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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女土匪
民国九年、西元一九二零年暮春,山东峄县。
黢黑的夜空突然被闪电刺破,一声惊雷打破了一片死寂的野岭荒山。
大雨磅礴,一条悠长的山间小路在电闪雷鸣中时隐时现,路两侧的树木在风雨中剧烈的摇摆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阵阵枪声从远处传来,四个骑着马的人飞蹿而来,马蹄在满是泥水的小路上激起的水花飞溅在两旁的树从里。
这四人为一男三女,都拎着毛瑟手枪,一边回头射击一边策马前进。
最前面的男人是刘玉堂,鸡冠崮大掌柜的,他刚刚胸口中了一枪,一手捂着血粼粼的伤口。
紧随其后身披红色斗篷的女子是王聪儿,她今年二十七岁,是刘玉堂刚过门的媳妇。
狂风骤雨虽然湿了她的面容,但电闪雷鸣之下,依然可见她柳眉之下的的一张俊俏面孔,只是这面孔却丝毫未露出半点女子的温婉,透出的尽是杀戮中的冷艳。
稍后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是王聪儿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丫鬟,胖一点的是小叶,瘦一点的是小花。
在他们身后的路上,十几个同样骑着马身穿军装、头戴大盖军帽的官兵在追着,领头是三十二岁的北洋军阀中校营长韩贵。
韩贵一边策马一边骂道:“奶奶的都给老子快点,打死那帮马子!”
“马子”是鲁南地区的方言,土匪之意。
王聪儿四人策马行至一个岔路口,追兵虽然尚未追来,但马蹄声和枪声却已渐渐逼近。
刘玉堂痛苦地捂着胸前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血已经沁透他的上衣。
王聪儿看一眼身后,担心地望着刘玉堂,对小叶、小花道:“快带你们姑爷回家治伤,我去引开兵崽子!”
“聪儿,你小心点!”
刘玉堂有气无力地说完,和小叶、小花朝回鸡冠崮的岔口奔去。
一道闪电映出王聪儿坚毅的面容。
韩贵带着兵追了上来。
在雷鸣声中,王聪儿连放两枪打落两个官兵,飞快地策马向另一岔口奔去。
……
太阳初升,和煦的阳光斜着洒在四面环山的小村——孙庄。
小村里错落无章地散落着百余座茅草和小型砖瓦院落。
村西,一片古色古香三进深的孙家大院鹤立鸡群。
孙家在峄县算个小望族,几代做买卖的祖上在道光爷那会儿发迹了,斥巨资在旧宅基础上建造了这座宅第。
三进大院占地五亩,属于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式建筑,有大小房屋三十余间,皆是歇山式青砖墙筒瓦顶,五脊六兽一样不少。
院里还有奇形各异的砖石木雕,整座院落显得古朴庄穆。
虽是富家大户,可经过连年战乱和灾荒,还有军阀的大小官儿们三天两头以各种名头前来敲诈勒索,再加上孙家这代掌家人孙桂良一向乐善好施、泽惠乡里,如今这大户,也仅仅剩下这么个空架子了。
昨夜下雨的痕迹还在,院里的地上湿漉漉的,花坛里的花朵上尚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此时,这座大院的主人孙桂良正坐在二进院花厅正中的太师椅上。
孙桂良五十来岁,虽长得慈眉善目,表情却透着愤怒。
孙桂良左侧的官帽椅上坐着一个秀气瘦削的青年。
他是孙桂良的小儿子孙野,今年二十二岁,此刻他正怒形于色。
孙野对面坐着的大哥孙恒、二哥孙昌都耷拉着脸。孙恒三十五岁,孙昌二十七岁。
“爷,再这么下去,咱就是卖光了田地家产,也填不满他那个无底洞!”孙野愤然道。
“爷”是鲁南地区方言,父亲之意。
“爷何尝不知道啊!那韩贵每次来咱家要钱,爷都恨不得吃了他!”孙桂良愤然说完,捂着嘴一阵咳嗽。
“那他再来咱家讹钱,我就揍他个龟孙羔子!”
