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半个护道人
方才河水炸开时发出的巨响甚至惊扰到了喝水的马匹,许温却顾不得这边,早在此前,他就有所顾虑,怕就怕那位喜欢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清算人”和那位大靖太子打起来。
等他跑到两人附近的时候,发现二人都还若无其事地站着,心里算是松了口气。不过他还是站了好一会儿,确定两个人没什么矛盾,不会打起来,这才转身悄悄离开。
瑰流先前之所以敢和她叫嚣,就是凭靠着女剑修黄茹送给自己的三缕剑气。这三缕剑气原本是藏于剑鞘中,后来被瑰清转移到了瑰流的穴窍里,如此一来若是遇到危险,即便佩剑不在身边,也能自救。但是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女子竟然能够透其表而观其内。
秦芳曾说过,能够透过皮肤而观其筋骨、脉络、窍穴,便是区分上三境和中三品境的一个重要依据。
也就是说,瑰流之前把眼前这个女子想的太简单了。事实上,这个女子不仅极有可能是个上三品的大修士,而且还是杀力最高那一类的剑修!
“再不说,你就再也不用说了。”
女子缓缓拔剑出鞘一寸。
就连瑰流这种从来不擅长感知的武人都能隐约感觉到四周的变化。
风杀百草。
眼下如果还不说,活了二十几年的命怕是真就要交代在这了。况且,借剑一事而已,和女剑修只是萍水相逢,不存在什么极深的牵扯,所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方才一直不说只是纯粹看她不爽,仅此而已。
于是瑰流酝酿措辞,说道:“还是在大靖王朝的时候,我途径一座山中渡口时,遇见了一位叫黄茹的白徽宗女剑修,再这之后她就御剑飞行送了我一段路,分别之际,她知道我是要去往大奉王朝,路途凶险,就把佩剑借给了我,还赠予我三缕剑气,用于保命。”
女子有些异样神色,“她与你定情了?”
瑰流哭笑不得,他原本还以为这个女人不会相信自己的话,毕竟的确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佩剑,尤其还是仙家剑谱位列第四的名剑,就这么随便借给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谁知道这个女人不但相信了,而且还揣测她为什么要把佩剑借出,而且揣测出的结果还相当有意思,便是以为这柄剑是自己与她的定情信物。
女子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自己猜错了,瞬间表情冰冷,“那她为何愿意把佩剑借给你?”
瑰流轻说道:“这个问题会牵扯到我的身份,所以你想知道,作为代价,就得把你的身份告诉我。”
本以为女子不会同意,哪成想她竟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不仅如此,为了避免有人暗中偷听,她还将这几丈土地隔绝出来。
看到这一幕,瑰流基本已经确定她就是上三境的大修士了。
“的确,没有人会傻到把自己的本命佩剑随便借给一个陌生人。但问题也就出现在这里,我和她的关系虽说还很难定论,但至少有一点能够确定,在她眼里,我不是陌生人。”
瑰流盯住女子的眼睛,说道:“我是大靖王朝的太子,我娘早年间是白徽宗的宗主,而这柄名剑西天,原本也是我娘的佩剑。黄茹和我娘的交情素来不错,所以看我一人即将孤身入大奉,才愿意把佩剑借给我。”
女子安静听完这些话,依旧平静自如。
瑰流看她这幅表现,愣了愣,没好气道:“你早就知道?”
女子摇摇头,“当然不知。”
瑰流不敢置信,“那你怎么还能一脸平静?”
女子将锋芒毕露的佩剑收回剑鞘,说道:“因为你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大致猜出来了。”
瑰流看了眼不远处,轻骑已经整顿完毕,许温正坐在马背上等候着。
“长话少说,答应好我的,把你身份告诉我。”
“黄茹的半个护道人。”女子言简意赅。
瑰流恍然大悟,“难怪你非要问我佩剑是哪里来的,还摆出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女子不再说话,收回隔绝天地的神通,率先转身往回走。
“诶!这就完了?”
瑰流连忙跟住她,说道:“说好的真心换真心,我告诉那么多,你就告诉我这么点?”
女子没有转身,淡然答道:“教你个道理,不要和女人讲道理。”
瑰流扯扯嘴角,这耍无赖的本事简直和家里那位一模一样。
黄茹的半个护道人,这个身份虽说给了瑰流不小的震撼,却不是他最想知道的。
大奉王朝什么时候出了个女子大修士?
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瑰流目前的推测是,这个女子大修士很有可能和某位仙家宗门有着极大的关系。因为世俗王朝既没有道场,也没有宗门,大多是武夫聚集,也就是所谓的“江湖”,这种环境是很难能够滋养出一位大修士的。瑰流目前知道的大修士,国师和那位充当车夫的年轻道士,都和仙家有着极其深远的渊源,确切来讲,他就没见过哪一个大修士“野修”是从世俗王朝中土生土长出来的。
如果这个女子大修士从早年间就一直存在,为何次次两朝联袂武评的时候却没有登榜?或者说,她为何要刻意隐瞒身份?
还有,她和那位一看便是出身豪阀望族的少女是什么关系?她此番去往苟延残喘的大奉正统有何目的?
一切一切,瑰流都太想知道了。
重新登车之后,小丫头和少女都已经醒了,不必多问,肯定是被女子方才炸水的举动惊醒的。
而就在瑰流和女子交谈的时候,车厢里的少女和小丫头也进行了一次互相问底的聊天。
少女询问小丫头此行的目的,小丫头表示不知,一切只是跟着男人走。然后少女又问起小丫头的身世,以及和男人的关系,小丫头便将自己父母死后的种种遭遇和认识男人时的经历悉数讲给她听。
少女从始至终也没有问起男人的身份,因为她知道即便自己过问,眼前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也不会说。
小丫头的问题就比较简单,既没有过问少女的家世,也没有过问少女和另外一名女子的关系,只是问她恨不恨如今的大奉叛军,以及有没有亲眼见过大奉叛军杀人之类的。
车马再度启程,虽然车厢还是像之前一样拥挤,但是气氛好了一些。
瑰流怕一会儿少女的膝盖再撞上来,于是又把外衣披到了腿上。然后从行囊里取出一本诗书,用于消解无聊。
少女见此,身体微微前倾,生怕男人看不见自己写在脸上的想法。
于是瑰流把书递给她,提醒道:“是我们大靖王朝那位国子监大祭酒亲自编纂的,收录总计二百一十七首诗词,全是年轻监生之作。”
突然,稍年长的女子开口问道:“听说你曾千金买诗?”
瑰流惊讶道:“不是吧?这件事都传到大奉来了?”
“几年前,我去过一次大靖。”女子犹豫一下,说道:“那个狐媚女子,还好吧?”
“很好,衣食无忧,现在已经成了我的妹妹。”
瑰流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惊疑不定,这女子怎么会知道这桩惊天秘闻?难不成她和那位大奉老皇帝有关系?
少女从二人的对话里嗅到了某些隐晦之处,愣了愣,然后惊讶地看向身边女子,问道:“他是那个......!”
最后几个字,少女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然后她就使劲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瑰流笑了笑,“怎么?我脸上有大白菜?”
少女哼道:“天下不是传言你貌似仙人吗?”
瑰流微笑道:“你还信那些流言蜚语?天下人还传言我曾把一个宫女烹而食之,这个难道你也信?”
起初还没觉得如何,但是少女此刻却觉得男人这张脸丑陋至极。
瑰流看她一副极不开心的模样,就知道又有一个闺房女子的美梦破灭了。
岂能如此?不该如此。
于是她亲眼看见,男人一点点把整张面皮撕下来,露出那天下第一美男的真正容颜。
少女看痴了,一动不动。
小丫头在一旁啧啧出声,“又来这一套。”
没一会儿,瑰流就又将面皮覆上。
而对坐的少女,撇了撇嘴,一双眼睛似幽怨,似不甘,显然还没有看够。
女子大修士出声道:“你能有此容貌,还要感谢你娘。你娘年轻时的姿容当真是惊艳无双,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个女人次次言语总是能给瑰流带来更大的震撼。瑰流忍不住吸了口气,问道:“你认识我娘?”
女子答道:“见过,但是不熟。”
瑰流眨了眨眼睛,忽然问出了一个在少女看来极其有趣的问题,“敢问...您今年多大?”
女子大修士微笑道:“比你娘大了一百多少岁,活的太久,忘记了。”
瑰流嘴角抽搐,差点就没承受住心里的震撼。
开玩笑呢?活了最起码三甲子,还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就这岁数,都能当自己祖宗了。
瑰流尚且没缓过来,哪成想接下来女子大修士说的话更加震撼,瑰流只觉得眼前一花,天昏地暗。
“这有什么?和你那个妹妹比起来,我太年轻了不是?”
小丫头虽然什么也没听懂,但一副老道模样,絮絮叨叨道:“不简单啊,不简单。”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图穷匕见
近些日子,秦芳有些苦恼。
距上次国师将傀儡送来,已经过了几天时间。毫无疑问这具傀儡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奉战争准备的,理应送往大奉王朝。而秦芳也就犯难在这里了,应该派谁将此事做成呢?她思考了好几天,心里却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十二境的瑰清,本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是她已经成为此方天地的圣人,故而受到限制,不能离开京城。
而建造酆都京一事极其重要,一处建错,则前功尽弃,所以国师需要日夜督造。
至于那个曾经喜欢和陈鹭瑶待在一起的年轻道士,已经从心爱女子身上找到了破镜契机,这几日就会闭关冲境。
除去这些真正意义的高手,剩下的人,既要有实力能远赴大奉,又必须得是秦芳信得过的,思来想去,也只有那几个和瑰流从小长大的丫鬟了。
但是这几个丫鬟仍都不是省油的灯。
比如桃枝,虽然表面恭顺,其实最不听话,要真让她去了大奉,估计她就会赖在瑰流身边不回来了。到时候天高皇帝远,谁能管得着?
而轻雪,虽然她是几个人中最听话的,说一不二,却也是几人中性子最倔的,本来这对主仆就存在嫌隙,到时候两个人相见,难免会再闹出什么矛盾。
所以秦芳心里勉强留下的人选,只剩下金栀。而这,也是秦芳真正犯难的地方。
这三个女儿当中,她既不像轻雪那样早就被悄悄选为瑰流日后的贤内助,也不像善以媚态诱人的桃枝那样受尽太子的怜爱。可她,却是秦芳最疼爱的那个,一直以来皆是如此。
尤其当她不惜折损二十年寿命冲向姚眺求死的那一刻,她在秦芳心里的地位,已经和瑰清狐媚子无异。
最怕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尤其对女人来讲,百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可以挥霍?
从梵柯山把金栀领回家之后,秦芳就下定了决心,从今往后不会再让她做任何涉险的事情。比轻雪和桃枝少活二十年的她,是时候享受静好的岁月了。
所以此次凶险万分的大奉之行,秦芳真的不愿让她去。
用过今天的早膳后,秦芳又把宫中所有武人的名册翻看了一遍,即便她明知这是徒劳之举。
期间,小稚童还登门造访,提醒他和她按照事先的天机推演,最迟再有月余时间,大奉境内就会爆发战争,而从京城出发到大奉最快也要二十日,所以运送傀儡一事耽误不得,最迟最迟,明天也应该出发了。
秦芳本就愁的头痛,听他的言语就像是蝇虫在耳边嗡嗡嗡,顿时感觉心烦气躁,于是很不客气地将他轰了出去。
但是小稚童在离开椒房殿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一下子就戳中了秦芳的心。
“懦夫衬照英雄,丑女造就美人。为了一些人的幸福,就必须要另一些人去承受苦难,这天下从来没有两全其美,娘娘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才对。”
此时此刻,经过一夜的车马颠簸,瑰流一行人已经顺利进入第二座军镇,被许温暂时安置在一处偏僻简陋的小院子里。
实不相瞒,刚进院子的那一刻,就连很少抱怨环境艰苦的瑰流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这根本就是一座常年没有人住的废弃院子,荒芜而生的杂草甚至与膝盖平齐。走进屋子,瑰流更是吓了一跳,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也没有,至于能够睡觉的床榻更是奢望。唯一能够用于休息的东西只有一张破草席子,扎不扎人不知道,反正是落满了至少几年的灰尘,要是将整个草席子放进清水里,估计清水就会变成泥浆。
“这地方,根本没法休息。”瑰流无奈看向身边男人。
许温面露难色,“按照计划应该安排诸位在客栈歇脚的。但我刚刚得到消息,掌管这座军镇的校尉,本应该走在进京面圣的路上,却不知何故往回走了,估计再有半日就会回来,所以我才把诸位领到了这里。”
瑰流微微皱眉,“那位校尉和你交情如何?”
许温摇摇头,“不算太熟,只是之前单独喝过几次酒,但是都聊不到一块去。”
瑰流想了想,又问道:“这座军镇屯有多少兵力?”
“接近八千人,有两千人是我的人。”许温如实回答。
“这样的啊......”瑰流看向面纱遮容的女子,眨了眨眼,“你觉得怎么样?”
女子摩挲剑鞘,回答道:“可矣。”
少女撇撇嘴,“既然那个校尉要回来,那我们今晚还能走吗?我很赶时间诶。”
许温连忙道:“这个请放心。今夜子时一过,城墙上就只剩下我的人,只要动静小一点,是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
瑰流点点头,“那好,我们就先在这里休息。”
直到听到这句话,许温才悄悄松了口气。
突然,一个兵卒火急火燎地闯进院子,在许温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先失陪了,晚上我会来接诸位。”
脸色铁青的许温,大步流星走出院子。
他走之后,瑰流连忙看向女子,询问道:“听见他说的是什么了吗?”
“大概是一种方言,听不懂。”女子答道。
“的确,我们大靖军中也有用方言交流的习惯,怕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大修士用神通手段偷听。”
瑰流打了个哈欠,眼泪直流,当即感到一股困意。要知道,这个男人可是守了一整夜,直到天明破晓的时候实在扛不住了才睡了一小会儿。
整座院子都没有落脚休息的地方,就连那个破草席子都没法用,躺在上面很是扎人。所以瑰流干脆将躺在大片大片的杂草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睡觉。
小丫头看男人那副表情,似乎很舒服,于是在他身边躺下。
或许是真的很舒服,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而且都微微打鼾。
女子双手抱剑,靠在墙壁上,闭目冥想。
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少女百无聊赖,既没有能够躺的地方,也没有能够坐的地方,她就只能来回踱步踢草玩。
另一边,面色阴沉的许温在离开院子之后就钻进一辆马车,他没有立刻放下帘子,而是等刚才给自己传话的那个兵卒也蹬了上来。
方才还一脸极其不悦的许温,突然变的极其恭顺,大气不敢出一声。
而这位兵卒,摘下头盔,面无表情:“他真的最快还要半日才能到?”
“回许大人,高校尉已经将前后两座军镇的兵力集结完毕,估计只需要一个时辰,就可以按照计划行动了。”
“嗯。对了,那个太子先前的那一番话,你怎么看?”
“许温”犹豫一下,小心翼翼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话虽美,不可信也。”
兵卒哈哈大笑,“他真以为我许温还是曾经的许温?一个太子的头颅和一个权臣之女的头颅一同奉上,不比他给我的好多了?”
“面对一个武评前十的大宗师,八千人不够,那两万人呢?”
“许温”眼神炙热,这同样也是他一举扶摇直上的机会。
车厢里只有四个字久久回荡。
“插翅难逃。”
......
......
直到傍晚时分,火烧云燃透了半边天,瑰流才睡醒。
他坐起身,发现身旁只有被压扁的草地,而小丫头却不见了踪影。
环顾四周,就连那位少女和那位女子都没了人影。
瑰流便有些心急,连忙站起身,一边唤小丫头一边寻找,可是找遍了整座院子,一个人也没找到。
这时瑰流才发现院子的柴门是敞开的。
走出院子,往左一看,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处不太明显的火光,还有三道模糊的身影。
这时瑰流也听见了远处小丫头的声音,“这里!这里!”
等瑰流走进,才发现几人围着篝火,篝火上有几条鱼。
“这篝火是谁架的?这鱼是谁抓的?这旁边有河吗?”瑰流直接来了个一连三问。
“鱼是那位叔叔送的,篝火也是他帮我们架的。小丫头回答道,目光垂涎地看向油滋滋的烤鱼。
瑰流在小丫头身边坐下,这时他才发现,此处风景极好,既能看见山坡下的很多田舍,又能更近地看到天边的粉嫩晚霞。
晚风微凉,但是烤着篝火,甚至有些热。
“如此一来,倒也不错。”瑰流感慨道。
小丫头忽然指了指山坡下那一大片农舍,说道:“天已经黑下来了,也应该到了吃饭的时候。这一大片人家为什么既不升炊烟也不点灯呢?”
“真的。”瑰流惊讶道。
双手抱膝的少女,把下颚搁在膝盖上,轻声道:“自战火绵延以来,百姓流离失所。这种荒无人烟的村落,现在已经遍地都是了。”
“是啊,历史上任何大人物的权力斗争,最无辜的牺牲者是天下百姓。”
小丫头虽然抛出了问题,但是根本就没有用心去听两个人的交谈。她的眼睛只是盯着篝火上的烤鱼,嘴角已经要流出口水。
“好了!”
