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此卷收官,贺新春
永霜十六年开春以来,发生了两件轰动朝野的大事。
第一件事,皇帝陛下正式钦定春闱主考官和副考官人选,主考官李子昕回京复职,亲自住持春闱科举的诸多事宜,京城礼部贡院也在如火如荼的修缮当中。
第二件事,大奉正统皇室帝师之孙张沽由太子殿下引荐入仕,担任中书省下设的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令。
位极人臣的庄天机大病不起之后,朝廷势力细分严重,党同伐异,故而有清高之志的官员也都被迫站队,庙堂如此乌烟瘴气,沙场更不必说,自边境“平叛”战争打响之后,每天都在死人,想要一口气吞掉蒋性三十万大军谈何容易,久而久之就陷入了一种老牛拉磨的缓慢态势,就在除夕夜群臣大宴即将开始的时候,那位兵部尚书都在处理边境前线送回来的军情,整个兵部府邸自正月初一起更是彻夜灯火通明,堆叠如山的军报军情所记载的多是小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一锤定音。
那位生性木讷却用兵如神的骠骑大将军何不率兵参战?
道理很简单,因为现在朝廷表面风平浪静,暗地却如混乱旋涡,而他只要坐镇京城,那便是定海神针。
朝廷现状也就说明一个问题,太子殿下的大奉之行已经迫在眉睫。
正月十五那天,皇室全家一起出宫看灯,本是件高兴事,却不曾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有人朝瑰流射出一支冷矢,幸亏被轻雪拦下,事后才发现箭矢上涂满剧毒,若是接触到皮肤,后果将不堪设想。行凶之人被蛰伏暗处的十二地支抓获后当场服毒自尽,导致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没留下任何线索。
节日一过,年味逐渐散去,便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今天早膳结束后,皇帝陛下暂且放下手头事务乘车去往庄家宅邸。
那位躺在病床上位极人臣的宰相,全身发黑没有一点血肉,消瘦的只剩皮包骨,眼眶凹陷,颧骨突出的吓人。他颤抖地从被褥里伸出一只瘦如枯枝般的手,示意孙女把自己扶起来。
一直侍奉在爷爷左右从不废离的庄冰妍后退几步,摇了摇头。
床榻上病重的老人闭眼有气无力的呢喃,自古天地亲君师不可不拜,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我庄天机一辈子恪守君臣之礼,临死前岂能不拜?
他一点一点拖动身子挣扎着想要起身,庄冰妍连忙扶助他,焦急道:“爷爷,您就安稳躺着不行吗?”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扶你爷爷起来。”
皇帝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我爷爷都这样了怎么起得来?!”哪怕此刻面对的是一国之帝王,庄冰妍依旧不肯让步,一如当初她宁愿跪死在稷土坛前也不肯认错。
庄天机瞪大眼睛,愤怒无比,浑身颤抖用力打了自家孙女一下,却轻若飘絮,不疼不痒。
“爷爷。”庄冰妍红唇颤抖,泪水在眼眸里打转,她咬着牙不情不愿将庄天机扶起。因为老人自己经坐不起身,所以她始终在身后紧紧抱住他。
老人气息极为孱弱,说不出话来,坐直身子之后,掸了掸衣袖,以示莫大尊重,双手作揖轻轻作拜。
那一刻,瑰启嘴唇颤抖,差点老泪纵横。
当年有个年轻人刚刚称帝不久,白龙鱼服参加王霸之辨的曲水流觞,和那位清谈名士一见如故。之后二人结伴游历,年轻皇帝渐渐发现这位名士很喜欢追名逐利,浑身充满世俗利诱的味道。自古读书人有两种,一种治国入庙堂,一种治世平天下,相较后者而言,前者格局较小,所求不过立名于天下,而后者往往以苍生为己任,为天地立德,为天地立功,而朝廷之上,从来不需要后者这样的读书人,恰恰需要前者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所以结伴游历的两人在最后分别的时候,年轻帝王主动坦白身份,向他伸出一只手,问道:“愿不愿辅弼朕创下丰功伟业?”
清谈名士握住他的手,自此,他不再是一个到处求仕的落魄书生,鲤鱼跃龙门摇身一变成为了当朝宰相。
但在往后相当长久的的君臣交往之中,年轻皇帝渐渐发现自己当初看走眼了,他不是那种生前求位极人臣,死后求千古流芳欲求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读书人,他是以仁德之心体察世间万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互不相欠的读书人,他登顶庙堂不是求财求名,他是为了能够看的更远,更好的书生治世。
这么一个胸怀天地的读书人,在担任宰相辅弼帝王之时,先后启用如今的开府仪同三司,国子监祭酒,中书令,尚书诸司侍郎,更是洞若观火将那位本是庄稼汉子的骠骑大将军提拔起来,从宏阔大事和细致微小处一并入手,先是解决了先帝在位时期遗留下的隐患,再是跟随皇帝南征北战稳定了山河版图。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自此大靖王朝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永霜一年,乱世初现端倪,庄天机算无遗策,早就准备好应对方法,皇帝听从他的谏言划天下为二十道,不再依据山川之险,而是另辟蹊径使各个地域尤其是乱事频发的地方形成犬牙交错的局面,派遣刺史巡查天下,有效的增强了中央集权和对地方的管控治理。
当年许下一同创造丰功伟业的誓言,几十年后,这对君臣将大靖王朝带入史无前例之盛世局面,注定在青史上留下“君臣相宜”的美谈,可就是这么个已经功无可封的天下第一大功臣,属于他的世代已经接近尾声,还能弥留多久?
早在今天出宫之前,深居简出钦天监的国师就主动找到皇帝,留下一句:“老宰相撑不过今天。”
皇帝第一次在臣前流泪,便是在这位老人面前流泪。他和老人一样,掸了掸衣上尘土,双手作揖,弯腰拜别。
是的,拜别。
“和先生一起共事这么多年,朕很开心,辛苦先生了。”
老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闭上眼睛,轻声的呢喃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讲信修睦,选贤举能......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衿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弃于地,不必藏于已,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自己不才,这辈子还是没能做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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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住久了总是很闷,王姒之今天本想让瑰流陪自己去京城到处逛一逛,只是话还没说出口,这个男人就火急火燎的去了国子监,看上去好像有什么很紧迫的公事。
无聊到不知道要干什么的她只好抱着雪球儿坐在庭院里发呆,但是总不能坐一天吧,总要找点事情干,于是她就想到了那个女人。
要不要过去和她说说话?王姒之有些犹豫,不去吧,又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去了呢,本就是冤家,也不知道和她有什么好说的。
犹豫了好一会儿,王姒之决定还是不去了,和那个冷冰冰简直不是人的娘们根本聊不了什么,有时间还不如在皇宫里到处走走看看,或是做做刺绣女红,若是做个小香囊送给男人,他应该会爱不释手吧?
要不......还是回家看看吧。
她站起身,呆呆站在原地,又问自己:“有什么好回去的呢?只会徒增伤心罢了。”
内心的答案一直告诉她不值得回去,但是她还是迈下台阶朝外走出。
因为王家被抄的缘故,王家宅邸所在那一条街都荒废了,地上铺着厚厚积雪无人清扫,甚至连一个涉足的脚印都没有。在喧嚣热闹的京城,这里好像一片抛弃之地,所有人都已经遗忘昔年富贵盛极的王家。
昔日满庭朱紫贵人的王家大宅,如今大门紧锁还贴有封条,透过门隙只能看见荒芜破败之景。
她沿整座大宅走了一圈,最后在大门前停下,她没有进去,非不能,实不愿。因为她知道,睹物思人才最为伤人。
她怀中的雪球儿软软的喵了一声。
王姒之有些疑惑,抬头望去,发现大门上方正中央高高的地方张贴着一条红底黑字的横联,字迹龙飞凤舞,虽算不上好看,但也别具一格,一看就是那个男人写的。
她微微垫脚,看清楚那三个字,“一家人。”
他没有告诉过她,她若是今天不到这里来,恐怕以后都不会来,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
他很爱她,虽然总是故意惹她生气,故意大大咧咧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她知道,他的爱全部都是悄悄的,从来不点明,从不拍拍胸脯自豪地说我为你做了什么什么,你看我多爱你。
爱情绝对不是付出之后必有回报的事情,真相恰恰相反,爱情经常是一种单向的,无私的,得不到回报,是有人心甘情愿为你付出。如果爱情只是一味的索取,一味地从另一半身上剥夺,从而满足自己,那其实只是对你自己的爱,是一种假象的爱情,是一种伪爱。
天底下有多少男女陷入这样的伪爱?有多少男人在吵架时候经常对女人说:“我为你付出了朕多,你就这样对我?”
铭心刻骨轰轰烈烈的爱情能有多少?很多时候爱情只是柴米油盐,点滴小事,于无声处起惊雷。
无可否认,遇见他,是她的福气。
在大门口台阶上坐了许久之后,王姒之眼眶发红走出那条荒废街道,怔怔望着熙熙攘攘的车马人流,忽然背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王姒之转头看去,是名姿容出众的女子,而且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女人可不就是自家男人在霜花城青楼赎出的那位花魁女子吗?还是白姓小姑娘的姨娘。王姒之很疼爱小姑娘,在梵柯山上的那段时间没少和小姑娘一起生活,所以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念念不忘的姨娘的第一印象并不坏。
可就在下一刻,王姒之眯起眼眸,冷冷质问道:“你是谁?”
拥有玄妙境界的她一眼就看出来,身前女人躯壳下装着的却是一个男人的魂魄,和道家所说借别人身体还阳的“夺舍”很像。
女子微笑开口,嗓音轻柔,“我是谁不重要,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还回来!”
诛仙剑破开皇宫的山水禁制,被王姒之握在手中。
女子依旧淡定,笑道:“你现在就可以随便杀了我。除非,你不想知道你爹死的真相。”
王姒之痴呆原地,良久后才回过神,嘴唇颤抖,“你...你说什么?”
女人轻柔嗓音开口:“王姒之,你爹贪生怕死一辈子,当年就连你娘他都没有勇气去救,你觉得他是愿意落落大方的死呢,还是愿意苟且偷安的活下去?你爹王龚乔,早在出狱那天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了。正是咱们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逼你嫁入瑰家,你爹虽然苟活一辈子,但在嫁女的事情上一步不退,明明能苟活,最后却一头撞死。”
“知道空口无凭,正好我还有些神通手段,就带你去光阴长河走一次。”
刹那间,王姒之置身光阴长河,溯流而上,溪水很快就倒映出昔日之景。
下一秒,溪水湍急,忽然变幻出一个暮暮垂朽的老人,他颤抖地向前抬起一只手臂,轻轻抚摸幻想中的女儿,轻声道:“姒之,千万别嫁。爹懦弱一辈子,没能护住你娘,爹不能再对不起你。”
“爹!不要!!!”王姒之撕心裂肺地嘶吼,双手明明已经抓住水中老人的映像,却阻止不了老人的命运。
王龚乔,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撞死在了柱子上。
京城大街上,有个女人长跪不起,双手捧面,像是疯了一样的嚎啕大哭。
有人路过小声嘀咕道;“这是死了爹娘?哭的这么惨。”
是的,直到亲眼目睹撞柱的那一刻,王龚乔才在她心里真正的死了。
女人走到她面前,没有出声安慰,笑容恬淡,“欺诈,谎言,生离死别,这样的人间还有什么意思?何不剥离人性,重掌旧物?万年了,该拿起来了。”
王姒之双手剥离脸庞,缓缓站起身,鲜红眼眸黯淡无光,仿佛换了一个人,平静道:“你想要什么?”
女人压抑住内心的欣喜若狂,扑通一声跪在她脚下,脑袋重重磕地,“白仕荣愿侍奉在您身侧万年万年万万年!”
变得极其陌生的王姒之摇摇头,漠然道;“你不配。”
话语落下的一瞬间,白仕荣身体砰然炸开,血舞弥漫,断臂残肢散落街道。
她纤细手指微微探出,将他的魂魄寸寸捏碎。
“雪球儿。”
憨态可掬的白猫仿佛变得极其冷漠,那双鲜红渗人的眸子毫无生气,一口吞食掉魂魄,似乎意犹未尽,看了一眼王姒之,得到应允之后,便开始“大快朵颐”。凡是那些被它吞掉魂魄的人,全都人间蒸发不见。
她一双红眸望向皇宫,始终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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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王朝和大奉王朝边境上,北风卷地白草折,漫天飞雪中,两辆马车缓缓碰头。
车夫分别是某位仙家宗门的老祖,和那位统帅两百万骑军的大奉骠骑将军。
车帘掀开,秦芳走下马车,柔声道:“慢点下,别摔到。”
狐媚女子轻轻跳下马车,怯怯弱弱的,有些不敢抬头。
“别怕,和娘来。”秦芳牵起她的手,朝前面马车走去。
骠骑大将军翻身下马,掀开厚厚车帘,顿时草药苦气扑鼻。大奉老皇帝躺在榻上,旁边有一株奇珍仙草正在熏笼里燃烧。此仙草为当年大奉方师出海访仙所得,可用于吊命,也就是说仙草什么时候燃烧殆尽,什么时候便是这位大奉老皇的忌辰。
踏上车厢,秦芳不说话,将狐媚女子往前轻轻推了一下。
老皇帝吃力睁开眼,细语呢喃道:“孙女,来爷爷这。”
狐媚女子红唇轻咬,鼓足勇气,来到他身边坐下。
老皇帝颤抖伸出苍老褶皱的手,狐媚女子这次没有犹豫,伸出手轻轻握住。
“孙女?”
狐媚女子疑惑看向他,发现老人眼泪溢满眼眶。
“不要哭。”狐媚女子柔声道,用袖子替他擦拭眼泪。
“孙女?”老皇帝再次轻声唤道。
狐媚女子红唇紧咬,一言不发。
秦芳悄悄迈开一步,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喘了好久,老皇帝的气息已经极为孱弱,艰难出声:“孙女?”
这一次,狐媚女子没有再逃避,重重点点头,“嗯!”
老皇帝那只颤抖的手想要触摸她的脸庞,于是她微微低头将温热脸颊贴在他冰冷的手上。
“爷爷?”
已经睡过去的老皇帝再次吃力睁开沉重眼皮。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柔声道:“爷爷睡会。”
恰有寒风吹开车帘,将熏笼里燃烧的余烬彻底吹灭。
那只放在她温热脸颊上的手颓然滑下。
永霜十六年春,大奉老皇帝在边境驾崩,京城千万百姓身披缟素,跪拜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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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流去了趟国子监,处理了些老爹交给自己的公务事,顺便看了眼老祭酒极其器重推崇的那位年轻书生,在这之后又跑到京城礼部贡院亲自督察修缮工作,又和李子昕去江边酒楼撮了一顿酒,早上出宫,直到夕阳沉沉才乘车回宫。
累了一大天,枕在车里看着夕阳斜照,瑰流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缱绻的温柔乡。此时自家媳妇能在干嘛呢,会不会生气,八成会吧,毕竟早上急匆匆走的时候看她有话要说。
忽然想起下午和李子昕吃饭的时候叫了不少女婢端酒,该不会染了一身脂粉气吧?要知道那娘们的鼻子像狗一样灵敏,但凡有女人往自己身上凑过她都能闻得出来。想到这里,瑰流有些坐不住了,虽然自己那是一点味道也闻不出来,但是这娘们可不保准啊,要不还是换身衣服再回家?
刚好李子昕的府邸就在这附近,不妨就去那里,于是瑰流让马车调了个头。
小半个时辰,不但更衣而且又沐浴一番的瑰流踏出李家府邸,钻进等候已久的马车。
一个白发年轻人,迫不及待回到太子东宫,嘴上哼着浪荡小曲儿,轻声唤着美人的名字。
......
一炷香过后,男人飞出院子,被雪白长剑贯穿心口,高高钉在墙壁上。
王姒之打破皇宫大阵和山水禁制,剥离出那份人性,那双鲜红眼眸没有任何情感地看了眼男人,最后登天而去。
永霜十六年新春伊始,
大靖第一权臣病逝,美谥号,千古文正。
大奉老皇帝驾崩,新帝登基不久,汝南王、楚王、赵王、齐王、长沙王、成都王、河间王、东海王发动叛乱,大奉皇室摇摇欲坠,史称“八王之乱”。
收官章,
此卷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间山水独好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终盛开。
道号“五尘”的莲花冠道人坐在一颗桃树下闭目凝神,身后站着的是那位莲花洞天的新任祝官。不远处,有位青衫长袍的中年男人蹲在河边,双手和佩剑一并浸泡水中。
突然,整座山寺的禁制被打破,有女子迈上石阶推开沉重的大门。
莲花冠道人睁开眼睛,苦笑出声:“何苦来哉?”
一个面容枯槁如鬼的男人,浑身死气沉沉,从女子身后走出,呆滞无光的双眼直勾勾盯住桃树下的道人,嗓音沙哑的像是几个月没开口说过话,“告诉我。”
莲花冠道人不去看他,心里哀叹一声,哀莫大于心死,这个被三教之家看好并押注的年轻人,本该在最好的年纪里意气风发,最不济也是一代宏伟王朝的帝王,现在却变成了这幅活不活死不死的鬼样子,悲也。
面容枯槁的男人怔怔呢喃:“不说是吧?”
此话一出,不知对方底细的祝官顿时如履薄冰,已经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蹲在溪水旁的中年男人也悄悄将佩剑稍稍紧握。
可那个站在大门处的男人,只是双腿向前屈下,扑通一声跪下。
男人无喜无悲,沙哑嗓音开口:“求求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莲花冠道人身后的女子祝官露出一丝讥讽的表情,只是转瞬即逝,她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快来看啊,大靖王朝的太子,天下第十的武人,莲花洞天最想要的春官人选,随随便便就给人跪下了!
莲花冠道人看向眼前跪着的男人,嗓音极轻,“能找到她又如何?她再也不是你身边的那个她了,男女情爱终归是大道上的阻碍,缘分至此,经历过就好,该放下了。”
“你爱过吗?你自己不曾拿起,凭什么劝我放下?事在人为,拿你娘的狗屁缘分做托辞。”
“这样吗?”莲花冠道人轻叹一声,自知多说无益,即便有心想帮,可毕竟真的没有那种神通本领,他刚开口想要拒绝,忽然有一道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如撞钟般响起,“王姒之在大奉王朝,一个月后会出现在青坟山上,那是她剥离最后一丝人性彻底登天的时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你是谁?”瑰流怔怔抬头望天。
“一个骑牛的老头,一个月后在青坟山,你会见到我的。”
天地异象逐渐消散,一切趋于平静,莲花冠道人内心惊疑不定,这王姒之到底是何女子?如果自家师父会出现在人间,岂不是说剩下那两位也都会出现?
