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节楔子
暖春三月,桃蕊初绽,坤宁宫的庭院深深,一片旖旎粉色;彩蝶翅膀犹带着寒意,鹅黄嫩柳丝绦随风缱绻。
风,仍是寒的。
骄阳透过稀疏树梢,在屋檐底投下了斑驳疏影,似一场华丽的雕琢布景。一只雀儿惊掠而过,似在阳光波面滑过,掀起了阵阵金色涟漪。
除了鸟雀扑棱着翅膀,再无声息。
几个小宫女站在屋檐之下,敛声屏气。
透过雕花窗棂,隐隐听到里面有碎瓷,定是太后娘娘又摔了药碗。
接着,便是太后娘娘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太医跪地的噗通声。
小宫女们更是害怕,她们是今日新来的。
片刻,银红色毡帘撩起,出来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吩咐小宫女:“去跟成姑姑说一声,再替太后娘娘煎一剂药来……”
一个圆脸的小宫女机灵些,应声道是,立马去了。
太后娘娘已经病了七八个月,咳嗽不止,请遍了天下名医皆是无效。她心情极差。宫女们行差踏错,立马就要受到惩罚。这大半年,坤宁宫的宫女换了一批又一批。
从前来坤宁宫做事是美差,如今人人谈之色变,生怕自己被选中。
这几个小宫女自认倒霉。
坤宁宫内,红木嵌螺钿花鸟罗汉床上,和衣躺着的妇人形容憔悴,因剧烈咳嗽而面皮紫涨。
她紧紧攥住了坐在自己床边身着龙袍的儿子的手:“……把……把这些个庸医都拖出去问罪!哀家…….哀家不要他们治……”
话未说完,又咳嗽起来。
她很痛苦,任何人都能感受到。
皇帝脸上露出深深地哀痛。
底下跪着三名太医,头贴在地上,冷汗从额头沁出。
“母后,再吃一剂药试试?”皇帝哀求着,“若是…….”
“不吃…….不吃!”太后咆哮起来,紧接着又是咳嗽。
皇帝不敢多言,轻轻替母亲拍着后背。
“吃了大半个月,今日好,明日又发,哀家都被这群庸医治坏了!让他们治牲口去,让他们都滚!”咳嗽稍微停歇,太后娘娘就骂起人来。
不管从前多么工于心计、喜怒不形于色的女人,咳嗽了整整八个月,都把太后娘娘的耐性磨得一干二净。
咳嗽是件痛苦的事,饮食不安、夜不能寐。
太后娘娘被折磨的形同枯槁,颧骨高高突了出来,再也不见往日的丰盈雍容。
皇帝感同身受,浓眉紧锁。
为了太后的病,换了多少大夫啊?
可惜,一直不见效。
两个月前被治好了一次,太后高兴极了,让皇帝给那位太医封爵。
只是没过半个月,太后娘娘又复发,咳嗽比以前更加强烈,她整整两日两夜不眠不休,滴水未进。
那位新封的伯爷被削去了爵位,赶出京城。
于是,原本跃跃欲试的太医们,个个推辞学艺不精,不肯医治太后娘娘。
皇帝也派人从民间寻了好几位声名显赫的神医,照样无效。
咳嗽八月啊……
哪怕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原本娇弱的太后?
可是惩罚太医有什么用?他们也是尽了全力的。
“你们都下去吧!”皇帝对几位太医说道。君临天下的皇帝今年刚满二十岁,正是蓬勃年纪,他的声音里却透出几分暮气。
太后的病,把皇帝也折腾得够呛。
几个太医急匆匆起身,给皇帝和太后行礼,退出了坤宁宫。
其中两位太医后背已经湿透了,另外一位腿哆嗦个不停。三人出了坤宁宫,才敢吸气。
三月的天,阴下来的时候,寒意四涌。
春寒料峭,鹅黄淡柳亦瑟瑟。
三位太医拱手作别,各自回家。
其中一名太医叫秦微四,是太医院提点。
他出了宫门,正要上马车,远远看到有人走过来。仔细瞧着,原来是东阁大学士顾延韬,皇帝宠臣之一,年仅四十二岁就入阁,乃是最年轻的阁老,前途无量。
朝中人人奉承他。
秦微四之是太医院提点,小小五品官。看到顾延韬,自然要上去行礼。
“……太后娘娘的病好些了吗?”顾延韬含笑着问秦微四。
太后娘娘病了七八月,旁人可能是隐约听到些风声,作为近臣的顾延韬却是一清二楚。
秦微四叹了口气:“老臣学艺不精,无法替太后娘娘减轻病痛,罪该万死啊!”
“秦提点切莫妄自菲薄,谁不知道您是杏林圣手?”顾延韬安慰他,“世间万事讲缘分。秦提点和太后娘娘没那点医缘罢了。”
秦微四苦笑。
这当朝杏林圣手,再治不好太后娘娘的咳嗽,连命都要丢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各自告辞。
顾延韬听说皇帝在太后床前侍疾,也跟着秦微四出了宫门,打道回府。
回到成国公府,顾延韬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和妻子宁氏商议:“给延陵府写封信,让老爷子回京来看看太后娘娘的病吧?倘若医好了,咱们家的富贵又是一层。”
延陵府又叫常州府,远在江苏。
顾家老爷子顾世飞早年也是太医院提点,因为医治好了先皇的恶疾,被封了成国公。只是后来渐渐被先皇不喜,老爷子自己请辞,带着第三子一家人回了延陵府老家颐养天年。
这一走,已经六年多了。
顾家老爷子的医术平平,运气却好,要不然怎么被封了成国公?
要不是万不得已,顾延韬也不会想起那位对他仕途没什么帮助的父亲。
顾大夫人宁氏不同意:“……老爷子医术如何,咱们做儿女的最是清楚。多少名医都治不好太后娘娘,老爷子又有什么法子?你不是让他回来丢脸?再说,老爷子一生淡泊,上个月延陵那边来人还说,老爷子在教老三的女儿瑾之念书,自娱自乐安享晚年,何必惊扰他?”
顾家老三叫顾延臻,六年前跟着顾家老爷子回了老家。
顾延臻的长女叫顾瑾之。
顾大夫人宁氏什么都好,就是清高,不愿意钻营。
顾延韬心里不屑,也懒得跟宁氏再商量,自己去书房,给在老家服侍父亲的三弟夫妻各写了一封信。
他让人快马送到江苏延陵府去。
一个月之后,正是四月江南娇花竞艳、垂柳摇曳的季节。
顾家三夫人宋氏收到了京城大伯顾延韬写来的信,看了几眼,就了无兴趣搁在一旁。她起身换了新衣裳,带着女儿顾瑾之、儿子顾煊之,去了自己娘家大嫂那边做客。
今日是她娘家大嫂的生辰。
第002节烧心
江苏常州,又称龙城。前世,顾瑾之出生于此。
不过,现在叫延陵府。
延陵府风景如画,龙溪河傍城而过。龙溪河比邻大运河,近通东海、长江、太湖,交通便利,就有了“中吴要辅、八邑名都”的美称。
延陵乃是鱼米之乡,物华天宝。如今天下太平,更是万舸争流、商贾如云,富贵繁荣自必不说。
前世,顾瑾之的父母都是京城望族子弟,而她自己却是生于常州、长于常州的。
当年她父亲从政,下基层历练,乃是常州市副市长,母亲也随着到了常州工作。顾瑾之就在常州出生。她十三岁的时候,做到了常州市委书记的父亲调往京城,她就跟着父母回了京城的家。
后来,顾瑾之偶尔因为工作的关系路过常州,却再也没有机会长住。
她死的时候,总是梦到自己在常州时的小院子。繁茂的栀子花树,端午节前后,雪色娇蕊布满翠绿枝头,满院子馥郁浓香。
她一辈子再也没有闻过那种浓郁的香。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穿越,居然还有能机会回到常州。
不过,此常州,已是延陵,更加古色古香的古代城镇。
她现在,也不再是那个中医世家的大小姐顾瑾之,而是成国公府的七小姐顾瑾之。
和前世相同的是,她的祖上都是医药传家,享有盛名;她的祖父都是济世圣手,而她的父亲叔伯都不愿意继承家业,一个个非要经商或从政。
祖父没有了依托,就将一身的医术传授于自己最疼爱的孙女,跟她前世的爷爷一模一样。
当祖父顾世飞每天交她念入门的医经,顾瑾之没觉得枯燥索然,反而是津津有味,表现得非常勤奋好学。虽然祖父顾世飞教她的东西,早是她烂熟于心的。
她是明白老人的,不想祖父难过。
祖父原本不是想教顾瑾之的。他开始教顾瑾之的时候,顾瑾之已经十岁了,在这个年代,她再过三五年就要出嫁。
祖父是想教顾瑾之的胞弟顾煊之。
顾煊之才五岁,书都读不懂,祖父跟他说内经,他哪里明白祖父在说什么?祖父常常为此气闷,一个人发火。
顾瑾之想到了前世的爷爷,心中不忍。
老人迟暮之年,不过是想自己一生所钻研后继有人。他的儿子们个个觉得他医术平庸,其他孙儿孙女远在京城,只有顾瑾之一家陪着他。
顾瑾之有两个弟弟,一个七岁的庶弟,一个五岁的胞弟。
祖父爱恨分明,他很不喜欢顾瑾之的庶弟顾琇之。
看着祖父颓败失落的模样,顾瑾之就开始故意在祖父面前背诵几句内经上的话。祖父惊讶之余,试探性教顾瑾之一点东西。很快,他就发现顾瑾之记忆力惊人,且领悟能力超强。
他感叹着:顾瑾之乃是天纵奇才,理应成为他的继承人。
从那时候开始,顾瑾之就天天跟着祖父学医。
两年来,她又重新把《内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学了一遍。
顾瑾之的父母一开始反对。他们认为,女孩子读几本女四书五经,再学了女诫和孝经,也就差不多了。以后还有功夫,念些诗词装点门面。针黹女红才是本分。
只是,顾瑾之从前总是恹恹的不爱说话,祖父也是懒懒的不问世事。自从开始学医,顾瑾之有了精神,也偶然露出小女孩子的活泼;祖父精神头也足了,说话声音洪亮有力。
顾瑾之的父母就再也没有干预。
在延陵,规矩没有京城那么严格。
孩子健康,老人健朗,这是最大的福气了。
一晃,已经两年了,顾瑾之把祖父的知识学了个九成熟。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她开了方子吃药。
她就没有必要再掩饰自己前世的本事。
只是,家里人谁有了病,开始露出征兆时就被顾瑾之发现,开了药方。吃过之后,病就痊愈了。
因为防微杜渐的时候治好了,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情况严重,还以为自己原本就是小病,顾瑾之也是小手段。
于是,她得了个半桶水的名头。
没人相信她有医术。
“瑾姐儿,你怎么又发呆?”
四月初三,是顾瑾之的大舅母孙氏寿辰,母亲带着顾瑾之和胞弟顾煊之去贺寿。
华盖浓流苏马车吱呀着前进,母亲顾三夫人替胞弟顾煊之整理衣襟,回头就看到顾瑾之坐着发呆,不由轻轻喊了她一声。
顾瑾之回眸,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而母亲最不喜欢她发呆。每每看到她怔愣,母亲心里就咯噔一下,生怕她是个傻的,就要喊她一句。
“等会儿嘴巴要甜,见人就要叫……”母亲又叮嘱顾瑾之。
顾瑾之是出了名的不爱说话。
她点头,说了句:“我记住了,娘。”打住了母亲的唠叨。
“坐席的时候不要发呆!”母亲还是停不下来,又叮嘱了她。
顾瑾之从前总是恹恹的,坐着谁也不爱搭理,一个人安静想事情,家里的亲戚时常在背后说她脑子不好,有点问题,母亲气的要死。
时间久了,顾瑾之是个傻姑娘,已经是名声在外了,今年十二岁都没人上门求亲。
母亲为此忧心忡忡。
顾瑾之又是淡笑,继续说了句:“知道了。”
真知道还是假知道,顾三夫人无从得知。见顾瑾之一脸顺从,就没有再说她。
车子就到了青果巷。
青果巷是延陵府最有名气的地方之一,住着延陵两大望族:宋氏和姜氏。
其中的宋氏,就是顾瑾之的外家。
延陵宋家,闻名江南,乃是三百年的望族。
宋家历代出了不少名人。
比如顾瑾之的外曾祖父宋铭,是抗倭名将,死在战场上,被文人墨客大肆褒奖,流传至今。
又如顾瑾之的二舅舅宋希,才惊江南的神童,十五岁中了进士,乃是当朝第一人。他在翰林院两年,而后辞了差事回到延陵,整日诗书字画,已有了江南第一才子之称。
他的书画,千金难求。
后世的青史上,都有宋铭和宋希的名字,顾瑾之很是感叹。
原来这就是千古留名。
顾瑾之的外祖父和大舅舅没什么名声。外祖父曾经做过温州刺史,大舅舅如今乃是江苏苏州盐法道,极好的肥差。
宋氏一脉就繁盛至今。
马车直接到了宋府的垂花门前。
顾瑾之三人下了车,二舅母秦氏带着丫鬟仆妇们,亲自迎了出来。
“煊哥儿又长个儿了!”二舅母笑着对母亲说,“我们家俦哥儿比他还大两个月呢,个子不及他一半。”
俦哥儿是二舅母的幼子,学名宋言俦,今年也七岁了。
“小孩子长个儿哪有定论的?”母亲笑着道,“长得晚,将来长得好。您性子太急了…….”
二舅母呵呵笑:“可不是,我恨不能他一下子就长大了…….”
说得大家都笑。
而后二舅母又夸顾瑾之长漂亮了。
顾瑾之喊了声二舅母,就安静跟在母亲身后。
一行人去了大舅母的院子。
今日是大舅母孙氏的寿辰,和往年的热闹不同,今年只请了宋氏族里的妯娌小姑、几家近亲,其他人一概没有,倒也简单。
母亲看着这样,心里微讶,想问怎么回事。
大舅母一向爱铺张的。
月华亭搭了小小戏台,客人齐来之后,就去了月华亭开席。
大舅母有些精神不济。
母亲就问她:“大嫂,您是不是累了?”
大舅母和母亲交情好,就低声和她说:“身上不太好……上个月染了风寒,发热。吃了赵大夫的药,热也退了,风寒也好了。只是,心里一团火似的,总不爽利,吃饭也不好,睡觉也不好……”
母亲往大舅母脸上瞧,果然清减了些,就道:“挨着可不行。再请赵大夫看看?”
