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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还能再吃碗饭吗     大靖执剑人txt下载     大靖执剑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三章 死而复生

    梵柯山的天地异象逐渐散去,有许多个好奇的香客逮住个和尚就问是不是佛光普世。更有许多香客以为是佛陀显灵,赶忙就要去礼佛,眨眼间,数千香客鱼贯而入,供奉鎏金大佛的主殿门槛都要被踏烂了。

    而这瑰丽异像的“始作俑者”,长呼出一口气,身边又多了一把词牌飞剑。

    词牌名,醉垂鞭。

    瑰流与飞剑心意相通,收剑归窍,见王姒之走过来,咧嘴笑道:“姒之,我刚才帅吧?”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王姒之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禅院方向,压低声音不满道:“你怎么把梵柯山气运给吃了?”

    “我也不知道诶,好像是它自己跑过来的...”

    瑰流一脸无辜。

    王姒之扶额叹气,知道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闹出这么大动静,老住持不可能不知道。没办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太子殿下。”

    二人身后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王姒之心神激荡,下意识拦在瑰流身前,气质陡然冰冷。

    “别闹,乖,躲到我身后去。”

    王姒之咬了咬红唇,转头看向他,有些倔强。

    三个丫鬟也是闻声而来,见如此剑拔弩张,不声不响站到老住持身后,呈包夹之势。

    瑰流一把她拉到身后,大声道:“你答应过的,要永远躲在我身后。”

    王姒之双手紧攥,指甲内嵌,红唇咬了又咬,最终还是没有僭越规矩。

    “太子殿下,您让老衲很是如履薄冰啊。”

    老住持慈祥而笑,看不出有半点杀意。

    瑰流歉意道:“对不起,吸食气运不是我本意。我也不知为何会引来共鸣,那气运像是要拼命往我身体里窜,实在是......拦也拦不住。”

    “轻雪、桃枝、秋荔,你们让开。本来就是我有错,不能不讲道理。”

    轻雪面无表情,一步让开。

    秋荔犹豫一下,也挪步后退。

    唯有一向倔强的桃枝,紧咬着唇,一动不动。

    瑰流无奈叹气,看来真如娘亲所说,这妮子越来越不听话了,需要好好管教。

    老住持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太子殿下,不如近一步说话?”

    “好。”瑰流毫不犹豫。

    王姒之猛地拉住他的袖子,他转头看向她,看见她泪眼汪汪,欲哭不哭模样极让人怜惜。

    虽然有些小傲娇,到底还是柔柔怯怯的女子啊。

    瑰流内心感慨,对她温柔笑笑。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当着桃枝的面,他朝她额头吻下,然后揉揉她的小脑袋,轻声道:“乖,小姒之,等我回来。”

    这时桃枝极为不满的哼了一声,向后迈出一大步,架子似乎是要将老住持放走。

    老住持笑意淡然,一手搭在瑰流肩膀上,跨出一步,就来到了终年云遮雾绕的山巅天池处。

    亲眼见证那座巨大金莲凋落一半,瑰流眼神愧疚,轻声道:“是我害了梵柯山福地,有没有方法能将我和气运剥离?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老住持微笑出声:“太子殿下又何必妄自菲薄呢?这半数气运放在哪里,又有何异?”

    瑰流尚不解此话之意,老住持忽然气势一变,竟是杀气腾腾,冰冷道:“失礼了!”

    双手猛地拉开,金光大绽,一掌狠狠拍去,直接将瑰流整个人打入深不见底的天池里。

    老住持微微摇头,说了句如出一辙的话,“慢,还是太慢了。”

    瑰流有些发懵,感受着浑身灌水的窒息感,下意识想要往外爬,右手刚摸到渌水,就被一股巨力吸拽回去,像是坠崖般,整个人瞬间沉到池底。

    遥望水面上的那张冷峻面庞,他明白了,这半数气运放在哪里,确实是没有什么异同,因为只要把这个人永远留在梵柯山就行。

    虽然吸食气运是不对,但绝不能死!

    瑰流心意流转,却没有飞剑掠出。惊疑之际,想要拔刀出鞘,却感觉像是在搬动一块巨石,哪怕用尽了全力,渌水也纹丝不动。

    老住持一掌拍下,水面震荡不止。一道掌气隔水拍在他胸口上,池水顿时有鲜血晕染扩散。

    池底那人已是浑身爆开,骨肉剥离,只存一口气。

    老住持惊咦一声,“还不死?这么抗打?”

    于是金刚怒目,又是一道佛掌砸下。

    这一次,水面激荡翻涌,像是一锅沸腾开水。雾气缭绕的天池,眨眼间成为一座腥味浓烈的血池。

    而被打入池底的人,两掌过后,彻底气绝身亡。

    大靖皇宫,一棵白雪覆盖的柳树,开始抽枝生芽,千枝万枝,长出猩红诡谲的柳苞。

    一阵微风吹过,像是报春,柳苞开始怒绽。

    冰天雪地里,一树炙热猩红,柳条轻颤,像是振翅欲飞的翩翩蝴蝶。

    昔年,皇后娘娘有身孕时,日日以血滋养两棵奇珍古树。她腹中的胎儿和她流淌着一样的血,所以一棵树属于瑰流,一颗树属于瑰清。

    两颗古树,无论春夏秋冬,永远枝干光秃,从不抽枝发芽,从来没有欣欣向荣的草木之景。

    大多宫女都将这两棵树视为异类,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抽枝发芽了。

    她们不知道,栽种这两棵树的本意,就是期盼永远不要发芽绽放。

    因为那一树猩红的柳叶,是对逝去生命的挽歌。

    绽开之日,也就意味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

    是大靖王朝的太子殿下。

    有双纤纤玉手摘下一片柳叶,轻轻握在手心,然后抬头看向满树猩红。

    她还是冰冷的可怕。

    又有一道宫袍身影缓缓走近,仪态雍容华贵,正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这位皇后娘娘静静站着,亦没有太多悲情。

    帝王之家果真如此残忍吗?

    梵柯山,王姒之一双琉璃红眸,却看不透云遮雾绕。。

    她很不心安。

    “呼,终于死了。”

    山巅,看向仅剩半数金莲的染血天池,老住持放松许多,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杀人,还真是有些紧张。

    “听说有菩萨赤脚走骸骨山,只求杀性成佛?”

    老住持畅快大笑,“终日拈花折火,不知身是道场。”

    一道禅杖凭空出现在他手里。

    禅杖轻敲地面,梵柯山霞光万丈,袅袅梵音环绕。

    凡有溪涧处,皆开出一朵朵莲花。

    其瑰丽壮哉,不输先前的紫气浩荡。

    遍地生莲,只记载于晦涩的佛家典籍中,与道家的九仙飞天一样被视为典籍传说。

    血池底,那早已断气许久的人,忽然全身绽放摇曳生姿的金莲。

    老住持深吸一口气,双掌猛拍禅杖。

    “还不速速醒来!”

    池水翻涌片刻,然后就没了动静。

    老住持愣住了,难不成那典籍中的记载是假的?遍地生莲的神通不能让人死而复生?

    这位老住持昔年也是暴脾气,对待这种局面毫不留情,怒道:“赶紧起来!难不成要老衲把舍利子烧出来给你?!”

    话语落下,整座梵柯山再度紫气浩荡,不同于上一次金莲凋落才导致,这一次是百年难遇的紫气东来,是真真正正的天大福缘。

    一道身影猛然破开水面,高高掠至天空,拔刀出鞘。

    浩荡紫气被一砍而断,平铺天空的浩荡紫气蓦然消散,那道身影潇洒落地。

    老住持瞪大眼睛,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破天荒爆了粗口,“这他娘可是紫气东来啊,你就这么嚯嚯?天大的福缘你不要?你脑子被驴踢了?”

    瑰流淡淡收刀归鞘,摩挲刀柄,又说了一句,“嗯,当磨刀石还挺好用。”

    老住持气的全身发抖,用手指着他,“你......你!”

    紫气东来,百年难遇的福缘,被你娘的说成磨刀石?

    你一个帝王家的紫金之气能有多少?

    那他娘可是漫天紫气啊!

    漫天!漫天!

    老住持气的想要打死这个败家玩意。

    瑰流踏到崖边,深呼吸一口气,感觉神清气爽,像是天地间一颗飘摇不定的青草。

    他俯瞰山下,有些遗憾,并没有看见莲花遍地开放的瑰丽景色。不过方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却是确实梦见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被杀了,然后又被救回了。

    但也仅知道这件事而已。

    瑰流转过身,诚恳道:“心生困惑,还请住持指点一二。”

    可老住持气的胡子倒竖,根本不想理睬他。

    瑰流无奈叹口气,“回头我再送您几套孤本的艳情小说。”

    老住持眼前一亮,先前的事完全抛到脑后,“当真?”

    “不敢不当真...不敢不当真...”

    瑰流就不明白了,一个修得大长生的老人,不应该清净无欲吗?天天读艳情小说读个乐呵是怎么回事?

    老住持忽然觉得不对劲,怒骂道:“你小子,就把老衲当做那种人了?”

    瑰流又连忙道:“不敢不敢,前辈之风,山高水长,晚辈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往神之。”

    老住持瞥了他一眼,“随口成言,你这拍马屁的功夫还真了得。不过对老衲没用,若是改日见不到汗牛充栋的艳情孤本,我就亲自去找你爹说说理去。”

    瑰流微微惊讶,“您认识我爹?”

    老住持冷哼一声,“不然你以为我这钦定正统怎么来的?你尚且是襁褓婴儿时,你娘和你爹就三番五次找我。”

    瑰流更惊愕了,“找您做什么?”

    老住持没有回答,率先席地而坐,瞥了一眼已经恢复成原来清澈池水的模样的天池。原本天池就只有这一株金莲,清冷意味十足,如今金莲还凋落一半,属实更显惨淡之景了。其实剥离半数气运,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尤其还是这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的老住持。先前救下那两名女子的命,正色说一句“我佛门慈悲”,实际上内心都要心疼的要死,更别提如今将一半家底都掏出来送人了。

    见眼前这个白发年轻人还不坐下,老住持冷喝道:“难不成还让老衲请你蒲团落座?”

    瑰流只好无奈坐下。

    天地间有无形清风吹拂,将一人的袈裟和一人的白衣吹的起伏。

    今日之日有山巅二人。

    真正意义上的,谈天说地。

第七十四章 风起云涌

    云雾缭绕的山崖上,老住持随处而坐,将禅杖横在双膝,轻捏一缕白须,微笑道:“说起来,你一刀将紫气砍断,我倒能揣测出一些你的心思了。”

    瑰流笑道:“住持请讲。”

    接下来老住持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伸出手指,高高指天。

    他笑眯眯问道:“是这天?”

    瑰流笑着摇头,“不全是。”

    老住持会心一笑,这次手指朝地,说道:“是这地?”

    瑰流再次摇头,笑的愈发灿烂,“也不全是。”

    老住持没来由感到畅快至极,那双眼睛笑的皱成了缝,指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笑骂道:“你这个小娃娃,何止是心比天高。就凭你这份心境,还留在人间做什么?赶紧滚蛋,去和那些仙人掰掰手腕。”

    瑰流下意识仰头看天,既然此处云雾缭绕,想必已是人间极高峰,张开嘴砸吧砸吧,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

    老住持一眼洞穿他的心思,“怎么?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刚才口气不是挺大吗?屁大点事儿就怕了?”

    瑰流像一个委屈的可怜媳妇,撇撇嘴,“您这话可就伤人了。您佛法无边,我只是个四品武夫,这能一样吗?”

    老住持眯眼而笑,“涅槃的四品武夫,又身具梵柯山半数气运,这可是个硬碴子啊。一拳轰不死一个同境武人,两拳也差不多了。”

    瑰流嗯道:“小时候习武不当,还喜欢钻研旁门左道,身体落下了许多病根。胸口负伤后,许多暗疾也跟着开始恶化。最后一次动用帝王气运后,我就发现身体像是四处透风的房子,短短几天时间就已从四品初期跌到伪境。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弥补了,最迟三年,就会变成一个满是病根的废人。”

    老住持说道:“先前服过道家金丹,又有高人馈赠火运庇体,若不是得两大馈赠,你活不到梵柯山。”

    瑰流眨了眨眼睛,好奇道:“那几道火运馈赠那么厉害?”

    老住持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呢?你小子也是真敢吃。那金丹药效刚猛,如洪水猛兽,寻常的七境气士都不敢吃。我帮你重塑血肉时发现你全身经络都有冲刷重伤的痕迹,若是没有那几道火运帮你削弱大半真气,你小命早就没了。”

    “这么厉害啊......”

    瑰流狠狠揉了揉脸,若有所思,一直以为狐媚子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想到还有这等神通手法。

    啧啧,这下可捡到宝贝了。

    回到家就把她赎出来,她不愿意也不行,直接来个霸王硬上弓,给她抬回去。

    老住持会心一笑,凭借活了几辈子的识人经验,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在想女人了。

    客栈门口,大红灯笼摇晃,石狮子上那两颗头颅的血液已经干涸。缓缓驶近一辆马车,一人掀帘而下,是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

    天下第十二的姚眺,天下第十七的谢观照,两位顶尖武评宗师,朝他弯腰作揖行礼。

    这一拜,天下几人能受的起?

    金印紫绶的江南道御史,纵横十九道的国手。

    昔年走访大奉王朝,曾被皇帝陛下亲自在城外接见。

    参加两大王朝联袂举行的王霸之辩一共九十次,未尝一败。

    曲水流觞,八叉成韵,辞赋飘飘乎如仙人御风。

    几张废绢写成《治国二十策》,两座王朝皆为震动。

    主张“霸道治国”,怒抨儒家名篇《春王正月》,极其反对“王道治国”和“大一统”思想。

    绿带城引天上仙人降世。

    谋划杀手陈鹭瑶和金栀潜藏太子身边十几年。

    安排武评宗师谢射和一众精锐死士在杏花镇进行伏杀。

    青钱城设局使太子差点被酒痴打死。

    当年天下大反的幕后主谋。

    这个甚至不惜儿子被杀的代价,也要杀掉太子的中年男人,是江南道衣食父母的恩官,是暗中手握万余兵权的将官,是位居庙堂万人之上的高官,是被皇帝亲口赞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廉官。

    能让当朝宰相庄天机都叹曰:“美谥号,千古文正,除金印紫绶,当首辅也。”

    唯有吴佩弦。

    他的目光一扫而过两位武评宗师,毫无征兆将一只手搭在谢观照的肩膀上,淡淡道:“你把她杀了?”

    面容枯槁如鬼的谢观照,声音沙哑,只说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杀了”

    吴佩弦微微一笑,心力棋力至高的他早已猜测出这一结果,只是需要证实而已。

    “杀了就杀了吧。”

    轻描淡写说完这句话,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抬头遥遥望见那终年云遮雾绕的梵柯山,像是看到那道白发身影般,他冷冷笑道:“这一次,你娘也救不了你。”

    走在青云梯上,瑰流微微皱眉,仿佛心有所感,回头朝某处看去。

    一只体格巨大的黄鹂鸟一掠而过。

    “在看什么?”老住持笑道。

    瑰流转过头,感慨道:“梵柯山不愧是福地,灵气充沛,就连黄鹂都能长那么大。要是皇宫的黄鹂也有那么大就好了,站在灼灼桃树上,像画卷上的凤栖梧桐那样,那真是极美的风景。”

    老住持点头说道:“秋雨枯荷,缺月梧桐,春草马蹄,花上黄鹂,清溪卵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弓城残月,这些都是极好的天作之合,教人见一眼就难忘终生。哪怕见多习惯了,当那份浅尝得来的感受,是断然也忘不掉的,只会愈发回甘,在内心深处柔柔的荡漾。”

    瑰流点点头,发自内心称赞道:“老住持当真是高雅老神仙。”

    登下青云梯后,瑰流身上还沾着雾气,头发也湿漉漉的。与老住持分别后,他往临溪草庐走去,离老远就看见溪边忧心忡忡的王姒之,再往后一看,草庐门口站着那三个莺莺燕燕,四个人一直都在等待自己。

    而王姒之也看见了那道身带云雾的仙人身影,怔怔看着他走来,不知怎么的就红了眼眶。

    她泪眼汪汪,眸子清澈如秋水,瑰流甚至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他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得有多么煎熬,有多么担惊受怕。在她身边坐下,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她,牵起她的沁凉小手,并不说话。

    她也不说话,脑袋歪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担惊受怕的女子回到了温柔心乡,终于能够卸下一身敏感和疲惫,好好休息一下。

    在下山的时候,老住持和瑰流有过一番言语。

    原来瑰流吸食福地半数气运,是这位梵柯山老住持的暗中手笔,确切来说是梵柯山和大靖王朝做的一笔巨大交易。

    大靖王朝册封梵柯山为钦定正统,削减王朝的国运福祚来滋养整座梵柯山福地,使之成为佛家福地之冠,以便于灵气能够滋养肉身佛陀。

    一定程度上,这位修得大长生的老住持所走的道路,就是削天下长己身。

    这些年,他吸收的国运福祚,甚至足够让一个六境圆满的修士强行跻身七境大修士。

    可见大靖王朝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大。

    代价如此巨大,换来的只是老住持会馈赠一部分气运,但是具体是几成,双方并未做约定。

    一成也是给,五成也是给。

    就看这个太子到底值得押注多少。

    皇后娘娘和国师曾有过无数次推演,最后双方盖棺定论,最多最多,太子能被馈赠四成佛门气运。

    所以馈赠整整半数佛门气运,算是一场巨大的意外和惊天惊喜。

    分别之时,老住持泄露天机,对瑰流说了句很值得琢磨的话。

    “你娘和你爹,为你准备了好大一盘棋。而我,不过是这盘棋局的一颗棋子而已。”

    而之所以瑰流能够以心声牵动佛门气运,奥妙就在于那座需要细细雕琢的九瓣金莲。

    只要将其全部雕出,天地异像就会到来。

    不过让老住持没有想到浩荡紫气会来的这么快。一座小小金莲,越往后越难雕刻出形,必须摒除杂念,清静内心,无欲无求,方能凿刻出一笔一划。

    寻常人可能需要几年才能完成的事,他给出的估计是几个月,可最后的结果,是这个年轻人半个月就完成了。

    就好比武道境界一日万里。

    所以他震惊之余,更有欣慰,虽自己果然也没有看错人。

    面对三十四年后将要到来的乱世之景,那位阴阳家巨擘曾言:“末法时代,人人应诛之。”

    于是这位梵柯山老住持,能说出“秋雨苦荷,秋月梧桐”的高雅神仙,破天荒怒骂一句“去你娘的人人应诛之。”

    他将福地半数气运转嫁给他,很大程度也是出于私心。助他涅槃新生,帮他铺平武道和修炼前途,因为他坚信,哪怕佛祖入灭一万年后,末法时代终于到来,也会有人撑起腰板子,去做那天地之间的脊梁,在乱世开出一条太平之道。要挽天之倾轧,要救地之水火,更要去拯救万物生灵。

    既有“因果”秩序,那这个人,只能是导致末法时代提前两百年到来的他。

    先前有个老住持指天又指地,有个白发年轻人说了句“不全是”,又说了句“也不全是。”

    道理如此。

    梵柯山老住持押注大靖王朝太子。

    大奉国师押注李明昊。

    阴阳家巨擘押注吴佩弦。

    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三座天下,已经风起云涌。

第七十五章 一眼误终生

    一场夜雪过后,公主殿下今天破天荒没有酗酒,早膳结束后披狐裘赏过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景,独自一人来到钦天监。

    诸多观士见是公主殿下前来,惊疑不定,连忙恭敬行礼。瑰清全都当做视而不见,缓缓前行,在国运大鼎前站住,看向那位破天荒没有打瞌睡的小稚童。

    “公主殿下今天好雅兴。”

    小稚童打了个哈欠,慵懒站起身。

    “公主殿下想问什么,但说无妨,只要不牵扯太大,您都能得到答案。”

    瑰清语气清冷,“她明明舍不得,为什么不愿留下?”

    小稚童微笑道:“难得公主也有在乎的人。哦,对了,照理来说陈鹭瑶早就应该魂飞魄散了,明面上那位道士给出的答案是动用了道家秘法,其实是您在暗地里为她续命吧?用符箓让她寄居,本就忤逆天道,你如此做为,不但对自身反噬极大,而且你要承担的天道规矩,恐怕比那个道士都要多。这件事,皇后娘娘想必还不知情。”

    瑰清眯起眼,微微握拳,“你想说什么?”

    小稚童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公主殿下别误会。我才不是那种告密的人。只是我很好奇,她陈鹭瑶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公主殿下您如此上心,先是动用十二春神杯,然后又是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为她续命。”

    瑰清冷笑道:“和你没关系?”

