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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执剑人全文阅读

作者:还能再吃碗饭吗     大靖执剑人txt下载     大靖执剑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靖执剑人全文阅读

看官这里来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看一本书之前先看作品相关。

    最初执笔写书,是为了完成梦想,期待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至于赚钱爆火什么都,其实根本没有想过。

    现在也如此,我不觉得我有爆火的资质,因为我了解自己的水平,无论笔力还是创意,其实都很平庸。

    《大靖执剑人》呢,可以说是我真正意义上写的第一本鸿篇巨制,也是一种尝试,所以成绩好坏,其实我不是很上心。

    这本书,我构思了一年之久,其实原稿就有二十几万字,但后来觉得整篇写的都不好,就干脆删掉了重写。

    知道如今社会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无可避免的心浮气躁,说句不好听的,大神作品那么多,真不差我这么一本平庸之作。

    况且我是春秋手法,也就是群像,即便将人人大风流的卷帙平铺开来,但前期设伏笔慢推进的缘故,确实难以留下读者。

    有人劝过我,写那种大男主爽文,一路过关斩将,读者看着也爽。

    可我认为,一个人写书首先应该满足自我,然后再去取悦读者。群像文,人人皆可大风流,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豪气侠义,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壮哉千古,这始终是我想要的。

    这本书陪伴我走过无数深夜,于我而言就像是可爱的亲闺女,不管有什么坏毛病,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反正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最漂亮的。

    所以我不会切书,不会烂尾,没有灵感就歇歇,有灵感就一丝不苟写下来,写出一个自己期待的世界,也希望是读者喜欢的世界。

    在这本书,我想倾诉许多。庙堂诡谲,江湖义气,仙侠风流,还有红颜知己和爱恨情仇。

    我相信铺展开来的卷帙,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千里江山图》,同时又不失桃花黄鹂的柔情。

    我觉得这无关夸耀,无关自负,而是每一个想要把书写好的人,心中必须有的底气。

    就像徐凤年举世皆敌的心态,王仙芝举世无敌的心态。

    来到纵横,我很开心,也期待进步和努力。

    不知道这条作品相关多少人能看见,无所谓,倾诉一下肺腑之语。

    也希望《大靖执剑人》能蒸蒸日上,就像亲眼看见自家闺女的点滴成长。

    2022年,2月13日。

    时新书揭幕,成绩堪忧。

楔子

    是夜,子时初,此时正值腊月寒流,皇城宛如一头亘古巨兽蛰伏在漫长寒冷的深夜。大雪漫天飞舞,悄无声息地染白了廊檐翘角。漫长的冬夜,人们正躲藏在温暖的被褥下酣然入梦。

    在那庄严雄伟的巨大皇宫中,就连勤于政事日日批阅奏折至深夜的靖帝都已经入睡,但仍有一处小阁楼向外透出微弱烛光。

    阁楼内,有二人对弈。

    一道清脆声音响起,伴随着的还有她白皙玉手执起黑子落盘。

    这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年轻女子,足以让世间万物自惭形秽。她一袭白衣胜雪,勾勒出曼妙身姿,青丝如瀑般垂落。

    她慵懒抬眸,看向身前之人,深邃渺远的美眸不掺带任何情感。

    那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冰冷淡漠,带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给人以窒息的感觉。

    眼前这个冰冷到让人心悸的女子,棋力极高,所执黑子杀伐决断,气势凌厉,仿佛有一种“大军压境”之势。

    反观白子,虽然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但显然难以招架这般凌厉的攻势,挣扎数回合后,便已经兵败如山倒。

    最后,场上局势已经十分明显。黑子近乎占据了“整座江山”,而白子寥寥无几,全都零星分散着。

    “我认输。”

    投子认输的声音略显沉闷,像是一块巨石轰然坠入大海。

    那双足以羡煞世人的金瑰色眼眸看向她,但也仅是一瞥而过。他的年龄与女子相仿,不过弱冠不久。

    他一袭鲜红长袍,身上所散发的绝非仅是富贵之气。在他的眉宇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威怒和滔天的权势,仿佛是在昭告天下,是在御统天下。

    这便是千秋万载的帝王之气。

    一座檀香小阁楼,坐着的却是两个帝王之家,而且是一对兄妹。

    取“清流”二字,

    男子名叫瑰流,是大靖王朝太子,

    女子名叫瑰清,是大靖王朝公主。

    火炉滋滋作响,或是阁楼有些闷热,瑰清推开窗子,顿时便有漱漱落雪飞入。

    她自饮自斟,酒却不曾温。

    靖王朝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公主殿下酗酒成性,此生所爱不过美酒。甚至有不乏少数的闺阁女子模仿,将其看作是一种风流。

    瑰流眉头皱了皱,声音有些冰冷,

    “冷酒摧身,不可多饮。”

    不过瑰清不曾理睬,微微仰头,红唇轻启,便是一饮而尽,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

    可她不曾料想,自己手中的杯子竟然被夺了去。

    阁楼的气氛明显凝固了,就连炉火都仿佛凝滞不动。

    一道凌厉惊人的煞气波动猛然爆发,甚至波及到了阁楼外,震碎细雪无数。

    瑰清美眸微眯,白皙玉手却是煞气缠绕。

    还有一道充满杀意的冰冷声音,

    “想死?”

    瑰流差点就想逃之夭夭。

    不过强忍着冲动,将酒杯双手捧还。

    眼前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帝王之气?

    天底下估计打死都不会有人相信,这个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太子殿下,这个恣意妄为、强抢民女,滥情无数,天天醉心青楼的太子殿下,这个被朝野所有人都视为“瘟神”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会害怕?而且害怕的是自己的亲妹妹。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瑰流害怕瑰清,那可不是一般的怕。在瑰清面前,瑰流只是“有贼心,没贼胆”。

    瑰清夺回酒杯,却是用煞气将其腐蚀的无影无踪,然后再拿起案台上的另一只酒杯。

    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瑰流顿时瞪大眼睛,“我是你亲哥哥啊,你竟然还嫌弃我?”

    瑰清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轻声道:“滚,否则后果自负。”

    丹青留笔:永霜十五年冬,第一场雪。

    ps:本书为作者原创,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未与其他网站签约)

第一章,栽赃嫁祸

    帝王寝宫,地板由名贵紫檀铺设。褐斑白玉浮雕《九松图》云屏遮掩起居之处。一座小小案台,就置在屏风前。其上金猊香炉微烫,袅袅熏香盘绕。黄玉竹节式笔筒盛放几支雪白小纂笔,湿漉漉的,似是刚刚涮洗过。白玉镂雕云龙纹水丞,墨香清幽。案台上,黄玉浮雕螭虎镇纸下,压着一副劝人勤学苦读的《燃藜图》。

    案台附近的地上堆满批阅好的奏折,还摆有一坛可谓天下孤品的“剑南烧春”。酒坛已空,一滴未剩。由此观之,当今的皇帝陛下应是个嗜酒之人。

    珠帘轻遮,迈上几步台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红木四方桌,有典雅之美韵。

    其上,山珍海味,琳琅满目,既有大荤之物,也有清新菜食。

    这是一场即将开始的四人的早膳。已有两人入座等待。

    坐着的,是一名身着明黄袍服的中年男子,相貌威严,眉宇间隐若雷霆,他全身散发的帝王气,可睥睨天下,威仪众生。

    在他身边,娴静而坐的,是一位宫装美妇。虽已年过半载,但保养极好。冰肌玉骨,吹弹可破。观其相貌,也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眼前两人,身份尊贵至极,正是大一统靖王朝的皇帝和皇后。

    皇帝是先皇嫡长子,顺理成章继位,兢兢业业治朝理政已有二十余年。

    但皇后娘娘并非出身权贵。

    全天下人都知道,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在二十多年前,其实是个江湖魔头。曾独自一人压得整座江湖都不敢抬头,昔年更是位列天下武评第一,真真正正的无敌于世。

    当年皇帝执意迎娶皇后,不顾满朝文武的强烈反对,不顾黎明百姓的声讨抗议。天下已然乱作一锅粥,肱股之臣想要拨乱反正,民为水也,既能载舟,便也要覆舟。

    但最后,凡此种种,全都事息宁人。

    为何?

    因为皇帝迎娶的不是一个暴戾恣睢的江湖魔头,而是温婉贤淑并且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这场婚姻,在天下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余,也必定流传后世,艳称千古。

    瑰家皇室,一向不注重繁缛琐碎的礼节。作为子女,甚至不必日常问安。但唯独早膳,是瑰家传统观念里必不可少的。一家人,就应该聚在一起吃饭。无论何种原因,都绝对不能缺席。

    不多时,一袭翩翩白衣走进寝宫。他腰悬琅玉,头戴金冠,有着一双足以羡煞世人的金瑰色眸子。

    天下人都知,太子殿下有一双极其好看的丹凤眸子,呈金瑰之色,似若仙人。

    “爹,娘。”

    那袭白衣步伐轻快,轻轻落座。

    随后而来的,一袭雪白衣裙,不曾言语,只是缓缓落座。

    来人是性子冷淡的大靖王朝公主,姿容冠绝的天下第一美人。

    既然人已齐全,早膳便也开始。

    不过才刚刚动筷几次,瑰流就哈欠连天,困倦之意写满整张脸。

    一大清早便如此,惹得秦芳微微皱眉,担忧的语气带着些责备之意,“你这孩子,昨夜是不是又去酒楼宿醉了?”

    “哪有,我可乖的很。”

    瑰流理直气壮,眼角余光瞥向自己的妹妹,真是奇了怪哉,这小妮子日夜酗酒不止,怎么肌肤还保养的这么好?脸上一点疲惫也没有。

    瑰清目光随意扫过,当她看见案台旁摆放的酒坛时,便轻轻放下筷子,看向那位九五之尊,轻声道:“剑南烧春。”

    这位帝王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摸摸鼻子,尴尬道:“是剑南烧春。”

    瑰清顿时眯起好看的眸子,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谁能想到这个不怒自威让百官胆颤的帝王,此刻竟显得手足无措,悄悄瞥了眼孩儿她娘。

    秦芳不去理睬那求救的眼神,反而嫣然一笑,火上浇油道:“忘按陛下吩咐清扫隐瞒,臣妾大罪,还请陛下饶恕。”

    瑰启身形僵硬,汗涔涔低下头,对那道冰冷目光视而不见。

    父子心连心,瑰流故作严肃,一幅兄长作风,认真道:“好了瑰清,别没大没小的了,安静吃饭。”

    此话一出,气氛稍稍凝滞。

    皇帝和皇后都惊讶抬起头。

    这是硬气了?

    瑰清不言不语,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愿意给他,只是娴静吃饭。

    饶是瑰流自己都有些震惊了,他已经做好被揍一顿的准备,可结果这小妮子竟真乖乖听话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家人吃饭,气氛虽不热闹,但很是温馨。父子俩风卷残云,大快朵颐,几乎没有大鱼大肉能逃脱二人的魔掌。反观这对娴静母女,吃饭优雅,对大荤之物皆不感兴趣,只是挑吃一些新鲜菜食。

    忽然,瑰清再度放下筷子,语气清冷,言简意赅,“我要喝酒。”

    瑰流正在夹肉,听得一愣,哪有人大早上喝酒的?况且这可是和爹娘的早膳啊。

    瑰启率先发话,笑呵呵道:“来人来人,快点上酒。”

    这样的举动其实在意料之中。作为皇帝,他是严君,对臣属要求苛刻,朝廷上下无一人敢懒政怠工。作为父亲,他既温柔又慈祥,尤其对于素日接触不多的女儿,更是有着难以表达的溺爱。

    但皇后秦芳却恰恰相反,虽然温柔,但绝不会宠溺子女,可谓是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瑰清还好,毕竟女子之身,说错事顶多就被说一顿。但如果是瑰流做错事,小则轻训,大则皮肉之罚。

    前些日子,他就已经因为偷逛一次青楼被发现,被打了好几十个手板。当时打完,他的手又红又肿,像个小猪蹄,往后半个月里连笔都握不住,更是拿不住一点东西。

    对于子女的感情,其实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秦芳也不例外,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更喜欢性子清冷的瑰清。对于纨绔淫醉的瑰流,倒是没少收拾。

    所以见瑰清要饮酒,她先是瞪了自家男人一眼,随后喝退就要去拿酒的侍女,然后目光柔柔的看着自家女儿,语气温柔道:“喝酒也要有节制呀。大早上的,好好吃饭。”

    照理说应该止步于此了,可瑰清面无表情,淡然道:“瑰清吃饱了,就先告退了。”

    说着,她站起身,缓缓朝外走去。

    这一幕给瑰流看得眼皮子直颤。好说好商量不行,非要惹娘动怒?

    他低头扒饭,已经不敢去看秦芳的脸色。

    他没看见,自己的爹亦是悄悄低下头。

    这位威仪众生的皇帝,是很怕媳妇的。

    看见那袭雪白身影即将走出门外,秦芳当即冷了脸,呵斥道:“给我回来!”

    那道身影在门前停下,犹豫片刻后,还是转身走回,重新落座。

    本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场训斥。

    但瑰流和瑰启这对父子,以及侍候一旁的侍女,都没有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只见秦芳对身边侍女吩咐道:“拿酒。”

    宫女愣了愣,莲步快移,很快端上一坛名贵古酒。

    这对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发懵。今天是怎个事儿?不太正常啊?先是瑰清听哥哥的话,然后竟是一贯强硬的秦芳妥协让步。

    可秦芳才不像那两个粗心眼儿的大老爷们。这段日子,她明显看出瑰清廋了许多,而且每天早膳上的胃口也不是很好。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想让女儿多吃一些,于是才勤快给她夹菜,这也才作出退步。

    她无奈看向这个浑身倔强劲的大美人,“这下可以好好吃饭了吧?”

    瑰清微微点头,将酒坛泥封轻启,当即酒香四溢。她缓缓斟上一杯,小抿一口,那双淡漠眸子竟有些柔柔荡漾。

    瑰流看的脸都绿了。凭什么啊?凭啥她就能用威胁的方法?而且娘竟然都不生气!凭什么自己瓮声瓮气认错都逃不了一顿毒打,娘照样该揍揍,该骂骂。

    瑰流越想越委屈,当即把筷子一撂,怨气道:“娘,你偏心!”

    谁料到秦芳嫣然一笑,“娘就是偏心,娘就是更喜欢瑰清。你能拿娘怎么办呢?”

    瑰流被噎的哑口无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老爹。

    瑰启瞪了他一眼,沉声道:“看我干嘛,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吗?你娘的话,那就是圣旨!”

    瑰流颓然放下筷子,这饭不吃也罢。

    早膳结束后,皇帝瑰启要忙碌处理国事,瑰清要回宫酗酒。而瑰流呢,已经定好和那些纨绔子弟在醉香居一聚,刚盘算着如何溜出皇宫,却被秦芳一声叫住。

    看着娘亲不怀好意的笑容,瑰流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秦芳让瑰流跟在身后,然后二人来到一处偏隅宫殿。

    秦芳便把香炉中的熏香灭掉,随手一挥,便将宫殿弥漫的香味驱散。

    瑰流有些出神,后知后觉,才发现母后正一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母...母后,您这般看我干嘛?”

    秦芳笑吟吟道:“如今熏香已经没有了,为什么这里还是有股香味呢?”

    瑰流被问的一脸雾水,片刻后,他猛地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竟有一股幽香流连,而且经久不散。

    秦芳始终都是笑吟吟,说道:“这香气分明是女子所用,解释吧。”

    瑰流慌了,自己昨晚根本就没泡在酒楼或是青楼里,怎么会沾染香味呢?心里默念着:“完了,要解释不清了。”

    秦芳就要继续诘难,瑰流灵光乍现,连忙道:“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我昨晚去和瑰清对弈,这香味是她寝宫的香薰!”

    “撒谎!”秦芳终于动怒了,厉声道:“清儿寝宫所用香薰是九凤龙涎香,此香贵为瑰王朝极品,位居榜首,岂是你身上那种柔糜世俗之香可敌?而且,别忘了整个京城的香薰全是我调的!这个香气,分明是春仙楼的招牌。”

    “所以!昨夜你去了青楼!难怪今天早上萎靡不振,对吧?!”

    最后一句话落在瑰流的脑子里,声如炸雷。

    秦芳咄咄逼人,根本不容瑰流解释,即便他想解释,也只能被视为强词夺理。错不悔改的狡辩,只会让秦芳更加生气。

    瑰流深知,这回可冤大了。

    最终的结果,是这偌大的宫殿里刮起了罡风,响起一道凄惨的叫声。

    叫声传的很远,怕是半个皇宫都能听到。

    瑰启正在专心批阅奏折,突然被一声惨叫吓到,手中的奏折掉在了地上。

    “这孩子啊......”

    “唉......”

    瑰启无奈摇摇头。

    与此同时,沁瑰宫,瑰清难得没有酗酒,而是慵懒地坐在秋千上,穿着单薄,晒着冬日暖阳。

    阳光倾泻洒落,她的雪白肌肤泛起淡淡光泽。

    而她同样听到了瑰流的惨叫,然后便跳下秋千,迈开长腿朝屋内走去。

    在放置香炉的桌案旁,还有半包未用的香料。精致的锦绣袋子上,三个金字格外引人注意。

    “春仙楼。”

    她拿起这袋香料,纤细玉手竟有黑色煞气升腾,那袋香料瞬间湮灭不见。

    她红唇微启,冰冷道:“死无对证。”

    京城的醉仙居,摆起长龙大宴,衣饰灼灼的富家公子聚在一起,温文尔雅,谈吐说笑。看似风度翩翩,实则败絮其中。大多数人都带着尤物美人,好像攀比自身不够,还要比一比谁家美娇娘好看。

    风吹草动瞬间传遍京城,听说太子殿下又要出宫了,百姓们人心惶惶。大清早,街摊开始收摊,店铺开始挂烊,小娇娘不管打扮得多么花枝招展,也不敢上街招摇了。

    可今日的醉香居长龙大宴,太子殿下缺席了。只有一个清冷女子出宫来到醉香居,传答了太子的话,让他们吃好玩好,银钱都算在太子头上。

    而被丫鬟们手忙脚乱抬回东宫的瑰流,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那双眼睛狰狞吓人,似要把人吃掉。

    在娘亲面前,他打碎牙往下咽。但这委屈,他绝对忍不了,一定要报仇雪恨!

    好你个瑰清,给我等着!