赵大夫叫赵道元,从前是个道士,看卦精准,看病更准,是江南数得上名的神医。
“他去了京城。”大舅母颇遗憾,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京里有位贵人病了,专程请了赵大夫。”
母亲微微错愕。
赵道元很孤傲,给人看病讲究缘分。他和顾瑾之的外祖父有点交情,所以大舅母能请他来瞧。
一般贵族请不动他的,除非是大人物。
母亲就缄口不接话。
顿了顿,母亲才说:“那再请其他大夫瞧瞧?”
“请了…….”大舅母道,“延陵的大夫请便了,吃了药仍是不见好,心里就更热了,总馋冰吃。上次吃了碗冰镇莲子羹,睡了晚好觉。可是冰镇的东西,总是阴寒之物,这又不是酷夏,我也不敢多吃…….”
母亲就眉头微蹙。
她不通医理,就一筹莫展了。
“上次你说你的头疼,吃了你家老爷子开的药就好了。能不能请你家老爷子也给我开剂药?”大舅母想起了顾家的老爷子。
那位老爷子听说医术平庸。
可大舅母想着,他既然做过太医院的提点,应该有点本事,至少比延陵那些不知名的大夫强。
延陵有点名气的大夫,大舅母就看遍了。
吃了一个月的药,仍是不见效。
她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啊。
母亲就笑:“……我家老爷子已经五六年都不开方子了。上次我疼得实在厉害,以往的药又不济,生不如死,是瑾姐儿开的方子。她懂什么?事后我想着,应该是老爷子念着我日常孝顺,把方子说给瑾姐儿听的……..”
大舅母就露出几分遗憾来。
说着话儿的功夫,她额头又有汗珠,心里的燥热莫名浮起来。
一燥热,心里直烧,人很难受。
“去端碗冰镇莲子羹来。”大舅母犹豫了一下,吩咐身边的小丫鬟。
熬不住的时候,她就吃冰来镇一镇。
母亲在一旁看着心惊。
她嫁到顾家十几年,耳濡目染知道些医理。体内有热,应该用药疏导,这样用冰来压,只怕病会加重。
可是她只懂这些,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话就没有多说。
晚上回到家,母亲就和父亲顾延臻说起大舅母的病。
顾瑾之和弟弟顾煊之在一旁吃父亲带回来的新鲜桃子。
这个季节,桃子还没有上市,也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淘来的,弟弟吃得开心。顾瑾之不怎么爱桃子的味道,有一口没一口啃着,听父母说话。
“严重不严重?”顾延臻关切问。
“看不出来。”宋氏道,“大嫂原本就丰腴,清减了些,看着还精神。不过,她说心里烧心。这总归不是好事。”
顾瑾之又咬了口桃子,脆脆的,有点酸。
第003节分桃
延陵的四月,花事渐了。※※
顾瑾之和弟弟顾煊之坐在炕上吃桃。她听着父母说大舅妈的病情,渐渐没了兴趣,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她今日看到了大舅母,并不是大病,吃对了药就能好。
锦牖半开,窗下一株樱花树开满了粉色樱花。风起,艳靡浓香徐徐,满地的淡粉碎蕊。
夕照慵懒,反映着悬挂锦帘的金色帘勾,金光熠熠。锦帘就柔软而无声躺在帘勾弯里,无声无息。
余晖着,弟弟那双比秋水更加澄澈的眸子滢动着光泽,很努力啃着桃子,神态像个小宠物。
顾瑾之很喜欢弟弟。
“……大哥说,大嫂想念瑾姐儿和煊哥儿,这定是托词。”母亲的话题从娘家大嫂身上,转移到了顾家大伯顾延韬的书信上,“咱们来延陵六年了,大哥从来不写信,这次为什么要让咱们带着孩子回京去看看?”
父亲摇头。
昨日,他们收到了京城大伯顾延韬写来的书信,让父母带着老人孩子回京去,说家里人甚是想念老爷子和顾瑾之一家人。
母亲先是不信。
大伯顾延韬没那么好心。
“你想不想回去?”母亲见父亲不说话,突然问他。
延陵虽是父亲的祖籍,可是父亲是生长在京城的人,他前几年对延陵的饮食都不适应,这几年才渐渐好些。
京城才是父亲的家乡。
母亲是延陵人,她从小在这里长大。能借着服侍老爷子回到故乡,是最好不过的事。
母亲不想回京。
“后年就是春闱,能回去读书,春闱的时候不用来回奔波,倒也不错。”父亲半晌才说。
他今年三十岁。二十二岁的时候就考中了举人。只是后来这几年,他的学业没有进步,一直无法进学。
后年春闱,父亲定是要参加的。
“你不想回去?”父亲说完,发现母亲沉默着没有接话。
母亲知道了父亲的心思,大伯那封信,让父亲想搬回京城的念头疯长。她刚刚的问话,只是试探他。等确认了之后,母亲就犹豫了。
她当然不想回去。
“没有。”母亲撒谎,“咱们来延陵,是来服侍老爷子的。老爷子不走,咱们是不好走的。我听老爷子的意思,大概是住惯了江南,不愿意回京的…….”
父亲就露出几分无奈。
“娘,咱们要去哪里?”顾煊之突然问。
他一岁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南下,而后一直在延陵,根本不记得京城。
母亲回眸看顾煊之,一脸的溺爱,把他抱到怀里,细细用帕子替他擦手,拭去啃了一手的桃汁。
“京城啊。”母亲笑着哄顾煊之,“煊哥儿,你想去京城吗?”
父亲也含笑望着。
顾煊之有点不知所措,他茫然看着父母,转而问顾瑾之:“七姐,你想回去吗?”
他把母亲给他的问题,抛给了顾瑾之。
顾瑾之在三房是长女,可她有两个伯父,六个堂兄弟姊妹。论了序齿,她排行第七,所以家里叫她七姑娘,两个弟弟叫她七姐。
“不想。”顾瑾之说。
她曾经也在京城呆了六年。从出生到蹒跚学步的那六年,说不上多么枯燥,但肯定没什么有趣的回忆。
回到京城,一家人住在一起,拥挤不说,人来客往事物繁杂,顾瑾之不喜欢。像现在,祖父、父母和弟弟一家人更好,更像后世的家庭结构。
顾瑾之喜欢这样。
父母听到她的回答,都笑起来。跟普通父母一样,顾延臻和宋氏对孩子很宠溺。听到孩子有趣的回答,他们会很高兴。
父亲甚至逗趣着问顾瑾之:“为什么不想?京城可比延陵好玩多了。”
京城的繁华,是延陵无法比拟的。
“那是您。”顾瑾之道,“我又不能出门,好玩的也玩不了!”
父亲一愣。
母亲就哈哈笑起来。
顾煊之也跟着咯咯笑。
父亲禁不住,也笑起来。
满屋子欢愉温馨。
正说笑着,外间丫鬟进来禀说:洪姨娘带着九岁的庶弟顾琇之来请安。
银红毡帘撩起,穿着藕荷色妆花褙子的洪姨娘牵着顾琇之进来,给父亲和母亲分别行了礼。
母亲还抱着煊哥儿,可脸上那份温馨的笑,敛去了大半。
她很不喜欢洪姨娘。
洪姨娘原名叫洪莲,曾经是母亲的陪嫁丫鬟,母亲最信任她。后来身边的丫鬟都放了,单单留了洪莲,准备替她寻个好人家。
可是洪莲爬上了父亲的床。
得知洪莲怀孕,顾瑾之那年两岁。她看到母亲哭、闹,不准父亲靠近她和瑾之,把父亲赶到外院书房去睡,逼着父亲非要要把洪莲卖出去。
父亲都答应了,甚至自己去叫了人牙子来。
大伯母和二伯母见他们两口子胡闹,就联袂来劝。
母亲不松口。
那段日子闹得可凶了。
洪莲被送到了庄子上。
那时候大伯母是想,假如洪莲生了女儿,就把孩子接过来,把洪莲打发了。可是洪莲命好,她生了儿子。
大伯母就不顾母亲的哭闹,把洪莲母子接回来。
母亲也落得个泼辣善妒的恶名,成了那年的笑话。
可是父亲从那之后,看都不敢看洪莲母子一眼,洪莲母子的命就都捏在母亲手里。
再后来,顾瑾之一家人离开了京城。
母亲哪里是败了?
她胜了!
过日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母亲向来不肯委曲求全。
如今的洪姨娘,温顺乖巧,在母亲面前毕恭毕敬。倘若不是那么一闹,何至于如此?
“海棠,再去拿些桃子来给八少爷吃。”母亲淡淡吩咐身边的丫鬟。
顾琇之排行第八。
桃子端了上来,顾煊之也想吃。
顾琇之跟着洪姨娘生活,除了一日三餐,旁的一概没有。什么新鲜时巧,母亲从来不给他们送。
母亲对顾瑾之姐弟很宠溺温和,对洪姨娘母子就苛刻了些。顾瑾之想,她的母亲宋盼儿,绝对不是老好人!
看到桃子,顾琇之也眼馋。
顾瑾之却接了海棠端进来的水晶盘子,不给两位弟弟。
顾煊之撅嘴。
顾琇之往洪姨娘身后躲。
洪姨娘眼底闪过来痛色。
“……桃子涨胃,吃过了会伤食。”顾瑾之先对煊哥儿说,“你已经吃了一个,不能再吃了。”
然后,她又对顾琇之道,“琇哥儿,你昨儿还呕吐,我开给你的药吃了吗?你原本就胃气失和,气逆于上,才吐的。吃了桃子更加不好。你再吃两剂药,吃完了我就叫人把桃子送给你。”
顾延臻就看了眼女儿。
他也知道前日顾琇之呕吐,瑾之开了药方,吃了药就好了。
他还以为瑾之是乱碰的。
不成想,她还真的门清啊。
说得头头是道呢。
顾琇之却犹豫着,带了几分怯意问:“真的只要再吃两剂药?”
瑾之点点头。
顾琇之就露出一个笑容,纯净不带杂质。到底只是个九岁的孩子,纯真还是有的。
“琇哥儿,还不谢谢七小姐?”洪姨娘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瑾之,忙推顾琇之,让他给瑾之道谢。
母亲憎恶洪姨娘母子,从未间断;父亲对洪姨娘原本就没有感情,不过是一夜情缘,又害怕母亲生气,对洪姨娘母子冷漠得似陌生人。
顾煊之才七岁,不懂爱恨。
顾瑾之更是淡漠。
只是,她上次看到顾琇之气色不对,医者本能问洪姨娘,顾琇之是不是呕吐。
洪姨娘听说顾瑾之经常给家里的丫鬟婆子甚至煊哥儿看病,就趁机求瑾之给顾琇之开药方,要接近顾瑾之。
顾瑾之就开了。
顾琇之的呕吐原本也不算大事,很快就治好了。
洪姨娘以此为借口,处处想和瑾之亲近。
就像现在这样。
顾琇之很听洪姨娘的话,对顾瑾之道:“多谢七姐。”
顾瑾之笑笑。
海棠又把桃子端了下去。
母亲就对洪姨娘说:“琇哥儿身子不好,你要多费心照料才是。这几日就不要过来请安。”
洪姨娘恭声道是。
母亲让他们母子出去。
九岁的顾琇之,跟着洪姨娘的日子久了,有点胆小怯懦。
父亲看着,心里不忍,和想母亲说,让母亲把琇哥儿接到身边自己照顾。可想着母亲对洪氏母子的憎恶,话又咽了回去。
他不敢提。
洪氏母子一走,母亲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吃了饭,顾瑾之姐弟俩各自回房。
顾瑾之去了祖父的书房,交今日的功课。她最近不仅仅背诵各种医经,还要读五经、三史、诸子百家。
俗话说:“秀才学行医,快刀切咸齑”。通晓经典,才能握住攻医之钥,否则若将登高而无云梯,欲渡江而无舟楫。
顾瑾之并不觉得累,这些前世都是学过的。
前世爷爷总说:医出于儒,非读书明理,终是庸俗昏昧,不能疏通变化。
很多的药方都是古言,经史子集是顾家学医入门的基本功之一,与内经、难经、金匮要略等等并齐。
所以,这一世的爷爷顾世飞总说她是生而聪颖,天降医者奇才。
仔细想来,也对。
谁拥有两世的记忆,不算奇才呢?
交了功课,顾瑾之才回房歇息。
日子安静过了几天。
到了四月初十,母亲念着大舅母的病,让身边的宋妈妈去瞧瞧。
宋妈妈去了,回来对母亲说:“奴婢瞧着不太好,大舅太太瘦了一大圈,躺着说话就没什么力气。”
母亲讶然。
她就知道,大嫂心里那燥热,用冰来镇迟早会有事。
换了身衣裳,叮嘱顾瑾之和顾煊之的乳娘好好照看顾瑾之姐弟俩,母亲带着宋妈妈,去了大舅母家探病。
第004节仁心
母亲宋盼儿回娘家去看望大舅母,到了将近晚饭的时候才回来。[本文来自]
父亲就问她情况如何。
母亲就叹了口气:“短短不过数日,大嫂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她说,站起来就头晕,只能整日躺着;肚子时时坠痛,有时候半夜醒来,如厕总不干净…….”
“请了大夫瞧?”父亲顾延臻接口。
“延陵的大夫,叫得上名字的都请遍了。昨日还从锡城请了位大夫来,正在家里就诊。大嫂说吃了药,夜里感觉好了些,可早起又旧症复发。”宋盼儿神色黯然,“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就得了这种怪病?”
顾瑾之在一旁听着,眼底闪过不解。
那日生辰宴上,大舅母的病她看过:乃是风寒引起的湿浊偏生,困阻中焦,以至于脾阳受损。
很简单的病,顾瑾之前世看了数十例,一副药就能治好。
可是听母亲话里的意思,大舅母的病不仅没有治好,反而加重了。
定是用错了药。
“娘,我能去看看大舅母吗?”顾瑾之问。
宋盼儿就无奈笑笑:“过几日再去。大舅母生病,你大表兄给苏州写信,大舅舅这几日就要回来。到时候借着看大舅舅,再去瞧大舅母。”
她以为顾瑾之技痒,想去给大舅母看病。
她是不相信顾瑾之有医术的,虽然她偏头疼的毛病让顾瑾之治好了。
“我想明日去,给大舅母看病。”顾瑾之道。
她知道母亲的意思。
可是大舅母的病拖得越久,对身体损害越大。
顾瑾之是医者、
宋盼儿就有了几分为难。
她就是不想顾瑾之去看病。
除了家里的丫鬟婆子,为了巴结顾瑾之,吃她开的药。其他人,谁会让这个乳娃娃开方子呢?