    小稚童一笑置之,转身回望一下鼎内,说道:“公主殿下有没有想过,如果陈鹭瑶其实是想要留下来呢?而且我猜公主殿下早就如此猜测,来我这里只是为了求得证实而已。”

    瑰清深吸一口气,双拳微微颤抖。

    小稚童轻声道:“公主殿下猜的不错,陈鹭瑶的的确确是想要留下,但是有人逼她不得不死。吴佩弦一开始将她豢养成杀手,本意用来刺杀太子,即便计划不成功,以吴佩弦的心性和手段,也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既然不能当活子用,那就当死子好了。陈鹭瑶之死,能让太子心境大损,对于他吴佩弦来说也是很好的结果。相反,如果陈鹭瑶不死,这场苦心经营就彻底失去了意义,所以陈鹭瑶只有死路一条。至于做法,很简单,如果她陈鹭瑶不乖乖去死,她的爹娘就只能替她死。她之所以不和你们道出真相,因为她自己清楚吴佩弦的心性和手腕,加之这么多年的渗透,哪怕皇后娘娘有庇护之意,但谁能保证不会出现意外。陈鹭瑶不敢赌,换谁都不敢赌,所以还是只能以死代死。”

    得到答案的瑰清,沉默不语走出钦天监,来到一处风景极好的小亭子,缓缓坐下,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大清早,一辆马车徐徐从皇宫驶出,出了京城,走了半天时间,一路颠簸,来到京畿之地的某处小村落。

    充当车夫的是曾在绿带城被剑光砸中的年轻道士。马车在一户人家前停下,帘子掀开一角,皇后娘娘走下马车,撑起一把油纸伞,待那位女子也下了车,便把油纸伞交到她手里。

    “是这里吧?”秦芳柔柔问道。

    女子嗯了一声,眼眶微红。

    秦芳看向年轻道士,询问道:“有这油纸伞,确定无事?”

    道士毕恭毕敬回答:“娘娘放心即可,只要照不到阳光,寻常油纸伞也未免不可,况且这是道家法器,不会出现纰漏的。”

    秦芳嗯了一声,轻声道:“走吧。”

    村里来了两个宫中女子,当即就有好信的婆妇传了话,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会全村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每家每户都会悄悄伸出几个脑袋,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对衣饰鲜艳的女子。

    愈发走近一家院子了。秦芳看见女子撑伞的手有些颤抖,便轻轻为她擦去泪痕,柔声道:“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给爹娘一个好好的告别吧。”

    轻扣柴扉,院子里传出几声狗吠,还有一道声音遥遥传出,“谁啊?”

    撑伞女子强忍哭意,喊道:“爹娘,女儿回来了,开门呀”

    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和沉重喘气,柴门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白发苍苍的年迈夫妇。

    ”瑶儿!”

    老妇人轻呼一声,满脸不敢置信,下一秒就老泪纵横。

    她想要一把抱住女儿,却被躲开了,边哭边骂:“你个死丫头,怎么七八年了才想着回来?我和你爹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不孝的女儿?我和你爹都要把你给忘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受欺负了?还是没钱花了?这知道回来找爹娘了?你......”

    女子嗓音娇柔,将她打断,撒娇道:“娘,不要责怪女儿了嘛。”

    “别骂了,好不容易才盼回来的,一会又被你这个死婆娘骂跑了......”

    老头抹了把眼泪,使劲挤着眼睛,不想做那妇人的啼哭姿态。

    女子眼眶蓦然通红,声音微微颤抖,一遍遍呢喃:“女儿不跑了,女儿不跑了,女儿好想陪爹娘。”

    秦芳心里酸楚,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年轻道士正在歇脚,翘个二郎腿,嘴里叼着根枯草,遥遥看见皇后娘娘竟然回来了,连忙端坐身子,内心惊疑不定。

    待秦芳走近后,年轻道士沉声道:“娘娘,太不安全了,灵气溃散已经所剩无几,只要她被碰到或是被阳光照到,都会魂飞魄散。”

    秦芳沉默不语,疲惫上了车厢,揉了揉泛红的眼眶,颤抖长呼一口气,怔怔出神。

    有关瑰清遇刺一事,她其实早就查清楚了。

    吴佩弦苦心经营,在太子身边暗插一名刺客,藏匿蛰伏七八年之久,本来是将矛头对准太子,不曾想却遭受叛变。那名刺客三番五次违反命令,非但不对太子下手,反倒是悄悄保护,曾拦下许多刺杀。

    为何?

    因为男女情爱,因为她心动了。

    但作为刺客,命运向来身不由己。吴佩弦知道她绝对如何都不会对太子动手,于是退而求其次,并以她的爹娘性命作为要挟,要她给公主的胸口插上一刀,死不死无所谓,反正还有后续之局。

    她知道那个男人会恨自己,但她没有选择,只能照吴佩弦的话去做。所以那天,她行刺公主,并且万分侥幸,竟然成功了。

    秦芳一怒之下撕了她,却让作为马车夫的年轻道士将她的魂魄保留下来,保存在一张符纸里。还没有真正死去的她,终于跟秦芳坦白心声,原来十二三岁时被娘骂跑之后,又穷又饿,第一次进京城关隘,就被吴佩弦哄骗,被他收作义女,没日没夜的练习杀人手法和技巧,最后成了暗插在太子身边的杀手。

    皇宫供奉的这位年轻道士,道法玄妙不可测,哪怕尽全力绘出一张红色符箓拘押她的魂魄,但人力终有穷尽时,他已经无法再保留她的魂魄。过了今天,她就会魂飞魄散,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今天是陈鹭瑶的最后一天。

    走遍那座与他初识的花苑,荡过了他曾推过的秋千,她说想回家见见爹娘,然后就没有遗憾了。

    日暮时分,炊烟袅袅。

    天边烧红一片,村落回荡着牧人驱犊返的吆喝声。几处倦鸟归林,一掠而过。

    嘎吱一声,院子柴扉被推开。

    一个撑伞女子走出,柔柔怯怯,眼睛哭红,脸颊带着新旧泪痕。

    她不敢回头,生怕看到年迈佝偻的身影和依依不舍的目光。

    可她走过的路,被泪水打湿一片又一片。

    陈鹭瑶走到马车前,随皇后娘娘的目光一起看去,火烧云像是燃透了半边天,好美,可惜这样的好风景,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年轻道士双指捏住那道红色符箓,呵出一口道家真气,却仍无法阻止灵气涣散,无奈叹口气,轻声道:“皇后娘娘,时间到了。”

    秦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向陈鹭瑶,红了眼眶,柔声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鹭瑶满脸泪水,却是嫣然笑道,“娘娘千万千万别告诉太子殿下呀。”

    秦芳摇摇头,轻声道:“他总会知道的。”

    陈鹭瑶眨了眨眼眸,微微歪着脑袋,笑的更开心了。

    她后退两步,朝秦芳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柔声道:“皇后娘娘保重身体。”

    恰有清风拂过,将符箓的最后一丝灵气吹散。

    女子的身影逐渐摇晃不定,开始消散在风中。

    那年,杨柳依依,袅娜多姿的及笄少女满怀懵懂心思,孤身一人来到深宫。

    阴差阳错的,她误入琼林花苑,撞见了正在饮酒赏花的太子殿下。

    “年少春衫薄,金冠颜如玉,天下何人不动心?”

    一眼误终生,原来是情深缘浅。

    她遥遥远望,最后轻轻哼唱一首曲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梵柯山,一个白发年轻人走出光阴长河后,静静坐在树下,泪流满面,悲恸无声。

第七十六章 替我看看这一剑

    斩龙窟位于陇州境内的一座孤山崖壁上,,相传为万年前的远古战场,是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之地,诸多野史杂谈皆有记载此事,再加之很多说书人和铎人的吹嘘杜撰,所以斩龙窟始终都是天下百姓茶余饭后的热谈。

    许多天下名士都曾拜访过斩龙窟,自然留有许多游记,所叙一般无二,都言洞窟石壁厚大,潮湿渗水,即便是盛暑酷热,但只要走进洞窟深处,就会感到不寻常的阵阵阴风。

    有两人行走在以剑气开辟而成的孤山小道上,其中一人青衫挎剑,正是他出剑开路。另一人头戴莲花冠,手持拂尘,像是道家的隐逸仙人。

    若是瑰流在此,肯定不会对二人感到陌生,因为当初在绿带城,一人差点和自己联袂出剑,一人赠予道家金丹和心法。

    无论是世俗江湖还是仙家修士,都知道有对道友,一个是仙家的洞天之主,一个是江湖的剑魁,结伴游历已有几十余年,走遍千山万水,皆为找寻破境契机,跻身那天下最顶尖之列的八品或八境。

    世俗武评,很少有仙家修士的排名,这是因为世俗王朝中的仙家修士极少,大多仙家修士苦于修炼,不问人间寒暑,也不愿意下山落俗。莲花冠道人恰好就是很典型的特例,不愿做那枯坐修炼的井底之蛙,而是将目光放的很远很远,离开自家那座洞天时,无数仰慕他的仙子相送,而他对天起誓,此番游历,不破境不归,并以言出法随的神通手段缔结契约,也就是说如果他归来不曾破境,就会遭遇天谴劫难。

    只论靖王朝武评,莲花冠道人位列第七,比青衫剑魁高一名。至于两大王朝联评,莲花冠道人恰好第十,而青衫剑魁跌至第十三位。

    但实际情况是,谁都不曾见过这位洞天之主的神通本领,只是山上仙家有传闻,称他曾一脚踏断大江,所以朝廷经过反复讨论,决定保守起见,暂定他为天下第八。

    对于他破朔迷离的实力,强如大宗师秦芳都曾发问,看守国运大鼎的小稚童给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像是一道谶语,“三轮月落,八百地仙出世。”

    从东南沧海走到陇州斩龙窟,这将会是二人在大靖王朝最后的游历,然后就要乘风南下,直去疆域广袤的大奉王朝。

    二人并不急于探索陡峭崖壁上的斩龙窟,而是停步在山巅崖畔。

    悬崖边上,一袭清瘦白衣盘腿枯坐,以短剑簪发,鬓角微霜。山巅大风,吹的他衣袂飘飘,横在双膝上的无鞘长剑也微微颤鸣。

    他缓缓开口,声音极度沙哑,像是许久不曾说过话,“登山所谓何事?”

    莲花冠道人踏前一步,微笑道:“贫道前来仰慕天下第三的风流。”

    这位枯坐山巅几十年的白衣男人,便是天下最顶尖几人之一,五十年前就已入八品,成名比昔年的魔头秦芳还要早,武评排名也比天下第四的皇后娘娘要高。

    他缓缓开口,“此处并无山水形胜,若是为斩龙窟而来,直去即可,我不会出手阻拦。”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笑道:“一座以讹传讹的斩龙窟有什么好去的。贫道只是心有疑惑,望您赐教。”

    白衣男人语气平淡,“洞天真君的疑惑,我一介修力不修心的草莽武夫又怎能解答上来?”

    莲花冠道人微微一笑,一脚踏入他的山水禁制,感受到漫天扑面的压迫气息,连忙又退了回来,高人风范没装成,只好原地说道:“都说大宗师祖源良自负清高不出世,枯坐山巅五十年,冷眼看人间。所以我很好奇,那位是怎么请动你的?”

    天地间忽然弥漫剑气,哪怕这位大宗师不会使剑,剑气也粗糙不堪,但八品武人的巨大压迫是极其恐怖的。

    “你要拦我?”

    白衣男人缓缓开口,杀意弥漫。

    莲花冠道人让开一步,退到青衫剑魁身后,笑道:“不是拦,我只是出于好奇,所以问问。来见你祖源良,也不是我的本意,而是我这位道友,执意要向你问剑。”

    白衣男人站起身,将那柄无鞘长剑插在地上,双手拄剑,说道:“不怕死?”

    青衫剑魁淡淡开口:“畏死之人,岂能长存。”

    莲花冠道人暗暗点头赞叹,不愧是敢和赵秉聂都掰掰手腕的硬茬子,先不论实力,就这份心气,是真的猛啊。

    为了不被波及,他干脆御风云海之上,低头遥望人间那处悬崖畔。

    青衫剑魁推鞘一尺,鞘藏山河,刹那天地失色,直接打碎了祖源良的山水禁制。

    二人开始对撞。

    第一次碰撞,大地颤抖,青衫剑魁倒退二十丈,剑鞘上沾满血污。

    拳法大宗师祖源良后退一步,顺势拉开一道拳架,自他为中心,拳意层层扩散激荡,大地颤抖不止。

    千百年来的拳剑之争,更是意气之争!

    ————

    从光阴长河后走出的瑰流,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郁郁沉沉,沉默寡言,而且经常夜不能寐,久而久之,他神色枯槁,黑眼圈浓重的吓人。

    王姒之自然是心急如焚,于是登门找到老住持,但老住持只是摇摇头,也并不知道瑰流在光阴长河中究竟目睹了什么,才变得这么抑郁消沉。

    日子一点一滴的过去了,金栀的伤势恢复了许多,虽然身子还很孱弱,但也可以下地慢慢走走了。她的身体状况正在逐渐好转,但瑰流的抑郁症状越来越严重了,之前几天里好歹还能开口说几句话,现在是连嘴都不张开了。不仅如此,他经常深夜不寐,在窗边一站就是整整一夜。白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酗酒便无事可做,甚至连温养穴窍飞剑的事情都停搁了。

    四个丫鬟很担忧,王姒之很着急,就连老住持都直气的哎呦,说再这么糟蹋身体,一身佛门气运可就都白瞎了。

    可这个男人依旧不为所动,如行尸走肉。

    终于有一天,王姒之爆发了。

    那天晚上,王姒之好说歹说,把瑰流哄好躺下睡觉,结果半夜她就听到稀稀疏疏的穿衣服声。她当时候已经有些怒意,只是压抑在心中,声音颤抖着问他要去哪。瑰流回答说睡不着,出外面走走。

    想到这段时间以来,整天整夜为他担忧难过,悄悄的哭,悄悄的难过,悄悄的委屈,明明不坚强却要故作坚强,所有的难受滋味一起狂涌心头,那一刻,王姒之爆发了。

    动静之大,不仅惹来了四个丫鬟,而且惊动了老住持和大奉国师。这两个境界高到需要仰止的老人,都亲眼看见那副震撼画面,天地间到处蔓延着一缕缕血丝,缓缓流淌进王姒之的体内。除他俩之外,四个丫鬟因为境界不够,并未能洞悉这一现象。

    但是她们都看到了琉璃红眸和银丝披散的王姒之,还有她那冷艳如毒的气质。

    最后的结果,是王姒之吸食了瑰流的全部气机,迫使他疲惫睡去。

    然后她沉默不语守在床榻,一守就是五天五夜。

    睡醒之后的瑰流,精神状态好了许多,黑眼圈也没有那么重了,但是情绪依旧不高。

    结果王姒之又是心力交瘁又是疲惫至极,染上了风寒,病倒了。

    也就是自她病倒后,瑰流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不再沉闷抑郁,但也不像以前那么灿烂开朗,除了守在床榻边照顾王姒之,就是安静坐着,白发的背影总是略显佝偻,显示不出一丝朝气。

    很难想象,这个男人也曾尽情放声道:“人生不快意,我一刀斩之!”,也曾一拳打退浩荡紫气,是那般的潇洒风流。

    其实从光阴长河出来后,瑰流原本趋于圆满的心态再一次破裂了。

    两次是因为一件事,全是因为瑰清遇刺。

    第一次,是因为不被家人信任,万分悲恸绝望之下,自剐一刀,心境彻底破碎。

    这一次,是因为他在光阴长河亲眼目睹陈鹭瑶一点一滴魂飞魄散,看见她满脸泪水,轻轻哼唱那首自己教给她的歌谣。在此之前,他在光阴长河里走遍了她的一生,目睹她从襁褓婴儿到魂飞魄散前所经历的一切。

    他不明白,为何命运是如此弄人?

    如果陈鹭瑶进京城的时候,没有恰好和吴佩弦擦肩而过,她就不会成为任人操控的棋子。她是不是就不用哭着和爹娘道别,不用让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等待了七八年之久,结果只等来自家女儿的最后一面。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总是带给身边人灾祸。

    庄冰妍,吴君志,白姓小姑娘,明明都可以生活的很好。桃枝,轻雪,金栀,秋荔,都可以做红袖添香的丫鬟。娘亲明明可以跻身九境巅峰,成为武评第一,成为五百年来的世间第一人。退一万步来讲,如果自己没有给她唱那首歌谣,没有推她荡秋千,没有陪她吃上那碗阳春面,她陈鹭瑶没有喜欢上自己,而是继续做那冷漠无情的杀手,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她才十八岁,正是人生中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的好时候,本该活的天真快乐,活的无忧无虑。

    却被当做弃子,被硬生生逼死。

    你吴佩弦口口声声说为了四海升平,为了苍生百姓,到头来却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子都不肯放过。

    在你眼里,天下人命是苍生,难道一条人命就应该被视为草芥吗?

    去你妈为万世开太平!

    你吴佩弦错在先,我瑰流错在后,所以我会提着你的头颅,亲自去跟她的爹娘道歉,也亲自跟她道歉。

    山巅杀机骤起,那道白发身影开始狂奔,脚步沉重如牛皮大鼓,声声如炸雷。

    如敲丧钟。

    瑰流白衣飘摇,纵身跃下万仞悬崖,白发狂舞,仙人天魔混淆不清,竟有如杀神般的暴戾气息。

    “去你妈为万世开太平!”

    他大袖飘摇,眉心浮现紫金枣印,身后更是蓦然怒放一大片紫金莲花,摇曳生姿。

    梵柯山几乎所有香客都感觉到不似寻常的寒意。

    始终没有把她如何放在心上,直到亲眼看见她点点滴滴魂飞魄散,这个男人细语呢喃,“陈鹭瑶,替我看看这一剑。”

    云海滚滚下垂百丈,迫近地面,从未有人想过仙人御风之景会来此人间。

    天地间骤然唯有光明,一座座巍峨山岳轰然震动,皆拔出一道清亮如雪的剑气。

    瑰流沙哑笑道:“下辈子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

    一剑过后,天地宁静。

    梵柯山脚下的那座客栈轰然崩塌。

第七十七章 可怜

    莲花洞天,巨大荷花摇曳生姿,清风吹佛,水面清圆。

    有位姿容绝美的仙子慵懒躺在水榭,青丝随意浮动水中,正在闭目小憩。

    忽然,巨大荷花摇晃,水面高高震起百丈,天幕处有两道金光闪逝。

    整座洞天,浩浩荡荡数十万修士,全都齐齐仰头望去,恭敬作揖行礼。

    两道身影毫无征兆出现在水榭,站在女子身后,莲花冠道人微笑道:“我上次离开时你就在睡,睡了这么久,要不起来活动活动?”

    女子缓缓睁开眼,极不情愿起身,湿漉漉的青丝滴水披散身后。她看向这个不算真正意义的残缺分身,淡淡道:“这才几天,不是刚走吗?又回来做什么?”

    “回来是回来了,但是没来见你,我总觉得不大好。”

    莲花冠道人笑道,忽然惊咦一声,“你破境了?”

    “在六境大圆满停留了三十几年,破境是件很奇怪的事?”

    “这话说的,忒霸气。”莲花冠道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不愧是我的司雨之仙,试问哪座洞天有两个大修士?我看以后谁还敢嘲笑咱们莲花洞天,直接揍死他丫的。”

    女子望向天幕处的那个巨大窟窿,轻声道:“有什么用?若是没办法补天,莲花洞天总有一天会灵气干涸,然后陆沉人间,数十万修士怎么办?你外出游历几十年,当真只是游山玩水陶冶情操,就没有寻找补救的办法?”

    莲花冠道人叹口气,“哪有什么办法?洞天是神道遗物,除非那位补天娘娘在世,可神道几万年前就覆灭了。如今能做的,就是多找些蕴含灵气的天材地宝,做弥补之救。但是想要去根除本,是绝对不可能的。”

    女子瞥了眼他身边的青衫剑魁,她虽然这几十年来一直在睡觉,但是对于任何事情也都知晓,自然知道这位剑魁刚刚战胜了世俗王朝天下第三的八品大宗师。沉默思虑片刻,淡然道:“最近十二楼不太安静,总有人闹事,打扰我清梦,司荷之仙前去制止好几次,都没有太大效果。”

    莲花冠道人马上心领神会,“那个小丫头脾气柔,你让她去制止,无非就是一顿蜜饯相劝。他们就是皮痒了,揍一顿就老实了。”

    剑魁语气淡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提前讲明白。”

    莲花冠道人微微一笑,“别把十二楼拆了就行,剩下的看你心情,打死也没事,大不了贫道再复活他们就是。”

    “明白了。”

    下一秒,青衫剑魁高高拔地而起,整座洞天都摇晃一下。

    女子站稳脚步,眯起眼抬头望去。

    巍峨不知几百万丈之高的十二楼,昔年由四大司仙联手设下的禁制,毫无征兆破碎。一道渺小身影直接站立在巨楼脚下,一袭青衫,拄剑之姿。

    忽然响起无数道震怒之音,壮如黄钟大吕,如天人之音自九天滚滚落下,响彻整座莲花洞天。

    “凡夫俗子,滚回去!”