始终一言不发的瑰清伸出手扯了扯自家哥哥的后背,语气淡漠道:“该走了。”
她没有去扶踉踉跄跄的瑰流,但是有意无意贴近距离,分明很短暂的路程,可那个男人却走了好久,最终才上了马车。
这一次的车夫不是那位入宫奉职的年轻道士,而是国师小稚童,确切来讲是他的三位分身之一。
刚进车厢,男人忽然脸色煞白,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车厢内顿时腥味浓烈。他身体痉挛还想要剧烈咳嗽,瑰清将握着古玺的玉手放在他的后背上,得到柔柔气运的滋养,男人才止住痛苦神色,已然没有力气坐下,只是颓废地靠在车壁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瑰清嫌弃地看了眼满地的鲜血,但还是踩在上面,在瑰流面前蹲下,一言不发解开他的衣服。
瑰流的坚实胸膛上。层层包裹缠住的柔软锦缎渗出殷红血滴,瑰清动作轻轻将锦缎扯下,伤口裸露无遗,诛仙剑贯穿身体所造成的血窟窿,四周血肉外卷如花,即便已经过了三个月多的时间,但还是没有一点恢复愈合的迹象,更有剑气残留在伤口上无法剔除,就连皇宫最高明的医师都对此束手无策,当下只能用古玺中的气运来进行压制。
这一剑不仅差点要了瑰流的命,更是将瑰流辛辛苦苦攀爬的武道给斩断了,现在的他,全身上下就像是一座四处漏风的茅屋,积攒不住气机,板上钉钉是个废人。
因为伤口没愈合半分的缘故,所以一天十二时辰的时间要换药包扎二十四次,白天里大多是瑰清和狐媚子承担此事,夜间则由东宫的一众大丫鬟轮流执夜,只是本来就有剑气残留伤口,换药更是剧烈疼痛,所以瑰流几乎夜不能寐,只有天蒙蒙亮的时候实在精疲力竭才能小睡一会。
在车厢里给瑰流换好药,瑰清疲惫坐下,悄悄看去,那盈盈水水的眸子里充满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莲花冠道人一句“何苦来哉”,眼神满是悲悯,那是一种同情,也是一种可惜。可她,作为她的亲妹妹,即便一言不发,即便依旧是那么冷漠,但是那份心疼都已经要溢出眼睛。
天下从没有如此动人的女子,可是他麻木呆滞,活着也死了,看不见。
回宫的路上,瑰流的身体情况几次恶化,都被古玺中的气运所压制,但是这种治标不治本的疗法还能撑多久呢?大靖建国之初,扫荡诸侯大小国,收罗网尽皇室玉玺,直到瑰启登基,皇库仍有古玺十几个,本是为了弥补皇室气运所用,而短短三个月时间,为了压制瑰流体内肆虐的剑气,古玺已经被用去十之七八,眼下按照最好的打算,最多最多还能再撑两个月。
马车尽量避开颠簸,驶得很慢。瑰流难得的在路上睡着了。瑰清透过窗棂望着远山,手中握紧气运所剩无几的古玺。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作为母亲能够洞察儿女心思的秦芳都不知道,在去年冬天,有那么一瞬间她曾下定决心,只是她最后心软了,即便那个时候出于误会她恨透了那个男人,即便她知道世俗的情感短暂又脆弱,只是庸人自扰,但她真真切切地舍不得离开,所以她最后还是没有将那份人性剥离出体内。
对世间一切都漠视相待的她,在有人轻轻敲开她的心扉之后,感情逐渐充盈。
而温柔善良无论身世命运如何坎坷都依旧热爱世间的王姒之,最后却要将人性彻底剥离,成为没有七情六欲高高在上的那位。
回顾这个男人的经历,何其悲哀。
上一次是亲妹妹让他心死,王姒之朝夕陪伴他,再次给了他那种活着的悸动。
这一次是王姒之让他心死,瑰清照顾他。
最应该留下的却选择离开,最应该离开的最后却留了下来,所以瑰清在自己心里对他说了无数遍悄悄话,每一次都是一样的,只有七个字,“我会永远陪着你。”
也正是因为这份许诺,所以她绝对不允许他提前离开自己,她一定要找到能够救他的办法。既然那个女人最后一次剥夺神性会出现在青坟山,那么此次大奉王朝,她必须要去。
京城红尘之景过后,日落月升。
眼下四月份,沁瑰宫桃花开的正好,狐媚子把一盏盏宫灯挂在桃树上,柔和的光芒透过花隙筛下,花影掩映在石桌旁那袭雪白衣裙上。
狐媚子轻轻从梯子上跳下,黏着瑰清坐下,小声道:“别想太多了,娘亲已经向天下征集名医,据说有位能够妙手回春的僧人被护送已经在来京的路上,还有龙虎山大天师的嫡系一脉有位道家真人也带着金丹正在路上,除此之外许多奇人异士也都开始往这里汇聚,那么多人在一起,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但愿吧。”瑰清轻声道。
见她情绪仍是不高,狐媚子轻声道:“喝酒吗?我去给你拿。”
“喝了酒明天会碍事。”瑰清说着,随意拾起一瓣灼灼桃花,双手托腮将其贴在脸颊上,语气轻柔几分,“有你在的沁瑰宫,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
狐媚子撇撇嘴,有些理直气壮,“可不是嘛,你天天酗酒那么凶,要是没有我,谁把你抱上床,还给你换衣服盖被子,清理一地的酒坛,你就说,有我是不是你的福气?”
瑰清嗯了一声,“这么听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烦了。”
狐媚子顿时泪眼汪汪,双手攀住瑰清胳膊,伤心道:“原来你一直都烦我?”
“你回答我,回答我。”
任凭怎么拽,瑰清就是不说话。
狐媚子着急了,若不是瑰清脾气不好得做事之前得掂量掂量后果,恐怕她早就一口狠狠咬下去了。
“你回答我,哪怕让我死心也好,明天我就搬出去住。”狐媚子凄然决然道。
“我烦你。”瑰清回答的相当干净利落。
狐媚子瞪大眼睛看她,久久无言。
吹拂的晚风在那一刻都凝滞了。
几乎是从牙齿里咬出的一句话,“我不相信!”
“是啊。”
只见瑰清笑眯眯道:“我也不相信。”
狐媚子一下子愣住了,哇的一下就哭了起来。
是因为气恼瑰清的玩笑吗?
显然不是这样的。
她哭,是因为在这个花好月圆的晚上,瑰清终于给出了答案。
而且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又不敢去想象的答案。
所以她才哭的愈加厉害。
瑰清有些心烦她哭的这么大声,刚想出言威胁,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瑰清说道:“再哭,你可就不是我的福分了。”
狐媚子当即用袖子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人间天幕处,有位鲜红眼眸的女子,凝望万家灯火,一言不发。
她随便一挥手,大奉王朝最奇倔雄威的山岳陡然下垂百丈,瀑布飞流,向南流入滂水,大水之下有凶兽,声如婴儿,名叫蛊雕。
东海入海七千里,一座山忽然高高翻起,海浪直掀万丈。山是兽也,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其光如日月,其声如累,其名为夔。
远离人间的偏僻孤峰上,有狐妖寂照清辉修行,身后八尾,第九尾已经初显端倪。更漏客栈有狐妖剥人心而食练出七尾,相当于八境大修士或八品大宗师的实力。而这只八尾狐妖,已然可以与九境大修士或是九境大宗师媲美。
只是它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头通体雪白憨态可掬的白猫吃掉了。
在吃掉狐狸后,白猫一双琉璃红眸更加妖艳渗人。
王姒之好像是在捡棋子,随便将一位人间的八品大宗师活活溺死在夭江里,又随意将一位体魄脆弱的大修士活活丢入火海烹死。
万年前,在神道煌煌的时候,她便是那个睥睨一切的共主。
除了鬼物,世间的一切甚至是其它的神,都是她亲手创造的。
故而,她便是那最高高在上的存在。
万年前的神道共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此间山水独好(2)
大靖皇宫秘密召见三教百家和江湖人士,这其中鱼龙混杂,既有真真确确能够妙手回春的高人,也有滥竽充数想要混得好处的虚假货色,经过国师和皇后的亲自筛选,最终从百余人中挑选出六位的确有资格为太子治病的高人。
第一位便是那位龙虎山大天师嫡传一脉的真人,身上所携一枚可以起死回生的道家金丹,更掌握着道家晦涩典籍所记载的回春之术。
大殿里,瑰流躺在床榻上,身形比前几日消瘦的更加厉害。道家真人金丹也用了,术法也使了,就连秦芳都以为金丹霸道浑厚的内力可以将瑰流体内那些残留无几的剑气冲刷掉,但其实效果甚微,仍有剑气游曳于瑰流体内,要说好的地方,也只是稍稍弥补了气血和血肉,使瑰流看起来没有那么吓人了。
金丹没了,太子还没救成,这位龙虎山真人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万两黄金的宫中奉饷没有,龙虎山也回不去了,现在还能去哪里?
小稚童眯起眼睛,见他道心已有崩碎的征兆,一手微微按下,道家真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一秒昏了过去。
“把他送回龙虎山?”小稚童问道。
秦芳微微皱眉,“国师的意思是?”
“这人实力不如何,名头却响的震天,如今龙虎山如日中天,江湖人士也好,仙家修士也好,谁还敢不给龙虎山大天师一个面子?路上有他,好处诸多。”
秦芳目光一刻不离开床榻上昏睡的瑰流,淡声道:“依国师便是。”
小稚童微笑着挥一挥袖,倒地的真人就凭空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还有一人凭空出现。
是位托钵的僧人,袈裟破损,应是一名苦行僧。
他轻念一声佛号,整座大殿忽然梵音袅袅。秦芳这一刻才忽然想起来,几十年前自己刚从山上仙家下往世俗王朝的时候,就碰到过一位托钵而行的僧人,他不管前面是什么,只是闭眼一路西行。而记忆中的僧人,和眼前这位僧人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这次的僧人睁开了眼睛。
僧人缓缓开口,发出一股金石之音,“几十年前皇后娘娘问我钵中为何物,当时并非我不愿答,而是钵中空无一物。”
僧人不再说话,缓缓掀开覆在钵上的红布,只见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莲安静睡在钵碗中。
“皇后娘娘,贫僧前来只为两愿。”
“一愿佛门香火不断,大奉难僧有个去处。”
“二愿再捐一份功德,问道骸骨山。”
秦芳猛然惊觉,厉声道:“你要散道?!”
僧人笑道:“皇后娘娘先说答不答应?”
只是秦芳还没说话,僧人忽然一步而起,强行把钵放到瑰流双手上,“嘿,答不答应也得答应。”
他后退一步,双手合十,笑容满面:“贫道还有一愿,愿天下人守住本心,净如琉璃,功德圆满,宏福一生。”
一位僧人立下宏愿,那便代表他真的要走了。秦芳谈不上多么伤感,轻声道:“明日起大靖王朝全境开放,广纳难僧,同时也会有轻骑候在中间地带,负责护送。”
僧人点点头,“那么问道骸骨山的事情,就麻烦太子殿下了,既然我小师弟愿意相信,我这个师兄也愿意相信小师弟的眼光。”
僧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双手合十低头虔诚默念阿弥陀佛,一辈子所修的浑厚功德开始消散,化作一缕缕金色雾气涌入钵碗当中,化作滋润清澈的清水。
含苞金莲瓣瓣张开,最后呈现出一种怒放之姿。
“太子殿下可以死了。”
说完这句话,最后一份功德散去,大殿里再也没有了那位赤脚的苦行僧。
佛家梵语有言:“涅槃,也是圆寂,寂灭。
用人间的话讲,便是死亡。
秦芳咬着唇,一动不动,这何曾不是一种赌?赌自己儿子的生死?
万一....万一....
她不敢想象。
也就在她刚要说:“再想想别的办法的时候”,一道刺眼雪白忽然撞到床榻前,高高举起胳膊,一记手刃贯穿胸膛,鲜血飞溅,她雪白衣裙上猩红朵朵如花。
男人断气身亡。
秦芳呆滞当场。
瑰清抽出鲜血淋漓的手臂,眼神恍惚,身子一软瘫痪地上。
大殿死寂一片。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没有任何异象出现,突然在某一刻,钵碗炸碎,清水洒溅,金莲也随之枯萎。
秦芳彻底崩溃,嚎啕大哭。
瑰清蜷缩在角落,全身微微颤抖。
远古十大神山的青坟山上,王姒之忽然眯起眼,警觉地盯着某个方向。
作为万年前的神道共主,到底是谁能让她如临大敌?
大靖皇宫里,有个男人疯了般的狂奔,从太子东宫一路跑到皇后所居的椒房宫,最终体力不支的他停在了椒房殿门前,用最后一点气力重重推开大门。
瑰清痴痴看着那人,眸子氤氲起了层朦胧雾气,轻咬红唇的功夫,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秦芳坐在地上,哭的更加厉害。
瑰流顾不得休息,气喘吁吁来到秦芳面前,喘着粗气道:“娘,我在呢。”
话音刚落,男人就挨了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蛋玩意儿?”秦芳哭喊道,紧接着又狠狠扇了瑰流一巴掌。
瑰流被骂的一愣,更是被打的一愣,也不敢顶嘴,瓮声瓮气地低下头,像个大大委屈的闷葫芦。
秦芳像个哭的极其伤心的小孩子,哭着对瑰流又喊又打,好几次把瑰流推倒,后者也只能再爬起来乖乖蹲好,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秦芳哭累了,双手捧面只剩下幽幽的抽泣声。
脸已经被扇肿像是猪头的瑰流终于小心翼翼开口说话了,“娘,您消消气。”
秦芳放下手,哭的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眼前男人,“说!你错哪了?”
“我错哪了...”瑰流吞吞吐吐,实在想不出结果,只好一个字一个字的硬往出憋,“儿子...哪都错了....”
这回答还能不挨打?果不其然,秦芳爆了句粗口,扬起手臂作势就要扇耳光,瑰流哎呦一声连忙挡脸求饶,“娘,儿子真错了,哪都错了,真的不能打了,再打该毁容了。”
或许是失而复得的珍惜,秦芳放下手臂,又哭又气道:“混蛋玩意天天让我糟心。你就不能快点跑过来?娘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娘有多崩溃?娘都不想活了你知不知道?”
眼看秦芳又要哭出来。那一刻,瑰流心痛的甚至不比被诛仙剑贯穿胸口差。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如此轻易便将母亲抱在怀里,可事实上呢?总是这个娇小的女人在为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遮风挡雨,付出了所有,倾尽了所有,甚至心血都已经流干,却还要都用力挤出,煎熬人寿。
男人声音哽咽,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
大奉王朝,青坟山,察觉到那份可怕异象消失,王姒之看似自言自语,“被谁打伤的?”
她身后,土里忽然钻出一位布衣老人,右臂袖袍空荡荡随风飘摇,竟是独臂。
老人作为神道遗徒,万年光阴为了逃避仙人追杀,一直蛰伏藏匿在这座远古神山当中。本来他已经心死绝望,直到那天,一个鲜红眼眸的女人毫无征兆踏上这座山,她身上所散发的熟悉神性,告诉老人,这个女人正是万年前自己的主人。
布衣老人双膝下跪,恭敬回答:“回主人,被赵秉聂一剑所伤。”
王姒之揉揉雪球儿的小脑袋,淡然道:“给你九境,去把赵秉聂杀了。”
布衣老人眼神炙热,“定不辱命。”
仿佛只是随便施舍了一点恩惠,老人全身气息猛然暴涨,整座神山都有一刹那的颤动。
布衣老人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高高山巅上,无形清风吹拂,王姒之一袭红袍,面无表情俯瞰人间大地。
万年前人族为何能在大地崛起?
还不是这位神道共主出于无聊而随便给予的福泽恩惠。就像她心念一起,便可以馈赠老人无敌于世的实力,就是这么简单。
她创造了人族,自然也可以随便毁灭人族。
那么神道为何会走向覆灭?
因为在那场持续整整三千年的大浩劫中,神道共主最终与那位酆都之主同归而尽,而神道共主也是最后一尊陨落的神灵,至此神道彻底崩塌。
万年后的今天,神道共主再次出现,那位酆都之主却依旧不知所踪,仿佛已经湮灭在万年的岁月长河当中。
这意味什么?
意味如果这位神道共主若是重塑神道,则再没有什么能够与之抗衡。
青坟山,作为远古十大神山唯一免于战火的遗址,可以连接人间与神道旧址,神道共主在人间还没“吃饱”,等吃饱的那天,便也是真正打通连接飞升神道的那天。
王姒之自言自语:“饿了。”
于是她随手一抓,天下某处一位正在闭死关冲击八境的山泽野修就这么被她抓住,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魂魄就已经被吞食得一干二净。
她胃口极大,依旧没“吃饱”,于是又食掉了一位八品大宗师的魂魄。
她望的极远,面朝北方,看着那座金殿巍峨的皇宫。
已经变得极其陌生的她,缓缓抬起一只手,刚要将头顶那轮大日拽下,忽然怀中的雪球儿喵了一声。
于是她放下手,只是始终一言不发。
只因她尚未完全剥夺出最后那份人性,对那个男人依旧留有情感。
可是这份情感还能保留多久?不久后,她就会剥离出最后一份人性,然后打通人间和神道旧址的通道,步步登天而去。
她一定会变成那个毫无人性情感的神道共主。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此间山水独好(3)
瑰启听到秦芳凄厉哭声,火急火燎赶回来,当即愣在原地。明明自己儿子正躺在床榻上,怎么大殿里又凭空出现一个自家儿子呢?
“哪来的骗子,敢冒充我儿!”
瑰启一个飞踹将正在安慰秦芳的年轻男人踹开,双臂大张护在秦芳身前,冷冷道:“孩他娘,莫被鬼迷心窍了!瞪大眼睛看清楚,这是假的!”
秦芳擦擦眼角泪水,嗯了一声,疑惑道:“我看清楚了,哪里假了?”
瑰启差点被噎的说不出话,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咱家儿子跟老头似的满头白发,一身罡气。你看看这个骗子,黑发及腰,眉眼阴柔得像个小姑娘一样!”
瑰流扯扯嘴角,心想:“这是你逼我的。”
“爹,你也不想咱俩在春仙楼门口碰面的事情被娘亲知道吧?”
男人眯起那双好看的丹凤眸子,笑的不怀好意。
瑰启喉结滚动直咽唾沫,小心翼翼道:“真是我儿子?”
瑰流拍了拍结实的胸膛,“如假包换。”
秦芳迈开一只脚,瑰启顿时如临大敌,连忙遮脸抱脑袋,但后者只是与他一擦而过,径直来到瑰流面前,将手轻轻覆在男人的胸膛上。
感觉到那沉闷有力的跳动,秦芳柔声道:“多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要好好爱护身体,万万不能再糟蹋,记住没有?”