到时候大舅母不让看,顾瑾之脸上怎么过得去?宋盼儿好强,她可不想女儿难堪。
只是,又不能公然驳了女儿的提议,让女儿以为母亲不信任她。
“那好吧。”宋盼儿只得先答应着,想着明儿再指件事推脱,拖到她大哥从苏州回来再说。
到了第二天,宋盼儿又改变了主意。
那么多名医都治不好宋大太太,顾瑾之就算治不好也不丢人。
宋大太太看着是自己外甥女,总不好不让瑾之看吧?宋大太太委屈就委屈点,别委屈了顾瑾之就成,宋盼儿这样想着。
母女俩去了宋家。
宋大太太果然消瘦了一大圈,颧骨突了出来。
宋二太太在这里探病。
宋大太太的三个孩子也站在一旁服侍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十六岁的大表哥宋言昴和十四岁的二表哥宋言昭都在族学里念书,顾瑾之母女刚刚进门,就听到宋大太太对两个儿子说:“今日不是休息,你们都去念书,娘这些有你妹妹和你二婶呢?”
两个孩子不愿意走,都说留下来服侍母亲。
然后,就看到了宋盼儿和顾瑾之进来。
大家一番行礼。
屋子里丫鬟仆妇,再加上这些人,满满当当一屋子。
大舅母又劝两位表兄去念书。
兄弟俩这才告辞。
二表哥宋言昭临走时,想跟顾瑾之说点什么。可看着满屋子人,话又咽了下去。
他的动作,众人都看在眼里。
宋大太太眉头不由轻蹙了一下。
宋盼儿对女儿的亲事很敏感,看到宋大太太蹙眉,她心里一阵怒火。前几年不知道谁说顾瑾之是个傻子,所以延陵望族没人上门提亲,宋盼儿原本就忧心。
宋言昭只比顾瑾之大两岁,宋盼儿也考虑过这个侄儿。
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很适合婚配。所以宋言昭跟顾瑾之亲近,就引起了家里人的注意。
宋大太太轻轻蹙眉,分明就是担心宋言昭真的看上了顾瑾之。
宋盼儿心里就怒了。
她的瑾之比谁差了吗?听说大舅母生病,巴巴来给大舅母看病,多么善良孝顺的孩子,哪里就配不上宋言昭?
宋大太太还蹙眉不悦,她凭什么啊?
宋言昭连个秀才都没中,瑾之可是国公府的小姐!
宋盼儿脸色微落,瞬间又恢复了平常,没人发现她的异样。
顾瑾之也没有看到母亲的异样,上前给大舅母行礼,然后打量了她两眼:病势添了三成。
“瑾姐儿跟着我们家老爷子学医,这两年进益了,半年前就给家里人开方子,老爷子都说可以用。她昨日听说大舅母生病,就想着来给大舅母看看。”宋盼儿温柔笑着,对宋大太太道。
满屋子人都错愕,看着只有十二岁的单薄女孩,心里都在笑宋盼儿狂妄。
还把孩子的话当真了啊。
宋大太太先回神,笑着对瑾之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难得了!既然这样,你给大舅母瞧瞧。”
宋大太太最知道宋盼儿。这个小姑一生争强好胜,今日不让她女儿看,明日她就能寻出一堆事来。
顾瑾之就笑了笑,坐到了宋大太太床前的锦杌上,装模作样号脉。
她早已看出了病因,号脉是给旁人看的。
片刻,顾瑾之就道:“是湿困中焦,大舅母之前染过风寒吧?”
宋大太太点头,心里却在笑。她的病因,她早就告诉过宋盼儿。
定是宋盼儿告诉顾瑾之的。
看着顾瑾之小小年纪卖弄的样子,也挺有趣的。只要不是给她做儿媳妇,宋大太太也蛮喜欢顾瑾之。
“…….风寒添湿,湿为阴邪,伤了脾阳,所以头晕神迨,纳呆便溏。您这是脾阳受损,脾气不畅所致。”顾瑾之总结,“我开副方子,你吃上三剂,病就能根除。”
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满屋子的人都在这样想,连宋盼儿亦是。
就是不知道靠谱不靠谱。
反正这屋子里的人都不通医理。
宋大太太就笑:“那劳烦瑾姐儿开副方子。”
顾瑾之把大舅母的神态收在眼里,无奈叹了口气。
她还是开了方子,虽然她知道,她的大舅母肯定不会吃。
医者救死扶伤,顾瑾之已经问心无愧了。
别人不相信她,她又能如何?
开了方子,又说了几句话,宋盼儿就带着顾瑾之回家。
在马车上,宋盼儿使劲夸顾瑾之:“…….说话的样子,真像个神医,将来做太医院提点去!”
太医院,本朝就没有过女太医,别说太医院的提点了。。
顾瑾之笑。
宋盼儿就骄傲把女儿搂在怀里!
第005节伤感
晚上吃饭的时候,宋盼儿又把今日顾瑾之的表现,活灵活现说给顾延臻听。[本文来自]
“……出口成章,说的大嫂二嫂和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都怔愣了!”宋盼儿神采飞扬,“等大嫂的病好了,我要去讨份大红包做诊资!”
顾延臻就笑。
他不相信顾瑾之能治好宋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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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宋家那边,正如顾瑾之所料,宋大太太根本没有让丫鬟拿着顾瑾之开的方子去抓药。
宋家专门从锡城请来的那位老大夫叫赖庆坤,在锡城小有名气。他昨日才到,虽然没有立刻治好宋大太太,却也让她的病症缓解了一刻。如今,赖庆坤叫还在府上,今日又给宋大太太开方子。
宋大太太仍是吃赖庆坤开的药。
中午的时候,宋大太太肚子不怎么疼了,可是头晕得厉害,说话的功夫就眼前冒金花,她躺着歇了一个时辰才好些。
到了傍晚的时候,肚子坠痛,却无法通便,后缀很重。
宋大太太呻吟着,又叫丫鬟煎了药来吃。
一剂下去,才微微好了些。
宋大太太身边的管事孙妈妈就道:“大太太,不如把今日表小姐开的那副方子拿出去,捡了药来吃?”
宋大太太有气无力笑了笑:“不中用的!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呢?哄哄她玩儿罢了,你还当真…….”
“可奴婢总听姑奶奶说,表小姐成日在家里给人看病,从未失手。”孙妈妈又道。
宋大太太就笑:“这你就不懂了!咱们那位姑奶奶,从小就争上游,她女儿有一成好,她都敢夸十成!再说了,就算家里的丫鬟仆妇被瑾姐儿治坏了,还敢嚷出来不成?定是偷偷另外找大夫吃药,好了就把功劳算在瑾姐儿身上!”
孙妈妈一想,也对。
顾家是宋盼儿当家,宋盼儿又疼女儿。那些丫鬟仆妇让顾瑾之治病,无非就是讨好夫人和小姐。
治好了,自然使劲夸;治坏了,肯定不会说出来。
所以姑奶奶宋盼儿才说,她家瑾姐儿看病从未失手。
孙妈妈就叹了口气。
“我瞧着,那位赖大夫也不济,不如再换一个瞧瞧?”看着宋大太太痛苦的样子,孙妈妈道。
宋大太太何尝不知道?
只是,还上哪里去请大夫呢?
“算了,治病哪里是一日就能好的?再吃几日,等大老爷回来再说吧。”宋大太太轻轻阖了眼帘。
大老爷宋玉在苏州做盐法道,已经接到了妻子病重的书信,这几日在往回赶。
不过片刻,她安睡的模样一变,眉头紧紧蹙起来,肚子又开始坠痛了。
宋家三小姐宋言繁来给母亲请安,问:“娘,您今日好点了没有?”
“……好了些。”宋大太太安慰女儿,忍着肚痛笑道。
自从她生病,宋言繁也跟着担心,人也瘦了一圈,小脸削减了下去。
宋大太太心疼不已。
所以她不准女儿时刻在跟前,只让她晨昏定省的时候来坐坐,免得她跟着忧愁。
“是吃了表妹的药吗?”宋言繁问母亲,“我听表妹说的头头是道,很有学问的样子!”
她言语里有点钦佩。
宋言繁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她身体挺好,就是记忆力不行,学什么都不会。她只比顾瑾之大两个月,至今还没有背会女诫,所以顾瑾之一番说辞让宋言繁羡慕极了。
“吃了。”宋大太太笑着说。
可是肚子更疼起来。
孙妈妈和丫鬟就服侍她如厕,宋言繁也在一旁帮衬。
半柱香的功夫,宋大太太回来,脸色煞白,又是头晕目眩,歪倒在床上。
宋言繁就吓哭了,直喊娘。
宋大太太勉强睁开眼,让人送宋言繁回去。
等宋言繁一走,宋大太太才开始呻|吟。她现在生不如死。
丫鬟们又忙去请了赖庆坤来瞧。
赖庆坤五十来岁,丫鬟们去请的时候,他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的跟着来了。他给宋大太太号脉,慢悠悠说着套话。
还是白天一样的说辞,让宋大太太再吃几副药试试。
宋大太太知道那些药治标不治本。
人难受的时候,就不那么理智,她从枕下拿出顾瑾之白天写的方子给赖庆坤瞧,问他这样的药方能不能吃。
赖庆坤借着烛火,眯起眼睛瞧了,然后微怒:“荒唐嘛!看病岂是小儿儿戏?一副药方才三味药,他当他是华佗在世?苍术、升麻、荷叶?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么简单的方子,是哪个孩子写着玩的吗?
赖庆坤见宋大太太拿给他瞧,顿起怒火:这是怀疑他的本事,故意试探他?
宋大太太却眼眸一黯:果然,顾瑾之是学艺不精的。
她的病,是不是没有指望?
一时间,宋大太太万念俱灰。她不想死,她的长子还没有成亲,女儿又单纯愚笨,没有她,孩子们怎么办?
她疼得厉害,就不顾忌了,当着大夫的面呜呜哭起来。
满屋子丫鬟婆子都劝她。
赖庆坤也不知所措。
哭了片刻,头又晕了起来。宋大太太静养了一会儿,丫鬟就端了药碗进来。
吃了药,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药起效果了,宋大太太居然睡了。虽然睡得不沉稳,却也合眼养神了一会儿。
顾家,宋盼儿问顾瑾之:“你给大舅母的药,吃几日能好?”
“一日吃上三剂的话,一日就能好。”顾瑾之道,“只是不知道大舅母吃了没有。”
宋盼儿也觉得她的大嫂可能不会吃。
她原本还想去看看病好了没有,听顾瑾之这么一说,就了无兴趣了。
隔了两天,宋盼儿又派了婆子问探病,才知道大嫂的病又重了一层。
她心里戚戚然,不由想:大嫂这是不中用了吗?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发紧,从前对大嫂的各种不满也消散了,只担心她那个人。
也不知道是顾瑾之的药没用,还是大嫂根本没吃?
不管是哪种,都不好告诉顾瑾之。
宋盼儿没跟顾瑾之提,怕女儿伤心。
到了四月十五,宋家大老爷宋玉终于从苏州赶了回来,还带了名苏州名医。
宋盼儿听说宋玉回来了,就又想回娘家去。她从小就跟大哥亲。
她还问顾瑾之去不去。
顾瑾之懒懒的,不想去,就说:“近日祖父给了好些功课都没有做完,我就不去了。”
宋盼儿眉头蹙了蹙。
她去年给顾瑾之请了位绣娘,教她针黹女红。可是过了年之后,顾瑾之就推三阻四的,再也没去学过。
绣娘跟宋盼儿抱怨了数次。
“你不是还要跟程师傅学针黹?”宋盼儿道,“最近怎样了?”
“过几日再学吧?”顾瑾之讨好着笑,“最近祖父跟我讲孔子……”
宋盼儿就板起脸:“你又不下场考状元,学那些做什么?当初答应你跟祖父学医,可是有言在先,你要兼学针黹女红。不说跟绣娘一样好,至少也拿得出手。你如今,可有拿得出手的活计?”
顾瑾之就轻抚额头。
宋盼儿气不打一处来,还要说她,宋妈妈进来说,马车已经备好了。
她这才放过了顾瑾之。
顾瑾之回房,原本想温习《金匮要略》。可想起一方手帕从去年冬月动工,现在才绣了朵寒梅,就让丫鬟把她的针线簸箩拿出来。
她安静做着针线,不知不觉到了到了晚饭的时候,母亲该从宋家回来了。
第006节撑腰
宋盼儿下午申初就从宋家回来了。※※
今天四月十五,她需要回来准备晚膳。
今晚老爷子要跟他们一起用膳。
老爷子性格孤僻,到了延陵之后就闭门著书,从来不受家里人的早晚问候,只说每个月初一十五,一起吃顿晚膳,算是全了晚辈们的孝心。
今日又是十五,宋盼儿不得不重视。膳食的材料她都要亲自过目,怕到时候让老爷子不快。
她先问身边的丫鬟,瑾之和煊之今日都在干嘛。
顾煊之在顾家幼学里念书,顾瑾之在房里做针线。
宋盼儿知道自己上午的念叨起了作用,瑾之才肯花点功夫在针黹上,她满意一笑。
晚上吃饭的时候,洪姨娘的儿子顾琇之也来了,坐在末位。
洪姨娘跟仆妇们一样,在一旁安著侍奉。
老爷子顾世飞迟迟才到。他一脸肃然,有了几分不情不愿。顾延臻和宋盼儿给他行礼,然后孩子们分别行礼。
请了老爷子上座之后,大家分了主次坐下。
灯影婆娑,老爷子严肃的脸融在烛光里,居然有了几分柔和。
他先问顾延臻的功课,把三十岁的儿子当小孩一样。
顾延臻毕恭毕敬答了。
老爷子又问宋盼儿家里的情况。
宋盼儿也一一说了。
然后就问了问顾煊之和顾琇之兄弟俩最近念什么书。
在延陵城,顾氏虽然不及宋氏和姜氏显赫,也是大族。族里有族学和幼学。孩子们十岁之前都在幼学里念书,接受启蒙。
虽然老爷子和现在的族长已经是出了五服的兄弟,没什么亲情。可族长见老爷子是国公爷,就对他奉承巴结,特意请顾瑾之姐弟去顾家族学里念书,以图增进感情。
顾瑾之也念了两年,满了十岁才不读的。
顾煊之和顾琇之都没有满十岁,他们还在幼学里。
兄弟俩都怕祖父,被问到,两人回答得都有些结结巴巴的。
老爷子脸上就露出几分烦厌来!