她到底还是没按捺住,说着就要伸手去抓。
瑰流一下子拍掉她伸到半空中的手,哭笑不得,“好什么好了?里面还没熟透呢,你要啃生鱼啊。”
突然,从山坡周围的树林里高高飞出一只隼。它迅速俯冲,瞬间来至几人面前,在篝火上一掠而过,把小丫头垂涎已久的鱼给叼走了。
小丫头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但是接下来,那只隼不知为何突然暴毙,重重坠地。
瑰流瞬间就想到一个极有可能的事实。
这鱼,有毒!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又是大修士
先前还因为烤鱼被抢而哇哇大哭的小丫头,听到“有毒”两个字之后,瞬间不再哭闹。
瑰流沉声道:“究竟有没有毒,眼下还不好断定,需要用银器检验才能知道。”
少女闻言,马上拔出脑后的银簪,递给瑰流。
“这...真的没关系吗?”
瑰流有些迟疑,因为少女这个银簪一看就是前朝遗物,工艺手法皆已失传。若用这么一个天下孤品检验毒物,未免过于暴殄天物。
少女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没关系的,我不是很喜欢这个簪子。”
瑰流闻言,不再犹豫,用此簪子逐一验毒。
而最终的结果,让在场所有人心惊。差点就要大快朵颐的小丫头更是感到劫后余生。
结果就是,许温送来的这几条鱼都有毒,而且从银簪的反应来看,还是猛烈罕见的剧毒!
瑰流面色阴沉,彻底动了杀意,冷冷道:“这许温是想置我们于死地啊。”
少女平静道:“这里就是他处心积虑为咱们挑选的死地。”
小丫头看了眼山坡下死寂的村落,感到后脊发凉。她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该不会这些院子里都藏满了杀手吧?
只是小丫头还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瑰流就已经亲眼看见了。
山坡之下,方圆一里之内,藏匿在荒芜村子中的杀手悉数现身,眨眼间,就将整片大地覆满。
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影如漆黑涌动的潮水。
瑰流目前只是一品武人,察觉不到埋伏很正常。但是为何就连身边这位女子大修士都没有察觉分毫?
能将几千人的气机藏匿得滴水不漏,甚至能成功瞒过一位大修士,绝非是许温一个城门校尉和目前大奉叛军能做到的事。
女子突然出声道:“方圆百里内,还藏匿着一位大修士,如果我方才感知不错,此人应是来自阴阳家。”
瑰流心里咯噔一下,又是阴阳家。
早在此前,秦芳闯入仙家把那位阴阳家大佬杀死之后,就曾担忧阴阳家会不会落棋针对瑰流。针对此事,秦芳还和国师推演天机,想出一招又一招对策。
但不知为何,秦芳和国师两个天下顶尖的国手,千算万算,仍是漏算了一步棋。
女子放眼山下,摩挲剑柄,“那位大修士显然是掣肘我的存在。也就是说三缕剑气用光之后,若是没有保命手段,你就会死。”
瑰流沉默良久,轻声道:“无需管我生死,但我求你,把这个小丫头带走。”
女子颔首点头,“可以。”
“不走,我不走!我就要跟你在一起!小丫头哭着喊着抱住瑰流。
突然,天地间响起一道响亮的号角音,沉闷阴郁,久久回荡。
一瞬间,漆黑潮水瞬间涌向山坡。
而那位阴阳家大修士,竟在女子身前三尺之距,凭空出现。
女子大修士瞬间拔剑出鞘,刹那间,剑气满人间!
两道身影瞬间消失,似乎远遁天外。在大靖年号永霜十六年的暮春时分,三座军镇的上方天空都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鸣。
面对足足上千人的围杀,瑰流毫不犹豫用出了第一道剑气。
雪白刺眼,如过江猛龙横贯,将漆黑潮水截断,刹那间死伤数百人。
虽然可以暂时拖延住前方攻势,可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所处的局势,是腹背受敌啊。
气机震荡,只觉气血翻涌的他,甚至还来不及站稳脚,就向后方用出第二道剑气。
天地间又有一道雪白横贯,壮观不已。可此时此刻,男人已经七窍流血,摇摇欲坠。
黄茹所馈增的剑气终究受限于瑰流自己的境界,无法完全挪用。
所以这第三道极有可能媲美大修士实力的剑气,他用不出来。
突然,数道剑气从天而坠,轰向地面,瞬间又死伤几百人。
女子凭空出现在少女背后,一把抓住她的手,对着死死抱住瑰流的小丫头吼道:“过来。”
“不走!我不走!说好的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说好的只要有你一口饭吃,就有我一口饭吃,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小丫头拼尽全身力气抱住瑰流的大腿。大声哭喊着。
而瑰流只是轻轻一踢,她就飞了出去。
女子趁机将她拽过去。
“放开我!放开我!骗子,都是大骗子!娘亲明明说过她卖完野菜就会回来的。爹爹明明说过他守完城就会回来的。你明明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我的。结果娘走了,爹走了,现在就连你也要走。你去死!你去死好了!我不要你这样的哥哥!”
瑰流一下子如遭重击,嘴唇颤抖,怒吼道:“带她走!”
女子最后一次出剑,帮男人肃清即将冲上来的敌人,然后动用神通带着两人消失。
“爹,娘,瑰清,姒之。”
这个七窍流血的男人,颤抖呢喃,缓缓抬起手臂。
一抹金线如同斩开这方天地,然后一柄雪白长剑悬停在他掌心。
天下杀力最大之剑,诛仙。
从大靖王朝走到大奉王朝,次次深陷几乎必死之局,身边都有它,也只有它。
这一剑的风采,本可以惊艳无双,却被那位道法莫测的阴阳家大修士轻松拦下。
而后的一剑,直接贯穿了瑰流的腹部。
直到最后,瑰流只是感到有些委屈。
他缓缓抬起手臂,横在眼前,泪水模糊,轻声道:“不能回家了。”
随着莲花洞天数万修士涌入大靖王朝,酆都京的建设已经达到了昼夜不停的地步,照此进展粗略估计,至少能够省下三十年的时间。
与此同时,莲花洞天先前那座被青衫剑魁劈毁后重建的白玉京,又被那位司雨之仙用水法拍碎。根据洞天之主的安排,楼中十二位修士的道场皆换到了其它的地方。而白玉京的遗址,今天已经正式开工,建造一座圆月府邸,用作新任春官的道场。
大靖王朝和莲花洞天这笔交易可谓极大,双方互定期限,春官一职最少要担任百年时间,而对应的,莲花洞天必须要在百年时间内不断为大靖王朝提供用来建造酆都京的人力。而自始至终,瑰流作为真正的局内人,却毫不知情,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个好妹妹,早就把自己给卖了。
香檀小阁楼,瑰清端坐在案台前,玉手执笔,正在誊写一篇残本心经。
酆都之主,作为万年来最高高在上的存在之一,自然能够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所以这篇心经在经过她亲自誊写之后,即便不经朗诵,也会有静心凝神的功效。
她在认真誊写,狐媚子则在收拾昨日酗酒后的满地空坛。按照瑰清的话讲,“现在毁尸灭迹,免得被娘亲看见还要挨一顿责备。”
不大一会的功夫,瑰清就已经将其写好。轻轻搁笔,将誊写好的心经用镇纸压住后,她双手托腮,笑眯眯看向远处那道还在忙碌的身影。
狐媚子似乎有所感觉,一回头就看见她笑眯眯的样子,当即撇撇嘴,小声道:“坏瑰清,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娘亲责备过八百回了。”
瑰清歪头一笑,破天荒的甜美至极。
整座阁楼仿佛都明媚了几分。狐媚子心花怒放,眨眼间就已经黏住了瑰清,软糯撒娇道:“人家想再去一次漾月湖。还想坐一次乌篷船。”
瑰清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黏人性子,任由她这么黏在自己身上,轻声道:“我也想去。”
狐媚子愣了愣,落寞低下头。
坐镇一方天地,动辄几百年,不得随意离开,所以仙家才会把这种行为称作“枯坐。”
她方才忘记瑰清已经变成枯坐这方天地的圣人了,再也没有办法离开京城。
这样对于一座王朝来说可能是极好的事,但是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却是极其残忍的事。
因为她曾委身春仙楼,知道楼中那些女子是何等的渴望自由,渴望楼外的风景,甚至渴望在楼外的夭江畔走一走。
也许是她一个妇人之见,但是她真的很伤心,为一个女子只能仰望四四方方的天井而伤心,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她最喜欢的人。
见狐媚子低头不说话了,瑰清便也知晓了她的心思。
“可是你知道吗?”瑰清柔轻声道:“有些人就连活着都是奢望,更不必去谈自由。”
比如说陈鹭瑶,一个明明想要活下来,却不得不死的女子。
“至少我没有摒弃人性,至少你还能像现在这样黏着我,连我自己都已经很满足了,你还在为我伤心什么呢?”
狐媚子不说话,一下子眼泪就滴答滴答的,打湿了那张誊写好的心经。
瑰清伸出玉指抵住她的眉心,眯起眼冷声道:“不许哭!”
被这么一凶,她非但没有止住,反而觉得更委屈,于是泪如堤决,哭的梨花带雨。
瑰清忽然小声道:“娘亲来了。”
狐媚子闻言,慌忙中袖子擦拭眼泪,然后转头一看,发现转角处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坏瑰清!又凶我又骗我!”
她张开小银牙,作势要咬瑰清的手。
“罕见呐,小狐媚要咬人啦。”
轻柔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从狐媚子身后传来的。
“怎么哭啦?谁欺负你了,告诉娘,看娘不狠狠收拾她!”秦芳故意凶狠道。
狐媚子连忙摇头:“没人欺负我。”
秦芳疑惑一声,“那你怎么哭了?”
“方才摔了一下,疼哭了。”
狐媚子很少撒谎,所以是低着头,惴惴不安说出这句话的。
秦芳半信半疑,“当真?”
瑰清顿时眯起眼睛,喊道“娘。”
可是已经晚了,狐媚子为了怕秦芳不信,已经将衣袖提起,纤细白嫩的手臂,赫然出现一道模糊的牙印。
有些聪明,但是不多。
秦芳计谋得逞,看破不说破,笑眯眯道:“这样啊,那要真得小心点,别再摔了。”
狐媚子点点头,悄悄松了口气。
此刻,瑰清的脸色显然不是那么好,似乎回到了以前的她,语气冰冷道:“娘亲还真是国手。”
“你小的时候就喜欢咬人,没少咬你哥哥。咬就咬嘛,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倒是这份童真弥足珍贵。”
秦芳是用心声说出这句话的,所以狐媚子听不见,还以为自己用那道快要愈合的咬伤真的把秦芳骗过去了。
瑰清轻声道:“娘亲今天心情不错。”
“当然啦。”秦芳开心笑道:“事情解决了,能不开心嘛。而且他方才来的时候,你应该感觉到了才对。”
瑰清嗯了一声,“这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嗯?这是什么?”秦芳好奇拿掉镇纸。
“是送娘亲的,能够静心凝神。”瑰清答道。
秦芳仔细端详心经,然后看向瑰清,眨了眨眼。
这还是那个给哥哥下毒,于是被关在藏经阁一年多的小女孩吗?
其实之前用“誊写”一词,并非准确。因为细心的秦芳发现,案台上除了这张墨字娟秀的雪白宣纸外,并没有任何心经书籍。
也就是说瑰清完全将这篇心经熟记于心,所以不是誊抄,而是默写。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住?”秦芳很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嫌疑。
瑰清摇摇头,轻声道:“以后女儿若是犯错误了,娘亲可千万别再让女儿抄心经。”
秦芳愣了愣,眼眶渐红,却是笑意温柔。
永霜十六年的这一天,秦芳永远也忘不掉。
因为这是她作为母亲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收到女儿的礼物。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年轻的春官
这位在阴阳家地位远高于吴佩弦的大修士嗤笑道:“我很好奇,你死之后,你那个死娘会不会失心疯掉。”
“吴佩弦一支的阴阳家实力一般般,偏偏眼高于顶。当初若是由我来策划这盘棋,别说等到梵柯山,早在青钱城你就已经死了。”
瑰流死死盯住他,喉咙沙哑道:“你是谁?”
“一个将死之人,哪来这么多废话。当然,如果你能承受住这份痛苦,我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
一枚方才是这位阴阳家大修士所修本命物的钉子悬停在他手中。千百年来,阴阳家开枝散叶,到处都是,却从没有一位大修士的本命物像他这般特殊,是一枚可以煎熬魂魄的镇魂钉。
钉子瞬间飞出,速度极快,甚至连护主心切的诛仙剑都没能及时拦住。
可即便这枚镇魂钉已经钉在了眉心,男人的眉心也的的确确淌出鲜血,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痛苦神色。
饶是连这位从未失手过的阴阳家大修士都变了脸色。镇魂钉,天下最狠辣的本命物之一,被钉住之人,魂魄如同被拖入滚烫油锅中烹煎。就连两百年前那位以自焚提升境界而闻名的佛门大修士都无法承受住此等痛苦,被钉住之时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他区区一品武人,又怎么可能承受得住的?
眉心流淌出的鲜血,很快就覆盖了男人的整张脸庞。可他依旧是无喜无悲,平静至极。
自剐胸膛,白发出京城,不比这痛?
亲手抛弃自己最心爱的女子,不比这痛?
眼睁睁看着陈鹭瑶魂飞魄散,不比这痛?
何况,他早就没有了魂魄,已经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
阴阳家大修士修道百余载第一次失手,怒极反笑,“邹衍三弟子,京房。你可千万要记住了,我等你做鬼之后来找我!”
瑰流竭力睁开眼睛,声音细若蚊蝇,“邹衍三弟子,好大的威风,吓死你爹了。”
京房目眦尽裂,“去死!”
瑰流点点头,闭上眼睛,心中呢喃,“爹娘,瑰清,姒之,我不回去了。”
镇魂钉在透过男人头颅的那一刻,并没有迸溅出鲜血。
天地间,瞬间弥漫一种苍生不可逾越的威压。
此时此刻的瑰流,金光覆盖,如同纯粹至极的神人。
京房猛地抬头,怒声道:“何人作祟?!”
九天之外有九天,那便是神道共主的辖境。
站在至高天的女子,一双鲜红眼眸不带任何感情,手腕微动,刹那间有一道粗壮如山岳的金色光柱砸向大地。
这位阴阳家之祖的座下三弟子,瞬间使出神通手段疯狂逃窜,差一点就被光柱砸到。
此刻他的内心充满恐惧,天上那位不是正在重塑神道吗,怎么会突然对人间这种毛蒜皮的小事出手?
而且还是为了这个废物的世俗太子!
安然无恙的瑰流,瞬间红了眼眶,怔怔仰头望天,“是你吗?”
可是没有声音回答他。
被光柱砸中的地方安然无恙,京房惊魂未定,他敢肯定,方才若是被砸中,哪怕自己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的。
生怕第二道光柱砸下来,这位阴阳家大修士心中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快跑!
他刚要站直身子动用神通,却被一只手用力按住肩膀。
“邹子三弟子啊,好厉害好厉害,吓死你爹我了。”
京房猛地回头,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庞,瞬间如临大敌,一退再退,就仿佛是对上了两百年前那位自焚证道的佛门圣人。
两百余年,他曾和这位道祖第八位弟子有过三场斗法,三场皆输。并且最后一场斗法输掉之后,他一颗道心差点崩碎。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京房警惕道。
“我掏空血本找到的新任春官,差点被一个不知好歹的玩意儿给杀了。京道友可曾看见此人去向?”
京房刹那出手,镇魂钉飞出,快到甚至看不见残影。
而莲花冠道人,只是侧身往右一个横跳,“我躲!”
镇魂钉瞬间回掠,莲花冠道人又往左一个横跳,“我再躲!”
两次皆未中,京房脸色铁青。他宁愿再论道一场输给这个男人,也不愿意被如此羞辱!
莲花冠道人这会儿和镇魂钉玩的不亦乐乎,气极的京房突然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你不管他的死活了?”
莲花冠道人这一次用双指打回镇魂钉,整理整理头上的莲花冠,微笑道:“何须我管?”
京房转头看向山坡,笑容瞬间僵硬。
只见在男人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白发身影,驾驭六柄玲珑飞剑,大肆杀伐,犹入无人之境。
等京房回过神来的时候,莲花冠道人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一把金色拂尘。
“这第四场斗法,贫道就好好和你讲讲道理。”
两人瞬间置身一座仙气弥漫的道场。
就是在这座道场,京房代表阴阳家学问深厚之人,曾与这位道祖座下最玩世不恭的弟子进行了三次问道。
最后一次道心差点崩碎,回到阴阳家之后,邹子曾对他说,“学问最跋扈的人,遇见个无赖,难道你还指望赢?”
京房深吸一口气,眼神炙热,“褪去你的玩世不恭,敢不敢和我来一场真正的论道?”
莲花冠道人扣扣耳朵,说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
“坐而论道,不如...”
“起而行之!”
京房毫无准备,就被突然出手的莲花冠道人拍飞出去,重重摔倒。
莲花冠道人甩了甩拂尘,自言自语道:“这算什么?无赖克书生?”
另一处战场,白发傀儡驾驭的六柄飞剑,在杀了数千人之后,依旧玲珑剔透,不沾染一丝血迹。
瑰流环顾四周,倒吸一口凉气。脚底下,山坡下,不见一丝血迹,遍布密密麻麻的,竟全是皱巴巴的干尸!
眼前这幅不惨烈却极其骇人的场景,最堪称“茹毛饮血”!
此刻耳边终于安静下来,瑰流扒开篝火中的火种,添些木材,然后围着火光重新坐了下来。
看那具傀儡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瑰流出声道:“来坐一会儿。”
傀儡一动不动。
“吸收了那么多人的生命气机,却没长出一点灵智。”瑰流顿了顿,点头道:“就像我,次次深陷死局,可哪次也没能死成。”
瑰流仰头看天,笑道:“姒之,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是的捏,是的捏。”
一道熟悉声音从瑰流背后传来。
瑰流转过身,看他安然无恙,那身雪白道袍依旧整洁,便问道:“打赢了?”