原来托钵苦行僧深知瑰流已经无可救命,既然救不成,那干脆死了重来一次算了。
先前瑰清一记手刃直接让瑰流断气身亡,后者的魂魄随之剥离肉体,被苦行僧弥留人间的最后一记手笔裹挟进金莲,故而若是有人一开始就把目光聚焦在金莲上,而不是只在意床榻上那个死去的男人,就会看见有一个身形缥缈的芥子小人坐在莲座上,不断汲取佛门金莲的气运,凭空生长出白骨和血肉。
这便是涅槃后的重生,准确说是一种新生。
现在的瑰流,仿佛又回到了尚未离家游历的那段荒淫岁月,什么六品宗师,什么天下前十,什么十二把词牌飞剑,什么儒释道三教气运,全和他没有半分关系,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家境殷实的普通人而已。
到头来什么都没能留下,包括心爱的女人。
秦芳握住他的手,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道:“答应娘,不要再去大奉王朝了好吗?放下先前的一切。这一次,娘不用你拼命练武,不用你操劳家业,你想酗酒,你想去青楼,你想要怎么荒淫都可以,娘绝对不会说什么,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用游戏人间的心态过好这辈子。”
瑰流摇摇头,“娘,我放不下。”
秦芳抬起头,怔怔看着自己儿子,声音颤抖,“非要娘下跪你才肯吗?”
瑰流深吸一口气,却是避而不答,“娘,您先休息。”
他默不作声走出大殿,抬起手臂,阳光有些刺眼。
从一个身负儒释道三教大气运的武人变回一个废人,瑰流对此事其实毫无感觉。或许这便是命,命里八分莫求一丈,所以莫说六品武道尽废,便是从九品大宗师跌回一个凡人,他照样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但也有很多事情,他总感觉事在人为,不必拿命运做托辞,他不相信命运的签只让自己与她相见,他不相信她那么容易随随便便就放下了。
男人步下台阶,眼神像是不起波澜的幽邃潭水。他不再是那个昔日笑言:“先搅他个满城风雨”的灵性潇洒,不再有躺在美人怀里悠哉喝酒如同忘忧天人的年轻妄为,不再有千金求诗的年轻气盛。
他的表情近乎古板木讷,看不出一丝情绪变化,就好像是死去的心,套上一层没法相连的躯壳。
他终究不再是少年。
“躲藏什么?当我发不现你?”
瑰流面朝某个方向。
有人从隐蔽的角落悄悄走出来,不过那双水润动人的桃花眸子始终看向殿内,似是心急的期盼。
“她在里面,估计一会儿就出来了。”
瑰流说完,径直离开。
回到太子东宫,驱散无关紧要的宫女和仆从,将大门紧闭,瑰流把三个大丫鬟唤到床前,开始交代事情。
“轻雪,为我准备一份大奉王朝地图,标注越详细越好,另外去书阁把一切和大奉王朝有关的书籍密章都拿回来,尤其注意有没有关于大奉王朝的县志记载或是山水注解。”
“桃枝,你一会儿去把我爹那匹最好的汗血马偷偷牵回来,路上要是遇到任何人,直接动手打晕便是,总之不能让我爹我娘那边有所察觉。”
“金栀,你即刻拿着我的玉牌易容出宫,南城校尉是我的人,你告诉他今晚亥时把城门打开,一刻也不能延误。”
三个大丫鬟静静听完自家主子的吩咐,全都不说话。
瑰流皱眉道:“给我个回复行不行?”
“恕难从命。”
说这话的不是向来不听话的桃枝,而是始终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轻雪。
在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桃枝一定要顺遂心意才肯,但是在至关重要的大事上,她不会为难自家主子半分。
轻雪不一样,如若不是触及原则的事情,她都可以任由瑰流胡闹,后续为他收场便是。但是这一次,这个男人想要悄悄前去大奉王朝,她一定会拦着,绝对不会退让半步。
说句不好听的,桃枝那样的前者,很像是没有说话地位的妾室,而像轻雪这样的后者,则像极了正宫。这也是为什么在除夕夜那天吃完饭,秦芳留的是她,而不是最得宠的桃枝或是亏欠最多的金栀。
而这个男人作为主子,从小到大的朝夕相处中,他当然清楚轻雪的真实秉性,所以对于她的回答,他早有预料。
她不会让步,难道他就会吗?
“轻雪,我不是再和你商量,我这是命令。”瑰流沉声道。
轻雪平静道:“殿下不必用身份打压奴婢,奴婢本身也是皇后娘娘的奴婢,我想关于此事还是先禀告皇后娘娘为好。”
瑰流抬起头,用一种可怕的眼神死死盯住她,逼问的语气近乎窒息,“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我娘的人?”
“奴婢从小到大陪在殿下身边的原因只有一个,便是特奉娘娘之命监督殿下的日常言行,所以......”
“闭嘴!”
不等她说完,瑰流暴怒掀桌,怒吼道:“滚出太子东宫,你不是我的人!”
桃枝有些沉不住气了,欲言又止。
瑰流冷笑道:“她既然不是本太子的人,那就该回哪去就回哪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怎么,你想帮她说好话?还是说你也是我娘的人?”
桃枝摇摇头,神色黯然。
男人重新坐回床榻,不再说话。
是如此的安静,甚至能听见风吹朱窗的沙沙声。
轻雪沉默良久,最终说了一个字,“好。”
这天下午,轻雪不再是太子身边的死士,也不再是东宫的宫女,她变回了皇后娘娘的贴身丫鬟。
这天下午,桃枝走遍皇宫马厩和京城集市,竟没有一匹马可买。金栀奉命去找南城校尉联络,却发现京城南门全被厚厚铜板封死,并且似乎还设下了山水禁制,而且不仅是南门,整座京城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全都被类似封死。
秦芳是铁了心不让瑰流出城。
但是那天晚上,瑰流一点都没有着急,反倒是悠闲自在,拎了壶好酒,便直去沁瑰宫。
暗中跟随的十二地支不敢逾越规矩,便只好停在沁瑰宫前,目送男人走进去。
虽然没有事先打招呼,但是想都不用想,自家这妹妹肯定醉卧阁楼酗酒,但是当瑰流踏上那座檀香小阁楼后却扑了个空,她并不在那里。
正犹豫要不要敲一敲闺房的时候,背后忽然一道清冷声音:“不上去干嘛呢?”
瑰流连忙转头,笑道:“刚才上去发现你不在,我这才下来的。”
瑰清迈开腿登阁而上,瑰流紧随其后,二人最后在一张棋盘前坐下。
她毫不客气地从瑰流手上拿过那壶酒,只从奁盒里拿出一个酒杯,看样子并不打算与他共饮。
“说吧,来我这里何事?”
瑰流故作轻松,“能有什么事?哥哥找妹妹喝酒不是很正常吗?”
杯酒入喉,瑰清问道:“今天不走了?”
“怎么走?”瑰流苦笑摇头,“全城能够外出的通道都被封死了,还设下山水禁止,金栀说估计城外还会有屏障阻拦。做了这些咱娘还不放心,把全城的马都给藏起来了,即便我侥幸跑了也跑不了多远。现在我走到哪里,十二地支就跟到哪里,像是看犯人一样,你说我能不能走?”
“真惨。”瑰清问道;“所以你内心愁苦,就找我喝酒来了?”
“不然呢?”瑰流盯着那白皙玉手中的酒杯,长吁短叹道:“只是连酒都没得喝啊。”
瑰清瞥了他一眼,“下次多带一壶过来。”
瑰流嗯了一声,随口问道:“狐媚子呢,怎么今天没黏着你?”
瑰清忽然眨了眨眼睛,笑容动人:“你猜。”
自家冰冷如霜的妹妹何曾这般作态过?瑰流一下子感觉受宠若惊,结巴道:“猜...猜不到。”
瑰清双手托腮,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我赢啦。”
就在瑰流一头雾水的时候,有人搀扶墙壁走了上来,停在楼梯口,微微喘气。
“狐媚子?”瑰流惊疑不定,因为一向温柔的狐媚子,此刻竟是眼神冰冷。
瑰清连忙起身,跑到她身边,焦急道:“怎么了,你受伤了?”
给人一种完全冰冷陌生的狐媚子任由一反常态的瑰清搀住,前者忍不住道:“你这幅身体,还真是......弱柳扶风。”
一位年轻道人忽然出现,他全身气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
“殿下,陈鹭瑶临走之前特意嘱咐我,以后休伦立场帮殿下一次。贫道已经将山水禁制打破,现在就送殿下出去!”
瑰流毫不犹豫,“好!”
瑰清忽然在此刻泪眼汪汪,紧紧抓住狐媚子的衣袖不放。
“乖,等我回来。”狐媚子柔声道。
瑰清用力摇头,刚要说话,红唇却被纤纤玉指抵住。
“等我回来,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但这前提是,你要乖乖听话。”
年轻道士气机溃散不成样子,整座阁楼都在剧烈摇晃。
“公主殿下,快!!”
狐媚子猛地甩开瑰清的手,瞬间站到瑰流身边。
两道红色符箓骤然金光大绽,除了刺眼便看不到什么。
年轻道人在气机枯竭之前,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二人送出了千里之外。
陇州,城内很多人都看见一个男人被金光裹挟,从天上高高坠下。
男人轰地一声坠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巨大坑洞。
他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漆黑无灯火,林下月光疏疏如残雪。
似乎是在野外?
他站起身,手脚利落爬到一颗高树上,远远眺望依稀可见城中灯火,不知道是哪座城,但还好,至少不是荒山野岭。
于是他跳到地面,往城中灯火方向走去。
自这一刻起,男人开始了第二次远游。
第一百二十章 此间山水独好(4)
陇州夜如昼,商贾云集,富甲天下,比起恢弘森严的京城活泼许多。十五岁那年有少年初游陇州,的他,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的心爱。
所以谁的名字人生道路是从,一开始就既定的呢?谁能信誓旦旦拍胸脯说我的结局就是这个?谁敢说自己每一步都踩在正确的位置?十五岁的少年以为这辈子不会有让自己动心的女子,长大后二十岁的他却已经被困在情爱一事的苦海中,所以人生中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不确定的人生,任何极其肯定的想法全都只是自以为是,只是一种无聊的虚妄。
城中灯火喧天,重游故地的男人却始终在城外徘徊不前,他坐在地上,并没有因为自家妹妹和自己失散许久没有出现而感到着急。明明是脚下的是陇州旧地,可男人不知怎的却想起了绿带城南下去往青钱城的路上,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略显拘谨和不安的柔怯女子,
如果今天重游的是绿带城,是笙歌画舫,水色潋滟的杏花镇,是那座老妇人经营的胭脂铺子呢?
他不敢想,更不敢想。
“发什么呆?”
狐媚子天然蛊惑的柔媚嗓音使得瑰清的说话语气都没有那么冰冷了。瑰流抬起脑袋,看见那张狐媚至极却略带冷气的脸庞,有很大嘴欠嫌疑地说道:“狐媚子还真是天下男人向往的温柔乡啊,现在用这幅皮囊的你,看起来都温柔了好多。”
瑰清犹豫一下,贴在他身边坐下,说道:“走的着急,没有准备易容面皮,一会儿你先进城给我买个帷帽。”
瑰流忍不住感慨道:“忘记以前听谁说的,越好看的女人越麻烦,之前不解其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茅塞顿开了。”
瑰清目光远眺,轻声道:“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门呢。”
“是啊。”瑰流笑道:“从小到大,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
“漾月湖。”
“京城外的漾月湖?我要是骑马去,来来回回两个时辰就够了。”
瑰流轻声道:“咱娘一直把你束缚在她身边,绝对不允许你乱跑,甚至为此还给你修了占地广袤,天下独绝的沁瑰宫,这绝对不是因为封建传统礼教女子足不出户的缘故,而且你也知道咱娘压根不信那些。那么瑰清,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才让咱娘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限制你的自由?我知道你之所以和狐媚子互换身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只是我悄悄离家,咱娘或许会睁只眼闭只眼。但如果是你擅自离家,不管你去哪里,咱娘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找到你,再把你带回去,所以你才让狐媚子假扮你来隐瞒你离家出游的事实。”
瑰流突然扯住她的胳膊,沉声道:“瑰清,告诉我!”
令人意外的是瑰清没剧烈排斥,只是微微挣扎便任由他扯住,面对他的咄咄逼人,她始终表现的平静自然。
“以后我会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没关系,我可以等。”瑰流毫不犹豫道。
“我先进城了,当务之急是买匹马,再给你买个帷幔。”
瑰流站起身,刚想走,又顿住问道:“这夜黑风高的,你一个人在这要紧不?”
瑰清微微皱眉,一脸疑惑看向他。
瑰流连忙道:“我意思是你和狐媚子换身体了嘛,这...这幅身体要是碰到危险能不能自保?”
“上个阁楼都气喘,你觉得呢?”瑰清反问道。
瑰流愣了好几秒,嘴巴大张半天硬是憋不出一个字。
一个武道尽废的男人,一个柔弱的女人,要去兵荒马乱的大奉王朝?
说不定明天就碰到一伙山贼,然后小命就没了。
“瑰清,要不然你还是回去吧,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瑰流把姿态放得很低,近乎乞求。
瑰清红唇微张刚想说话,突然皱了一下眉,双手不自觉捂住胸口。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瑰流看出来了她的异常,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发现瑰清始终偶尔会微微皱眉,看起来就不大舒服。
瑰清深呼吸一口,略显急促的气息趋于平稳,双手平静放在膝上,“狐媚子有肺痨,经常会出现胸闷和绞痛的情况,起初我也不知道,直到年前和娘亲把她接到宫里一起生活之后才渐渐发觉。”
“那你没有带药,路上要是严重了怎么办?瑰清,这么严重的事情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已经好很多了,没有大碍。”瑰清却再度微微皱眉。
瑰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满脸都已经写着不舒服了,偏偏还要嘴硬,自家这个妹妹真是愁人啊。
他截然变了一个人,死死盯住瑰清,语气冰冷,“你现在根本承受不了马背上的剧烈颠簸,跟着我只会是累赘,一无用处。明天早上我去官府找人把你送回去,我不需要一个没用的人。”
瑰清抬眸看他,“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
“瑰清,正因为我是你哥哥,所以我不能让你涉险,尤其你还患着重病。”
瑰流向她伸出一条胳膊,“不嫌弃地话可以扶我,先别管什么帷帽了,进城先就近找个客栈,然后我去草药铺子买煎药。”
瑰清站起身,没有依靠他,气喘的比刚才又厉害些。狐媚子的肺痨恰恰在一年中这个春夏交替的时候最为严重,尤其每到夜晚,几乎不能安稳入睡,睡前需要喝药,还需高枕才能勉强入眠。
二人一起缓缓入城,幸亏有家客栈就在入城主道上。一番琐碎过程后到了房间,瑰清脸色较之前更差,坐在床榻上便捂住胸口,眉头紧皱不松。
瑰流哪里还敢耽误时间,问好店家草药铺子的具体方向,出了客栈就开始狂奔。
只是这个男人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曾经也有个男人在大街上疯狂奔跑,怀里抱着一位胸口浸染鲜血已经断气多时的女人。
他疯了般地抱她跑出城,疯了般地抱她登山求命。
连生死都经历过,为什么她还能一句话都不说就就离开了自己?
那些经历对你来说是什么?一下许下的诺言对你来说是什么?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王姒之,你他娘的知不知道现在我满脑子全是你?
你他娘的说把我忘记就把我忘记了?
我不相信,除非你亲口回答。
男人泪眼模糊跑到草药铺子,抹了把眼泪,着急喊道:“肺痨,给我煎药。”
两鬓微霜的郎中放下书,微笑道:“稍安勿躁,这就煎药。”
半个时辰后,瑰流提着盛有煎药的汤罐回到客栈,轻轻敲响瑰清的房门,一连几次没有反应,瑰流心生不妙,一把推开,果不其然人并不在里面。
他大脑唰的一下空白,额头直冒冷汗。一瞬间,千百种可能已经在他脑海里闪逝。
直到背后传来一声轻语,“我不在,就不知道站在门口等一会儿?”
瑰流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猛然转身,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庞,心里一块巨石轰然坠地。
“你去哪了?”
她不回答,他也不再问,把汤药放到桌上,轻声嘱咐道:“趁热喝,早点休息,晚上若是不舒服就喊我,我不会睡太死,我先回房间了。”
瑰清盯着他的脸庞,问道:“你哭了?”
“这你也能看出来,我明明特意擦过脸。”
“泪痕没擦干净。”瑰清在床上坐下,“好了,你出去吧。”
“嗯,晚上不舒服记得叫我,实在不行敲墙也行。”
瑰流说完便退出了房间。
瑰清凑到桌边,拿起汤匙刚要服药,忽然微微皱眉,小心翼翼尝试了一小口。
突然,她感觉头晕目眩,浑身软弱无力,想要极力起身却根本无济于事。
在保持清醒的最后一刻,她看见房门被打开,瑰流走了进来。
“对不起,瑰清,如果我不用这种手段,你是绝对不会回去的。我宁愿你怪我一辈子,也不能带着你涉险。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你已经渐渐有了个好妹妹的样子,那我也要做一个好哥哥。”
他把被迷晕的瑰清放到床上,给她盖好被褥,然后就一直坐在门口等待。
不久后,有敲门声响起。
“请进。”
一袭白衣踏过门槛,身后跟着一位女子。
白衣拳仙姚眺,南诏亡国公主。
“她就拜托你俩了,大恩不言谢,日后必定相报。”
南诏公主将床榻上的瑰清抱起,摇摇晃晃略显吃力。
姚眺说道:“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把她送回去用不了多久,往返只需要三日。有我护送你去大奉王朝,能给你省去很多麻烦和危险。”
“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时间紧迫,别说三日,就连半天时间我也等不了。今天在陇州碰见你还真是意外,你只需要把她平安送回京城就好。”
“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姚眺拍了拍瑰流肩膀。
“我会一直记到死。”
姚眺和抱着瑰清的南诏公主离开了客栈,瑰流透过房间窗户亲眼目送那辆马车缓缓驶出视线尽头。
“王姒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最大的诚意。这一次,如果你回不到我身边,那我也就不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此间山水独好(5)
将瑰清托付给姚眺之后,瑰流买了匹马,凭着十五岁那年游陇州的模糊记忆找到一处私人藏书楼,用几两银子买通守楼人后便进阁寻找有无大奉王朝的详细地图,耗费一番时间虽然还是没能找到,但是却无心找到了陇州境内山水的详细地图,甚至连那些便捷有效的羊肠小路都有标记,如此一来将大大缩短赶路时间。
将地图偷出书楼,瑰流随便买了盏挂灯,然后牵马出城便开始赶路。
一整夜,他不曾休息片刻,耳边只有疾疾风声和震震马蹄声。
直到天蒙蒙亮之际,强烈困意不断涌上心头,瑰流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不能继续硬撑下去,所以找了条溪涧暂作饮马休息。
他不仅想过一次,如果自己还是那个能够御剑的六品宗师,也不用如此吃力不讨好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和王姒之一起御剑飞行时看过的那些名山大川和滔滔江水。
精疲力竭的男人,缓缓闭上眼睛,嘴里默念一个人的名字,心痛地睡着了。
感觉到一阵颠簸摇晃,瑰清醒了,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一处狭小的车厢里。
“你醒啦。”
“你是谁?”瑰清眼神警戒盯着眼前女子。
“你不要怕,我们没有恶意的。”南诏公主焦急道。
瑰清尝试活动绑在身后的双手,冷笑道:“这就是你说的没有恶意?”