“琇哥儿的字写得越发进益了。”等到祖父问顾琇之的时候,他天性胆怯,更是说不出话来。祖父的浓眉拧成一团,想要发火的样子,顾瑾之就在一旁帮忙答了。
顾琇之从开始描红起,字迹就俊逸隽秀,很不同寻常。
老爷子却没什么兴趣,淡淡说了句:“以后勤练习,莫要骄傲自满。”
顾琇之低声道是。
洪姨娘就多看了顾瑾之两眼,目光一顿,隐约思量着什么。
宋盼儿就瞥了眼女儿。虽然她知道女儿出声帮腔,只是不想老爷子生气,并不是为了庶弟。可帮的对象是顾琇之,她就隐隐不快。
瑾之平日里不言不语,可对人却厚道,该不会着了洪莲的道儿,同情起他们母子来吧?
宋盼儿又看了好几眼顾瑾之。
顾瑾之明白母亲的意思,唇角就暗噙了一分苦笑。
一通照例问话之后,饭桌上安静无声,唯有象牙著轻碰瓷碟的轻微声响。每个月初一十五的晚膳,都叫人消化不良。
吃了饭,丫鬟端了茶漱口,然后上了吃的茶。
老爷子用茶盖轻轻拨动着浮叶,缓缓饮了一口,问宋盼儿:“听说宋大太太得了顽疾?”宋盼儿的孝顺是真心实意的,老爷子虽然淡薄严肃,却很喜欢这个儿媳妇。
宋盼儿则微讶。然后想到了跟老爷子念书的顾瑾之,定是顾瑾之告诉老爷子的,就忙点头:“是,已经病了快一个月,吃药怎么都不见效…….”
她本想说让老爷子去瞧瞧。
可想着大哥大嫂没有来请,老爷子这等身份,难道让他舔着脸上门?宋盼儿话到嘴边,就咽了下去。
老爷子点点头,却没了谈下去的兴趣。
宋盼儿以为自己的话没有说到点子上,又笑着道:“瑾姐儿还给我大嫂开了个方子…….只是我大嫂以为瑾姐儿年幼,看病吃药关乎性命,就没敢用。瑾姐儿倒是见识不俗,都是爹爹教导得好…….”
果然,老爷子眉眼就有了点松动,隐约看见一闪而过的笑意,望向顾瑾之。
“大舅母是亲人。”顾瑾之道,“我知她病的根源,见她吃药不见效,备受折磨,总不能不救,就上门给她开了一剂药。可惜她不愿意信我…….我开的方子,吃上三剂,病肯定能好的!”
她说得很肯定,言语里透出来的自信,让老爷子都一愣。
顾延臻就轻咳。他觉得顾瑾之太过于狂妄。
哪怕是想赵道元那样的名医,都不敢把话说的那么满,瑾姐儿还只是个初学者呢,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老爷子不理会顾延臻的暗示,对顾瑾之道:“跟我说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顾瑾之就把大舅母的病情,仔细说给老爷子听。
老爷子微微沉思了一下,道:“怎见得是湿热证?”
宋大太太还有很多证况,并不符合湿热症候,所以大部分的大夫看走了眼。
可老爷子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压抑的喜悦,顾瑾之就知道,老爷子是明白的,他在考自己而已。
“一病之起,必有病因;症形虽多,必有重心。”顾瑾之道,“大舅母的病,起于一次风寒,导致湿邪侵脾。脾胃乃是中州之土,生化之源。脾阳受损,定会导致脾气不畅,身子各处就跟着起了问题。健脾燥热,轻清升阳,才是治病只根本!”
老爷子目光渐渐亮起来。
顾瑾之说得花团锦簇,没有三四十年的从医经验,都不至于如此火眼金睛。而自己,只是教了她入门。
这个孙女,真是天生奇才!
老爷子心里敞亮,比当年自己封爵都要高兴。
只是他没有见过宋大太太,不知道顾瑾之所言是否与宋大太太的病情属实,定要亲眼见见。
“你派个人去跟宋家说一声,明日我看看宋大太太去。”老爷子听完顾瑾之的话,没有评价,反而转脸对宋盼儿说。
要是顾瑾之看对了,他就要替孙女的医术正名,还给孩子一个公道:凭什么不吃顾瑾之开的药?这不是让孩子没了信心?入行之初,最忌讳这样。
要是顾瑾之看错了,他也能趁机教她说话留三分余地,别这样狂妄将话说满,否则以后定有苦头。
宋盼儿和顾延臻却大惊。
老爷子从离开京城,再也没有开过方子。
像这样不求而就诊,老爷子一生都没有过。
宋盼儿回神,欣喜不已,连夜叫了小厮去青果巷,把这件事告诉她大哥,让大哥好好准备,明日隆重接待下老爷子。
第007节激将
十五夜,碧穹纯净如洗,独悬一轮晶莹满月。
清辉洒满了窗牖。
暮春时节,百艳凋零,唯有荼蘼晚来盛绽。秾艳靡丽的荼蘼,送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青果巷临近运河,起了更巷子静谧,就能听到远远的艄梆声。
宋府的外书房,三个男人说话。
其中一个长髯飘飘,一袭青灰色直裰,透出几分仙风道骨。他叫张渊,是苏州声斐杏林的人物。因为和宋家大老爷宋玉交好,所以受了宋玉之邀,来延陵给宋大太太瞧病。
此刻,他不染世俗的脸上,有了几分不快。
“……既然顾世飞要来给尊夫人诊断,老朽就不用献丑,明日就起身回苏州了!”张渊道。
他方才看过宋大太太,正在外书房和宋玉、宋家二老爷宋希商讨宋大太太的病情,酌情开方子。
结果,顾家的小厮跑来说,顾家老爷子明日要来给宋大太太看病。
张渊不是普通大夫!
他在偌大的苏州,都人人被尊一声“神医”!
他能来给宋大太太看病,那是敬重宋玉的。
结果,居然还有旁人要来!
这是对张渊极大的不敬!
张渊是不能忍的,否则传回苏州,他就等于自降身份。像神医这种身份,玄乎其玄,最在乎口碑。
他一来,宋家就把赖庆坤打发走了。赖庆坤在锡城的杏林也算个人物的。可是张渊来了,他就必须走,这是规矩。
这才是对神医的态度!
除非你比他张渊还要厉害!
“您消消气。”宋玉笑着道,“您一路和我随行,也知道我的秉性。我断乎没有令托他人去请顾老爷子的道理。只是,不知道谁弄错了…….”
“顾老爷子我知道,当年的太医院提点,定是医术高超的。有他给尊夫人看病,尊夫人定会药到病除,我就不搀和了!”张渊面上不露盛怒,只是神色不悦,讥讽说道。
宋玉面露难色。
顾世飞是胞妹宋盼儿的公公。胞妹和妹夫都孝顺,从来不敢忤逆老爷子。听说那位老爷子性格怪癖,医术却平常,已经五六年不开方子的。
不知道为何他会想来给宋大太太看病。
宋玉此刻很为难。
二老爷宋希在一旁看着,笑道:“莫不是顾老爷子听说张神医来了,所以过来切磋切磋?我大嫂的病,已经拖了一个月,延陵都知道。倘若治好了,也是一番美名呢!”
他的意思是说,宋大太太生病已经人尽皆知,顾家老爷子想要来显摆显摆。顾老爷子可能是看不惯张渊声名显赫,想来挫挫张渊的锐气!
同行是冤家嘛。
宋大太太的病,的确已经传遍了延陵。
大家都在等,看谁能治好她。
这倘若治好,以后在延陵,那就是和赵道元齐名的神医啊!
顾家老爷子难道是想赶这个风头?
张渊被宋二老爷的话说得心头一动。
若果真如宋二老爷所料,张渊就应该留下来。他也听说过顾世飞,因为医术不行,被皇帝赶出了京城。
否则,他好好的成国公不做,跑到延陵这偏远地方来做什么?
延陵的顾氏,跟顾老爷子的关系可远着呢。
顾老爷子那一脉的兄弟,都在京城。
到了延陵之后,顾老爷子闭门不肯就诊,所以江南的杏林界都猜测,那位老爷子医术不好。他也不开方子,没法子辩驳,这话就渐渐传开了。
都说,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难道这位老爷子看不起江南其他的大夫,所以不愿意显露,单单等着将张渊的军?
张渊是苏州第一神医嘛,这才够分量啊!
这让张渊有点兴奋了!
他也想看自己狠狠打败虚有太医之名的顾世飞。
到时候,肯定又为自己的声望添了一筹!
“顾老爷子曾经做过太医,跟我这种赤脚大夫不可同日而语。既然老爷子有切磋之意,倘若我不奉陪,岂不是不敬老前辈?”张渊轻轻捋着自己的美髯,慢悠悠说着。
宋玉就大大松了口气。
他真怕两头得罪。
还是弟弟聪明,一句话就让张渊消了气,反而主动留下来。
宋玉就看了宋希一眼。
宋希则挑眉笑。
“尊夫人的病,不能再耽搁。我现在写了方子,大老爷叫人去抓药,吃下去,兴许尊夫人明日的命痛就能轻缓。”张渊又道。
宋玉忙道:“有劳张神医!”
张渊这是急着想给宋大太太医好。让明日顾世飞来了,先给顾世飞一个下马威。
他很快就写好了方子。
宋玉喊了身边的小厮,让赶紧去抓药,熬了让大太太喝下去。
宋玉心里暗喜:假如张渊真的和顾世飞耗上了,那么他应该会拼尽全力救治大太太的。
刚刚还在怪宋盼儿多事,此刻宋玉很是感激宋盼儿,对顾世飞也没了怨气,反而希望他快点来。
写了方子,宋玉就让人送张渊去客房休息。
书房里只剩下他和弟弟宋希。
“多谢了!”宋玉对弟弟宋希道。
宋希就笑:“谢什么?”
“要不是你那句话,张渊哪怕留下来,也会心存怨气,不肯好好医治你大嫂。”宋玉道,“你的一招激将法,让张渊定会使劲本事,我自然要谢谢你!”
宋希哈哈笑起来:“大哥,你觉得是好事?倘若那位张神医被顾老爷子打了脸,将来你在苏州是不是得罪了人?”
宋玉微讶。
“那位老爷子没什么医术的。”宋玉道。
“半桶水才叮叮当当,满桶的水从来不响。”宋希道,“顾老爷子整整六年不曾出世,倘若没有真才实学,怎能沉得住气?”
宋玉不以为然:“也许真的没本事呢?”
“我在翰林院两年,好几次请老爷子看病,他有没有本事,可不是用嘴巴说的!”宋希笑,“大哥,你难道也以为能做到太医院提点,让还先皇封了国公爷的,靠的是运气?”
宋玉回味着宋希的话,沉默起来。
宋希的话很有见识,宋玉不得不承认他所言不错。
那么,张渊要是输了呢?
张渊在苏州是神医,给苏州达官贵人都看过病,他的人脉远远比宋玉要深得多。宋玉是去年才调往苏州的,他根基尚浅,能请到张渊已是难得。
这要是得罪了他,只怕以后在苏州也会有些掣肘。
毕竟他能救命,而宋玉不能,所以苏州当地的势力更加偏袒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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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节出诊
宋家大老爷宋玉被二老爷宋希的几句话,说得有点犹豫。
万一顾家老爷子平素是深藏不露,一身高超医术,真的把张渊比了下去,张渊定要气急败坏的!
倒不是张渊没度量,只是他是苏州杏林第一人,身份不同寻常。神医的身份,让他败不起的。
可是,顾家老爷子真的医术了得吗?
怎么说起来他,杏林界的好手们都是隐约透出几分讥嘲?
是嫉妒他医术平常还能做到太医院提点?
要是让人去拒绝顾家,那是对顾家老爷子的侮辱!顾老爷子是宋玉的亲家,就是长辈,单单这一条,宋玉也不好如此。
宋家也是诗书传家,做不出那么狂妄无理的事。
宋玉就唯盼世间流言是真的。
第二天,宋玉亲自上门,迎接顾老爷子,给老爷子很大面子。
他先到妹妹的院子,问妹妹到底老爷子去看病是什么意思。
宋盼儿笑容里带了歉意:“都是我不好!瑾姐儿跟着老爷子学医,小有所成。听说大舅母生病,她是本着孝顺去看病。小孩子开的方子,大嫂怎敢吃?她又不是小病。她病了那么久,身子虚,不敢乱试药的,我也能明白大嫂。昨晚闲话的时候,我告诉了老爷子,老爷子当即就要去给大嫂瞧瞧,估计是想着替瑾姐儿鸣不平。老小孩嘛…….”
宋玉啼笑皆非。
感情他愁结了一夜,原来在顾老爷子这里,是哄小孩玩罢了。
宋玉摇头笑:“既然是这样,就请老爷子去府上坐坐吧。”
顾延臻挺不好意思的,问宋玉:“没给您添麻烦吧?”
“什么话,我求之不得呢!”宋玉笑,“倘若是平日,我们请都请不动!老爷子是给皇上、太后看病的太医,统领着太医院,能纡尊降贵去看你大嫂,我们感激都来不及。”
话说得冠冕堂皇。
顾延臻笑笑。
宋玉在外做官,说话自然场面又漂亮。
顾延臻也不曾当真。
丫鬟们已经去请顾瑾之和顾煊之姐弟,前来给舅舅问安。几个人说着话儿,顾煊之就跑来了,欣喜大声喊:“大舅!”
宋玉一把抱起扑过来的孩子,大笑:“好小子,小半年不见,你又长个儿了!”
舅甥俩很亲热。
顾延臻在一旁轻咳,示意顾煊之下来。已经七岁了,别像个小孩子那样行为轻浮。
男孩子举止要沉稳。
顾煊之听到了父亲的轻咳,神色里多了几分忌惮,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玉就笑着,将外甥放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知道顾家乃是簪缨望族,规矩大。虽然孩子们现在住在延陵府,可他们迟早还是要回京的。
他也不能坏了顾延臻的家教。
“大舅,您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了?”顾煊之扬着脸,问宋玉。
宋玉又是笑,摸着他的脑袋说:“带了很多!等会儿煊哥儿跟我去拿?”