“运气好,略胜一筹,略胜一筹。”莲花冠道人笑道。
瑰流站起身,以江湖武人的身份抱拳行礼,正色道:“多谢五尘道长出手相救。”
莲花冠道人连忙摇摇头,“不用谢,不用谢,都是一家人嘛,应该的,应该的。”
瑰流微微皱眉,“一家人。”
莲花冠道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是这样的,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和贫道做了笔交易,按照公主殿下吩咐,贫道从今往后便是太子殿下您的传道人和护道人,公主殿下也替您做了主,答应了贫道此前三番五次提起的春官任职一事。”
瑰流咬牙切齿,“好你个小妮子,竟敢替我做起主来了,看我回去怎么好好收拾你!”
莲花冠道人连忙帮着打圆场,“其实这件事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娘娘怕太子殿下一人孤身远游,难免会碰到危险,才和贫道定下此笔交易。”
瑰流哦了一声,冷淡道:“那还请五尘道长现在就回去告诉娘亲和我妹妹,我这个当事人不同意!这笔交易,作废!”
莲花冠道人小声道:“太子殿下三思而后行,交易既成,不是说作废就能作废的。”
瑰流斜眼看他,“还你还和我废什么话?直接把你的新任春官给绑回莲花洞天不就好了。”
“使不得,使不得。”莲花冠道人甩甩拂尘,突然正色道:“公主殿下让我把一物转交给您。”
“嗯?”瑰流疑惑看去。
莲花冠道人突然伸出双指,抵住瑰流眉心,一团微小光点瞬间注入不见。
瑰流,痴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出窍神游。
莲花冠道人放下手指,看着他逐渐泪流满面,嘴唇颤抖。
这团光点里有什么,其实他也很好奇。但想必无非就是道清事情原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是他猜错了,大错特错。
那团光点里,瑰清没有任何解释,没有说出任何感人肺腑的言语,只是用极温柔动情的秋水长眸,将男人久久凝视。
所以男人知道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哪怕苟延残喘,哪怕缺胳膊少腿,哪怕爬,也要爬到回家。
因为家里有人,在等着自己。
大奉元祐八年,大靖王朝永霜十六年,于同一日,记载了同一件事。
“今年暮夏,夜起春雷,起视四境,无处不有。”
“九天清跸响春雷,百万貔貅扈驾回。”
之所以两大王朝于暮夏时分都听到那隆隆不绝的春雷声,因为道家正统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封赦大典开始了。
莲花洞天,百万莲花接连天海。
四大司仙站在一州之大的莲花上,合力敲响那架迎春鼓。
在阵阵春雷中,洞天之主亲自为男人佩戴好刻有古篆“春官”二字的玉牌。
很快,仙家和诸子百家所有的邸抄就会记载此事。
让这个才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真正名动天下!
第一百五十章 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许温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的三座军镇,足足上万兵力,到最后却没派上任何用场。
而那场从元祐七年吴佩弦死后就开始谋划的棋局,按照时事不断进行推演和修正,千算万算,最后却还是百密一疏,棋盘上凭空出现了两枚棋子,一个是天上那位,一个是道祖弟子。
而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那位已经坐上龙椅的大奉叛军首领是不可能不知晓此事的。一个亡国将领,本就拥兵自重,早就成了在帝王家卧榻之侧酣睡的外人,故而那位皇帝早就有铲除他的心思,只不过眼下碍于“统一”大业尚未实现,境内绝不能起内乱,这才迟迟没有动手。
但换作是谁,都无法忍受这蹬鼻子上脸的举动,你一个小小的城门校尉胆敢私围杀太子?以为先斩后奏,就能功过相抵?眼下,面对大靖王朝的威胁,朝廷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仍需休息喘气,你许温今天若当真举着那大靖太子的头颅昭告天下,不就是把大奉往火坑里逼呢吗?
所以大奉叛军朝廷在听说此事之后,上下震怒一片,更有甚者听说那许温勾结三教九流,不遵王道之法,当即磕头跪拜,求皇帝陛下即刻出兵围剿。
最后,皇帝陛下没有答,也没有不答。
因为他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一眼所望,那些义愤填膺,怒骂抨击,视新江山如骨肉的朝臣,全都是侍奉过大奉正统皇室的名臣。
“人孰不欲富贵?一旦有以黄袍加汝之身,虽欲不为,其可得乎?”
八王之乱,进京路上,黄袍加身,才得以坐上这张龙椅,所以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许温可以杀,也可以不杀。杀为下策。不杀为中策。抚慰是上策。至于那上上策,是“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嫌疑,先以散官,其后过蒙拔擢,宠命优渥,以敌制敌。”
所以闹出此事之后,许温没有丢掉性命,只是被罢免了官职,又怕他率兵投敌,故而赐良田、市宅、黄金和美人。此外,皇帝悄悄派人与他见面,双方有过一番不为人知的长谈。
沂城,天子脚下,周家府邸炸开了锅。
因为周家的掌上明珠,失踪好几日,今天可算是回来了。
主母张氏这几天可谓是煎熬人寿,差点就失心疯掉,这会儿看见闺女安然无恙地回来,哭得惊天动地,下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竟是哭晕了过去。
管事连忙叫来医生,又派人去皇宫将此消息带给家主。
于是,正忍着极大悲痛替皇帝批红的周家主,突然得知女儿平安无事回来,一瞬间老泪纵横。
他放下墨迹模糊的奏章,站起来,腿脚都不利索了,急冲冲往外走,生怕再晚回去一会儿就看不见闺女了。
泪眼模糊的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于是在跨过门槛的时候,把一个抬脚刚要进屋的人给撞了。
一旁的周家下人差点被吓死,扑通一声跪下,凄然求情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而皇帝陛下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连忙扶住作势要跪的近臣,笑道:“我一个四品武人,哪有那么弱不禁风。都快快免礼。”
周家主连忙擦拭眼泪,作揖行礼,说道:“陛下......”
还不等他说完,皇帝就打断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知道的,去吧。”
“谢陛下。”
周家主快步与皇帝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廊柱旁站着一位面纱遮面的女子,看着有些面熟,总觉得在哪见过,却想不起来。
若是往日,这位心思缜密的朝臣一定会细细思虑一番,但眼下心急回去见闺女,所以没想太多,转身离去。
“想不到这么危险的事,最后却被一个少女做成了。这等胆识和见识,比世上大多男人强上太多。”皇帝感慨道。
遮面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说道:“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像她这样的心性,的确不多见。也就只有她,若是换其他人第一次深陷那种千人规模的围杀之局,不可能不害怕。”
皇帝点点头,“温婉秀丽,又是女中豪杰,周家还真是教养有方啊。倘若人人皆如此,则纷乱无所起,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儒家极为推崇的中庸之道,被你这么一说,倒是一文不值了。”
皇帝笑道:“明明德,有仁心,难道我说的就不是儒家所推崇的吗?说起来,听温帝师辅弼先帝的时候,曾枯坐天一阁三十余年,阅尽诸子百家,学问之深厚,甚至连那些三教大佬都前来请教。生平与人论道,也只输过一次。”
女子平静道:“输给那位大靖皇后,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棋盘之上,有些人先手无敌,有些人收官无敌,但很少有人能在中盘拼杀阶段极其出色,故而这位大靖皇后的棋力,依我所看能够排进天下前三甲。”
皇帝点点头,轻声感慨道:“所以这天下很多人都想要她儿子死,可次次都没死成,靠的不是运气,而是棋力。”
女子摇摇头,“一个本身就薄弱的棋子,被棋力再高的国手捏在手里也很容易碎掉,所以那位至圣才会说朽木不可雕也,道理如此,不能一味归根于外物。”
“帝师如此评价,实属罕见。”
这位皇帝突然想起近日以来一件流传极广的道家盛事---莲花洞天封赦春官。很难想象,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跻身高位,掌管一座洞天的诸多大小事宜,日后会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反观自己,人生已经过半。前半生尝尽贫苦辛酸,为碎银奔波,后半生突然当了个皇帝,本以为可以施展抱负,留名青史,可第二日起视四境,看见的却是狼烟烽火,生灵涂炭,甚至随时可能变成亡国之君。
大起大落,大平大折,渐渐的,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命运而言,莫论公道。
就像有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在豪阀望族,爹是紫印玉授的权臣,娘是地位尊贵的诰命夫人,蒙受荫庇,长大便可以为官。
而有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爹娘,靠着百家饭勉强长大,四处游学求仕,历经千辛万苦,却还是怀帝冕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所以也就不难看出,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有人要承担苦难,注定有人要象征幸福。而且为了某些人的美好,有些人就必须扛起负重和苦难。
那为什么就不能所有人都一样幸福呢?
道理很简单,便是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如果失去差别,这个世界就是一潭死水。
那么是否存在救赎之道,能够摆脱受苦的运命?
当然有,比如寒门仕子跳龙门,一跃成为王朝首辅,再比如连笔砚都买不起的穷酸书生,最后成就内圣外王,门生三千。
但是这些人,终归只是少数。救赎之道,不是能够勉强来的。
而命运既然无公道可言,是否也就意味着道家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错的?
这个问题曾困扰他许久,直到有一天夜里,无意间翻阅手边的道家书籍,从中找寻到了他认为的答案。
“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极其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
刍狗用时尊贵,用后即弃之如弊屣,天地万物,莫过如此,故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是让万物如刍狗那样走完自己的过程。
不管是荣华富贵,还是穷困潦倒,不管是承受苦难,还是象征幸福,结果都是一样的。
就像春日桃花,夏日细雨,秋日红叶,冬日碎雪,这些景色富家有,贫家也有,极慰人心。
“帝师以为大靖何时会出兵?”皇帝问道。
“那就要看那位太子什么时候来了。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位洞天之主应该是他的传道人,也很有可能是他的护道人。这几日封赦大典刚过,极有可能是在准备传道一事。如果这位太子悟性足够好,或许只需几天时间,如果悟性不好,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有可能。”
皇帝苦笑道:“就怕我撑不住那么久。”
“不会。”女子摇头道:“封赦春官一事,其实无需这么着急,他大可以帮你夺回江山之后再任职春官。眼下局势这么紧,他还敢这样做,显然是留有后手。”
皇帝笑道:“其实帝师坐镇这里,朕就已经放心许多了。”
见她不说话,这位皇帝又悄悄问道:“有你在,还有那位太子和大靖王朝的帮助,我们的胜算是多少?”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许温和阴阳家勾结一事,我若是那位叛军首领,不但不会治他的罪,反而会以他为栈道,与阴阳家勾连。他们想杀大靖太子,我想九州皆同,互相合作,各取所需。”
“当然,我与那位大靖皇后联袂下棋,输是不太可能的。就是不知道是胜多少目了。有可能仅赢半目,也有可能大获全胜。”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先剁谁?
一座占地广袤的府邸,就覆在白玉京遗址上,此地为莲花洞天灵气最充沛之地,可谓是“洞天之洞天”,居住这里,对修行极有裨益。
两个男人并排走在一起。其中一人身穿春官道袍,腰间佩戴刻有古篆的玉牌。另一人头戴莲花冠,不必说自然是这座洞天的主人。
在府邸大门前驻足,二人仰头看着这座极其富丽堂皇的府邸,莲花冠道人笑道:“春官大人可还满意。”
瑰流点点头,又摇摇头:“好虽好,但拆除白玉京为我修建道场这件事未免太浪费了。你知道的,我虽担任春官,但终究不是道家门内人,不会去插手洞天诸多事宜,更不会将此视为己地,长期停留。”
“现在的春官大人是这番说辞,谁知道二十年、三十年后的春官大人会不会又一番说辞?况且,白玉京那些老不死的家伙跋扈许久,贫道早就有拆拔白玉京的想法,正好借着此事的理由,把他们都驱逐远离。”
瑰流问道:“整座洞天就没有一些闲言碎语,或者是不满的情绪?”
莲花冠道人笑眯眯道:“当着整座洞天的面说这些事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师父,谁敢不满?即便真有不满,也只能窝在心里,还得小心藏着掖着,害怕被我发现。”
瑰流抬头仰望那块空空如也的紫金牌匾。
莲花冠的目光也随之望去,轻声道:“春官大人给道场取个名字吧。”
瑰流闭上眼睛,沉默许久,出声道:“饮冰朝受命,衣锦昼还乡,就叫饮冰道场吧。”
“饮冰肃事,怀火奉命。当真无愧是个好名字。”莲花冠道人微笑道:“听我师父说,道场取名也有忌讳,若是名字贴合自身大道,则裨益无穷。相反,如果道场名字取的不好,虽不至于损害大道,可收效甚微,不如另寻天然造化,又浪费了钱财,故而倒也是明珠弹雀,得不偿失了。”
瑰流点点头,认真道:“那这么看来,我要在这座道场突飞猛进了。争取五年入中三境,十年入上三境。”
莲花冠道人愣了愣,敢情还有这么夸自己的?不过转念一想,“饮冰”二字倒还真挺契合。说不定这座道场以后也会像骸骨山、揭谛坛、碧霄水莲那些大佬道场那样出名呢?
刹那间,整座府邸犹如水锅炸开,灵气沸腾,水汽弥漫。瑰流仿佛言出法随的圣人。巨大的紫金牌匾上,缓缓出现两个字——饮冰。
“道场的禁制就在春官大人的玉牌中,谁能进,谁不能进,一切皆由春官大人选定。”
瑰流嗯了一声,忽然没来由说了句:“这么一座巨大府邸,光我一人居住,还真是冷清。”
莲花冠道人愣了愣,飞速思考,最后在瑰流耳边小心翼翼道:“春官大人可需要一些美婢,只要不是暖床丫鬟,莲花洞天也是有这样的修士的。”
瑰流怒骂一句,直接狠狠踹了他一脚。
莲花冠道人赶忙赔笑,同时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要是要求暖床丫鬟,自己可上哪给他找去啊。
“毕竟是一座庞大王朝的太子,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肯定是不习惯,可以理解。”莲花冠道人心想着,对瑰流作揖道:“春官大人就先自己游游这间府邸,贫道这就去安排,以免误了一会儿和司仙们的会面。”
什么安排?瑰流虽然疑惑,但还以为是他的个人私事,也就没多嘴过问,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独自跨入府邸。
而这边,莲花冠道人直接去找了那位气质最冷冽的司雨之仙。因为莲花洞天的女修士本就十不足一,九成还都在她的道场里。
只是莲花冠道人眼下犯了难,该怎么和自己这位司雨之仙开口?这要是她知道自己道场里的修士被用来端茶送水,搞不好还会时不时被那位不太正经的春官揩油一下,还不得把自己给杀了?
整座莲花洞天的修士都知道,自家这位洞天之主素来最怕的人只有两位,一位是祖师,另一位就是司雨之仙。
于是,此时此刻,莲花冠道人停在了司雨之仙的府邸大门前,一直踱步个不停,就是不敢进去。
他想破脑子,也没想出个稍微好一点的借口。
突然,他瞪大眼睛,可劲往一个地方瞅。
在那边墙头上,竟然趴着个小丫头,正在窥视墙内。
莲花冠道人悄无声息接近,一下拽住小丫头的腿,把她拽下来。
小丫头刚要生气骂人,看清来人是洞天之主,那双眼睛顿时变的怯生生的,小声道:“我没有偷窥。”
什么不打自招。莲花冠道人忍不住笑道:“我也没说你偷窥啊。”
“咱们莲花洞天的司荷之仙,那是一身正气风满袖,吟哮长歌离凡尘,怎么可能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呢?”莲花冠道人俯下身子,冲她笑眯眯道:“你说对吧?”
小丫头差点就要哭了出来,身材矮小的她只能抱住莲花冠道人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他身上蹭,哭腔道:“我真只是想进去捡团扇,我真不是偷窥,求求你,你千万别和别人说啊。”
“好说好说。”莲花冠道人慢吞吞道:“只要善解人意的司荷之仙帮我一件事,我定学习司荷之仙善解人意的高贵品行。”
小丫头抬头望他,可怜兮兮道:“什么事?不要太为难我。”
莲花冠道人顿时换了副面孔,善解人意道:“我怎么会为难咱们莲花洞天第一可爱的司荷之仙呢?一个小忙而已嘛。这样,一会儿司雨之仙睡醒之后,你进去找她,就说你的道场需要一些人清扫一下,向她借一些女修士,最好是又勤劳能干又长大好看的那种,不用太多,二三十人就够。”
“不去不去!”小丫头果断拒绝。
“你看你!”莲花冠道人叹气一声,愁眉苦脸道:“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都这么善解人意了,你就不能也略施善心帮助我一下?”
“不行!”小丫头语气坚决,“肯定没憋什么好屁!上梁不正早就是事实,但是下梁不能歪,莲花洞天的风气不能坏,这就是我司荷之仙的职责!”
莲花冠道人笑呵呵道:“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那把团扇是司雨之仙的吧?等她一会儿睡醒,我就告诉她是你把扇子偷走了。而且竟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窥,为第二次偷盗做准备。”
小丫头瞬间脸色煞白,说话都不干脆了,“求求你...别...别说。”
莲花冠道人唉声叹气,无奈道:“我也不想说啊,奈何真心换不来真心,真是让贫道很伤心啊。”
小丫头一副快哭的表情,低头小声道:“我知道了,等她睡醒我就去。”
“这才对嘛。”莲花冠道人微笑道:“大善咯。”
于是,几个时辰之后,由莲花冠道人带队,三十个年轻娇俏的女修士整整齐齐站在了饮冰道场的门口。
她们当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这座府邸,故而目光好奇,跃跃欲试。
而刚刚将道场游遍的瑰流,忽然心底响起一句声音,“春官大人可是游完了府邸?不妨出来一下。”
瑰流疑惑不解,但是当他推开府邸大门的那一刻,彻底傻眼了。
莲花冠道人似乎还很得意,笑道:“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女修士,特为春官大人准备。”
瑰流扯扯嘴角,“我什么时候说要她们了?”