第二章,势如水火

    说来委屈,瑰流已有许久不曾踏足风月场所。本想着“修身养性”一段时间,也能少惹娘亲生气。可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一桩祸事,被瑰清那小妮子栽赃陷害了。

    他最后是被东宫侍女抬回去的。若非终年习武,身体淬炼的硬实无比,恐怕就要在那张床榻躺上几个月了。

    太子养伤期间,京城的乌烟瘴气少了许多...

    古语有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卧床不起的瑰流,看似遭受打击,整个人都消沉许多。实际上,他无时不刻都想着报仇。幻想自己一拳打穿整座沁瑰宫,拎着她瑰清到娘亲面前证明清白。

    为了不忘记这份耻辱,他还命侍女在床前挂上一个香囊,里面全是苦味药材杂糅成的丸药。日夜都要吃上一颗,坚定自己报仇雪耻的决心。

    往常的一天,天色蒙蒙亮,守夜的侍女们东倒西歪地靠着廊柱熟睡着,一道轻轻的脚步声从她们之中穿过,最后去往了宫殿后院。

    在床榻上躺了数天的瑰流,终于能够下地行走。

    卯时,天色昏暗,小雪漱漱飘落,染白殿宇的廊檐翘脚。一向声色犬马的太子殿下,竟破天荒正在习武。

    他出拳迅速,裹挟的拳罡震碎落雪,白茫茫的雪雾弥漫周身。

    观其一招一式,朴拙利落,毫无赘余。若有拳法宗师在场,定会一眼认出,这套拳法糅杂百家之所长,既有儒释道三教要义,又有诸多拳谱孤本的精髓妙处。

    靖王朝建立之初,江湖邪风盛行,于是便有了一场百万铁骑踏江湖的“整风运动”。凡是铁骑所过之处,门派顷刻覆灭。江湖大乱,天下武笈尽数流出,被别有用心的瑰帝搜罗网尽,珍藏在国库里。

    这也就导致江湖武人,再难成气候。练到四品或五品,便是跻身所谓的“宗师境界”。而传统武学要义中规定,“天下武者九品,上三品为宗师。”

    由此也可观之,经历那场带有政治性目的的“整风运动”,江湖彻底被庙堂死死踩住,似乎再也抬不起头。

    剽掠其人,倚叠如山,有不得见者,二百余年。

    瑰流收敛拳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随意坐在雪地上休息。

    他心思琢磨,有时间还得多去看看武笈,一些曾经背过练过的拳法拳架,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练一次白练,这可不行。

    就这样,在这段养伤的日子里,瑰流重新拾起了刻苦练武的习惯。每日酉时、午时和亥时在东宫后院打拳,其余时间就到国库捧卷而读。

    每日的苦涩丸药,依旧必不可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终于熬到了那一天。

    月色温柔,皇城万家灯火沉浸其中。

    瑰流身着黑袍,避开宫中侍卫的巡逻,悄无声息来到沁瑰宫。

    月光下的雪地极美,泛起晶莹的淡淡雪光,踩踏其上,脚感柔和绵软。

    沁瑰宫,占地广袤,极尽奢华。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由皇后娘娘亲自提匾“沁瑰宫”三个大字。

    显而易见,这是瑰启和秦芳对于女儿的宠爱。

    反观瑰流的太子东宫,狭小一隅。虽也富丽堂皇,但和沁瑰宫比之,就显得十分寒碜。

    身心败絮的他,可不少惹秦芳生气。有几次差点都无家可归。所以能保住太子东宫,已是万幸当中的万幸,还敢再多要求什么呢?

    瑰流提起一口气,转眼间跳上巍峨红墙,敏锐环顾四周后,轻轻落地,踩踏在雪上,只发出一点细微声音。

    依他所想,瑰清应该正在酗酒。此地离她的寝宫较远,应当比较安全。

    突然,他猛然抬起头。

    只见瑰清坐在屋檐上,青丝随风飘动。皎月如澄,她的肌肤泛着淡淡光泽。

    下一秒,她眯起好看的眸子,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一道鬼魅身影陡然出现在瑰流身后。

    纤纤玉手缠绕煞气,轻松破开他的护体罡气。

    瑰流后知后觉,连忙向后退去,心头一沉。

    他十分清楚,方才那猝不及防的攻势,若不是瑰清刻意收手,自己怕是已经遭受重创,再无还手之力。

    一道极细微的嗤笑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在这方天地显得异常刺耳。

    瑰流深吸一口气,衣袍猎猎作响,浑厚拳意裹挟全身,缓缓拉开一道拳架。

    一道道白色气旋自他脚下扩散。

    碎雪飞扬,雾茫茫一片。

    若有拳法宗师在场,则一眼就能辨认出,这道古朴拳架来自于前朝武学孤本《青城山甲子习拳录》,为九章拳架中的第一章,揽雀尾之势。

    瑰流朝她笑了笑,虽无言语,挑衅至极。

    一袭白衣,双手缠绕煞气,缓缓握紧拳头,莲步轻移,红唇微掀。

    她走过之处,暴戾煞气蔓延,石砖寸寸开裂。

    意思再明白不过。

    既然你想要一拳结束,那我就一拳结束你。

    皇帝寝宫,香薰袅袅盘绕而升,此香具有安神静心的效果,而且升起的烟状精美,不易被风吹掉。

    数百排红烛安静燃烧。

    瑰启正在认真批阅奏折,秦芳则是在一旁为其烹茶,虽无言语,但气氛很是温馨。

    可就在下一秒,烟状荡然无存,烛火摇晃,晦明不定。

    紧接着便有一道沉闷巨响震彻天地。

    无论是在批阅奏折的瑰启还是正在烹茶的秦芳,都是猛地抬起头,大惊失色。滚烫热水洒了秦芳满手,瞬间烫起红红血泡,她没有知觉般,拉起瑰启的手,朝沁瑰宫冲去。

    负责镇守皇宫山水的钦天监术士猛然高高掠起,站在极高的观星台上,皱眉俯瞰星火点点的皇宫某处。

    一个负责看守国运大鼎的小稚童,正靠在廊柱上昏沉打着瞌睡,一声巨响过后,缓缓睁开那双紫金之眸。

    石破天惊的动静已经结束,地面撕裂出千沟万壑,触目惊心。余波震碎了宫殿飞檐上的十二金脊兽和玉瓦雕栏。

    “你赢了。”

    瑰流认命般气喘吁吁,踉踉跄跄的站起身子。

    瑰清瞥了他一眼,无声无响,往回走去。

    突然,二人不约而同仰头看去。

    星辰隐晦模糊,如同浮动水中,道家罡气铺天盖地席卷而过,带来的巨大威压皆让二人感到不适,下意识催动气机阻挡。

    一名身穿金色袍服的男子和一名宫装美妇自天而落。

    看见秦芳神色阴翳,瑰流顿时心如死灰。

    他知道,这次完大蛋了。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瑰家戒律堂破天荒烛火通明。

    兄妹二人并排站着,相隔几步之远。瑰启和秦芳坐在大椅上,面色阴翳。

    “说说,你俩怎么回事?”瑰启声音沉重,带着颤抖,显然在极力压制内心的愤怒。

    他先是看向瑰清,但后者神情冷漠,完全没有想要张口说话的意思。

    瑰启冷哼一声,看向瑰流,“你来讲!”

    瑰流微微抱拳鞠躬,面容严肃庄重道:“回禀父王,此事......”

    瑰启拍椅怒喊道:“此事什么?”

    瑰流深吸一口气,然后高声道:“此事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挑衅瑰清在先!”

    瑰流的腰弯的愈发的低,最后竟是沉声道:“儿臣知错了!”

    砰!

    瑰启拍桌而起,歇斯底里吼道:“骨肉相残?那可是你的亲妹妹!”

    瑰启猛地站起身,怒极指向身后墙壁上的家训,愤怒咆哮道:“你对得起瑰家祖训?对的起你娘的殷殷教诲?还是对的起我?!瑰流,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不配做太子,更不配做我的儿子!”

    话如惊雷,炸响整个宫殿。

    瑰流呆滞当场,木头般一动不动。

    气氛死寂。

    瑰清神色稍稍动容,红唇微启,欲言又止。

    秦芳内心一颤,知道这显然是愤怒至极的气话,当即皱眉沉声道:“陛下。”

    瑰启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愤怒之余还有后悔,万不该这么冲动,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气话。

    他无力扶着额,难掩疲态,闭眼沉声道:“下去,面壁思过一旬,给我好好反省。”

    瑰流郑重其事行礼,转身离开,面无表情自瑰清身边走过。

    漏断人初静,月满西楼。

    此夜,注定会有一人不眠。

    衔月楼,靖王朝第一高楼玉宇,装饰极尽奢美,传说其内有数不清的玉砌亭台和黄金之饰,因其高度在远处看仿佛与明月平齐,故称其为“衔月楼”。

    此楼坐落于“天下绝色之景”的沁瑰宫内,故而想登此楼,难如登天。

    虽说世间没有几人能够登临衔月楼,却不乏众多诗人通过超然的想象写出过关于此楼的千古名篇。而登临衔月楼,也成了无数诗人毕生的梦想。

    此刻,衔月楼最高处的亭台,瑰清独坐。

    让人感到诧异的是,这位嗜酒如命的公主殿下并没有饮酒。

    寒风吹的她衣袍猎猎作响。

    她凝视天空那轮金黄满月,怔怔出神。

第三章,刺杀

    这几日的京城倒是安宁祥和了不少,没了“瘟神”太子的踪影,也就少了许多乌烟瘴气。百姓们茶余饭后谈的再也不是那行径恶劣的太子,开始聊向天气、鸟虫、岁稔。

    那一夜的动静当真石破天惊,负责堪舆风水的钦天监术士,无一人不知晓。负责护卫禁宫的品秩武人也能感觉到其中异样,就连最普通的侍女和庖子都知道那巨大声响来自沁瑰宫。

    不过此消息并未有半点流出,宫内也无一人议论,就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这种情况其实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皇帝早就下了密令,宫中任何人若有议论或泄露者,当即打入大牢,发配边疆。

    此刻,寝宫内。

    虽是白天,但遮光的锦帘却是尽数垂落,整个寝宫昏暗一片,数百排蜡烛熄灭,唯有床旁小案台尚存一丝烛光。

    微弱的烛光映照着瑰流愁苦的面庞,长吁短叹的呼吸将这仅剩的烛光吹的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灭。

    昔日灯火辉煌幽香缭绕的宫殿如今却是这般冷清,由于是禁足,所以负责此宫的婢女已经全部撤离。而瑰流也懒得一一点燃那些蜡烛,更没心理会那冰冷已久的香炉。

    在这昏暗的宫殿里,没有人会和瑰流说话,有的只是无穷的寂寞和冷清。

    随着时间推移,有一抹夕阳躲过锦帘的遮挡,斜照进昏暗的寝宫,恰好打在了瑰流所坐的桌案上。

    斜阳不亮,却是恍的瑰流一时睁不开眼睛。

    他没来由感到有些委屈。

    其实瑰流并不后悔,即便是重来一次,瑰流也会扛起所有的罪状。他怎么舍得瑰清被罚?即便那个小祖宗是有些蛮横无理,但毕竟是亲骨肉,没有欲加之罪的道理。

    这种委屈,来自无人理解。

    他眼眶微红,声音沙哑道:“想喝酒了呢。”

    一望无际的晚霞宛如醉酒美人脸颊上的粉嫩红晕,柔情似水,充满浪漫,笼罩着整个京城。

    晚霞之上,有苍辽壮阔的金色云海翻腾。

    再不久,暮色将至,然后便是冰冷漆黑的夜晚。

    瑰流仿佛没有生气的死尸,一动不动爬在案台上。身前是几份冰冷的饭菜,筷子摆放整齐,不曾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毫无征兆,一阵清脆脚步声响起。

    那是一道白衣身影。

    瑰流连忙抬头,看清楚了来人,如临大敌,全身肌肉紧绷,心中已经酝酿起了拳意,蓄势待发。

    砰!

    这一声并非来自二人动手,而是两坛酒狠狠砸在桌案子的声音。

    “喝酒。”瑰清淡冷冷道。

    随后面对瑰流,长身而坐。

    沁人心脾的幽香瞬时扑面而来。

    瑰流傻了眼,揉揉眼睛喃喃道:“这不是梦吧?”

    瑰清懒得理睬他,率先启封一坛,开始自饮自酌。

    两人一人一坛开始饮酒,谁也不言语。虽无气氛可言,但美酒相伴,瑰流心中倒也满足。

    酒坛见底,瑰流也有些醉意盎然,终是开口问道:“怎么想起跑我这喝酒来了?”

    瑰清没有回答。

    或许是酒壮人胆,瑰流也不气恼,而是继续笑着道:“是有些惭愧吧?”

    刚准备喝下一杯酒的瑰清闻言,放下酒杯,美眸终是凝视着瑰流。

    良久,瑰清开口道:“是。”

    短短一字,却让瑰流愕然不已,就连那一身醉意在此刻都是消散了不少。

    突然,瑰流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然后就笑吟吟道:“你若是真觉得惭愧,光是这点补偿怕是不够吧?”

    瑰清微微皱了皱眉。

    “放心,也不为难你。”瑰流笑道:“你只须每日都前来陪伴,直到禁足结束。如何?”

    沉默许久,瑰清冷淡道:“就依你所言。”

    ——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打在地面上,皇宫某处就已经烟雾缭绕。

    这是一处露天热池,由于此时是冬天,所以热池周围有着浓厚雾气缭绕。

    透过缭绕雾气向热池内看去,隐约可见一名女子。

    女子肌肤吹弹可破,此时只有香肩以及脖颈露出水面。即便如此,这幅美人沐浴图也是香艳绝伦。

    女子美眸微闭,慵懒惬意。

    不过她很快睁开眼睛,然后转头看向自己的左肩。在她左肩上,一大片淤青清晰可见。而当她流转全身气机走过一遍后,她发现在后背上应该还有两处淤青。

    再回想起昨天的一幕幕,她不自觉心涌杀机,原本平静的池水也开始沸腾翻滚...

    清晨,皇帝寝宫。

    早膳如往常一样进行,只不过缺了个人。

    不知为何,三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冷清。

    朱帘忽然颤动一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走进来的是一名宫女,她收敛眉眼,手捧着汤,轻轻而行。

    她悄悄剽窃案桌前的天下第一美人,随即面朝瑰清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微笑道:“奴婢拜见公主殿下。”

    毫无征兆,瑰清猛地掐住她的脖子,手中煞气缠绕,冷冷道:“想死?”

    瑰启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这是闹哪门子别扭呢?这么大火气吗?

    他轻咳几声,想要出言制止。但咳了好几声,仍感觉有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

    旁边的侍女以为皇帝陛下嗓子不舒服,连忙递来帕巾,还替他轻轻捶背。

    秦芳不理睬自家老爷们没出息样。她双手托腮,微微歪头笑着,一幅看热闹的架子。自家闺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尤其现在这幅英姿,有自己当年的风范嘛。

    下一秒,她眼神一凝。

    只见瑰清从宫女袖口处捏出几根淬毒发黑的银针。

    是刺杀?

    她心头一紧,连忙站起身。

    毫无征兆,寒光爆绽,遮蔽了一切。

    唯有秦芳有所反应,迅速拦到瑰清身前。

    可还是慢了一步。

    瑰清胸口被匕首贯穿,白衣上鲜血晕染,像是渐渐绽开的娇艳玫瑰。她瘫软在地,娇躯微颤,呼吸虚弱急促。

    宫女脸色平静,“这便是你的代价。”

    忽然,她眼神温柔,竭力转过身子,哪怕代价是肉身寸寸崩开。

    她遥遥望着,仿佛跨过一座又一座森严的红墙和巍峨宫殿,越过重重阻拦的楼门,仅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眼神平静温柔,如秋日里一泓秋水,那是最后眷恋的诀别。

    “我要你记得我。”

    秦芳终于回过神来,眼眶欲裂,“给我去死!”

    罡风席卷,仅是瞬间,宫女被撕成碎片,鲜血四溅。

    大殿内,浓烈的血腥味让众多侍女痛苦作呕。

    此时,秦芳终于展现出来了她魔头的一面。

    龙有逆鳞,触之者死。

    虚弱至极的瑰清,眼前逐渐发黑,恍惚间,她看的见父王和母后焦急的呐喊,却已什么都听不见。

    一股强烈的困倦感狂涌。

    渐渐的,一切都暗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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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诡网密织

    沁瑰宫,床榻上的人儿正在熟睡,皇后娘娘悄悄拨开朱帘走进来,示意侍女们轻声退下,然后轻轻坐到床边。

    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美人儿,秦芳心疼不已,强忍着泪水在眼眶打转,轻轻伸手舒缓她微微皱着的眉头。

    瑰清是女儿身,秦芳真的不愿她受任何伤。哪怕受一点小伤,她都要心疼死了。今天发生这事,她从早哭到晚,哭了整整一天,一想到女儿遇刺的画面,更是哭的稀里哗啦。

    秦芳站起身,抹了把眼泪,稍稍平复情绪,走出宫殿。

    她知道自己女儿的清冷性子,守在床榻不妥当,不如等待在外面,等她醒时再进去。

    月色如银,洒在庭阶上,清凉如水。想必京城此刻又是万家烟火吧?秦芳随意而坐,向极远处眺望,隐约看见那座比红色宫墙还要高的,一座沥粉贴金的辉煌楼宇。

    她蓦然想到瑰流,想他应该还不知道瑰清遇刺的时候,否则肯定会心急如焚,吃不好睡不好,如此百害无一利,就先不告诉他了。

    忽然,一道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侍女小跑到皇后娘娘身前,怯怯弱弱道:“娘娘,监察大人传话,太子殿下的丫鬟违令闯宫,问您是否要治罪。”

    秦芳皱了皱眉,冷冷道:“治什么罪?告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太子不出宫即可。”

    “诺。”

    侍女微微敛腰,快步走出去。

    此刻,秦芳面色惊疑不定。违背陛下旨令闯宫?哪个丫鬟能有这么大胆子?桃枝性子绵软,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秋荔还在宫外,也不可能。只剩下毒蝎心肠的金栀和性子刚强的轻雪。

    难不成是其他丫鬟?