其实这次回来没带礼物。接到长子的书信,知道妻子病重,他就匆匆忙忙赶回来的。
只是往常他回家,总会给孩子们带当地的玩物或者吃食。
顾煊之年纪小,不知道这次情况与以往不同,就问了。
宋玉又不好扫了孩子的兴,想着过年的时候带回来的苏州特产还有没分出去的,都堆在库房,回头给顾煊之找一件。
宋盼儿却故作严肃,对顾煊之道:“你不能去大舅舅家。今日又不是休息,你还要念书去!等学里休假的时候,娘再带你去。”
顾煊之就瘪嘴,很可怜望着母亲。
宋盼儿不为所动。
顾瑾之稍后也到了。
她喊了大舅舅。过年的时候才见过,宋玉这小半年变化不大。
宋玉也说了句瑾姐儿长高了之类的话。
宋盼儿见顾煊之不想去念书,非要去大舅舅家,就喊了他的乳娘来,让把他送回房,打发他去幼学。
顾煊之不情不愿的,嘟起小嘴巴,跟着乳娘去了。
宋盼儿看了眼自鸣钟,估摸着老爷子应该起床了,一行人去了老爷子的院子。
顾瑾之一家人现在住的宅子,位于马原巷,也是年代久远的老巷子,是当年曾祖父叫人治下的产业。
顾氏族人大部分住在马原巷。
顾瑾之家的宅子在巷尾,占地面积大。
从父母住的院子到祖父住的,至少要走两盏茶的功夫。
这也是顾瑾之喜欢延陵府的原因。
住的地方大,清净!在京城成国公府,面积小,顾瑾之父母住的静园,紧挨着二伯一家人,一点动静都能被人知道,很不方便。
顾老爷子已经穿戴整齐,等着出发。
看到宋玉亲自来请,顾老爷子微微颔首,表示很满意。
顾老爷子拿出了一个紫檀木雕花的行医箱子,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从前顾老爷子总是随身带着。
自从到了延陵,顾延臻就再也没看到过这个医箱,一时间有点感触。他亲自上前,要帮老爷子拎着。
顾老爷子却道:“你不要动!”然后对顾瑾之说,“瑾姐儿,你拎着!”
宋玉看了顾老爷子一眼。
大夫外出就诊,徒弟拎着行医箱。宋玉也听说了顾瑾之跟着顾老爷子学医,他一直以为顾老爷子是开玩笑的,打发日子来着。
再看顾老爷子不让儿子提行医箱,单单要孙女来拎,足见老爷子当真了。
真把顾瑾之当成了亲传弟子!
可顾瑾之是女孩子,她将来要嫁人的!
宋玉又看了眼胞妹宋盼儿。
宋盼儿不明所以。
宋玉心里就有些急:女孩子德言工容才是本分,顾家这是要干嘛?顾瑾之原本性格就怪,谁都不爱搭理,已经是傻姑娘的名声在外。再这样离经叛道的,瑾之还怎么嫁人?
偏偏顾瑾之的父母和祖父都不以为意。
宋玉心念转动,又不好当面说出来,只想等妻子的病好了,让妻子找宋盼儿谈谈。于是他不动声色,请了顾老爷子往家里去。
老爷子的行医箱很重,顾瑾之拎得有点吃力。
宋盼儿不忍,几次想上前帮忙。
可看着老爷子肃然的一张脸,又没敢。
马原巷离青果巷大约两刻钟。
他们一家人到的时候,张渊正在给宋大太太号脉。
看到众人进来,张渊起身。
宋玉把张渊介绍给顾家众人,又把顾氏众人介绍给张渊。
张渊给顾老爷子作揖:“顾老,久仰您的大名!”
老爷子看了眼张渊,微微颔首,态度很冷淡。
张渊顿时尴尬起来,心里暗骂老东西,给你体面你还真装起来了!我好歹是闻名江南的人物,你别说你没听说过我!
他心里就对顾老爷子有了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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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节药到
宋大太太比上次顾瑾之来瞧时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皮包骨头,一双原本就明亮的大眼睛更加空洞无神,眼角泛青。(百度搜)
宋盼儿想起宋大太太往常的好处来,心里发酸,眼睛就起了雾气。
宋玉看着也难受。
宋大太太和从前判若两人。
昨晚吃了张渊开的药,宋大太太头轻了不少,没有往常那么重,眼睛也不花了,看着精神比往日好了些。
可病症并未太减轻。
看到了顾老爷子,她有气无力喊了声亲家老爷。
顾老爷子微微点头。
宋玉忙叫人给他们搬了椅子来坐,又吩咐上茶。
顾老爷子摆手,道:“还是先看病吧。”然后转头,不带情绪看了眼张渊,“张大夫诊断过了吗?不知老夫可能看看?”
张渊心里一阵好气:很久没听人叫他张大夫了。他被叫神医已经好些年头了,名头在外。
这个倚老卖老的!
“顾老请!”张渊面上不露情绪,笑容依旧温和,心里却在冷笑。这种疑难杂症,张渊曾经看好过一例。
顾老爷子也未必有手段。
到时候看看这个老东西怎么出丑,让他现在端架子!张渊狠狠的想。
这样想着,心里的怒火倒减轻一半。
顾老爷子就坐下来,专心给宋大太太号脉。
片刻,他收回了手,对宋大太太道:“不是什么大病,几副药就能好,大舅太太安心。”
宋大太太眼底就露出了求生本能的狂喜,连声说:“多谢亲家老爷费心!”
顾老爷子颔首。
“咱们外头说话?”顾老爷子起身,对宋玉和张渊说道。
宋玉说好,亲自替顾老爷子和张渊打起了毡帘,顾瑾之紧随其后,四人去了外面的次间。
宋盼儿和顾延臻留下来陪着宋大太太。
西次间坐定之后,丫鬟上了茶。
顾瑾之坐在祖父的下首。
张渊就往她脸上看了几次,心中讶然:既然是外甥女,不跟着母亲在内室,反而在顾老爷子身边服侍?这是什么规矩呢?
顾瑾之也看他。
两人目光一撞,张渊就淡笑着挪开了眼,心想这姑娘不过十来岁,倒不怕事。
“顾老,晚辈今日讨教了。不知宋大太太病症如何,请顾老点拨迷津,晚辈领教。”张渊说得很恭敬,却不由自主摸了摸常常的美髯。
这是他得意时的下意识动作。
顾老爷子却道:“我好几年不号脉了。凡事先来后到,我断乎没有越过张大夫的道理。还是张大夫先说吧。”
显本事的时候,假如顾老爷子先说了,还有张渊什么事!
明明是他先来的。
这点上,这位老爷子倒厚道。只是厚道有什么用,得有真本事。张渊又在心里冷笑了一把,开口道:“以晚辈愚见,大太太这是阳明实热之证。”
阳明是指经脉。
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他的意思是说,宋大太太的病,乃是肠胃出了问题。
以往的大夫也大部分是这样来治宋大太太的。
“…….病邪在表,宜以汗解之。麻黄峻汗,窃以为妥。”张渊笑着说,“不知顾老可有他见?”
“不见得是太阳阳明证吧?”顾老爷子语气仍是不变,带着几分冷漠,“我倒以为,是因一个多月前大太太的风寒,,湿邪侵体,湿困中焦,导致脾阳受损,脾气不畅所致。”
张渊差点笑出声来。
看顾老爷子那一脸的淡然,还以为自己说得多么精辟呢吧?
宋大太太头疼、大便不通,怎么说得上脾气不畅所致?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怪不得顾老爷子在太医院混不下去了!
“…….顾老,您这个,可有根据的?”张渊忍着笑,神态却再也不见恭谦。
他平素也不是狂妄之人,只是刚刚对顾老爷子的态度极度不满。如今顾老爷子又见识浅薄,他就不再客气了。
这样的人,居然做到了太医院提点,他是多好的运气啊!
顾老爷子却不想和他说话,转脸对宋玉道:“上次瑾姐儿开的方子,不知可丢了?倘若没丢,吃上三剂,保管一日起效。”
宋玉陪着笑脸。
顾老爷子哪里是来看病的,分明就是来替顾瑾之讨公道的!
胞妹说老小孩,果然是老了就像小孩啊。宋玉难道跟顾氏这一老一小两个孩子计较?他笑着,道了是,态度有点敷衍。
张渊则惊讶看了眼顾瑾之。
顾老爷子说“姐儿”,无疑就是这个女孩子了!
看着她小小的,梳了双髻,满十岁没有啊?
顾老爷子这几年是脑子坏了吧?
张渊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老爷子丝毫不以为忤,好像没听到一样,依旧没有看张渊。陌生人,引不起老爷子半点兴趣,他带着顾瑾之先告辞了。
听闻老爷子要走,顾延臻夫妻俩也忙出来。
宋玉亲自送到垂花门,回来才对张渊道:“真是对不住啊张神医!老人年纪大了,做晚辈的只能顺着他的心意…….”
张渊心里的一口气全部出来了,哈哈大笑:“老朽明白的!”
他五十多岁,在宋玉面前可以称老。
宋玉又派人拿了张渊的方子去拿药,煎了让宋大太太喝下去。
当天,宋大太太觉得头轻了不少,人也好受了些,心里高兴,就直夸张渊真是神医。
张渊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这样的夸奖太多了,天天听,他没什么感觉。
只是想起顾家老爷子说什么脾阳受损,他就觉得好笑,想着回苏州定要说给同行们听听。
那样的人,居然是做过太医院提点的!
可是到了第二天下午,宋大太太的头又疼了起来。
吃了药也不管用,肚子坠痛,却便不出来。
张渊心里一寒:难道自己看错了,还是用药剂量小了?
他可不允许自己的招牌砸在延陵府!
他又重新加大了剂量,让宋大太太服下去。
结果到了半夜,宋大太太的病症增强了,腹痛如绞,一阵一阵的,这是以往没有的!
宋大太太疼得受不了,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张渊是庸医。张渊再来号脉,她劈头盖脸数落,不给他瞧。
张渊这些年,哪里受过这种待遇,脸都铁青了!
宋玉看着妻子难受,也顾不上照顾张渊的情绪,心疼拉着妻子的手,束手无策。
妻子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让宋玉这个七尺男儿落下泪来。
二老爷宋希夫妻听说了大太太病情恶化,两人也半夜来探病。
大太太的确更差了,不知道能不能挨过今晚。
宋玉关心则乱,听着大太太呻吟,没了主意。想着年少结同心,十几年的恩情,一时间万念俱灰,坐在床边抹泪。
二老爷宋希道:“大哥,昨日顾老爷子不是来看过了?他开的方子呢?”
张渊站在一旁,原本就气得脸色铁青,听到宋希这话,忍不住冷哼一声:“根本没有开方子。辩证不明,你这是想害死大太太?”
“那张神医可有法子解我大嫂这时之痛?”宋希也冷脸。
张渊噎住。
他没有。
早知道宋大太太这种难症如此棘手,他就不该来,让自己的名声受损。这要是治不好,也许明日就会传到苏州去。以后,他这个神医也莫做了!
有些病症真的是前所未有,并不是大夫能医治所有的病。
有时候生病也要看造化。有人没有造化,就该别老天爷收去,大夫也拉不回来的。
张渊心里又急又气,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在…….在这里………”宋大太太听到了顾家老爷子,知道顾老爷子昨日说的方子,就是顾瑾之开得那个。
那方子她一直放在枕边。
她记得昨日顾老爷子说,吃了就能好。
到了如此地步,宋大太太再也顾不得了,拿出来让宋希派人去抓药。
宋希接过来,看了一眼,心里有点犹豫。
药方上字迹看得出稚嫩,写着苍术、升麻、荷叶三味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得药,这真的能解顽疾吗?
可人家开了,总要试试的!
宋希做事向来大胆,当即拿了出去,让管事立马去抓药!
过了半个时辰,宋大太太也疼了半个时辰。
她已经没力气骂张渊了。
张渊就上前,给她针灸,想做最后一搏。
结果,一点用就没有。
宋大太太也不哭了,就那么冷冷的看着他,满目嘲讽。
张渊脸上跟开了颜料铺子似的。
宋玉看张渊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怀疑起来。他的神医名头,到底从何而来啊?
终于,管事抓了药回来。
可是不知道为何,宋玉仍是不放心,把药方给张渊再看一眼:“这方子,您瞧瞧是否稳妥?”
药都抓来了才问他?这分明就没有半点诚意!
张渊气得半死。
无奈,他失手了啊!再大的气,他都只能忍着。
看了眼药方,他心里的暴怒几乎要发泄出来。
“这方子要是管用,老朽明日就赤膊负荆,从这青果巷爬到马原巷顾家,给顾老爷子赔礼道歉去!”张渊狠狠将方子甩回宋玉手里。
宋玉就变得犹豫。
宋大太太拼了最后一口气,大喊:“快去煎药,你们这是要看着我死?快去煎药,不要听这个庸医的话!”
张渊鬓角青筋暴突,用力甩袖,阔步出了内室。
这种粗鲁无知的妇人,给她看病真是自降身份!
宋玉也顾不上追张渊,亲自下去煎药。
过了两刻钟,药煎了来,宋大太太不顾烫嘴,一口气喝了下去。
热流从口腔一直滑到了心里。
宋玉、宋希和二太太秦氏等在一旁,看看药效如何。
宋大太太也知道药效不会那么快,倒也安静等待。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如绞的时不时腹痛,突然没了。
她猛然睁开眼:“我…….我肚子不痛了。”
宋玉等人大惊。
这刚刚喝下去没多久吧?药碗还没冷呢。
“再等等看?”宋玉道。他知道宋大太太的腹痛是一阵一阵的。
宋大太太也点头,心里却感觉有清凉慢慢沁来,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心里幻觉。
她静静合眼,等待着。
宋玉、宋希和秦氏屏息,生怕打扰了她,等在一旁。
又过了一刻钟,没听到宋大太太再说腹痛。
宋玉就惊喜忘了宋希一眼。
宋希也喜。
宋玉准备问宋大太太感觉如何了,却听到了宋大太太微微起伏的鼾声。
她……她睡熟了!
宋玉嘴巴张得老大,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自从生病,宋大太太就没怎么睡过。
他给弟弟和弟媳妇摆手,让他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宋希和秦氏也是兴奋不已。宋大太太这样子,分明就是有好转。吃了药能熟睡,这是好事啊。
宋希夫妻俩就蹑手蹑脚走出了内室。
出了宋大太太的院子,宋二太太秦氏轻声问丈夫:“你说,顾老爷子那方子,是不是真的管用?”