    “放肆!大逆不道!”

    “蝼蚁,也配问剑!”

    莲花冠道人双手抱在脑后,看热闹笑道:“我这个朋友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不太好。”

    天地间忽然横过一剑。

    整座巨楼直接被劈成两半。

    十二位修道有成的道家真人纷纷如金光下坠,被迫现出真身,一时间面面相觑,再无嚣张气焰。

    剑魁面无表情,“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来?”

    天地寂静。

    莲花冠道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女子破天荒展颜一笑,声音清脆动人,“脾气是不太好。”

    剑魁依旧拄剑之姿,忽然大风呼啸,成千上万的巨大荷花沙沙作响。

    若是有人镇守天幕,就会发现,雪白剑气如大潮一遍一遍拍打莲花洞天的天幕,只有少数剑气从巨大窟窿处倾泻,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丈,气势惊心动魄。

    哪怕人间的山河剑气难以至此处,但那袭青衫的剑意却如天地最高峰屹立。先前绿带城问剑赵秉聂之后,心境就愈发臻满,如今又得赵秉聂千里借剑,心境已达无垢境界,并且堪堪触碰到了八品的门槛。

    甚至不需要出剑,只要心意流转,就可以随意打杀眼前这十二个道家真人。

    一念过后,十二道身影全都消失不见。

    而莲花冠道人手中的白玉盘多了十二缕各不相同的气机。

    剑魁回到水榭,语气淡然,“都杀了,楼也砍了,和你说声对不起。”

    莲花冠道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没事,你开心就好。”

    离开水榭之后,莲花冠道人去见了其他三位司仙,然后将剑魁留在一处练剑之地,自己将这些年游历所得的天材地宝全都投入那口大鼎,用作弥补莲花洞天失去的灵气。

    做完这些,他来到一处巨大莲花之上,解下头上那顶莲花冠,枕胳膊而躺,并不急于自己的分身回归本体。而那个真正意义上的莲花冠道人,早就动身去往霜花城。

    清风荷香,有人昏昏睡去。

    ————

    山上生活,眨眼间过去半月有余。

    自从王姒之因为心力交瘁重病了一场,瑰流就不再是先前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枯槁模样,但始终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就好像被抽走了魂魄。另一边,金栀还在养伤,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能够勉强下地行走。李明昊还是那副玩世不恭模样,天天上山掏鸟,随便看见一个好看的女子香客就吹口哨调戏几句,经常惹出事端。就在几天前,他揩油了一个女子香客,不曾想那女子是京城的豪阀大家,结果几十个家仆武夫找上门来,将李明昊的住的草庐围的水泄不通。若不是轻雪出面及时,所有人都忌惮太子殿下大丫鬟的身份,李明昊怕是就要被围殴痛打一顿。

    而不管李明昊闹出多大祸事,瑰流始终都没有出现。事实上,就连平时贴身照顾太子起居的四个大丫鬟也很久没有见到瑰流人了。因为他始终独住一间偏僻草庐,而且整日把自己锁起来,只有一日三餐才会出门,陪王姒之和小姑娘一起吃饭。

    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整天都在干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他经常站在窗边,一夜不睡。

    不知不觉,他白发更白。

    一天清晨时分,天色微亮,他缓缓走出草庐,来到溪边掬起一捧水,用力拍打在脸颊上,长呼出一口气。

    然后一个人,独自将整座梵柯山都走了一遍,直到日上三竿,候在一处草庐门口,听到李明昊起床的稀疏声响,犹豫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还睡意朦胧的李明昊不敢置信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当即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不少,连忙走近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瑰流甚至才刚刚跨入门槛,率先开口:“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见他一脸认真,李明昊愣了愣,小心翼翼试探道:“又和王姒之吵架了?”

    瑰流语气竟是近乎恳求,“李明昊,你是我兄弟,这件事只能你帮我。我求求你,将金栀带走。”

    李明昊有些发懵,“你说什么?她是你的丫鬟,你让我把她带走?”

    瑰流低着头,轻声道:“我知道那个老人是大奉国师,也是你师父,所以我求求你,将金栀带走,就让她一直待在你身边。金栀也是符阵师,如果你师父能收她为徒,那就更好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带她远离大靖王朝,还有......”

    李明昊吼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天地间好像连无形清风都凝滞不动,瑰流缓缓抬起头,眼眶发红,嘴唇颤抖,久久说不出那句话。

    仿佛过了万年之久,这个白发如雪的男人,压抑颤抖声音,“她是杀手,是吴佩弦暗插在我身边的棋子。”

    “你说什么?”李明昊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失心疯掉了?她为了你,在山下差点被姚眺打死,现在都还在养伤,你说她是杀手?你觉得我能信还是别人能信?”

    “是真的,是真的。”瑰流轻声道:“我在光阴长河看见了,她是吴佩弦的人,杏花镇我被谢射截杀,霜花城差点被酒痴打死,都是她给吴佩弦透漏的行程。”

    到最后,瑰流声音颤抖,几近哽咽,“她不是我的人,他是吴佩弦的人。”

    李明昊冷笑不止,“那你不杀了她,反而让我带她走?”

    瑰流不回答,只是重复一个意思,乞求道:“我娘要是知道她是杀手,三番五次差点害死我,绝对不会放过她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护住她,但是你能,你师父是大奉国师,只要能带她远离大靖王朝,又有高手保护,她才能平平安安。”

    李明昊猛地拽住他衣领,“你是不是疯了?!她是杀手!她差点杀了你!”

    “不是的,不是的!”瑰流挣扎怒吼,像是伤口被他撕裂,“她有苦衷!她是被逼的!她是我的丫鬟,和我朝夕相处十几年,我比你了解她!如果她真想杀我,她有无数次机会,而不是因为我差点被姚眺打死!”

    瑰流挣脱开,用力后退几步,哽咽道:“陈鹭瑶死了,那年春天陪你一起饮茶的丫鬟被吴佩弦逼死了,我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我已经失去她,我不能再失去金栀,她是和陈鹭瑶一样的可怜人,所以我求求你,把她带走,只有你能救她。”

    二人面对而站,久久无言,只有微风吹拂。

    像是经过了千年万年,李明昊终于抬起头,平静道:“我不能带她走。”

    瑰流抬起头,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满脸泪水,声音颤抖问道:“为什么?”

    李明昊嘴唇颤抖,久久嗫嚅无语。

    最后,他只是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然后转身离开。

    对着那道背影,瑰流怒吼道:“当年我为你两肋插刀,差点死在陇州!”

    那道背影没有停步。

    瑰流疯掉般,撕心裂肺咆哮:“去你娘的兄弟!这兄弟,老子不当了!”

    一个白发男人,坐地痛哭,哭弯了腰。

    李明昊还是没有停步。

    只是那道身影,略显佝偻。

    那天,有人跪在一间草庐前,整整一天时间。

    为她求一线生机。

    但是失败了,那位大奉国师甚至都没有走出草庐。

    与此同时,京城皇后娘娘的案台上,多出两份密信。

    一份来自仙家,一份则是密探来报。

    她毫不犹豫,率先打开那份仙家密信,纸上寥寥数字,她仅是一眼扫过,并无太大兴致。

    并且在心中骂了一句,“老东西,瞧不起谁呢?多管闲事。”

    她不在意,但此消息不久后就会传遍天下,且让无数人心神摇曳。

    因为九境大修士赵秉聂,千里借剑,助天下第七的剑魁战平天下第三的祖源良。

    紧接着,她打开第二份密信。

    看过之后,她双手微微颤抖,俨然有震怒之意。

    猛地起身,那张案台砰然炸碎。

第七十八章 有些离别悄无声息

    瑰流枯坐山巅,整整一夜,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他开始打拳。

    满山雾气仙气,天地间寂静无声,唯有清风吹拂。那袭白衣大袖飘摇,拳意圆转,每次吐纳都呵出一缕缕纯粹的紫金雾气,眉心枣印更是泛起淡淡光泽。

    被馈赠半数佛门气运,一人便是半座梵柯山,老住持所压赌注之大,便是放眼三座天下,都极其罕见。

    早在瑰流还是襁褓婴儿时,便有位精通巫术的大修士曾言道:“太子殿下天生亲佛,慧根极深,若是遁入空门,成就大道,指日可待。”

    也就是因为这番话,秦芳有过短暂动摇,想把瑰流送去礼佛。因为比起那张龙椅,如果瑰流真的能够成就大道,至少在未来几十年后即将到来的末法时代,能够保全自己。但是如果坐上那张龙椅,那真就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因为不舍骨肉剥离,所以秦芳还是狠心不下来,瑰流也就成为今天的天下第一大纨绔。虽然没有送他去礼佛,但是秦芳布置了一盘棋,一定程度也和瑰流大道契合,按照前后几百次的推演,如果棋局不出任何差错,那么瑰流按棋局路线彻底走完那日,必定是大宗师或是大修士级别。

    因为瑰流天生亲佛的缘故,所以这盘棋的第一个棋子,就是梵柯山老住持馈赠佛门气运。老住持之前对瑰流说的那句很值得深思熟虑的话语,也让瑰流隐约猜出来了,如今自己走的路,不算截杀等意外,全都是自己娘亲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安排好的。他也终于明白,为何爹总是说:“三座天下的下棋之人,你娘能排进前十。”,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奉王朝有纵横十九道之上的国手,以及成千上万幕僚,却始终不敌自家的这个大靖王朝。原来娘亲一人,便是国手之上再国手,棋力心力,便可敌千军万马。

    但越是如此,瑰流就越害怕。

    害怕自己护不住金栀。

    打拳结束后,瑰流长呼出一口气,不见憔悴模样,开始下山。

    走回住处,刚好撞见提粥而来的王姒之,还有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王姒之没有说话,率先进了草庐,取出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摆在桌子上,将两张凳子抽到自己这边,一个自己坐着,一个小姑娘坐着,所以瑰流就只能站着吃饭。

    见自己就只有半碗粥,而且全是清汤寡水,简直比赈济发粥的大锅饭都要可怜,瑰流忍不住轻声道:“凭什么我就这么点?”

    王姒之甚至没有看他,平静道:“这些日子给你送粥,你全都是吃几口就不吃了,我干脆少要些,免得你做那浪费粮食的千古罪人。”

    瑰流无奈叹了口气,无奈去抓筷子。

    王姒之抬头看向他,淡淡道:“不够你吃?”

    瑰流言简意赅道:“今天打拳了,感觉有点饿。”

    王姒之不说话,将自己的粥分给他一半,或许是怕小姑娘不够吃,又分给她一些,于是自己只剩下一点点。

    瑰流又忍不住道:“这么点,能够吃吗?”

    王姒之微笑道:“没事啊,反正这段日子天天生气,气都气饱了。倒是那个人,明明不关心我,还要假装一脸关心,大可不必这样呢。”

    小姑娘低头扒粥,不敢抬头。

    这段日子,她已经看见太多次这两个人的针锋相对。

    全是阴阳怪气,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瑰流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冰冷,“你说我虚伪?我不关心你?”

    王姒之微笑眯起眼,双手托腮,“是这样呢。”

    “好,很好。”瑰流冷笑道:“你说是那就是。”

    将那碗粥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瑰流大步离去。

    草庐里,王姒之无心喝粥,怔怔出神,等小姑娘将粥喝的一干二净,乖巧拽了拽她的衣服,她这才回过神,柔声道:“姐姐带你下山好不好?”

    小姑娘眨眨水润眸子,有些紧张,但还是摇了摇头。

    王姒之看出她的局促不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你是不是觉得姐姐变了?没有以前那么温柔了?”

    小姑娘鼓足勇气点点头。

    王姒之眼神温柔,“放心,姐姐虽然很生气,但不会迁怒你的。反而如果你在姐姐身边时刻如履薄冰,姐姐会伤心难过的。”

    小姑娘如释重负,一只手悄悄掐了掐王姒之的腰肢,学着男人的轻佻口语,道:“真嫩。”

    王姒之笑眯起眼,牵起小姑娘的手,二人一起走出草庐。

    “真的不愿和姐姐下山玩玩?”

    “不去,姐姐留下来陪我!”

    “陪你陪你,姐姐就陪你。”

    直到遥遥望见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返回草庐而不是往山下走去,瑰流这才如释重负,转身前行。

    金栀正在卧床发呆,看见那道久违的身影走进来,连忙坐起身,惊讶娇声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没事,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瑰流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在她身边坐下。

    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金栀小心翼翼道:“殿下可是心情不太好?”

    瑰流嗯了一声,“是有些不太好,一些烦心事罢了。对了,轻雪她们呢?不是应该有个人照顾你吗?”

    金栀展颜一笑,“奴婢都能下床行走了,哪里还需要照顾?”

    瑰流有些惊喜,“真的假的?好的这么快?”

    金栀眼神幽怨,红唇撇撇,有些赌气,“也是,殿下一个月也不见来看奴婢,难怪不知道。”

    床榻本就不大,瑰流干脆躺下,晃荡双腿,沉默许久,轻声道:“金栀,还记得你和我第一次见面吗?”

    回忆起以前,金栀开心笑了,柔声道:“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时候皇后娘娘领奴婢进宫,奴婢才七岁,什么也不懂,有一次不小心把陛下最新爱的茶宠给打碎了,奴婢就拎着个小铁锹去埋,结果被掌事女官给撞见了。殿下您恰好经过,看奴婢被掌嘴,蹲在一旁看热闹不说话,等奴婢都要被打晕过去了,您才出声制止。就这件事,奴婢能记一辈子。”

    瑰流摸了摸鼻子,尴尬道:“那时候我小,也不懂事,哪里知道你以后是我身边的丫鬟,更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被打,只是觉得好玩,就停下来看热闹了。而且这件事,你不提我都忘记了,你这是不是有点太......”

    金栀冷哼一声,“殿下是想说奴婢记仇吧?好啊,奴婢就是记仇,谁让殿下偏心呢,桃枝小时候被皇后娘娘惩罚,您就去求情,奴婢犯错被罚,您就坐视不管。”

    瑰流一阵头大,“哪有,我都是一视同仁好吧。你和桃枝吵架的时候,我也没少向着你。你可不能一概而论啊,那我岂不是冤枉死了。”

    金栀微微歪头,“那殿下想说的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其实比你说的更早,只是那时候你和我都不认识。我印象也很模糊,你都应该已经忘记了。我娘领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在她寝宫里被逼着读书,转头就看见你坐在一旁吃饭,那样子,就像是饿了好久,而且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小乞儿,我那时候还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乞丐,怎么要饭都要到皇宫里来了呢。我偷偷观察你,结果被我娘发现读书不专心,打了我好几个手板,我边挨打,你就在一旁问我要不要吃点,我那时候就觉得你是不是故意的。”

    金栀仔细想了想,然后撒娇般摇头道:“不记得啦不记得啦,只记得殿下看我挨打还不帮我。”

    瑰流一脸无奈,直直坐起身,微微用力敲了她一个板栗,“和你讲道理,真是对牛弹琴。”

    视线透过门望向远方蓝天,瑰流轻声道:“金栀,我好害怕会失去你,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女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殿下说什么呢,奴婢怎么可能会离开你呢。要是奴婢走了,殿下去喝谁烹的茶?奴婢就是死,也不会离开殿下的。”

    “拉钩管用吗?”

    “怎么不管用?”

    金栀伸出纤细手指,与男人的手指勾在一起,然后两人一起念着那首幼稚谚语。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瑰流忽然坐直身子,双拳紧紧攥住放在腿上,闭上眼睛,嘴唇颤抖。

    金栀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昔年后土寺的栀子花开了,漫天金黄,足怡鼻观,有人玩笑一句,“不如金栀好听。”

    自那以后,她叫金栀。

    这些年为他拦枪挡刀,数不清多少次了,可她仍然内心有愧。

    她早就想好了,如果身份被发现了,那就以死谢罪。

    估计离那天不远了,死当然不可怕,只是好可惜,再也看不到后土寺漫山遍野栀子花盛开的美景了。

    “对不起。”

    她心里轻声道。

    琉璃牌坊处,一大一小两个乞丐模样的人,坐在石阶上将粥喝完,准备下山。

    李明昊转头望了一眼,神色黯然,缓缓转回身。

    “别想了,即便你答应了他,或是我答应了他,都是没用的。京城那位皇后娘娘的心性和手段,整座天下都无几人能敌,否则她也不会是几十年前力压两座江湖都抬不起头的天下第一大魔头。除非我恢复国师之职,有整座大奉做靠山,否则根本护不住她。若是那位皇后娘娘执意要她死,那她必死无疑,没人能救。”

    李明昊低头道:“他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老人眯起眼睛,“这笔账,为师帮你记着,来日飞升仙人,一定帮你讨回。”

    李明昊点点头,用力吸了一口气,“走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开始下山。

    忽然,他猛地回头,嘴唇颤抖,咆哮道:“老子走了!”

    无人回答。

    忽然想起那日登山,自己一双臭鞋直接甩在他脸上。

    是那样好笑,可是他不知不觉,满脸泪水。

    下山途中,那道明明不老的背影,略显佝偻。

第七十九章 散漫世道

    梵柯山脚下,客栈先前被一刀劈坏,吴佩弦如今置身一处临时搭成的小竹楼。

    坐在三楼闭目凝神,明媚阳光倾泻,古剑扶乩横在膝上,他身边坐着一个姿容极美的女子,眉心点缀凤尾,气质远超俗世之人。

    美人评第十二,这般天香国色之姿,其真实身份是皇后娘娘暗插在吴佩弦身边的棋子。

    这些年一直隐忍蛰伏,次次传回重要情报,尤其是将吴佩弦手底下的军中统领调查清楚,可见她功绩何其之大。

    本来,她应该代替桃枝,成为太子殿下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只是她主动请求渗透到吴佩弦身边,只为报杀父之仇。

    只有她才知道,吴佩弦不是真的好色,自己之所以能够留在他身边,是因为自己长的像他病逝的妻子,仅此而已。

    竹楼外,一袭雪白惬意躺在巨石上,睁眼直视阳光。

    他又在想那位怯怯弱弱的姑娘了。

    如果说瑰流和王姒之的爱情是富贵人家,那他和南诏公主的爱情就是小家碧玉。富贵人家的爱情牵扯到家族,故而即便热闹辉煌,但是难得自由,罪臣王家和帝王瑰家的婚姻,定会引起天下人的非议。小家碧玉的爱情,虽然看似籍籍无名,不像前者那样被天下很多人关注,但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这位性子其实冷漠无比的拳仙,昔年杀人,绝不会有任何手软,哪怕有女子抱孩子跪地求饶,哪怕有八十岁老妪抱头痛哭,都是直接一拳捶杀。直到他遇见了那双杏眼柔弱的姑娘,像是潜移默化般,也学着她变温柔了许多。如今天下盛传一句话,“拳有飘飘白衣”,不仅是说他喜欢穿一身雪白,拳法超绝,更是侧重于“飘飘”二字,儒雅温润如君子。当年江南道天灾,暴雨连下整整一个月,水面高出地面数丈,不少人被淹死,因为颗粒无收,事后还引发了巨大饥荒。如若不是有位拳法宗师一拳又一拳将雨水打散,恐怕江南道还会死更多的人。那位白衣宗师就站在暴雨中,打拳整整一个月,最后气力枯竭,差点就断气身亡。等他再次出现天下人的视野里,赫然位列大靖王朝的武评第十二,评语只有寥寥四字,但无人不心神摇曳,正是“白衣拳仙”四个字。至今江南道都有一座小寺,里面不供奉鬼神,唯有一座暴雨打拳之姿的塑像,正是为姚眺而建。

    前半辈子练拳杀人,自认铁石心肠,这后半辈子,什么白衣拳仙,什么武评宗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她。

    当初谢观照找到饺子摊的时候,向他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爱情是什么?