    一座小小的太子东宫,那么多丫鬟女人,难怪经常惹是生非,不然撤走一批,实在不行就撤走绝大部分,只留轻雪桃枝她们几个一等丫鬟。秦芳思忖着,忽然发觉自己这儿子的生活过得也太滋润了些,宫里上下那么多女人,难怪会变成这般纨绔模样。

    看来还是自己太惯着他了,惯出来一身毛病。

    秦芳下定决心,等把瑰清照顾好,就入手裁减丫鬟的事儿。

    宫殿里灯火辉煌,金猊微烫,袅袅熏香盘绕。

    瑰清懵懂睁开眼,环顾周身,发现正躺在床榻上,胸口已被包扎好,着身的是宽松睡袍。

    尝试起身,马上便有撕裂的剧痛从胸口传来,瑰清仅是轻哼一声。

    察觉到屋内有动静,一直站在外面等待的秦芳连忙推门而入。

    哭了一天,秦芳眼眶仍然红红的。

    见瑰清已经醒来,她连忙走到床边,柔声问道:“怎么样?感觉如何?”

    瑰清摇了摇头,随即声音虚弱道:“娘,扶我起来。”

    秦芳摇头轻声道:“你身子孱弱,躺着休息最为妥当。这几日你就好好歇息,不可外出受风,更不可以饮酒,这几日我也会陪伴你身旁。”

    气氛忽然凝固了,瑰清沉默不语。

    秦芳也微微皱眉。

    良久,瑰清轻声道:“娘,瑰清不习惯。”

    秦芳似是早有预料,皱眉看着瑰清,语气也微微冰冷,带有一丝不容忤逆的气势,

    “瑰清,娘知道你性子清冷,习惯一个人。但你如今重伤在身,娘不可能当作视而不见。”

    “何况刺客猖獗,若再有袭杀,你若孤身一人,娘如何护你周全?你休想赶娘走,娘是不会离开的。”

    “来,把药喝了。”

    秦芳端起案台上那碗晾凉刚刚好的药,在床边坐下,轻轻舀一匙,喂给床榻上躺着的虚弱美人儿。

    瑰清皱皱眉,挣扎着靠起身,这把秦芳看得,又怒又心疼。秦芳以为她不习惯喂药,就把瓷碗递给她,哪成想下一秒,瑰清竟是用力将其抛出去。

    瓷碗重重摔在地上,当即粉身碎骨。

    漆黑药汤倾洒满地。

    秦芳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床榻上靠着的人儿来了倔强劲,语气坚决:“娘若不答应瑰清,瑰清便不会疗养身体。”

    秦芳怒极,震怒道:“瑰清,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娘这是为你好!”

    瑰清欲要说什么,忽然捂住嘴,指缝有猩红渗出。

    秦芳花容失色,下意识去拽她的手,却被躲开。

    瑰清面无表情,用帕巾擦尽血迹,声音愈发虚弱,却也愈发坚定,“娘,瑰清习惯自己一个人。娘若执意,瑰清定也说到做到。”

    秦芳真的要气炸了,天下哪有这样步步相逼的女儿?哪有不准让母亲照顾的女儿?

    若是瑰流这幅样子,她真不介意狠狠扇他一耳光,然后给他五花大绑起来。但眼前人儿是瑰清,她哪怕再生气,也舍不得打骂她一下。

    气氛凝固,偌大的宫殿死寂无声。

    秦芳面色阴冷到了极点,她是真的好生气好生气,心都要气炸出来了。可她却连一点气话都没讲,没骂没吼,硬是憋着火。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她舍不得啊。

    尤其当她看到瑰清疼得咬唇皱眉的小可怜样儿,看见她虚弱得脸色苍白,喘息都有些费劲,那股想要发火的心思当即就荡然无存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妮子上来那倔劲,和她爹简直一模一样。

    她面露疲惫,拿出一道玉牌,玉牌被灌注气机后瞬间焕发明艳光泽。

    “若果遭到危险,第一时间捏碎玉牌,我都会赶来。”

    瑰清微微点头,轻声道:“谢谢娘。”

    “你呀,就好好养伤吧。”

    秦芳眼神满是无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她再次给瑰清熬药喝下后,不放心的叮嘱几句,然后离开了。

    重伤在身,瑰清身子虚弱,不久就感到疲倦,昏昏睡去。

    也直到这刻,假意离开却始终站在门外的秦芳才轻轻迈步,转身离去。

    夜风呼啸,冰冷刺骨。

    秦芳尚未走出沁瑰宫,便停下了脚步。

    这方天地忽然有罡风下泻。

    直直坠入某处,气势惊人。

    一道被黑夜笼罩的身影,自知已被发现,身法鬼魅,瞬间消失不见。

    可下一秒,秦芳就站在了那道黑影身前。

    作为圣人坐镇此方天地,移步换景只是寻常之事。

    黑袍人一动不动,并非不想动,而是已经动弹不得。

    瑰清刚遇袭杀,眼前又出现个不速之客。

    秦芳凤目微眯,心中杀意暴涨。

    她伸出手,缓缓掀开眼前之人的黑色袍服。

    竟是一名女子。

    一双顶好看的媚眸子,害怕地看着秦芳。

    秦芳愣了愣,随后杀意全无。

    “方才没伤着你吧?”秦芳问道。

    那女子摇了摇头,样子仍有些害怕。

    秦芳轻轻叹气,语气颇为无奈,“小狐媚,瑰清受伤了,需要静养,你暂且不要来了。”

    听到“受伤”二字,女子明显有些激动,颤声道:“受伤了?我能去看看吗?就一眼,看一眼就好。”

    秦芳摇摇头,“不可,瑰清已经睡了。”

    女子沉默低下头。

    秦芳走到她身旁,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靖王朝国泰民安,很少实行宵禁。

    虽已入夜,但街上依然可见寥寥行人和火光。还有一些店铺,直到后半夜才会打烊。

    秦芳和女子途径一家酒楼,觥筹交错的声音和酒客的笑闹声从上面传来,热闹的氛围和明亮的烛火驱散了漫长寒冷的夜晚。

    也正是因为烛火明亮,秦芳这才发现,始终不言不语的身边人正噙着泪水。

    秦芳停下脚步,女子便也跟着停下。

    秦芳看着她,语气温柔,“小狐媚,你放心,瑰清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数日,你莫要因此过于忧虑,茶饭不思。”

    女子依然沉默不语,不知怎么的,泪水就遏制不住了,轻声抽泣,泪如堤决。

    秦芳颇为无奈,她深知眼前这个女孩的性子,有时候和瑰清一样难缠,不好哄,也哄不好。

    秦芳替她擦拭眼泪,轻声道:“好了好了,明天白日,允你进宫。莫要哭了,天冷风寒,脸蛋冻裂可就不好看了。”

    秦芳眯眼又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女子即刻就不哭了,还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一路上,女子始终黑袍遮掩,似是有意避着什么。

    二人最后走到临江,因为寒气的缘故,江面雾气缭绕,朦朦胧胧。

    临江畔有一座灯火辉煌的楼宇。

    全天下最负盛名。

    单论雕琢粉饰,不输皇宫。

    秦芳停下脚步,微笑道:“许久没来这里了,脂粉味还是一样的浓重。”

    女子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

    秦芳看着眼前人儿,眼神里充满着发自内心的喜欢。

    “平时少走动,你容貌过于惊骇世俗,容易引起诸多麻烦。”秦芳叮嘱道。

    目送女子离开,秦芳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块昔年由自己亲自提笔的大匾。

    “春仙楼”

    ——

    一处灯火微弱的寝宫里。

    瑰流打着拳,动作慢条斯理。整座宫殿都布满拳劲,珠帘微颤,炉香形散。

    细微之处,可见瑰流一吐一纳间,拳意稍有凝滞,但拳劲浑厚惊人,仿佛百川之流汇聚江河之水,气势磅礴。

    这样的情景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瑰流睁开眼,长呼出一口浊气,顿时感觉身轻气清。

    所谓浊气,五脏污秽之物也。深蕴其内,待淤积成性,便会暴而发作,人正因此重病缠身。

    而习武之人又叫“炼者”,意为淬炼躯体,通过不断淬炼,便可外排浊气。武人大多强壮气盛,便是此缘故。

    瑰流倚靠着案台,稍作休息,思绪远飘,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今日是否还会来。”

    言语之间,远处朱帘微动。

    瑰流连忙循声看去。

    随即,不知为何,瑰流竟趴在案台上装作熟睡的模样。

    来人是一位宫装女子,腰间系着的玉牌便是她的身份。

    女子容颜姣好,白色袍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娇躯,青丝低束,气质娴静。

    见瑰流似已熟睡,女子不言不语,莲步轻挪,将床榻上的被褥轻抱怀中,然后将其轻轻盖在瑰流身上。整个过程动作轻柔,不曾发出细微声响。

    女子并未就此离去,而是轻轻坐下,陪伴在瑰流身边。

    一切都静悄悄的,瑰流仿佛真的入睡般,一呼一吸都平稳舒畅。

    或许是嫌烛光有些晃眼,女子轻轻起身,欲要朝烛台走去。

    突然,一道质问声响起,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荡不绝。

    “去哪里?”

    瑰流已经睁开了眼,看着她,微微皱眉,神情尽是责备之意。

    女子俏脸微霜,语气清冷,反问道:“只许殿下假寐,不许奴婢离开?”

    得知自己早已被看穿,瑰流气笑道:“好你个小小侍女,竟敢顶撞主子,明天就把你送到浣衣局做苦力。”

    瑰流示意女子坐到自己身边,轻轻攥住女子冰凉沁心的小手。

    “她们三个呢?”瑰流随意道。

    “估计已经睡了。”女子答道。

    内宫之人皆知,太子殿下身旁有四名莺莺燕燕。这四位侍女,皆为宫中的正一品,被调教的极好,极会照料主子,深得太子殿下欢心。

    而此刻陪伴瑰流的女子,便是其一,名叫“轻雪”。

    轻雪不同于其余三人,性子冷淡,面若冰霜,不擅言谈,只有侍奉瑰流时,才会稍显温和。

    “偷偷跑进来看我,这要是被监察发现,禀报到母后那里,可不是轻罪。”瑰流说道。

    轻雪只是轻嗯一声,明显不太在意。

    瑰流笑了笑,道:“素日里争宠,她们三个当中属桃枝最为强势,恨不得次次都坐我怀里。你最为冷淡,次次只站在一旁,也不言语。”

    轻雪淡淡道:“奴婢不像桃枝,天生媚骨,自然懂得举足轻重。”

    瑰流打趣道:“这么说来,对你确实不公。本太子于心不忍,可以补偿你一二。”

    主仆无戏言。轻雪微微挪身,瑰流便将其搂住。

    幽香扑面而来。

    依偎在瑰流怀中的轻雪,语气愈发温柔。

    “殿下近来可有好好吃饭?”

    瑰流笑道:“看不见心心念念的小侍女们,胃口甚是不佳。”

    轻雪轻声道:“明日桃枝会来陪您,殿下便有胃口多吃些了。”

    瑰流哑然失笑。

    主仆二人情感绵厚,细水流长,无需刻意之言。

    轻雪不擅言谈,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依偎瑰流怀中,一动不动。

    大殿内静悄悄的,唯有窗外的呼啸风声轻轻回荡。

    外面冰天雪地,漆黑一片。

    而此刻,却有温暖洋溢。

    轻雪缓缓闭上眼睛。

    滴嗒,滴嗒,滴嗒。

    夜半漏三声。

    京城一百里外,梵柯山的千年古钟敲响了。沉闷钟声传的极远,漫漫长夜仿佛都颤动一下。

    这是靖王朝延续不变的传统。

    子时,阴煞之气最重,百鬼夜行。以血衅钟,有震慑万鬼之意,用以庇佑百姓。

    轻雪被沉闷钟声惊醒,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是睡着了,下意识便连忙抬头看去。

    一道目光与她碰撞,还有一声温柔的话语。

    “继续睡吧,我在。”

    轻雪却是从瑰流怀里挣脱,缓缓站起身,眼神颇有自责的意味,“时间不早了,殿下也应歇息了,奴婢先行告退。”

    说完,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转身离开。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瑰流欲言又止。

    有些话语只适宜放在心里。

    说出了口,便失去了意义。

    帝王寝宫。

    因为要早起上朝的缘故,瑰启已经熟睡。

    秦芳轻轻点燃一盏灯,坐在案台前,身前是成堆的纸文。

    在其上,密密麻麻的黑字记录了宫中所有侍女的身份。

    秦芳的目光不断扫过一行又一行黑字,又不断更换一张又一张纸篇。

    微弱的烛火下,清晰可见她脸色阴沉。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某处。

    那是一张泛黄古旧的记录,赤砂之笔都已褪色。

    迟疑片刻后,

    砰!

    案台砰然炸碎,爆发出一道惊人巨响。

    罡气层层激荡,金砖墁地撕裂。

    秦芳大为震怒,死死攥着那张纸文,双手微微发颤。

    她万万也没想到,袭杀瑰清之人,竟会是瑰流身旁的侍女!

甲子之剑,镇压邪祟

    今夜,竟然奇怪的无月无辰,京城死一般地寂静,就连打更人的吆喝声都消失不见。漆黑的夜如同阴暗的魔鬼,张开血盆大嘴寻找着今夜的宴品。

    京畿之地。

    一道女人惨烈的尖叫声彻底打破了原本的死寂,惊醒了沉睡的人们。

    先是一个年迈无眠的老人循着声音率先赶到现场,紧接着是一批又一批的强壮庄稼汉子,再然后是一些胆子大的妇女和老妪。

    但当他们亲眼看见那幕,无一不是面色惊骇。偌大的院子里,站满了纷纷赶来的村民,却无一人言语。

    气氛死寂的可怕。

    那是副被肢解的女人躯体,仿佛发条木偶般被拆的七零八落。惨淡月光下可见地面上逐渐蔓延的斑驳,像树枝分叉一样,那是一滩又一摊蔓延不止的血迹。

    率先发现尸体的老人,颤颤巍巍弯下腰,苍老干枯的双手在淋漓血肉里翻搅,似是寻找着什么。

    寒风骤起,弥漫着血腥和苦咸,掠过漆黑无边的旷野,瘆人凄厉。

    良久,老人颤巍着直起身子。

    他面向众人,为了声音不被呼啸风声所淹没,几乎是扯着老嗓嘶吼。

    “汉子留下!女人赶紧回家!锁死大门,熄灭蜡烛,大被蒙过头顶,无论什么动静都不要去看!”

    不多时,一众火把涌入庭院,驱散了原本的黑暗。

    一个头裹白巾的纤瘦汉子大步流星走到老人身前。

    汉子脸色极其难看,犹豫片刻,低声道:“张老,石敢当松动了。”

    “那张符箓呢?”老人眉头紧皱。

    “也......”

    “也......掉了。”

    汉子苦涩道,声音小到不能再小。

    院内瞬间哗声一片。

    老人深吸一口凉气,抬头仰望,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呢喃,

    “为了看守这尊鬼物,青阳山鼎极之盛时遭遇灭门,血流成河,尸殍浮流。儒家章昭书院被夷为平地,再无昔日琅琅书声。陀铃寺一百零八浮屠尽毁,极尽悲惨之景。”

    老人缓缓睁开眼,目光不断从一个人身上打量到另一人身上,内心慨叹,不免有些心生凄苦。

    眼前的大部分人,昔年都曾皈依青阳山,是青阳山辈分最低的一众道士,也是青阳山最后一众道士。

    山门覆灭之日,他们仅才弱冠之年,身穿道袍,衣袂飘飘,恍若仙人。

    此后数十年的岁月,他们在此娶妻生子,在此农耕劳作,再也不是仙骨长存,再也不是体犹孱弱,而是彻底成为了满脸胡茬的庄稼汉子。

    如今,中岳石敢当松动,昔年青阳山掌门亲封之符剥落,鬼物冲破了禁制。

    老人忽然看清了某种事实,内心颤抖。

    青阳山皈依清净之人,都无法善终羽化。

    只有被这尊鬼物吞噬。

    白巾裹头的汉子向前大踏一步,声音洪亮:“张老,您是昔年掌律,下命令吧!”

    老人环顾四周,苍老的眼眸盯住每一个人,沉声道:“诸位,时间紧迫,这话我只说一次。”

    老人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所有惦记妻子儿女的,可以离去,亦不用自责。从青阳山覆灭之日起,来到这京畿之地,你们便已还俗,便不再是道士。所以你们没有必要,没有责任,一定要选择镇压鬼物。”

    “回去吧!护好家中的妻子儿女,你们的前半生已经很不幸,没有必要再遭此苦难。”

    沉寂了片刻。

    一人抱拳,沉声道:“张掌律,保重!”

    老人露出欣慰笑容,微微点头。

    离开之人,头裹白巾。

    是除老人之外,全村里最有威势之人,也是昔年青阳山年轻一代最具天赋之人。

    老人微笑道:“诸位,他都走了,你们也走吧。”

    又有一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到老人面前,抱拳鞠躬,沉声道:“保重。”

    说罢,转身离开。

    老人猛然转头,死死盯住某个方向,神色凝重,语气瞬间冰冷严肃,“没时间了!走,快走!”

    人群瞬间沸腾,朝四面八方涌去。

    竟无一人留下。

    就如老人所言,他们早已不是青阳山的道士,早已不是皈依道门的清净之人。

    前半生对于他们来说,如幻如焰,如水中月,物是人非,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可这后半生却不一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汗水和血液,早与田垄相融交织在一起。回到家中,妻子接过锄具端上饭菜,孩子一路小跑,迫不及待诉想要诉说一整天的思念,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岁月。

    当年青阳山覆灭,来到京畿之地开辟村落,他们拿得起。

    但今日之日,若说舍命追求大义,抛下妻子儿女无人养活,他们放不下。

    人之常情矣。

    眨眼间,偌大庭院便只剩一人。

    老人欣慰而笑,这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舍身取义之人,当是无牵无挂之人。

    风声陡然尖厉刺耳。

    极其磅礴的阴戾之气,铺天盖地袭向老人。

    老人双手掐诀,低喝道:“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急急如律令!”

    霎时飞沙走石,大地震颤。

    黄沙聚敛,凝滞成一尊土地爷塑像,双目圆睁,作怒目之相,巍峨如天人。

    “大胆邪祟,还不速速远去?”

    洪钟大鼎之音,回荡响彻整方天地。

    道家安土地神咒,可召遣土地山神,保卫正道,驱邪缚魅。

    然而下一秒,巍峨法相轰然崩碎,只剩漫天黄沙碎石坠落而下。

    皇城西南方土地神庙,那座日日受百姓官员香火朝拜的鎏金巍峨塑像砰然炸碎!

    一张符箓被抛向天空,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急急如律令!”