宋希笑:“张渊又是针灸又是开药,大嫂病情加剧。喝了那碗苍术、升麻、荷叶汤,大嫂竟然睡熟了,这要是不管用,还有什么管用?等着吧,明日定有好消息!”
秦氏欣慰舒了口气:“顾老爷子真是妙手回春啊!”
“顾老爷子?”宋希更是笑出声,“那是瑾姐儿上次给大嫂开的方子!”
宋二太太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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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节病除
宋玉寸步不敢离开大太太。※※实在熬不住了,他点头打瞌睡,差点嗑在椅子扶手上。
孙妈妈就让丫鬟就在内室宋大太太床前安了张长榻。
宋玉蜷缩着身子勉强睡了半个时辰。
他猛然又一下子醒了,问同在内室守着的孙妈妈和丫鬟元柏,大太太怎样了。
“还在睡…….”孙妈妈悄声说道,声音里有难以压抑的喜悦。
孙妈妈服侍大太太的,她最是清楚:自从生病以来,大太太就没好好睡过一夜。
像这样长睡,定是病情好转。
宋玉脸上也露出几分期盼。
大太太一觉睡到了上午巳正,她睡足了整整四个多时辰!
睁开眼,宋大太太只觉得压在头顶很久的沉重倏然就没有,她头轻目明。心里大喜,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胃有点空空的。
她突然想吃蟹黄包,就坐了起来。
她一动,把宋玉和孙妈妈以及四个大丫鬟都惊动了。
大家围在床前问她怎样了。
宋大太太笑:“好饿……..”
孙妈妈突然就捂住嘴哭,眼泪簌簌落下来。自从生病,大太太饮食不正,总是孙妈妈劝她,无论如何都要吃饭。
这样主动说饿了,还真真头一次。
病都好了吧?孙妈妈喜极而泣。
几个丫鬟也跟着湿了眼眶。
宋玉眼睛也涩。
看着他们都这样,宋大太太也动容。她道:“快去给我弄点吃得来!我都好了,你们这是作甚?”
“嗳!”孙妈妈欢喜应着,要亲自去厨房熬粥。
宋玉喊住了她。
“先喝点水,不忙吃东西。我去请了亲家老爷来,问问有什么忌口的。你病了这么久,万事小心些才好。”宋玉道。
孙妈妈就站住了脚步。
宋大太太想着生病那段日子整日头晕目眩,痛不欲生的滋味,心里打了个寒战。
“那快去请了亲家老爷!”宋大太太道,然后又道,“你亲自去!”
宋玉衣裳也没换,头发微散,也顾不上梳洗一番,径直出了门。
孙妈妈端了杯温水给宋大太太喝着。
一杯水下肚,又扶了宋大太太躺下。
宋大太太也不逞强,顺势躺了。
孙妈妈反复问她感觉如何。
“头轻了,身子也轻了,心里也不浮躁。”宋大太太笑着道,“我自己病了这么久,最是清楚!瑾姐儿那剂药,是管用的!”
然后她露出几分悔色,“那日瑾姐儿开的方子,你叫我去抓了药来吃,我还说什么哄孩子玩!都是我自作孽,受了这么多罪!等我再好了些,我要亲自去向瑾姐儿道个歉!”
孙妈妈就笑,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笑道:“大太太何必自责?表小姐才十二岁,任谁都猜想,只恐药她都记不全。药难道是乱吃的?谁敢把性命交到那么小的孩子手里?您是大舅母,倘若道歉,表小姐哪里受得起?况且您往常也疼她……..”
宋大太太就缓缓舒了口气:“没白疼她!”
说着话儿,她更加饿了。
孙妈妈就大喜,这绝对是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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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宋玉的马车急匆匆使劲了马原巷,到了顾家门口停下。
他不等房门上的小厮通禀,疾步往妹妹的院子去。
宋盼儿正在对账。
看到大哥头发零散,衣裳起皱,她心里顿时就凉了。
大哥这样不顾仪表出门,难道是大嫂快不行了?
宋盼儿掌心一片冰凉,忙迎了上去。
宋玉喘了口气,这才露出笑容:“你大嫂都好了,正要吃饭呢!我想请老爷子再去看看,情况如何了。”
宋盼儿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她大喜,忙道:“是吃了老爷子开的方子?”
“可不是!”宋玉道,“你大嫂病了那么久,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忌口。她现在饿着,我先问问老爷子,才敢让她用膳。”
宋盼儿就让宋妈妈把账本收起来,自己带着大哥去了老爷子的院子。
老爷子正在教顾瑾之念书。
《孔子》已经学完了,现在在学《孟子》。
顾瑾之念书领悟能力强,学的很快,老爷子教起来很有成就感,心情很好,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柔和。
现在在讲孟子见梁惠王那篇。
看到宋玉和宋盼儿联袂而来,老爷子就知道发生了何事。
宋玉则快步上前行礼,然后把宋大太太已经好了很多,告诉了顾老爷子:“…….冒昧再请您去看看。”
顾老爷子轻轻翻了页案几上的书,声音不温不火:“原是瑾姐儿看的,方子也是她开的。我只是去说了几句瑾姐儿说过的话。只是,我前日看的,说过吃了药就能好,昨日就应该能好,怎么今日才来问?”
宋玉顿时语塞。
既然不相信人家,现在还来请人家?
他平素也善言,此刻却不知那一句说起。
顾瑾之就笑着道:“大舅舅,您不用麻烦的。大舅母从前胃口不济,没怎么吃东西,先吃点米粥等好克化的。按那方子再吃三五剂就好。那原本不是重病,只是杂症,以往的大夫可能看走了眼。不用再劳烦祖父去瞧的。”
宋玉眼睛亮起来。
他又看了眼顾老爷子。
顾老爷子是有心刁难宋玉几句的。可是见孙女年纪小小,就有种平淡宽容,念头就压下了,道:“按瑾姐儿说的办吧!”
宋玉又连连作揖,道了谢,急匆匆回家去。
他甚至连感叹的时间都没有,满脑子都是大太太的病。
宋盼儿心急,想知道大嫂怎样了,也跟着去。
宋大太太饥肠辘辘,又喝了碗熬好的药,等着吃饭。
厨房里已经做了些山药糕和米粥。
见宋玉和宋盼儿进来,宋大太太疑惑:“亲家老爷呢?”
宋玉就把顾瑾之的话说了一遍。
宋大太太再也不敢怀疑顾瑾之。她饿得厉害,让丫鬟去端了米粥来。
吃了两块山药糕,又喝了一碗米粥,才意犹未尽放下筷子。她也不敢多吃,怕积在心里又生病。
吃过之后,她有些疲惫,又睡了一觉。
宋盼儿瞧着她的气色,已经有了几分回转,眼睛看上去有神。那股子生机,肉眼都能看出来。
病大概是真的好了!
宋盼儿就扬了扬眉:要是早吃了瑾姐儿的方子,病早就好了吧?
宋大太太生病时,宋盼儿满心同情,不跟她计较。可是宋大太太眼看着好转了,宋盼儿以前受的气,又回来了。
她定要讨个说法!
她想着,过两天等宋大太太彻底好了,就再来刺她几句,叫她狗眼看人低!
想着这些,宋盼儿高兴的回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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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节发火
宋玉走后,顾世飞看了眼认真背诵《孟子》的顾瑾之。**
“瑾姐儿,你给宋大太太开的方子,写出来我瞧瞧。”顾世飞突然道。
顾瑾之正在背书给老爷子听,突然闻得这话,拿了笔沾墨,把方子写给了老爷子。
老爷子心思深敛。他去瞧过宋大太太,知道顾瑾之对病因没有看错,就不问方子如何。
直到此刻,他才蓦然想知道,顾瑾之到底开了什么方子。
“苍术、升麻、荷叶……”顾瑾之写好之后,交给老爷子,老爷子看着,目光一敛,不由念出声来。
这些药理,老爷子自然是烂熟于心的。
苍术健脾,升麻升举阳气,荷叶亦可治疗脾虚泄泻。
药简单,却是每一味都对症。
老爷子久久没说话。
顾瑾之就道:“这叫清震汤。”
老爷子抬头,眼底有了几分笑意,道:“还有名字?出处在哪里?”
这是清代一本专门记载“杂难病症”的书籍里记载的,从前是民间偏方。虽然不入主流,却非常凑效。
顾瑾之前世从医,遇到过好几起宋大太太那样的病。
别说现在这个时期的大夫,就是后世医学那么发达,以科学为基础的西医都容易当成肠胃受损来治。
顾瑾之饱读医书,四十多年从医过程中,治好了数十起宋大太太一样的病。
而现在这个时期,这味偏方尚未出现。
“没有出处,我自己想的。”顾瑾之道。
老爷子又是长长的沉默。
最终,他深深叹了口气:“用药如用兵,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在多,治病亦然。这样简单的方子,连我都不敢轻易出手。你这孩子啊…….”
语气很复杂。
既欣慰顾瑾之学艺快而精,又感叹这份天赋才惊绝艳!
顾家祖坟是冒青烟了,才让顾氏家学后继有人吗?
老爷子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浊气,放佛要缓缓舒出来。
“您总跟我说,治病,贵在辩证明、用药精。能少用就少用。这也如用兵,乌合之众,虽多何用?”顾瑾之说。
老爷子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很久没有那么开怀。
当天中午就留顾瑾之一起吃饭,祖孙俩说了一下午的医书,谈论青史留名的名医,各抒己见。
顾老爷子甚至有种遇到知己的欣慰感。
他有三个儿子,或没有天赋,或不屑学医。顾家祖上就是靠摇铃串巷起家的,老爷子总担心家学落寞,为此常常抑郁。
直到现在,他的心才放了下来,对儿子们也少了些怨气。他们都不肯学医,老天爷为了补偿顾家,才给了个顾瑾之?
他这个孙女,乃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再给他十个愿意学医的儿子,老爷子也不换!
得徒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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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盼儿从娘家回来,已经是下午末正。
她照例问问身边的丫鬟,顾瑾之今日都做了什么。
得知老爷子留了顾瑾之吃饭,而后又在谈学问,就笑着让宋妈妈再拿出账本来。
心情很好,算账也块,两刻钟就算完了。
阖了账本,看着时辰尚早,宋盼儿道:“再过十几日就是端午节…….看看还有哪些颜色鲜艳的料子,给瑾姐儿和煊哥儿做两套衣裳,躲午的时候穿。”
“躲午”是端午节的习俗。
出了嫁的女人,都要当天中午回娘家躲午,沿袭至今。
宋盼儿每年躲午,都会带着孩子们一起回去。
宋妈妈就笑着吩咐丫鬟们开了箱笼。
宋盼儿挑来挑去,有好几匹过年的时候大哥宋玉从苏州带回来的丝绸,说着进贡进京的那一批,颜色秾丽,纺织精致。
“这个粉橙色的,瑾姐儿穿好看,给她做件褙子。”宋盼儿拿出一匹。
然后又看到了两匹玄色的,想了想说,“留着要生虫了!那老爷子和三爷各做一件直裰。”
最后还剩下一匹大头红的,能给顾煊之做两件直裰:“这个煊哥儿穿好看。”
“夫人自己不做?”宋妈妈就笑,“还有去年从金陵织造府来的,要不要拿出一匹给自己做了?”
宋盼儿眼睛亮亮的,兴致很高:“去拿来我瞧瞧。”
宋妈妈又抬了只箱笼来。
她拿出一匹丁香色的在身边比划,宋妈妈和几个丫鬟都恭维着说好看。
宋盼儿皮肤雪白,穿什么衣裳都好。
顾延臻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看到东次间罗汉床上堆满了布料,就问宋盼儿:“又做衣裳?”府里定例,三月份才做的春装。
“嗯!”宋盼儿甜甜笑,然后把那匹玄色的苏稠往顾延臻身上比划,“这个给你做,好看吧?”
顾延臻就笑,随口说了句好看。
宋盼儿又把其他的都说给他听。
家里人都有,除了洪莲母子。
顾延臻就想起上次洪莲带着顾琇之过来请安,顾琇之袖口破了一块,洪莲绣了朵梅花装饰。
他道:“我就不做了,给琇哥儿做一件吧。”
屋子里气氛顿时一凝。
宋盼儿想都没想,脸就落了下来。
宋妈妈见状,暗暗给丫鬟们使眼色,让她们悄悄退出去。
“不是才给他们做了春衫?”宋盼儿冷声道,“我是给瑾姐儿和煊哥儿端午节出门做衣裳,顺带着给咱们也做几件,又不是定例。琇哥儿端午节又不用出门……”
她这个主母,顾琇之叫她一声母亲,她却从来不当顾琇之是孩子。
每每想起当年洪莲对她的背叛,宋盼儿心里就刺痛一下。
她没给洪莲下拌,那是她的仁慈,还想好吃好喝供着他们母子不成?
没冻着、没饿死就是对他们的恩典。
“前日吃饭的时候,我看到琇哥儿的袖子破了一块,还是缝上去的。”顾延臻道,“他已经快满十岁,幼学读完了,要去族学。以后要出门交际,总不能让他穿的寒酸?”
宋盼儿心里就升起了怒火。
“袖子破了一块?是洪姨娘跟你诉苦了,说我给他们做衣裳用的料子不好?”宋盼儿猛然拔高了声量。
顾延臻就愣了一下,下意识否认:“没…….没有啊!”女人的思维好奇怪。他说顾琇之的衣裳破了,怎么宋盼儿就猜疑洪莲挑拨告状?
这两件事根本就挨不着吧?
“煊哥儿的衣裳,哪一件是破了袖子的?”宋盼儿劈头盖脸,声音更大,“一样的料子,单单琇哥儿衣裳就破了!咱们这样人家的公子哥,斯斯文文的,怎么就弄破了衣裳?顾延臻,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延臻瞠目。
他说什么,就惹得宋盼儿发这么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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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节担心
宋盼儿只要碰到洪莲母子的问题,就会大发雷霆。
她是遇到了顾延臻,将她捧在手掌里,凡事见她闹了就由着她。
要是稍微有点主见的男人,再冷漠无情些,宋盼儿这日子就难过了。
宋妈妈看着她有点小事又冲顾延臻吼起来,心里就叹气:宋盼儿在娘家是幼女,父母兄长皆宠溺;嫁到成国公府又没有婆婆,当家的大太太是个直爽性子,很欣赏宋盼儿。
所以她没受过磨难,还是做姑娘时的火爆脾气,性子一点也没有磨圆。
她唯一吃亏的,就是在洪莲身上。
宋妈妈见宋盼儿双颊生绯,知道这回是真的气急了,给大丫鬟海棠使眼色,让她带着满屋子丫鬟婆子们都避开了。
宋妈妈这才上前,轻轻拉了宋盼儿的手:“夫人,有什么话好好跟三爷说!三爷又不曾说了您什么…….”