莲花冠道人没听清楚,大声“啊?”了一下。
“送回去,我不要。”
瑰流退回门槛,砰地一声把府邸大门关上。
莲花冠道人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思来想去,还以为是自家这位春官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摆出一副欲迎还拒的姿态,于是当即用心语与之交流:“春官大人相中哪几位了?眼下如果不行,今天夜里我把人送来便是。”
一道咆哮声瞬间在心底响起,震得莲花冠道人眼前发黑,“滚你娘的!老子一个也不要!”
莲花冠道人愣在原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曲解了他的意思,像个傻子一样,忙东忙西的,还吃力不讨好。
于是转身面向众多不管是境界还是姿容都出类拔萃的女修士,甩了甩袖子,冷声道:“散了,都散了。”
只是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这位洞天之主竟然开始疯狂逃窜。
御风而来的冷冽女子,姿容绝美,一记漂亮至极的水法当头砸下。
莲花冠道人扑通一声跌进栽满荷花的水池里。
然后她落在这座饮冰道场前,眯起眼睛,步步靠近。
得知大事不妙的莲花冠道人,连忙从水里爬起,一个箭步拦在府邸大门前。
“司雨之仙,先别那么激动!吃些莲子,消消火气。这么多人看着呢,咱们有话好好说啊。”
莲花冠道人紧张得声音都变了形。
躲在不远处看热闹的祝官,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腰间的佩剑已经悄悄脱鞘。
直到看见她双手驻剑。
“有话好好说?可以啊。剁你,还是剁他?”
莲花冠道人挠挠头,小心翼翼道:“啥子意思?”
话语刚落,一道凌厉剑气在他脑袋顶上呼啸而过。
随后的一句话,在场所有女修士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先把你三条腿都剁掉,还是先剁他?”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曲清歌满樽酒
周家主完全不知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做成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深入叛军辖境百里,将那名帝师女子接引了回来。所以对于女儿的离家出走,他一直把所有的责任都归于自己,从那天夜里那场父女谈心之后,就深感愧疚和痛苦。
眼下,他急冲冲跨过大门槛,直奔闺女所住的东厢房。府邸下人连忙跟住,在他耳边紧说着:“老爷,小姐不在自己的房间。”他却充耳不闻,仿佛入了魔般,怔怔地往前走。
直到那位老管事听到声音,连忙从正房跑出来,使出全身力气拖动自己的老腿,才勉强拦住步伐如飞的自家老爷,拱手道:“老爷,夫人方才哭晕了过去,这会儿刚醒,小姐正在陪伴。”
周家主这次总算是听进去了,什么也不说,当即身子一拧,大步往正房去。
屋里床榻上,少女正被一个妇人紧紧搂住,有些喘不过气。
“娘,您勒死女儿算了。”
主母张氏闻言,双臂勒得更紧了,将脸深深埋在少女的胸口,豆大的眼泪滚滚地落,凄恻道:“小睿睿,你是真想让你娘短命呐。你和你爹怄气闹离家出走,好歹也和娘说一声啊。你爹不顾家,叛军又要打过来了,娘这辈子什么也没攒下,就攒下个你。你说你在外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娘怎么活?你咋就这么不听话,你是真想让娘死啊你。”
少女乖乖的,静静的,抚摸着她的背,清楚地看见了娘亲头上渐渐多起来的白发。这些白发是为谁而长的?她当然知道。因为离家前的那一天早上,她帮娘亲梳头,还没看见这么多肆虐疯长的白发。
主母张氏从哭醒之后就开始哭,算到此时已经哭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少女全身都被哭湿了。而现在,她还在哭,少女的胸口还能感受到湿透的温热。
“睿睿!睿睿!”
人还没到,慌乱的声音却从屋外响起。
然后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高大的男人急忙走了进来。少女艰难转头,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看见自家女儿被揉捏成那般憔悴模样,便知道自家夫人有多么磨人了。
他好说歹说,嘴脾气都要磨烂了,又从头到尾哄了自家夫人一番,主母张氏才终于给女儿“松了绑”。
少女拍拍胸口,终于吸上一口完整的气,转眼又看见自己身旁站着的老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般低着头,眼圈通红,竟然要落泪。
少女便有些害怕,“爹,你该不会也要在我身上哭一个时辰吧?”
周家主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哭腔,“闺女,你老实告诉爹,你是不是恨爹?”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不啊,睿睿怎么可能恨爹呢?”
“不恨?怎么可能不恨?”周家主泪眼婆娑,“你说的对,爹眼里只有公务,没有家。爹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那日朝廷确定要迁都的时候,你们娘俩说什么都要跟着,睿睿你还说无论如何能不能抛弃家。看见你们娘俩没有抛弃我,我真的很感动。迁到这沂城之后,我就在想,如果权臣一家全部为国捐躯,是不是就会成为史书上的美谈?于是我拼命为皇帝陛下分忧,就是为了那君臣相宜的千古流芳!死前欲位极人臣,死后欲千古流芳,这就是我的私心呐!你们没有抛弃我,而是我抛弃了你们啊!”
“夫人,闺女,我错了,我错了,真的错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双手掩面,哭得直不起腰。
突然,背后响起一道温醇声音:“是非成败转头空。何必去争生前身后名?多陪陪家人,比什么都好。”
周家主猛地回头,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面前的地位最尊贵的男人,而是屋外跪了一大片的周家仆人。
方才那些忤逆君臣之道的言语全被听见了。砰的一声,他只觉得大脑炸开,一片空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叹气声响起,“爱卿,何苦骗朕?”
“你想要君臣相宜的美谈,不就是和朕说一句话的事?大不了朕留一封遗书,对你百般赞言便是。朕先前问你,眼下大势已去,还日日劳碌至深夜,家里人会不会不满?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朕的吗?”
周家主跪地磕头,一声声凄然道:“能为陛下分忧国事,臣之家眷,深感荣幸!”
皇帝闭上眼睛,轻声呢喃:“好啊,好你个周顼,朕百般信赖你,你却为了浮名,差点把朕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周顼以头重重磕地,沉声道:“臣,知罪!”
周家的诰命夫人和掌上明珠,这对母女俩是屋里屋外唯一没跪的两个人。
看似大逆不道,但如果给眼前这个男人跪下,那才是真的大逆不道。
因为这位被先帝亲口赞誉为“第二夫人”的周家张氏,是先帝那位早早逝世的皇后的亲姊妹!
对于结发夫妻,老皇帝愧疚一生,所以很是照拂自己皇后那位尚留人世的妹妹。为了避免她成为权谋斗争的牺牲品,又怕她不够衣食富贵,所以才为她选了四大权臣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周家。于是三番五次设局,使当时倾城之姿的她与周家公子周顼偶遇,两个人渐生情愫,顺理成章结为夫妻,诞下一女,便是现在周家的掌上明珠,周泽睿。
先帝临终前才将此事告诉给太子,并且以一种强硬决然的语气嘱托,一定要照顾好这对母女。
所以那日朝廷敲定迁都的时候,换句话说已经做好死战不降的打算时,刚刚继位的皇帝本想送这对母女逃难,去大靖王朝,去边陲小国,只要远离战火,去哪里都行。
但是这位皇后姊妹发怒了,单独对峙这位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仅是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
“我姐姐为何会早早离世,先帝为何愧疚一生,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作为那个被抛弃的男婴,他岂会不知道?
那年兵荒马乱,一个男人趁着漆黑夜色把两个婴儿用水路偷偷送走。即便后来,九州大同,天下安定,他已经变成一国之君,却仍然得不到她的原谅。
缘起是家,性空也是家。家,永远只有一个,失去了就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所以自从他背着她抛弃骨肉的时候,他与她就不再是家人。
所以哪怕先帝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要这对母女卷入权谋血腥,他还是默许了。
可眼前这个周顼,为了那些生前身后的浮名,竟然抛弃了没有抛弃他的家人!
如果先帝在天有灵,看见此幕,会不会龙颜大怒?!
会不会怨怒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会不会怨怒这个利欲熏心的周顼?
会的!一定会的!
皇帝狰狞冷笑:“周顼,朕问你,是要千古流芳还是要家人!”
张氏妇人站起身,怒声呵斥,“陛下莫非想治他的罪?!”
“朕违背先帝夙愿,让你们家人团聚,可你周顼是怎么做的?欺君,忤君,哪一个不是杀头的罪?!君为臣纲,朕要治罪,有何不可!”
张氏勃然大怒,“放肆!你今日之所作所为,是让先帝死不瞑目!如果你今天敢治罪,我就敢死在你面前!”
屋子里瞬间死寂,无人再言语。
突然,一个佩剑女子出现在门外,淡然道:“都不是小孩子,别意气用事。”
嗅到轻微的血腥味,皇帝转过身面向她,皱眉道:“帝师去哪了?”
“你这沂城,鼠患猖獗,我帮你清一清。”
跪在地上的周顼抬起头,不敢置信道:“沂城从不产粮藏粮,岂会鼠患猖獗?”
女子冷笑道:“不愧是先帝评价的榆木脑袋。”
周顼被这么冷嘲一顿才明白,原来她口中的鼠患不是真正的鼠患,而是那些不安分的过街老鼠。
皇帝沉声道:“情况紧急?”
“有一点。”女子又下意识摩挲剑柄,“有人往城外水渠投毒,投毒的人被我杀了,水渠也被我斩断。虽然城内的水井未被污染,却已经干涸见底,两天之内,若是找不到新的水源且建好沟渠,这座沂城可能就要乱了。”
“能否请帝师再找一处干净水源?”皇帝脸色阴沉。
“我不行,没有那份感知。那位大道亲水的太子倒是可以。而且他既为春官,从某种程度讲就是口含天宪的圣人,故而寻水运一事,对他来说极其简单。”
皇帝冷声道:“下次麻烦帝师只回答我‘能’还是‘不能’,无需这么多废话。如果不能,我立刻派人找水便是。”
女子微微挑眉,“你爹都不敢用这种语气说话,你胆子挺大啊。”
皇帝直视她的眼睛,说道:“帝师如果不曾闭关三十年,大奉又何以落到今天的地步?”
这一次,少女都微微瞪大眼眸。
有些事,决不能忘,但也绝对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只适合藏在心底。你知我知,偏偏不说,或许还有斡旋互利的余地,可若是彻底撕破脸皮,那以后就只能各走各的,说不定路上不小心碰上了还会说上一句“冤家路窄”。
本以为这位帝师会与满腔火气的皇帝撕破脸,但万万想不到,她只是点点头,算是落落大方的承认了。
“的确,正是因为我心中有愧,我才会来到这里,否则打来打去,生生死死,和我一个仙家修士有什么关系?”
“况且,我刚才说的,并非废话。”
话语落下,一袭白衣的男人毫无征兆踩在了门槛上,没有佩戴春官玉牌,却给人一种道气肃静的感觉。
奉赦成为春官的他,似乎真的变成了谪仙人。
屋外的他,一声轻笑:“哎呦,这不是镖师老大吗?怎么这一身金晃晃的行头?你的大刀去哪了?”
屋里的他,自从当上皇帝以来,时刻注意言行举止,温文尔雅,此刻竟像个粗鄙武人放声大笑,“小雏鸡,你的白毛去哪了?”
随后,他又做了个举杯的姿势。
在场别人不懂,但是瑰流心领神会。
曾经绿带城分别的时候,一个大髯刀客,面对一个白发男人的背影,说过:“我敬你酒,如果你能活着回来的话。”
那时,一个离家出走,一个颠沛流离,日子都很凄苦。
而现在,一个已经成为道家的春官,一个已经成为大奉正统的皇帝,
虽然...一个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一个失去了大半的江山,日子仍然不算好。
但是,能够相逢,已经很好。还能像眼下这般重逢,便是最好。
第157章 清算人
周家府邸可谓是哭声接踵,那位张氏诰命夫人哭完之后,这边又响起小丫头的天大哭声。
足足半个时辰,哭声才渐渐小去,然后瑰流从府邸走出,胸口被哭湿了一大片,神色略显疲惫。
皇帝走上前,笑道:“可算是哄好了?”
“嗯,差不多。只是她心里肯定还有股难受劲,还得缓一会儿才能好。”
瑰流抬起头,发现不远处的马车没有拉帘子,里面已经坐了周顼和那位女子帝师。
不必多问,看这个架势便知道是要商议国事。
只是八州之内,大大小小总共才二十四座城池,能有多少事?
瑰流眼前剽向马车,凑近小声道:“那位女子帝师究竟是什么来头?据我所知,她好像年岁很大,至少也得活两百多年了。”
皇帝笑了笑,“不管多少岁,女人永远年轻貌美十八岁,这句话我说过了,以后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瑰流显然不解其意,说道:“我不是纠结她的年纪?她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还是人老珠黄的老妪,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知道的是她的隐秘身份,譬如某位仙家宗门的大人物?或者是诸子百家哪位大佬的弟子?”
皇帝摇摇头,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可能要挨打了,小声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况且我对她也不是很熟悉,所以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但是......”皇帝犹豫一下,更加压低声音,“你应该听过‘清算人’吧?”
瑰流愣了愣,突然感到后脊发凉,喃喃道:“她是清算人?”
皇帝点点头,“是这百年来的清算人。”
“清算人”,这是一个独属于世俗王朝,任凭三教圣人还是诸子百家,听了都会害怕的一个名字。
前朝那位墨家巨子,庾巅国那位秘法通天的太后,两百年前引发天下大灾的尸眦王,都曾被“清算”,被彻底抹除于世。
须知,不是“善”就一定不会被清算,也不是“恶”就一定会被清算。任何行事,都凭历代“清算人”自己的心性和立场,故而天下早就流传一道古老谶语:“清算入世,或天下死而地分”。
直白地讲,便是清算人一旦现世,辅弼王朝,如果本性不善,就有可能引起天下大乱,土地分裂,征伐不断。
所以儒家有言:“清算者,或国之凶器也。”
道家秉持相反态度,称清算人行事是“顺应天道,万物刍狗。”
墨家因为巨子曾被“清算”的缘故,更是大肆抨击,却在每百年交界处,新旧“清算人”交替时,院门紧闭,噤若寒蝉。
有关“清算人”的种种,千百年以来,没有历史,无法研究,何去何来,无人知晓。
天下人只知道,不管是谁,贩夫走卒也好,皇帝宰相也罢,哪怕是武评第一,只要被“盯上”,就不可能逃掉,最终一定会被“清算”。
大奉帝师、清算人、天才女剑修黄茹的半个护道人,哪一个身份放眼天下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一想到这,瑰流就感觉脊背发凉。
皇帝笑了笑,“震撼吧?我爹当时告诉我的时候,我也被吓了一大跳。只是这样又如何?结果不还是大厦将倾,众生泯然?”
瑰流摇摇头,“眼下现状虽是如此,但既然我来了,就必挽大厦之将倾。”
皇帝点点头,“所以啊,我等你很久了。走吧,上车,我们回去议事。”
两个男人走向马车,再上马车的时候,都你先你先地让,显然谁都不想和这位女子帝师面对面坐着。
当然,两个人的“谦让”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最后瑰流还是慢了一步,硬着头皮坐在了女子帝师的对面。
马车缓缓徐行,不知为何,这一路上他总是有些紧张,难道是刚才私底下讨论她的缘故?
瑰流不经意地抬头,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好与女子帝师的目光碰撞上,吓得连忙收回眼神,慌乱看向窗外。
途径一处山水风光的时候,皇帝突然开口:“水渠被下毒一事,先生解决之法?”
瑰流愣了愣,指向自己:“我?”
“不然呢?”皇帝面向他,微笑道:“哦,朕知道了,先生平时习惯被叫作‘春官大人’,先生二字显得有些妄薄,倒是朕的不尊重了。”
瑰流无奈道:“别拿我取乐。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当初一个粗犷的大髯刀客,对谁说话都是一顿吼,再次见面变得这么儒雅,谁能习惯?
皇帝笑眯眯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像女子一旦插上步摇,就得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穷酸书生一旦紫印玉授,就不能再摆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求仕眼神。我一旦穿上这件龙袍,就被迫要涵养气度,谈吐有方。”
瑰流点点头,“可以理解。毕竟我娘当初也是学习礼乐,才从一个江湖人士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言归正传,沂城这种权力中枢,断水一事耽误不得,先生可有办法找到新的水源?”