    而姚眺给出的答案很有意思。

    爱情是一碗饺子。

    有些人喜欢吃皮,有些人喜欢吃馅。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吃的开心,就好。

    为此,生性木讷且不精通除剑道外任何事的谢观照,竟找吴佩弦解惑。

    然而吴佩弦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的说了这样一番话。

    “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酴醾落尽,犹赖犹落花。”

    谢观照听的更是一头雾水,又回去将这三首诗原封不动念给姚眺听,结果被姚眺好一顿哈哈大笑,还盖棺定论说了句:“你啊,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糟蹋了这么好的诗,简直对牛弹琴了。”

    但姚眺也不是完全取笑谢观照,因为他知道吴佩弦说的第三种爱情,恰恰正是自己。

    美中有不足,是件可惜事。但是比起前两种,或是比起那位太子的爱情,那简直是人间万幸。

    竹楼里,女子素手沏茶,然后侧身对着男人,双手捧起茶杯,并不说话。吴佩弦睁开眼睛,拿过茶杯,忽然双手颤抖,差点就没有拿稳,下一秒却微微一笑。

    女子表面默不作声,俏脸平静,但内心早就已经惊涛骇浪。自己跟随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刚才那种惊愕震撼的表情,甚至他连茶杯都差点拿不稳。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眺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瞬间至巅峰状态的拳意也缓缓消散。

    刚才那一瞬间,谢观照差点就要使出十二分气力出剑。

    这时,一个年轻道人毫无征兆出现,轻轻叩响头上莲花冠,微笑道:“哎呀好险,终归是赶上了。”

    他看向躺在巨石上的那袭白衣,像是在和旧友打招呼,“姚眺,好久不见。”

    谢观照看向这个莲花冠道人,眼神复杂。

    刚才那一瞬间,巨大威压轰向这片小天地,毫不夸张说,就像是整座梵柯山重重压下来,带着毁灭之意。

    所以自己才差点就要出力十二分。

    姚眺也才瞬间攀升拳意巅峰。

    但仅在一念之间,不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种恐怖的巨大威压就荡然无存,然后就是这个武评第七的莲花冠道人毫无征兆的出现。

    那一瞬间,生死完全由不得自己。

    这就是跨过天堑的境界吗?

    梵柯山,一处僻静禅房,老住持重重叹口气,转身对一个白发男人说道:“失败了。既然他出现了,我就不能出手了。”

    瑰流点点头,“如果吴佩弦那么容易就死了,我反倒心有不甘,背王姒之的尸体上山,看着陈鹭瑶点点滴滴魂飞魄散,在绿带城差点被仙人杀死,在杏花镇遭到谢射和于家昕截杀,在青钱城差点被酒痴打死,都是拜他所赐。我要亲手割下他的脑袋,然后去给陈鹭瑶的父母道歉,去见我娘,为金栀求情。”

    瑰流脸色平静,就好像说了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可越是这样,老住持越心惊。

    这个男人,如今每时每刻都像是一尊杀神。

    戾气之重,活了将近四甲子,都不曾见过。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再加上半数佛门福地的气运,是不是就如那位赤脚走骸骨山的鬼菩萨一样,杀性成佛?

    老住持忧心忡忡叹气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山麓竹楼,莲花冠道人站在门口处,笑着喊道:“能进?”

    一道淡淡声音自顶楼传出,“随心无碍。”

    莲花冠道人笑了笑,一脚踏过门槛,身影出现在竹楼三楼。

    昔年游历之初,路过江南道,和这位金印紫授的江南道御史没少喝酒,所以也算是酒友重逢了。

    莲花冠道人瞥了一眼颔首低眉静静坐着的女子,笑道:“眉心凤尾,天生剑胚之体,这等天赋,极有可能跻身大宗师大修士行列,光留着养眼,岂不太可惜了。”

    吴佩弦淡淡道:“她成为大宗师大修士,死的人就是我。”

    女子放在腿上的双手不可察觉的微微颤抖。

    莲花冠道人一笑置之,双手抱在脑后,自豪道:“贫道来的及时吧?”

    吴佩弦破天荒笑道:“来的刚刚好,差一点我就死了。”

    “我不是你的棋子,你就这么确信我会来?如果我没来呢?那你和那位阴阳家巨擘苦心谋划十几年的棋局,岂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赌运一向很好。”吴佩弦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边,遥望云雾缭绕的梵柯山,轻声道:“倒是你,你赌那位梵柯山住持到底会不会出手,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有他刚才牵动佛门气运的倾力一击,他绝不可能出手了。你要是执意要赌,我可以再大胆猜一下,你会被皇后娘娘追杀,即便你保留分身睡在莲花洞天留作后手,但是本体被杀,一样断送了你跻身八境的道路。你的莲花洞天,几十年以后就会沉降人间,数十万修士的大道全都会被断送,成为废人,那时候的你,的确能苟活,因为我们这位皇后娘娘,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女子悄悄听着,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莲花冠道人脸色平静,“倘若我有机会跻身八境,就能阻止洞天沉降人间?”

    “或许会有机会。”吴佩弦平静道。

    “相当于没说,走了。”莲花冠道人转身离去,忽然停住脚步,淡声道:“忘了告诉你,我们莲花洞天又多出一位八境大修士,所以之前我还很忌惮会不会惹来京城那位皇后娘娘,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了。”

    吴佩弦微笑道:“如此甚好。”

    走出竹楼,莲花冠道人看了眼日头,这才晌午,不如去霜花城游玩,好好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

    忽然心思一动,莲花冠道人变成少女模样,不知从哪掏出一把铜镜,像是孤芳自赏,并且由衷赞叹句:“这也忒好看了。”

    一名身穿鹅黄长裙的少女,扎着青葱马尾辫,充满活力,步伐欢快的进了城。

    很快就招来一众鲜衣怒马的世家子,领头那名纨绔子弟吹了个响亮口哨,轻佻笑道:“哪家小娇娘,长得怪好看的。”

    莲花冠道人下意识想要一句:“贫道”,连忙闭上嘴,双手故意拧在后面,踩着绣花鞋碎碎后退几步,一双杏眼柔柔怯怯,始终低着头,局促不安。

    “家父七品县令,你...你们......”

    世家子弟互相对视一眼,下一秒,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你们,你们笑什么?不许笑!”

    少女气的小脸通红,狠狠跺脚。

    领头那名戾气十足的纨绔子弟更是笑岔了气,缓了好一会,然后眯眼微笑道:“跟我回家,做我的暖床丫鬟。”

    少女瞪大那双柔怯杏眼,满脸匪夷所思,拼命摇摇头。

    “你以为本少爷在求你?”

    忽然响起一道凌厉刺耳的音爆声,镶嵌金边的马鞭就打了过来。

    少女不躲,刚想出手。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懒散声音,“蹬鼻子上脸是吧?”

    清风吹拂而过,一众纨绔子弟全都重重从马上摔下,至于那名出鞭的纨绔子弟更惨,直接以头抢地,鲜血迸溅。

    还没等少女反应过来,身后那人直接抓起她的手腕,然后高高掠起!

    犹如仙人御风。

    安安稳稳落在一处僻静小巷,少女瞪大眼睛,因为他看清楚了眼前人的衣服穿着,竟然也是一名道士。

    道士还抓着少女的手,恋恋不放,眼睛冒出期待,“要不贫道给姑娘看看手相,放心,免费的,不收一文钱。”

    少女顿时脸红了,小声嗫嚅,“这...不好吧。”

    道士有些着急了,“有什么不好的,姑娘就不想看看自己的福缘吗?以后是嫁猪嫁狗,还是嫁给一个如意郎君,难道姑娘都不关心吗?”

    “那...好吧。”少女脸红道。

    道士迫不及待接过少女的白嫩小手,心里不禁悄悄赞叹:“又软又嫩,好手啊。”

    “大师?”

    “嗯?”

    “您看手相,一直摸我手背做什么?”少女疑惑道。

    道士尴尬咳了咳,翻过少女手腕,认真定睛看去,露出一分极为逼真的惊愕。

    “这是!这是!”

    少女迫不及待催促道:“什么嘛,你快说啊。”

    道士猛地抬起头,竟是热泪盈眶,“你与那位太子,八字相合,有天大良缘啊!”

    “姑娘,瞧您这双手保养的多好,一点茧子也没生,想必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这样,看在我救姑娘的份上,要不姑娘施舍贫道几两银子,不瞒姑娘说,贫道已经饿了几天几夜了,再这么下去,就要活活饿死了。”

    “可这?”

    少女狐疑看向道士脚下那只白碗里吃剩下的半个鸡腿。

    道士连忙道:“姑娘莫要误会,这半只鸡腿是...一只老黄狗叼给贫道的,想必也是看贫道太可怜了。还请姑娘行行好,要不姑娘请贫道吃顿饭也行,贫道真的已经饿的饥肠辘辘了。”

    少女微微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然后转头看向道士,“你想吃什么?”

    道士迫不及待摩挲手掌,双眼冒出精光,“有一种饭,叫做花酒。”

    砰的一声,小巷里响起一道清脆耳光声。

    少女丢下几两银子,心满意足离开巷子,还不忘朝那个被扇懵的身影摆了摆手。

    殊不知有个紫金之眸的小稚童,低头俯瞰国运大鼎,将眼前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第八十章 相见足矣

    京城礼部,一个官员随同僚处理完些公务,没有和他们一起饮酒,盘算着手里银子剩的不多了,还是拮据些的好,随意找了处路边摊,要了份羊肉水饺,付过铜钱后,干脆趴在桌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很难不注意这位身穿官服的大人,同时也很惊疑,这哪个官大人不是盆满钵满,富贵到流油,不就是一顿饭钱吗?至于如此吝啬吗?

    可这位家境一般的礼部小官员,每个月就领那么点俸禄,不像其他出身豪阀大家的同僚,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去春仙楼喝一次花酒,出门喝顿酒都得掂量掂量兜里揣着多少钱,够不够这个月吃饭,会不会到了月底就又要挨饿。

    但是不会有人知道,甚至那位紫带玉授的礼部尚书都不知道,这个在礼部籍籍无名又没有太大功绩的小官员,将会是皇帝陛下亲自钦定的春闱主考官。

    只是因为曾经有一天,他和太子殿下在酒楼偶遇,两个人都喝的醉醺醺的,开始谈论家事国事天下事。本以为太子殿下只是酒酣耳热,随口一说,不曾想有一天,他还真被叫到皇宫里,在一间堆满奏折的小小书房见到了那位注定青史留名的九五之尊,甚至都没有过多交流,皇帝陛下只是问道:“来年春闱主考官,你当不当?”他鬼使神差,毫不犹豫说了一个字,“当”,结果就真的成为了明年京城礼部贡院春闱大考的主考官。

    一个小小官员,去当春闱大考的主考官,如此荒诞之事,在千百年来的史书都没有先例。

    他又如何能够心安?

    这个性子细腻又有些懦弱的礼部小官员,自从知道自己是那春闱主考官的那天,就日夜寝食难安,经常倍感疲惫。

    所以他在路边摊等碗饺子的功夫都能睡着。

    这一睡,就是从日上三竿睡到黄昏时分,路边摊的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他趴着的那桌,有一碗早就放凉的羊肉汤饺子,哪怕睡了这么久,影响了摊子生意,但却无人敢出声打扰。

    因为他面前坐了一个人。

    天下第二大的纨绔,庄家,庄子墨。

    李子昕终于睡醒,尚且还是睡意朦胧,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彻底清醒:“庄子墨?”

    意识到自己直呼名讳,连忙想要改口,庄子墨笑着摆摆手,“李大人不必客气,既然大人是前辈,此称呼自然是合理的。”

    李子昕沉默不语,天下人谁不知道这个仅次于太子的大纨绔?因为是宰相庄天机的孙子,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念在庄家旧情上,屡次宽容他犯下的种种大错。最出名的那次,他在朝廷晚宴上当众调戏宫女,说尽下流轻佻的话语,结果皇后娘娘虽然极为震怒,但始终隐忍不发。

    只是这么一个好色成性的大纨绔,不去春仙楼找风花雪月,跑到这路边摊来做什么?在这之前,自己可是和他半句话都没说过,一年都碰不到几次面。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子昕微微心惊,轻声道:“庄公子找我,可是有事?”

    “一点小事而已。”庄子墨伸手触摸碗壁,惋惜道:“这水饺都凉了,李大人没及时吃上,还真是可惜。这样,我庄子墨请客!给李大人上十碗水饺!”

    煮饺的汉子本就因为这位大纨绔的到来而胆战心惊,生怕稍有怠慢就会大难临头,连忙应道:“好嘞,这就煮!”

    李子昕并不制止,笑道:“那就谢过庄公子了,能吃几碗是几碗,剩下的我拿回去留着吃。”

    庄子墨微微一笑,“李大人客气了,别人不知道李大人的大胃口,我庄子墨可是心知肚明,否则李大人又怎能当上明年的春闱主考官?想必这十碗饺子,对李大人来说只是小试牛刀,不如这样,再来十碗水饺,我亲看看着李大人吃完。想必我千里迢迢赶回京城,风尘仆仆就来找李大人,李大人不会不给我庄子墨这个面子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李子昕面色阴翳。

    “李大人胃口还真是大啊,一个千金难求的礼部官员之职都满足不了你,非要去做那牵扯极深的春闱主考官。你可知你此举,已经触怒多少京城权贵了吗?我庄子墨没别的事,就是想提醒你一句,我不管你怎么蹦跶,是有一己之私也好,是要为天下寒士大开龙门也好,到时候揭榜日子,我不想看见那个国子监的书生,不仅是我,很多人都不想看见。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吧?”

    李子昕讥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一个纨绔子弟而已,若不是陛下和娘娘念及与你爷爷的旧情,你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你今日用这番话威胁我,就不怕我明天就入宫面圣,告你个头颅落地?”

    “行啊,那你去告。”

    庄子墨手指扣叩响桌子,身边毫无征兆出现一个剑气如瀑的武人。李子昕瞪大眼睛,他认得此人,正是京城兵部的尚书,是那位昔年金戈戎马大将军的嫡长子,和他爹一样,都是王朝大军中的定海神针。

    庄子墨身子微微后仰,意态懒散,“去告可以。前提是,你得活着。”

    李子昕猛地起身,冷笑不止,“想不到堂堂兵部尚书,竟也要做那见不得人的恶心勾当。你们不让那个国子监书生提名入仕,无非就是想要操控十几年后的朝廷!庄子墨,你爷爷一辈子恪守君臣本分,为了不僭越,甚至都不曾为庄冰妍求情,你如此做为,对的起你爷爷一辈子所求?!对的起世代君臣相宜美谈的庄家?!”

    庄子墨淡淡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狗屁的君臣相宜,我爷爷就是读书读傻了,区区宰相就满足了?那不是井底之蛙是什么?大奉王朝给我开出的条件,是封一国之王,永世世袭罔替!我庄子墨先称王,未尝不可以尝试争一整那张椅子!凭什么一辈子都要位居人下?我就要此上无人,此下众生!”

    李子昕冷笑道:“庄子墨,谋逆不轨,实为祸首,证据确凿!”

    “你以为你是谁?哦,忘了告诉你,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都有我的人,刑部尚书更是我的挚友。你除非告诉给陛下或是皇后娘娘,还得让他们相信你,否则你怎么蹦跶,都没有用。”

    汉子硬着头皮端上来十碗水饺,小声道:“还有十碗,小人这就去煮。”

    庄子墨大袖一挥,笑道:“李大人,请吧,为你的巨大胃口付出代价。”

    “本来呢,只想要威胁威胁你,没想到你这么硬气,也没想到我一口气多说了这么多,也让你知道了这么多。快吃吧,吃完以后就该上路了。咱们这位兵部尚书还有繁缛公务,也别让人家等太久。”

    李子昕冷笑不止,端起一碗水饺,狠狠朝庄子墨泼去,滚烫汤汁洒了他一身。

    刑部尚书终于坐不住了,知道眼前之人势必不会屈服,必杀不可。

    只是他刚要拔剑,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这位赫然位列武评前三十的宗师,竟是直接倒飞重重摔出,将一堵巨大石墙撞碎,然后被掩埋在废墟里,生死不知。

    而李子昕转眼就消失不见,只留庄子墨愕然至极。

    一处阴暗的六尺小巷,李子昕凭空出现,那双纤细修长分明是女人的手,在下颚掐起一张易容面皮,缓缓撕开,露出真容。

    再拍拍身子,顿时光点散去,身穿官服的李子昕就变成青丝垂落的宫装美妇。

    眯起那双丹凤眸子,她满脸杀意。

    庄子墨必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时候彻查朝廷官员了。

    她缓缓走回宫去。

    而真正的李子昕,昨天就被皇帝陛下灌酒喝多了,出宫回家时候同僚请客拉去春仙楼玩了一整夜,疲惫一个晚上,如今正在家里呼呼大睡。

    忽然,她停下脚步,远望春仙楼方向,算算日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见小狐媚了,最近事情忙事情总是焦头烂额。

    要不现在去看看?正好到时候了,一起吃个晚饭。

    犹豫片刻,她还是取消了这个念头。当务之急是彻查所有的反叛势力,吴佩弦暗插的棋子现如今差不多已经全被拔出,只剩一个心性尚且幼稚的庄子墨,极好对付,比如今日就是例子。

    等一切都安稳了,再去天天陪她。

    饺子摊处,庄子墨回过神来,甚至没有转头去看埋在废墟里奄奄一息的兵部尚书,面色阴翳,开始思考起来此事的利弊。

    先不论他李子昕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手段,即便他真的把今日谈话一五一十告诉给陛下和皇后,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二人信以为真,但是几乎不可能当即动手。

    自家爷爷重病,不剩多少日子了,哪怕自己犯的是罪无可恕的谋逆大罪,但就如李子昕所说,爷爷追求一辈子的君臣本分,力求和祖辈一样的君臣相宜,既然如此,瑰家就绝对不可能让他含恨离世。

    所以哪怕皇后娘娘亲自动手,也必定要等到自家爷爷死后。

    但是那时候,想必吴佩弦那边已经将事情做成,那位太子必死无疑,然后就会有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许诺的仙家高人来庇护庄家人逃往大奉王朝。而听吴佩弦说,那位仙家高人,正是为了掣肘皇后娘娘而存在,一辈子所求大道,只求能够压制她。

    所以也就意味着,哪怕现在就和皇帝皇后老人家撕破脸皮,也无伤大雅。

    太子殿下必死,庄家在大奉王朝和仙家势力的双重庇护下,成功脱离险地。

    从此自己就是一国之王,世世代代世袭罔替,不比那狗屁的君臣相宜好多了?

    想到这,庄子墨心情也不是那么糟糕的,悠闲吃了碗热气腾腾的水饺,慢悠悠走到废墟前,喊道;“尚书大人,你还好吗?”

    没有得到回答,庄子墨随便揪住一个路人,付过一袋金子,让他去王府喊人,说王大人被歹人重伤,已经奄奄一息,就在城南饺子摊。

    然后他一个人来到夭江散心。

    看见那临江而建的巍峨高楼,他总感到有些遗憾。上次带着千两金子想要赎出那位祸国殃民的头牌女子,结果别说赎了,连个人影都没捞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可是连见都见不到,又怎配思之如狂?

    庄子墨有些忧郁了,即便他是当朝宰相之孙,但在男女情爱上,他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也会失意,也会对一个人念念不忘。

    如果得不到那个人,那么去春仙楼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能和她结发夫妻,天下共主也可以不要。

    这是他经常对自己说的话。

    此生只求一人,再别无他求。

    冬日的黄昏,当真又冷又昏黄,夭江畔寒意弥漫,游人寥寥稀少。

    庄子墨静静走着,忽然看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女子手提火炉,正哼着婉转小调,声音如黄鹂婉转。

    庄子墨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有这堪称惊天绝艳的唱词功力,便目不转睛看着她,试图从那白色面纱下窥探处真容。

    擦肩而过时,他一把拽下女子的面纱,用力攥紧手中。

    然后和瑰流初见女子真容时一样,都有过短暂失神。

    那双妩媚到极致的桃花眸子,万种风情,世间独一。

    下意识的,他脑海里蹦出四个大字。

    “祸国殃民。”

    女子有些怯怯弱弱,后退几步,小心翼翼道:“你要做什么?”

    庄子墨回过神,不知激动还是欣喜,蓦然眼眶发红,轻声道:“我找你好久了。”

    女子后退两步,有些谨慎,因为她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我出一千两金子赎你,愿意和我走吗?”

    庄子墨此刻的温柔,和路边摊时候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女子摇摇头,红唇轻咬,就要转身离开。

    庄子墨连忙拦住她,也不恼,笑道:“好不容易见到美人评的榜首,可不能就这么让你走了。要不你陪陪我,随便聊几句也行。”

    女子犹豫片刻,小心出声,“你是?”

    “庄子墨,天下第二大的纨绔。”

    庄子墨说的心安理得,仿佛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女子哦了一声,显然是没有听过此人,考虑了片刻,柔声道:“要不一起去亭子里坐会?”