顾延臻就连忙道:“可不是嘛!好好的,你又发火!洪姨娘什么都没跟我说,是我自己看见的。琇哥儿常年总是那两件直裰…….”
他有点怕宋盼儿。
可想着顾琇之也是他的儿子,穿的那么寒酸在族学里念书,定会叫人瞧不起,心里不忍,又道:“琇哥儿是要出门念书的。旁的不说,衣着不得体,外人不说你这个做母亲的刻薄吗?”
宋妈妈就抬眸,看了眼顾延臻。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宋盼儿却没听出话音,怒道:“我刻薄他?好啊顾延臻,在你心里,我宋盼儿就是这样腌臜的?我要是刻薄他,在他体弱多病的时候下点手脚,他早就见了阎王,我何必今日来作贱他?”
“我也没说你刻薄他,只是旁人会这样猜忌…….”顾延臻脑子大了。
他不喜欢吵架,也不会吵。
宋盼儿一闹,他就只有妥协的份儿。
“是旁人这样猜忌,还是你这样猜忌?你要是这样心疼他们母子,跟着他们过,我带着瑾姐儿和煊哥儿回娘家,不碍你的眼!”宋盼儿吼起来,声音更大了。
话也越说越过分了。
宋妈妈见是劝不住了,重重在宋盼儿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宋盼儿吃痛,有点回过神来。
宋妈妈就给她使眼色。
宋盼儿不明,心里微惑。
宋妈妈一向是个细心的人。
见宋盼儿闭了口,宋妈妈这才笑着对顾延臻道:“三爷,还不是吃饭的时辰,您先去小书房坐坐,这里翻箱倒柜的,乱七八糟,容奴婢们收拾收拾。”
顾延臻有了个台阶,就出了东次间。
他重重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
好不好的,怎么鬼使神差的跟宋盼儿说起这些话,惹得她暴怒?
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能是心里一直对顾琇之不忍吧。
跟着洪莲,畏畏缩缩的,没有半点大家公子的气度。顾延臻天生就是个心软的,看到孩子那样,早就在心里发酸。
今日却当着宋盼儿的面说出去,难道是因为昨日夜里顾琇之拿了字给他看,向他请教学问的缘故?
暮春风暖融融的吹在身上,顾延臻触目芳菲,今日却没有半点诗意。他没有去小书房,而是去了外书房。
刚刚走出院门,就碰到了顾瑾之。
“爹爹!”顾瑾之给他行礼。
顾延臻颔首,声音没什么力气嗳了一声:“功课做完了?”
顾瑾之道是,见他心情不济,也没说什么。
父女俩擦身而过。
母亲的院子安静极了,丫鬟们个个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再想到刚刚父亲的垂头丧气,顾瑾之就知道,她母亲又发火了。
洪姨娘又干嘛了?
宋盼儿的性格,属于大大咧咧,小事她不怎么放在心上。这十年来,宋盼儿每次跟顾延臻生气,都是因为洪姨娘母子的事。
顾瑾之进了院子,却被宋盼儿身边的大丫鬟海棠拦住了。
海棠笑着对顾瑾之道:“七小姐,我这些日子睡觉总是有噩梦,常常夜里吓醒就睡不着,您能帮我瞧瞧吗?”
顾瑾之就看了眼海棠:没有失眠多梦的症状。
这是调虎离山。
宋盼儿大概和宋妈妈在内室商量事情。
顾瑾之没有点破,笑着说好。
海棠住在母亲院子后面的耳房里。
顾瑾之给她号脉,开了服养血宁心之剂,说:“你近来可能听了谁说鬼怪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里害怕。身子没什么问题,这药愿意吃就吃,也是补建,没坏处;要是嫌麻烦,也可以不吃,夜里睡觉别多想烦心事。”
海棠就连连给顾瑾之道谢,眼睛转来转去,又在想其他法子拖住顾瑾之,不让她进内室。
顾瑾之看得明白,正好瞧见她床头搁着的针线簸箩,里面的活计鲜艳极了,只是看不出是什么,就拿过来瞧:“你的活计真好!这是要绣什么花样子?”
“是腊梅。”海棠笑道。
“是吗?”顾瑾之还是看不出来。
“这是新的绣法,二厨上的秦妈妈教我的。我现在绣阴影,等绣好了,腊梅就像是活的。”海棠笑,“我还绣了幅帕子,您要看看吗?”
顾瑾之只会绣简单的活计,听到这里就笑道:“好啊,拿来我看看。”
海棠就翻了箱笼找。
腊梅因为打了阴影,有点二维感,很立体。
这真真有创意。
顾瑾之爱不释手。
“您想学吗?”海棠问顾瑾之。
刺绣而言,顾瑾之从五六岁学起,至今仍是半桶子水。好比孩子学走路,顾瑾之还是在爬的阶段,连走都不会,海棠却想教她百米赛跑快速获胜的技巧。
她想学,但有心无力啊。
好在海棠只是拖延时间,并不是真心要教她,顾瑾之就顺势说好。
于是她在海棠的屋子里耗了半个时辰。
海棠一直留心正屋那边的动静。
听到宋妈妈喊丫鬟沏茶,海棠才知道,三夫人的火已经过去了。
顾瑾之就笑:“我只怕是学不会的。不过,你绣的跟程师傅一样好。这帕子能不能送我?”程师傅是宋盼儿给顾瑾之请的绣娘。
海棠就笑:“奴婢可不敢跟程师傅比。您喜欢只管拿去!我如今只会绣腊梅。等过日子学会了其他样子,再给您绣。”
顾瑾之把帕子叠起来,收在怀里,跟着海棠去了母亲那边。
宋盼儿坐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喝茶,已经看不出怒意,笑盈盈的问顾瑾之:“什么时候过来的?”
海棠忙接话:“七小姐来了一会儿,是奴婢身上不太好,想请七小姐瞧瞧。七小姐又说奴婢的活计好看,说了半天的话。”
“你哪里不好了?”宋盼儿对身边的人都不错。
海棠忙笑:“就是夜里有梦,七小姐开了方子。”
一提这话,宋盼儿就高兴起来,笑道:“那你照了方子拿药吃。”然后又兴致勃勃把顾瑾之治好了宋大太太的病,当着丫鬟们又说了一遍,“…….延陵府那么多大夫,又从锡城请了位,还有苏州来的什么神医!结果,咱们家瑾姐儿,三剂药就治好了!这才是能耐!”
大家就都附和着夸顾瑾之好医术,又夸宋盼儿教女有方。
宋盼儿眉眼就飞扬起来。
一般脾气暴躁的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看宋盼儿这样,已经没事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顾延臻和顾煊之来了。
顾延臻往宋盼儿脸上瞧,见宋盼儿已经没了怒色,他大大松了口气。
这就是宋盼儿的好处。
她发火过后,一般不再深究,不会总揪住不放,干脆痛快,顾延臻最爱她这点。
一家人又是和睦。
青果巷宋家那边,张渊一直赌气住在客房。
他没有再去给宋大太太看病,宋玉和其他人也没有来请他,张渊心里骇然。
然后,他就听到了满院子丫鬟小厮们都在说,宋大太太的病已经好了。
张渊心里重重被什么击了一下。
他可是说,假如顾老爷子的方子治好了宋大太太,他就从这里爬到马原巷顾家去的!
张渊额头有了些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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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节肯定
喝了三剂药,宋大太太病症全无。[本文来自]
自从生病,她的精力好似被慢慢抽走,人颓废萎靡,直到今日才渐渐回来。
她心情很愉悦。
宋玉原本不让孩子们过来烦她,让她安心休息。
宋大太太却派了丫鬟请自己的儿子女儿、二太太和二房的两个孩子,一起到她跟前说话。
满屋子热热闹闹的。
二太太秦氏生怕她体力不济,说了几句话要走,道:“大嫂,您应该静养。”
“不碍事,不碍事!”大太太笑着道,“我总是躺着,好人都躺出病来。咱们说说话儿,我也有精神。”
二太太只得又坐下。
宋言昴和宋言昭兄弟俩连日来也跟着担忧。父母怕他们耽误学业,就不准他们总到跟前来。
他们都只是隐约听闻母亲那晚的凶险。
两个孩子就寸步不离守着。
宋大太太转眼瞧见了,又笑着吩咐他们:“都去念书!我生病这些日子,你们也跟着耽误了功课。”
宋言昴和宋言昭看着母亲有说有笑,和从前强撑着说笑完全不同。
两个孩子心里的石头落地,去了族学念书。
明年有秋闱,宋言昴兄弟俩是打算下场试一试的,所以最近功课的确比较紧张。
“那个什么张神医呢?”宋大太太打发了儿子去念书,就笑着转头对身边的孙妈妈道,“他不是来给我瞧病的吗,怎么不见了踪迹……..”
言语里有了戏谑。
“还在外院那边的厢房住着呢。”孙妈妈道。
“请了他来给我复诊。”宋大太太又是笑,“那日他不是说,要是我的病被瑾姐儿的方子治好了,他就从咱们这里爬到马原巷去吗?”
当时的气话,不仅仅张渊自己记得,宋大太太也记得。
孙妈妈就笑,并不动。
二太太也笑,道:“大嫂是真的全好了,都会说笑呢。”
她很替大太太高兴。
大太太道:“我可没说笑!好歹也是偌大苏州城的名医,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自己不认吗?”然后又笑着催孙妈妈,“派个小丫鬟去叫啊!”
孙妈妈无奈摇头,道:“您怎么想起这出来?张神医和大老爷交好,是大老爷的朋友。到了咱们府上就是客,怎好叫客人难堪?”
二太太也这样劝她。
宋大太太抿唇笑,不再多言。
宋玉难得回趟延陵府,见妻子已经没事,又听说妻子生病期间,延陵太守、姜驸马还有其他亲朋好友,都派人送了药材来瞧。
如今大太太好了,应该去报个喜。
他先去了太守府。
延陵太守姓胡,出身京都名门,只是到地方做官的,任期满了定要回京。他为人圆滑,到了延陵之后,和延陵各大望族都交好。
从太守府出来,就回了青果巷。
姜驸马住在青果巷的另一家望族姜氏的祖宅里,和宋家近百年比邻而住,两家交情很好。
姜驸马是先帝二十三年的武状元,尚了**公主。后来**公主身体欠佳,姜驸马想带她回江南静养。先帝最疼**这个妹妹,就同意了请求,另在延陵给**公主造了公主府。
**公主温婉贤惠,并不住在公主府,而是跟着姜驸马住在姜家。
宋玉到了青果巷,让马车和跟车的小厮先回去,他徒步去了姜驸马家。
姜驸马的宅子在姜家宅子的最后一段,门口安静,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浓密阴凉。
朱红色大门就敛在阴影里。
宋玉敲门,来看门的小厮认识他,笑着请他稍等,快步进去通禀。
片刻,小厮又回来说,驸马和公主请他进去。
宋玉就跟着小厮往内走。
姜驸马这地方,小巧精致。庭院收拾得干净,种着翠绿色的冬青树,质朴温馨。
公主和驸马正在对弈,见宋玉来,夫妻俩才放了棋子。
“大太太身体好点了吗?”**公主笑盈盈问宋玉。
她丰腴,一张圆润的脸,生来就瞧着亲切。
宋玉忙道:“都好了!上次公主叫人送了药材,多谢公主和驸马惦记。她好转了些,我特意来公主告诉一声,省公主和驸马记挂。”
“不用如此见外的。邻里住着,就像一家人。”**公主又是笑,“等她好了的,到我这里来逛逛也无妨的。”
宋玉连声道是。
姜驸马就问:“是哪位大夫如此神术?”
他们比邻住着,早就听闻宋大太太的顽疾无法痊愈,看遍了大夫。
有些时候,像宋大太太那种疑难杂症,能治好就要看运气。
再医术高超的大夫,没见过的病,都可能看不出缘由来。
宋玉就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公主心思缜密,一下子就看到了宋玉的犹豫,笑着又问他,“可有什么缘故?”
“倒没有缘故,只是不知该如何说起。”宋玉笑道,“只是怕公主觉得我胡乱撒谎。”
**公主和驸马就都笑了。
公主更是道:“那你定要说说。”
“是我的外甥女,顾家的七小姐看的。她跟着顾老爷子学医两年了,整日在家里给丫鬟仆妇们看病。听说大舅母生病,她本是孝顺孩子,就来瞧了,开了方子。只是,我们都不敢乱用。而后拙荆确实挨不过,张神医又束手无策,才把那方子捡了药来吃。一剂药下去,人就睡熟了,如今有说有笑的。”宋玉道。
**公主和驸马都愣了一下。
而后又笑起来。
要不是宋玉有言在先,的确像是胡说八道!
那种疑难杂症,整个延陵的大夫都没看出来,一个不曾出世的小女孩,她怎么就能断诊?
要么是运气好,蒙对了;要么就是后面有高人指点。
“顾老爷子教徒有方啊。”姜驸马笑。
他认定是顾老爷子在幕后做了帮手。
“我们也这么说。”宋玉笑,“顾老爷子毕竟是做过太医院提点的人,见识医术就是不同凡响。”
**公主忙点头:“顾家老爷子医术了得的!从前我在宫里,每每生病都是看他,三剂药痊愈。只可惜,他如今不再问诊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然后她又道,“我来到延陵,还听人说顾老爷子医术平庸,真真叫我生气,也不知是谁在诋毁顾家。”
没人知道缘故,没人知道谣言到底从何而起。
也没人知道,为什么顾老爷子好好的京城不待,跑到延陵来养老。
宋玉又是点头,他就更加肯定了顾家老爷子的医术。
连**公主都这么说呢。
难道公主会撒谎不成?
说了半天的话,宋玉念着宋大太太,就起身告辞,回了宋家。
刚刚进门,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对他道:“大老爷,张神医让人去砍荆条,他要赤膊负荆,爬到顾家去认罪。”
宋玉微骇。
这个张渊,就不能消停吗?