“不是的,我们真不是坏人,我们只是......”
南诏公主越着急越解释不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男人的声音从车厢前面传来,“是你哥让我把你送回去。”
瑰清不说话,细细端详眼前这位楚楚动人的南诏公主,凝视许久之后,她嗤笑一声,“原来是可怜人啊。”
忽然车帘被掀开,一袭白衣的姚眺钻入车厢,看向角落里双手被绑的女人,欲言又止。
瑰清同样看向他,冷淡道:“调头回去,我帮你去大奉皇宫拿回南诏玉玺,否则她活不了多久。”
“别说我姚眺一个天下第十的武夫,就是天下前五也不敢像你这么说话,你以为你是九境剑神赵秉聂?”
瑰清平静道:“用这幅皮囊,我能做到。”
姚眺深呼吸一口气,“你这幅皮囊,果然是大奉老皇帝的孙女,当今新帝的亲妹妹。”
瑰清先是愕然,随后恍然大悟,脸色有些笑意,“所以看起来是你好心大发,帮瑰流一个大忙,实际上你是在利用他?世人都说白衣拳仙有大儒气度,现在看来也难逃俗世利欲的窠臼啊。”
“我姚眺无所谓世人怎么说我,那只是他们的看法。”
姚眺视线透过望向远方,“吴佩弦曾经和我说过,唯有将散落天下的南诏气运全部集齐才能救她,我之所以帮他做事,也是因为他给了我两成的南诏气运。这些年来,我五次深入大奉腹地,集齐了半数气运,只差最后最后两成气运,却在大奉皇室珍藏的南诏玉玺中,如你所说,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时间,此番南下我本意是去联合大奉武林,但是好巧不巧在这碰见了你哥哥,目睹你们兄妹争吵,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你回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与那狐媚女子换了身体,我甚至不敢确定你真是当今大奉皇帝的亲妹妹,但我总要试一下,赌一赌,如果赌对了,拿到玉玺的机会就不再渺茫,当然如果赌错了,我会委托他人把你送回京城,然后我继续按照原本的计划寻求大奉武林的帮助,强闯大奉皇宫。”
“你赌运不错。”
虽然瑰清和姚眺都没有直接挑明,但双方已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认同。一方面,姚眺无疑非常需要大奉皇室所珍藏的南诏玉玺。另一方面,瑰清要回到瑰流身边,所以接下来,马车不会再往前,而是会调头。
姚眺离开车厢重新上马,缓缓拨调马头。南诏公主也为瑰清松了绑。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速度飞快,也比之前更加颠簸。
瑰清因为肺痨胸闷的缘故经不起剧烈颠簸,所以此刻有些脸色苍白。南诏公主看她这般难受模样,以为她有些晕车,于是将车帘卷起让风吹进来。
瑰清当下这幅弱柳扶风的身体可经不起吹拂,况且四月天气尚未很暖,风又凉又寒。
“你不冷吗?”她看向南诏公主。
“冷,可是透气会让你舒服些。”
南诏公主一脸真诚。
瑰清无奈道:“我没有晕车,把帘子放下吧。”
南诏公主瞪大眼眸,一脸匪夷所思,“那你怎么啦?”
“有点不舒服而已。”
瑰清靠在车厢角落,尽量平放身体,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好了些,她想起了这副身体的主人。
想起那么多夜晚,狐媚子高枕不眠,而自己只是在一旁的案桌前酗酒,不曾关心或是很少关心。
又想起自从她来到沁瑰宫后,次次酗酒后的满地狼藉全是她在处理,哪怕已经病成现在这个走动都气喘的样子,她仍然坚持每天把那座小阁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她付出太多,可自己却回报太少。
那不是爱情,只是狐媚子表现的太热烈,所以看起来很像是同性之间的爱情。
以前是什么不知道,但是现在,一定是亲情和姐妹情。
“狐媚子,能够遇到你,我很开心。”
感伤的瑰清,此刻根本想不到远在千里外的狐媚子正在干什么。
沁瑰宫,狐媚子站在镜子前细细端详自己,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想着一会儿娘亲可能会来,她换上瑰清素日常穿的白色衣裙,鬼使神差地忽然低头嗅了嗅,当即幽香扑鼻。
走到镜子前,又欣赏了好一会儿镜中的绝美人儿,她忽然眨了眨眼,悄悄观察四周确定无人后,双手犹犹豫豫地扯住裙摆两侧,然后缓缓上提,露出白皙纤细的长腿。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这个女人的狐媚心性一旦起来,便能做出很多...可怕的举动?
比如现在她现在将长长的裙摆放下,揉了揉那身前两处“不太平”的地方,一只手又放到身后,微微用力捏了捏臀部。
这些事情早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只是一直都是“有贼心无贼胆”,现在有了这个天大的好机会,她终于可以好好感受一下。
想着娘亲一会儿应该来了,还是收敛为好,于是狐媚子板住冰冷脸庞,对着镜子细微调整,然后坐到瑰清经常喝酒的案台前。
没一会儿,秦芳果然来了,只是略显憔悴,眼眶也是红红的。
秦芳在瑰清身边坐下,上来就开始抱怨和不满,“你说你哥哥,自己走就算了,非要把小狐媚带走,以此借来大奉皇室的协助。你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无论遇到什么自己没办法解决的困难,他也不会把自己身边亲近的人牵扯其中。上次我让轻雪和桃枝主动入霜花城死局,事后他知晓此事,和我大吵了一架,说他宁愿去死,也不要任何人再以性命为代价为自己付出,当时娘听完气得差点晕了过去,狠狠扇了他几个耳光。能说出这种话的你哥哥,可这次他却为了王姒之,不惜把小狐媚带入险境。如今大奉王朝半数江山都已经被叛军掌管,大奉正统兵败如山倒,自战事打响开始朝廷就没收到过一份从前线传回来的捷报,你说你哥哥做的糊涂事,娘真的想给他千刀万剐,娘怎么就生出他这么个不孝儿子呢?你哥哥实在太让娘伤心了,娘决定不爱他了,以后在娘心里,你和小狐媚排第一,轻雪那些丫鬟排第二,你爹排第三,你哥哥排最后。”
秦芳细细端详自家女儿,忽然瞪大眼眸有些惊讶“这身衣服是你哥哥送的吧?这么多年了,娘都没看你穿过诶。”
狐媚子有些发憷,心想难道自己穿错衣服了?那也不能怪自己啊,谁让瑰清全是一样的白衣服,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嘛。
秦芳笑眯起凤目,“哎呦,想你哥哥啦?”
瑰清脸上有些不自然,冷淡道;“娘亲别打趣女儿了。”
秦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环顾四周,轻声道;“烦心事太多,好久没喝酒了呢。要不要陪娘浇浇愁?”
狐媚子下意识就想拒绝,因为自己酒力不行,几杯就脸色绯红,一定会被秦芳发现端倪。
但秦芳已经抓住她的胳膊,笑道:“不可以拒绝哦,走,出宫去酒楼喝。”
京城某处偌大一座酒楼,往日里全是达官显贵在此喝酒,满朝朱紫贵人的青睐之地,今天却无比冷清。
店家经营酒楼一辈子,甚至能和朝廷某些大人物称兄道弟,但他在见到皇后娘娘面的那一刻,却紧张的连声音都变形了,说出口的话磕磕巴巴碎了一地。
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对此并不介怀,还柔声安慰几句。
在酒楼最高处风景极好的地方,秦芳和瑰清临窗饮酒。
狐媚子在此刻又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因为她喝酒时习惯以袖掩面,这是大家闺秀的习惯,却不是瑰清的习惯。
瑰清喝酒从来都是仰头痛饮,一饮而尽,有种说不出的风流。
幸好秦芳没有想太多,可能也是第一次和女儿喝酒的缘故,她只是打趣道:“怎么,和娘喝酒就放不开了?你这女儿,规矩也忒多了点。”
直到天色昏暗,两个浑身带着酒气的女子才走出酒楼。
狐媚子并没有醉,功劳全归于瑰清这幅身体。
秦芳走上马车最后一刻,遥遥望出城的方向,火烧云燃红了半边的天,正在一点一点冷却。
“我家小瑰流,平平安安。”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此间山水独好(6)
潺潺小溪在月色下像一条发光的细带,夜风微凉。树下的男人醒了,揉揉惺忪睡眼,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便知道自己这一觉睡的太死,睡了个天大的过头。
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溪水,水中有月,圆圆散散,被男人拍碎在脸上,不一会儿又出现在安静的小溪里。
廋马白衣再次出现在漫漫古道上,狂震马蹄似乎打破了寂静的夜,夹道两侧时不时有黑雁掠林而出。男人身体始终前倾,如此危险随时可能摔下马背,他是如此的急不可耐,像极了那次在梵柯山杀吴佩弦。
马蹄终是将黑夜震醒了,天蒙蒙亮,雾气弥漫。
一人一马,精疲力竭,来到一座渡口。
即便是清晨,等待过渡的人仍然很多,多是庄稼汉子挑担准备入城。瑰流之所以选择牵马过渡,因为走这条水路可以省下好几天的时间,只是他不确定眼前这个佝偻的撑船老人能不能渡动,还有那条破旧不堪的小木船能不能载动。
将一人又一人渡到对岸,渡口只剩下瑰流一人。老人显然体已经体力不支,他看向瑰流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瑰流犹豫一下,拿出一两银锭给他看。
老人摇头更甚,笑容讥讽,挥了挥手以示驱逐。
瑰流干脆盘腿而坐,轻声道:“我可以等老先生休息好。我要去大奉王朝找一个人,时间紧迫,所以这条水路于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老人双手撑腰,吃力挪动身子,慢慢坐下,摇头道:“你误会了,不是我不想渡你,而是这座渡口只能渡人,除此之外不能渡任何活物。”
瑰流不解,“这是为何?”
老人看了眼湍急直撞的白水,轻声道:“水里有河神,规矩是它定的,我只能遵守。”
不等瑰流说话,老人又道:“你不要觉得我是老了犯迷糊说胡话,我二十几岁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在这撑船渡人,如今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一辈子都在和这条河打交道,目睹过太多不听劝告的人在这里殒命。你要是信我,就别牵马上船,我可以渡你到对岸。你要是不信,非要我这个老头渡你也不是不可以,生死自负就是了。”
寻常人听了这番话可能仍觉得荒诞可笑i,但像瑰流这种登高望远过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不仅仅局限于人之一隅,精魅,鬼物,走尸,仙人,神道,还有很多的未知。况且老人宁愿不收银锭也要拒绝,说明此事必有蹊跷。
但是弃马是不可能的,过渡后还有一百多里才有小镇,先不说小镇有没有卖马的,就这一百多里都要走上几天时间,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走陆路,水路只会更加拖延时间。
瑰流在这一刻忽然想到了自家妹妹,如果她在这里,想必过渡只是小问题。
但是他不能如此作想,天底下没有哪个哥哥是利用妹妹的,是要把妹妹推入险境的。
也不知道姚眺带着她到哪呢》应该快出陇州境内了吧?
瑰流收回思绪,站起身,目光灼灼看向河水,“生死自负,还请老先生渡我过河。”
老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看将死之人。
瑰流牵马上船,老人撑船将欲行,岸上忽然响起一道清脆嗓音:“等一下,还有我还有我!”
只见渡口尽头的林里跑出一个女子。
忽然大风刮起,船被顺风顺水推向河中心,任凭老人怎么卖力撑船都止不下来。
瑰流心想,好不巧,这位姑娘只能稍作等待了。
女子一路跑到渡口,照理说本该停下,可瑰流却眼睁睁看着她一脚踩出渡口。
刹那间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女子如蜻蜓点水,几步就掠到船上。
“呼,还好还好赶上了。”女子长呼一口气,拍了拍胸脯,有些气喘吁吁。
“这轻功可谓上乘,便是放眼皇宫那些客卿武人也没有几人能做到。”瑰流默念道,下意识瞥了她一眼。
好巧不巧,这一眼就撞上了。女子也不羞涩,当即微笑道:“没吓到你吧?”
瑰流点头笑道:“女侠好功夫。”
见眼前男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女子有些惊讶,“混江湖的?”
“算是吧。”瑰流想了想,补充道:“以前混,现在不混了。”
女子撇撇嘴,显然有点倨傲神色,看了眼瑰流背后高大的马匹.
“牵马上船,我还是第一次见。”
瑰流不说话,低头看水面,现在船已缓缓来到河中心区域。
突然,渡船好像被某种巨大吸力抓住,猛地下坠再下坠。
“此地有妖气。”瑰流轻声道;“这不是什么河神。”
好像是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瞬间水雾朦胧,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攻击船底,渡船剧烈晃动,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瑰流死死抓住船头,再经过一次船底的巨大撞击后,受惊的马匹掉进水里,刹那鲜血晕染,扩散整个河面,几秒钟的时间,一副完整的骷髅骨架浮出了水面。
“此地有妖气。”女子说了同样的话,她看向狼狈不堪的男人,微笑道;“没错,我就是来杀妖的。”
一剑西来,整座小天地的朦胧雾气被一分为二,漏出前方渡口的道路。
“我来杀妖,你们撑船往前走便是。”
女子高高跃出船头,脚踏水面而不下陷,一剑又一剑朝河里递出,眨眼间连出十八剑。
瑰流猛然想起娘亲说过的一句话,仙家修士以剑修最多,剑修宗门又以白徽宗最盛,白徽宗修士大多侠骨意气,喜欢混迹江湖藏于草莽,行侠仗义,由此淬炼心中意气,使自己出剑更纯粹无杂。
眼前这个女子显然是炼气士,一剑接一剑竟然能一口气递出十八剑,底蕴深厚不可测,不可能是江湖上的散修,必定来自于山上仙家。除了白徽宗,仙家修士都视江湖为恶臭之地,谁会来此历练修行?况且眼前这个女人的服饰,尤其是衣上的云纹,的确很像是白徽宗的修士。
渡船顺利抵达对岸,不过却没了马匹,这对瑰流来说无疑是最糟糕的消息。他望着远处河面逐渐清晰的战场,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老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后生可畏啊。”
瑰流皱了皱眉,总觉得这句话有点怪怪的。
一般说这句话的人,不都是某条路上的先行者吗?
“我二十岁的时候来到这座渡口,和你一样察觉到这里有妖气,当时想着为民除害,几番试探后终于让我在河底找到了那头妖怪,我和它打的天昏地暗,最后拼个两败俱伤。于是我打算在这里撑船渡人,一方面是怕妖祸害,一方面筹钱浇筑铁狮子镇压河底,却没想到一渡就是一辈子。”
瑰流欲言又止。
老人望向远方战场,有些讥讽:“妖好杀,恶好除,唯有人心最可怕。就你现在眼前的这条河,溺死过上百弃婴,有些所谓不守妇德的女人也会按照族规献祭给那些男人口中的河神,只说今年伊始,就又有三个女人被关在铁笼里投河。这些人当然不会淹死,而全都变成妖怪的养料,这头妖怪韬光养晦几十年,实力更甚,若不是有龙虎山大天师亲自开点过的铁狮子镇压着,早就出来祸害人间,可即便有铁狮子压着,他照样可以把活物拉到河里去吃。所以这世上最可怕的是妖怪吗?是人心,是愚氓蒙昧的人心,是恶毒阴险的人心。要是年轻时,你说你想牵马渡船,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但现在,我一把岁数,把这世间看的透透的,侠肝义胆早就没了,你说你想牵马渡河,我只是象征性劝说一句,让自己心里没太大负担,你想死就死呗,管我什么事。”
老人不再说话,视线望向雾气磅礴的河心。
女子在与一团黑气缠绕的东西搏斗,较之前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而再一次出剑,女子非但没能击溃那团黑气,反而险些差点被黑气包裹住。
“这女娃娃六境大圆满,一招一式明显是仙家修士,这妖物实力尚未完全恢复,相当于七境修士,二者虽至于一距之差,却犹如天堑,难以逾越。”
瑰流惊讶道:“那敢问前辈您...年轻时候...”
老人神色颇为倨傲,“不高不高,八境而已,否则也不至于和那妖物拼个两败俱伤。”
二十岁刚出头就八境。这叫不高?
瑰流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能说:“还真是...不高。”
“小子,猜得出这个女娃娃的身份吗?”
“白徽宗修士?”
老人嗯道:“八九不离十。年纪轻轻就六品大圆满,应该是年轻一辈的天下十人了。”
瑰流哦了一声,“我之前还是天下武评前十呢。”
老人明显不信,抠了抠耳朵,不屑道:“武评前十算什么?当年就算是武评前十后九位一起上,最不济也是我一命换九命的事。”
瑰流信吗?当然不信,打死也不信。
你以为你是九境剑神赵秉聂呢?
“不知道还能不能提起剑。”老人自言自语:“那就走一个?”
磷石峭壁,訇然中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急转直掠,被老人握在手中。
两指摸过,三尺青峰清凉如水。
老人鬓角发丝飞扬,呢喃道:“世人只知赵秉聂,不知赵怀玉。赵怀玉为困大妖不惜画地为牢一辈子,比赵秉聂又何曾差过?”
瑰流呆滞当场。
老人没有转身,说道:“小子记住了,我是赵怀玉,赵秉聂的师兄,亦是他的授道人和护道人。”
他高高举起那把剑,即便手臂微微颤抖。
真的老了,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看不出武评第一的惊才绝艳。
看不出他竟是当今天下最无敌之人的传道之人,似乎除了垂垂老矣,什么也看不出来。
白徽宗女剑修似是心有灵犀,剑意骤然暴涨,毫不犹豫动用了杀招。
有剑气如长虹贯日,自西天而来,猛砸落下。
那头妖物只得暂避锋芒,潜入水底。
“最后一次出剑,仍是不快意啊。”
没有什么铺天盖地的声势,老人只是将铁剑抛到河里。
那头大妖砰然炸碎。
心中最后一点意气消散,老人是真的老了。
夕阳斜照,老人佝偻坐在渡口,影子斜拽长长的。
他吃力睁开眼睛,好像看到一个少年朝自己跑来,恍惚间还闻到了岭南梅花的清香。
少年微笑道;‘试问岭南应不好?”