    庄子墨微笑道:“好。”

    夭江边有个小亭子,昔年两层,只是有一年江水泛滥,只剩第一层得以保存。女子款款坐下,将小火炉放在石桌上,水润动人的桃花眸子在庄子墨身上打量一番,并不率先开口。她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人真是那臭名昭著的天下第二大纨绔,更是罄竹难书谋逆的乱臣贼子,在亲情方面上,将自己妹妹视为傀儡,是个妥妥的人渣。

    就如瑰流曾说,狐媚子的心善,正是世间所不容的。

    庄子墨也不说话,只是安静远眺江面。

    二人一起坐了才一会,庄子墨忽然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面纱,向女子问道:“可以给我吗?”

    女子犹豫一下,小声道:“喜欢就拿去,别和其他人说就可以。”

    “我叫庄子墨,你叫什么?”

    女子想了想,有些娇憨道:“别人都管我叫狐媚子。”

    “这样啊。”庄子墨忍俊不禁,“还真是个好名字。”

    “狐媚子,我走了。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女子微微不忿,“明明是你要的,怎么能说是我送你的呢?”

    庄子墨哈哈大笑,“都一样,都一样。”

    走出亭子,那道身影意气风发。

    手中轻盈雪白的面纱随风飘荡。

    离开之际,他有过一句心底之语。

    “相见足矣。”

第八十一章 人生随处是南柯(上)

    又一天清晨,打拳过后,瑰流沐浴更衣,然后来到临溪草庐,将四个丫鬟全都叫来。

    然后就是王姒之牵着小姑娘也来了。

    草庐本就不大,站着这么多人,显的很拥挤。

    瑰流坐在最中间,如众星捧月,环顾在场每一个人,感慨笑道:“家的感觉。”

    没有人说话,大概都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来到这里所为何事。

    瑰流先是看向小姑娘,柔声道:“要不要去国子监读书,你娘也会一直陪你,还有你姐姐,都会一直陪着你。”

    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年没人管也没人爱也总是成天乐呵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像是蓦然受到天大委屈,眼泪哗的就止不住的流。

    王姒之没有出声安慰,只是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个孩子已经委屈太久了,哭出来会好些。只是她忽然感到心酸,到底是怎样懂事的孩子,才能在这种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坚强和乐观,哪怕没人疼没人爱,也依旧能够开心快乐的生活,这当然是好事,但是放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就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殿下身边性子最为寒冷的大丫鬟,这一刻竟是不知不觉眼神温柔。

    那日身陷围杀之局,她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重病女人带走,并不是皇后娘娘的授意,而是她自己想做的。

    因为重病女人一句絮絮叨叨的话语,她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的悲惨童年,知道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有多么可怜。也是在秦芳身上得到了迟来的母爱,所以她知道失去母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听到刚才瑰流说的话,她很开心。

    瑰流犹豫一下,轻声道:“你爹和姨娘们,我还没有帮你找到。还有那个对你最好的姨娘,我也会让人尽快去找,你放心,一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你。”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小姑娘,白仕荣和那几位杀手妾室已经丧命了。他也不打算一直欺瞒小姑娘,只是毕竟她还小,心智还很稚嫩,只有等到长大些,才能把真相告诉她。

    对于天下苍生来讲,他白仕荣胸怀大义。但他目光狭小,甚至都不容下一个家。

    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白仕荣把自己女儿送到山上,给自己夫人下寒毒,亲手毁掉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这和吴佩弦宁愿丧子都要下完整盘棋,又有何区别?

    对于这样的天下大义,他永远只有一句:“去他妈的。”

    瑰流脸色平静,“姒之,你们先走吧。”

    王姒之犹豫一下,牵着小姑娘,转身走出草庐。

    草庐里寂静无声。

    接下来的话,才是重头戏。

    瑰流像是酝酿许久,缓缓开口:“我打算三天后下山。”

    他双手拢袖,微微低头,“你们全在山上等我,我自己一个人去,把吴佩弦杀了,争取尽快回来。”

    桃枝摇头,“不同意。”

    金栀和秋荔也道:“不同意。”

    轻雪冷冷道:“姚眺和谢观照,两个武评前二十的宗师,殿下是去找死吗?”

    瑰流微微摇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既然如此打算,就自有办法。我是主子,你们是丫鬟,我不是在和你们商量,平时很多事情我都顺着你们,但是这件事必须听我的,没得谈。”

    金栀眯眼笑道:“殿下都会用身份施压啦?那要是这么说,是皇后娘娘让奴婢们来这保护殿下的。平时很多事情我们都向着殿下,很少听娘娘的,但是这件事,我们只听娘娘的话,没得谈。”

    瑰流刚想说话,桃枝抢先一步,“反正殿下一直觉得奴婢最不听话,也不差这一次了。”

    秋荔性子颇柔,说话也自然温柔些,但是言简意赅,穿透力更强,“恕奴婢不能从命。”

    不给瑰流任何说话的机会,古剑湛卢直接飞进草庐,轻雪双手拄剑,手腕一拧,凌厉剑气骤然爆开,冷冷道:“皇后娘娘曾告诉奴婢,若是殿下执意一意孤行,可采取任何手段进行制止。”

    瑰流沉默不语,拢了拢袖子,像是暮暮垂朽的老人,低下头,语气近乎乞求,“就听我这一次,行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轻声道:“桃枝,金栀,秋荔,我一直把你们三个当做妹妹看待,你们哪次闹小脾气,我没有哄着你们顺着你们?轻雪,我把你当做姐姐,不仅是因为你处处管教我,更是因为你哪次生起气来,我都会有些害怕,那种感觉,就真的像是我娘管教我。一直以来,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们都知道,我不是你们的主子,你们也不是我的丫鬟婢女,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咱们早就是家人了。不管是那年中秋看见桃枝你在床榻上呕血,还是看见金栀你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我全都差点疯掉。你们知道逼疯一个人有多容易吗?那种心痛到窒息的感觉,那种差点要失心疯掉的感觉,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了。你们四个,少谁我都无法接受,我要你们好好的生活,安心给我烹茶,安心给我写簪花小楷,安心为我歌舞,安心刺绣女红,以后再也不用你们为我双手染血,所有的矛头都是指向我,本来就和你们没有关系。”

    瑰流揉了揉脸颊,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显的很幼稚,你们全是榜上有名的宗师或是修士,而我只是个跌到伪境的四品武人,但是别急,等我跻身七品,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们能心安理得躲在我身后。”

    这个白发男人缓缓走出草庐,重复一样的言语,“慢,还是太慢了。”

    闭刀养意,窍穴温养两把柄词牌飞剑,有佛门福地半数气运的支撑,便是对上寻常六品宗师也有一战之力。可是吴佩弦上次斩蛟龙所展现的实力,最不济也有六品巅峰。而且极有可能,他早就已经六品大圆满,是和姚眺谢观照处在相同位置的登山人。

    既然如此。

    瑰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腹部,吐出一缕缕紫金雾气。

    老住持心有灵犀,上一秒还在闭门安禅,此刻就出现在瑰流身后。

    “太子殿下真要如此?”

    瑰流闭目微笑,声音温醇,“为了她们,有何不可?”

    她们是指谁?

    王姒之,陈鹭瑶,金栀,桃枝,轻雪,秋荔,小姑娘,生性本善的庄冰妍,呕心沥血为自己付出太多的娘亲。

    老住持低头默念一声佛号,轻声道:“太子殿下此行,老衲护送一程。”

    瑰流没有睁眼,却看见一幕幕场景。

    天地间筑起巍峨京观,高大如山岳。狼烟烽火,流血漂橹,尸骸满地,战马哀鸣,鬼哭狼嚎,到处都是。漫天火箭和机床重弩的掩护下,几十座万人巨阵缓慢推进,每走一步,大地都要被踏裂。那座最为繁华的大靖京城,城门大开,城内大火肆虐,空气里弥漫着的事滚滚黑眼,烧焦气味,浓烈作呕的血腥味。

    城墙脚下,有个战死的龙袍男子。

    城墙上,有个被钉死的女子。

    瑰流眼蓦然通红,踏前一步,笑道:“碍事。”

    画面蓦然消失,第二幕。

    被战火殃及的春仙楼,烧焦尸体遍地都是。女子脸色平静,最后遥遥望城头,轻轻握住匕首,一点一点将脸割烂。何谓血肉模糊,是真的模糊看不清了五官。

    瑰流喉咙微动,哽咽不语,缓缓向前。

    忽然,一副美人骨披挂甲胄,拦在他面前。

    “滚开!!”

    瑰流白发狂舞,仙人杀魔分不清,一刀过后,拦路甲胄消失。

    继续向前,第三幕。

    巍峨红墙,辉煌大殿,风和日丽的午后,死寂一片。

    太和殿前的白玉广场,浩荡巨大的排水工程,几百年来一直是千龙吐水的壮哉奇观,今日,从一张张口衔宝珠螭龙喷出的,是触目惊心的血肉。那人在杀光几千人之后,再无力驾驭十二柄词牌飞剑,颓然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进太和殿,

    大殿里,只有一位跪在地上的宫装美妇,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汗珠,腹部高高隆起,有孕在身。当她看见那个逐渐逼近的身影,眼神带着惊恐和乞求,拼命摇头,像是在呐喊,但是虚弱至极的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是瑰流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求求你,放过我孩子。

    瑰流眼泪满面,轻轻喊道:“娘。”

    一手捂住胸口,濒死般大口喘气,他身形踉跄,继续向前。

    第四幕。

    万头攒动的火树银花处,有女子安静等待,忽然被悄无声息的一剑刺穿心脏,瞬间断气身亡。有个白发男人疯了似的背她上山,从霜花城一直到梵柯山,身后始终是一滩长长血迹。

    “王姒之,你别想离开老子。”

    第五幕。

    杨柳依依,头戴金冠的太子,坐在花苑里赏花饮酒,忽然转头,笑眯起那双金色的丹凤眸子,对躲在柳树后像只懵懂小鹿般的女子柔声笑道:“要不要坐秋千?”

    灯火微亮的寝宫,那位头发还不曾雪白的太子,亲笔题写了一首流传不广的词,并轻轻哼唱教给一旁已经倦容打哈欠的女子。

    火烧云像是燃透了半边天,撑伞女子带着新旧泪痕走出院子,歪着脑袋像是思考什么。蓦然笑的更开心了,施过婀娜多姿的万福,轻轻哼唱那首曲子,身形开始消散风中。

    瑰流满脸泪水,声音沙哑,“下辈子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

    哪怕伤痕累累,他依旧前行。

    第六幕。

    金栀跪坐,面前有两杯猩红如血的酒。

    皇后秦芳面无表情,“他为了救你,一定会将两杯酒都换成无毒的,我已经又换过一次。”

    秦芳勃然大怒,“金栀,我把你从小养到大,付出的心血怎么就比不得你那抛弃你的爹娘?!要不是那年我把你领回来,你早就冻死在大雪里了!你说说,我们瑰家何等亏欠过你!倒是你,三番五次将太子置身死地,你的心是铁做的吗?!你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既然如此,你去死吧!我赐你两杯毒酒,死的干干净净,回头好与你那与你那爹娘地下相认!”

    “奴婢有罪,以死谢恩。”

    喝下两杯毒酒,忽然想到那年游玩后土寺,漫天金黄,她柔柔笑道:“金栀,好名字。”

    唇角渗出鲜血,趴在桌子上,她睡了,没有醒。

    瑰流嘴唇颤抖,怔怔摇头,“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一拳狠狠打在自己胸口,剧痛像是心脏要碎掉,这个男人猛然清醒,开始大步狂奔。

    一幕幕,走马观花,像是伸出的魔爪,想要将这个男人拽入痛苦的泥潭。

    他看见了轻雪被一剑贯穿胸膛,胸口和背后血肉模糊,双肩被手刃刺穿,腹部被一根巨大长矛彻底洞穿。

    他看见了桃枝挑断漫天箭雨,十指模糊,看见她面对那颗巨大的鬼物头颅,轻轻哼唱:“春草塘边绿,桃花烂漫山。良人远游外,公子归不归?”

    听见她对自己说了句,“公子,奴婢今天不归了。”

    他看见金栀被姚眺一拳接一拳轰杀,血雾弥漫。

    他看见小姑娘自己一个人的深夜,对着月光偷偷抹眼泪。看见她的娘亲,重病卧床,絮絮叨叨对轻雪说完那番话,说:“别管我了,快走。”

    他看见因为陈鹭瑶的离开,原来瑰清也会难过。

    他甚至看见了自己,那个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白衣白发,转身讥讽笑道:“伤害了这么多人,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幕幕,浮光掠影,哪怕他早就哭的泣不成声,但是他拼了命的狂奔,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尽头,最后一幕,他却忽然停下了。

    满山桃花艳如血。

    有姿容绝美的白衣女子,慵懒靠在桃树上,微微仰头,悠哉饮酒。

    有狐媚女子就坐在她身旁,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委屈,像是受到了冷落。

    有长相不算出众但是气质清冷的女子,微微俯身,后背落满娇艳花瓣,正在认真书写簪花小楷。

    有女子双手托腮,怔怔出神看着煎茶的火候。

    有尤物女子折下桃枝,拿在手中,笑的很开心。

    有女子坐在桃树下,刺绣一瓣鲜艳桃花,微风吹拂,她微微皱眉,这一针又没刺好。

    被落花覆盖的潺潺溪水,有小姑娘弯腰掬水,捞起一大把一大把湿漉漉的花瓣。

    她的娘亲就坐在她身边,溺爱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有女子不怕高,坐在桃树上,轻轻晃荡双腿,柔柔哼唱那首动人曲子。

    瑰流忽然揉了揉眼睛,轻轻喊道:“爹,娘。”

    瑰启微微皱眉,“臭小子,哭什么哭,憋回去!”

    秦芳瞪了自家男人一眼,双手托住瑰流脸颊,柔声道:“怎么还哭啦?被欺负啦?”

    瑰流再也绷不住,眼泪溃决,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娘,所有人都欺负我!”

    “好啦好啦,不哭了。以后有娘在,再也没能人欺负我家小瑰流。”

    秦芳轻轻抱住瑰流,柔声道:“回家路上,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娘等你好久了,你终于肯回来了。”

    瑰流深吸一口气,“娘,什么意思?”

    秦芳微微惊讶,“傻孩子,你都忘记了?当年你破十境大关隘,必须神游俗世,破除魔障。”

    瑰流不敢置信,“怎么会?那这里是?”

    “这里是仙天啊?”秦芳更加惊讶了,伸出手触摸瑰流额头,“小瑰流,你可不要吓娘啊。”

    瑰启怒道:“骗你娘好玩吗?”

    说着一脚踢去。

    挨上结结实实的一脚,瑰流委屈憋憋嘴,忽然惊喜道:“这么说我现在十境了?”

    秦芳嫣然一笑,“和娘亲一样高咯,我家小瑰流真是厉害呢。”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瑰流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双纤纤手臂悄悄环绕住他的脖子,顿时有幽香涌来。

    熟悉那人的香味,瑰流轻声道:“姒之?”

    “又是把我梦成太子妃,又是我把梦成大隋皇后,就是不肯回来。”

    女子往后退了退,瑰流转身,看见她的琉璃红眸。

    瑰启微微皱眉,还想说什么,秦芳抢先一步,“你们夫妻二人好好谈谈心,赶紧给娘生个小宝宝,我和你爹就不在这里唠叨了。”

    说完就把瑰启推走了。

    丰腴像团雪球的白猫在王姒之脚边蹭来蹭去,喉咙里发出黏人的呼噜声。王姒之微微弯腰,修长玉指将它拎起,抱在怀中,柔声道:“看看谁回来啦?”

    白猫闭上眼睛,视而不见。

    瑰流一挑眉,“姒之,喵一声给我听听。”

    和那场大梦简直一模一样,王姒之无奈道:“你和它争宠做什么?”

    但她还是小小喵了一声,很有诱人之嫌。

    瑰流眯起眼,笑道:“你是她的小猫,她是我的小猫,我可以让我的小猫不要你这个小猫,懂吗?”

    雪球一双琉璃红色的兽瞳,当即泪眼汪汪。

    瑰流伸了个懒腰,“做了好长一场梦,很多事情都忘记了。要不带我随便走走?”

    “怎么不忘了我是你妻子呢?”

    王姒之语气淡然,迈开长腿,率先前行。

第八十二章 人生随处是南柯(下)

    瑰流快步跟上,二人一起往灼灼桃花林深处走去。

    沿路看见许多竹楼,大小不同,瑰流很想问问都是谁住的,但想到王姒之刚才说的话,悻悻然闭上了嘴。

    小溪曲曲折折,落花随流水,走在花树下,花瓣拍肩,花香扑鼻。

    王姒之忽然停下脚步,脱下绣花鞋,轻褪罗袜,然后涉水踩碎小溪。

    瑰流拎着她的绣花鞋,二人一起往溪水上游走去。

    在一处夹岸桃花鲜美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座建在水上的小房子,虽无华丽粉饰,但是淳朴自然,让他心生亲切想要贴近。

    “这就是家了。”

    王姒之忽然转头看向他,狐疑道:“你不会连家都忘记了吧?”

    “怎么可能?我一直记着呢。”瑰流说的理直气壮,连他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王姒之揉揉雪球的小脑袋,柔声道:“那几尾金鲤也长得很大了,要不要去看看?”

    “好。”瑰流笑道。

    一直涉水而上,然后赤脚踩上层层花瓣的路上,阳光从花隙洒落,晦明不定,走了好一会,终于来到一处水与阶平的亭子。

    随王姒之目光看去,亭子后面的小石潭里,几尾大金鲤欢快游动。

    走的有些累了,王姒之将脑袋轻轻靠在瑰流肩膀上,像是疲倦女子终于等到心上人归乡,闭上眼睛,轻声道:“这些年,我好想你。”

    瑰流轻轻为她拂去头发上的落花,柔声道:“和你有这么一间小房子,把雪球养的肥肥的,闲来无事就来这里看鱼,这样的日子可真好啊。”

    王姒之轻嗯一声。

    瑰流缓缓起身,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如果这就是结局,该有多么美好。”

    王姒之没有睁眼,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肩膀,声音愈发温柔,像只小狸奴,“这难道不是你和我的结局吗?”

    “是啊,真美好。”

    瑰流轻声感慨,忽然眯眼微笑,“说的我差点都信了。”

    王姒之感觉不对劲,下意识想要抱住他撒娇,结果被男人用力一推额头,狠狠摔倒在地。

    她眼泪朦胧,红唇咬破后,猩红一片,抬起头,怔怔看着眼前男人。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生活也可以这么美好。”

    见他想走,王姒之一下子站起来拦在他面前,哭腔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为什么就不能留在这里陪我?”

    瑰流平静道:“因为你是假的,你们都是假的。”

    “不对,不对。”一双纤纤玉手捧住瑰流脸颊,王姒之泪流满满,“我是真的,我是真的,我是王姒之,是太子妃,是大隋皇后,是你的小猫,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碍眼。”

    瑰流淡淡道,轻轻一推,将王姒之再次推倒在地,一手握住刀柄。

    身后早已站满众人,他没有转身。

    “你们以为这种美好能够留住我,能够让我迷失。但事实恰恰相反,正是这种美好,时刻都在提醒我,”

    话音顿了顿,瑰流缓缓抽刀,轻声呢喃,“为了她们。”

    出刀那一刻,他缓缓闭上眼睛,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王姒之不躲,瑰清不躲,秦芳不躲,陈鹭瑶不躲,所有的她们,全被他一刀斩断。

    这个双眼紧闭泪流满面的年轻人,终于破除种种心魔障碍,魂魄出窍神游!

    老住持心神激荡,“终于来了!”

    一瞬间,无数存在天地间的阴冥鬼物不惜一切代价涌入梵柯山。

    “滚开!!”

    怒吼一声,如佛陀说法,天地间高高屹立起一道巨大法相,袅袅梵音不绝于耳。

    无数想要占据那具白发躯壳的鬼物全都顷刻消散。

    “太子殿下,务必在佛光散尽前回来!”

    “谢过住持!”