“办法有,而且很简单。”瑰流四顾扫视,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东西,便问道:“有没有这一带的山水地形图。”
“有!”皇帝连忙从袖袍里掏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山水地图,其上朱红之笔批注多地,尽是兵家重地,这也可以看出他对于兵事已经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甚至随身携带,便于随时翻看思考。
“这都快烂掉了,字都看不清了......”瑰流用力盯着地图,看了半晌,还是辨不出任何地方,摇头道:“不行,被你勾画的太严重了。你把被下毒的主沟渠指给我看。”
皇帝甚至没看一眼,甚至没犹豫一秒,手指就在地图上指出了沟渠的位置,“这里。”
瑰流顺着看过去,地图上有一条模糊不清的黑线。
女子帝师凑了过来,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划,地图上出现一道轻微凹痕。
“水渠断处就是这里。”
“确定无误?”瑰流问道。
“无误。”女子答道。
“那我可就要开工了。”
瑰流一拂衣服,白衣瞬间变成青色法袍,刻有古篆的玉牌在腰间出现。
一股肃静道气,顿时荡开整座车厢。
春官一职,虽然实权不大,品秩却极高,最早可以追溯到人族刚崛起的上古时期。
故而女子帝师说的对,春官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口含天宪的圣人。
就像此刻,瑰流取下腰间玉牌,捧在手心,呵出一口滋养的纯粹道气,然后将玉牌竖立,小心翼翼盖在水渠截断处。
停滞片刻,然后瑰流收回玉牌,青色法袍再度变成素衣。
皇帝愣了愣,“可以了?”
“应该...可以了吧?”其实瑰流也不太确定,毕竟莲花冠道人只是提过一嘴,春官玉佩能够净化山水灵气。
“应该是可行的,方才我感受到了磅礴的山水气运,声势浩大。只是河流虽然被净化了,但是我刚才出剑的时候稍微用力了些,造成了不小的破坏,所以修缮水渠也是个难度不小的工程。”女子帝师道。
“无妨,已经很好了。”皇帝松了口气,心情稍微好了些,“一会儿下车之后,朕和周顼去整理一下近几个月难以处理的国事,然后抱到议事堂。可能要小半个时辰。这期间,先生和帝师不妨到处走走。”
瑰流连忙笑道:“不用,我和你们一起去,多出一份力,也可以早点解决事情嘛。”
皇帝表面只是微笑,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背地里实则苦涩不已,叹气道:“你以为朕想把你推进火坑里?”
原来,就在刚刚,这位女子帝师用心语和他交流,说明在议事开始之前,自己要与那位太子单独相处一会。
岂敢不从?不敢不从。所以他才想了这么个借口。
期间,瑰流几次用胳膊悄悄碰撞身边男人,后者却装傻充愣,呆呆看着窗外。
终于到了天子住所,几人走下马车。皇帝头也不回,步履匆匆,周顼便快步跟在他身后。
瑰流也想快步跟上去,前方道路却有意无意被女子帝师拦住。
皇帝陛下突然撒腿跑了起来,周顼大惊失色,还以为一下子出了什么天大的祸事,心急如焚,就差比皇帝跑的都快。
瑰流看着逐渐远去的两人,哭笑不得,然后收敛笑意,看向面前的女子帝师。
“大奉帝师这次想问什么?”
“我闭关几十年,最近才听说一件事。天下第三的祖源良被杀了。”
“没错,被我娘杀了。怎么了?”瑰流微微皱眉,感觉这一次,来者不善。
女子没有回答他,而是伸出手,覆开的手掌上凭空出现一对眼珠。
“我手上这对眼珠就是祖源良的。当年你娘把它取下来,分别扔在天下两处,可知为何?”
瑰流摇摇头,“不知此事。”
“祖源良并非纯粹武人,靠汲取别人的武道气运攀升境界而已。百年前,他偷走了天下武庙的至宝,也就是这双传说中武道祖师的眼睛。所以才能变成这百年来的武道第一天才。他的天资尚且平平,就能跻身上三品。如果赵怀玉拥有这双眼睛,板上钉钉可以跻身十品。可就是这么个天下武夫都垂涎想要的至宝,知道你娘亲为何宁愿扔掉,也不愿意给你吗?”
瑰流再度摇头。
女子说道:“因为你一旦拥有这双眼睛,我破境出关后第一个清算的人就是你。”
瑰流毫无疑问是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所以你是接受了天下武庙的请求,帮他们找回这对眼珠?”
“当然不是。”女子微笑道:“和你娘亲一样,天下武庙怎么敢从我手上要东西?”
瑰流扯了扯嘴角,有些搞不懂眼前这个女子帝师,“这些密事和我说什么?即便你敢说,我都不敢听。就怕不小心记在心中,说不定哪天就被你清算掉了。”
“我昨天走了一趟光阴长河,知道你是见过赵怀玉的。”
“不仅如此,你身上,还有赵秉聂的武道气运。”
瑰流皱眉道:“赵秉聂的气运,怎么可能?我和他关系并不如何,他不至于把气运馈赠给我。”
女子脸色平静道:“他喜欢你娘。”
瑰流反驳道:“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把气运馈赠给我。”
女子再度平静出声:“他死了。”
瑰流下意识想要说出“不可能”,只是话到嘴边就噎了下去,后知后觉,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女子有些感慨,“赵怀玉,赵秉聂,天下最厉害的两个大隐武人,你竟然都见过。说明你和我们的缘分,还真是深厚。”
“我们?”瑰流喃喃自语,猛地抬头,“你是赵秉聂的师妹?!”
女子眯眼笑道:“我一个在你口中至少活了两百岁的老妪,怎么现在被你说的这么年轻?”
“我叫张济淇。”女子用不大的声音,说出最惊天动地的话,“是赵怀玉和赵秉聂的护道人,也是他们的师姐。”
高堂议事
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覆着一幅八州堪舆图。其上一共二十四座城池,便是现在大奉正统余下的江山,
四个人,分别坐在桌子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皇帝甘愿坐在次位,故而左边和右边的尊位分别由瑰流和张济淇落座。
这间议事堂,棚顶不知为何出奇的高,故而虽然整体不大,却给人一种气派严肃的感觉。尤其是正对大门挂着的牌匾,提有“不让江山”四个大字,笔力遒劲,是当先帝当年的亲笔。
皇帝和周顼抱来的许多奏章和文书,实在是倚叠如山,所以干脆放到了脚底下。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随着他一生“议事开始”,周顼顿时正襟危坐,女子帝师也睁开了眼。
皇帝俯身弯腰,从脚底下搬起第一堆奏章,分发给众人。
“第一件难事,想必各位来时已经看见,大奉叛军又向交战地带推进了五十里。据斥候消息,此次至少有一万人,兵农皆有,应该是要修筑一道新的防御工事。”
皇帝顿了顿,又说道:“具有侵略职能的防御工事。”
瑰流低头看着地图,皱眉道:“满打满算,南北的交战地带似乎也只有两百公里。叛军这一次直接推进了四分之一,意图很明显,就想把扼住咽喉的手一点一点往上挪,直到真正把咱们掐死。”
皇帝无奈点头:“的确如此。若是真让他们建起一座能够屯兵养兵的军镇,就有四座军镇能够互相照拂,互相支援了。按此情况,那么次次战场交锋,我方几乎是必败无疑。”
瑰流直直盯着地图边界,似乎看见了威武壮哉的大靖王朝,轻声道:“倘若有一只手把他给掐住呢?我们只要再使些力气,就能够趁机摆脱。”
“你想的太简单了,没有这么容易。”张济淇开口道:“如果你看过大奉版图,就不会有此想法。不同于你们大靖,大奉版图是南北狭长,从天上俯瞰,就是一条细带,故而即便一端受敌,对另一端造成的影响其实非常有限。你说的那种此消彼长,除非是那种数十万大军浩荡攻伐,叛军才可能将这里的兵力抽掉削减。只是,你们大靖真能这般慷慨解囊吗?”
瑰流平静道:“战争自古讲策略和布局,除非确定能够决定彻底成败,否则谁都不会轻易挪动几十万大军直接攻伐。如果用百万大军横冲直撞就能够解决问题的话,那么我何须今天坐在这里和诸位议事?所以是否大举出兵,和诚意无关。而且我既然孤身一人入大奉,就已经说明了足够的诚意。”
气氛有些不对劲,在座任谁都能看出来二人在暗暗较劲。皇帝连忙打圆场道:“瞧我这记性,忘记给先生和帝师接风洗尘了。周顼,一会儿议事结束之后,你吩咐黄翠跑一趟庖厨,就说今晚在朕的住处设宴,菜肴和美酒都要提前备好。”
周顼连忙道:“臣遵命。”
然后偌大一座议事堂,突然沉寂了一会儿,无人说话。
瑰流久久盯着地图,突然道:“如果折中一下,或许可行。”
女子帝师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他的想法。
周顼也说道:“臣也以为,以战为守,是最好的选择。”
皇帝苦笑道:“敢情你们三个都想出了办法,就朕一个人是傻子是吧?”
“以战为守,还是不够准确。”张济淇道:“确切来讲,应该是以战养战。”
瑰流皱皱眉,“也不应该是以战养战,说是合纵连横还差不多。”
合纵什么?
合纵大奉边陲,十几座小国。
张济淇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巧舌如簧的纵横家?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你游说本事很大,但想要逐一合纵那些边陲小国,也需要巨量的精力和时间。与其这样,还不如以战养战,用杀伐攻掠的手段来扩大领土和兵力。”
“你这是不仁道的。我绝对不会同意。”瑰流面无表情。
张济淇仿佛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捧腹大笑,“好一个君子死而冠不免,你就在仁义道德中溺死吧。”
瑰流以手叩桌,冷冷道:“没错,你说的没错,但是我宁愿君子死而冠不免。我身边的那个小丫头,看见了吧?他娘早早去世,他爹是守城士兵,被攻城的叛军所杀。那么小的孩子,就失去了双亲,颠沛流离。今天在这间议事堂,如果真的通过了你张济淇以战养战的主张,后续真的用攻伐的手段强行占据十几座小国,会有多少孩子像小丫头一样失去爹娘?又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请帝师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张济淇平静道:“我只知道,如果想要收复河山,眼前这是最好的办法。而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和礼乐规矩,只能感动你自己,却救不了任何人。”
瑰流针锋相对,“用错误的手段,去达成正确的事,也配称最好?”
张济淇眯眼道:“用正确的手段,做了一件错误的事,难道就是最好了?”
皇帝惴惴不安,因为他猜出来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两道目光同时看向他,却都不说话。
是以王道取之,还是以霸道取之,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这位江山主人手里。
瑰流看着他,开始施压,“八王之乱以来,想必你已经看过很多百姓的凄苦模样。如果还是决定用杀伐之道,就和那些到处烧杀抢掠的叛军没有区别了。我相信陛下,应该想要仁厚千古,而不是浊名万世。”
女子不管那位坐立不安的皇帝,微笑道:“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一向以王道驰之的大靖王朝,几十年前好像主动发兵灭了南诏啊。说什么攻其民,爱其国,攻之可矣,不还是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瑰流沉默良久,轻声道:“我爹确有过错。如果换作我,我不会这么做。”
“你只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娃娃,尚未登基继位,我不和你计较。”张济淇显然不愿再争辩此事,斜眼看向皇帝,“这件事就听他的,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合纵。此事翻页,说下一件事。”
皇帝暗暗松了口气,俯身又抱了一卷卷朱红之笔批阅的文书。
“这是二十四座城池用于民生、养兵等方面的开支,我都派人逐一调查过,的确没有任何枉用之处。但即便是真的有所需求,我也只能以最低限度批准。”
皇帝又从脚下抱来一堆没有朱砂批阅的文书,扶住额头,愁眉苦脸。
“这些是近日以来八州各地呈递上来的文书,简明言之,还是缺钱,希望朝廷拨款。战争打了已有半年之久,江山打没了,百姓打没了,富饶之地也打没了,还哪有钱?不怕诸位笑话,朕现在一日三餐都只是清汤寡淡。一会儿朕可以带诸位走一趟国库,看看里面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还是空荡荡的,除了老鼠以外什么都没有。”
“难怪我一路走来,发现大多商贩连一块碎都换不开,甚至有些连铜板都没几个,裤兜里空荡荡的叮当响。”
瑰流顿了顿,想起来时路上的一件事,笑道:“往沂城来的时候,我路过一个买烧饼的路边摊,没问价钱就要了一张烧饼。毕竟一张烧饼才几个铜板?可你们猜怎么着,他竟管我要半贯钱,还说在大奉就是这规矩。我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欺负我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当然我也没和他计较,毕逃避战乱,活着不容易,就给了他一贯钱。”
皇帝点点头,无奈道:“的确就是这种现状。沂城这种天子脚下还好,大多人都不敢放肆。可是偏远些的地方,劣币逐良币,甚至有些官府都已经开始私铸私造。朕之所以没有严打,是觉得这种形势虽然不好,但起码还能勉强维持,如果真的严打严罚,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会遭遇更差的情况。”
张济淇微微皱眉,“这种情况你不铸造新币”,等着干什么呢?
“朕当然知道要改旧制,推新令。”皇帝犹豫一下,苦涩道:“可是具体的推行之法,牵扯太深,朕和周顼都举棋不定,故而想请先生和帝师亲自拟策和执行。”
瑰流摇摇头:“改币制可是王朝大事,我只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娃娃,阅历浅薄,恐不能胜任。所以这件事还是交给帝师来做吧。”
张济淇微笑道:“说起来,我和你们瑰家还有些渊源。几百年前是同一支家族,只不过后来分了出去。所以你这个二十岁的小娃娃,是不是应该叫我祖宗?来,现在就叫一声,让我这个人老珠黄的老妪怀个旧?”
瑰流死死盯住她,半信半疑,冷声道:“真有此事?”
张济淇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歪头一笑,“假的。”
瑰流砰的一声站起身。
眼看就要收不住场了,皇帝连忙也站起来,于是作为臣子的周顼也赶忙站起来。
“今天的议事就到这里吧,想必先生和帝师都累了,都回去好好休息。”
说着,皇帝拉住瑰流的胳膊,把他往外拽。
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沉声道:“周顼,现在就给朕回家,去陪你的妻子和闺女!”
周顼连忙领命,弯腰行礼道:“臣这就回去!”
皇帝拽着瑰流走出了议事堂,很快消失不见,
周顼自己一个人把所有的奏章和文书都搬了回去,然后才离开。
于是议事堂,只剩下张济淇一个人,还坐在位置上。
她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忽然有些倦意。
想到刚才那位太子被气的脸色铁青,又有所忌惮的模样,她就觉得好笑。
突然,议事堂的光线变暗了些,原来是一个男人站姿门槛处,挡住了洒落进来的阳光。
他头戴一顶莲花冠,笑眯眯看向女子,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第一百五十九章 温朝
永霜十六年的这一天,大奉叛军正式立国号为“温”。因其实篡权,故史称“温朝”。
今天议事早早完毕,整个过程的气氛还算融洽,瑰流走出议事堂,乘马车返回周府。现如今,周府已经成了他的暂时住所,和小姑娘一起住一间清幽偏房,一日三餐都有周家仆人供应,偶尔清闲时还可以扫地焚香,总得来说,日子还是蛮不错的。
瑰流趴窗远望,心里想着刚才的议事。眼下最严重的问题是国库空虚,以及叛军那边不断步步紧逼,可这些都只是最浅显的,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问题。与此对应的,是难以看出来的,隐性的问题。总览千古王朝,往往导致一座王朝倾覆的,并非是大摇大摆的问题,而恰恰是统治者难以发现,乃至于整个统治集团都没有察觉到的隐性问题。
譬如,就如今天议事时,周顼那番一针见血的言论,“现在的内忧外患,难道仅仅是缺钱吗?倘若我们有足够多的银两用于各项开支,能够安定民生,造福百姓,能够为骑军铸造新刀和新甲,就一定能够稳住局势吗?臣愚见,大奉节节败退以来,几乎战必败矣,屡战屡败无疑挫伤了将士们的士气,如今我们退守一隅江山,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苟延残喘,这是负隅顽抗。陛下可以暗中派人做个调查,好好调查一下八州之内,参差几十万户,有几家觉得‘亡奉必温’,又有几人觉得我们的困境只是暂时的,以后势必能够收复河山?哪怕不调查,想必我们心里都有数,前者估计会占据九成,后者也许只占一成,甚至还有可能十不足一。所以臣以为,眼下最严重的问题,不在于经济,而是百姓无众志,军中无士气。如果不改变这种情况,恶性循环只会让内忧外患愈演愈烈,而我们,也一定会输的。”
对于周顼的这番话,没有人比瑰流感受更深。
上三境的大修士和上三品的大宗师,难道全凭境界之差和厮杀手段来分出高低,决定胜负吗?
如果说境界之差是差之毫厘,失之百里,那么心态之差,便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百年来能够在武评上独占鳌头的那几位,可能不是大道走的最远的人,但一定是心态最好的,或是胸怀举世无敌,或是胸怀举世皆敌。
美人评也是一样,那些名动天下的绝美女子,无一不是自知风情万种,深知自己举手投足间便能迷倒千万男子。直到现在,瑰流也没听说过哪个榜上有名的女子觉得自己长相丑陋,觉得羞愧不敢当的。
铁甲浮屠为何能够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重骑”?难道仅仅因为拥有天下最好的军备?
如果是一只流民组成的军队,用着天下最好的军备,在沙场对敌,会发生什么?
毫无疑问会兵败如山倒,会丢盔弃甲,会懦弱投降。
所以铁甲浮屠之所以能够成为让天下任何一支重骑都闻风丧胆的骑军,便是因为铁甲浮屠有一种别的骑军不曾拥有过的心态。
那便是“沙场之上我无敌。”
正因如此,铁甲浮屠才敢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百,屡次打出凶猛赫赫的战功。
所以一座王朝若想鼎盛,若想收复江山,就必须具备某种自信,甚至是自负,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倘若连百姓都没有信心能够救亡图存,,连兵将都没有士气能够驰骋沙场,谈何收复河山,谈何杀敌,杀敌,杀敌?