孙恒以长兄的姿态厉声道:“小五,你可别仗着自己会两下子就给咱家惹事啊!”
“小五咱哥说的对,人家官兵手里都有枪,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是再厉害也没子弹快!”二哥孙昌附和道。
“你俩就是日囊!”孙野不满地瞅了大哥二哥一眼。
“日囊”为鲁南方言窝囊、怂包之意。
“爷您听听小五这话!”孙恒目瞪口呆。
“怎么说你哥呢!小五你给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
孙野鄙夷地扫一眼大哥二哥,起身出了屋。
穿过内院走向大门口,孙野顺手从花坛里揪下一朵花攥在手里。
走到大门口,他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愤愤地把花瓣一个个摘下扔到地上。
……
孙庄村口,韩贵带着十一个官兵骑着马赶来。
因为淋了一夜的雨,他们已经脱掉了湿漉漉的大盖帽和上衣,都光着背,把衣服裹着大盖帽斜系在屁股后。
“这臭娘们儿跑哪去了?”韩贵气冲冲骂道。
面前是个三岔路口。
一官兵道:“营长,要不咱们分头找找?”
“行!你们四个去北边,你们四个去南边,你们仨跟着我去东边!”
十二人分成三列向村里窜去。
……
浑身湿漉漉的王聪儿骑着马跑到孙家大院门前,回头看了看,身后已不见追兵,正前面是一堵墙,一侧有个路口。
孙野坐在门前正百无聊赖地把已经摘下扔在地上的一片片花瓣用脚拧碎。
王聪儿自顾自抱怨:“这曲里拐弯的什么破地方啊?”
孙野闻声起身,好奇地望着王聪儿:“干什么的你?”
王聪儿瞥一眼孙野没理他,策马向前方路口跑去。
孙野赶忙追了过去:“哎!那是个死胡同!”
果然,王聪儿冲进了死胡同。
她赶紧勒马调转马头。
孙野正堵在了胡同口。
王聪儿赶忙拔枪对着孙野。
孙野慌忙举起双手:“你干吗?我好心告诉你这是个死胡同,你怎么还要杀人灭口!”
王聪儿不为所动:“你是什么人?”
孙野不满道:“你跑到我家后院门前还问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啊?”
“别挡道,让我过去!”
孙野见王聪儿被血染红的胳膊,便关心地问:“你受伤了?”
王聪儿不耐烦了:“你小子哪来那么多屁话!”
“人长得那么好看,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啊?”
远处突然传来韩贵的叫嚷:“快点,去那边看看!别让她跑了!”
王聪儿心里一紧。
“听这动静像韩贵那龟孙羔子,抓你的?”
孙野不由分说,上前拉起马缰绳就往自家后院门跑。
王聪儿紧张地把枪顶在了孙野脑门:“你干什么!小心我砸了你!”
第002章:救下女土匪
“砸”是鲁南地区马子黑话,杀死之意。
“快下来,韩贵要过来了!”孙野见王聪儿用怀疑地眼神瞅着自己,赶忙又说:“我帮你呢!”
“你要敢耍花样,我砸了你给我陪葬!”
孙野没理她,推开后院门牵着马进去。
王聪儿警惕地扫视一眼院里堆积的杂物,走进去关上院门。
孙家大院门口,韩贵带着三个官兵赶到了。
“奇了怪了,老子明明看见那马子往这边来了。”韩贵四下里看了看、自语道。
“会不会是跑这家躲起来了?”一官兵指着孙家大门楼子。
韩贵看一眼孙家大院的门楼子心中暗喜,下马走向大院,指着通向后院的胡同,“你俩去那个胡同看看。”
两个士兵宛如脱缰的野狗冲向后院胡同。
后院里,王聪儿已经进了地窖。
孙野刚把一口水缸搬到盖地窖的石板上,两个官兵就端着枪推门而入了。
孙野故作诧异:“呦!二位弟兄怎么有闲工夫跑这串门子?”又装作不可置信地扫视着二人光着背的模样:“怎么连衣服都脱了?下河摸鱼去了?”