老人此生最后一句话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一百二十三章 平平安安
老人死了。渡口再看不到那一道撑船忙碌的身影。附近几个村子家家户户筹了点钱,给这位甚至不知姓名的老渡夫办了个寥寥草草的葬礼,瑰流和白徽宗女剑修也参与其中。
墓碑无字,起初瑰流想为其题写墓志铭,但是被白徽宗女剑修默默无声地阻止了,很快瑰流自己也想通了,自己连赵秉聂的徒弟都不是,更是才与这位老人萍水初见,有什么资格题写墓志铭?
葬礼因为潦草,所以省了很多步骤,只耽误了一天时间。理应讲渡了这条河,再走几天山间小道就能到碰及边境线,但问题是瑰流身边已经没了那匹瘦马,只能凭靠脚力,所以这次渡河还不如不渡,简直亏的血本无归。
这一路一直都在耽误时间,眼下情况又如此糟糕,瑰流可谓心情极差,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这一路遇到的种种阻力,就好像是老天的旨意,好像是命中注定,好像是缘分已尽,好像是有一道声音不断对男人说:“放弃吧,你不可能重新拥有她。”
于是这个四顾茫然的年轻男人,不知应该何处向前,便只能停步。
白徽宗女剑修显然对他有极大兴趣,几次搭话却都惨遭无视,一气之下便要御剑远去。
就在白徽宗女剑修重重踩在剑上的时候,男人突然眼前一亮,语气一下子热络起来,“这位女侠去哪里,能不能捎带我一乘?”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白徽宗女剑修嗤笑一声,就要御剑起飞,但是男人犹不罢休,猛地拽住她的手腕,焦急道;“去边境吗?带我一个!”
女剑修毫不留手甩出一道剑气,直接将男人轰飞出去。
在此过程中,男人脸庞被树枝剐蹭到,竟是把一张栩栩如生的面皮毁坏,露出真容。
男人狼狈爬起,揭开那张藕断丝连的面皮,颇为无奈地看着不远处气势凌人的女剑修。
难不成只能上美男计了?
那双金色丹凤眸子在打量着的同时,女剑修眯起眼也在打量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家伙。
最后二人似乎和解般,女剑修率先高声抛问道:“我是要去边境,只是凭什么带你?”
瑰流酝酿片刻,高声答道:“我是大靖王朝太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坦诚相待。
哪知女剑修双手拄剑,微笑道:“我知道你的身份。”
瑰流愕然,“你认识我?”
“一开始没认出来,撕了面皮就认识了。”女剑修横剑胸前,缓缓拔出,刹那间剑气涟漪荡荡。
“名剑西天,白徽宗上任宗祖佩剑,仙家剑谱排名第四。”
女剑修鬓角飞扬,轻声道:“也是你娘曾经的佩剑。”
天地间清风吹拂,瑰流沉默良久,“所以你下山游历世俗王朝,是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烟火气,能让我娘执意离开仙家,甘愿鸡毛蒜皮,甘愿岁岁枯荣。”
女剑修点头道:“不错。”
“那你见过我娘吗?”
“见过,在绿带城大战落幕之后。”女剑修神色感慨,轻声道:“她还是那么温柔,告诉我仙家修士追求的大道不是真正的大道,找到追求大道的原因,那才是真正的大道。她说她的大道是家,也让我好好想一想练剑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哪怕飞升成仙人又是为了什么?”
“但在这番相见之前,我站在城墙上看见了你一人破甲两千余,之后又看见你问剑赵秉聂,所以对你印象很深。”
瑰流问道:“你之所以会现身绿带城,是想出剑斩杀那头鬼祟之物吧?”
女剑修嗯道:“王桦清以生命为代价将其重创,一代符箓宗师不能就这么白白死掉,我本来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想不到最后却当了个从头到尾的看客。”
瑰流点头道:“仙家修千千万,唯有白徽宗堪称仙侠。我一向反感冷眼看人间,高高倨傲的仙家修士,唯独对白徽宗,虽然不曾见过,却始终抱有好感。”
女剑修笑眯眯道;“马屁拍的这么自然,可见哄骗女子的功力,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纨绔。”
瑰流笑道:“真话假话,孰能分清?我思故我在,真话可以当做假话听,假话为何不能当真话呢?若是锱铢必较,倒是庸人自扰了。”
女剑修凑近他,抬头看向这各稍稍高过自己的男人,甚至能从他金色的眸子里隐约看见自己。
“白徽宗修士,黄茹。”
“大靖王朝太子,瑰流。”
二人握手随即又放下。
“去哪?”
黄茹这么问,显然她和这个男人是不顺路的。
瑰流不假思索道:“大奉王朝,你只需把我送到边境就行。”
黄茹给了他个白眼,“还真不客气。”
瑰流的确没有客气半分,主动踏上名剑西天。
“我御剑很快的,自己小心别掉下去。”
刹那间,两人拔地而起,瞬间飞越厚厚云层来到云海上。
但是男人的第一想法是:“没王姒之御剑快。”
如果眼前女子是她该多好。
可如果是她,估计不会像这位女剑修一样双手附后,风流无比。她只会娴静而立,双手在胸前捧着白猫,单单是背影就有种想让人抱上去的冲动。
女剑修怕他坠下去,刻意放慢了御剑速度,只是犹不放心,只是她一回头,就看见男人满脸泪水,无声无息。
男人的泪绝不似女人的泪,每一滴眼泪,其实都是厚重深沉的话语。她一路已经见过,有庄稼汉子守在病榻前,泪水滴在颓然滑落的手臂上,有老人最后一口气梦回岭南梅花盛开的季节,却眼含泪水说出:“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么这个男人无声无息的落泪呢,是为了什么?一个享尽天下荣华富贵的男人,不会有世俗的罹难,难道被某位女子伤断了肠?
女剑修黄茹游历世俗王朝这几年,最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谁,都难顺遂情爱之事。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没有手段把别人的心夺来,换句话讲如果有一个人并不爱你,无论你怎么做也只是徒劳,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黄茹轻叹一声,情爱一事如泥沼,稍沾则难拔,观人世间种种,反而愈发坚定了她的道心。
只是她还没有找到秦芳口中,那个真正有意义的“大道”。
京城皇宫,一座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中心是一口柳木棺,在里面安详躺着的,便是已经死去的瑰流。
正是国师用秘术将尸体保存,但至于目的,无从知晓,甚至连秦芳都不知道此事。
小稚童一步跨出,再次现身到一间亭子里,和坐着的那位对峙许久。
他一双紫金眼眸,洞若观火,早在第一眼就看破瑰清皮囊下其实是那名狐媚女子。
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始终没有透漏这个惊天大秘密,从这个角度来讲,他已经背叛了皇后秦芳。
狐媚子心头一紧,深知来者不善,模仿瑰清的冰冷口吻道:“国师何事?”
“恰好路过而已。”小稚童微笑道,视线远眺出亭外,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原来这里不是皇宫,而是京城外的漾月湖。
没有任何人守在身边,显然狐媚子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所以小稚童的“恰好路过”,实则是想确保她的安全。
“国师无事可以走了。”瑰清面无表情。
“好。”小稚童微笑应道,踏出亭外瞬间消失不见,而密密麻麻的芦苇荡深处,突然多出几个尸体。
狐媚子双手托腮,远眺平静湖水,神色缓缓变得温柔。
在这里,她和她雪夜航船,在醉酒之后,一起在船头仰望飞雪。
也就是那一夜,她看见了她从不曾流露的表情,那是悲伤,那是疲惫,那是茫然不知所措。
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灰白的芦苇荡,即便她不曾说出口,但是狐媚子知道,漫天大雪,白不过白头,她是为那个男人悲伤,为那个男人心疼。
哪怕狐媚子再有偏袒之心,但是她必须大大方方承认,男人第一次心死,第一次背井离乡,是被她逼的。
所以男人再一次心死,再一次背井离乡,她一定要陪着他,弥补对他的亏欠。
但倘若不曾有这些事端呢?她还会去陪他吗?
狐媚子给出的答案和秦芳是一样的,那就是:“一定会的。”
这对兄妹,双方间隙裂痕的确很大,但也恰恰是因为存在这些瑕疵,所以才必须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就好像是一个裂痕满满的瓷娃娃,虽然一碰就碎,但是阳光也能渗进深处。
所以当裂痕照进了光,那么漆黑就不再是宿命。
所以这对兄妹,只要稍微感受到彼此的疼爱和呵护,就会无比地看重对方。
瑰流宁愿被酒痴打的经脉寸断,也不交出剑南烧春。那日秦芳讲完,瑰清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其实是红了眼眶。
所以这对兄妹哪里存在什么势如水火,按秦芳的话讲:“原来是这样的兄妹啊。”
从不礼信佛法的狐媚子,这一刻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诚心祷告,“一定要平平安安。”
第一百二十四章 马蹄狂乱
大靖王朝边境,某座边陲军事重镇,在这天迎来了一辆马车。
如今大奉王朝内乱严重,蒋家叛军虽然势力大不前,但仍盘踞一方,所以大靖边境戒备森严,无不弥漫一种肃杀之意。
重镇多有兵士屯扎,很快就有一行巡逻的骑军将马车拦下。
为首武将仔细观察车夫片刻,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冷声抛问道:“车里人下来。”
片刻后,车帘被掀开,南诏公主走了下来。
这位久经沙场的武将凭借惊人的敏锐直觉,察觉到车厢内必定还有人,刚要猛声怒喝吗,就见一名以帷帽遮掩真容的女子缓缓走下马车。
武将微微皱眉,冷声质问道:“何人也,为何要掩盖容貌?”
那人只是站着,面纱下没有一点声音。
南诏公主见状连忙道:“我们都是江南人士,受不住粗犷砂砾。她前几日刮伤了脸,若是脸庞暴露在外怕是要落疤,这才戴起帷帽。”
武将显然不会轻易听信此番说辞,死死盯住帷帽后的那张模糊脸庞。
“听说中原有位女魔头在接连屠杀几座衙门后一路南下,要逃难去大奉,兵部尚书说此人身姿极佳,善以媚态诱人,戴帷帽遮掩真貌,要我们细心留意。”
武将翻身下马,右手握住佩剑,淡然道:“是不是误会,看一眼便知,如果是的话,我可以赔礼道歉。”
“摘帽。”
黑衣女子岿然不动。
“摘帽。”
瑰清仍是无声无响,一动不动。
“摘帽。”
忽有大风狂灌,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呼啸风声中。
杀意陡起。
不是源于武将,而是那名黑衣女子。
武将反应极快,猛地拔刀出鞘,一剑刺出,裹挟一股肃杀之气。
只是寒光只存活了片刻。姚眺二指并拢,将剑尖轻而易举地挑断。
武人不自觉后退几步,惊疑不定,之前仔细凝视时并未察觉武人气息才对,这车夫究竟是何人,竟然隐藏得如此之深。
不肯摘帽的女子,神秘莫测的武夫,武将心头一凛,怒喝道:“来者不善,速速拿下!”
这句话不是对武将身边十几个轻骑说的,而是另有其人。大地忽然颤抖,飞砂碎石,街道两头都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潮水涌来。
这就是被赋予极强大军事职能的边陲重镇,随时随地,一呼千应。
姚眺无奈看了眼瑰清,“不就是摘帽给他看一眼的事,非要这样做吗?”
“闹的足够大,他才会发现这里。”
帷帽下终于冒出一道清冷声音。
“这样啊。”姚眺双手揉揉肩膀,扭头看了眼南诏公主,笑道:“别怕,只是装装样子,不会真打。”
后者对他拼命点头,但是揉捏衣角的动作暴露了她的害怕不安。
于是这位武评天下第十的大宗师,吸满了整整一口气,双手缓缓做上托状,气机瞬间沸腾。
整条街道,瓦片开始浮空,房屋开始浮空,树木连根拔起开始浮空,甚至大地一处处都开始撕裂,庞大泥土浮空。
最后,甚至连那两线狂涌的黑色潮水都开始浮空。
而做成此景的,仅仅是天下第十啊。
那武将从未见过如此壮观之景,内心陡生波澜,双膝打颤,犹有下跪想法。
姚眺双手微微颤抖,青筋暴起,怒声道:“你小子到底在哪,赶紧给我现身!”
他最多最多还能坚持半口气。
瑰清打算摘下帷帽,手刚抬到胸前,忽然眼前骤然一亮,甚至有些刺眼,而后就觉得脑袋被人重重敲打一下,无比的疼痛。
她身后传来一道不满又无奈的声音:“祖宗,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瑰清转身,第一眼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那名白徽宗女剑修。
她凭借与生俱来的那份感应,早就知道瑰流是一路御剑而行,他当然不可能会御剑,所以一定是搭上了谁。
只是又是仙家剑修又是女子,她有些没想到。
瑰清收回视线,抬头细细端详高大男人,不得不说狐媚子不愧是温柔乡,那双水润的桃花眸子仿佛把瑰清一切冷漠都过滤掉了,于是呈现给瑰流的,只是一个含情脉脉的妹妹。
“你胆子真的大了,敢对我动手。”
瑰清指的是瑰流敲打脑袋的事。
瑰流冷笑一声,阴阳道:“哪能比上祖宗您啊。”
瑰清刚想说话,忽然大地剧烈晃动,是姚眺放下了整条街的一切。
两个男人行心有灵犀对视上了,这已经不知道是二人第几次见面,似乎每一次都是很不愉悦,这次更是如此。
瑰流死死盯住他,此时肯定连掐死姚眺的心都有了,阴恻恻道:“既然把人送这来了,给个解释不过分吧。”
“和你妹妹做了一笔交易。”姚眺云淡风轻。
瑰流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瑰清,“什么交易?”
瑰清闭口不言,显然懒得解释。
瑰流看了姚眺一眼,没有再追问,他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此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可能再把瑰清送回去。
看着面前这个倔强冰冷的妹妹,瑰流又气又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为难哥哥的妹妹?
可他何尝不是为难她?
若非他执意要她回去,她又怎会出此下策,注定要孤身走一趟大奉皇宫。
她对他有太多太多的不满,甚至有太多委屈,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所以当男人在她眉心狠狠弹了一下的时候,她很伤心。
真的很伤心。
很多很多年后,瑰流可能会渐渐明白,以她的高傲性子,怎么可能会屈服?怎么可能会不躲?怎能可能任凭眉心出现那一点鲜红。
因为她理解他。
但此时此刻,两人面面相视,他一定是不理解她的。
“你还真是我的好哥哥。”
瑰清一手捂眉心,红着眼睛微笑道。
身着朴素的高大男人走脱离人群,怒吼道:“洪文!”
这位昔年进京封爵的武将,始终恍惚着,脑海浮现一道模糊脸庞,直到这声吼声惊醒了他,也清晰了脑海里的脸庞。
“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他不敢抬头,内心惊疑重重,自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太子为何能记清姓名?
大街上短暂死寂后,黑压压跪倒一片。
瑰流面无表情,“派遣三千精锐骑军,护送我等至大奉边境。”
武将一动不动。
城似空城,只能听到呼啸风声。
瑰流冷笑不止,蹲身到武将身边,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洪文,本太子和你说话呢。”
武将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钻出来,“敢问太子殿下,可有陛下旨意?”
他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咬出这句话的,
死寂片刻,瑰流咧嘴一笑。
“是个汉子啊。”说完拍拍衣袍站起身,仰头看了眼天色,高声道:“姚眺,少劳多获非君子也。护送一程,事后我走一趟大奉皇宫,成不成?”
“在拿到南诏气运之前,我都可以跟随你。”
“好,那劳烦你要继续当车夫了。”
瑰流转身看向那位白徽宗女剑修,轻声道:“这一路辛苦你了,算我欠你个人情,以后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接着。”
黄茹将佩剑抛向他。
瑰流手忙脚乱最后还是没能接住,小心翼翼捡起,心疼地抚了抚,开玩笑呢,这可是仙家剑谱排名第四的名剑,可不能随便糟蹋。
“只是,给我做什么?”
瑰流不解地看向她。
“剑鞘藏有三缕剑气,足够重伤寻常六境修士,留给你以备不时之需。记住,半年后等我游历完这座天下,会回京取剑,也就说无论你有什么事,你都必须在半年后回京。”
看似慷慨大气,其实黄茹是有私心的,在重返仙家之前,她想再见一见白徽宗上任宗主,也就是男人的娘亲。
男人当然也知晓她的心思,于是接过名剑“西天”后没有推脱,笑道:“那,半年后见。”
黄茹点点头,“走了。”
一步跨出,顿时远遁数十里外。仅是几步,就脱离了瑰流的视线。
此去大奉,凶险万分,即便有姚眺护送同行,也难以避免意外。
瑰流远望城头,似乎看见了镇外的苍辽天空和莽莽黄沙。
“走吧,上车。”
姚眺继续充当车夫,兄妹二人和南诏公主先后进了车厢。
暮色时分,马车终于抵达大境王朝最南边,只要过了这堵高大如山岳的城墙,便不再是大靖的国土,便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万分的凶险。
来到那座共计六层厚木的巨大城门,瑰流微微皱眉,考虑应该如何让守兵开门。
突然,清风拂过,六扇门层层大开。
来不及多想,姚眺策马疾驰。
颠簸的马车忽然停下了,车厢前有声音传来,“你应该下车看看。”
瑰流疑惑掀帘走下马车。
只是,就在一瞬间,他整个人浑身一颤,直接震在了原地。
视线穷极之处的莽莽黄沙,一眼望不到头,全是漆黑一线的潮水,以震天裂地的声势涌来。
那一刻,瑰流终于明白了,为何昔年大靖王朝先帝能马踏江湖,收罗网尽天下武林秘笈,使得江湖气象凋敝,再难出大成就者。
因为在沙场面前,武林终究只是小打小闹。一个人再无敌,哪怕天下第一,也不可能敌过百万铁骑。
是敌人吗?
难道就没有一个侦查敌情的斥候活着回来?
那一瞬间,瑰流脑海里闪过无限可能。
黄沙漫天蔽日,接连天海的一线黑潮越涌越近,给人以极强的窒息感。
突然,黑潮凝滞不动了。
万人中间缓缓开出一条道路,隐约可见三个模糊的芥子身影。
瑰流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而早就下车观望的瑰清,眯起眼睛,早就看清楚了那三个人。
最中间的,大靖国师。
居左,莲花冠道人。
居右,中年剑魁。
最后,三人距离马车不过三丈。
“三千精锐不行,一万铁甲浮屠够不够?”
大靖国师满脸微笑。
瑰流咽了咽口水,“哪来的这么多?”
“蒋字余孽差不多已经杀干净了,铁甲浮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送殿下一程。”
瑰流沉默许久,轻声道:“全是我爹我娘的意思?”