他想着,快步往外院西厢房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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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节宽容
张渊褪了外衣,穿着中衣独坐太师椅上,等着宋家仆人砍了荆条来。
看到宋玉进来,他微微一笑,轻抚长髯,叫了声老爷。
宋玉心里却不怎么痛快:张渊是他的客人,他岂会让张渊受如此侮辱?他定会拦下张渊的。
张渊早不吩咐下人去砍荆条,晚不吩咐,偏偏等着宋玉快要回来的时辰。
这样,张渊既能被宋玉拦下,又不用背负食言之名。
没人看到他赔礼道歉,他在延陵失手,也许并不能传到苏州。就算传过去了,那些曾经被张渊治好过的达官贵人,岂能相信?还当张渊被人冤枉。
到时候张渊不解释,一句人达是非多,就把什么都推得一干二净。
张渊真是步步算计。
不快归不快,明知自己身处在张渊的计谋中,宋玉还是不得不照着张渊的计划走。
张渊是他的客人,倘若他让客人如此难堪,以后谁跟他宋玉来往?
宋玉想着,就上前笑道:“张神医这是作甚?”
张渊就轻轻舒了口气:“惭愧啊大老爷,神医之名愧不敢当!三味普通至极的药物,解了尊夫人的顽疾,偏偏我还阻拦用药,口出狂言。既然当日立下重誓,岂能出尔反尔?我定要向顾老爷子赔罪的。”
“张神医哪里话?”宋玉道,“您的医术如何高超,宋某心里明镜一般!拙荆顽疾,定是受了气运所致。您不在延陵生活,不知延陵风土,没有断准脉络,亦是人之常情。”
医学上讲究天气、环境和身体的关系。
延陵的气候其实和苏州相差无几。
可气运这种东西,属于天信,玄乎其玄,谁也不说准对错。宋玉用这个来安慰张渊,是很有说服力的。
张渊脸色果然好转了不少。
而后,他又叹气:“老朽是见识浅薄,学艺不精啊!”
心里却在想,宋玉果然是个聪明人,也会说话。
“您切莫妄自菲薄。”宋玉笑着道,“想当初,程家少爷摔断了腿,任谁瞧了都是束手无策,定要留下残患,您一手就将其骨还原。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这等本事?”
张渊在接骨方面,的确手段高超。
他自负,只怕顾老爷子也不能及他。
宋玉又说了几个张渊闻名苏州的医案,说的张渊心花怒放,心情渐渐好起来,也不再说负荆请罪之事了。
“拙荆身子不碍,我衙门里事务繁忙,打算明日就回苏州,不知神医是否休息好了?”宋玉道,“倘若您劳累,我就再留一日,等您养养身子。”
马车来回奔波,的确很累人。
可在延陵府失了手,张渊恨不能连夜驰马离开,岂会要求多留?
他道:“大老爷公务要紧,我不妨事,明日启程即可。”
就把负荆请罪之事无形中丢开了。
宋玉这才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的女儿宋言繁正在服侍宋大太太用膳,看到他进来就连忙起身行礼。
“身上如何?”宋玉问大太太。
大太太道:“已经好了,你莫要担心。”然后对女儿说,“天色不早,你且回去吧。”
宋言繁很听话,给父母屈膝行礼,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们回去了,
宋玉把苏州府那边公务繁重之事,说给大太太听:“……你若是都好了,我明日就回去;倘若还是不舒服,我再留几日。”
宋大太太当然知道宋玉不能轻易离了任上。
这次是人命关天,他才告假回来的。
“我没事,你明日早些走,别赶了夜路。”宋大太太道,“家里有二爷,还有孩子们,你不用记挂着我。”
宋玉就轻轻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很欣慰结发十几年,她总能如此体恤他。
宋大太太就笑了笑。然后她想起了张渊,问:“他也回去?”
宋玉点头。
“那他爬到马原巷去的话,就算食言了?”宋大太太啧啧有声,“还是神医呢!这点度量都没有,再神也是有限。”
“做大夫,最重口碑。”宋玉跟宋大太太解释,“他要是爬到马原巷去,以后谁还找他看病?”
“可本事不济,还敢说大话?”宋大太太想起自己痛苦万分,张渊却束手无策的样子,忍不住冷哼。
宋玉从苏州请张渊来,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结果,顾瑾之分文不取把她治好了。张渊拿了那么多钱,一点用都不顶。
宋玉的性格,断乎不会再要回诊金,宋家也不缺那点银子。
可宋大太太心里就是不快。
“你的病是顽疾,多少大夫看不准呢?”宋玉道,“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你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不提?”宋大太太不同意,“瑾姐儿治好了我,我定会说的满延陵府都知道。张渊那厮,我也要叫延陵府知道他的德行,以后旁人莫要上当受骗!”
宋大太太喜欢热闹,擅长交际,就连**公主都跟她来往,她生病的时候公主派人送药。
要知道,**公主可是独善其身,什么人都不结交的。
整个延陵府有点身份的太太们,都跟宋大太太要好。
她想传出点什么消息,不过一日就能满延陵皆知。
宋玉叹了口气:“瑾姐儿年纪小,谁能相信?亲家老爷子才是治好你的病的。可是老爷子淡薄又喜清净。你说的满天下皆知,到时候有人求医上门,老爷子若不出手,岂不是见死不救,损了阴德?
你这样,不是叫老爷子为难?自己家亲戚说说就罢了。
张渊嘛,他肯千里迢迢来延陵府,难道不是恩德?你把他的事说了出来,毁了他的口碑,他没了生意糊口,难道不是你的罪孽?他心里记恨咱们甚至顾家,弄出点幺蛾子,谁又好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啊,成日说盼儿好胜,你岂不好胜?焉知你这病,不是往日处处争风头时造的孽?”
宋大太太脸色微变。
宋玉几句话,说得她后背有点凉。
她平素的确是爱恨分明,不会轻易放过得罪她的,很少会像宋玉这样,凡事留人一线。
她被病痛折磨了那么久,难道不是老天爷的惩罚?
她眼底就有了几分悔意。
宋玉见她能听得进去,继续道:“行善积德,可不是一个月添几斤香油钱的事。你身家性命没有被危及的时候,就多替旁人处境考虑考虑,才是大善呢!”
宋大太太连连点头:“我都听你的!”
宋玉满意微笑。
第二天,他和张渊回了苏州。
宋大太太病好之后,宴请曾经在她生病时送了礼的太太们。
她只是委婉说了她的病是因为缘分而治好的,没说顾老爷子,也没提张渊半个字。
张渊的声名丝毫不减。他也担心事情传开,可一直没有听到闲言碎语。他知道宋家和顾家刻意保密之后,心里对顾家和宋家,也存了份感激,这是后话了。
顾瑾之的生活,也没有因为这次小露一手而改变什么。
她依旧是每日跟着祖父念书,晚上抽空做点女红。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端午节,男人们可以出门看赛龙舟,赏花灯。而女人,除了吃五毒饼、粽子,还有一项必不可少,就是“躲午”。
一般出了嫁的女人,都要回娘家躲午。
宋盼儿给顾瑾之姐弟俩做了新衣裳,一早就带着他们去了青果巷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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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节故友
端阳节躲午的风俗,已经延续了几百年。[本文来自]
可是延陵府的媳妇,并不都是本地人。有些人娘家在外地,就没法子回去躲午。
比如顾瑾之的二舅母,就是从江宁嫁过来的。
江宁离延陵有两天的路程。
大舅母则喜欢热闹。
她病了一场,整个人苗条起来。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蜡黄,可涂抹了脂粉,颜色鲜艳,一点也看不出病态,甚至有了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大家都夸她好看。
大舅母就很高兴,把与她交好的,又不是延陵本地闺女的太太们,都请到家里躲午。
顾瑾之和弟弟跟着母亲宋盼儿到了宋家的时候,垂花门前就遇到了好几拨人。
宋盼儿都认识,热情和她们打着招呼。
片刻,大舅母就迎了出来。
顾瑾之就牵着煊哥儿的手,安静走在母亲身后。
一行人很快到了正屋旁边的花厅。
顾瑾之的二舅母秦氏正在帮着待客。
花厅的西边,大舅家的两位表兄、三表姐,二舅家的四表哥和五表弟都在,还有好几位衣着华丽的少年公子小姐,正一处说话。
母亲和两位舅妈跟几位太太们聊得高兴,顾不上顾瑾之姐弟,顾瑾之就牵着弟弟,往表哥表姐那边去了。
这群孩子里,除了延陵太守胡泽逾的一双儿女,其他皆是宋家族人,算起来都是顾瑾之的表兄弟姊妹,所以不用避嫌。
看到顾瑾之来,表姐宋言繁先迎了上来,笑着拉她的手:“我表妹很厉害的,我娘的病就是表妹看好的。”
这样的言论已经传了很久,只是没人相信罢了。
听到宋言繁的话,孩子们纷纷附和着说“表姐真厉害”、“表妹真了不起”等等。
“多厉害啊?”赞美洋溢中,出现了不和谐的质疑声,“顾瑾之,你的医书都读完了吗?开的方子,自己知道药理吗?”
顺着声音望去,梳了双髻、穿着月白色绣腊梅傲雪花纹褙子的俏丽女孩,带着淡淡的笑。
笑容里有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讽。
孩子们就静了一静。
这女孩子并不是宋家族人,她是太守胡泽逾的女儿胡婕。
胡婕也是京都人,前年才跟着父母到任上,从京城搬到了延陵府的。
早在京城的时候,顾瑾之就见过胡婕,还有点小过节。
胡婕的父亲胡泽逾,乃是永熹侯的堂兄弟。出了三服的堂兄弟,原本没什么亲情。可是胡泽逾擅长交际,所以永熹侯对他多有照料。
那年,永熹侯府的太夫人做寿,顾瑾之跟着母亲宋盼儿去拜寿,正好在垂花门前遇到了胡太太带着胡婕。
胡太太热情和宋盼儿打招呼。
宋盼儿是直爽性子,与人相处爱个爽快劲,不带猜忌,就和胡太太攀谈起来,一同进了垂花门。
顾瑾之和胡婕年纪相当,胡太太就问顾瑾之的生辰。两下一说,原来胡婕竟然和顾瑾之是同年同月同日。
这就有了点缘分。
到了永熹侯太夫人的花厅,胡太太又把这件事说给了胡太夫人听。
胡太夫人瞧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很是高兴,赏了她们一人一个荷包。
坐席的时候,永熹侯夫人还把顾瑾之和胡婕安防在一处。
那年,顾瑾之刚满五岁。
她坐在那里安静吃东西,听戏,胡婕却笑着跟顾瑾之说:“看看你荷包里是什么。”
这样的小屁孩,顾瑾之不想搭理她,就道:“跟你一样的。”
胡婕好奇心重,不依不饶的非要看。
她在家里是幼女,父母和哥哥都让着她,养成了好强霸道的性格。
顾瑾之丝毫不为所动,照样吃东西,听戏,只当唠叨的胡婕不存在。
她以为这样冷落,胡婕说了几句会觉得没意思,就会住口。
哪里知道,胡婕气急了,打顾瑾之的手:“你怎么不理人?也太不懂礼数!”像个小大人教训顾瑾之。
同桌还有其他小姐们,都看好戏一样瞧着她们。
顾瑾之的手背被胡婕打得有点发红,滑手的象牙筷子掉到了地上。
她不会跟个小屁孩一般见识,让丫鬟重新给她换了筷子。
哪里知道,刚刚拿到手上,胡婕又打了下去。
“别闹了,旁人都瞧笑话呢。”顾瑾之说,有点哄孩子的口吻。
胡婕却气鼓鼓的。
五岁的孩子,懂得人情世故也是有限的,多少都有点小性子。
胡婕又是被顾瑾之气急了。
“那也是笑话你!”胡婕就大声道,“你像个野蛮人,不懂礼数,我跟你说话,你理也不理!”
满桌甚至隔壁两张桌子上的人都看在她们。
顾瑾之没有替胡太太教女儿的闲心,又让丫鬟拿了双筷子来。
胡婕又打了下来。
这就有点熊孩子的味道了。
对于熊孩子,顾瑾之向来严格,她手边正好一杯茶,于是端起茶杯,兜头泼过来,糊了胡婕一脸。
茶叶梗儿挂在脸上,胡婕瞠目,茶珠沿着她的脸滑了下去。
孩子们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大家都看过来。胡婕的模样的确滑稽,就惹得哄堂大笑。
胡婕这才知道大哭。
后来这件事被人津津乐道,胡婕也被人笑话了很久。不过顾瑾之不知道。
她半年后就跟着父母离开了京城。
因为有这点过节,胡婕至今记恨顾瑾之。
顾瑾之笑了笑。
“嗯,书读完了,药理也知晓的。”顾瑾之回答说。要是再不理,也许胡婕还是不依不饶的。
年纪大了,泼她茶水这种事,再做就有点失礼。
她语气平淡,好似旁人问她吃饭了没有,她回答吃过了。
胡婕原是挑衅,被她这样四两拨千斤打发回来,心里更加不快:怎么顾瑾之总一副高傲淡漠的样子,把和自己同龄的孩子都当晚辈一样?
“那你瞧瞧,我有病没有?”胡婕落了下风,心里很生气,就径直问。
她哥哥胡卓拉她的袖子。
胡婕瞪了哥哥一眼。
顾瑾之就认真打量了她。
“你体内伏有热毒,且是晚毒。一旦发作,便是喉痹之证。你应该认真看个大夫,取些牛黄、麝香吃吃。”顾瑾之道。
说得孩子们皆是一怔,大家不由自主往胡婕脸上瞧去。
胡婕大怒,只当顾瑾之在戏弄她。
“从秋冬到春,哪里来的热毒?”胡婕恨声道。
“我说了,晚毒。”顾瑾之道,“去年秋老虎的时候,你是否中暑过?热毒伏体,没有发出来。而后又是秋凉和冬春,所以潜伏体内。如今立夏,一日日热起来,就要发作。晚毒最烈,你且小心。”
胡婕的哥哥胡卓突然目光一敛。
顾瑾之说对了,去年秋老虎的时候,天气太热,胡婕跟着母亲上山进香,走的路太多,热了一身的汗,回来就染了风寒。
难道…….
胡卓又打量了顾瑾之一眼。
二表哥宋言昭瞧见了,立马警惕站到了顾瑾之的面前,瞪了眼胡卓。
胡卓尴尬一笑,收回了目光。
“好好的端午节,说这些做什么?”宋言昭道,然后对顾瑾之说,“今年家里的五毒饼,是我亲自描的样子。”
顾瑾之就笑笑。
胡婕也转身和其他人说话去了。
可是她心里仍是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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