所以眼下最应迫切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鼓舞士气,振奋百姓,让他们知道,大奉王朝还没陷入必死之局,大奉皇室也没有坐以待毙。
毫无疑问,这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素来意见不合的张济淇和瑰流破天荒的意见一致。
“眼下已经到了空谈误国的地步,所以宣讲等办法不会奏效,反而很可能适得其反。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最有力量的事实来证明。所以今后不管大小战役,必须要赢,而且必须要连赢,只有这样才能一改当前的颓势。”
为此,瑰流提议养兵练兵,定期巡游八州和边境,检阅各地驻军。
此外还有一件重要提议,是女子帝师提出来的。最靠近双方战场的暨南州和暨北州之间相隔一道天堑,一座巍峨难以攀登的山岳。对于叛军来说,暨南州是打开八州所必须要攻陷的门户,绕开不得,故而依托山水之险,在这座山岳上修建堡垒和要塞,哪怕不是大宗师或大修士,都可以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至于暨南州,这位女子帝师可以花几个月时间调动山水气运,藏埋剑阵,设计一场大杀局。
可即便如此,想要以大奉十万兵力和“温朝”七十万大军对抗,也还是太勉强了。
所以合纵周边小国一事,耽误不得。
马车已经在周府大门口缓缓停靠,瑰流收起思绪,走下马车,发现莲花冠道人正坐在石阶上,右手掐指,似是算了又算。
“难得看你神色认真,出什么事了?”
瑰流在他身边坐下。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没什么,闲着瞎算算。”
瑰流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说还是真的没什么事,盯着地面好一会儿,轻轻开口道:“你知道赵秉聂死了吗?”
莲花冠道人点点头:“一个九境大修士惨死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整个仙家都不敢不知道。”
瑰流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颊,“你说,凶手是谁呢?”
“贫道不清楚。”莲花冠道人顿了顿,“仙家那边据说有位观战者,不知是真是假。据他说,赵秉聂死前曾向人间借剑,那一剑无论气象还是威力都远超九境,极有可能已经触及到了失传三境的门槛。”
瑰流说道:“所以现在那些仙家修士都相信,九境不是大道尽头。失传的三境真正存在。”
瑰流看了眼日头,阳光刺眼,暮色不会这么快降临。只是,一个本该无敌于世的老人怎么会突然死掉?就好像是刺眼的光芒,瞬间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莲花冠道人转向其他话题,“春官大人的玲珑九转,第一转好像已经圆满了。”
瑰流嗯道:“已经圆满了,今夜打算破境。”
莲花冠道人笑道:“春官大人的破镜速度,还真让贫道感到有些惶恐啊。不过想想也正常,春官大人本身资质冠绝,不输那仙家年轻一辈的天下十人,底子又打的坚牢无比,本命物的品秩极高,想必日后定会成就斐然。说不定,就在不久之后,贫道的莲花洞天就会迎来第三位上三境的大修士。”
“对了,之前你传授给我的《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我最近重新拾捡起来了,而且我发现,这套心经配合玲珑九转的修炼方法,取得的效果极佳。”
莲花冠道人呆滞当场:“《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这的确是莲花洞天的正统心法,只是贫道什么时候传授过春官大人?”
瑰流眯眼而笑:“贵人多忘事啊。在绿带城第一次见面,是谁被我娘逼着拿出一枚金丹和一套心法?这种剐心头肉的举动,才过一年就忘记了?”
莲花冠道人恍然大悟,然后尴尬笑了笑,“其实皇后娘娘也不算凶威逼迫,贫道还是得到了许多好处的。比如皇后娘娘给了贫道一缕最正统的罡气,也就是道家所谓的‘天罡’。这一年多来,贫道一直小心滋养,现在也算是小有成就吧。反正近百年来,道家八座洞天都没有衍生出一缕洞天,算上我师父和皇后娘娘,贫道就是这世界上唯三拥有天罡的人。”
瑰流有些震惊,“我娘的罡气已经修炼到这种地步了吗?”
而问出这句话后,他下意识就想到一件事。既然“天罡”如此稀有,娘亲还用它来以物换物,换来的道家金丹,讲实话不值几个钱,这也就意味着,用天罡真正要换的,便是这套《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紧接着,莲花冠道人的一番话也证实了瑰流的猜想,这套心经的品秩,绝不比天罡差。
“玲珑九转虽然珍贵,但没有任何一位大修士会为此得罪莲花洞天。但这套心经就不一样了,春官大人务必要小心,切记不能透露给任何人,说句不好听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瑰流点点头:“这番话,我记下了。”
突然,一道剑气在沂城上空纵横撕裂,天空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瑰流猛地抬头。
莲花冠道人笑道:“春官大人不必紧张,想必是那位帝师又开始清算了。”
事实上,这道剑气横贯千里,不是来自临沂城,而是极遥远的边境。
也许只要今晚,也许只要一会儿,就会有一道十万火急的军情送往“温朝”,被权高位重的军机大臣亲自呈递到那位温姓皇帝手上。
而那座万人大兴土木,已经具备雏形的第四座军镇,遭受几道剑气之后就彻底坍塌为废墟。想要逃回城的三千轻骑,最后尽死在城下。
“温朝”国都,有个老人井观山河,抚须大笑:“清算人,果真名不虚传。”
第一百六十章 岂敢不从
和莲花冠道人聊完之后,瑰流进了府邸,回了自己的屋子,惊奇地发现少女正在教小丫头识字读书,教的人很认真,学的人比教的人还认真。
瑰流放慢脚步,悄悄来到两人身边,定睛一看,更加惊奇,少女所教的内容竟然不是大奉话,而是大靖王朝近几十年来推行的新编官话。
看着小丫头频频点头的样子,瑰流忍不住插嘴道:“听得懂?”
这句话是用大靖官话说出来的,小丫头立马抬头,用大靖官话回了一句,“小流,你好没有礼貌诶,不要打扰我学习。”
少女也投来不愉的目光。
瑰流连忙闭上嘴,悄悄离开。
坐回自己的案台上,低头凝视那张周边小国详情图,他陷入了沉思。
温国,邯国,白角国,蒲若国,这四个小国的规模相对来说大一些,兵力也相对强盛一些。
但如果相对于当年的南诏来说,这四个小国加起来都没有半个南诏国大。
所以其实是从小国中挑选几个相对来说不小的国家,但总体来看,这十几个小国当真是小得可怜。
比如说这地图上的秋余国,人口不足三万,兵力粗略估计最多也就八九千,还没许温的一座兵镇的兵力多。
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小国连作为大奉臣属的资格都没有。也难怪,秋余国那位皇帝曾有意三番五次投靠大奉,却都被老皇帝拒绝。
瑰流仔细数了数,一共是十三座小国,分别是温国、邯国、白角国、蒲若国、垢净国、巽色国、堂吉国、疆靖国、天寿国、六無国,隐雾国、上祝国、以及还有个单字“诏”。
想要合纵这十三个小国联合抗击“温朝”,千真万确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至少如果等到合纵十三国之后才起兵讨伐“温朝”,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合纵几个小国,辅以大奉兵力,一边打,一边继续合纵。
但是合纵弱以攻一强,也要看己方多弱,彼方多强。就按照目前的情况来讲,大奉退守一隅之地,八州二十四城,兵力十万,即便加上十三座小国的合纵,兵力也不会超过二十万,如何能够与坐拥七十万大军的“温朝”对抗?
所以这场收复江山的平叛战争中,主力还是大靖,大奉这边只是起到辅佐作用。
但是别忘了瑰流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天底下有谁愿意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大靖不会白白损失国力和财力。
张沽,这个将世间看透的读书人,最有资格坐上那张龙椅,为万世开太平。
而你们,宠辱忧欢,蝇营狗苟,都不行。
突然,屏风前的教书声和读书声戛然而止。
少女站起身,“娘,您怎么来了?”
瑰流从屏风后走出,手里拿着卷起来的地图,和那位张氏妇人对视。
“先生来府已有几日,却不曾看遍风景,如果空闲,妾身倒希望陪先生走走。”
瑰流笑道:“也好,正好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询问夫人。”
二人来到抄手游廊散步。两侧绿植繁茂,生机盎然,叶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极了碧玉翡翠。瑰流随手采撷一片,笑道:“暮夏了,可看起来还是春意盎然啊。”
张氏笑道:“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瑰流将叶片放进袖子,摇头道:“美人,不敢当,我没有夫人想的那般品行高尚。暮夏一过,便是霜杀百草,多事之秋,怕是难以看见这翡翠的绿叶了,所以摘一个留作纪念。”
“对了,夫人可知道大奉周边的十三个小国?”
“还是知道些的。怎么了?”
“夫人稍等。”
瑰流蹲下。将卷好的地图平铺开来,指着一处小国说:“夫人请看,这是序十三的小国,单字一个诏,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诏前面本应还有一个字,只不过被人擦下去了,所以我很好奇,这种有意为之的遮掩之举,目的是什么?”
张氏凝视“诏”字许久,轻声道:“前面一个字,是南,十年前我亲眼目睹先帝擦去的。”
瑰流震惊道:“南诏?这个小国也叫南诏?”
张氏平静道:“这是一个秘密。不过时过境迁这么多年,隐藏与否都无所谓了。当年大靖征伐南诏的时候,先帝曾暗中收留了一支皇室宗亲和数万流民,赐予良田,让其修生养息。一直过了这么多年,就成了现在的诏国。”
“先生应该听说过许温,他便曾是诏国的大将军,后来率八千亲兵投敌,才成了今天掌握三座军镇的城门校尉。”
瑰流死死盯着地图,问道:“收留皇室宗族和数万流民,肯定不单单出于仁慈,先帝此举究竟何意?”
张氏摇摇头:“这妾身就不知晓了。也许先帝想要名将许温。也许先帝想等到百年之后,诏国变成庞大的潘属国,庇佑大奉。也许还有其他原因,谁知道呢?”
瑰流将地图卷好,重新塞回袖子里,思考一番,询问道:“夫人以为如果合纵,诏国会念在先帝旧情,慷慨出兵,还是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根本不给任何斡旋的余地?”
张氏有些笑意,“这些话,你应该去和陛下讲,和我一个妇人讲什么?要是年轻的时候,我兴许还爱听些。但是现在老了,听不动了,只想听些儿女情长。”
二人走到抄手游廊尽头,张氏停下脚步,微微转身看向这个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人。
“她,还好吧?”
这个问题,已经有太多的人问过,男人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她很好,请放心。”
张氏轻声道:“我曾以为她绝对如何都不会见先帝最后一面。这么多年的抛弃,哪里来的亲情?也许只是为了让逝者安息,让先帝死有瞑目,所以她才肯来的吧?”
瑰流摇摇头,仰头望向天空,学着她的口气,“谁知道呢?或许吧。”
张氏笑了笑,“我知道先生肯定有疑惑,为什么我看起来这么年轻。按理说,我是和先帝同一时代的人,即便还没死,也应该变得垂垂老矣才对。”
瑰流点头道:“的确有此困惑。”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接下来和先生讲完,要不要告诉她,是先生自己的事。”
张氏在抄手游廊尽头处的长凳坐下,柔声道:“故事有点长,先生不妨坐着听。”
瑰流在她身边坐下,静静等候一段即将开启的,被尘封多年的秘密。
“先生应该知道,那位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懿安皇后,其实就是我的姐姐。当年大奉真正的正统,最后一次反扑兵变的时候,先帝带着我姐姐逃乱,一路上风餐露宿,躲避追杀,苦不堪言,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就成了累赘。我姐姐,宁愿带着婴儿一起死,但是先帝却不愿。于是就背着我姐姐抛弃了骨肉。”
“我姐姐,不是先帝一辈子以为的,因为痛失骨肉,终日抑郁寡欢,最后心疾而死。她真的死,是她自己所决定的。她曾对我说,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她真的已经活不下去了,所以请求那位帝师抽掉她的生命,然后给予我,她则彻底解脱。”
张氏始终含着淡淡的笑意,“三十年寿命,人生短短百年,才几个三十年?所以我当然不会轻易老去。只是现在的我,白发渐生,已经谈不上年轻了。”
“是嘛,人终会老去。比起姐姐,我已经很幸运了。嫁给了最爱我的男人,有了我最爱的女儿,几十年来,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动乱,这个家始终岁月静好。”
瑰流轻声道:“想起这些的时候,不会心痛吗?”
张氏转头看了眼身边坐着的年轻男人,笑道:“先生到底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等先生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年轻时候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的人或事,真的会被岁月冲淡。当初觉得要死要活,天都要塌下来了,几十年后再回想,可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我们所有的痛苦,如果能够承受下来,最后都会被迫和解,被迫消弭,被迫消失不见。”
瑰流站起身,对这位真实年岁已经极大的妇人,郑重作揖行礼:“晚辈受教了。”
张氏站起身,环顾四周,犹豫一下,小声道:“还有一件事,殿下可否确保不让旁人听到?”
“可以。”
瑰流拍拍腰间,出现的春官玉牌散发着淡淡光泽,暂时隔绝出方圆几丈的小天地。
“夫人请说。”
张氏平静凝视他,说道:“对先生来说,不管是现在叛军的‘温朝’’,还是我们的大奉皇室,其实都不是真正的正统大奉。真正的大奉早就淹没在历史长河当中,但是先生,您想把它捞起来。”
瑰流微笑道:“夫人还真是敢想敢说。”
“只是妾身的妇人拙见,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但是要请先生答应妾身一件事,就当是妾身帮先生解答困惑所得的回报。”
瑰流认真道:“夫人请讲。”
“我家睿睿的以后,就交给先生您了。我相信,能把我姐姐的孙女照顾很好的人,一定也能把我家睿睿照顾的同样好。”
瑰流不安道:“你这是遗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氏摇摇头,真诚道:“我和良人慢慢老去,这个家终究会消失。我说的以后,便是那个时候。才不是先生以为的嘱咐后事。”
瑰流松了口气,连忙道歉:“失礼失礼。”
张氏眼神温柔,“我姐姐相信你,我相信我姐姐,又看到先生带在身边的小女孩很幸福,所以我相信先生。”
瑰流再次深深鞠躬作揖,“岂敢不从。”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饮
月色入户,庭下如积水空明。瑰流闲庭信步,掐指算了算时间,离莲花冠道人所说的闭关破境还有两个时辰,眼下小丫头睡着了,可以出府走一走。
瑰流转身看了眼屋里,犹豫一下,还是没让傀儡跟着自己。沂城是天子脚下,张济淇又大规模清算了几次,即便有什么间谍杀手蛰伏,此刻也已噤若寒蝉。况且,万一真有什么危险,那位护道人还在呢。
于是瑰流趁着月色推开了府邸大门,沿街一路东行。所过之处,店铺大门紧锁。很快他离开了周府火光照耀的范围,街道愈发漆黑,但好在月色皎洁,勉强还能看清前方道路。
继续往前走,极遥远处突然出现的一盏灯火撕破了黑暗,瑰流加快步子往前走,最后看清那是一家酒铺,在这寂静的夜里显然格外温馨。
似乎来到大奉王朝后,就再也没饮过酒了?
如今暂且寻得个心安处,饮几壶,不算多的。
这么想着,他走进酒铺,与店掌柜要了两壶最廉价的酒。付过了铜板,准备找地方坐的时候,突然发现不远处坐着个青裙背影,似乎...有些熟悉?
不管如何,既然都是深夜外出酗酒的“雅客”,不管是女子还是男人,都没有理由各喝各的,于是瑰流提着酒来她面前坐下。
只是接下来,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在这里?”瑰流惊疑不定,看着的眼前的少女。
“你是谁啊,用你管我?”少女瞪了他一眼。
“这么和我说话,那我可要告状了。”
少女有些不耐烦,皱眉道:“快去快去,随便告状,别妨碍我喝酒就行。”
瑰流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要是没有愁绪,哪会大半夜跑到这里来,学着大人借酒浇愁?
瑰流灌了口烈酒,或许是太久没饮酒的缘故,也或许是廉价酒水太劣质的缘故,辣的脸色通红,但是毛孔瞬间通畅,舒服至极。
见他露出陶醉的神色,少女半信半疑:“有这么好喝?”
瑰流笑眯眯道:“瞧瞧你这精致的酒壶,一看就知道你买的是最贵的酒。但是真正的镇店之宝,从来不需要刻意的装饰。有首诗说的好,洗尽铅华始见金,褪去浮华归本真。”
少女伸出一只手,“给我尝尝。”
瑰流装作一脸肉疼的模样,“光这一壶酒就五十两银子,两壶酒花去了我百两银子,我虽不是什么狭隘小气的人,但委实有点舍不得啊。”
少女突然把下颚搁在桌上,身子趴伏,可怜巴巴看着他。
“虽然看起来很可怜,但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呢。”瑰流笑了笑,“不如这样,你答应我件事,我直接分你一壶酒。”
少女直起身,似乎很不喜欢别人和自己谈条件,于是皱眉道:“什么事?如果你故意刁难我,我不介意今晚做个纸扎娃娃诅咒你。”
瑰流哑然失笑:“我像那种心术不正的人吗?放心好了,不会故意刁难你的。”
“你看啊,这一壶酒呢,是五十两银子,正好是我们国子监那些老先生们一个月的俸禄。所以你教小丫头识字读书一个月,这壶酒就归你,如何?”
少女狡黠笑了笑,“好啊,我答应你。”
见她欣然接受,瑰流便把酒递给她,只是不知为何,她接过酒之后仍是伸出手。
“干嘛?”瑰流疑惑不解。
少女眯起眼睛,笑得极其好看,“不是你把我当成教书先生了吗?那我已经教半个月了,这笔账应该怎么算呢?”