于是这句话指的不只是铁甲浮屠,还有莲花冠道人和青衫剑魁。
“正是。”大靖国师笑道:“娘娘说了,几千精骑够干什么的?如今要奔赴大奉的可是她的儿子,直接搬铁甲浮屠!再来两个天下前五的顶尖高手陪同。”
大靖国师双手负后,向前一步,眯眼道:“娘娘还说了,她儿子她女儿,全都必须平平安安回来。”
瑰流猛地抬头。
愕然许久,红了眼眶。
曾经有个女人半开玩笑对刚刚高过她的男人说:“你都是我生的,你那些小心思我都知道。”
“原来是真的。”瑰流细语呢喃。
此刻,没有人察觉,铁甲浮屠末尾,缓缓走出一人。
背负三剑,身披铁甲。
身材却比起其他披重甲的战士要矮小很多。
瑰流揉了揉眼睛,始终不敢相认。
直到他来到面前,摘下头盔,变成“她”。
一万铁甲浮屠,领兵之人是太子东宫的一个小小丫鬟。
或许是红袖添香的生活过久了,乃至于瑰流差点忘记,她也是天下第一重骑“铁甲浮屠”的主帅。
他也差点忘记,原来自己的东宫现在只剩两个大丫鬟了,她已经被驱逐了。
昔日主仆再见,相顾无言。
轻雪只是鞠躬抱拳。
瑰流嘴唇颤抖,没能说出一个字。
这一日,七品大宗师姚眺,八境大修士五尘,七品大宗师剑魁,一万铁甲浮屠,护送太子和公主远赴大奉。
大靖国师站在边境巍峨城墙上,目送血红大日沉没实现尽头,目送黑潮缓缓消逝。
他闭上眼,作侧耳聆听状,轻声道:“谁的江山,马蹄狂乱?”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千古第二
永霜十六年新年伊始,大奉老皇帝于边境驾崩。新帝登基第二日就出现了“八王之乱”。如今大奉境内战火横飞,叛军如潮水涌过,护国军溃退不堪。短短几个月时间,叛军竟就已经取得整个大奉版图的半壁江山,与大奉皇室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但这只是流于表面,家家皆知的消息,实际情况远比这要糟糕。
按照大奉朝廷的推算,坐拥三十余万大军的汝南王很快就会发起一次浩浩荡荡针对全线的进攻,为楚王麾下十万轻骑打开缺口,再由河间王的八万铁甲重骑彻底打开局面,这将直接威胁大奉都城。于是一道不曾从朝廷上流出的消息是:“大奉皇帝听从百官谏言,即日起暂离皇都,退居北部腹地。”
如今的大奉,就像失去一条腿的巨人,独木难支,已经摇摇欲坠。
“说起来如今的大奉皇室不也是乱臣贼子吗?几十年前正是今天这帮执政者覆灭了大奉正统皇室。这毫无征兆兴起的八王之乱,还真有些因果报应的味道。”
年轻道士收起卷宗,自言自语道。
始终闭目养神的瑰流开口道:“并非毫无征兆,反而很有迹可循。几十年前那一波叛军首领靠着齐心协力推翻了大奉正统的统治,那么问题来了,谁都出功劳了,谁的功劳都不小,谁来坐那张龙椅?最后坐上龙椅的人,想到自己是凭什么手段坐上这张龙椅的,他会不会害怕也有别人来推翻自己?所以对待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敢怠慢,便将大奉沃土全都分封出去,于是一个国家,一夜之后突然多出了二十多个势力庞大的藩王。这种国家格局无疑是潜在的巨大危险。即便后来历代皇帝有有心削藩,但只敢从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入手,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
瑰流下意识看向面对面的瑰清,说道:“于是有一天,潜在危险爆发了,在大奉老皇帝登基的第三年,诸侯祸乱,差一点就打到了大奉都城。那位大奉老皇帝的确有惊人的气魄和手段,竟能硬生生扳回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失败结局,花费二十几年时间平定了叛乱。但要知道,这只是明面上敢出来造反的,暗地里到底有多少藩王也有谋逆之心,恐怕十有八九。我娘曾经和我说过,大奉的藩王制已经深深扎根国家土壤,和整个大奉的命运连在一起,一旦强硬铲除,必定惹来灭顶之灾。而倘若不铲除,又只能是慢性死亡。所以从藩王制度出现在大奉皇帝治国策略上的时候,就注定了这是个无解之局,注定了会有无数个大奉兴起最后又灭亡,注定这个国家会长久处于战乱,不可能长久安宁。”
瑰流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轻声道:“当初那位刚刚坐上龙椅的大奉叛军首领明明可以在酒楼设宴款待他那帮兄弟,等他们全都喝到烂醉如泥的时候,让人悄悄放把大火,门外再埋伏些蛰伏在暗处的杀手,这样一个也活不了。可那位皇帝还是没有狠下心这么做,我想他是舍不得,打下一座江山何其不易,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从这一点上看,他还是有些良知的。但是我始终有个疑惑,他当真没有政治远见,不知道早采取就被抛弃几百年的藩王制会带来什么后果吗?他当初草拟治国政策的时候,到底是内心一狠偶然写下藩王制,还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就非它不可了。”
瑰流突然眼眶通红。
“所以我们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人,到底是一场不经意的偶然还是早就预设好的必然呢?或者是偶然的必然,必然的偶然?那么王姒之离开我,到底是早就有结局的必然,冥冥天意注定,缘分至此,还是一场偶然,是我咎由自取,不小心把她给弄丢了?”
一万铁甲浮屠,在辽阔的黄沙大漠如蝗虫过境,路上碰上残余流亡的蒋家叛军,从不刻意追逐,只是近拉弓远射弩,能杀就杀,不杀也不要紧。
这也就反映出蒋家叛军已经被剿灭的差不多,剩下零星散散,难有威胁。
莲花冠道人站在马车栏槛内,亲眼目睹某位战将猛掷箭矢,贯穿了千米之外一个叛军余孽的胸膛。战将看见那一粒芥子黑影瞬间倒在莽莽黄沙上,放声大笑,对自己这次狩猎极其满意。
这声音很刺耳,至少他听起来是这样。
大漠黄沙固然壮阔,但是见多了,尤其是眼睛经常被风吹进沙子,就不太愿意去看。莲花冠道人感到索然无味,于是回了车厢。
他开始思考一个很多人都没有细细深究过的问题。
当初天下人知道蒋家父子死后,麾下三十万大军全部叛乱的事实,朝廷和国子监的声讨檄文甚至到了堆叠如山的地步,在这些义愤填膺的檄文当中,“蒋家叛军”和“乱臣贼子”这两个词出现最多,也最能引起天下之怒。
但问题就在于,这两个词用的当真妥当吗?
蒋家父子罄竹难书,必须要死。但是其麾下三十万大军,很多人都是无辜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谋反之心。
尤其是那些无名小卒,哪里知道什么权谋心术,他们能做的只有服从命令。
所以很多很多天下人口中的“叛军”,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同室操戈。
于是很多人只能成为冤魂,在这片黄沙大漠游荡,既不属于大靖王朝,也不属于大奉王朝。
明明是大人物之间的权力斗争,野心斗争,但这些大人物在挑起惊天动地的战争之后,却趁着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的时候不吭不响地躲了起来。
于是最终成为权谋心术牺牲品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卑贱人物。
显而易见,很多身居高位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命如草芥”。
为何所有人都无动于衷,莲花冠道人却感到如此厚重深沉,哀其可怜,伤其可悲?
因为天下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所有人都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牺牲别人,哪怕杀一人可救千人甚至万人。
所以当年旁听自己师父与那位杀性成佛的菩萨对辨的时候,莲花冠道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千万人的命就是命,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凭什么千万个人的命就一定比一个人的命要珍贵?”
那场并不正统的佛道之辨并没有胜负,古往今来儒释道三教之辨多是如此,几年有赢,那也是赢在了台面,却输在了背后。莲花冠道人仍记得在那场争辩的结尾,自己师父的自言自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凭什么你能杀得?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曾经的他有些迷茫,因为活了几百年,但是这天下并不像师父传道受业解惑时说的那样,或者说完全是背道而驰。
他不敢往下想,因为怕大道会崩溃,他也知道一颗道心一旦开始动摇,就很难再成就真正的大道。
直到他游历大奉王朝时偶然参加了一场隆重的佛门法会,讲经说法是一个老僧,他至今记得老僧开口的那几句蹩脚大奉官话,“老僧三十年前未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师水。及至后来,皈依佛门,见山不再是山,见水不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也就是那刻,莲花冠恍然大悟,道心坚如磐石。
才走了多远的路,看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人,自以为看见的是这个世界的真容,其实目光短浅,一叶障目。
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则永远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真容。
怎么办?
莲花冠道人在道家正统思想的主干上开辟出了一个小径,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大道。
那便是“我不求道。”
一旦有所追求,冥冥之中就会遵守一种规则,从而形成一种对生命的破坏,也就失去的自主性。
这和佛门的“性空”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莲花冠道人几百年来也饱受争议。
有道家仙人对他破口大骂,称他是:“披着道袍修佛法,滚出道家正统。”
也有人称其是道家千年难出世的天才,有望另开一峰。
莲花冠道人被这些蝇营狗苟惹烦了,这才离开道家清净之地,开始游历天下。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争议持续了几百年,而道祖却从未言谈过此事,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莲花冠道人此番大奉职行,一方面是道祖的授意,一方面也是顺从自己的心意。
因为还有诸多不解,希望再听一次老僧的讲经说法,即便大奉浩浩荡荡灭佛几十年,机会渺茫。
车厢内,莲花冠道人缓缓闭眼,开始打坐。
天下无人知晓,在那场道祖佛祖都亲临人世间的梵柯山大战结束之后,这两位高高至上的存在有过一次短暂交谈。
不是讨论佛道,不是讨论世间,而只是一次很接地气的交流。
其中道祖说:“我有个徒弟,有望称教立祖。”
佛祖便笑道:“这是第二个?”
道祖哈哈大笑,拍着佛祖的肩膀道:“放心,他不一样。”
何谓不一样,和谁做比较?
千年前,有个叫邹衍的书生,年轻时拜入道家潜心修行,天命之年受皇帝礼见,宣讲道法,一共讲了七七四十九天,和一般宣讲佛道法不同,邹衍自成一格,其言论惊天地泣鬼神,据说无数道家仙人为此俯瞰人间。
在这之后,他又于天下各地宣讲二十年,所到之地,观者如山,追随者众多。
他在道家正统的大路上另开了一条小路,便是世人所称的“阴阳家”,而他也被天下人称为“邹子”。
所以莲花冠道人被佛祖称为“第二个”
也因为阴阳家追求末法时代,与佛家势如水火,所以道祖才说:“放心,他不一样。”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
铁甲浮屠最多能开赴到大奉边境线五十里外,若是越过这条不成文的规矩线,这场护送可就变了“味道”。
还有半天车程,接下来的路就要一直步行,瑰流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车厢,手上拿着一份大奉山水标注图,缓缓低头,陷入沉思。
如今大奉分两半,南部是虎狼之势的叛军,北部是苟延残喘的大奉皇室,好巧不巧,青坟山正好位于大奉南北交接处。而且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据目前所掌握的消息,双方早早就在青坟山下的平原展开一场拉锯战,投入兵力共计三十余万,战事惨绝人寰,原本旷美秀丽的花草平原变成了人间炼狱,熊熊大火蔓延不绝,每一寸泥土都被鲜血浸泡成泥沼。
瑰流的脑海里出现一位女子的模糊背影,他的心蓦然刺痛。
这时,车帘掀开。
“我不是说自己一个人待会吗?”
瑰流将地图折起来收好,露出笑容。
“不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瑰清言简意赅,在他身边坐下。
瑰流身体后仰,拢了拢袖子,看向窗外的万里荒漠,轻声道:“当初我离家出走之后,先是被狐媚子救,然后押镖去绿带城的时候认识了个大髯刀客,当时没多想,以为狐媚子只是长的好看了点的青楼女子,以为大髯刀客只是个略通武艺的江湖人士。谁能想到呢,我先后遇到的,竟然是对兄妹,一个是昔日的大奉太子,如今已贵为皇帝,一个是大奉的公主。我现在回想仍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位大奉老皇帝苦苦寻找一辈子的孩子,怎么就被我轻而易举地全遇见了?记得国师很久之前说过一句话,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求在我者也,得在外者也。瑰清,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妹妹看着哥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嘴角微微翘起,说道:“当初没少哭吧?”
“哭?”瑰流远眺大漠,含蓄笑道:“咱娘可告诉我了,有人酗酒后趴在桌子上,嘴里念着我的名字,眼泪汪汪的。”
这一次,她脸色平静,破天荒没有反驳。
时值正午,大漠热浪滚滚,瑰清将外袍脱下,或是闷热的缘故,所以倒是有了些倦意,轻轻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会,这半天车程一过,接下来的路可就要步行了,风餐露宿,会很煎熬。”
瑰流拉上遮光的车帘,车厢内顿时昏暗一片。
他闭上眼睛,也准备小憩一会儿,完全没看见瑰清悄悄咬破了手指,在做着什么。
就在瑰流鼾声轻微的时候,瑰清毫不客气地用力拽醒他。
面对那茫然无措的眼神,她平静道:“脱衣服。”
“嗯?”
瑰流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没睡醒出现幻听了。
但是马上他又听见了一遍,“脱衣服。”
见眼前男人像尊大佛似的岿然不动,瑰清立马伸出手,狠狠掐住男人的耳朵,长长的指甲深嵌。
男人立刻就疼的清醒了。
瑰清犹不罢手,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脱衣服。”
瑰流疼的龇牙咧嘴,连忙道:“疼疼疼,先放手!”
瑰清松开手,竟是又重复了一遍:“脱衣服。”
瑰流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要干什么,于是试探性地脱掉了外袍,并且悄悄观察她的变化。
瑰清顿时眯起眼睛,杀气腾腾。
“都脱?”瑰流小心翼翼道。
见她不答,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衣服全脱掉扔在一旁。
瑰清看见他一脸窘态,微笑打趣道:“害羞什么?东宫里那么多丫鬟日夜伺候你沐浴更衣,难不成你也这般作态?”
瑰流一听这还,反倒不害羞了,没好气道:“她们是仆人丫鬟,你是我亲妹妹,这能一样吗?”
瑰清微微扬起下颚,像女王般命令道:“转过去。”
虽很不解,但瑰流只能照做。
忽然,他感到背部一阵冰凉,似乎在涂涂抹抹,还隐约有些刺痛感。
“这是干什么?”
没有得到回答,他只能静心等待。
约一炷香,背后有道声音道:“可以了。”
瑰流回过头,就看见瑰清一脸疲惫,微微发汗。
瑰清喘了几口气微微定神,轻声道:“方才在你背后刻画一道符箓,几个时辰后会显现,若是浅淡几乎无痕,则资质太差,无法修心练气,痕迹越明显,说明资质越好。”
瑰流愕然,“你想让我当修士?”
“有什么不好?你先前那副身体根骨不佳,无法修行,被迫只能走武道一途。万一这幅身体资质尚可,你也就可以当修士。我不会练武,练气一途我却可以帮助你。”
瑰清用绣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道:“莫向外求,这句话,你应该比谁都明白。”
他怔怔看着自己妹妹,看着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的女人,嘴唇微动,无声无响,千言万语结在心肠,最后只凝成轻轻的一声:“好。”
瑰清似乎消耗很大,语气始终轻轻的,“我先去休息了。”
她披上外袍,掀帘而出。
恰有大风吹过,灌进些细粒黄沙,停在男人脚边。
他俯身弯腰,抽出一个剑匣。
打开之后,轻轻抚摸,三尺青锋凉如水。
名剑“西天”,仙家剑谱排名第四,原是白徽宗历代掌门的佩剑,后被天资冠绝的女剑修黄茹炼化为本命物。
而既是本命物,也就是真正的适配,所以黄茹能够发挥出“西天”真正的杀力,这也是她能够稳居年轻一辈天下前十的原因。
修士都需寻找最契合自己大道的本命物,本命物由天命注定而并非事在人为。瑰流曾经看过很多仙家轶事,说有个男人的本命物是一株草,有个女人的本命物是土壤,于是俩人结为道侣,闭关双修,最后破关而出,双双跻身大修士行列,却没有开宗立派,反而甘愿做闲散野修,云游天外。
一般来说,契合己身大道的本命物品秩越高,修行大道也就越宽越广。像是一草一木,品质低下,没有人会瞧得起,反观若是一个人的本命物为剑,则被人高高尊称为“剑修”。
剑修的杀力是出了名的大,给人的刻板印象也是行事嚣张跋扈,所以女剑修黄茹才给瑰流特别深刻的印象。
男人双手握拳,搁置在膝盖上,心里有小小的紧张,如果自己真的能走上修士一途,那么自己的本命物会是什么呢?
自己娘亲的本命物是道家罡气,极其罕见。
自己妹妹本命物不知为何是那煞气,世间最霸道也最难控制的本命物,极容易噬主,以至于修炼煞气之人曾一度被视为邪教和天下异端。
自己的本命物又会是什么呢?
该不会是一株花,一棵树?
要真是这样,还有修炼的必要吗?
而且对的起瑰清的一番苦心吗?
若真是这样,丢人现眼,那还不如不知道。
瑰流一番思绪过后,沉默着走出车厢。
不久后,在车厢外面透气的莲花冠道人就惊奇发现,姚眺在教咱这位太子殿下打拳,不对,应该是咱这位太子殿下正在虚心向白衣拳仙求教。
那些最基础的拳架子,即便是不谙武道的他也能看出个大概,也就是说瑰流完全是从头学起,想要重新踏入武道一途。
看热闹的莲花冠道人突然不知怎的,惊讶一声,连忙掠向教拳打拳的二人。
他当然是把姚眺晾在一边,说了句“贫道失礼”,把住瑰流的脉搏。
“没有跳动...”
恍然大悟,莲花冠道人后退一步,笑道:“殿下有佛气,学武岂不是糟蹋了?”
姚眺微微皱眉,“你什么意思?”
莲花冠道人依旧把他晾在一旁,面对瑰流的疑惑目光,继续说道:“我从皇后娘娘口中得知,殿下是金莲重塑肉身,照理说本应该有脉搏跳动才对,可并没有。”
瑰流微微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莲花冠道人大声道:“殿下并非那金莲重塑,而是莲藕化身,所以才没了有心跳,也就是说,殿下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
“金莲落藕,身处玄妙,似人非人,似佛非佛,故称活佛。”
瑰流自言自语道:“所以我是活佛?”