    一粒芥子光点转瞬消失。

    出窍神游的瑰流,眨眼间就走完了天下所有的名山大川,看过了所有出自青衫剑魁的摩崖石刻,看过了所有大山封禅的书法大画。

    出窍神游,此功法出自道家名篇《逍遥游》,脱离寓形宇内,神游物外,善万物之得时,感天地之根本,逍遥如沧海之一粟,使心境愈发去浊无垢,从而短暂提升己身境界。

    这就是瑰流对付吴佩弦的办法。

    如若能够短暂跻身七品,那么姚眺谢观照之流的武评宗师的确不值一提。

    但凡事必有代价,悖行大道规矩,强行提升境界,好一点的,跌境而已。若是运气不好,则是直接损坏大道根本,彻底变成废人。

    而天生就承载太多因果的瑰流,极有可能是后者的下场。

    所以老住持问他当真要如此。

    瑰流心思一动,直接出现在大奉王朝的京城的巍峨城楼上,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身影消失,又出现在雄伟森严的皇宫里。

    哪怕大奉王朝最顶尖的一撮人,都没能察觉到的他的存在。

    高高俯瞰,看到了那位风雨飘浮的大奉老皇帝,颤颤巍巍搦管,还在批阅大臣们呈上的奏折。

    刚想离开,一个人的出现,让瑰流倍感震撼。

    那个向老皇帝请安的蟒袍男人,大奉王朝的太子,竟是那个太安镖局的大髯刀客?!

    “这世道,真怪。”

    瑰流自嘲一笑,转身消失。

    莲花洞天,天幕处毫无征兆出现一粒芥子光点。

    所有人都不曾发觉。

    只是被莲花冠道人称作司雨之仙的女子,慵懒睁开眼,看了一眼天幕处,然后又闭上眼睛,侧过身,换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瑰流站在天幕处俯瞰,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做莲花洞天了。

    目光穷极,全是摇曳生姿的巨大莲花,每一朵饱满绽开的莲花上,都有修士在打坐修行。

    瑰流的身影再度消失,这一次直接不知跨越几十万里,出现在九境大宗师赵秉聂身边。

    看见这个老头正在路边酒摊喝酒。

    什么嘛,还说剑斩酆都,你也没去嘛。

    赵秉聂放下酒碗,忽然笑呵呵道:“不喝个尽兴,我可没有出剑的兴致。”

    瑰流愣住了,一时绊绊磕磕,“你...你能看见我?”

    赵秉聂扣了扣耳朵,“对于五百年来第一个九境大修士来说,这是很难的事情?”

    酒摊小二白了这个老头一眼。

    大白天一个人,和鬼说话呢?

    都啥样了,讨碗水喝还装大侠风范呢?

    有能耐你挪挪屁股,别站着茅坑不拉屎啊,要发神经去路边蹲着发去。

    赵秉聂听的火冒三丈,一下子就迁怒到瑰流身上,“臭小子!爷爷不待见你,赶紧给爷爷滚!”

    瑰流没有半点犹豫,转身就跑。

    开玩笑呢,就属这老头最坏,在绿带城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当人。

    看见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听到私塾稚童们的朗朗读书声,走过最繁华的天下名城,涉足大漠黄沙,身处北风冻原......天地忽然好像那么的小,眨眼间,那道芥子光点好像已经走遍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走了几千万里,走过之地,不论多少,皆有所得。

    唯有一个地方,他不敢回去。

    近乡情更怯。

    椒房宫,秦芳将所有宫女都驱赶出去,一人坐在床榻上,缓缓闭上眼。

    没有任何心魔障碍,她很快出窍神游。

    那日一份密信,赤砂之笔记载了天下第三祖源良的名字。

    天下第三,八品中期的大宗师,这就是吴佩弦的最大手笔。

    瑰流坐在云海上,晃荡双腿,身边佛光一点一点黯淡,估计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得回去了。

    远远俯瞰京城,不敢看向春仙楼,不敢看向皇宫,挑一个大街上都路人盯了好一会儿,瑰流蓦然感到烦躁,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身子后仰,直接躺在云海上。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轻轻踢了踢。

    一道兴师问罪的嗓音响起,“行啊,过家门而不入。”

    瑰流连忙站起身,不敢置信揉揉眼睛,眼眶湿润,轻轻喊道:“娘。”

    秦芳用力踩了他一脚,质问道:“整个天下都走遍了吧?就是不愿见见爹娘和你妹妹。怎么?游历一次,连家都不惦记了?”

    “娘,我没有。”瑰流委屈的小声辩解。

    秦芳忽然红了眼眶,“知道娘有多担心你吗?娘天天吃不好睡不好,自从你离家之后,一颗心悬着就没下来过。你倒好,还整这出窍神游,要不是娘及时帮你屏蔽天机,以你的承载的因果,早就惹来天道规矩的镇压了。你说你,在家成天酗酒寻欢,不注意身体,在外面也不让人省心。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孩子呢?有时候我真的都想不要你了,把你卖了再重新生一个孩子算了。”

    这些当然都是秦芳的气话。瑰流明明在挨骂,却笑的很开心。

    秦芳瞪了他一眼,“还笑!等你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瑰流摇摇头,撒娇道:“娘疼我都来不及,不会收拾我的。”

    “贫嘴。”秦芳忽然想到什么,上前一步,盯着瑰流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露出失望表情。

    瑰流一阵头大,“娘,你做什么啊?”

    秦芳语气低落,“娘想抱个宝宝。”

    “不是。”瑰流一时半会语塞,“娘,这婚还没结呢,怎么也得洞房花烛夜那天再说啊。”

    秦芳红唇轻启,轻吐三个字。

    “没出息。”

    瑰流顿时瞪大眼睛,“难不成我爹?!”

    秦芳眯眼笑道:“是啊。什么天下第一的纨绔,名头是响当当的,不过是虚张声势嘛。你爹可比你强多了,当年迎娶你娘我的时候,娘就已经怀你和瑰清两个多月了。”

    瑰流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我爹,忒霸气了!”

    忽然,庇护瑰流的七彩佛光开始晦明不定。

    秦芳蓦然伤感,低下头,“赶快回去吧。”

    瑰流笑了笑,“娘,加油。”

    秦芳抬起头疑惑道:“什么加油?”

    “什么天下第三的拳法大宗师,敢拦我娘,那就把他打死好了。”

    秦芳忍住笑意,“你当娘是天下第一呢?”

    瑰流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比天下第一还要厉害呢!毕竟谁让赵秉聂追过您呢。”

    秦芳笑骂一句:“小兔崽子”,想了想,说道:“这件事你有能耐就在你爹面前提,娘正好看看他吃醋的反应。”

    瑰流顿时萎靡不振,“娘,你这是要儿子去送死啊。”

    秦芳顿时眯起眼,语气寒冷,“重说!”

    意识到说错话,瑰流连忙改口道:“娘的话那就是圣旨,我回家以后肯定气气爹。”

    七彩佛光越发黯淡,

    已经不能再停留了。

    秦芳嫣然一笑,微微踮起脚,就像给小时候的瑰流打气一样,拍了拍眼前高大男人的脑袋,笑问道:“能不能赢?”

    已是六品大圆满伪境的瑰流,大喊出声,“一定赢!”

    秦芳欣慰点点头,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柔声道:“娘和你爹,还有你妹妹和狐媚子,都在等你回家呢。”

    绿带城分别后,在这短暂重逢后,

    二人再一次分别。

第八十三章 风声雨声读书声,天下无声

    今日,早朝结束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宫城,径直驶入几万铁甲浮屠的大营,无人敢拦。

    因为车夫是那位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

    在一座巨大军帐前,马车停下,从车内走下一个注定青史留名的男人。

    他看向气氛肃杀的巨大军帐,忽然想起一句话,是大奉王朝那位手握两百万兵权的骠骑大将军在朝堂上,当着老皇帝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说出来的。

    天下重骑,只有两种。

    一种是铁甲浮屠,一种是其他重骑。

    于是那位大奉老皇帝半开玩笑问道:“那你觉得铁甲浮屠的大将军如何?”

    骠骑大将军的回答是:“万人敌。”

    这也是轻雪“万人敌”之称的由来。

    其实天下很多人都不知道,二十年前,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大漠黄沙之地,两大王朝有过一场浩浩荡荡的战争。

    大奉王朝八万人,四座巨型步阵,领兵之人正是那位意气风发之际的骠骑大将军。

    而大靖王朝,仅用两万铁甲浮屠,就将四座巨型步阵滞留。整整两个时辰,骠骑大将军率领的八万步阵精锐,竟没能前进一步。

    铁甲浮屠的作战方法很简单。

    撞,横冲直撞,硬生生的撞。

    最终大靖王朝的增援骑军提前赶到,大奉兵败如山倒,那一役过后,铁甲浮屠之霸道,天下皆知!

    但比这更值得在意的,是那位出入沙场如入无人之境的骠骑大将军,平生首次战败!

    那时候铁甲浮屠的大将军,自然不是那个今年芳龄才十八的女子,但也只是个初涉沙场三十岁刚刚出头的武将。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他从当年的四品武人变成六品宗师,也从一个年轻武将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将军。

    瑰启加快脚步,走入军帐。

    巨大沙盘,天下小山河,王朝北方的梵柯山被赤砂之笔圈画起来。

    一个披着崭新甲胄的男人,作揖沉声道:“陛下,一万铁甲浮屠随时可以开赴梵柯山!”

    瑰启看着他的花白头发,说道:“都说将军白发畏新甲,你怕不怕?”

    男人猛地挺直腰版,完全不顾那君臣礼节,哈哈大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瑰启目光炙热,沉重出声:“好!朕为你亲自戴盔!”

    整座京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大地颤抖,甚至有人听到了春雷炸起的声音。

    浩浩荡荡万人铁浮屠,漆黑如潮水,在离开京城后,全都开始策马狂奔,开赴梵柯山!

    天下第一重骑,开赴梵柯山!

    皇宫紫禁之巅,有人穷目远眺,一双金眸,像是远古的至高神灵俯瞰天下苍生。

    当世之上,她是最顶尖的存在。

    尤其是在魂魄出窍神游之后,更是从八境初期直接跻身八境后期!

    除去当世无敌之人的九境剑神赵秉聂,那位天下第一也才八境后期。

    意味什么?意味此时此刻,这位坐镇京城的皇后娘娘,作为此方天地的圣人,俨然已有九境的实力!

    亦是当世无敌!

    三座天下,几乎人人皆知这位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昔年曾力压两座江湖皆抬不起头。但是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比这更早之前,她其实来自仙家。

    是一位五百年前自行兵解的仙家之祖的转世。

    她本身就身负极大气运,三座天下共分气运,仙人五分,仙家三分,世俗二分。

    而她一人就占据了三分中的三分。

    相当于一人占据整整百万修士的气运。

    而且有一个哪怕说出来也根本不会有人信的事实,是赵秉聂曾用心语告诉瑰流的。

    秦芳转嫁大靖王朝二百余年的国运福祚,损坏了一部分大道根本,此生无望九境。

    但若是没有此事发生,也许仅仅几百年时间,她就会跻身那千年前才有的九境巅峰,更是有可能跻身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说“十境”。

    赵秉聂最后这样对瑰流说:“你娘的天赋,甚至可以直追千年来称教立祖的那几位,若是愿意,更是可以飞升仙人,就是这样的惊天绝艳,但是为了你,她自断大道根本,那是因为在她眼中,你就是她的大道,就是她的根本。不仅仅是当年,我赵秉聂至今都觉得,不就是个腹中死胎吗?又不是含辛茹苦养育一辈子,悲痛是悲痛,为什么就不能再生一个?为什么偏要守着一个坟哭?当年你娘执意逆天改命,仙家修士和江湖武人联手,天下大反,我当时剑斩酆都回不去,但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孩子真的生出来了,最好别让我赵秉聂看见。所以你瑰流,在我赵秉聂眼里只是个祸害,这天下除了恶毒人心和酆都鬼物,我赵秉聂最厌恶的,就是你。如果以后的末法时代,你娘遇到了危险,而你护不住你娘,我赵秉聂先斩敌,再杀你,哪怕你娘当着你娘的面,我也绝不会犹豫半点。因为你连你娘都护不住,那你只是个祸害,我不会让你再祸害你娘。”

    秦芳当然不知道这些话,因为瑰流从没有说过。但是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一点点的刀刻斧凿在他的心上。

    惭愧更多。

    但是赵秉聂在看见出窍神游的瑰流,从细微处洞察到他的成长后,在把他骂跑之后,老人将一碗白水仰头灌下,像是酩酊大醉的酒贵,哈哈大笑,“活的这么不自在啊!”

    瑰流这辈子也不会想到,如果这次游历,他能活着回家,就会有位九境剑神,言传身教他“几招”。

    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至少这次,不能死在吴佩弦剑下。

    梵柯山,终年云遮雾绕,在山巅的天池畔,有人缓缓打拳。

    同样一双金眸,身形虚无缥缈。

    出窍神游,实力暴涨,直接从四品伪境跻身六品大圆满的伪境。

    老住持都大为竟愕。

    但这个心比天高的男人并不满足,因为当初有帝王气运傍身时,相当于七品大修士,甚至打退赵秉聂半步。他亲身经历过,所以知道六品和七品相隔一道巨大天堑,随便一个普普通通的七品大宗师,都能打杀无数个六品大圆满的宗师。

    但如果才六品大圆满,而且还是伪境,并且这借来的境界如空中楼阁,十有八九是敌不过姚眺谢观照这种九层之台起于垒土的真正宗师。

    打拳结束后,瑰流长呼出一口气,坐在天池边,怔怔出神。

    不知道娘亲如今几境了?应该跻身八境中期了吧?至少对敌那个天下第三的拳法宗师,从境界来看,也是势均力敌的。

    他忽然又想到,如果那日没有将那巅峰一剑斩向山脚客栈,是不是就可以弥补如今境界,从大圆满跻身七品大宗师。

    但马上,他就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

    那一剑是为了她,岂能有悔?

    瑰流摘下佩刀渌水,盘腿而坐,缓缓闭眼,任凭清风吹拂扑面。

    出窍神游之时,他曾无意看见巨瀑之内的巨大石壁上,有用刀凿刻而成的书法。

    一撇一捺,藏锋芒而显朴拙。

    就像是这柄钝刀渌水一样。

    那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二百年前六国首席铸刀师张继霖的绝笔。

    脑海中浮现一幕幕画面,走马观花,鬼使神差,瑰流轻声道:“言而覆之,礼者。行而乐之,乐者。君子力此二者,夫是天下太平之时...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司仓廪俱丰实。”

    文字不再是文字,仿佛口含天宪,远在不知几千万里的那座巨大瀑布,忽然水汽磅礴炸开,二百年前由那位六国首席铸刀师凿刻的书法,一撇一捺,全都金光流动。

    二百年前,六国乱战,狼烟烽火,生灵涂炭。有个铸刀一辈子的老人,在看到自己铸造的天下名刀变成杀人之器后,在大雨中抱头痛哭,泣出血泪,求上天宽恕。

    于是他最后铸造了一把钝刀,寓意太平之道。用这把刀,刻下儒家歌颂太平之道的千古名篇,然后跳入瀑布自杀。

    临死前,他有遗言说给天下人听,但是没人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史书对于此事,也多是杜撰。

    事实上,他说的是:“见此篇者,当寻太平之道。握此刀者,当寻太平之道。若力此二者,则四海升平,天下无忧。”

    太平名篇,太平之刀,皆在一人手中。

    瑰流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衫儒士。

    便是六国首席铸刀师,张继霖。

    瑰流想要说话,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像是被某种规矩镇压般。

    佛家福地,出现了儒家规矩。

    因为天下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位铸刀一辈子的老人,昔年更是儒家圣人,如今读书人所诵的一篇又一篇,便有出自他的手。

    张继霖上下打量这个白发年轻人,点头笑道:“不错,就是身上暮气太重了些,还有这满头白发,比我当年都白。”,在天地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望了一眼,他轻声感慨道:“想不到二百年后的天下,如此太平盛世。风声雨声读书声,再也不是那终年不绝的铁蹄声擂鼓声。”

    张继霖走上前,拍了拍白发年轻人的肩膀,忽然闭上眼睛咦了一声,“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念诗?”

    梵柯山脚下,那座临时搭建的竹楼,吴佩弦捧卷而读。

    张继霖作侧耳倾听状,“咦,我怎么听见有人说要为万世开太平。”

    他忽然睁开眼,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的读书人啊,好一个读书读傻了的孽种。”

    这个二百年前的儒家圣人,勃然大怒,“去你妈-的为万世开太平!”

    猛地转身,咆哮道:“若是狼烟四起,天下大乱,当如何?!”

    瑰流思考片刻,轻声作答,“舍身求法,为民请命。”

    老人似乎不满意瑰流的答案,大怒道:“再答!”

    瑰流不再犹豫,闭上眼,轻声道:“以战止战,则战可矣。”

    老人缓缓闭上眼,像是听到了风声雨声,朗朗读书声,月下捣衣声,名士清谈声,曲水流觞声,人间寂静无声。

    他微笑道:“这样就对咯。”

    二百年前的儒家圣人,最后一丝留在人间的魂魄,彻底散为气运。

    儒家书院,国子监,私塾,只要有琅琅书声的地方,皆有清风萦绕。

    那不是风,是浩然正气。

    人间从不缺大风流。

第八十四章 狼狈老狗

    夜色沉沉,一场寒雨悄然而至,串成帘子织成雨幕,打在檐上,轻轻重重轻轻,激起千万朵水花涟漪。

    王姒之站在屋檐下,怀捧白猫,平静远眺。屋子里,瑰流教小姑娘诵书识句,郎朗道:“君子以言有物,而行而恒...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小姑娘忽然指着书本某句话问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什么意思呢?”

    瑰流微笑道:“是说要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预先察觉潜在危险。还有就是发现自己处在危险境地,要及时离开。”

    小姑娘哦了一声,忽然又道:“那这个当仁不让呢?”

    瑰流笑着解释,“是说以仁为己任,无所谦让。”

    小姑娘抬起头,刚想再问一下以仁为己任是什么意思,却看见瑰流怔怔出神,似乎有些悲伤,就悄悄闭上了嘴。

    “明明告诫后辈读书人不立危墙之下,自己却做那当仁不让,原来你是这样口是心非的读书人啊。”

    瑰流喃喃自语,转头对小姑娘嘱咐道:“今天教你的再复习一下,不着急往下学,当然可以提前看看下面的内容,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然后他走出草庐,悄悄来到王姒之身后,一双手臂轻轻环住她的柔软腰肢,高大的身形像是从后面将她裹住,用下巴抵了抵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在想什么呢?”

    “听听雨,没想什么。”王姒之闭眼轻声道。

    “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事?”

    王姒之睁开眼,静等下文。

    瑰流视线远眺,“五百年前,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提到过去,王姒之有些笑意,“大隋皇帝,治国有方,普天之下,万国来朝。”

    瑰流有些惊讶,“我这么厉害?”

    微微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怀抱,王姒之笑意更浓,“是挺厉害呢,后宫佳丽三万人,明星萤萤开妆镜,绿云扰扰梳晓鬟,渭流涨腻弃脂水,烟斜雾横焚椒兰。在位四十年,先后极其宠幸四千多位妃子,将那位皇后禁足冷落三十年之久。”

    瑰流听的眼皮子一跳一跳的,连忙道:“狗屁的好皇帝,花心滥情,难怪死的那么惨!姒之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和他一样的。”

    王姒之微笑道:“我还没说完呢,都说大隋皇后冷艳如毒,知道为什么吗?”

    瑰流小心翼翼,“为什么?”

    王姒之缓缓转身面向他,伸出纤纤玉手抚弄他的胸膛,轻声道:“因为啊,在她最早得宠的十年里,作为皇后治理后宫,婢女嫔妃都算上,一共杀了一万多人,或许哪天因为陛下没来,心情不好,我就要杀几个人开心一下。”

    不知不觉,那位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后从王姒之口中的“她”变成了“我”,那双纤纤玉手不断抚弄瑰流胸膛,想到贴身软甲曾被她这样轻易滑开,瑰流浑身不自在,一动不敢动,因为不清楚此刻王姒之的心情,他更是不敢轻易开口说一个字。

    “无趣。”王姒之收回手,视线再度远眺雨幕,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白色雾气,说道:“你实话告诉我,明天你赢的胜算有多少?”

    瑰流犹豫一下,轻声道:“不到两成。”

    “那如果你输了呢?”王姒之声音平静。

    沉默良久,瑰流柔声道:“如果我输了,我娘会接你回京,然后你是想留在宫中生活还是想陪你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看你的意愿了。小姑娘也不用担心,会有人送她去国子监读书,一直照顾她。”

    王姒之转头看他,脸色平静,“说完了?”

    瑰流愣了愣,“说完了...”

    王姒之盯着他的眼睛,“五百年前我谋杀亲夫,史书只是说你惨死,然后大隋覆灭,至于怎么个惨死法,所有史书只字未提,你就不好奇为什么?”