    阴戾之气如水击石,顿时消散而失。

    老人大声怒喝:“大胆邪祟,还不速速显身!”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急急如律令!”

    一道白光,如同天地一线,缓缓渡来,最后爆发出耀眼光芒。

    一刹那,明亮如白昼。

    那尊鬼物终于被迫显身,直直冲坠而下。

    老人手掐符箓,呵斥出一道纯粹精气,双手作剑指。在其上,汹汹离火蔓延。

    几乎是以搏命之姿,老人冲向鬼物。

    一张红色符箓,悄无声息出现在鬼物身后。

    天地之间忽有肃杀之气弥漫,作镇压鬼物之势。

    原本鬼物身上的阴戾之气已经稀薄如纸。

    突然,老人心头颤抖,鬼使神差下,吼道:“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轰!

    老人身形向后爆退,足足退出二十丈之远,方才踉跄稳住。

    身上笼罩的金光只剩薄薄的一层。

    老人喘着粗气,面色凝重。

    方才若不是及时念出金光咒,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这尊千年鬼物,已经积攒太多怨念,比数十年前更加强大暴戾。

    “今日我必诛你!”

    老人身形再度掠出,符箓漫天散落。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唯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北都泉苗府,中有万鬼群。急急如律令!”

    金光乍现,一道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巍峨掌印,如五岳缓缓渡来。

    老人悬止于空,袖袍里金光翻涌,衣袂飘飘,如道家仙人。

    那尊鬼物明显暴戾起来。

    镇压之势的漫天符箓开始摇摇欲坠。

    “杀我师兄,毁我山门,祸害苍生。你若不死,天理何容?!”

    此刻的老人,意气风发,不再有半点颓废悲痛之意。

    “道人修长生,世人羡清净。可青阳山五百余年,可曾得过半分清净之福?!”

    那道巍峨如山岳的金色掌印,终于缓缓渡来。

    天地间,笼罩着一股极其强大的威压。

    老人闭上眼睛,这一生已经积郁太久。

    昔年的峥嵘岁月,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浮现。

    心有积郁,道不得出。

    那不妨,在今日之日,一吐为快!

    老人猛然出掌。

    那道虚幻掌印顿时爆发出极其耀眼的金光,照亮整方天地。

    恐怖威压的掌印,裹挟着磅礴惊人的三清之气,作出镇压鬼物之势。

    “孽障,因果轮回,这便是你的报应!”

    鬼物凄厉嘶吼,体内的阴戾之气疯狂涌出,但随即就被三清之气镇压。

    阴戾之气已经稀薄如纸,鬼物逐渐浮现出一道人形。

    正是先前凄厉惨死的那名女子。

    老人大为震怒,“孽障,我便让你身死道消!”

    一道颤鸣声陡然响彻。

    悄无声息,寒意弥漫。

    村落义庄,那柄悬于房梁之上的青色古剑,像是得到某种召唤般,破梁而出。

    长虹贯日,朝老人飞去。

    自青阳山覆灭,这柄剑便再无人问津,只被当做寻常法器,用以镇压义庄阴气。

    但数十年前,有人正是执掌此剑,将鬼物镇压。

    几百年前,有人更是身携此剑,只身前往鬼城酆都,镇压无数凶戾阴物。

    这柄剑,是青阳山掌门信物,名为“镇妖”。

    而这也正是青阳山所有道士的宿命。

    一道青色流光直直朝鬼物斩去。

    鬼物身形后退数十丈之远。

    大地被撕裂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又一道斑驳流光从金色天幕直直坠下。

    鬼物身形再度倒退,竟是直接远遁数百丈。

    老人缓缓轻吐一口纯粹道气,用以温养一张品秩极高的紫金符箓。

    道门符箓分品秩,黄色符箓最为寻常,品秩最为低下。

    其后是红色符箓,极其难得,只有修道有成的隐逸之人才能画出。

    昔年青城山鼎盛,能画出红色符箓的,也仅寥寥数人。

    在往上,是紫金符箓,蕴含三清之气,杀力巨大,可轻而易举诛杀阴鬼之物。

    一般道门,只有掌门方可画出。

    最后,也是品秩最高的,是一种近乎绝于世的黑色符箓。

    这种自千年前便开始传承的黑色符箓,天下道门,已无人能画出。

    一张黑色符箓,便是一座道门最后的底牌。

    “孽障,祸害人间千年,你也该归去了!”

    紫金符箓流淌出极为精粹的三清之气,缓缓盘绕剑身。

    整方天地,青色流光璀璨。

    三清之气,如江河大渎,一泻千里。

    这一剑尚未出,鬼物便已疯狂远遁。

    京畿之地也好,小村落也罢,一切都很不起眼。

    可老人却非籍籍无名。

    天下谁人不知,这天下巅峰十人之中,有一位符箓高手。若单论符箓境界,可与五百年前那位御剑斩酆都的仙人媲美。

    昔年青阳山覆灭后,便再无踪迹。

    天下符箓第一人,王桦清。

    (祝大家新年快乐,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珍惜眼前人,心中人,思念人,祝大家新的一年能够心想事成,扶摇而上,也祝我的小说蒸蒸日上~)

第六章,愿岁月静好

    靖王朝建立之初,沿用前朝之制,地方采用“道州县”三级制。此外打破历代王朝固有的传统,划分地域不再依据山川之险,相反而是另辟蹊径,使各个地域形成犬牙交错的局面,以此削弱地方势力,增强中央集权,防止内地祸乱的出现。

    永霜一年春,新帝瑰启听从宰相庄天机的谏言,持天子之剑,划瑰王朝为二十道,此外增设监察御史,行使检察权和弹劾权,替代皇帝巡猎天下。

    依宰相庄天机之谏,中央机构改组,废汉、魏旧制,三公及内史、秘书、内侍三省,仅保留尚书省和门下省,增设中书省起草拟定皇帝召令。尚书省直辖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

    此外,为提高行政之效,皇帝亲下旨令,设政事堂于门下省,为全国最高议事机构,供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等三省长官聚此议事。

    至此,便形成了一套完整有序,组织严密的中央官制。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再无纠纷干涉之事出现。

    永霜四年,推行三省六部制的第三个春天,时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百姓安居,官吏清廉。

    皇帝深居内苑,亲拟圣旨,推行天下,朝野上下,一时为之震动。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其后一年,皇帝亲自巡猎天下,回宫之日,见其宰相庄天机,第一句话便是:“朕与爱卿,皆可青史留名。”

    皇帝瑰启,也被天下百姓和朝廷官员认为,“王朝兴建之盛世,政绩卓越之无人”。

    帝王戒奢以俭,建极绥猷,注定是千古垂名。

    可谁曾想,这日后继承江山之人,竟是品性恶劣,为祸一方,内外败絮,痴心流醉于美色青楼。

    而此人,如今正被禁足。

    太子东宫。

    瑰流慵懒斜身,随意而坐,举壶饮酒,悠然自得。

    一身雪白长袍,腰佩琅玉,金色发冠如帝王之冕,惊为天人的容貌,醉意朦胧的金色狭长凤目。

    “忘忧天人”

    墨玉评第一的评语虽只有寥寥四字,却分量极大,天下谁人没有过一番遐想?待字闺中的小女子更是懵懂纯真,大多青睐心动于此。

    宫殿里酒气弥漫,甚至盖过了熏笼所燃的龙涎香。

    案台上,摆有数盘精致糕点,全都保持着原有的精美形制,看起来不曾被动过。

    瑰流宿醉一晚,只是喝酒。

    前来送早膳的宫女,是被排挤和最不受待见的可怜人,谁都不想给这位瘟神太子送饭,便施硬施暴让她来做。

    她小心翼翼踏入宫殿,仿佛这里不是金碧辉煌的太子东宫,而是一处阴森诡异,随时可能有生命之危的狼窝。

    宫女颤颤巍巍,头都不敢抬,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哪一步发出声音,这位瘟神太子便会降罪于头上。

    酒气弥漫,那人似是已经睡去。宫女忍着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将菜食慢又再慢地端放到案台上,这其中不曾发出一点细微声响。

    宫女悄悄松了一口气,打算悄无声息离去,未注意到脚下有一小坛尚未启封的酒水。

    于是她莲步轻移之际,便将玉坛踢翻。瞬间玉碎坛亡,酒水迸溅,发出巨响。

    宫女身子颤抖,伏跪在地,害怕的已经说不出话。

    瑰流缓缓睁开眼,金瑰色的眸子里还带着朦胧醉意,眼神冰冷且淡漠。

    “想死了?”

    宫女瞬间如遭雷击,面如死灰,心生绝望。

    大殿内落针可闻。

    忽然响起一道轻轻的脚步声。

    正是前来另送膳食的轻雪。

    轻雪对伏跪在地的宫女视而不见,皱了皱眉,语气微冷,带着些许责备之意,“殿下,您又宿醉了?”

    瑰流坐起身子,看见案台上两盘不一样的菜食,看向大气不敢喘的宫女,冷笑道:“御膳房整日就给本太子这些东西?”

    瑰流震怒咆哮,明显有些酒气用事,“本太子难不成是畜生?你们把本太子当畜生喂!”

    大殿内,咆哮声回荡不止。

    宫女惊吓的哭出了声。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何况是一尊暴戾恣睢的瘟神?

    这种情况,莫说一个小小的宫中侍女,便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臣,也只有伏跪在地的份。

    作为贴身侍女,撞见这种动怒的情形,早已是习以为常。轻雪淡声道:“殿下,先用膳吧。”

    瑰流轻嗯一声,刚拿起玉箸便又放下。

    宿醉一晚的代价,便是头痛欲裂。

    轻雪侍奉主子得心应手,自然知道是因为动怒而造成的头疼,便轻轻挪身,跪坐在瑰流身后,柔荑玉手为其揉捏着太阳穴。

    瑰流头痛稍缓,便执起玉箸,用起早膳。

    主仆二人,恩爱浓厚,倒是苦了那宫女,一直伏跪在地,心惊肉跳,始终不敢直起身子。

    良久,轻雪轻声道:“殿下。”

    瑰流这才再次看向宫女,语气淡漠,“滚。”

    宫女如遇大赦,忍住恨不得窜出宫殿的冲动,朝瑰流施了个婀娜多姿万福,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从鬼门关晃悠一趟,踏出太子东宫的那一刻,她终于承受不住,内心彻底崩溃,瘫软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帝王之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君臣相宜的美谈少之又少。

    服侍主子亦是如此,身贱命薄,所做之事稍有不如意之处,则性命不保。

    小心翼翼身处皇宫,如履薄冰数年,平日里做些洗衣之事,受辱挨打如家常便饭,甚至连贞洁都险些被夺去。

    白雪红墙,琼瑶玉宇,巍峨森严的宫墙内,金碧辉煌的屋脊下,是暗无天日的生活。

    她想死,想一了百了,可是不行。

    在家中,还有年幼的弟弟和重病的母亲,需要一口热食,需要一包煎药。

    世人慌忙,不过图碎银几两。

    可偏偏是这几两碎银,可医人间疾苦。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以为是巡逻至此的宫中御统,或是某位显赫贵人,宫女连忙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擦拭眼泪,生怕受到责罚。

    宫女低着头,至于来自何人,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下一秒,宫女感觉手心沁凉。

    还有一道颇为冷淡的声音,

    “拿着玉牌,你便可以出宫了。每月到官府领十两银子,赡养尽孝,好好生活。”

    宫女愣住了,摊开手掌,竟真是一枚凝脂玉牌。

    可以出宫了?每月还可以领十两银子?

    每月十两银子什么概念?

    要知道,一户寻常人家,五口之家,一年的收成才堪堪十两。

    这仿佛一场梦。

    可手心传来的沁凉感是是那么的真实。

    宫女鼓起勇气,抬起头,明显愣了片刻。

    不正是先前服侍太子,其后又为自己求情的那个姐姐吗?

    宫女瞬间潸然泪下,手心紧紧攥着那枚象征自由的玉牌,扑通一声就给轻雪跪下。

    轻雪让开身,平淡道:“我只是寻常婢女,无权力准你出宫返乡。这一跪,就当是谢殿下了。”

    宫女摇摇头,眼眶通红,轻声道:“姐姐,这一跪,是谢您救我。”

    说罢,她面朝轻雪,伏跪叩首。

    轻雪一动不动,脸色平静。

    宫女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沾染的泥土,以示莫大尊重,朝太子东宫方向跪拜。

    一拜三叩首,

    三拜九叩首。

    宫女并不知道,瑰流就站在宫门后,透过薄薄的纱纸,坦然接受这隆重的三叩九拜之礼。

    那天午时,沉重巍峨的皇宫门缓缓开启,仅有一人走出,身穿粗织麻衣,步伐轻快。

    曾有那么一天,亦是午时。

    初进皇宫的女子,褪下破旧粗糙麻衣,满怀期待,第一次穿上了柔软艳丽的宫中绸缎。

    宫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雕栏玉砌,金砖墁地,亭台楼阁,假山轩榭。春日花苑的黄蜂频扑,夏日池边的荷香阵阵,秋日晚亭的相思红叶,冬日湖心的白雪皑皑。

    她很开心,在这里生活,再也不用担心尘土会脏脚,冬日长满冻疮还要捣衣,

    可深苑待久了,便也逐渐乏味无聊。整日里除了面对猩红鲜艳的巍峨宫墙,便只能抬头仰望那一隅清澈湛蓝的天空。

    一年又一年,春秋寒暑。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宫外的模样。

    有一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到旁晚夕阳下的水车,田垄里奔跑的稚童,悠扬婉转的声声牧笛。

    她恍然惊醒,明白了一切。

    想回去了。

    可这是皇宫,走进朱红色的大门,换上宫女的服饰,命运便再也不由自己主宰。

    多少宫女直至老死深宫,几十年也未能再看上一眼外面的世界。

    于是每天夜深人静时候,她都会悄悄哭泣。尤其是月光如雪的夜晚,她整夜辗转难眠。

    有一夜雨声淅沥,她忽然惊醒,隐约听见那曲《折杨柳》的乡谣,疯了一样跑出去,才发现这里是规矩森严的皇宫。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想念至深,肝肠寸断。

    但上天待她还是很好的。

    她拿到一枚玉牌,可以出宫了。这是多少宫女梦寐以求,含恨而终的夙愿?

    来时欣喜,满怀期待。

    走时亦是欣喜,怀抱热望。

    还正值妙龄,莺莺燕燕,身姿妙曼。还可以找一个如意郎君,生个可爱的小孩子。

    然后日子温柔,岁月静好。

第七章,万般悲恸凄苦

    夜色微凉,寒意涌动。

    瑰流睁开朦胧睡眼,顿时觉得头痛欲裂,挣扎坐起身,发现寝宫灯火昏暗,俨然没有往日的金碧辉煌,倒是多了些凄凉惨淡的意味。

    宿醉一晚后,吃过轻雪送的早膳,从清晨睡到天黑,有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

    瑰流伸了个懒腰,想着轻雪应该已经送来了饭食,低头嗅了嗅衣服上难闻的酒气味,决定还是沐浴更衣。

    淅沥水声不绝。一炷香后,瑰流走出,神清气爽。他一身雪白长袍,头发披散身后,俊美非凡,俨然若仙人。

    本意是去前殿寻些吃食,毕竟也是睡了一天,有些饥饿。但当瑰流走到前殿,一眼看见那道雪白倩影,他先是微微愣住,然后快步走去。

    瑰清正与自己对弈,檀木棋盘上局势分明,黑子占据半壁江山,所占目数极多。白子溃不成军,大势已去。

    瑰流坐下身子,看向眼前这个冰山美人,笑道:“这么偏心黑棋?”

    瑰清犹如未闻,不曾言语。

    没有得到答复,瑰流早就习以为常。就自己妹妹那种冷清性子,破天荒开口那都是金玉良言,珍贵至极,若说夸张些,那是百年难求,千载难逢。

    想到自己妹妹是那手谈评的国手,而且自己棋力不差,也堪堪入选了手谈评,瑰流来了兴致,捏起一枚白子,轻笑道:“手谈一局?输者罚酒。”

    瑰清停下手中动作。他以为是她默许了,于是开始分拣棋子入盒。

    这套棋具年代久远,历经几代王朝,皆为皇室至宝,为六百年前一位棋待诏倾尽心血所制。历经沧桑岁月,檀木棋盘愈发厚重香沉,翡翠料子的棋子也愈显饱满光泽。

    他手上动作很快,嘴也不闲着,“你在这里等多久了?下次来的时候我若也在睡觉,你直接把我叫醒就行,不碍事的。”

    他将装满黑子的白玉棋盒推给她,柔声道:“你执黑先行。”

    瑰清却一动不动。

    等待片刻,见她迟迟不动,瑰流微微皱眉,总感觉眼前的瑰清有些不对劲。

    下一秒,他愕然呆滞。

    只见瑰清从身后拿出一把雪亮匕首,缓缓放在棋盘旁。

    淡淡血腥气弥漫,盖过娇黄佛手散发的香气。

    “什么意思?”瑰流眼神阴沉,

    瑰清言语冷淡,“输者,自剐一刀。”

    瑰流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自己听见的,极力想要保持冷静,但言语已经带着震怒,“你说什么?”

    瑰清眯起眸子,语气冰冷,“我说,输者,自剐一刀。”

    轰!

    寝宫中,死寂持续了瞬息,下一秒,有一股暴戾恣睢的威压,仿佛让人窒息般,从瑰流体内狂涌而出。

    翡翠棋盘砰然炸碎,金砖墁地被撕裂开一道巨大豁口,珠帘颤动,摇摇欲坠。

    瑰流双眸通红,近乎咆哮:“瑰清!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你亲哥哥!你想杀了我不成?!”

    瑰清的语气冰冷到让人心悸,仿佛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如若不是,今日我也不会前来。”

    气氛再次死寂。

    轰!!

    瑰流猛地站起身,眼前的案台瞬间变成湮粉。他双目赤红,犹如走火入魔般,武人之气疯狂流泻,狂暴混乱,得不到任何的控制。

    当前的他,仿佛一尊可怕的瘟神。

    瑰清面容苍白,修长五指突然捂住嘴,有猩红从指缝渗出。

    她重伤未愈,无法调动体内气机,又处于暴戾威压下,伤口早已绷裂,白裙上顿时晕染一摊摊惊心鲜血。

    “怎么会!你受伤了?!”

    瑰流惊慌看向瑰清,瞬间收敛气机,连忙抓住她的手,神色慌张,“你怎么样?怎么会受伤?”