瑰流叹了口气,心想着别人欺人太甚了,于是默默从口袋里拿出银子付给了她。
“和我斗。”
少女心满意足,将银子收好之后,提起酒壶,学着男人仰头灌酒。
瑰流吓傻眼了,大家闺秀喝酒不都应该是掩面小酌吗?这可是最烈的烧酒啊,然后你比我灌得还狠?!
砰的一声,酒壶摔在了地上。
少女趴在桌上,使劲咳嗽,脖颈和耳根红透。
“你...你没事吧?”
瑰流站起身,想要帮她拍拍后背,又不太敢,有些不知所措。
店掌柜闻声赶了过来,看见摔在地上的酒壶和咳嗽不止的少女,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开了一坛藏备多年的凉汤药,让少女喝下。
药有奇效,少女服完过后,呼吸很快就趋于平缓,只是醉酒后脸色绯红,眼角还有泪光。
见少女已无大碍,店掌柜松了口气,脸色阴沉,斥责道:“这廉价烧酒,多少馋虫酒鬼都遭不住,你还让一个孩子喝!你到底还有没有点良心?!”
瑰流嘴唇喃动,但还是保持了沉默。即便他真不是有意的,他真的以为少女会带着警惕小酌一口,但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没什么好辩解的。
店掌柜大手一横,“五十两银子!”
瑰流愣了愣,“啥?”
“你以为我是好心菩萨,救人不要钱?那可是我珍藏了好几年的汤药,难道你不用花钱?”
的确是这个理儿,瑰流没什么好怨言的,把兜里最后的银子都给了他。
店掌柜极不情愿地收了银子,瞥了男人一眼,冷哼道:“丧尽天良的玩意儿,下次注意!”
瑰流被骂的半分火气也没有,眼里只有这个因自己酿成大祸而惨兮兮的少女。
“好些了吗?对不起啊,不应该这么捉弄你的。”瑰流小声道。
少女方才一口就灌醉了,此时头痛欲裂,也没有力气和男人生气,小声道:“我好难受,你等着,我一定要做个纸扎小人,狠狠地扎你。”
瑰流轻声道:“你怎么扎我咒我都行,甚至我把生辰八字告诉你都行,这件事的确是我犯了大错,无论你做什么,我肯定一点怨言也没有。但是眼下咱们得先回去,若是再不早点睡觉,你明天起来会很难受的。”
少女扶不住额头,这会儿直接趴在了桌上,虚弱道:“好晕...我动不了。”
瑰流知道她是真的喝醉了,小心翼翼道:“我背你吧?”
少女嗯了一声,于是瑰流轻轻把她背起。
回去的路,月色淡淡朦胧,比来到时候更难走。
瑰流背着一个轻盈盈的少女,不觉得如何累,但还是将脚步放缓,以便她能够舒服些。
“你的后背好硬啊...睡得一点也不舒服。”少女在他耳边小声道。
瑰流有个大胆的念头,但是没说出来。
又走了一小会儿,少女开闹了,说什么都不让瑰流背着走,因为他的后背实在太硬了,给少女硌的疼。
于是看着地上坐着的少女,瑰流只能说出方才出现在心里的大胆想法。
“不然,我抱你?”
听到这句话,醉醺醺的少女突然清醒了一丝,犹豫一下,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失礼了。”
瑰流轻轻将她抱在身前。
少女蜷缩身子,膝盖往自己胸口贴近,柔声道:“我不沉吧、”
“不沉,轻盈的很。”瑰流轻声回答。
“但是我总感觉你要放手摔我。”
“怎么可能,我可不是坏蛋。”
“你就是,丧尽天良。坏的很。”
突然,瑰流稳健的步伐顿了一下,是少女的手臂攀住了他的脖子。
“这样,我就不怕你放手了。”
瑰流艰难出声:“稍微松开一些,要被勒死了。”
少女假装没听到。
“好,是我的错,我忍。”
瑰流艰难吐气,一点一点地挪动脚步。
渐渐的,攀住脖子的手臂松了许多,少女睡着了。
朦朦胧胧的夜,安安静静的没有脚步,不知过了多久,瑰流终于把少女抱回了她的屋子里,给她盖好被子,然后悄悄离开。
回到自己的屋子,看见床榻上的小丫头睡的四仰八叉,瑰流安心许多,走到门口看了眼天色,还没到闭关破镜的时辰,今夜为何如此漫长?
忽然透过不远处的树梢隐约看见一顶莲花冠。
瑰流走近一看,有些郁闷,今夜是怎么了,怎么都在饮酒?
只见莲花冠道人斜卧饮酒,如欣赏美人般欣赏月色,犹如忘忧天人。
瑰流在他身边坐下,“你昨天不是刚回莲花洞天吗?怎么今天又跑回来了。”
这尊忘忧天人坐起身,掸掸衣服,眸中醉意退去,笑道:“春官大人要破境,贫道在此护道一程。”
“不过一境破二境,又不是跻身大修士的生死攸关的时候,不至于。”瑰流说道。
“或许吧。”莲花冠道人痴痴望着月亮,轻声道:“可莲花洞天没有这等姿容的月色。”
“愿我如星君如夜,夜夜流光相皎洁。”
瑰流也抬起头,望着那朦胧淡淡的月,说道:“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莲花冠道人微笑道:“时辰已到,春官大人可以破镜了。”
瑰流站起身,突然又被叫住。
“等一下,春官大人身上怎么有幽幽香气?莫非方才软玉在怀?”
“管好你的嘴,不该多问的别问。”
瑰流转身离开。
这一夜,玲珑九转第二转的时候,百鬼夜行。漆黑夜幕中,尽是数不清的鬼物,疯狂窜动,寻找那位破关修士的身影。
只是有那位道人坐镇在门外,一夜平安无事。
天边泛起第一缕光的时候,瑰流缓缓睁开了眼。
诛仙剑颤鸣不止,似在欢喜。欢喜这位终于不再是空中楼阁,浮若虚火的“两境修士,两境武夫”。
第一百六十二章 谍网
玲珑九转,不但能够提升境界,还极大裨益心神,哪怕瑰流喝完酒一宿未睡,都没有感到一丝倦意,破镜之后非但没回去休息,反倒是悠哉坐在屋檐上看日出。
如今有莲花冠道人传道领路,再加上自己资质“尚可”,修炼就变得相当简单。至少,下三境和中三境一定是这样的。至于上三境,莲花冠道人也说想要跻身大修士不是什么难事,但大修士哪怕境界相同,也分境界高低,心态优劣,所以能够跻身何列,这就完全取决自己。
不过瑰流当下也很忧郁啊。随便练练就是二境修士,而且按照莲花冠道人的说法,很有可能是近百年来最强的二境,所以修士一途当真畅通无阻。可是自己这武夫道路,自从来到这大奉以后,勤奋苦练,不曾停歇一天。可不管怎么努力,哪怕已经从姚眺那里取到了“真经”,却始终进展缓慢。
而最让瑰流感到忧郁的,还是瑰清那句话:“你这幅身体的武夫资质极其平庸,哪怕练一辈子,也无法跻身大宗师。”
而且瑰流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这幅身体的练武资质,实在不如何,甚至比自己先前那副身体的武道资质还要平庸。
无论如何,瑰流都不愿意放弃武道。他心里始终有个既荒诞又可怜的想法,没让任何人知道。
万一万一,以后真的还能见到她,练出个大宗师的体魄,最起码不会被她一剑刺死,哪怕只弥留一口气,能够清楚地看她一眼,能够和她说一句话,也就足够了。
所以,不管武道再怎么难练,他都不会放弃。不是说大修士的寿命极长,动辄好几百年吗?我瑰流资质不行,但是可以硬耗,日拱一卒,功不唐捐,哪怕就是一步一步拱,我也要拱到大宗师行列去。
要赶去帮皇帝陛下处理政务的周顼步履匆匆,没有注意到屋檐上坐着的瑰流。
看着他匆忙登上马车的背影,瑰流叹气一声。两袖清风,光明磊落,真正做到了为国家呕心沥血一辈子,这样的朝臣,估计全天下也就仅此一人了吧?不论才能和手腕,只论忠心耿耿,庄天机和张沽的爷爷,这两个真正做到了“君臣相宜”的朝臣,都比不过周顼。
只是这周顼虽然忠诚,但生平政绩实在一般,否则四大权臣家族中,周家岂会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当然,凡事都有好有坏。如果周家当真如日中天,周顼当真权柄滔天,老皇帝就不可能将懿安皇后的亲姊妹嫁给他周顼。
从皇帝口中,瑰流听说了女子帝师一人捣毁一城的壮举,甚至那三千轻骑明明都逃窜回了自己的地盘,却硬生生被女子帝师斩于城下,城头上的士兵眼睁睁看着袍泽被杀。这一招杀人又诛心,可谓极其恶毒,不愧是“清算人”能够做出来的事。
只是这种事,一般情况作用不大,如果不是为了捣毁那逼近五十里的第四座军镇,女子帝师想必也不会出手。千百年来,沙场的真正胜利还是取决于两军交战。说句不好听的,大宗师、大修士,只能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如果光明正大地对垒,面对早就准备好的机床重弩和投石车,游弩和弓箭的攒射,铁骑的碾压,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的。
大靖王朝初期,有过一场百万铁骑踏江湖的“整风运动”,其中就有个七品巅峰的大宗师,被三十道机床重弩活活射死。也有个七境后期的大修士,被一万游弩手围攻,耗了三天三夜,最后被活活耗死。
蜉蝣真的可以把大树撼倒,这才是沙场最可怕的地方。
所以还是希望女子帝师谨慎行动。毕竟别忘了,“温朝”也不是没有高人坐镇的,至少目前已知的,就有个名为“京房”的阴阳家大修士。
今天还有个挺重要的事情呢。瑰流伸了个懒腰,跳下屋檐。
屋子里,小丫头抱着个剑鞘,张个大嘴,呼呼大睡。口水顺着嘴角流淌,丝丝滴到了剑鞘上。
瑰流看见这一幕,不由哑然失笑。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一辈子都没享受过福运,而有的人,根本就不把福运看作福运。比如眼前这个小丫头,整天拿着白徽宗的至宝乱劈乱砍,睡觉时也不离手,口水都滴在了上面,完全就不懂得爱惜。白徽宗修士要是知道此事,那还不得气死?
瑰流走近床榻,步履无声,从小丫头怀里轻轻抽出比她都高一点的剑鞘,将其擦拭干净,然后带着白发傀儡,悄悄离开了周府。
瑰清曾告诉他,诛仙剑不要轻易暴露,除非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否则平日里就另用佩剑。
莲花冠道人也说:“春官大人本命物的品秩太高,甚至比《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还容易招来觊觎,所以一定要藏好。其实以春官大人的资质,大可以炼化第二把本命剑,用于平日。”
瑰流自己也知,炼化第二把本命剑的确是必需要做的事,只是如何能找到品秩又极高,又契合自己大道的本命剑,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天下名剑,十之八九都已经被收入囊中,那十分之一,都已失传许久,上哪去寻?
所以瑰流眼下的状况很尴尬,明明是个天资冠绝的剑修,却只能畏畏缩缩。若是与人对敌,不拿诛仙剑,“百年间最强二境”就形同虚设,能拿出手的就只有那相当平庸的武夫二品。
而且以后,可能都剑修四境了,武夫还停留在二品;可能剑修都六境了,武夫才爬到三品。那么如果面对一个五品的小宗师,也只有被挨打的份。
没有第二把本命剑,就是这么委屈。
但是眼下,女剑修黄茹还没把这柄名剑“西天”要回去,杀几个境界不算太高的人不是太难的事。
昨天议事前,张济淇特意找到瑰流,直言道:“我明日要远行一趟大奉边境,你帮我杀十个人,你自己一个人可能应付不过来,记得带上你那个傀儡。”
所以瑰流一直都在想,既然是帮“清算人”杀人,这算不算自己也当了一天的“清算人”?
很快,瑰流就悄悄步行到一座宅院。据女子帝师说,这宅院有位蛰伏多年的六品小宗师,曾经混迹大奉江湖,还曾开宗立派过,威风一时。哪怕后来宗门凋敝,落得个仇人追杀,落魄凄惨的下场,但很快又被“开青眼”选为先帝的御前侍卫,再次风光无限。
但抛开以往,这个小宗师现在是“温朝”的重要人物,手下有十几个谍子,组成了一个负责收集情报的谍网。先前大奉几次奔袭战术的失利,都和这座宅院里的人脱不开干系。所以今天今日,这个院子里的人一个不留,必须要全死干净。
瑰流拍了拍白发傀儡的肩膀,说道:“去吧。”
原本还木讷不动的傀儡,瞬间暴起,一拳就轰开了宅院大门。
烟尘弥漫,隐约可见里面的几道人影。
瑰流心思微动,笑道:“上阙的词牌飞剑,都出来见见血吧。”
话音刚刚落下,宅院里的墙壁上多出了六个被钉住头颅的尸体。
他们强健的躯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最后血肉枯萎,成为一副副干尸。
瑰流缓缓走到门槛处,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人影,说道:“还不现身?”
宅院里死寂一片。突然,风声稍动,瑰流眯起眼睛,白发傀儡瞬间挡在身前。
毫无征兆出现的一剑瞬间弹开,发出震耳欲聋的金石之音。
不远处,一道苍老的声音喃喃响起,“七品武夫?怎么可能?”
最内的屋子里,房门被推开,嘎吱的一声,仿佛整座宅院都晃动了一下。
从白发傀儡身后走出,瑰流看见了这位当年风光无限的小宗师,没想到竟是身形佝偻,已然老的不成样子。
这等高龄,方才还能用出六品巅峰的一剑,这不禁让瑰流有了几分警惕。
“晤...不对,是副傀儡啊...”老人声音极其孱弱,时断时续,用拐杖敲了敲地面。
瞬间,整座宅院升起一道符箓大阵,浩浩荡荡的威压自中心逼下。
白发傀儡虽然岿然不动,可瑰流的膝盖却瞬间弯曲,一点点趋下。
瑰流嘴唇喃动,听不清楚说了什么。白发傀儡瞬间暴动,朝老人冲撞去。
“退。”
老人双指并拢,往前轻轻一点,白发傀儡瞬间倒退数丈,并且胸口发出沉闷的重击声。
这一刻,瑰流猛地瞪大眼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被算计了。
是女子帝师设的局还是她被高手反将了一局?
瑰流来不及多想,祭出诛仙剑,刹那间雪白剑气扶摇直上,冲破了最上方的符箓阵眼。
得以站直身子,瑰流后退几步,不敢轻举妄动。
能轻而易举打退傀儡,眼前这个老人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大宗师!
“你到底是谁?”
瑰流一只手悄悄拂住腰间,莲花冠道人曾说,那件春官法袍的品秩极高,可以庇护性命。
老人蹒跚着脚步,上前一步,笑呵呵道:“这么轻易就入了我的棋盘,清算人果然名不虚传。”
“吴佩弦和京房的棋力,远不如你那娘亲,故而才会都让你侥幸逃掉。这一次,我短暂屏蔽了一切的天机。张济淇不会救你,莲花洞天之主不会救你,你娘不会救你,天上那位也不会救你,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救你。”
瑰流沉默不语,双手分别持剑。
诛仙、西天,上阙的六柄词牌飞剑,还有白发傀儡,以及道家春官,这便是他的全部底牌。
然后,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面对一个活了几百岁的老怪物,竟然做了个狂妄至极的动作,对他勾了勾手指。
“尽管来杀我。”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只想见见你啊
不远万里来到大奉王朝辅弼那位叛军皇帝的阴阳家邹子首徒,就这么两个人按住左右肩膀,动弹不得。
“京房确实不行,但你蒲芥子也不见得有多厉害嘛。”
莲花冠道人用力捏住他的肩膀,“对啊,我记得我还没拜入道门之前,你好像是云雾洞天的主人,按照辈分来讲,我还得叫你一声师伯呢。”
“那师伯啊师伯,你说你,堂堂邹子首徒,妥妥的阴阳家巨擘,却对一个年纪轻轻的春官动手,这未免也忒以大欺小了。何况,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蒲芥子刚要说话,莲花冠道人猛地一个耳光扇去,打得他当场嘴角流血。
看见他脸部肌肉还在微微抽动,瑰流都觉得隐隐作痛。
莲花冠道人手掌通红,抖了抖袖子,面无表情道:“让你说话了?”
“杀我春官,叛出师门,这是私事。辅弼大奉叛军,想要蚕食正统皇室,这是公事。百年难得的见面,正好一并了结。”
女子帝师松开按住肩膀的手,仰头望天,冷笑道:“呦,又有个不怕死的呢。”
蒲芥子闻言,猛地抬头,顿时慌了神,怒斥道:“京房,速速离去!”
“晚了。”
女子帝师眯起眼睛,刚要拔剑出鞘,却被莲花冠道人伸手阻止。
“一个八境修士,还不配让帝师出剑。”
莲花冠道人的话语落下,天地间忽然屹立一道巍峨法相,光是那顶夺目灼眼的莲花冠,就高大如山岳。雪白的道袍,仿佛江水直泻。清风吹拂,更是猎猎作响,于是整座大奉王朝境内都响起懂隆隆不绝的雷鸣声。
京房瞬间如临大敌,不是说这位莲花洞天之主只是八境初期吗?这足与九境大修士媲美的万丈法相是怎么回事?
女子帝师双手抱剑,淡然道:“蒲芥子,你自认天资冠绝天下,能够排进前三甲,百岁大修士唾手可得。所以为了成为有史以来最快跻身九境的修士,你甚至不惜自毁大道,投靠捷径。如果我告诉你,就光这座院子里,除去我,你的后辈,和他那个春官,无需百年就跻身了大修士。而且百年后,很有可能成就九境,而且是大道直通天际的那种,你会作何感想?”