    瑰流摇头道:“你也说了是五百年前,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哪怕知道了又如何?姒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我虽然不恨你不怨你,但仍会因为此事而心存芥蒂。姒之,你记住,我从不在乎前几世,我只在乎此刻的眼前人,如果这次能够熬过去,我一定要三书六礼给你取回家,让你穿上最美的凤冠霞帔,洞房花烛夜,你想都别想跑。”

    王姒之脸色微微绯红,将小脑袋贴在他的胸膛,闭上眼睛,柔声道:“一定会的。”

    _____

    相邻草庐,金栀烹茶,秋荔刺绣,虽无言语,但是气氛融洽。

    时间一点点过去,秋荔揉了揉酸涩眼睛,感到有些疲惫,便将手上绣着的白梅放下。

    抬头看去,就见金栀坐在桌边,望着纯青炉火,正在出神。

    怕出声打扰,犹豫再犹豫,秋荔还是小心翼翼道:“金栀姐姐明天去吗?”

    金栀回过神,笑道:“我重伤未愈,殿下不让我去。”

    秋荔哦了一声,不知为何有些开心,愉快晃荡双腿,娇滴滴道:“姐姐好好养伤呀。”

    金栀嗯呢一声,“茶好啦,来喝啊。”

    “来啦。”秋荔开开心心在桌旁坐下,拿起一杯色泽鲜艳的茶,红唇小抿。

    “还是姐姐烹茶好喝,姐姐你的茶艺,天下难逢敌手啦。”

    金栀白了她一眼,“贫嘴”,但丝毫不遮掩笑意,而且不知为何,似乎笑的更开心了。

    ——————

    窗外雨疏风骤,草庐里烛火明亮,将二人的面庞照的尤为娇艳动人。

    太子殿下身边的大丫鬟中,属这间草庐里的二人最不对付,哪怕相处十几年前,但相互鄙视厌恶。但是经过霜花城围杀之局后,似乎不管轻雪还是桃枝,都有了些小小的改变。虽然仍是称不上和睦融洽,但至少没有先前浓烈的硝烟火药味了。

    桃枝坐在桌旁,双手托腮,有些百无聊赖,轻轻叹了口气,便将目光转移到面前床榻上坐着的人。看了一会儿,也不管轻雪是不是在打坐,脚步轻盈悄悄走近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但还是被轻雪察觉,她睁开眼睛,微微皱眉看向眼前的妩媚女子。

    见被发现,桃枝微微一笑,“你是怎么发觉我的?”

    轻雪的话可以说是相当不留情,冷冷道:“一身难闻气味,千里之外都能闻到。”

    桃枝并不恼,直接在她身边坐下,笑的比狐狸还妩媚,“可是殿下就是喜欢我,而不像某位铁甲浮屠的大将军,一身冷冰冰的杀意,连殿下都害怕呢。”

    轻雪不说话,干脆闭上眼睛,继续静心打坐。

    如果此刻瑰流在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桃枝这是吃醋了。

    心中原本就不满,还一拳打在棉花上,这位妩媚女子怒了,直接张开小银牙,狠狠朝轻雪手臂上咬去。

    结果被凌厉剑气给撞飞,狠狠摔到在地上,颇为狼狈。

    桃枝脑海浮现那幕高大缥缈的金色身影,站在轻雪身后,拄剑之姿。

    她猛地站起身,完全不顾袖口滴血,怒道:“那日霜花城,你为什么要和殿下一起出剑?!国师难道就没有和你说过,如果你我皆死,殿下就一定能平安回家。”

    见床榻上闭目养神的那人不回答,她冷冷笑道:“殿下用最后一丝气运助你出剑,你坦然受之。结果呢?殿下出窍神游也只是六品圆满伪境。你是万人敌,是铁甲浮屠将军,但是你能打过姚眺,能打过谢观照?秋荔不擅厮杀,金栀伤病未愈,就算咱们四人加一起,胜算又有多少?即便能打过,但是你别忘了,吴佩弦也是武评宗师!而且实力只强不弱!殿下是借来的六品,还是伪境,胜算根本不超过两成。但如果那日,你选择自己出剑,哪怕你我都战死,又有什么关系?殿下出窍神游后跻身七品,吴佩弦根本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根本不会置身此刻的险局!你和我出宫之前,娘娘那番话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轻雪可好,堂堂铁甲浮屠大将军,想不到竟贪生怕死!是你亲手将殿下推到现在的火坑,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自责?!”

    双手十指深深镶嵌肉里,血肉模糊,桃枝怒吼道:“你我是死士,活着做什么?!娘娘给了你一个家,你还真把自己当家里人看了?你轻雪永远只是死士,永远永远!”

    话语刚落,不合时宜走进来一个人,一身雪白,面色阴沉至极。

    他缓缓走到桃枝面前,响亮清脆一声,狠狠掌嘴。

    “你再说一遍?”

    说着扬起手,就又要打去。

    嘴角渗出鲜血,桃枝不躲,抬起头倔强道:“奴婢是死士!”

    这一次,扇耳光的声音甚至盖过了瓢泼大雨声。

    桃枝捂着脸,哪怕泪眼朦胧,但那双眼睛始终倔强不屈从。

    瑰流深吸一口气,眼眶通红,声音颤抖,“桃枝,这是我第一次打你。”

    “殿下打的好,您干脆把奴婢打死,反正奴婢是死士,就是用来死的。”

    瑰流嘴唇喃动,久久发不出声音,抬起头,死死盯住她,“是我娘的意思?”

    桃枝摇摇头,凄美一笑,“是奴婢自己说的,殿下可千万别怪娘娘。”

    “明天你不用去了,和金栀待在一起。”

    瑰流朝外大迈脚步,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桃枝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那满头雪白猛地转身,大怒咆哮:“你要是敢去,你要是敢死,我肯定死在你身后!”

    原来吴佩弦用古剑扶乩斩断蛟龙后,还有最后一丝气运幸运得以保留。

    按照秦芳和国师的推演,那就是胜吴佩弦半目的神仙手。

    但是霜花城围杀之局,有人用最后一丝气运,将原本的死局,硬生生撕开一条道路。

    而秦芳显然会料到自家儿子定会这般行事,所以出宫前,她红着眼睛对轻雪和桃枝说了这样一番话。

    “从小把你俩拉扯大,最后叫我一声娘吧。”

    所以桃枝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

    其实轻雪一开始也是如此,

    但是当她看见了重病在床的女人,想到自己小时候的凄惨身世,想到没有娘的孩子是多么苦,她反悔了,而且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女人带出去,带到那个小姑娘身边。

    所以才会有一位身形缥缈的高大男子,站在轻雪身后,一双金眸,拄剑之姿。

    漆黑雨幕里,那满头雪白捂着胸口,踉踉跄跄。

    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仰头望天,大声喘气,拼命呼吸,仿佛濒死。

    他像一只狼狈老狗。

第八十四章 准备好去死了吗?

    清晨,明媚阳光倾洒,山巅云雾沾衣,有一袭雪白悠然打拳,圆转如意,步步徐行。

    他一双粹然至极的金色眸子,平静不起波澜。

    长久之后打完拳,他转身看向身后那位不曾出声却等待多时的女子,温柔笑了笑,提过她手中的粥盒,牵起她的手,在天池旁边坐下,然后开始吃早饭。

    二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喝粥,好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虽然没有甜蜜浓烈的热恋,但平平淡淡,岁月静好。每当瑰流手上的粥还剩半碗,王姒之就再舀一勺给他加满,反复几次,直到她要将自己那份也给他,一直强撑肚子继续吃的瑰流终于忍不住了,“姒之,我再吃就撑死了。”

    王姒之哦了一声,虽然没有食欲,但还是低头把剩下的半碗粥喝完,然后主动收拾碗筷,装入盒中,站起身看了一眼瑰流,“走吧。”

    云遮雾绕的青云梯,二人缓缓下山。

    临溪草庐,金栀梳洗一番后,换上一身白色衣裙,然后坐在床榻对着烹茶正旺的炉火怔怔出神。秋荔在刺绣,昨晚不小心将手指刺伤,一滴血在雪白纱帛晕染开来,像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梅花。

    桃枝一夜未睡,在溪边巨石上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眼眶哭的红肿,新旧泪痕重叠。

    不远处,白衣似雪的轻雪安静擦拭春秋三剑,所抹过之处,青锋清亮如水。

    老住持今日破天荒没有早起读禁书,高高站在一处巍峨翘角,神情肃穆。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合适,对那道白发身影双手合十,微微鞠躬,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某间草庐里,小姑娘蹲坐在门口,捧着一个又大又肥的白猫,一遍遍轻轻拍打它的脑袋,像是和它说话,也好像是自言自语,挤出一个笑容,“一会就能下山啦,开不开心?”

    喝了几口粥,轻雪背起春秋三剑,缓缓推门而出。恰好碰见了也走出来的秋荔。

    平日里很少交谈的二人,仅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各走各的。

    坐在巨石上的桃枝,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不是往下山方向,而是去往金栀所住的草庐。

    始终沉默不语的瑰流望向远方,已经能够遥遥看见琉璃牌坊,他忽然松开王姒之的手,停住脚步,轻声道:“姒之,就送到这里吧。”

    王姒之转身注视他,平静不语,那双琉璃红眸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瑰流有些不知所措,“就没有想和我说的吗?”

    王姒之反问道:“你呢?”

    瑰流一下子抱住她,极其用力,使她不自觉往后挪了几步。哪怕她并不矮,但是被这个高大男人紧紧揽入怀中,还是显得很娇小。

    “等我回来。”

    四个字,很轻很轻,但是打在王姒之心头上,好像沉重小舟缓缓划过,激起阵阵涟漪。

    “我等你。”

    她颤抖出声,眼眶忽然通红。

    瑰流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如果这次我能熬下来,下榻霜花城,你就别想跑了,老老实实跟我生个小瑰流。”

    她脸色羞红,微微用力踩他脚,小声道:“女儿也很好嘛......”

    瑰流笑的更开心了,揉揉她的小脑袋,像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分别,柔声道:“走啦。”

    转过身,恰有清风吹拂,那一身雪白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狭小道路上,一人缓缓离去,一人驻足送行。

    她没有想起来,他亦不知道,五百年前那场举国叛乱,一如眼前此景,那位有着鲜红眼眸的大隋皇后,原地驻足,最后一次目送那位浑身染血的龙袍男子走出宫城。

    梵柯山数千香客,几乎都看见一袭大袖飘摇的雪白,站在巍峨如山岳的一百零八大佛上。

    他一手抵在刀鞘,深吸一口气,悍然前冲!

    凌风踏前,步步生莲,身后更是铺满摇曳生姿的紫金莲花。

    眼前一幕幕,是这一路游历以来始终不敢回忆的,是烙印心脏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

    一双粹然金眸深处,是那道百丈之远的芥子黑点。

    如同仙人御风之姿急掠过琉璃牌坊,瑰流摩挲刀柄的手,缓缓向上提起一寸。

    闭刀养意如此之久,渌水终于出鞘一寸。迎面吹来的清风顿时如碎如裂帛。

    在这之后便是相距仅仅十几丈。

    始终在暗处棋盘上计较心力,此刻这对年龄悬殊的死敌终于相见。

    不再苦苦压制心中戾气,那一身雪白早就双目猩红,带着滔天杀意,白发狂舞如天魔,大怒咆哮一句“去你_妈的!”

    然后就是直直撞去!

    渌水猛地炸鞘,所有香客都能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雷声。梵柯山由南到北像是挂起一道长不知几千里的青色瀑布,但那不是浩荡大水,而是犹如山河剑气。这个白发男人当初出窍神游莲花洞天,曾目睹青衫剑魁拔剑,心神激荡,感受之深,今日之时这一刀竟然不是形似是神似!

    行走大江有所得,仰望摩崖石刻亦有所得,观千古帝王封禅,最后亲眼看见那位二百年前铸造此刀的儒家圣人,得到那一份真正纯粹的刀意。

    这一刀,是六品大圆满的倾力一击,但所展现出的天地异象,已经触及到了七品大宗师的门槛!

    白衣姚眺双手抱在脑后,很有闲情逸致欣赏这一刀的风流,忽然嘴角翘起,拳意骤然暴涨。

    古剑鱼肠在绞碎他周围三尺的剑气后,不能前进一步,发出阵阵颤鸣。

    姚眺看向眼前这位冷若冰霜的女人,笑道:“本来谢观照很想与你这位万人敌过招,但是吴佩弦害怕有差错,所以他就只能领命去拦万人铁骑了,临走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的,还让我手下留情,说以后也要和你过过招。”

    姚眺踏前一步,笑了笑,“皇宫那份密文,早年我入宫奉职的时候无意见看过。如果我记得不错,那时候你应该位列武评十八,可这些年看你的表现,退后太多。所以谢观照很看好你,我缺不这么认为,当然,如果你能接住我十拳,另当别论。”

    向后拉开拳架,一股恐怖威压骤然铺天盖地袭来,云海开始滚滚下垂。、

    两次差点以六品大圆满境界跻身武评前十,能在大奉王朝整座江湖的围杀中死里逃生,能够让那位大奉老皇帝由衷又无奈赞叹一句“白衣拳仙”

    唯有姚眺。

    他忽然转头遥望远方,眼神温柔。

    “最后一次杀人,然后我就回去娶你。”

    狭小的山路,两边是高大陡峭的万人悬崖,漆黑如潮水的铁甲浮屠仿佛横冲直装,狂涌向山口。

    身披新甲的王_震义,抬头高高远望,看见前方是一马平川的平坦地带,心里默念:“来了。”

    突然拽住马头,战马前腿扑通一声跪下,这位昔年曾在荒漠大败大奉军中定海神针的老将,怒吼一声,“起矛!”

    如潮水狂涌的浮屠重骑,全都高高起矛,刺眼阳光下,密密麻麻,目光所及,只有漆黑!

    看向那位神色枯槁如鬼的的男人,王_震义缓缓抬起手中长矛,低下头,几乎是从嗓子里低吼一句,“杀!”

    一如当年绝境。

    一骑在前,身后千万骑。

    一声马蹄,千万声马蹄。

    刹那间大地颤抖,飞土扬沙,像是百年不遇的大灾来降临。

    天下第一重骑,开始冲锋!

    京城,巍峨皇宫上方,有人踏出一步,瞬间来至绿带城。

    再踏一步,出现在青钱城上方的巨大云海上。

    她一双纯粹金眸,流光闪动,再要抬脚跨出,微微皱眉。

    极遥远处,一人缓缓“浮出水面”。

    天下第三拳法宗师,祖源良。

    这就是吴佩弦针对秦芳的手段,不求杀之,只需拖延,甚至两炷香的功夫都不用,因为那个太子活不了那么久。

    祖源良似乎还想开口说什么,秦芳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就是在他面前,五指弯曲如钩,朝他心脏抓去。

    一眼洞悉要害,不久前赵秉聂借剑青衫剑魁战平祖源良,双方就是互换一招,剑魁眉心狠狠挨上八品大宗师的倾力一击,若不是莲花冠道人用出通天手段将庇护住他的心神,恐怕就是他被一拳打的魂飞魄散。而祖源良也不好受,心口被七尺长剑彻底贯穿,浑身经脉都被剑气损坏,实力出现大幅度下滑。

    而秦芳在出窍神游后,跻身八品后期,只论境界甚至相当天下第一人,但即便如此,大宗师大修士之间的厮杀也极难在短时间内拼出结果。

    祖源良一拳打退秦芳,双手交叠腹部,脸色平静,“短暂借来的境界而已,在这之后你辛苦垒砌的大道根基就会倾倒坍圮,便是你今日胜我,明日你不但不是我的对手,恐怕连那位剑魁都敌不过。”

    此刻像是一尊神灵的秦芳缓缓摇头,轻声道:“可怜。”

    不管是以武证道还是修心证道,最忌讳心有旁骛,唯有一颗纯粹道心,方能证成大道。

    但是她却不如此想,否则作为仙家之祖转世,她又怎可能游历世俗王朝,并且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整天深居内宫,相夫教子。否则她又怎可能自断大道根本,放弃极有可能跻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十境”的机会。

    修道之人的心是磐石,不可转也。

    可她的心是一草一木,会岁岁枯荣。

    五百年前那位道家地仙直至老死也不愿成仙,临终言语仅仅一句话,“天下事,证道是最小的事。”

    在这个女人身上,这句话体现的淋漓尽致。

    家庭,才是她的大道。

    哪怕成为三座天下的无敌之人又如何,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吗?

    秦芳脑海忽然浮现一幕画面,瑰流张牙舞爪,说那句“什么天下第三的拳法大宗师,敢拦我娘,那就把他打死好了。”

    轻声骂一句“小兔崽子”,秦芳笑意更浓,让不远处那位拳法大宗师都有些疑惑。

    像是熟人打招呼,秦芳笑着抬头,像是如沐春风,轻轻道:“所以说祖源良,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第八十五章 为她出剑

    老住持微微皱眉,目光所及之处,犹如水面波纹泛起,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缓缓走出。他面带微笑,伸了个天大的懒腰,很有闲情逸致地原地坐下。

    这位道家洞天之主,无论在仙家还是世俗王朝,皆算不上秦芳祖源良那样的顶尖高手,却是掣肘老住持的症结所在,也就一定程度意味着,正是他的出现把唯一的结局之法给封死了。

    莲花冠道人坐北朝南,高高抬起手臂,轻叩莲花冠,刹那间天地有纯粹道气倾泻。

    大袖飘摇,他高高抬头,望向那道极小的芥子身影,笑问道:“就你和我看热闹不太好吧?打一架?”

    老住持捏起一缕雪白胡须,眯眼笑道:“干你老母。”

    年轻和尚嘴巴大张,震惊至极。他这是第一次听见自己师父说这种粗鄙脏话。

    像是师徒般心有灵犀,老住持微笑转头,“礼佛多年,脾气太好。好徒儿,接下来可以瞪大眼睛好好看看了,看看当年为师的大风流。”

    整座天下只有一小撮人才知道,这位坐镇佛门福地的老住持,当初一心皈依佛门只是因为脾气不好,想要静心除躁,至于修得大长生,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那位佛道老祖曾给过评价,“不求道,道自来,可见悟性矣。”

    双掌拉开一丈,猛地合十,一声巨响过后,梵柯山一百零八大佛,皆拔出一道道璀璨光柱,满山林色变白,袅袅梵音不绝于耳。

    天地间相继迭出六道巍峨法相,有法相一面双臂,手持莲花;有法相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身骑六牙白象;有法相三头六臂,双眼圆瞪,作天王怒目状;有法相面上三眼,骑在牛上,身边有天女散花;有法相女子模样,站在巨大莲花之上,右手高举洒金钱,身侧两只白象伴护。

    最中间一位法相,低头双手合十,白须白眉,和老住持的装束一模一样,轻念一声佛号。

    老住持缓缓开口,壮如黄钟大吕,有压倒众生之气魄,“了解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你所求一切不过虚幻。”

    莲花冠道人微笑起身,“讲法辩驳,我不擅长。但是打架,你不擅长。”

    好像所有人的耳边都响起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莲花洞天,巨大荷花摇曳生姿,水面清圆,有个邋遢老人站在天幕处,抖抖身子随意道:“去吧。”

    四位司仙猛然抬头,亲眼见证他剥离那份金色圆满功德。

    那位睡在莲花上的道人,睁开眼后笑道:“谢过师父了。”

    一股恢弘的圣人气象忽然从天上倾泻而下,像是瀑布般砸中莲花冠道人,然后他好像伸了个天地都容纳不下的大懒腰,手中凭空出现一把金须拂尘。

    轻描淡写一扫而过,直接将六道法相打退百丈之远,但手上拂尘有一根金须也随之黯淡无光。

    老住持抚须笑道:“老东西又爆金子了。”

    莲花冠道人忽然神色惶恐,后退几步,眼神惊疑不定,“是你?”

    原本身在莲花洞天的邋遢老人,踏脚刚要走,忽然咦了一声,下一秒已经将手搭在莲花冠道人的肩膀上。

    “为师给你撑场子。”

    一掌将魂魄打出来,然后他钻进那身躯壳。

    只剩魂魄没有肉体的莲花冠道人瞪大眼睛,一颗古井不波的道心差点崩碎,他竭力稳住心神,力图抓住蛛丝马迹看出端倪,一遍遍心算,像是经过漫长等待,最后他大汗淋漓,大脑一片空白。

    荒唐,太荒唐了!

    上一次两人见面,那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情啊!

    哪怕吴佩弦被阴阳家大修士看中,哪怕要被杀的人是世俗王朝的太子,哪怕有姚眺谢观照这种武评宗师,哪怕天下第三和天下第四同时出现,哪怕这是人间的大事,但也绝不应该把这两个人招来才对!

    为何?

    因为这两位,一个是佛家祖师,一个是道家祖师,几千年的沧海桑田和生灵涂炭都见过了,几千年来一直站在比三座天下更高的地方俯瞰苍生,观尽冷暖,从不言语,但今天,就此时此刻,竟就在眼前!