莲花冠道人正色道:“殿下此生大道亲佛,应该笃信佛法,方能有大成就。若是练武,简直白白糟蹋了这千百年都未必有的大机缘。”
瑰流嗯了一声,看样子兴致不大,敷衍回了句“再说”,便钻回了车厢。
他疲惫躺下,一时间有些头疼。
莲花冠道人让自己礼佛。
姚眺说武道修行十余年,便可跻身大宗师。
自家妹妹让自己走修士一途。
说实话,对于前两者,瑰流都不太相信,尤其是对莲花冠道人的话,谁知道这位洞天之主带着什么妄图。
唯一无条件能让男人信服的,只有自家妹妹瑰清,但问题是,自己真的能踏入修士一途吗?
和武道不一样,修士那是老天赏饭吃,求不来争不得,完全靠缘分和运气。
男人并不觉得自己的天资有多出彩,无论是短暂的上一世也好,崭新的这一世也罢。
他躺着躺着,便睡着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诸君新年快乐!
大漠黄沙,残阳如血。
瑰流睡的很浅,马车重重颠簸一下,然后停下,他缓缓睁开眼,觉得事出反常,便掀帘远望。
是一队斥候,大约二三百人,看盔甲形制不像是大奉王朝的正统军,在高高沙丘上一字排开,高举游弩,与铁甲浮屠遥遥对峙。
瑰流还没瞧仔细,刹那间漫天箭雨,漆黑一片。
两三百人的队伍,全是斥候轻骑,战力微弱不堪,何况还是面对天下第一的铁甲重骑。只是这份敢于挑衅的勇气,天底下实在是独一份。
须知大奉正统军绝不会如此轻率妄为,只有如今气焰嚣张的叛军才敢如此。瑰流对大奉正统不抱任何好感,但是对于乱臣贼子,则有一种厌恶心里,所以脑海里的第一想法就是,将这队斥候剿杀在这里。
铺天盖地的箭雨尚未落地,在莲花冠道人现身的那一刻,瞬间凝滞不动。
袖袍轻轻一挥,很简单的招手动作,漫天箭雨纷纷回坠。
沙丘上原本排列有序的几百名斥候刹那人仰马翻,不少人腹背中箭,从坡上滚落。
瑰流犹豫一下,钻回了车厢。
这队斥候是叛军无疑,只是能出现在这里,已经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几日里,大奉正统失去了多数山河,简而言之就是南北对峙的局面已经被打破,大奉皇室真正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如果大奉皇室弃京城而逃的话......
瑰流微微皱眉,这一神色恰好被掀帘而入的瑰清看见。
这时马车缓缓动了。
“是大奉叛军的斥候?”瑰清漫不经心问道。
“八九不离十。只是让我感到意外,一支二三百人的队伍,还是毫无作战能力的轻骑,胆敢挑衅近万兵力的重骑,就不怕被剿杀在这片沙漠里吗?犬躯虎胆,可笑不自量。”
瑰清那双媚眸子打量他,扬了扬下颚,“好了,时辰到了,脱衣服看看结果吧。”
瑰流一下子紧张起来,脱衣服的时候不仅双手微微颤抖,更是深呼吸了好几次。
露出既不消瘦也不健硕的上身,他几经酝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牙转身将后背展示给瑰清。
只见光洁白皙的后背没有任何图案浮现。
但是瑰清看得一丝不苟,甚至为了看清楚,弯腰凑前再凑前。
她明眸微动,有规律可循,似乎在跟随着某种纹路。
看入神了,她冰凉手掌轻轻覆在男人背上,没有理会那一下颤抖,喃喃自语:“剑纹......”
“好了,你可以穿衣服了。”
瑰流连忙穿好衣服,转身看向她,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怎么样?剑纹是什么?”
“找到契合你的本命剑,你就是剑修。”
瑰清马上就又补了句:“和你那位红颜知己一样。”
“黄茹和我只有一面之缘,怎么就算红颜知己了,欲加之罪啊。”
瑰流颇为无奈,却根本没有思考瑰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提这位白徽宗天才剑修难道只是为了打趣吗?
“你资质尚可,所以在择剑的时候要挑剔一些,契合你的本命物也许千千万,一定要选择品秩最高的。”
瑰清说话的时候,自然地看向名剑“西天”。
瑰流后知后觉,小心翼翼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悄悄炼化这柄剑?”
瑰清叹口气,无奈道:“别人的本命物无法强夺,我的意思是让你最低也要寻找这种品秩的本命物。”
瑰流愣了愣,指向自己:“我?”
“这么厉害!”
瑰清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其实很一般,不必沾沾自喜,那个女剑修也一样,平庸至极的货色而已,这种人还能排进年轻一辈的前十,可见全是些井底之蛙。”
瑰流眨了眨眼,这小妮子怎么了?至于这么嘲讽吗?
在这之后,二人互不打扰,瑰流继续翻阅有必要阅读的卷宗和资料,瑰清则慵懒趴桌,手指偶尔轻轻叩桌。
仅是一眼扫过,他这个当哥哥的就知道,自己妹妹这是馋酒了。
他也同样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秉性,于是说道:“狐媚子既有肺痨,你若饮酒无异于糟蹋她的身体,所以这一路都不许饮酒。”
面对这充满劝诫警告意味的兄长之言,瑰清破天荒没有出声争议。就连瑰流都感到匪夷所思,要是以往,这妮子肯定会冷笑几声,然后言辞犀利予以回击。
但此刻,瑰清只是看向他,眼眸平静如水,却充满了静态的温驯乖巧。
这当然不是她有意为之,而是狐媚子的皮囊,不愧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想拥有的温柔乡。
八千铁甲浮屠在经过刚才那群斥候所站的沙丘后,便完成了护送使命,接下来的路要一行人步行,直至入大奉境内才会有人接应。
姚眺,南诏公主,莲花冠道人,青衫剑魁,已经等待多时。
衣衫如雪的瑰流,缓缓从万人矩阵中走出,在途径最前方某个较为玲珑娇小的披甲身影时,猛地停下脚步,不再前走。
他嘴唇颤抖,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作为主帅的女人毫不犹豫拨掉马头,转身离去。
铁甲浮屠纷纷转身,开始后撤,如漆黑潮水迅速退去。
眨眼间,平沙大地只剩下几人的渺小身影。
瑰流深吸一口气,不再让烦琐的思绪扰乱心神,出声道:“走吧。”
不是寻常行走,而是莲花冠道人一步千里的神通,几步之后就出现在大奉王朝最雄伟的关塞。
由于战时的高度戒备,所以几人很快就被拦下,并且被团团围住。
“不是说会有接应的人吗?”瑰流微微皱眉,感觉此刻肃杀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突然,一道声音在他心里响起,“抬头看墙上的旗帜。”
跟随瑰清的目光看去,城墙上挂的根本就不是大奉皇室的旗帜!
可怕的事实,大奉最险峻的要塞已经沦陷了。
那么要塞后的三座军镇,可想而知已经变成了叛军养精蓄锐的地方。
莲花冠道人轻声提醒道:“殿下,此处不宜久留。”
眨眼间,巍峨城墙上已经出现了一排弓箭手,足有上千人。
眼下几人不仅被团团围住,更是成为了众矢之的。
“先离开这里再说。”瑰流沉声道。
最先出手的不是莲花冠道人,也不是青衫剑魁,竟然是瑰清。
一记手刃,就割下了一名兵卒的头颅。
城墙上瞬间万箭齐发。
瑰流下意识挡在瑰清面前,体内一缕剑气已经按耐不住。
青衫剑魁猛地拔剑,刹那间天地除了雪白剑光便再看不见什么。莲花冠道人趁此动用神通手段。
若是有人站在云海上俯瞰大地,就能看见这极为惊心动魄的一幕,大奉最巍峨的关塞城墙,被劈开一道足有百丈之宽的豁口,岩石融化。其后的三座军事重镇更是出现一道深百丈的巨大凹痕,殃及房屋军营者无数。
这便是青衫剑魁的全力一剑,若是放在沙场上,一剑能够破开千甲,便是万人敌的程度!
很快,就会有一道十万火急的军情连夜送往京城,被呈递上那张历代皇帝批阅奏章时用的桌子上。
而那张大奉皇室的旧龙椅,已经被搬出去焚毁了,甚至连大殿的一砖一瓦都被换掉。
这意味着江山易主,王朝更迭。
莲花冠道人领着众人一口气出现在千里之外,这里仍然是叛军的辖境,并是一片水汽潮湿的密林。
曾经瑰流翻阅大奉水经注得知,大奉南端棘林多生瘴气,闷热潮湿,野兽难存。
显然和当下的处境十分符合。
瑰流朝莲花冠道人投去无奈的目光。
“殿下,容我歇一会儿。”
莲花冠道人的额头满是汗珠,衣服看样子也湿了大半。
一行人只能在此地稍作休息。
瑰清因为手刃割下头颅的缘故,右手沾满鲜血,看起来有些渗人,很容易就被瑰流注意到了。
“刚才为什么先动手?”
瑰流一边问,一边拿出巾帕给她擦手。
“他拿枪端碰我。”瑰清言简意赅。
“这样啊,那的确该杀。”瑰流微笑道。
环顾一圈,莲花冠道人在闭目休息,青衫剑魁捧剑靠在树下,姚眺和南诏公主在卿卿我我。
暮色即沉,马上漆黑夜幕就会来临。
“饿不饿?”瑰流关切道。
瑰清答非所问:“这里是大奉叛军腹地,距离青坟山极远。”
瑰流嗯了一声,“等到了有笔有纸的地方,我就写封书信让鹰隼寄回去。照目前情况来看,大奉京城极有可能已经被叛军攻陷,所以想要入京,就必须有打回去。大奉皇室既然如此不济事,就只能靠咱们大靖王朝了。”
“一定要履行承诺?”瑰清冷笑道。
瑰流摇摇头,“相互喜欢何其不易,所以才有人立下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宏愿。那南诏公主是个可怜女子,亲眼目睹国都破灭,好不容易找到了心上人,既然相互喜欢,就没有分开的道理。这个承诺,一定要履行。”
瑰清厉声道:“所以呢?!你要一个人深陷两大王朝的权力斗争中?连自己都无法照拂的人,有什么资格在意别人?!”
瑰流直视气愤不已的她,温柔道:“我都知道。”
这句话让瑰清更加恼火,她抬起手,作势就要扇男人的脸。
瑰流没有躲,一本正经地轻声道:“我说的知道,不是我认同你。而是我知道,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心疼我。”
这一刻,仿佛清风都凝滞不动。
瑰清高高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没有化作清脆的响声。
瑰流如释重负,微笑道:“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你吧?”
啪!
瑰流呆愣当场,脸上逐渐浮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鲜红掌印。
瑰清眯眼微笑道:“你说到底是不是我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太礼貌
谁能想到莲花冠道人的挪移神通反而使众人深陷大奉叛军的南方腹地,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在关塞时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几人置身的南方密林,广袤不知几百里,很难在短时间内走出。
与此同时,不仅一封军情火急火燎呈现在帝王政殿,被叛军首领过目,退居北方一隅的大奉薄弱皇室也收到了一封书信,来自万里之外的大靖王朝,并且还是由大靖皇帝亲自书写。
简陋的皇帝寝宫,中年皇帝接过这封牛皮浸染鲜血的书信,他不敢相信想要冲破叛军层层封锁把这封信呈递到自己眼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牺牲多少的谍报密探和死士斥候。
书信内容很简洁,只有潦草几句话,却让这位始终平静的中年皇帝忽然变得呼吸急促。他眼神炙热,把纸张攥得发皱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如果能见她一面,此生死无甚憾。
这位刚登基上位就遭遇国破山河的中年皇帝缓缓走出寝宫,登上昔年平叛时遗留下的烽火台遗址,一眼远望,隐约可见南方山脉气吞如烟的轮廓。
直到此时大奉叛军攻陷京城,这位皇帝已经不再追求惊天地泣鬼神的政绩,也不再追求青史留名,成就千古一帝或开恩圣君。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大奉皇室绵延几百年的国运福祚已经走到了尽头。湮没在历史中的王朝数不胜数,一张龙椅能值几个钱?
前半辈子做镖师,后半辈子当皇帝,他从没有抱怨老皇帝将这么一大堆烂摊子甩给自己,但他心里唯一惦念的,是完全没有印象的母亲和妹妹。
前线频频传来战败的军情,一封又一封汇报的书信叠在桌上,他没有看。还没捂热那张龙椅就被赶出京城,这种皇帝能有什么功过荣辱?一切一切,交给后世的史家评价吧。现在的他,只想要见她一面,哪怕就一面,远远望见而不说话,这辈子就算落叶归根了。
不见可悲,实则见了更可悲,因为他所期盼的妹妹,其实是瑰清,是瑰流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妹妹。
大靖王朝之所以送出这封书信,不过是为了帮助姚眺拿到那份南诏气运,而不是善人做好事想让这对兄妹久别重逢。
大奉老皇帝临终前如愿见到了狐媚子,那是秦芳费了好多口舌,软硬兼施才把狐媚子劝动。在这封书信寄出之前,秦芳问狐媚子愿不愿意见一眼哥哥,狐媚子只是摇摇头。这样的答案在意料之中,秦芳便不再劝。对于狐媚子而言,见面如揭伤疤,当断不断,藕断丝连,不如一刀断得干净。所以她不会把自己当做大奉公主,不会认那个陌生的哥哥。
大奉皇帝怎么也想不到,瑰流一行人如今置身南方叛军腹地。
为了掩人耳目,瑰流戴上了一张面皮,其余人都各有办法伪装易容。几人从瘴气弥漫的密林脱身后便悄悄入了一座小城。
由于是战时,城中实行宵禁,早中晚都有巡逻,并且城内外皆有驻兵,戒备森严。这距离战线极远的小城就已经压的人喘不过气,若是接近战场的咽喉重城,很难想象百姓的处境。
所有人都在客栈歇脚的时候,瑰流则悄悄动身了,只叫了姚眺暗中跟随。两人走遍了城中几乎所有的书铺,却没有买到一份有关当地的地图绘注。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否则凭借这里有位八境大修士,日行千里也不是问题。
白白忙碌了许久回到客栈。瑰流吃碗清汤面的功夫,不经意间抬头,发现客栈外有个皮肤黝黑的小女孩在扒门框窥探。
瑰流昔年游历陇州的时候没少遭罪,在落魄的时候更是和一群穷民相依为命,此后更是多次随亲爹微服私访,探查民情,所以仅凭小女孩一个怯弱的眼神,他就看出来她此刻的饥寒交迫。
是流民?
瑰流低头吸了一大口面,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既然这里已经被叛军占领,就代表曾经必定发生过战火。难道是难民?
瑰流放下碗筷,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笑着招呼门外某个方向。
小女孩慌乱蹲在地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小拳头握紧又松开,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她刚要迈步,就摔了一跤,马上就要滚下台阶,但是后背有股巨大拽力把她拉了回来。
原来有个男人很有欺负之嫌地踩住了她的衣角,所以她起身要走的时间才被自己绊倒。
小女孩摔倒后很快就爬起,眼神不和悦,却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就转身离去。
男人一步就跨到她面前,这下他终于看清楚小女孩整个人,全身上下满是尘土和污垢,只有那张脸还算干净,但黝黑黝黑的,实在算不上水灵好看。
四周无人,瑰流小声道:“进客栈吃碗面吧?”
小女孩盯着他四处打量,眼神依旧不和悦,但也小声道:“你不是大奉人吧?”
瑰流有些惊讶,更加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小女孩哼道:“不说乡言,官话还说的这么蹩脚,怎么可能是大奉人氏?”
她小心翼翼环顾四周,也更加压低声音,“你是大靖王朝的人?”
瑰流笑道:“请你吃碗面,别乱说出去好不好?”
小女孩心头一紧,猛地后退一步,眼神警戒,“你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瑰流哑然失笑,“你是怎么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的?放心,我只是个商客,单纯想请你吃碗面。”
“你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请我?”小女孩质问道。
瑰流的笑容消失了,怔怔出神,又挤出一个笑容,下意识说出了大靖官话:“你长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小女孩当然听不懂,只是下意识看了看两侧街道,生怕这个说大靖官话的男人被别人听见。
男人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蹲下身,笑道:“走吧,吃碗面。”
小女孩这次没有犹豫,点点头。
“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
瑰流又要了一碗面,只不过这次要的是牛肉面。小女孩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看起来神色紧张,瑰流心领神会连忙蹲下身凑近去听。
“来不及了,我得走了,再有一会儿就来巡逻了。”
“巡逻就巡逻,你跑什么?”瑰流小声问道。
小女孩咬咬牙,还是没有说话,直接转身朝门口跑去。
只是她再次被瑰流拦住,男人告诉她:“放心,先和我上楼回房间,牛肉面我会嘱咐他一会送上来。”
这次不等小女孩说话,瑰流直接牵起她的手,把她往二楼领。
跟随着男人,小女孩最终停在房门前,她疑惑男人为什么不直接推门进去,而是要小心翼翼地敲门,并且好像还在询问着什么?
事实上瑰流在喊自己妹妹,因为今晚不打算在此过夜,只是短暂歇脚,而且为了避免张扬,所以没有入住那么多房间。
瑰流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所以不敢贸然进去,等待了片刻,刚要继续敲门,房门就被打开了。
开门的时候,瑰流愣了一下,显然还没适应瑰清这幅易容的男人模样。
瑰清低头看见了小女孩,微微皱眉道:“这是?”
“不知道是流民还是难民,挺可怜的,带过来让她吃碗面。”
瑰流牵着她进了房间。
瑰清没有说话,重新坐榻,眼神再扫过一次小女孩,便不再看。
而小女孩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
窗外忽然响起清晰的马蹄声,小女孩一下子脸色煞白,显然充满了惊恐。瑰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愈发笃定内心的答案,悄悄来到窗前,目送巡逻的骑军逐渐远去。
这之后,店家刚好敲门送来了牛肉面。只是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小女孩明显吓了一大跳。
瑰流端过牛肉面,来到小女孩身边,笑道:“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小女孩摇摇头,叹了口气,心神稍定,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她边吃面,瑰流边守着,看她吃的狼吞虎咽,他始终犹豫要不要问出那个可能伤人的问题。
突然,小女孩把筷子一放,轻声道:“想问什么就问吧,就当是谢谢这碗面了。”
瑰流笑了笑,“你一直都在悄悄观察我?”
小女孩没有说话,眼神悄悄瞥了眼床榻旁坐着的那个冷峻男人。从进屋起,她便有意无意观察,显然这个全身散发冷气的男人比瑰流更惹得她关注。
小女孩收回视线,说道:“我后悔了,一问一答,反之你再问,我再答。”
“好,你先问。”
即便得到了同意,小女孩仍是欲言又止,似乎有所忌惮。
“你放心,想问什么随便问,大不了不告诉你就是了。”瑰流说道。
小女孩把声音放小,窃窃私语道:“床榻上坐着的是个女人吧?”
瑰流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种问题,而且更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小女孩,是怎么看出来瑰清精湛的伪装的?