老人嗤笑道:“五尘能够迅速跻身九境,我倒是相信。但是这位太子,已经积攒了太多祸根。想杀他的幕后大佬比比皆是,我不妨告诉你,一旦他跻身大修士境,就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而不管是你还是那位皇后娘娘,都保不住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张济淇神色淡然,缓缓拔剑出鞘,“真是可惜了,只能斩你蒲芥子一道分身。”
眼前这个老人不是本体,只是一道分身?瑰流有些愕然,这个阴阳家首徒仅是一道分身就能把七品的傀儡打退,难道是八品大圆满的大修士?
但是接下来张济淇的一句话,就让瑰流感到震撼不已,就好像脑海里原本构建好的世界瞬间崩塌破碎。
“蒲芥子,其实我很好奇,斩你一道分身,会不会让你跌回八境?”
老人抽了抽嘴角,没有言语。
瑰流终于坐不住了,发问道:“赵秉聂不是几百年来第一个跻身九境的大修士?”
女子帝师没有理睬他,右手握剑,准备将这位被禁制拘押住的阴阳家首徒就地正法。
瑰流猛地抬头看去,只见女子帝师头顶的天空缓缓出现一道漆黑旋涡。旋涡的中心有一粒芥子光点骤然爆闪,然后原本铺天盖地的剑气,从中滚滚奔泻,犹如天瀑!
女子帝师此时缓缓开口,回答瑰流的问题:“近千年来,最快跻身九境大修士的是我,然后是蒲芥子,再然后是赵怀玉,最后是赵秉聂。我这位小师弟,破境速度不如何,却是不借助外物,完全凭靠自己跻身的九境。须知千年以来,纯粹的九境修士,只有他一人而已。所以你刚才的说法,大体上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不太准确。”
白发老人接过话茬,讥讽道:“好一个‘天’嫉英才!”
“给我闭嘴!”
女子帝师勃然大怒,拖拽天瀑飞流直下,誓要把这位邹子首徒的分身给彻底斩杀。
瑰流连忙携着白发傀儡退出禁制,春官法袍显出,周身几丈之内有纯粹道气庇护。
九境大修士硬拽下来的“天瀑”,甚至比那一剑展开十六州的传说还要震撼,因为那是记载于古书上的传说。但此时此刻,“天瀑”就在眼前。瑰流毫不怀疑,如果这道天瀑落在沙场上,瞬间就会有上万人毙命,更多人伤残。
天上,莲花冠道人一记道法将京房击退后,瞬间掠回至瑰流面前。
然后神色严肃的他,手指轻叩莲花冠,将女子帝师和蒲芥子隔绝在一座小天地里。
开玩笑呢,这“天瀑”要真是砸下来,不得把整座沂城都夷为平地?赵秉聂死了,又不是他蒲芥子杀的,你张济淇未免也太意气用事了些!
瑰流甚至听到了身前莲花冠道人的骂娘话,“他娘的,给你擦屁股,要老子跌境。”
天地间突然响起袅袅梵音,紧接着洪钟大吕猛起,轻轻重重轻轻,如听仙乐耳暂明,仿佛置身佛教的祈福法会,
瑰流一阵恍惚,久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经盘腿坐下。
面前,是一位低头禅坐的老僧。
瑰流刚想开口说话,老僧轻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缓缓抬起头。
瑰流看清了他的面容,瞬间感到毛骨悚然,这个老僧竟然是个瞎子,空空的双眼像极了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施主不妨站起来走走?”
老僧率先起身,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瑰流犹豫一下,站起身,问道:“这是哪?你把我弄这里来的?”
“这是一座远离人间的高山。施主既被仙乐引渡而来,便是有缘人。前方有座寺庙,菩萨已经候您多时。”
老僧转身引路,已经走出去几步,瑰流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僧人疑惑转头,“施主为何不行?”
瑰流不说话,诛仙剑凭空出现,握在手中。
真把我当傻子骗呢?我要真是有缘人,你早不引渡晚不引渡,非要赶在剿杀蒲芥子的时候引渡我?
“我要回去,给我斩开这片天地!”
话音落下,瑰流手中的诛仙剑消失不见,顿时充满浩浩荡荡的威压。一抹细小的金线划过,天地却安然无恙。
老僧慈祥笑道:“施主已经沾染鲜血,容易招来灾祸,处世时的确要如履薄冰,不过在这片菩萨净土,大可以放下戒心,接受洗沧浪之水的洗濯。”
瑰流惊疑不定,眼前这个世界难道是真的?
老僧摊出一只手,“即便是假的,试着走几步又何妨?大不了退回去便是。”
瑰流向前迈出一步,安然无恙。
但是让他真正放下戒备心的,是自己作为春官所具有的眼眸神通,能够看穿任何虚妄幻境。
瑰流说道:“你可以领路了。”
老僧笑了笑,“一会儿施主看见任何业障,无需躲避,只管大胆迎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关,方能见真菩萨。”
瑰流点点头,波澜不惊,轻声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老僧低唱一声阿弥陀佛,猛然迈出一大步。
瑰流紧跟迈出一步,刹那间眼前景色剧变。
被风吹皱起的池水旁,有女子端庄贤坐,她不知为何竟是龙袍加身,皇帝装束。
瑰流看她的时候,她恰好款款转身,那一双秋水明眸静静将他抬望。
瑰流不解其意,紧随老僧跨出第二步。
场景再度剧变。这一次,瑰流置身一座院子,遍地都是尸体残骸。一个身穿鲜红大袍的男人随意坐在一副尸体上悠哉挥扇,另一只手上捧住一个怒目圆瞪的头颅。
瑰流认出了这个死不瞑目的男人,是白衣拳仙姚眺。
即便有所触动,但想起那位老僧方才的告诫,瑰流闭上眼睛,脚踩头颅,身子直直穿过鲜红大袍的男人。
这一次,瑰流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场景。
是古典古香的太子东宫,大多安逸享乐,荒淫无度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
此时阳光明媚,珠帘被微风吹动,声音清脆悦耳。
安安静静的,突然响起一道娇俏笑声,瑰流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桃枝的声音。
循着声音找过去,瑰流一下子就顿在了原地,脸上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
宽松睡袍遮身,还没系扣,男人白皙的上身一览无余。
他斜躺床榻,眯眼享受背后金栀的捶打,秋励的喂枣,轻雪的捶腿,以及怀里软糯香甜的桃枝。
眼前这尊忘忧天人,不就是自己吗?
可自己何曾这么荒淫过,完全不记得了。
这也是瑰流唯一能够理解的画面。
如果真的想让这几个丫鬟过上好日子,就不应该和她们接触太近,更不应该让她们都喜欢上自己。如果只把她们当做寻常的丫鬟,就不会给她们带来困苦和灾厄。
四个女人心甘情愿伺候一个男人,需要何等的深情,所以也就有了后来的霜花城围杀之局,梵柯山战役的折损寿命等等。
四个人的不幸全都是因为瑰流一个人,也正因如此,罪孽太深,业障太重,严重阻碍修成正果,于是就出现了此画面。
一道声音如同警钟在瑰流心里敲响,“施主莫要沉沦,且向前行。”
“想你们了。”
瑰流轻声呢喃,从她们中间穿行而过。
场景如裂帛般撕裂,瞬间金光大绽,刺眼至极。
老僧消失不见了。
光芒实在太过刺眼,瑰流抬起手臂挡住眼睛,突然心里咯噔一下。
是那般熟悉的神性。
终于来了。
原来瑰流早就想到了她会出现。
缓缓放下挡住眼睛的手臂,是一张泪水模糊的脸。
尊贵为神道共主的女子,一双鲜红眼眸,似泉眼幽幽,与他遥遥对视,不言不语。
瑰流怔怔看向她,后知后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阴阳家的秘法?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那位白骨菩萨的道场?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陷阱?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可我,只想见见你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借道
“天瀑”直坠人间,浩浩荡荡的雪白剑气眼看就要将蒲芥子的身影吞没。莲花冠道人却突然睁大了眼睛,饶是连他这位活了几百岁的洞天之主都第一次看见这么匪夷所思的场面。
这可是九境大修士的倾力一击啊,就这么凝滞不动了?
张济淇脸色铁青,猛地抬头望向天空,发觉出了藏匿在天外的那道气息。
莲花冠道人后知后觉,瞳孔猛缩,不是说一旦跻身诸子圣人行列就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之事,否则就会遭受天谴吗?就连三教祖师都不敢在人间轻易露面,他怎么敢来的?
女子帝师后退一步,拔剑出鞘。
几乎是同时,蒲芥子头顶的“天瀑”砰然炸碎,一道道本该疯狂逃窜的剑气被拘押在这片天地,莲花冠道人顿时七窍流血,头上那顶莲花冠开始出现裂纹。
最惨的状况就是,没斩掉蒲芥子的分身,他却跌回七境了。
清风拂过,庭院林色忽然变白,深草结霜。
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双手背后,从凭空陡生的波澜里缓缓走出,站在蒲芥子和清算人的中间。
阴阳家之祖,本名邹衍,称教立祖之后世人尊之为“邹子”。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皇室大堪舆者皆出自阴阳家。就连大靖王朝当今那位国师,早年都曾拜入阴阳家潜行修炼“望气之术”。
是十境,还是十一境?
莲花冠道人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能知道眼前这个老怪物的真正境界的,估计也只有三教祖师了。
盯住那张笑容和煦的脸庞,女子帝师淡然道:“斩掉一道分身而已,又不是真的杀了他。”
邹衍摇摇头,“不光是分身,我这位徒弟跻身九境之上的大道也会被一并斩断。”
女子帝师沉默一会儿,摩挲剑柄,问出一个相当值得回味的问题。
“你会跌境吗?”
莲花冠道人还没反应过来其中含义,女子帝师已经继续说道:“当然,不管你会不会跌境,如果你执意要拦我,我不介意一剑斩去两道分身。”
邹衍笑了笑,“受限于天地规矩,我虽然只能分身至此,却还是九境大圆满的修士,确定能一斩共斩两位九境?”
“试试?”
她双手拄剑,高高挽起结成发髻的青丝突然变的雪白。
脚下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方形,头顶更是出现一个圆形。
天为圆,方为地,方圆即是天地,天地即为寰宇。
方才女子帝师说出那句“试试”后,邹衍的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忌惮。按理来说,一个九境大圆满的修士,不应如此才对。
但是别忘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份,她不仅是大奉的帝师,更是这一百年来的人间杀手,让仙家和世俗都谈之色变的“清算人”。
先前大奉皇帝和瑰流讨论“清算人”时,都不清楚这个身份的来历。但是莲花冠道人知道,而且是整座仙家世界中极少数知道“清算人”秘密的人。
这个秘密,是百年前上一任“清算人”陨落的时候,道祖亲自讲与他的。
“清算人”,不来自世俗的旨意或仙家的奉赦,而是天地不仁的一种“人间体现”。
这也就是说,“清算人”是被天地选中的,替天行道,替地行事。
故而道祖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评价,“清算人便是命运。”
别说邹子跻身了诸子百家之列,已经不算“人间之人”,若是以真身现世,就会遭受天谴。难道她张济淇拖拽下来的“天瀑”就是人间之物了?
天外之物,被拖拽人间,可为何她没有遭遇天谴?
这便是“清算人”的可怕之处,作为天地的代表,能够随意动用天地规矩,又不会“逾矩”。
面对这么一个“命运”,邹子能不忌惮?
尤其是此时此刻,她脚踩方,头顶圆,已经彻底成为了天地的化身。
只是即便如此,真的会动手吗?
以莲花冠道人的棋力,根本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邹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杀意,微微皱眉道:“就不能心平气和的谈谈?”
女子帝师扯了扯嘴角,瞬间拉扯九道天雷滚滚砸下。天地骤然昏暗,整座大奉王朝都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三道天雷可杀中三境,六道天雷可杀大修士,八道天雷可杀八境大圆满或九境初期。至于这一共九道天雷,因为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谁都不知道威力如何。
“蛮娘们!”
邹子怒骂一声,直接祭出五行之阵。
五行之属,是自然之序,同样也是天地之意,只是天地一怒,金可照灼,水可涝灾,木可疯长,火可焚毁,土可大旱,则人间苦不堪。
那勃然大怒而引下天雷,又当如何?
九道天雷,层层叠加,威势百倍又百倍,再百倍。邹衍整个人已经被天地规矩压的直不起腰,苦苦支撑,却无济于事,阴阳家最为推崇的“五行之法”已是强弩之末。
圣人者,一言一语就如那朝廷法令,故而称为“口含天宪”。只是“天宪”是从哪里来的?
譬如这句“去死”,便是清算人讲出来的。
莲花冠道人瞪大眼睛,因为女子帝师已经将深深插在地上的剑拔了出来。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就如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天地。
“我这一剑,不问你能不能扛过天雷。”
剑柄和剑尖,分别抵住了方圆,女子帝师缓缓持剑胸前,积攒天地规矩之势。
如果不跑一定会被连带着斩死!
莲花冠道人紧紧抓住瑰流的肩膀,拽了几下发现纹丝不动,,这才发现瑰流早就陷入了一种闭目冥想的姿态。
“娘的,要来不及了!”
莲花冠道人边骂变咬破手指,凭空书写道家名篇《逍遥游》,想要把这个置身春秋大梦的男人送走。
随着赦令的完成,莲花冠道人双指一点,透过缓缓浮动的《逍遥游》名篇,指在瑰流眉心。
清楚可见瑰流眼皮眨动,似乎竭力想要醒来。
“他娘的,什么情况!”
这次是真的来不及了。
清算人,已然出剑!
耳边是杂啸的剑气声,莲花冠道人来不及犹豫,咬牙摘下那顶莲花冠,将其放在瑰流的头顶。
至于自己呢,只是祭出一道法阵,但在呼啸四散的剑气中显得弱不禁风。
瑰流,贫道可对你仁义尽致了!如果你活下来了,千万要记得庇护陆沉大地后的数十万修士!
逍遥且不逍遥,活着无甚意思,死也无憾!
莲花冠道人拼尽全力喊出这一句遗言。
只是突然,他感觉肩膀被人轻轻触了一下。
“别碰贫道。”
“谁啊,烦不烦,都告诉你了别碰贫道!”
感受到头顶的坠下的轻盈,他僵直原地。
然后就看见一个七窍流血的男人,手持诛仙剑,一剑破开阵法,缓缓走出。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得以从白骨菩萨的道场逃脱。
没有人知道他与那位神道共主可否有过久别重逢后的交谈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非但不躲避保命,反而执意上前,要替最大的仇人,蒲芥子和邹衍拦下这一剑。
可他的的确确这么做了,一人一剑,护在了邹衍身前。
莲花冠道人大怒咆哮:“你疯了?!那可是超越九境的一剑,春官玉牌保不住你!”
“我知道。”瑰流淡然道,双手抱剑胸前,缓缓闭上眼睛。
天幕某处,有个清冷绝美的女子往南瞥了一眼,轻声道:“我在。”
一道道粗壮如山岳的煞气,不知长几万里。疯狂窜动,横跨版图,从大靖王朝一直贯穿道大奉王朝,于某处汇聚。
于是瑰流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霸道煞气缠绕满身,甚至周身的空气都被微微扭曲。
雪白的诛仙剑,被煞气攀满,漆黑如墨,被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九道天雷砰然炸碎的同时,女子帝师那蕴含天地规矩的一剑终于来至。
瑰流用尽浑身力气,向前劈出诛仙剑。
漆黑的煞气和雪白的剑气仿佛两次大潮,狠狠碰撞在一起,势必引发惊天骇浪。
两位九境之上的倾力一击,别说一座城,就连大奉正统管辖的八州二十四城,至少得有大半被夷为平地!
女子帝师不在乎数万人的性命,可他瑰流为什么也不在乎?为什么执意要针锋相对?
一个惊天大秘密,三教祖师隐瞒许久,阴阳家又说不得,而白骨菩萨说出了口。
末法时代,神性凋敝,人性充盈,那便是你带回她的唯一机会。
到底是极力挽天之将倾,将“像法”重新带回“正法”时代,人间大太平,还是极力促成末法时代,诸子百家的学问皆凋敝,修士和武人道路皆堵塞,不再追求天道,人性真正变得纯粹,趁着神道再次凋敝,然后找回她?
到底该怎么选,很难第一时间就给出选择。
但至少,他知道眼下,邹子和蒲芥子这两个能够促成末法时代的阴阳家巨擘绝对不能轻易被斩去!
所以这一剑,哪怕会造成无数人的无辜伤亡,他虽有愧,却无悔。
仍站在人间天幕处的清冷女子准备出手,庇护这八州二十四城,猛地抬头看去,冷笑道:“狗拿耗子假慈悲!”
此时此刻,明明不是黄昏,大奉所辖的八州二十四城却被一种祥和的光辉笼罩。
甚至每个百姓都被一层淡淡光辉笼罩。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股大风骤然穿过八州二十四城的大街小巷。
儿童手上的纸鸢被吹走了,大家闺秀的手绢被吹跑了,平静的池水被吹得满是皱纹,厚厚的书本被吹得翻页作响。
这天下午,大风一直不止,檐下的风铃响个不停。
是个和煦的午后,谁也不知道,死亡就和他们擦肩而过。
天外天的神道遗址,女子缓缓摊开双手,分别有一缕雪白剑气和一缕黑色煞气。
她心念微动,身侧一左一右就出现了两个缥缈不定的剑侍。
两个九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