙大人!”

    “朝督司少卿孙迁,拜见赦王殿下。”

    “起来。”谢昀直入主题,指头将桌面板敲的响亮,“谁拨的你跟我去淮水镇?”

    孙迁刚坐下,闻言又站了起来,绷直了身体,回道:“下官受命太卿,张且行张大人。”

    “那他这是明摆着不中意你啊?”谢昀朝门外端着托盘进来的丫鬟招招手,“跑起来,饿慌了该吃人。”

    “额……”孙迁不晓得该接什么话,只小心的说:“淮水镇并不远,今日出发,明日此时就该到了。”

    谢昀喝一口浓稠的粥,抬眼瞥他:“你倒是敢催我?”

    “下官不敢。”

    “敢,怎么不敢。张且行就是看你不顺眼才派你这个差事,要不上回我府里闹鬼,怎么也是你来?”他将碗搁下,左脚搭上右腿的膝盖,双手往椅子扶柄一放:“我可事先说明了,我一不查二不管,去到就是走个过场,至于孙大人你要怎么办是你的事,不必朝我汇报。”

    ……

    翌日傍晚时分,武知蹊和左芪的马,停在了淮水镇的大街上。

    “噢哟,哪个晓得还是这里?”左芪吸了吸鼻子,他夜行着了风寒,抬起袖子就将鼻涕一擦,说道:“师姐你看,咱们不如先寻上回的朱员外?他欠了咱们恩情,管饭管住,是应该的吧?”

    “谁欠你了?他是拿了刀剑架在你脖子上,叫你左芪替他收妖的吗?”武知蹊翻个白眼,下马牵着缰绳,在热闹的街市上走着。

    左芪辩解:“不是我自己说的,是那些个老东西自己讲的!说欠我左爷天大的恩情,若回来,直接找他便是的。”

    “那也不行,你需时刻记着你是吞鬼山的弟子,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师门。我们南下时,阿姐给足了盘缠,不是不够用,你不必总想着占人家便宜。”武知蹊说起来这个,又要絮叨:“师门要竞选神门司,便不能出半点差池,不然阿姐如何统御天下仙门,为之表率?”

    “我懂。”左芪点头:“徐缨师姐承师父大志,势必当上神门司尊,这个是光宗耀祖壮门楣的好事情,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懂个鬼!

    武知蹊再说:“虽说天下的大家仙门,屈指可数,五大执令使谁都不服气谁,灵术益弊之争从无输赢,若竟神门司,还是难上加难。”

    “印、符、蛊、阵、卦。就这五大灵术来说,比起旁的器具无数花样百出,我还是觉得咱们灵印最实在,拳脚功夫出来的最稳妥,赤手空拳来比一比,哪个仙门打得过咱们?”左芪说完,不等武知蹊来反驳,自己倒是先说:“不过仙门非莽夫之群,当然也不能靠打架论排名,嘿嘿。”

    “左仙师!!!”

    路旁忽地惊呼传来,一队官家人马浩荡的压着谁过了街,他们避让开来,左芪皱眉,拉了拉武知蹊的袖子:“师姐,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叫我?”

    “并未。”

    “左仙师!!!救命!救命啊左大爷!”

    武知蹊一愣:“现在有了。”

    “囚车上。”左芪跨上马背,遥遥望了逐渐远去的衙门队伍,眼睛一眯,“就是看不清楚关的是谁?救命喊我干啥?”

    一贩糖葫芦的男人碰了碰他的马头,说道:“你就是左仙师啊?怎么这么年轻?你家大人呢?”

    “你家大人呢?!怎么说话的啊你?”左芪暴脾气,当下吼了回去,“小爷我今个二十!二十!”

    “呵!长得真嫩,瞧着像十二的。”小贩递上一串糖葫芦,“小哥见谅,嘿嘿,请你吃糖串子。”

    “不要不要不要!”

    “那这位姑娘?”那串红红的果子又递到武知蹊面前去,她笑了笑接了过来,塞回去几个铜板,打听道:“您知道,那囚车里关着的是谁吗?”

    “哦是朱员外。”他抱着葫芦杆子,望着走动开来的人群,指着并不远的一座山给武知蹊看:“姑娘见到那座山了没?”

    “那座山怎么了?”

    “里边有座书院,叫什么叫什么——鹿溪书院!对就这名儿,这个书院是朱员外捐铸的,有十来年了,近两个月总出事情,里头的书生都死了大半,刚开始是一个一个死的,昨日倒好,死了六个!都是些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小贩说话的同时,卖了串糖葫芦,喜滋滋的收了几个铜板。

    听的不对劲,左芪追问:“那关朱员外什么事儿?他这个人虽然贪财,但没什么坏心眼吧?要想害人,那干什么捐书院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知蹊问:“那衙门为何抓他?”

    “前几天死的几个书生,好像是在他家新宅出的事儿,这衙门要提审他,也是正常吧……我等小老百姓都不晓得。但他今年估摸着犯太岁,前几个月死了小妾和儿子,家宅闹成个破壳子,如今又遭这样的祸事,倒霉哟。”

    “师姐这,管吗?”左芪弱弱问一句,话道武知蹊还比他小上两岁,风范却压了他八九头。

    她毫不犹豫,将脑袋一摇:“官府衙门自会断案,我信他们清正廉明,不会冤枉好人。况且——”武知蹊脸色放下来,把左芪往巷子里拉,反问道:“你想怎么管?你有什么资格管?这事跟官府搭上边,不是什么妖鬼异事,你有什么本事管?”

    “对啊,既然师姐也觉得官府的案子我们不能插手,朱员外怎么会不知道?他喊我喊的那样笃定和激动,会不会是这书院并不寻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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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河以南介绍:
都道临城有三害:妖邪肆虐,鬼怪阴险,谢狗出街。
又可谓,妖可伏,鬼可灭,谢狗没人收。
昭齐三十八年,这位似乎开始走下坡路,储君被废,府邸闹鬼,再丧正妃,腿骨错位……眼瞧他抛下满府的男宠妃妾,竟拉弓策马追着位草原的夜叉姑娘去了!
众人叹息:“姑娘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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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见过吗?
芍河以南,万寿无疆,那是所有修仙人向往的归宿与乐土。
有个草原马背上的姑娘南下往阴森的富贵地狱里去,有个丈行山川无垠的公子正往城外爬……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皆是苍茫夜色中的一缕幽魂,盲目的游荡在人世间寻找光明,大多都蜷缩着,闭着眼,关了心,然有的人最先将自己燃成一颗微渺的星子,试图照亮这个无可测的深渊,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变成星子,他们期盼着,渴望着,煎熬着,等到天光乍现,然后陨灭,然后不朽。”芍河以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芍河以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芍河以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