瑰流小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女孩不假思索道:“那么细的腰,那么玲珑的身段,那么白皙的肌肤,而且眼神都是勾芡的,不是女人就是变态呗。”
瑰流笑着刚想说话,抬起头,然后识趣闭上了嘴。
小女孩后知后觉,迅速闭上嘴,埋头吸溜面条。
瑰清已经来到二人面前,拍拍衣服,点点光泽散去,原本冷峻的男人瞬间变成了青丝垂落的妩媚美人。
那双就如她所言的勾芡媚眼,死死盯住小女孩,瑰清玉手抵住下颚,身子微微前探,微笑道:“小姑娘,你父母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珍惜眼前人
毫无疑问,这是个杀伤力极大的问题。
瑰流一直犹豫没敢问出口,却被瑰清轻松说了出来。
“狐狸精。”
小女孩针锋相对说出的三个字,立刻让瑰流如坐针毡。不出意外的话,这是瑰清生来第一次被骂这种话。
当瑰清笑吟吟转身看过来的时候,瑰流当即有种想要逃窜的冲动。
小女孩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也能听懂大奉官话,眼看请自己吃这碗面的男人要遭殃了,小女孩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最后的下场,是瑰流脖子上留下深深的挠痕,渗出细密的鲜红血珠,需要时不时擦拭。
“到底是女人,还是会挠人。”
瑰流在心里暗暗吐槽,察觉到小女孩充满愧疚歉意的目光,对她咧嘴一笑。
“疼不疼?”小女孩低声道。
“有一点。”瑰流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快吃快吃,一会都凉了。”
小女孩嗯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吸溜起来,这次她乖了很多,也不主动和男人说话了。
瑰流微微仰起头,轻轻抚摸着火辣辣疼的脖子,想起自己今天走遍城中所有书铺却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便叹了几声。
目前不知道这座小城具体处于什么位置,也不知道大奉皇室避退到了哪里,没有个山水注绘是真的要命。
瑰流又叹了口气,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时他才突然发现,自家妹妹坐在床榻上,好像是在...生闷气?
“今天我和姚眺走遍了所有书铺,竟然没买到一份山水注绘或是地图,起初觉得很奇怪,但是现在想通了,想必所有的山水地图早就被叛军收缴去了。连这点看似无关紧要都细节都能想到,并且加以牵制,叛军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难怪大奉正统会节节败退。”
瑰流说的是大靖官话,所以这番话显然不是说给小女孩的,而是讲与瑰清的。
但是后者完全没有理会。
这番试探下来,瑰流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小女孩这时也吃完了牛肉面,意犹未尽,开始捧碗喝汤。
瑰流对她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来到她身旁,小声问道:“生气了?”
她不答,他便开始思考原因,该不会是因为小女孩那句“狐狸精”吧?
想到这里,瑰流很难不加以主观臆断,忍不住道:“你这么大个人了,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要不你再挠我几下,就当解气了?”
瑰清抬起头,冷笑道:“不妨猜猜我为什么生气?”
瑰流犹豫一下,小心翼翼道:“因为那小丫头骂你狐狸精?”
“你真以为我会和一个孩子怄气?”
瑰流满头雾水,“既然没和她生气,那就是和我生气了,但是小祖宗,我好像没惹你吧?”
瑰清冷冷看着她,红唇轻启,“滚。”
瑰流没听清,下意识凑近“啊?”了一声。
于是这个男人的右脸出现了一道鲜血淋漓的挠痕。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呢,莫名其妙被挠的满脸是血,瑰流脾气再好也不可能不生气。他始终保持沉默,沉默地舀水,沉默地洗脸,沉默地擦药,房间里安静的只有小女孩的呼吸声,仿佛这对兄妹都不是人,不用呼吸。
只有在离开的时候,瑰流摔门而出,砰的一声巨响,隔壁的姚眺和莲花冠道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状况,连忙开门查看,结果就看见瑰流怒气冲冲下楼的身影。
小女孩沉默好一会儿,转头看了眼床榻上沉默不语的女人,再看了眼她的指甲上沾染的鲜血,轻声道:“他是你的亲人吧,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就不怕失去他吗?”
汤已经被喝得干干净净,小女孩将筷子摆放整齐,推开门走出去的那刻,她微微转身,“你放心,我会把他带回来。”
暮色沉沉,等天黑透之后便实行宵禁了,所以现在街道上几乎没有人。瑰流坐在客栈门口,一动不动。
他想到了那天诛仙剑在瞳孔瞬间放大的画面,想到了轻雪的伤人话语和毫不犹豫的背叛,想起了霜花城那个被活生生打死的小女孩,想起了自己现在连个强壮些的庄稼汉子都打不过,俨然废人一个。
在他暴怒的时候,伤心的时候,所有噩梦般的回忆如潮水狂涌,怎么也摆脱不掉。
男人的喘息声逐渐粗犷,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境,想要尽力挣脱却无济于事。
直到一双沁凉小手放在了他的后脖子上。男人如遇大赦,原本愈发漆黑的眼前瞬间清晰明亮起来。
在看到小女孩的那刻,所有旁骛心魔都消失不见了。
小女孩在他身边坐下。
于是一大一小,将客栈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小女孩双手托腮,看向清冷无人的街道,轻声道:“她是你什么人呢?看起来好像不是眷侣。”
“当然不是,她是我亲妹妹。”
“还真是个脾气相当恶劣的妹妹呢。”
听到这里,瑰流忍不住笑了,心情稍微好了些。“是吧,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说动手就动手,简直是母老虎。”
小女孩歪歪头,“那她为什么生气呢?好像不是因为我诶。”
“她怎能可能和你一个小孩子生气,当然是生我气。鬼知道我又哪里惹她了。”瑰流冷哼道:“算了,谈她心烦,唠唠别的。”
“话说,小丫头,看样子你很怕那些巡城的兵卒啊。你是流民...还是...难民?”
小女孩低下头,声音比脑袋还低,“难民。”
瑰流尽力用最温柔的声音询问道:“父母呢?”
“死了。”小女孩把头埋的更低了。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却让瑰流感到心酸。
男人不愿再揭小女孩的伤疤,不愿逼迫她亲口说某些残酷至极的事实,于是便不再问,只是静静抬头看天。
就这样,男人坐了好久好久,忽然感到胳膊被碰了碰。
“喂,我说,她真是你妹妹?”
“嗯,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可是她长得很漂亮,你长得很普通诶。”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评价,不过也是,被挠毁容了,当然不好看了。”
小女孩怼了怼他的胳膊,轻声道:“现在凡是叛军的辖地,根本就是完全锁死,大靖王朝和其他周边小国的人都进不来,所以你说你是商客,显然是骗人。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但无论做什么事情,你都要小心,那些叛军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
瑰流嗯了一声,随口问道:“叛军不会随便对大奉普通百姓下手吧?你这么害怕,并且一口一个叛军叫着,难不成你和他们有仇?”
小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声道:“我爹是守城士兵,他们攻城的时候杀了我爹。”
瑰流没有说话。
悲伤一旦打开了缺口,就很难堵住。
小女孩用力抹了把脸,抱住膝盖,尽量说的平静清晰,“娘亲在我三岁的时候病死了,在这以后便只有爹爹了。去年冬天,叛军攻城的时候,爹爹去守城就再也没回来。叛军掌管这里之后,乡里街坊都说叛军在城外挖了个大坑,要把所有死人都焚烧填埋。”
小女孩说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声音颤抖,身体更是颤抖不止,“大晚上我偷偷出城,爬进坑里找我爹,把爹爹偷偷拽出来,埋在城外一个空地,然后一直躲在城角直到天亮。天亮进城的时候,守城士兵看我浑身是血,就问我是不是偷偷去翻死人了,因为在我之前也有好多人去坑里找亲人,但很多人都被抓到了,他们也要抓我,我就跑,我长得小啊,就钻洞把他们甩掉了,现在他们也一直在找我。”
“所以你们兄妹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心平气和沟通的!难道非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吗?难道一定要自我毁灭幸福吗?当下就是最好啊!”
小女孩狠狠摸了把眼泪,“你不会知道我在死人坑翻爹爹尸体的时候有多伤心,有多害怕,我以前总是很烦爹爹,自懂事起就觉得是他没能照顾好娘亲,所以每次和他说话都不超过三个字。就那天他去守城,他只说了三个字,爹走了。我只说了一个字,甚至没说话,只回了个嗯。那天夜里他还没有回来,我又饿又怕。以前他给我做饭,我总是赌气不吃,然后他就哄我,但是生气不吃饭,只有在家人面前才有用啊。娘亲死了,我怨我爹,我爹死了,我怨谁,我只怨自己啊!你一定要记住,当下就是最好,不要因为失去了某些幸福就亲手毁坏现在的幸福啊,不要等到彻底的失去才开始彻底的珍惜啊。”
小女孩猛地扯住他的衣服,大声道:“不要赌气,和我回去!我答应过她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瑰流用手覆盖住她的小手,红着眼眶微笑道:“不要因为失去某些幸福就亲手毁坏现在的幸福,不要等到彻底的失去才开始彻底的珍惜。谢谢你,教会我这个道理。”
瑰流俯身抱住她,柔声道:“知道为什么我请你吃碗面吗?去年冬天,我没能救下一个流浪的小丫头,她岁数和你差不多,却没能熬过那场冬天。愿意和我走吗,我当你哥哥,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肯定有你一大口。”
小女孩不说话,低下脑袋,脚下那双破烂不堪的草鞋模糊得厉害。
瑰流干脆一把将她抱起,不知道是哭是笑,“先不说别的,还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碗面?”
“要!”
“得嘞,今天就算吃十碗我都请你!”
小女孩挥舞着小拳头,威胁道:“答应我,一会儿回去道歉,不管是不是你错。”
“遵命!”
第一百三十章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北国尚未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入夜微凉,明月高悬,狐媚子坐在临水亭台,脸颊微红,已经有些醉意。她趴在案桌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入睡。
不多时走来一个人,她脚步轻轻,不曾发出一点声音,但是在入亭的时候还是被醉酒的人儿发现了,狐媚子连忙起身,瞬间清醒几分,见是娘亲来了,有意无意往旁边一堆罄空酒坛移了移身。
秦芳自然看到了这里的一地狼藉,微微皱眉:“小狐媚,娘看你已经连续酗酒好几日了,和瑰清互换身体之后,你怎么也变的爱酗酒了?”
狐媚子低头认错,“对不起,娘,不会再有下次了。”
秦芳走近她,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想瑰清了?”
狐媚子摇摇头,“一直以来都不敢太想。”
忽然,一只黑猫从亭上攒角飞檐跳下来,伸出小脑袋在狐媚子脚边蹭来蹭去。
自从瑰清走后,这只猫就一直喜欢黏她,故而她走到哪里,总是少不了这只猫影子。
狐媚子微微俯身将黑猫抱起,挠了挠它的小下巴,笑道:“娘,您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清儿都没有告诉过我。”
不知怎的,秦芳见到这只猫就红了眼眶,似乎想起了许多事情。她温柔笑道:“娘也不知道呢。娘就知道这个小家伙儿高冷的很,皇宫中那么多人,它只黏瑰清,然后就是黏你。可惜瑰清好像不是很喜欢,很少抱它也很少喂养。”
“娘。”
秦芳有些疑惑,“嗯?”
狐媚子低下头,看不清表情,“清儿从小到大都是漠视万物的性格,您就没想过什么吗?”
秦芳看着蜷缩在狐媚子怀中的黑猫,柔声道;“果然,你都知道了呢。”
狐媚子打了个激灵,轻声自语道:“好冷。”
“时间不早了,回去早点睡,娘先离开了。”秦芳神色疲惫,转身离去。
狐媚子轻嗯一声,目送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红唇轻启,欲言又止。
有些话终究是问不出口的,因为不是每个问题都能够回答,若执拗问出口,反而伤人伤己。
世上安得双全法?
她找不到,秦芳也找不到,瑰清也找不到。
扪心自问,如果要她在瑰清和瑰流这对兄妹选择一个人,她会毫不犹疑地选择前者。这是她的私心,无关善恶,所以即便是善良温柔的她,也会作出的选择。
可她只能这样想,却不能真的这样做,因为比起她的私心,她有着更大的自私,那即是希望这个家庭不要支离破碎,即便她深知自己不是这个家的血缘亲人,可她依然虔诚地希望着。
秦芳也大概如此,所有刚才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才会面露疲色,所以狐媚子到最后也没问出那个给不出答案的问题。
现在的这个家里,除了瑰流一概不知,其他人都已经知晓了真相。
如果某一天,那个男人也知道真相,他会如何选择?
是王姒之,还是他的亲妹妹?
而那一天,一定会来到,并且很快。
大奉南方的一座小城,瑰流一行人如今委身客栈,经过商讨之后,决定今天暂歇一天,然后由莲花冠道人携带众人,一路强硬北上,直奔南北交界处的青坟山。
大奉也有诸多武夫和修士,但是江湖凋敝不如大靖王朝,所以三个天下前十尤其还有两个天下前五的庇佑,除非数十万骑军的围追堵截,很难陷入危险情况。但是这种强硬的北渡也有相当大的风险,那名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叛军首领不会坐视不理,而且由于叛军的不断北上,青坟山早就成了一家版图之山,故而去青坟山较容易,但是离开时绝对不会轻松,说不定极有可能被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
但是当下根本没有万全之策,时间紧迫,只能如此行事了。
瑰流又向客栈伙夫要了三碗牛肉面,其中给自己一碗,算是宵夜,小丫头说能吃两碗,所以给她要了两碗。
二人坐在台阶上等待的时候,小女孩忽然发问:“你马上要吃第二碗了,我马上要吃第二碗第三碗了,你妹妹不吃吗?别忘了你可是还要向她道歉呢。”
她刚问完,瑰流扑通一下站起身,呆呆看着她。
然后这个男人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转身跑回客栈,又要了一碗面。
直到此时此刻,男人才明白自家妹妹为什么“莫名其妙”生气。
忘了人家一天下来都没吃东西,忘的彻头彻尾,能不感到莫名其妙平吗?
想到自己摔门而出的恶劣行径,男人心如锥刺,很不得把自己杀死。
于是小女孩亲眼看见男人一口气扇了自己几十个耳光,扇得脸颊鲜红。
我与我周旋久,男人还不解气,猛地一头撞在柱子上,然后身体僵直地向后倒去,轰然坠地。
小女孩吓坏了,以为这下子要出人命了,连忙跑到男人身边,“喂,喂!你没事吧?”
然后她就看见男人双眼呆呆看着棚顶,额头正中央血肉模糊,不断淌着血。
任凭她怎么叫,怎么拽,他就是没有反应。
在后厨煮面的伙夫闻讯赶来,也吓坏了,还以为男人死了,连忙凑上去就要做人工呼吸,这时男人抬起一只手臂抵住他的脸,没好气道:“我还没死呢。”
小女孩焦急道;“没死你就站起来啊。”
结果男人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双眼呆呆看着棚顶,像是老僧入定,又好像是死掉了。
小女孩边哭边跑着上楼,敲开那间房门,硬生生把瑰清拽了下来。
毫无疑问,当瑰清看到地上躺着的高大躯体后,微微皱眉,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不过在走近他之后,她抬起脚碰了碰男人的脸,冷声道:“丢人现眼,还不起来?”
这一刻,瑰流如梦初醒,忍着剧痛偏头看向她,咧嘴笑道:“对不起啊,忘记你没吃饭了。”
瑰清双手抱胸,质问道:“然后你就自残?”
“这不是对不起你嘛?”
瑰流猛地抱住她的腿,耍无赖道;“原谅我,并且一会乖乖吃饭,要不然我可就不起来了。”
一旁的小女孩气的恨不得在他脸上狠狠踩几下,哪有做错了事还耍无赖逼着别人原谅自己的人,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厚脸皮,这么自私的人!
瑰清毫无征兆被他这么一抱住,差点失去重心摔倒,脸上浮现一丝罕见的恼怒,冷声呵斥道:“放开!”
瑰流悻悻放开,忍着脑袋的剧痛和目眩神迷艰难爬起来,竭力想要站稳,但还是踉踉跄跄像个醉汉,他就这么站在瑰清面前,盯住她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清澈的伤心和难过,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哥哥。”
“犯了错只会无能自残,确实不是个好哥哥。”小女孩在一旁补刀道。
瑰清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眼神里也不自觉涌出淡淡的忧伤。
“疼吗?”
“不疼。”瑰流摇摇头,即便脸上的肌肉抽动非常明显。
“我不是这个意思。”
瑰流一脸疑惑,“嗯?”
瑰清不再说话,她想问的不是在这个客栈,而是在那个离家出走的晚上,在青钱城遇上酒痴的那个晚上。
每当她想起这些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对这个男人生气。
给了小女孩一个眼神后,她转身上楼。
后者心领神会,很快跑出客栈,又很快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小瓶金创药。
然后便为这个男人上药。
瑰流当然疼的龇牙咧嘴,时不时倒吸口凉气,时不时唉声叹气。
“干嘛?活不起了?”小女孩斥责道。
“你放心,她一定已经消气了。”
瑰流撇撇嘴,“你是不知道我这个妹妹的性格,生起气来我都得磕头叫祖宗。刚才你也看见了,人家直接上楼了,我都那幅模样了也不管不顾,明显就是还在气头上。”
见没什么大事,客栈伙夫也就回去继续煮面了。耽误了好一会儿,三碗...四碗面很快端上来。
瑰流和小女孩一人端着两碗刚准备上楼,前者忽然停下脚步,对还没走远的伙夫道:“再拿一坛好酒吧,要那种绵软柔和些的。”
站在房间门口,瑰流还是轻轻敲门,不过想着自家妹妹也不可能再给开门,于是就用肩膀把门撞开了。
不得不说瑰流额头上缠着的一圈锦缎,看起来十分滑稽,有点像大奉北方那些喜欢貂覆额的富贵女子。他像个仆人端来酒面,小心翼翼来到瑰清面前,小声道:“小祖宗,赏脸吃一点?”
瑰清眯眼道:“如果我不吃呢?你是不是又要自残?”
“吃点吧,你看我特意要了坛好酒呢。”
“肺痨,不能喝酒。”瑰清言简意赅。
这下瑰流也没话说了,他知道自己妹妹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一旦生气说什么也没有用。
不知何时,小女孩已经来到男人身边,用黝黑的小手扯了扯女人的衣服,稚声稚气道:“不要和身边的亲人赌气。珍惜当下才不会后悔,不是吗?”
小女孩心里响起一道声音,“是呢,你说的很对。”
瑰清主动伸手拿起那双筷子,见瑰流还端着面一动不动,说道:“愣着干什么,难不成要让我吃凉面?”
瑰流连忙把面端上去。但是她拿起筷子,迟迟没有下手。
“你会不会做面?”
瑰流想了想,道:“应该...会吧。等回去之后我给你做。”
“回去么?”
“以后再也不和你赌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