    这个倔强的冰冷美人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喝道:“要杀就杀,何必假意惺惺!”

    瑰流体内的暴戾气机险些再次爆发,他猛然吸气,极力保持清醒冷静,但眸子已经赤红如血,这是暴乱前的预兆。他万万也不曾想到,自己的亲妹妹竟会说出这般荒唐至极的话语。

    突然,肃杀之意弥漫,罡风撞开猩红宫门,一道身影慌乱掠进。

    秦芳一眼便看见凄惨模样的瑰清,又看见盛气凌人的瑰流,顿时大怒,气红眼咆哮:“瑰流,你这是要杀了你妹妹吗?!”

    她将一缕柔和气机注入瑰清体内,用以暂时平抑伤势。随后她站起身,紧紧咬牙,猛地扬起手,用尽力气朝这个违背人伦的荒唐儿子扇去。

    手掌裹挟着罡风,一道清脆的耳光声,极为响亮,回荡在偌大的寝宫,久久不绝。瑰流身形踉跄,嘴角流血。

    “我没有要杀她!”瑰流极力反驳,嘶吼着,双眸通红。

    “你竟还狡辩!”

    砰!

    瑰流身形直接倒飞出去,狠狠撞在了廊柱上。

    他眼神通红,又委屈又不服,狠狠咳出一口鲜血,挣扎站起身,摇摇晃晃,气喘吁吁。

    秦芳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仍是极度愤怒,痛心凄厉道:“娘原本信你,宫女袭杀可能另有玄机。但是瑰流你怎么敢?那可是你的至亲骨肉,是你的亲妹妹啊!”

    瑰流猛然抬起头,呆滞当场。

    下一秒,他像是疯了般,不敢置信地死死盯住秦芳,“你说什么?我的宫女去刺杀瑰清?”

    秦芳怒极,只当他还在狡辩,厉声道:“先是恣意挑事,和你妹妹大打出手。两天前瑰清遭遇袭杀,行刺之人正是你身边侍女!今日你又重创瑰清,若非我及时赶来,怕是你已得手,你还有何狡辩!”

    “瑰家先祖弑父继位,后悔自己的糊涂荒唐,登基当日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之面自刎谢罪,何其荒唐悲惨!他生前留下千字家训,就刻在戒律堂的墙壁上!以此训诫子孙不要犯下和他一样的弥天大罪。可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是日后的天下共主,可瑰清只是女子,难道你就如此忌惮?便要如此步步紧逼?如此赶尽杀绝?!你今天杀了瑰清,明天是不是也要杀娘?!还是要弑父继位?!”

    “娘那么宠你爱你,你却是这般肮脏德行,你太让娘伤心了!太让娘失望了!你不配为帝,更不配做我的孩子!!”

    愤怒的咆哮贯彻整个宫殿,仿佛大地都颤动一下。

    秦芳泪流满目,浑身颤抖,不知是愤怒到发抖还是伤心到肝肠寸断。

    那一刻,瑰流懂了,一切都懂了。

    “所以说,你们都不相信我,我才是罪该万死,对吗?”瑰流眼眸通红,声音颤抖。

    “帝王家权谋野心,明争暗斗,为夺皇位,弑父杀子,荼毒骨肉。及至继位,胁迫自己妹妹远嫁敌国,以求片刻的苟且安宁,史书上这些记载比比皆是”

    瑰流哽咽出声,“所以娘,你也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对吗?”

    秦芳默不作声。

    他猛地向瑰清看去,“我瑰流,品性恶劣,为人不端,好色淫醉,轻佻调戏,无美不欢,沉醉青楼。我败絮其内,败絮其外。我知道我对不起很多人,伤害过很多人。”

    “我生性顽劣,我对不起爹娘的悉心教养。我吸食百年国运,是厄运缠身的灾厄,是违背天道的腹中死胎。我对不起全天下的人,但我瑰流最问心无愧,就是对待你瑰清!任何人都可以不信任我,随便骂我,但你瑰清不行!绝对不行!!”

    瑰流委屈咆哮,泪流满面,“十八年!你我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十八年!你是我妹妹,是我宁愿舍弃生命都要守护的人!!”

    “所有人都可以不信任我,唯独你不可以!”

    愤怒,委屈,心碎,近乎咆哮,瑰流早已泪流满面。

    “连我最亲近的人,都不信任我。”

    “那好,”瑰流忽然平静,轻声道:“那便依你。”

    秦芳忽然心生一种极度的不安。

    可为时已晚。

    瑰流猛地抓起那把雪亮匕首,狠狠朝胸口插去。

    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不仅仅是胸口,更是缓缓蔓延到地上。

    大殿内,作呕血腥气弥漫。

    瑰流双手轻轻握在刀柄上,靠在猩红廊柱上,颓然望向宫殿外的漆黑夜幕。

    鲜血狂涌,白色衣袍如被浸泡,鲜血淋漓。

    “你说输者自剐,我便依你。”瑰流目光温柔,就像每次远游几年之后归乡,遥遥第一眼见到她。

    他微微用力,匕首缓缓转动。秦芳花容失色,但来不及阻止。匕首已被拔出,白刃进,血刃出,刀尖穿插着一块猩红血肉。

    瑰流猛然呕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病态苍白。

    他的披散长发竟是开始褪色,自发根到发梢,全部褪成惊心的雪白。

    一如秋天芦苇荡的雪白芦苇。

    太子白头。

    瑰流缓缓闭上眼睛。

    “两清了......”

    秦芳颓然坐地,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那一夜,大雪纷飞,染白街巷屋脊。风声萧萧,幽幽呜咽,如女子哭诉。

    一个白头发的年轻人,逃离了皇宫,逃离了他自己的家。

    他再也不是太子,再也不是未来的天下共主。

    他只是一个流浪者,一个被冠以骨肉相残罪名的不孝子。

    万般悲恸凄苦,不过如此。

第八章,京城多风雪

    鹅毛大雪漫天飘落,一夜之间,京城染白。远眺城外之景,风雪千山,蜿蜒曲折,气势雄浑壮阔,让人不由心生苍凉之意。

    雪势极大,皇城御道来不及清扫,车马不通,早朝便暂且停歇。官员们也就不用夜半起床,能够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皇帝瑰启励精图治,建极绥猷,参临早朝数十年如一日,不曾缺席,此次停朝也是破例首次,其可见雪势之大,影响之重。

    辰时初,本该天亮破晓,却是夜色笼罩。直至巳时初,天色方才蒙蒙亮,但仍然昏暗阴沉。不少户人家点上蜡烛,开始煮水烧饭。于是京城万家灯火,透出点点烛光,愈发显出天色阴沉。这哪里像是清晨白日,反倒是像极了黄昏过后将要入夜的凄寒暮色。

    大雪纷纷扬扬,拍打肩膀,给人以厚重之感。雪与人膝齐,行走自然十分艰难,偌大京城,纵横交错的长街,只有寥寥数道身影,更不必说鳞次栉比的店铺,一眼望去皆是上锁打烊。就连京城那几家最为热闹的酒楼,都冷清寂静,无人光顾。

    偌大的京城,没有往日的繁荣热闹,在阴沉天色下,被大雪笼罩,沉寂无声。

    “万径人踪灭”

    眼下京城之景,唯有这般形容。

    一家小酒馆内,店伙计破天荒得以清闲,正趴在桌子上打盹,看起来睡的十分香甜。

    恍惚间,一阵动静传来,他以为是在做梦,但还是极不情愿睁开了眼。

    朦朦胧胧间,他看见一个男子,竟自己走到酒缸前,随意舀了几大碗,然后随处而坐,喝起酒来。

    店伙计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连忙揉了揉眼睛。这大雪纷飞的天气,全京城的人都在家歇着,况且还是大清早,怎么可能有人出来喝酒。

    难不成自己还在做梦?店伙计心想,干脆又倒头睡去,不一会便又有鼾声响起。

    那白发男人始终静静喝酒,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冰雪覆盖他的身体,从头到脚,仿佛这人是在雪地里躺了一夜。店内炉火旺盛,温暖如春,男人全身上下渐渐湿透,冰雪融水滴滴答答,流淌滴落。

    又一碗烈酒入喉,男子突然轻咳两声,紧紧捂住嘴,随后又拿起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碗放下,碗沿沾着猩红血色,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味。

    店伙计睡得真香,突然感觉肩膀一沉,然后就被拍醒。他迷迷糊糊看向眼前男人,猛然清醒,才发现刚才不是自己做梦。

    “十碗酒,多少银两。”男子声音沙哑,不带一丝情感。

    他连忙堆积笑脸,“小店都是上乘佳酿,价格自然也贵些。一碗酒十文钱,十碗酒便宜些,一共是九十文钱。”

    佳酿是假的,无非是最廉价的酒水,还不可察觉的掺了些水。要宰客是真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位腰悬琅玉的富贵公子哥,这要是不从他身上割几块肉下来,都对不起老天爷给的机会。

    白发男人自言自语:“一座酒铺能有多大?九十文钱换一座天下,怎么看都是值得的。”

    砰的一声,他将一枚黑色玉牌拍在桌子上,说道:“用一座天下再换你十碗酒,换不换?”

    店伙计当微微一笑,有些含而不露的讥讽,“客官还真会开玩笑。您是皇帝陛下,还是他老人家的儿子?若是没带够铜钱,小店也可以赊账的,只是需一物作为抵押。”

    白发男人沉默不语,解下那枚天下孤品的玉佩,随意放在桌子上,轻声道:“十碗酒先赊着,以后我再来喝,当然,前提是要有机会。这枚玉佩是前朝皇室至宝,价值千金,送给你了,就当是酒钱。”

    店伙计小心翼翼拿起玉佩,并没有冲昏头脑的惊喜,而是一脸狐疑:“这枚玉佩真当价值千金?”

    白发男人用手指轻扣那枚黑色玉牌,自言自语:“比俗人高一层,却还是俗不可耐。便是万两金子,又怎么比得上一个天下共主的位置?”

    “去帮我热一坛当归酒。玉佩你收下,明年夏日去江南道找一家刘姓玉商,他最低都会给你开一千两金锭的价格。当然,若是不急,你可以吊吊他的胃口,二三千两金子也极有可能。这些钱足够你挥霍几辈子,便是去春仙楼赎那头牌女子都未必不可能。”

    店伙计有些激动,小心翼翼收下那枚玉佩,心情十分舒畅,连步伐都十分轻快。他从柜台高处拿起一坛十年龄的当归酒,简单拂去表面灰尘,开始用火炉温酒。

    门帘微掀,忽然又走进一人。

    是个桃红衣裙的女子,妩媚天成,不笑也极诱人。

    她怔怔看向眼前的男人的背影,当她看见那满头白发后,她红唇紧咬,泪流满面。

    一切都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寒风呼啸。店伙计并未察觉到女子的出现,仍在闷头温酒。

    白发男人伸出一只手,揉揉她的小脑袋,眼神温柔。想要迈出一步,却被一脸倔强的她拦住。

    他轻叹喘息,稍稍用力拨开她的脑袋,义无反顾跨过门槛,走进风雪之中。

    店伙计依旧在忙碌温酒,不曾注意身后发生的一切。

    女子泪眼朦胧,久久不动。

    她忽然觉得那枚玉佩戴在这个人身上有些碍眼,于是向前伸出手,凭空一捏。孤品玉佩当即粉碎,化作一缕缕暖烟,逐渐飘散无踪。

    店伙计总觉得气氛怪怪的,连忙转身看去,发现铺子里空无一人。凭着老道经验,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玉佩,却只摸到硬邦邦的铜钱袋子。

    果然,天下哪会有掉馅饼的的事儿?自己就不应该相信那番云遮雾绕的鬼话。一块玉佩能值几个钱?还千两黄金,真是被鬼迷心窍了!

    他暗骂自己大意糊涂,猛地窜出铺子,却发现白茫茫的雪地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无奈之下,他懊恼走回铺子,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十个空碗,想到这顿酒钱只能由自己赔付,心情顿时极其糟糕。

    “十碗酒的钱都要跑路,你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他暗暗赌咒,那人必定困毙于风雪。

    没办法,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或许这就是命。

    他看了一眼窗外飞雪,无奈叹口气,打算再睡会儿。一想到这雪估计要下好久,一整天都不用待客,他心里还有稍许慰藉。

    刚要趴在桌子上,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这才想起男人临走之前好像留了些什么。

    下一刻,他相当惊骇,一个激灵,差点把桌子掀翻。

    他眼神惶恐,满脸的不敢置信,颤抖着捧着一枚鎏金雕刻的黑色玉牌。同时,他也猛然记起方才男人所说的话。

    “一座天下再换十碗酒,换不换。”

    店伙计浑身颤抖,万万也想不到,刚才那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喝酒的男子,竟真是靖王朝赫赫有名的“瘟神”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

    一阵牙齿打颤,店伙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东西哪里是炙手可热,分明就是引来杀身之祸啊!

    于是,他一刻都不敢多留,连忙披上蓑衣,冒着风雪狂奔出去,要将这枚玉牌交给官府。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恰恰与那男人相逢而过。

    只不过那男人躺在厚厚的雪里,他神色匆忙,不曾看到。

    而为寻瑰流,皇宫高手已经全部出宫,瑰启更是带着御前侍卫数百人,亲自跋涉大雪寻找。至于官署,更不用说,直接出动了上千人。

    钦天监的术士们站满了整座巍峨的观星台,远眺整座皇城。他们能以肉眼看见丝丝缕缕的不同气运,而瑰流身为太子,所负气运自然不同于常人,极其容易分辨。

    可即便这样,直至天黑,整座皇城好像都被掀翻了,但依旧没有瑰流的踪影。

    唯一得知的消息,是一个店铺伙子,声称自己看见了一个白发年轻男子。但更重要的,是他送给官府的一枚令牌。

    得知此消息的瑰启,立刻赶往那家店铺,掀翻了方圆几里,一处隐蔽角落都不放过,甚至让人将厚重积雪都全部铲除,可仍是没有瑰流的踪迹。

    直至入夜,浩浩荡荡数千人才返还。

    瑰启回到寝宫,双眼哭得红肿的秦芳立刻看向他。瑰启沉默无声,只是轻轻将她抱住,后者顿时泣不成声。

    所有人都不知道,瑰流其实并未出城。

    雾气弥漫的夭江畔,一颗大树下,瑰流颓然而坐,胸口缓缓渗出殷红,竟都结成血色冰晶。

    积雪覆盖满他的全身,若不走近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竟然是个人。

    大雪下了一天,瑰流就在这颗树下坐了一天。

    他早已昏迷不醒,气若游丝。

    或许只需再待上一个时辰,便会冻毙于风雪。

    与此同时,终于得以从官署府内走出的店伙计,仰头望天,看着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没来由打了个激灵。

    他忽然想起那个赌咒。

    万一他真的冻毙于风雪呢?

    店伙计随即连忙摇头笑笑,暗嘲自己的想法过于荒唐,便收敛了思绪,朝家中走去。

第九章 春仙楼

    雾气弥漫的夭江畔,坐落一座巍峨高楼,似有百丈之高,直入云霄,气势雄浑动魄。楼身全部采用沥粉贴金的古法工艺,凤鸾青鸟,雕刻栩栩如生。

    每天入夜,这楼准时点灯,准备迎客。届时,整座楼金碧辉煌,熠熠如夺目耀眼之明珠,方圆几里的人家都无需焚膏燃灯。游人行走夭江畔,便可见水色潋滟,波光粼粼,金色高楼倒影水中,浮光跃金,如静影沉璧。

    此楼名“春仙楼”,昔年由皇后娘娘亲手提匾,是全天下最负盛名,藏纳美人最多的名楼。

    传说那春仙楼的女子美若天仙,无一不是曾经名动一时的仙子,昔年地位显赫不说,更是被调教的极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才貌,丝毫不输显赫门第的千金小姐,且身段柔软,有“腰细掌中轻”之美誉。

    春仙楼之盛,从靖王朝每年修订美人评便可看出。天下前百位美人,春仙楼占据三十位;天下前五十位美人,春仙楼占据二十位;天下前十的美人,春仙楼虽仅占一位,但却是榜首,也就是那天下第一绝色姿容。

    在春仙楼,动辄挥金霍土只是小事。寻常人家断然是承受不起那天香国色的代价,所以登临春仙楼之人大多是朝堂官员和富家子弟。这些人,大多都有自己最为怜爱的女子,每次来时,倒也轻车熟路,付过金子,便迫不及待上楼而去。

    有了朝堂这座势拔五岳掩赤城的靠山,春仙楼如日中天,声势骇人。

    而之所以朝堂不去管束春仙楼,反倒是做其靠山,甚至有皇后娘娘亲手提匾,亲手调配熏香,其实缘由很简单。

    春仙楼盛极而不衰,每年缴纳给国库的税收皆是一笔惊天巨款。王朝每年会把这笔钱用于兴修水利、扩建义仓、开凿运河等一系列造福民生的事。

    春仙楼聚集纨绔子弟,却很少有滋事闹事的情形出现。天下谁人不知,这春仙楼最大的底牌,并非庙堂朝廷,并非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而是那风流成性的太子殿下。

    瘟神太子之名,让人闻之色变,昔年曾有一名来自陇州的纨绔子弟在春仙楼挑衅滋事,扬言要砸了那块鎏金牌匾,种种恣意辱骂打扰了太子殿下的雅趣,结果被十几位恶仆豪奴用棍棒围殴,被硬生生打断了双腿,血溅当场。

    夜雪厚重,飘落夭江,寒气弥漫。

    京城俨然如蛰伏冬眠的亘古巨兽,漆黑沉寂。

    唯独春仙楼热闹非凡。觥筹交错声,女子欢笑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不容得细细分辨。

    茫茫雪色下,逐渐走来一名身披白色狐裘的年轻男子。

    在他身后,数十仆役肩扛步撵,艰难行走雪地中。看得出来,步撵很重,应是装满了什么东西。

    年轻男子显然是春仙楼的熟人,刚刚走到门口,便有体态姣好的貌美女子为其褪下雪白狐裘,并缓缓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他转身看了一眼,示意仆役把步撵放下,随后朝春仙楼内走去。

    “呦,庄公子,这可得有数日不见了。”

    一位妇人连忙迎上来,她体态丰腴,风韵犹存,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个极其好看的美人。

    年轻男子轻笑道:“是有许多日不见了。这几日老家主看的严,今夜能够悄悄跑来这里,都算是万幸了。说不好,一会就又得给我抓回去。”

    妇人捂嘴浅笑,语气柔媚,“得嘞,那您可得抓紧时间呢。您是有所不知,红酥这几日可苦了,日日茶饭不思,每天都哭上四五次,就是盼着您来。”

    “那小妮子就是这样,黏人的不得了。”年轻男子笑了笑,随即轻声道:“张大娘,我今日来此,不为红酥。”

    妇人愣了愣,然后掩面而笑,玩笑道:“庄公子还真是薄情寡义,红酥若是知道,估计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心都有了。这事呀,又需妾身帮您瞒着。”

    “那便有劳张大娘了。”年轻男子微笑道。

    哪怕男子喊的是“大娘”,颇有揩油调戏之嫌,她也未有任何异样情绪。她只是愣住了,未曾想竟会是这样,于是小心翼翼道:“庄公子可是有新欢了?亦或是想换个口味,尝尝不一样的鲜?”