    就好比什么,就好比小蚂蚁搬石头的事情,把皇帝给请来了!

    所以说只有两个字才能形容,

    荒唐!!!

    莲花冠道人深吸一口气,逐渐平稳道心,悄悄退到一旁。他心知肚明,如果一会二人真的打起来,那可就不是日月山河失色那么简单了。活了几千年的存在,就如那亘古不变的璀璨星空,三座天下哪怕是证道飞升的仙人,都无法触摸的到。如果一旦真的出手,别说一洲陆沉,便是半座大靖王朝都得灰飞烟灭!

    邋遢老人钻进那副头戴莲花冠的躯壳,便是一双灰白眼眸,还下意识抓抓身子挠痒,抬头看向眼前之人,微笑道:“得有多久不见了,几千年?”

    俨然佛祖气象的老住持微微一笑,“算而今三千载有余。”

    道家祖师点点头,神色感慨:“这么快三千年过去了啊,昔日之景还历历在目,沧海成桑田,好像不过一转眼的事情。”

    “到底打不打?”

    佛祖踏前一步,身后六道法相依旧高高屹立,只是全然没有先前的恢弘气势,像是六个低声敛气的侍从。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望向天幕,好像是在向谁询问,“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佛祖摇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那是他的话,你又不用听。”

    “贫道这次就听一回。”

    道祖席地而坐,又回头看了眼只剩魂魄的莲花冠道人,“刚才送你的那部分功德,修满百年大道后给为师还回来。”

    莲花冠道人犹豫一下,刚要开口说话,道祖抢先道:“知道你想问什么,没用的,莲花洞天是万年前衍生的福禄,除非神道的补天娘娘在世,否则无补救之法。为师最多能做的,就是在洞天倾覆之时帮你抵消一部分因果,至于数十万修士该何去何从,这是你要解决的事情。”

    道祖面向远方,笑道:“赶早不如赶巧,不如坐下来好好看看热闹。”

    说着,在他身边出现金色蒲团,佛祖双腿盘坐其上,将禅杖横放双膝上。高高屹立天地间的六道法相消散为点点金光,蕴含圣人气象,作为气运滋养梵柯山福地。

    “你说谁能赢?”道祖笑问道。

    “想必你我心里已有答案。”佛祖回答道。

    仅有魂魄的莲花冠道人也将目光放到极远处。

    刚才那刀光直下所带来的天地异象,估计连霜花城的人都能察觉到。虽然连吴佩弦一根汗毛都没有伤到,但把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赠予的底牌给打出来了,倒也中规中矩。

    接下来的二人,就可真是生死厮杀了。

    天地间有无形清风吹拂,吴佩弦两鬓发丝飞扬,他双手拄剑,微笑道:“刀意养的不错,怒气十足。”

    “滚你娘的!”

    瑰流双目猩红,不再苦苦压抑心中戾气的他,早就陷入一种癫狂状态。他单手握住名刀渌水,身形骤然前掠,白衣飘摇,仿佛神仙之姿。

    一刀砍在古剑扶乩上,以二人为中心,层层劲力扩散,大地撕裂出现褶皱。

    二人同时后退一步,换上一口纯粹气息,再搏一招,刹那间大地骤然爆开,漫天黄沙飞卷,两道身影顿时被吞没。

    道祖笑道:“蜉蝣撼大树。”

    佛祖嗤之以鼻,“可笑不自量。”

    莲花冠道人竖起耳朵听着,对于这两位祖师的盖棺定论感到惊疑,难道太子这么快就败了?

    他瞪大眼睛,试图透过黄沙滚滚看见某一幕。

    忽然,他不自觉张大嘴巴。

    这才刚开始,就这样去打?!

    黄沙莽莽的大地上,一袭白衣,五指如钩,捏住吴佩弦的脑袋,胸口却被古剑扶乩彻底贯彻,前胸后背,皆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瑰流咧嘴一笑,牙齿猩红,“比起背王姒之尸体登山,比起亲眼看着陈鹭瑶魂飞魄散,这还是一点也不疼啊。”

    掐住吴佩弦的五指猛然用力,竟直接深嵌入血肉里!瑰流右臂猛抬,直接撕扯掉一块巨大血肉!

    吴佩弦顿时满脸鲜血。

    何等惨不忍睹的互换一招。

    只因为二人的强烈杀心!

    瑰流一脚猛踢,吴佩弦翻掌打出,两道身影全都踉踉跄跄后退两步,然后瑰流只换上半口纯粹真气,就是要抢占先机,五指并拢作拳,朝吴佩弦脑袋狠狠砸去。

    每天清晨上山练拳,始终拳意圆转,如涓涓细流,就是为了求得这一刹那,我拳一出,訇然中开。

    那一拳实打实砸在了吴佩弦的脑袋上,劲力之大,在他身后穿透百丈之远,地面撕开一条巨大豁口。但吴佩弦只是摇晃一下,换上一口纯粹真气的他,反手一掌将瑰流打退数十丈之远。

    莲花冠道人面色惊疑,方才那一拳,吴佩弦明明应该死了才对。

    佛祖笑呵呵道:“舍弃半口真气夺取先出手的机会,给与致命一击,真是好手段。相比之下,吴佩弦作为读书人,明显没有这太子精通厮杀之法。”

    道祖又挠挠身子,说道:“有什么用?明面上是两个人的生死厮杀,实际上那个阴阳家的小崽子不还是出手了。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一拳明明已经将吴佩弦的魂魄打出躯壳,甚至已经打散,风一吹就没了。但是下一秒就又凝聚为神,重新归窍。这借尸还魂,还真是那个老东西的得意手法。”

    瑰流换上一口真气,抬起颤抖手臂擦去脸上血污,这一刻不知为何内心平静。

    这个男人不去想刚才那一拳为何没能杀死吴佩弦,只是想到了她,想到如果不能替她报仇,那么哪怕下到黄泉,也没有脸和她相见。

    “口口声声说为万世开太平,到最后你都不肯放过一个无辜女子。”

    用力拔出那把仅仅偏离心口半寸的扶乩剑尖,任凭霸道剑气在体内肆虐冲撞,瑰流双手交叠腹部,缓缓闭上眼,呼出一口口纯粹的紫金气息。

    天地间有一抹璀璨金光划过,然后一柄不似人间之物的雪白长剑,高悬瑰流身前。

    天下杀力最大之剑,诛仙。

    曾有人用它剑斩酆都鬼神,曾有人用它诛杀天上仙人,曾有人用它剑开天幕强行飞升仙人,似乎皆是大风流。但无论哪任剑主,从来没有和它产生过共鸣,真正能够与它心意想通出剑。

    可此时此刻,这柄雪白长剑微微颤鸣,似是感受到了那人的巨大悲伤。

    心魔在此刻忽然大肆乱作,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眼睛哭红的女子,在即将魂飞魄散的那刻,她一遍一遍哭诉道:“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瑰流紧闭双眼,蓦然满面泪水。

    心底只有一句轻声呢喃,一模一样的话语,说给她听。

    “陈鹭瑶,替我看看这一剑。”

    一剑终于递出,天地间除了刺眼的雪白剑光,便再也看不到什么。诛仙哀鸣不止似是有怨,洞穿那个即将魂飞魄散的女子之后,骤然杀力暴涨,甚至比当初绿带城斩天上仙人时还要高出一大截。

    而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一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口,视线模糊,声音哽咽,

    “下辈子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

第八十六章 木已成舟

    天地间充满剑光,只有两位祖师不被刺眼雪白遮目,亲眼目睹了这一剑的风采。

    一抹金色贯穿吴佩弦的头颅,汩汩鲜血顺流而下。

    天地间寂静无声,甚至连无形清风都凝滞不动。

    佛祖笑道:“这哪里是一个六品武人能拥有的实力,分明是这柄仙剑在打抱不平,比起前几天绿带城斩仙人一剑也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

    莲花冠道人瞪大眼睛,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大脑一片空白,除了震惊就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剑是八境实力还是九境实力?”

    但接下来道祖说的话,可谓是一语成谶。

    “九死一生。”

    不远处,瑰流递出完全倾力的一剑,颓然坐下,用力按住胸口,但被古剑扶乩贯穿所造成的巨大血窟窿根本无法止血,仍有猩红从指缝渗出。他看向远处那个僵死不动的人。

    终于结束了吗?

    这个白发年轻人干脆向后仰去,躺在地上,怔怔望向蓝天白云。

    他的手能感觉到胸口的温度,还有破碎的软甲被鲜血浇的滚烫,但手已经渐渐冰凉,不久之后,整个躯体就会发寒。古剑扶乩,由那位大巫师祭之,所伤之人,伤势无法愈合,五百年大隋王朝的天下第一,就因为重伤不愈而死在此剑之下,他知道自己活不下来了。

    瑰流忽然咧嘴笑了笑,从喉咙里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替你报仇了。”

    一阵清风吹过,带着浓烈血腥气。

    莲花冠道人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吴佩弦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道祖笑呵呵道:“怎么,我一语成谶吧。”佛祖没有理会,静观其变。

    那不是幻觉,吴佩弦真真切切动了动手指,然后猛地抬头手臂,一点一点将插穿头颅的雪白诛仙拔出来,随意扔在脚下,脑袋上出现一个巨大窟窿,血肉模糊,像是一尊鬼怪。

    他面无表情,先是望向不远处坐着的道祖佛祖,然后双手作揖行礼:“晚辈见过二位祖师。”

    佛祖面无表情,“拜错了,我不是你祖宗。”

    莲花冠道人听闻这话,先是愕然,然后恍然大悟,猛地看向吴佩弦。那副表情,就好像是从扑朔迷离的棋局抓住了神仙手,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怀疑和不敢置信。

    狗屁的阴阳家大修士押注!

    吴佩弦为何要拜祖师?刚才佛祖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道祖要欣然点头?

    道家衍生出阴阳家!

    也就是说,这个活在世俗王朝的吴佩弦,根本不存在被那位阴阳家巨擘所看中,至于受赠古剑扶乩和保命手段,那更是无稽之谈。

    自己给自己东西,那能叫馈赠?

    什么意思?

    他吴佩弦,就是那位阴阳家巨擘!确切来说是被剥离出的一部分!

    三教百家,仙家修士,云海仙人,所有幕后押注之人,谁能猜到吴佩弦就是那个阴阳家巨擘?!

    除了三教祖师,谁看出来了?!

    莲花冠道人猛吸一口凉气,后脊发凉,瞒过三座天下的眼睛,真是好大的手段!

    既然如此,结局就也注定了。他瑰流,只有死路一条。

    吴佩弦瞬间消失不见,眨眼间已经将瑰流脖子掐住,一拳抡下去,狠狠砸在眉心上,瑰流瞳孔灌血,满脸血污。

    “不必这幅死不瞑目的表情。为了杀你,我不惜剥出一部分魂魄留在人间几十年,苦心策划这盘棋,每一步都经过数万遍的推演,确保不会出现任何纰漏,就是为了杀你这个世俗王朝的小小太子。今日我更是委下身子跑来亲自杀你,所以死在我手里,应该是你的荣幸才对。”

    瑰流说不出话,只是那双灌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吴佩弦忽然笑了笑,“哦对,忘记告诉你了,你娘和祖源良打的正激烈吧?没了她的庇护,陈鹭瑶的父母估计已经死了。陈鹭瑶明明有两次机会可以不用死,第一次只要她杀了你,她就能和家人团聚,并且几辈子投胎转世都衣食无忧。第二次如果她用父母的命换她自己的命,我也可以放她一条生路。可她不愿啊,第一次将目标转向你妹妹,第二次有春神杯都不愿意留下,因为在她心里,你和她的父母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她既然如此想要保护你们,那我就让她,终是求不得。”

    蓦然大雨滂沱,以他为中心,磅礴积水层层向外炸起。

    那一瞬间,有雷声自九天滚滚而下,仿佛能够震碎五脏六腑。天上忽然出现不知几千万里的巨大旋涡,一柄芥子黑点,高高悬起。

    瑰流当然看不清脑袋上那柄摇摇欲坠的古剑扶乩。

    他的大脑只被一句话,成千上百万遍炸裂。

    “陈鹭瑶的父母死了,陈鹭瑶的父母死了,陈鹭瑶的父母死了......”

    走出光阴长河很久很久,在那漫长的日子里,有个男人才渐渐懂得,为什么那日她魂飞魄散之际,明明满脸泪水却笑的那么开心。

    她用自己的死,护住父母,能不开心吗?

    可她为什么满脸泪水?

    火烧云像是燃透了半边的天,好美,可惜这样的好风景,以后再也看不见到了。

    她也是个情窦初开的芳龄女子,她也想活着,却不得不死。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濒死之际,这个瞳孔涣散的年轻人忽然凭空横生出无法想象的气力,双手死死攥住吴佩弦的手臂,灌血的瞳孔大睁,血盆大口,喉咙滚动,像是要向他求得答案,却说不出半个字。

    古剑扶乩从几千万里的高空遥遥下坠,从一粒芥子黑点愈发变大,越来越接近地面,也越来越迫近那人的头颅。

    吴佩弦微笑道:“闭眼吧。”

    另一处战场,春秋三剑尽出,大地撕裂,千沟万壑,全是被剑气所斩。

    姚眺始终闲庭信步,甚至那袭白衣不染纤尘,无愧拳仙之名。

    一口纯粹真气的时间,二人过招数百次,轻雪竟没有一次占据上风。

    而那个柔柔怯怯的丫鬟,只是站在轻雪身后,双腿发颤。

    太子殿下四个丫鬟,秋荔是尤其不擅长厮杀的,否则也不至于那天金栀差点被打死。可即便如此,她今天的严重怯场,尤其还在这生死危机的关头,实在反常。

    姚眺一拳将鱼肠打退,没有转身右手握住那柄悄然而至的湛卢,微微侧身,左手并拢作拳,竟要以一手之力,与直撞而来的轻雪展开拼杀。

    天地吹拂过浩然正气,长剑裹挟肃杀剑气,轻而易举洞穿姚眺身前的拳罡。昔年入宫奉之查阅过这个铁甲浮屠大将军的厮杀路数,深知这位万人敌出剑的刚猛,姚眺毫不犹豫出拳直上,直接将一口真气完全沸腾为气机,递出完全倾力的一拳。

    盘郢贯穿姚眺的手掌,那袭飘飘白衣沾染血迹,仅此而已。

    而轻雪,身形倒退数十丈之远才勉强止住,嘴角渗出鲜血,双臂微微颤抖。

    一个是两次差点跻身武评前十的天下第十二,一个是江河日下的武评第三十,差距之大已是不言而喻,如果照此下去,姚眺之胜只是时间问题。

    轻雪没有转身,狠狠擦去嘴角鲜血,破天荒怒道:“殿下,皇后娘娘,铁甲浮屠,全在拼命,就是为了能够活着离开这里,你到底还要在我身后躲到什么时候!”

    她背后那人没有回答,但是脚步声响起。

    换上一口纯粹真气,轻雪如今只能双手持盘郢,更无力去驾驭其余两柄古剑,估计再有两炷香的时间,就是生死厮杀的关头。她吩咐道:“姚眺拳法大开大合,刚猛在我之上,你本就不擅厮杀,切忌不能让他近身三尺。”

    背后那道身影还是不说话,脚步声越来越重,轻雪身侧骤然爆开霸道剑气,打算再一次出剑。

    她的身形忽然凝滞了。

    姚眺微眯起眼。

    轻雪缓缓低头,她看见一条雪白藕臂,鲜血淋漓,好像是从自己胸膛里长出来的。她的胸口和后背,顿时鲜血晕染,娇艳如花。

    背后那人,红唇贴近她耳边,吐气如兰,“疼不疼?”

    轻雪深吸一口气,“为什么?”

    秋荔轻笑一声,轻咬住她的耳垂,猛地拔出手臂,鲜血四处飞溅。

    沙场上的万人敌,铁甲浮屠的大将军,此刻双手紧紧拄剑,却双膝跪地。

    秋荔揉揉她的脑袋,说了句“真可怜”,然后缓缓向前走去,来到姚眺身边。

    原来她和金栀一样,都是吴佩弦瞒天过海暗插在瑰流身边的杀手,只是金栀和她互不知情。金栀作为杀手,却因朝夕暮处心生情愫,而她并没有,始终牢记自己的杀手身份。

    目光依旧放在轻雪身上,秋荔娇柔一笑,“白衣拳仙还等什么呢?人家现在估计都要疼死了,长痛不如短痛,一拳送她离开吧。”

    姚眺一动不动,眯眼微笑:“虽说你是吴佩弦暗插的杀手,但是对于你这种行为,我真的非常反感。”

    此话一出,秋荔像是个伤心小娘子,作掩面哭泣状,哽咽道:“这话可就不对了。小女子潜藏蛰伏十几年,步步如履薄冰,整日提心吊胆,才将此事做成。公子又岂能一句话就否认?您要再这么说,我就和主人告状去。”

    嫌她过于碍眼,姚眺用力拨开她的脑袋,力气很大,直接让她重重摔倒在地,他面漏讥讽,“狗还忠心耿耿呢,你两边一口一个主人,还不如一只狗。”

    秋荔双手握拳发颤,心中杀意暴涨。

    姚眺全然不在乎,甚至不去看她,嗤笑道:“怎么,想杀我?”

    秋荔顿时噤若寒蝉。

    姚眺目光遥望远处重伤跪地的轻雪,目光阴冷,“此事一了,我和吴佩弦再无半点关系。我不管狗屁的家国大义,只是他的做事方式,真让我感觉到恶心。”

    这袭白衣缓缓迈开脚步,浑身没有半点拳意。

    就这样,他走到轻雪面前,在她面前蹲下。

    犹豫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忽然他手臂被无数道红丝缠住,顿时血肉绽开。

    用力扯烂红丝,忽然有雨水作箭,成千上万,姚眺连忙后退,仿佛昔年在江南道打雨,一拳将磅礴雨势打退几十丈,站稳脚步。

    看着新来的二人,他满意点点头,“原本还犯愁到底杀还是不杀,既然如此,你们一起上吧。”

    桃枝双手缠绕红丝,遗失千年的杀人手法,可破武人体魄。金栀作为六品修士,符阵造诣可谓惊才绝景,方才雨滴串成千万飞箭,便是雨符阵。

    桃枝瞥了眼轻雪,这种关头都不放下傲娇,哼了一声,“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轻雪不说话,深吸一口气,竟是缓缓站起。

    就好像是撑天而起。

    天下人总有疑问,凭什么一个年轻女子能当上天下第一重骑的大将军。

    哪怕被大奉老皇帝亲口赞誉为万人敌,这种质疑声也漫天都是。

    但是姚眺在看见她缓缓起身的那刻,忽然明白了。

    不是她最能打。

    而是她和铁甲浮屠一样,无论伤的多重,无论对手是谁,只要不死,那就是撞,硬生生的撞。

    看似有些无理,但那位“千古领兵第一人”的骠骑大将军,就是被此打败。

    沙场上从来不缺少豪气。

    既然如此,江湖又怎么缺少!

    此时此刻,姚眺心中快哉,像是壮阔山河,像是大江滔滔,那一袭白衣,大袖飘摇。

    拳意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是突破七品的契机!

    天地间,白衣消失。

    拳意已至!

    不远处,有个白发年轻人,血泪满面。

    悲恸至极,无法呼吸。

    古剑扶乩愈发迫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自己不是十九年前的那个腹中死胎。”

    逼死陈鹭瑶的是谁?杀死陈鹭瑶父母的人是谁?

    是吴佩弦?

    罪魁祸首是这个早年夭折的自己啊!

    一切一切的灾苦,全是因为这个直到现在都还活着的自己!

    身边亲人爱人用鲜血铺出一条活着的路,自己一个人孤独走着,这样的活法,还不如不活!

    所以这个白发年轻人睁大眼睛,极力想要看清楚那柄越来越近的古剑扶乩,这辈子第一次,对死亡如此渴望。

    杀了自己这个凶手吧。

    杀了自己这个造孽十几年的凶手吧。

    他心想,缓缓闭上眼。

    吴佩弦也站起身,不去看这一剑兵解他的身体,转身缓缓离去。

    一切结果,木已成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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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执剑人介绍:
有人误入藕花深处,再一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坐落在巨大莲花之上。

传说有樵夫入山打柴,看见一头角悬星辰的五彩鹿。

阴冥之地,有菩萨赤脚行走骸骨山,只求杀性成佛。

书生深爱纸扎人,以血画眉几百年。

大靖王朝,有人走遍两座江湖,要去天上看一看。大靖执剑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靖执剑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靖执剑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