    年轻男子摇摇头,“张大娘,您误会了。我今日前来,不是为了春宵一度,而是要赎一个人。”

    说罢,他转头吩咐道:“将步撵里的东西抬过来。”

    数十名仆役,每人都肩扛着个沉重的巨大箱子,缓步艰难地朝这边走来。

    箱子重重落地,发出巨大的沉闷响声,连妇人的长裙都险些被掀开。

    年轻男子蹲下身子,将其中一个箱子掀开。下一秒,妇人惊讶不止。

    一箱子,整整齐齐摆满金锭,光泽流动,熠熠生辉。

    或是为表诚意,接下来,年轻男子亲自将所有箱子都打开。只见清一色的金锭,在灯火照耀下,更显耀眼璀璨。

    “张大娘,我为拿出这千两金子,偷了我爹十几箱金锭。我爹发现之后必定给我一顿毒打,甚至把我打残废都有可能。我庄子墨之所以愿意付出这么大代价,不为其他,只为向您赎一个人。”

    年轻男子看向妇人,“她是谁,想必张大娘早已心知肚明。这天下美人,谁又配得上这千两金子?”

    一声叹气忽然响起,妇人看了眼遍地的黄金,摇了摇头,轻声道:“庄公子,这千两金子,还是请您拿回去吧。”

    年轻男子顿时皱眉。

    “春仙楼的规矩,庄公子您不会不知。白姑娘从不侍奉任何客人,更不会随意抛头露面,只是每年的元宵灯节缦舞一曲。”说到此处,妇人笑了笑,柔声道:“这天下第一绝色的名头,如若只用金钱称量,则未免有些俗套了。”

    “庄公子如若心里过意不去,今夜这场,便算作妾身请您,四楼花魁任您挑选。”

    年轻男子忽然嗤笑一声,仰头看了看那虚无缥缈的第五楼,语气讥讽,“都说祸国殃民的那位,一直藏匿在春仙楼最顶层,可从未有人能够亲眼目睹。既然姿容冠绝天下,为何要遮遮掩掩?前朝天下第一美人,舞殿冷袖,一曲剑舞,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世人见其绝色姿容,方知人间有仙女。可这位白姑娘,从不肯抛头露面,这是为何?依我看啊,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很有夸大其词之嫌,倒像是子虚乌有了。”

    妇人安静听完,微微一笑,愈发显出仪态雍容,“庄公子多虑了,这美人评向来由皇后娘娘亲自审查。”

    她语气陡然冰冷,“还是说,庄公子您,是在质疑皇后娘娘的权威呢?”

    年轻男子突然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哪有哪有,张大娘您可莫要乱说,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我庄子墨心悦诚服尚且不及,又怎敢忤逆?这种无心之言要是让娘娘听见了,万一解释不清,我岂不是要掉脑袋了吗?”

    说罢,他又大笑起来。

    妇人也跟着捂嘴轻笑。

    “得嘞,我去看看红酥。这么多金锭,您就拿去一箱,权当庄子墨今日失礼之赔付。”

    妇人浅笑出声:“那妾身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年轻男子微笑点点头,朝三楼走去。

    春仙楼划分品秩,四楼是名动天下的花魁,一共八位,皆为国色天香之姿,各自都已名花有主。三楼稍次之,价格不像四楼高得离谱,故而大多纨绔子弟多登此楼。二楼又稍次之,多为朝廷官员寻花问柳,听琴饮酒。至于五楼,则禁止所有客人踏足,哪怕是朝中屈指可数的高官大臣,甚至是地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也不得入内。

    那第五楼,是春仙楼头牌,也就是那天下第一美人的私有之地。

    除皇后娘娘外,任何人都不准涉足。

    望着庄子墨的背影,妇人眼神阴翳。

    皇后娘娘曾特下密令,不准任何人对那五楼之人有所染指。

    哪怕你是庄子墨,你庄家的地位,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夭江,雾气缭绕。

    女子手提火炉,并未撑伞,任凭漫天大雪打在身上。她沿江边慢步,轻轻哼唱一首调子,嗓音轻轻柔柔,很是动听。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夭江近酒家......”

    水色潋滟,随波千万里。

    她走了许久,忽然停下了脚步。

    下一秒,连带着,她的柔婉歌声也停了。

    她走到树下,轻轻拂开一层雪,立刻瞪大了诱人的水润眸子,轻讶一声。

    竟是个被雪覆盖的男子,看样子已经昏睡过去。

    她眨了眨眼,眼前这个男子,白色长发披散,还挺好看的嘛。

    犹豫一下,她从袖中拈出几枚袖针,轻轻扎进他的几个重要穴窍,然后微微凑近,呵出一团金雾。

    蕴含纯粹生命气机的金雾通过银针进入他的体内,流经四肢百骸,衍生出一股小小火流。

    火流如蛇,来回窜动,逼出五脏六腑的寒气。不仅如此,被寒气侵伤的经络和腑脏都得到一粒芥子星火的温养。芥子纳须弥,其内仿佛蕴含无数炙热气息,将所有寒气都侵蚀殆尽。

    男人身上覆盖的冰雪逐渐消融,化水流淌。

    她这才看清楚,在这个男人的胸口处,有着殷红斑驳的血迹,那是很严重的伤势。

    女子忽然愣住了,眼前这个人,似乎在哪见过?

第十章,狐媚之相

    一座烛火明亮的屋室,镂空云纹的妆镜台,随便摆满精美的钿头银篦和价值连城的璎珞首饰。床榻,紫色纱帘半掩,朦朦胧胧隐约可见一道身影。

    这件屋室极尽奢华,即便是帝王寝宫,也没有这般风流之度。地板是名贵檀香木铺设而成,散发着幽淡的香气。沥粉的墙壁上到处挂满年代远古的仕女图,若有古画大家在此,必定会震惊至极,这些画作竟都是绝迹之品,随意一件都可作为皇家至宝,可谓无价之宝。

    玉砌香炉内,袅袅青烟盘绕,鹅梨帐中香之气缭绕整座屋室,果香和梨香相融,甜香馥郁,经久不散,韵味悠长。此香极其名贵,有养颜益气,安心凝神之效。至于制香古法,则已失传。

    显然,这是一间香气流连的女子闺阁。

    ......

    ......

    瑰流似乎是做了一场噩梦,猛然睁开眼,冷汗直流。

    警惕环顾四周,透过淡紫色的轻纱帷幔,看见屋室的柔和灯火,他这才稍稍定神,揭开帷幔,下了床榻。

    还不及细细打量四周,一道略显冰冷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醒了?”

    瑰流微微皱眉,转过身,看见了那语气不善之人的模样。

    是一名男子,身着墨色袍服,长发如瀑般披散身后,五官如刀凿斧刻,棱角分明。相貌算不上多么好看,但却极有韵味,冰冷如霜。

    他的冰冷目光始终都在瑰流身上,但瑰流对他仿佛视而不见,又仿佛若有所思般,与他擦肩而过,缓缓走到窗边,远眺窗外之景。

    雾气缭绕,隐约可见潋滟水色,应是水势浩荡的夭江。

    瑰流随意瞥了一眼妆镜台上的名贵钗凤簪子和流苏碎玉的步摇耳坠,终于与墨色袍服的男人冰冷相视。

    轰!

    瑰流一把捏住墨袍男子的脖子,用力一推,将他狠狠撞在墙上,低头微笑道:“坦诚一些,总归是好事。”

    武人之气悄然弥漫整座屋室,蕴含一股窒息的压迫。

    男子不吭声,嘴角已经渗出鲜血。

    “这是你逼我的。”

    瑰流眼神阴翳,猛施力道,竟是要做那杀人之姿。

    天下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声色犬马的浪荡太子,从出生之日起便遭遇过刺杀,此后各种诡谲难防的连环刺杀几乎不曾间断。他本该是一名腹中死胎,却吸食王朝百年气数而逆天改命。死而复生的代价,便是王朝百年本该延续百年的福祚会提前衰败,届时天下将大乱,战火将重燃,生灵将涂炭。

    而有阴阳家大修士倾尽修为推演过,乱世之景,最迟五十年后就会到来。

    所以这位太子殿下始终被天底下的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有无数人想要杀了他,使气数归落,拯救大厦于将倾。

    刀尖舔血长大的瑰流,生性多疑,戒备心极强。对他而言,天底下唯一没有性命之忧的地方,只有娘亲坐镇的皇宫。

    他仍然没有松手,那只极其用力的手逐渐有青筋浮现。男子喘不过气,呼吸逐渐微弱,如女子般清澈的眸子渐渐无神。

    在墨袍男子的晕厥的极点,瑰流才松开手。

    瑰流笑眯眯道:“梦蝶化形,出自《野志杂谈》,寻常人哪怕是中三品的宗师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可你运气很不巧,碰到我这么个吃光古籍的小老头。”

    这番话有着极大的自嘲意味,年纪轻轻,却苍苍白发。

    墨袍男子身上忽有绚丽流光逐渐消散,如幻蝶飞舞。

    片刻后,流光彻底消散,只见竟是一名女子,一身紫色衣裙,青丝如瀑般垂落身后。她肤如凝脂,仿佛吹弹可破,身姿曼妙,玲珑有致。

    女子被掐的差点喘不过气,瘫跪在地,深垂着脑袋,双手捂住通红一片的脖颈,呼吸急促,样子颇为狼狈。

    瑰流在她面前轻轻踱步,微笑道:“从一开始,我便觉得诧异。这房间里又是璎珞又是簪子,分明是女子闺阁,又怎会住着一个男人?方才我猛然惊醒时并未留意,随后才发觉,你竟在我身上绑了捆绳。可惜你只是一个弱女子,气力太小,捆术不精,又相当不走运,遇见我这么个习武之人。”

    瑰流在她面前轻轻蹲下,悠哉悠哉道:“在我体内种下几粒火运芥子,看似庇护我的五脏六腑,其实随时都能要了我的命吧?这种玄妙手法,无论是世俗江湖还是仙家修士,应该都极其难见吧?”

    “我树敌虽多,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个仇人。”

    “所以,”瑰流蹲下身子,声音陡然冰冷,“你到底是谁?”

    瑰流用力捏住女子的下颚,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缓缓撕开一张做工精致的易容面皮。

    下一刻,瑰流短暂失神。

    眼前这个女子,容颜狐媚至极,尤其是一双妩媚到极致的桃花眸子,水润灵动,万种风情,可谓世间独一。

    瑰流一生阅览美人无数,可眼前女子之绝色,便只有瑰清能与之平分秋色,再无他人能够出其左右。

    而趁着他楞住,女子用力拍掉瑰流的手,娇躯不自觉往后挪了挪,那双极其好看的桃花眸子早已是泪水汪汪,看向瑰流的眼神又是委屈又是愤怒。

    瑰流微笑道:“如果我没记错,这美人评的前十位,皇后娘娘都会亲写评语,且一般来说,所用笔墨越多,则越是名动天下的美人。”

    “唯独那名不见经传的天下第一美人,评语甚少,只有寥寥四字。可这四个字,牵扯太多,分量极大,尤其对于朝廷庙堂来讲,简直就是惊人之语。”

    瑰流眯起眼睛,死死盯住眼前女子,轻声道:“祸国殃民。”

    女子不断往后挪身,直至贴紧了墙壁,瞪大清澈诱人的桃花眸子,红唇紧咬,拼命摇头。可他仍在不断迫近。

    瑰流再次掐住女子的白皙脖颈,这一次并未立即用力。

    “春仙楼的头牌,了不起啊?”

    “说,你究竟是何居心?”瑰流稍微用力,恶狠狠道:“不说,就把你掐死。”

    女子泪眼汪汪,充满了委屈,明显有些敢怒不敢言,几度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

    瑰流歪头微笑道:“狐媚子,我的耐心要没了哦。”说着,手中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我说。”女子艰难出声。

    瑰流闻言,松开了钳制。

    犹豫片刻,女子抬起头,与瑰流对视,“我美吗?”

    想不到竟会是这么个回答,瑰流愣了愣,随即不假思索道:“美,特别美。”

    “我怕你图谋不轨。”女子轻声道。

    气氛当场凝固,空气死寂。

    一阵寒风吹过,窗檐风铎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气氛好像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尴尬,瑰流笑容僵硬,轻咳两声,连忙背过身子,“唐突佳人了,唐突佳人了。”

    女子委屈小声道:“我好心救你,你不道谢就算了,还反过来欺辱我。”

    说着,竟然低声抽泣起来。

    “不是,我...”

    瑰流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感到一阵头疼,深知受委屈的女子最不好哄。

    下一刻,瑰流暗道不好,却为时一晚。一口小银牙,毫不留情地深深嵌入他的手臂,顿时鲜血淋漓。

    委屈和愤怒是真的,敢怒不敢言也是真的,被欺负时的泪眼汪汪也是真的,这低声抽泣却是故意为之的,目的就是为了哄骗瑰流过来。

    瑰流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体内气机下意识便要爆发,为了不伤及女子,便只能将其强行压抑下去。于是这便苦了他,只能默默忍受剧痛。

    这样的状态竟持续了一分钟之久,女子才缓缓松口,娇艳欲滴的红唇因鲜血的浸润,愈发显出妖艳妩媚之感。

    反观瑰流手臂,一道牙印赫然出现,仍有血水不断渗出流淌,样子惨不忍睹。

    “你!”

    瑰流气急败坏,刚要震怒,一双纤纤玉手已经在为他包扎伤口。女子显得相当局促,应是害怕动怒的瑰流,想要连忙弥补。

    瑰流先是愣了愣,然后长叹一声,便任由女子处理伤口,无奈道:“咬也咬了,咱俩两清了。”

    女子连忙点点头,她最想要的就是这句话。

    忽然,瑰流猛然低下头,发现自身所穿衣物竟是件黑色衣裙,顿时傻了眼。

    女子小心翼翼道:“是我的衣服,不脏的。”

    瑰流重重叹了口气,他算是看懂了,眼前这个狐媚子只是容貌过于惊骇世俗,脑子可不太聪明。

    “去给我找件男子装扮。”瑰流疲惫道。

    女子摇摇头,“春仙楼不养男人,不过有些男子在芙蓉帐暖后可能会遗弃衣物,可以去寻一寻。”

    瑰流眯眼而笑,看向女子,“狐媚子,你消遣我?”

    “没有呀。”女子无辜眨了眨眼,一脸的人畜无害。

    女子忽然想起什么,关心道:“你饿了吗?要不要喝些粥?我怕你醒来时饿,便特意准备了些。”

    瑰流身子后仰,作出放松姿态,显然已经放下全部戒心,笑道:“尝尝你的手艺”

    不久,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品就被端上桌。

    是一碗当归药膳,还掺带有细碎红枣和白芍,对于大病初愈之人或是伤血严重的人,都能起到益气补血的良好功效。

    仅是看,便知道这粥是用心做的,瑰流心中有暖意流淌,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身前的女子。

    女子当即微微歪头,莞尔一笑。

    六宫粉黛无颜色。

    瑰流面色不惊,但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好嘛,这简直就是祸国殃民的主。

    有此绝色之姿,江山覆灭,王朝衰微,可矣。

    这温润一笑,让瑰流彻底以为,眼前这个狐媚女子,必定是温柔似水。

    但伴随日后交往的逐渐深入,瑰流那才发觉,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错觉。

    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拥有魅惑众生相,更有着狐媚心性。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已经逐渐铺开五彩缤纷的画卷了,这章之后会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第十一章,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

    瑰流喝粥的动作很是雅致,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女子不说话,悄悄打量这位俊美如仙人的男子,那双水润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荡漾。

    这碗当归药膳的滋味很是一般,若用女子取譬,就是中人之姿的相貌,并无特别之处。而御膳房和桃枝轻雪那几个丫鬟做的粥,就如同女子的天香国色,气韵不凡,自显大家气度。

    不过他已经很满足,喝醉后没有冻毙于风雪,反倒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掺杂的红枣和白芍都能够滋养气血,如此雪中送炭,夫复何求?

    “这里很香,不同于春仙楼的甜腻胭脂味,倒像是春仙楼里的一片清净之地。”

    瑰流放下汤匙,轻声感叹。

    “也不过是金丝笼中雀。”女子神色有些黯然。

    瑰流愣了愣,内心深深触动。的确,青楼女子最为命途多舛,否则谁又愿意订立卖身契?在别人眼里,她们地位卑微低贱,水性杨花。但只有她们自己才最懂“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道理。被限于楼中一隅,秋月春风等闲度,直至人老珠黄,被驱逐出门,最后流浪露宿直至死去,这岂不是一种世间莫大的可悲?

    “沉香末一两,檀香末一钱,鹅梨十枚。右以鹅梨刻去瓤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久窨,可爇。”

    “鹅梨帐中香,以梨香为主,杂有沉香、檀香以及麝香,其韵味雅致,果香馥郁,如梨花春水,不流于世俗。”

    “所以我才说,这里很香。”瑰流轻声道。

    听完这些,女子愣了愣,明显一脸雾水。

    瑰流笑了笑,到底是个傻姑娘,连安慰之意都听不出来。

    “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应该很响亮才对,怎么?就没有人想要赎你?”

    女子颇为委屈,语气低落,“怎么可能没有,就是赎不起嘛。况且我害怕,不是很想跟他们走。”

    瑰流嘴角微翘,“听说那太子殿下声色犬马,三番五次想要登楼见你,却都被春仙楼拦下。你是美人评的榜首,与那位冰山公主平分秋色,故而天下第一美人实则有两位。可那太子却独占鳌头,稳稳扎在陌玉评的第一位,是真正意义的冠绝于世。天下都传闻他貌若仙人,惊为人天。天下没有十成的女子喜欢他,也有七八成。那你呢?你就不想亲眼见见他?就像他想亲睹其芳容一样。”

    女子玉手托腮,甚至无需刻意举止,狐媚天成,轻声道:“天下最大的纨绔,好色成性,见他做什么?每次他来春仙楼,我都已经很害怕了,怕他会不守规矩硬闯五楼。他是地位尊贵的太子,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过是长得好看些而已。他不费力就能随意处置我,好一点的强迫我做那鱼水之欢,然后给我一个侍妾的名分,坏一点就是任意欺辱我,把我当做可以摆弄的禁脔。”

    “春仙楼这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有不同的凄苦身世。若是还能在这世道活下去,谁会甘愿卖身?像我们这样的楼中女子,经历过一次绝望,就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这些年,我很少抛头露面,因为我怕我会被惦记,我怕有人会不择手段得到我,我怕我会身不由己,成为任刀俎宰割的鱼肉。”

    她的情绪不高,低下头,不再说话。

    瑰流试着出声打趣:“这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烦恼?”

    可她只是轻嗯一声。

    他愣住了,怔怔看着她。那一刻,他动心了,不是因为她狐媚祸国的容貌,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心疼和怜爱的,内心的颤动。

    他柔声道:“我赎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保证你以后的生活会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你一定会很开心,至少要比在这里开心很多很多。”

    女子摇摇头,“我不想走,况且我走不掉的。有没有我的春仙楼,是两幅样子,对于春仙楼而言,我是财源广进的福神,又怎肯放我离开?便是有人用千两金子赎我,春仙楼都未必放人。”

    瑰流不再说些什么,安静喝粥。

    他想到一些事情,有关眼前这个狐媚子。

    春仙楼兴建四十余载,虽被冠以“天下第一楼”,可始终有些名不副实。原因在于十年一换的头牌女子,皆不能入选美人评的前十名,成为那真正倾城倾国的女子。直至有一天,春仙楼来了一名狐狸精女人,其狐媚姿容,甚至惊动了正在操刀美人评的皇后娘娘。此事传经天下,无数声音议论纷纷,都在讨论那女子究竟是何等容貌,竟能让皇后娘娘都由衷感叹一句,“不输瑰清。”

    此后二年,美人评发行,昭告天下。榜首之位的下方,赫然出现“祸国殃民”四个簪花楷字。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评价,引得朝野震动。更有人将它视为一句谶语,居心不良,鼓吹作势。即便这些人大多都已被斩首,可天下至今仍有传言,说这位狐狸精女子和瘟神太子一样,都是给王朝带来灾厄的祸首。

    但不管怎么说,美人评一经发行,春仙楼名声大噪。而且据娘亲所讲,狐媚子入楼之日便直上五楼,所以哪怕身处风月道场,却未侍奉过任何客人,算不得风尘女子。

    这些都有关她,都是娘亲讲的。但还有一件事,娘亲未讲,他却知道。

    五年前,狐媚子有过一次出逃。

    结果她被抓了回来,五花大绑吊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又被塞到阴冷狭小的深井里,在刺骨严寒的井水里泡了整整三天,饱受水牢之苦。

    等到被解救时,她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全身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或许是她想自尽,所以右手腕有一处割伤,却并不严重。又或许是井壁光滑,没有锐利棱角,所以想要割腕自尽,并不容易。

    最后的结果,是娘亲杀了那名楼主,杀了所有的主谋和同谋,一夜之间杀了二十多个人,双手沾满鲜血。那双夹菜的纤纤玉手,哪怕第二天吃早膳的时候,都散发着淡淡血腥气。

    自那件事以后,春仙楼改天换日,不再有女子受欺受辱。而且有了朝廷作为靠山,有了娘亲提匾并亲手调配熏香。

    而且有一个隐晦秘密,如今春仙楼的楼主,便是娘亲。

    记得娘亲曾说过,命苦女子最不易。

    所以娘选择做楼主,不仅是为了庇护狐媚子,更是为了这些女子不再受苦受难。

    瑰流想着往事,怔怔出神。

    女子忽然眨了眨桃花眸子,红唇轻启,似是在酝酿措辞,最后略微小心翼翼道:“你的伤势,好重。”

    瑰流回过神,微微一笑,“不必旁敲侧击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女子当即撇撇红唇,不满嘀咕道:“是谁说要坦诚相待的,果然男人都是骗人的小狗。”

    瑰流只装作不曾听见,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外,远眺滔滔夭江之水。

    似乎想起什么,那一瞬间,他心如刀绞。

    他就那么站着,久久不曾挪步。

    女子愣了愣,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有些悲伤?

    她想要轻轻喊他,但红唇轻启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

    于是她悄悄来到他身后,蓦然发觉眼前这个白发男子竟是暮气沉沉,毫无生机活力。他身上既没有岁月的驳痕,那披散白发却又那般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仿佛那是一种悲苦,极致的悲苦。

    她轻轻伸出手,颤颤巍巍,轻轻抚摸了摸男子的白发。

    那一瞬间,她的内心在颤抖。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子,必定历经了某种极为悲惨的过去。

    忽然,瑰流转过身,声音沙哑,“狐媚子,有酒吗?”

    女子微微摇头,“你伤势已经很重,不能再喝酒了。”

    “不碍事的。”瑰流微笑道。

    女子不语,但仍是拿出一坛古酒,轻启泥封,为瑰流斟上一杯。

    瑰流仰起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但下一秒,便连忙捂住嘴,指缝有猩红之色缓缓渗出。

    “都说了不能喝,偏要勉强。”女子皱眉埋怨道,眸子里满是担忧之色。

    “无碍。”瑰流猛然抬起头,出声笑道:“剑南烧春,这可是千年古酒,如今几近绝迹,连皇室所藏都不过几坛,你这是从哪里寻得的。”

    女子闻言,情绪忽然低落异常,蔫道:“本想送人的,早知道这么珍贵,就不给你喝了。”

    瑰流无奈道:“早知道你要送人,我不喝就是了。剑南烧春虽为绝品,但我也有几坛,送给你好了,就当做弥补。”

    女子豁然开朗,狐媚一笑,歪着脑袋道:“说起来,你叫什么呀?”

    “我吗?”

    瑰流很认真的想了想,随后答道:“佚名。”

    “不想说就算了,不用这般敷衍我。”女子委屈道,立刻泪眼汪汪,模样极为让人怜惜。

    妆镜台摆满名贵奢美的钗子璎珞,熠熠发光,光彩夺目。瑰流端起酒杯,似是有些无聊,便慢慢悠悠踱步走去,将一件又一件饰品细细打量。

    瑰流左选右挑,拿起一支精美的白玉簪子,其尾后流苏挂彩,轻轻碰撞的声音极其悦耳,像是雪落碎玉,开始用它轻轻敲击酒杯。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有当时,纤手香凝。”

    瑰流放下玉簪,眼神恍惚,喃喃低语。

    已然醉中仙矣。

    这时,女子轻轻柔柔的嗓音响起,宛若天籁般,使人如梦仙境。

    所唱之词,正是那最广为流传的井水词,《八声廿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天籁,灵动,如黄鹂之音,如沐春风,仿佛集尽这世间所有的赞美之词,都不足以与女子相称。

    若是有人注意除美人评的其余评册,则就会知道,这天下第一美人,更是绝无仅有的唱词圣手,昔年一曲《雨霖铃》,让世人为之悲恸,云气为之滞留,江水为之嚎哮,天地为之低昂。

    女子夺过瑰流手中酒杯,轻轻饮了一口酒,脸色绯红,愈发狐媚动人。

    瑰流眼神迷醉,揉了揉眼睛,还以为眼前这绝美之人是天上仙子,喃喃道:“愿随仙子瑶台上......”

    一坛剑南春烧,已经见底。

    “五花马,千金裘......”瑰流低低痴语。

    鹅梨暖帐,

    人睡也。

第十二章,此去经年

    皇城,某处阴暗的墙隅,瑰流靠墙而坐,一袭猩红雪衫在红泥小火炉的映衬下尤为明艳。在他腰间,形制古旧的佩印正散发微弱光芒。

    此佩印是瑰流昔年无意间从皇库寻得,看起来非常不起眼,可竟是玄之又玄,可以掩盖佩戴者所身负的气运,光凭这一点,已经有违天道。也正是因为此物之效,所以钦天监术士哪怕穷尽千里目,都未能寻得瑰流的半分身影。

    瑰流正饮一坛古酒,酒虽比不得千年之龄的剑南烧春,但酒龄也远超靖王朝之寿,是前朝之绝品。不仅如此,在旁边雪地里,还摆有三坛天下名酒。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瑰流从狐媚子的闺阁里翻找到的。

    但是瑰流只顾取酒享用,并不知道狐媚子搜集这些酒经历了多大的坎坷和周折。狐媚子自己很少饮酒,所攒之酒大多都是要送给心爱之人,想以此博得心爱之人的欢心。

    所以也就很容易想象到了。当狐媚子发现价值连城的美酒少了一坛又一坛,无疑会哭得梨花带雨,委屈的不得了,一遍又一遍咒骂瑰流忘恩负义。

    钦天监,那位负责看守国运大鼎的小稚童,晃晃悠悠登上观星台,眺望满城灯火,久久不语。

    一些品秩极高的术士,对待攀炎附势的皇亲国胄时摆出十足架子,见到此幕,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退到一旁,恭敬侯着,大气不敢出。

    他们震惊之余还有疑惑不安。

    这位神仙怎么来了?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大事?莫非是星宿有凶兆?

    小稚童一手抹过眼睛,那双眼眸有紫金之气流淌。

    他的声音和稚童一般无二,奶声奶气道:“在那里。”

    声音不大,却仿佛一道发令,皇宫内所有蛰伏潜藏的武人,皆从巍峨城墙迅速掠出,更有一道裹挟惊人气息的身影窜出皇宫,仿佛划过了那雪白圆月,朝某处疾掠而去。

    一座酒楼,昔日光景惨淡,今夜破天荒坐满了客人。

    诧异的是,无人饮酒,更无人说话。

    店家跪在石阶前,从来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害怕得浑身颤抖,牙齿直打颤,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这位国色天香的皇后娘娘。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芳只是遥望月色,沉默不语。

    酒楼内,一名清冷女子端坐饮酒,她是整座酒楼唯一饮酒的人,也是唯一的女子酒客。

    她红唇轻启,杯酒入喉,白皙脸庞便有些绯红酒晕,使她看起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生动。

    斟满那最后一杯酒,她低头看酒杯。坐在窗边位置的她,看见杯中有雪月,碎碎又圆圆。

    她趴在桌子上,露出疲惫姿态,像是一名醉酒女子,迟迟等不到心上人归来。

    万家灯火,月色温柔。

    可你在哪里?

    酒楼门口,秦芳忽然眯起凤目,喝令道:“动手!”

    原来整座酒楼,黑压压一片的,全是皇宫武人。

    哪怕深陷众矢之地,清冷女子丝毫不在意,只是轻声道:“不等了。”

    皇宫,某处雕梁小栋,渗出丝丝缕缕的气流。

    小稚童靠在国运大鼎上,本想再睡一会儿,忽然睁开那双诡异的紫金之眸,微微皱眉。

    这连那些火眼精金的钦天监术士都感知不到,这是只有大宗师或大修士才能感觉到的异动。

    秦芳忽然怒喝道:“轻雪,你敢!”

    那女子作起剑式,竟是要做那困兽之斗。

    下一秒,酒楼气氛死寂。

    一道猩红身影悄无声息出现。

    瑰流不在意无数道震惊目光,众目睽睽之下,牵起女子的手,身形一掠再掠,远远掠出酒楼。

    “临走之前,再陪你游一次城隍庙。”瑰流紧紧握住女子的沁凉小手,目光温柔。

    这位白发男人,一手揽过女子柔软腰肢,轻轻吸入一口气,然后开始冲刺暴掠。

    家家屋檐上,宫中武人穷追不舍,可始终追不上那道白发乱舞的身影。

    城隍庙,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慌忙散开。骚动片刻后,无数人好奇打量着眼前这对从天而降的神仙男女,开始议论纷纷。

    瑰流不去听那些窃窃私语,笑着牵起女子的手,朝城隍庙主殿走去。

    “你是不是傻?”瑰流轻轻打了女子掌心,佯装责备道:“你是我的侍女,本来就最有嫌疑,又无缘无故跑出宫寻我,母后肯定会起疑心。况且你怎么肯定出宫就能遇见我?如若我没有及时出现呢?那么多宫中高手,把你抓回去还不简单?然后让娘亲好好责罚你一顿,我跟着心疼?你作为侍女,就不能让主子省省心?”

    女子俏脸微霜,声音也有些冰冷,反问道:“殿下作为主子,这一消失就是数日,便是让奴婢省心了?殿下若非不辞而别,奴婢岂会如此?殿下不自我检讨,倒是责备起奴婢来了。”

    “殿下若只是为责备奴婢,奴婢无话可说,这就回去向皇后娘娘请罪。”

    女子面若冰霜,欲迈步离开。

    瑰流哑然失笑,连忙拦在她身前,同时心里有些悻悻然。好嘛,这分明是侍女,生气起来倒像是主子了。

    这一幕若是被别人撞见,怕是会震惊的掉了下巴。凶名赫赫的太子殿下,竟然在一个小小侍女面前吃了瘪?

    瑰流看得出来,自己的不辞而别无疑是让轻雪感到特别生气和担忧,只不过主仆身份的缘故,所以她一直藏在心里。刚才自己的一番话,可能也是触怒了她,这才让得她如此生气。

    日久的相处,瑰流熟稔她的性子,哄是无用的,便只能另辟蹊径。

    “所以说,”他语气悠闲,“你是在责备主子吗?”

    话音刚落,轻雪神色稍缓,当即摇头轻声道:“是奴婢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瑰流微微一笑,果然,还得是这招管用。于是他牵起她的手,悠哉悠哉四处闲逛而去。

    虽不是月满中秋亦或上元灯节,但城隍庙仍是人满为患。瑰流先是带轻雪去了城隍庙主殿,不过殿内却是一片清冷光景。前些日子,不知为何,城隍爷鎏金塑像竟是悄然炸碎,如今官府尚未下令将其修缮,应是朝廷那边正在进行调查和安排。

    瑰流和轻雪所走之路,人群都会不自觉让出一条路,毕竟谁都不想招惹一对从天而降的神仙男女。瑰流身穿猩红雪衫,轻雪同样一身娇艳猩红,况且姿容皆是不凡,倒是像极了神仙眷侣,惹得众多目光始终久久不去,议论声音和窃窃私语也仍然不绝。

    城隍庙有一颗巍峨古树,游人可以写签求愿,将愿签挂到树枝上。城隍庙兴建百余年,古树早已挂满愿签,稍有风吹便霖霖作响,声音甚是悦耳动听。愿签的颜色差不多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较为久远的,遭受风吹雨淋,颜色大多都已褪去,字迹也都斑驳不清,难以辨认。还有一种便是近期新挂上去的,颜色鲜艳,字迹可清晰可辨。

    “要不要求个签?”瑰流转头看向轻雪。

    轻雪不言,却已拿起一道木牌,将红绳穿入洞孔,在墨砚前排起长长的队伍来。

    长长的写签队伍,瑰流和轻雪却没有等待太久。因为大多人看到这对神仙眷侣,都有意将位置让出来。

    桌子上摆有砚台和小篆笔,但好巧不巧,轮到瑰流和轻雪的时候,墨汁所剩无几了,需要重新磨墨。

    “无碍,我磨墨,你写便是。”瑰流笑道。

    不多时,砚台又溢满墨水。轻雪玉手执笔,小篆笔在墨汁的浸润下显得饱满丰腴,有些圆鼓鼓的。

    轻雪思索片刻,刚欲下笔,随即看向一旁的瑰流。

    瑰流当即识趣转过身去。

    轻雪缓缓运笔,字迹清秀,是典型的簪花小楷。

    太子殿下四个侍女中,各有擅长之物。比如说轻雪便是尤擅簪花小楷,以至于天下评册之中的书法评便有其一席之地。至于妩媚的桃枝,则尤擅歌舞,教坊三千舞女,无一人能与其争之。秋荔尤擅烹茶,极为深谙茶道,便是放眼整座皇宫也无人能出其左右,同样入选天下册评的茶道评。金栀则尤擅刺绣女红,曾仿绣一幅“千里江山图”,朝廷为之震惊,更是得到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赞誉,刺绣也被收入国库。

    最后,轻雪放下小篆笔,身形微微高掠,将愿签挂了在巍峨古树的最高处,如此一来,便没有好事者能够看见。

    “写的是什么?”瑰流好奇问道。

    “恕奴婢忘记了。”轻雪淡淡回答道。

    瑰流顿时被气笑了,狠狠掐了掐轻雪毫无赘肉的腰肢,“不想说就不说,用这种理由搪塞主子,是不是该罚?”

    忽然,轻雪皱眉道:“他们追上来了。”

    只见城隍庙无数殿宇的飞檐翘角之上,全都落满了宫内高手,自高临下,形成一种包夹之势,蓄势待发,只差一声命令。

    漆黑的夜色的掩盖下,熙熙攘攘的游人并未注意到城隍庙的紧张形势,气氛仍很热闹,欢笑声、吆喝声和和钟鼓声不绝于耳。

    城隍庙的某处,忽然有武人之气流转,如江河之水沸腾翻涌,这等惊人气象,显然是一位入品秩的武人所为。

    但就在下一秒,这种气象消失了,转眼代之的是瑰流签起轻雪的手,朝一处卖糖画的热闹摊贩跑去。

    “陪你再游一次城隍庙,我说到做到,任何人都别想阻拦。”瑰流语气轻轻,目光温柔坚定,那足以羡煞世人的金瑰色眸子竟在此刻泛起淡淡流光。

    几乎是同一刹那,在场所有负责围困这对主仆男女的宫内武人,皆是心生出一股极度不安。

    钦天监,中土祭坛之上的斑驳青铜鼎内,一缕金色气运陡然绽放光芒。

    小稚童猛然站起身,眼神阴翳。

    然而合道整座皇城风水的秦芳,一步踏到城隍庙,神色极为震怒。

    天空极高之处的滔滔云海忽然猛地下坠,将皓月遮蔽。天罡之气狂涌,形成压胜之势。

    出手便可惊动山河,让日月失色,这便是宗师气象。

    瑰流不去理会,只是微微抬手,磅礴无比的帝王气运犹如巍峨山岳之势,硬生生的拖住了猛然下坠的罡气云海。

    这种惊天之景,普通百姓和不谙天道的武夫是看不到的。所以这是一场独属于瑰流和秦芳两个人的争斗。

    而瑰流仍牵着轻雪的手,已经走到了糖画摊贩那里,偏头笑问轻雪喜欢什么花样的糖画,就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秦芳怒极,未曾开口,但一道只有瑰流能够听到的声音响彻天地。

    “消耗自身气运,你是疯了吗?!”

    摊贩处,瑰流已经接过糖画,轻轻咬了一口,可爱的兔子顿时少了一个小耳朵,在他的要求下,轻雪也小小咬了一口,这次就连左耳朵都没了。瑰流晃了晃手中的糖画,看了看轻雪,轻雪也看看他,随即主仆二人都忍俊不禁。

    瑰流不作回答,眼神温柔醉人,“走,我们去放莲灯。”

    “瑰流,你给我收手!”秦芳怒喝道,云海猛地又向下坠去,甚至不顾玉石俱焚的危险,明摆了要以一种极其强硬的姿态将帝王气运彻底镇压。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瑰流轻声呢喃,伸出手缓缓做出托举之势。

    金色山岳岿然不动,愈发坚凝。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一次,是轻雪轻声开口道。

    瑰流微微一笑,悄无声息抹去嘴边的鲜血,牵着轻雪的手,轻轻踏出一步。

    所有身处殿宇屋檐上的宫内武人,皆如断线风筝,狠狠倒飞出去。

    瑰流和轻雪,也仅仅一步,便踏到了城隍庙最负盛名的莲池畔。

    瑰流蹲下身子,伸出手掬起一捧水,“据说城隍庙的莲池内通暗河,与夭江之水相连。每年上元灯节,无数人会在此处燃放莲花灯盏,届时可见千盏乃至万盏莲灯铺满夭江之水,景致壮观极美。”

    瑰流站起身,随意擦了擦手,看向身旁的轻雪,笑道:“下次上元灯节,我一定陪你去看,一定不会忘记。”

    轻雪沉默不语。

    “烟花春寒上元节,残灰落散西江月。憔悴相怜,卿是虚空,侬是幻灭。”“

    “无缘怎又相见,年年此灯夜。卿在绿水,侬在天街。”

    瑰流轻轻唱罢,脸色苍白骇人,眸子里的金色流光逐渐消散。冒大不韪动用帝王气运,代价无疑是惨重的。

    秦芳收敛气机,轻轻落在主殿高檐上,看着远处那道猩红身影,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一些勉强瘸拐赶回来的武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一不是张大嘴巴,震惊至极。

    这个曾让整座江湖都颤抖不已,曾经孤身一人屠戮整座门派,曾几次险些杀死陛下的皇后娘娘,

    竟然在哭?

    莲池畔,瑰流双手拢住轻雪的小手,将一盏粉嫩晶莹的莲灯缓缓放入池中。

    莲灯缓缓旋转,玲珑剔透的灯盏散发着温柔火光。

    瑰流转头看向轻雪,发现后者竟默默流着眼泪,便伸出手为其擦拭泪水。

    瑰流语气轻柔,“我走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桃枝秋荔她们既然不知道,也就不必告诉了,免得她们伤心。记得每日都要按时清扫东宫,可不能因为我走了就偷懒。”

    “还有,我所居床榻的椿凳下有一个鎏金妆奁,本想着在你生辰时再送你,不过可惜,不能亲自送给你了。生辰那天,不准难过,不许想我,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务必吃一碗寿面,听见了没有?等我回来时就问桃枝,看你有没有乖乖听话。”

    “还有,其实我一直知道,在你们四人中,母后总是待桃枝最好,待你最冰冷。但其实若论喜欢程度,结果却恰恰相反,母后只是面冷心热,你们四个人当中,唯独你能得她欢心。母后曾开玩笑和我说,如果从你们四人中选妃立后,她最偏心的还是你。所以一直以来,母后都是很喜欢你的。”

    瑰流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个老太婆,叨叨絮絮说个没完,便笑了笑,关上了话匣。

    轻雪始终默默流泪,不曾言语。

    瑰流轻轻将眼前美人抱住,感受遍布全身的温润柔软,闭上眼睛,语气温柔至极,

    “有没有话想对主子说?”

    这位自入宫之日起便冷漠如霜的女子,哪怕对待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亦是面不改色,竟在此刻声音温柔,“奴婢别无他求,只希望殿下平平安安,早日回家。”

    瑰流猛地将她抱紧,眼神温柔,“你放心,说好一起去夭江畔看灯盏,我定会说到做到。”

    宽阔御道之上,面向城门,只有一人缓缓走去。

    夜色沉沉,仿佛凄风苦雨,漫天而落。

    以惊人之势而来的秦芳,难掩落寞身影和疲惫姿态,不去看极遥远处的巍峨朱红色城门,缓缓转过身去。

    她走出几步,颓然蹲在地上,双手捧面,嚎啕大哭。

    笔直御道上,那道猩红身影猛地颤抖顿住。

    一道哽咽声音在他的心湖响起,泛起阵阵涟漪。

    那是秦芳红唇颤抖,以最无力的姿态,说出那句话,

    “早些回家。”

    (五千字大章节,游遍千山万水和两座江湖的故事即将开始。遇良人,秀色可餐、生死厮杀、问心局、参透禅机、温养浩然气、道家福地接受馈赠、登天下武评、让我们一起亲眼见证他的成长。)

第十三章,太安镖局

    太安镖局,素享“天下第一镖局”之美誉,自创立至今已有百余年,百年间大大小小无数次押镖,极少出现任何纰漏。但因其雇佣镖师大多为江湖武人,价钱极为昂贵,寻常百姓家很少有能担受的起,所以太安镖局大多为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卖命,并深得他们青睐和信任。

    镖局之内,镖师划分为四等,丙丁乙甲,以“丙”字级为最低,“甲”字级为最高。凡是越高等级的镖师,越受皇亲国戚和朝廷的器重,所托付之物一般也都价值连城,珍贵无比。至于最末等的“丙”字级,镖师大多为不入品秩的末流武人担任,押镖之物多为平常用品。

    远出京城外十里,是一片林海雪原,枯树驳杂丛生,通往各个州郡的官马大道被冰雪覆盖,湿滑难行。

    冬日押镖,是每个镖师都最厌烦的事情,经常饥寒交迫不说,也更容易遭遇抢劫镖物的盗贼。

    大髯刀客皱着眉,遥望远方群山的皑皑雪色,不多时,又转头看向那六个手下镖师,目光很是不和悦,尤其是看到某两人时,眼神冰冷,极为不满的冷哼一声。

    算大髯刀客在内,一共七个人,其中五人都身穿太安镖局的特制衣物,衣物内侧有一层薄薄的锁链甲,可防冷箭暗袭,还可以减轻拼杀时所受伤势,总言而之好处诸多。

    而剩下的那二人,却很是怪异,一个是走路颤颤巍巍的年迈老头,一个是走着走着就喊脚疼要歇脚的白发年轻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担任镖师职务的人。

    年迈老人正在晒太阳打瞌睡。白发年轻人察觉到大髯刀客的不善目光,微微歪头,做那女子之姿,回以灿烂笑容。

    砰!

    大髯刀客狠狠将砍刀插进石头里,怒哼一声,坐下身子,看向那载满一车的沉重货物,脸色阴霾。真不知道那挨千刀的镖局怎么想的,押送五百两银子和一千匹绸缎,不去用“甲”字级镖师,反倒是欺负自己这个最末等的?要光是这样也就算了,多找几个镖师来押送,也就没有什么太大风险。

    可结果呢?结果呢?瞅瞅这几个玩楞,四个连一品武人都不是的雏鸡,顶天也就算是个脚夫,一个个跟个廋杆似的,能打得过谁?。最为荒唐的还不是这,那挨千刀的镖局为了凑人数,竟然随便找来两个外行人!啊?太安镖局就这么缺人?老弱病残都能当镖师了?那以后是不是牲畜都能替人押镖了?

    大髯刀客已经一心笃定,既然你太安镖局是这幅德行,那招牌被砸可怨不得别人,全是你自作自受!这次押镖,若真遇到了人多势众的山匪盗贼,真要是性命攸关,管你什么五百两银子和一千两绸缎呢,老子啥也不管,直接跑路!至于那两个老弱病残和那四个雏鸡,能不能活命,就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了!

    大髯刀客仰头痛灌一口烈酒,内心愤懑稍有平复,猛地拔起大刀,没好气道:“都给我起来!干活了!”

    四个脚夫不情不愿从地上站起,年轻男子仍坐在原地,年迈老头仍在打瞌睡。

    大髯刀客看见这一幕,终于遏制不住心中怒火,,猛力挥砍大刀,目眦欲裂嘶吼道:“给我起来!”

    话音刚落,一颗巍峨枯树轰然倒塌,大地仿佛都震颤一下。

    打着瞌睡的老头顿时惊醒,迷迷茫茫的眼睛环顾四周,有些发懵。年轻男子拂了拂衣服上的碎雪,缓缓站起身。

    于是这支太安镖局最最可怜的押镖队伍,休整完毕,重新上路。

    此次押镖,是朝廷一名位高权重的官员所托,太安镖局不敢怠慢,第二天便让镖师带着镖物上路了,去往距皇城五百里的霜花城,这途中会经历两座小城,分别是绿带城和青钱城,二城皆以夏日荷景名冠北方。

    城外之路并不好走,到处是冰天雪地,为了节省时间,一个镖队大多数情况都不走官马大道,而是走镖师们熟稔的羊肠小道,长髯刀客亦是如此,在冰雪里动身赶路本就艰难缓慢,又拖着两个老弱病残,若是拖延,会错过交付镖物的日子不说,也极容易被互相通信的贼匪们觊觎。

    满满一车的镖物,外三层里三层都用浸泡过猪油的粗制麻布覆盖,这样不但可以防雨雪,还可以防划防刺,这样一来若有人想趁镖师们不注意,悄悄将镖物悄悄偷走也是不可能的。

    太安镖局不愧财大气粗,每一次押送镖物都会配备马匹,一方面是为了照顾镖师,一方面也是马匹拉车会更快。反观那天下各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镖师们都需要自己亲驮货物,气力费尽了贼匪也就来了,结果最后镖物丢失的代价还需镖师们自己承担。

    六个人,长髯刀客步伐飞快,始终走在马匹前面,谁都不想让马匹出意外,然后亲自推车,所以他必须走在前面,保证前方路况的安全。

    而那四个刚入太安镖局不久的雏鸡,左侧两人右侧两人,负责看护镖物两侧。

    至于那大髯刀客口中的老弱病残,则是慢吞吞的跟在队伍后面,和队伍始终保持着数步左右的距离。这是车马在冰天雪地里行走,所以速度不快。若车马在冰雪消融的官马大道上跑起来,就说一个身体迟缓的老头,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断然是跟不上队伍的。

    道路上有很多被冰雪覆盖的石头,看不明显,容易将人绊倒。老人一个不小心,脚便绊在石头上,差点就踉跄倒地,也不知道身子骨能否受得住,幸亏年轻人及时将他扶住。

    “一把老骨头啊...”老人惊魂未定,转头看向年轻男子,笑道:“小娃娃,谢谢你了。”

    “哪里哪里,尊老爱幼向来是靖王朝大力弘扬的道德品行,我辈年轻人应当一以贯之。”年轻男子笑道。

    “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老人一脸狐疑看向瑰流。

    “您是有所不知!”年轻人一拍大腿,凑近老人,悄悄道:“听说那瘟神太子曾亲自提匾“尊老爱幼”这四个字,还将牌匾高高挂在房梁,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看上两眼,在心中默念几遍。可见那瘟神太子也不如传闻般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老人竟真的听信此话,神色感慨,轻轻出声:“若再有百年,是否就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年轻人闻言,略显讶异,“数十年前的那场三教之辨,儒家圣贤一语惊人,便是此话。当时朝野震动,天下哗然,佛道两教也因此落败。老前辈,您既然如此深谙儒道,难不成是儒家之人?”

    “不敢当不敢当。”老人连忙摇摇头,“不过是年轻时瞎读过一两本书罢了。我这瘪肚子,可放不下太多墨水,莫要高抬我这个山野鄙夫了。”

    年轻人不再说些什么,转头遥望京城方向,却只能看见一片茫茫雪景。此刻的国子监应该有朗朗读书声,三省六部和政事堂应该有决议声,热闹的长街应该有吆喝叫卖声,夭江之畔应该有滔滔江水声。

    年轻人蓦然想起了春仙楼的头牌,那位与自己有过数日之缘的狐媚女子,想起了她祸国殃民的容貌,想起了她那日轻轻柔柔的唱词。

    和她不辞而别,他心里有愧。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这次能够活着回去,一定要将她赎出。

    到时候任凭她想去哪,反正天大地大,她那个时候已是自由身。

    当然,如果她愿意留在宫中,留在自己身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像她那样祸国殃民的狐媚女子,哪怕仅是看上几眼,都会觉得赏心悦目。天下第一的美人,很多人思之如狂都求之不得,岂有白不要的道理?

    《八声廿州》广为流传,凡有井水处,即能歌之,熟稔唱词之法的瑰流自然也能歌咏。

    于是一道轻轻的声音响起。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在场一众人,包括大髯刀客,都悄悄竖起耳朵,微微屏息,偷偷听着这轻柔动听的唱词。他们自然也会这家喻户晓的《八声廿州》,只不过因为声音粗犷又不通乐法,唱的很难听,所以只有在四下无人时才会悄悄哼上几句。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不知不觉中,所有听者都入了神,马匹也走的极慢,细雪落碎,风声稍停,仿佛万籁无声,只有轻柔动听的唱词声缓缓荡漾。

    “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不同于狐媚子温柔婉转的收尾,年轻人心生悄怆悲凉,将这最后之语重重吐出,仿佛一颗巨石砸入涟漪微微的水面,顿时巨浪翻起。

    原本如痴如醉的一众人瞬间被惊醒。

    大髯刀客连忙暗道不好,毫不犹豫,一耳光朝自己狠狠扇去。镖之时恍惚走神,这对于镖师来讲可是大忌讳。如若不及时调整,这一次是被歌声所诱,下一次可能就被其他事物所诱了。

    看似有些过火,但押镖之路,凶险难测,唯有事事谨慎才能最大的避免出现意外。

    四个雏鸡镖师也连忙回过神来,各自下意识看了眼负责看护的方向,见并无异常,悄悄松了口气。

    “小娃娃,想不到你这唱词功力倒是有一手。”老人微笑道。

    年轻人摇头道:“中规中矩罢了,若论唱词,皇宫教坊和青楼女子最为熟稔,清喉也都如黄鹂般婉转动听。我曾听过一首《八声廿州》,是唱词评的魁首所唱,那才是真正的好听,让人醉倒都不为过。”

    “是那天下第一的狐媚女子吧?”老人眯眼而笑。

    年轻人震惊无比,连忙问道:“老前辈,连这您都知道?”

    老人不言不语,只是微微一笑,随即从怀里掏出两张泛黄纸页,拿在手中朝瑰流晃了晃。

    年轻人一眼便看清楚,其中一张旧纸抄录的是美人评的前百位。而那另外一张纸,则是抄录唱词评的前百位。

    “天下谁人不爱美人?想当年我也是青楼醉客,十年一觉,赢得薄姓名。”

    提起年轻之事,老人神色自傲。

    “那这......?”年轻人狐疑看向那两张泛黄纸张。

    提及此处,老人顿时痛心疾首,将两张纸重新揣回怀里,又隔着衣服摸了摸,这才心安,苦涩道:“这评册实在昂贵,先不说最贵的美人评,就连最便宜的唱词评都要一两金子,值得上一户人家勤勤恳恳几年的收成了。穷啊,买不起啊,万般无奈,又不能去抢去偷,只好每次路过时悄悄看上几眼,在心里默默记住几个名字,回家将其写下来,然后久而久之便有了这两张纸。”

    年轻人哑然失笑,想不到为了凑足两张纸竟然花费了这么大的精力。

    “老前辈竟如此艰苦,晚辈内心不忍啊。待到了霜花城,晚辈就把唱词评和美人评买下来,送给老前辈。”

    “真的假的?”老人一脸狐疑,但想了想,又很快点头道:“也是,能让那天下第一美人为你唱词,你这小娃娃,应该还是有点实力的,几两金子对于你来说,应该不算多。”

    年轻人微微一笑,“老前辈,年轻时可有红颜知己?”

    “有!怎么没有?有好多!”老人自傲道,神采飞扬,“不是我跟你吹,当年我也是翩翩美少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年轻人点头轻笑:“看得出来,老前辈之风流,依旧不减当年啊。”

    老人摇摇头,故作云淡风轻,“中规中矩吧,不过是情到深处自然‘深’罢了。”

    年轻人闻言,顿时眼前一亮,悄悄凑到老人身边,低声说着悄悄话,“老前辈还懂得这些?”

    “如何?想学吗?”老人微微一笑。

    年轻人猛地停下脚步,抱拳鞠躬,郑重其事道:“还请前辈指点一二!”

    老人震了震袖,仿佛仙风道骨,“好!既然你有如此向学之心,我必将此生所学倾囊相授!”

    荒无人迹的雪地里,镖师们都不言不语,注意力高度集中,就是为了防止突袭。

    而唯独那一个“弱”,一个“老”,如同忘年之交,脑袋和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说到会心之处,二人皆是神采飞扬,窃笑出声。

    京城,赤红如丹的巍峨城楼之上。

    帝王瑰启和皇后秦芳遥望城外极远处的那道芥子黑影,二人皆知,这一别,怕便是此去经年。

    秦芳美眸通红,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瑰启凝望那道愈行愈远的渺小身影,双手负后,眼神复杂,悲恸炙热皆有。

    那一刻,他的内心有某种东西在恣意生长。

    “去吧!去做一切你想做的!”

    “证明给天下人看,我瑰启的儿子,从来不输他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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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执剑人介绍:
有人误入藕花深处,再一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坐落在巨大莲花之上。

传说有樵夫入山打柴,看见一头角悬星辰的五彩鹿。

阴冥之地,有菩萨赤脚行走骸骨山,只求杀性成佛。

书生深爱纸扎人,以血画眉几百年。

大靖王朝,有人走遍两座江湖,要去天上看一看。大靖执剑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靖执剑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靖执剑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