“脱了凉快!”
“光着腚更凉快!”孙野弯腰抄起一把扫帚扫地。
“五少爷怎么还干起下人的活了?”一官兵问他。
“跟我爷吵了一架,他罚我来这拾掇院子。”
“你又犯什么错误了?”
孙野有点不好意思:“喝花酒呗……不知谁跟我爷告的密,说我在县城的风月楼里喝花酒,结果我刚回到家里,他就薅着我把我凶了一顿,还一个劲说我不知丢人现眼……”
“你个在省府上过学的高材生也喝花酒?”
孙野不以为然:“再高材咱也是大老爷们不是!哪有不吃腥的猫!”
“听说你不是有个娃娃亲的小媳妇?”
“你说的小童吧,她还在青岛上学呢……这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再说了,没过门的媳妇也不让咱碰啊!哎,你俩跑我家后院来干什么?”
“找马子。”
“找马子?”
“对,俺们营长看见那个女马子往这边来了。你看见了吗?”
孙野一顿:“看见了看见了!”
两个士兵警觉起来。
“在哪!?”
地窖里的王聪儿一直在躲在地窖口里听着外面的谈话,听到这话顿时心里一紧,愤愤地小声骂道:“这小子长得文质彬彬像个好人,没想到心那么黑!”
孙野把两个士兵领到后门外。
“在哪在哪?”
孙野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正低头在这扫门槛呢,就看见一个人披着红斗篷骑着马跟风似的冲了过来,我还没看清是男是女呢,只见那人拿鞭子抽了一下马屁股,接着就……我的天老爷呀,那马一撂蹄子,四角腾空就跳了起来,竟然一下子从这墙头跳了过去!”
孙野一边说着,一边还手舞足蹈比划着。
两个官兵听得晕头转向、目瞪口呆。
地窖里依稀可以听到孙野的声音,王聪儿心中暗笑道:这小子真能吹牛皮!
……
花厅里,孙桂良和两个儿子的谈话还在继续。
孙桂良忧心忡忡:“我就唯独担心咱家小五啊。”
孙恒道:“是啊爷,咱家小五这脾气——”
管家孙全匆匆跑进花厅:“可不得了了老爷,那韩贵又来了!”
“在哪?”
“在一进院里光着膀子烤火呢。”孙全无奈地说。
“烤火?”孙桂良又咳嗽两声,“我现在哪眼看他哪眼膈应,老大老二你俩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两个儿子起身出了屋。
孙桂良又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孙昌。
“老二你赶紧去把小五支开,就说我让他去县城给我抓副药去,省得他呆家里再惹出祸来!”
“知道了爷。”
……
后院里,孙野依然绘声绘色向两个官兵讲述他方才的“奇闻异事”。
“你们说,那个马子是人还是鬼啊?”
一个官兵神秘兮兮地说:“俺听说鸡冠崮有个女马子是山里妖精变的,她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整天来无影去无踪的!”
孙野万分惊恐:“这也太瘆人了,幸亏我没拦着她!”
“她指定是逃回鸡冠崮了,咱走吧!打扰了五少爷。”
“没事没事。”
“五少爷您继续扫地!”
两个官兵惊魂未定的离去了。
孙野转身回院。
二哥孙昌从前院迎面走来:“小五你怎么在这?我都找你半天了。”
孙野若无其事:“我没事在这瞎转转。”
“咱爷叫你去县城给他抓副药。”
“那么多下人,咱爷怎么想起让我去?”
“爷吩咐的,我也不知道。”
孙野看一眼地窖:“我等会再去。”
“爷让你现在就去。”
“不在这一时半会,你忙去吧二哥,我等会就去。”
孙昌苦着脸不知说什么好。
……
前院里,韩贵弄了一堆柴火正蹲地上烤着衣服。
孙恒苦着脸从里院走出来。
“韩长官,前天我爷不刚给你九百大洋,你怎么又来了——”。
韩贵看也不看他:“大少爷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啊!你听好了,我今天既不借钱也不借粮,专程为搜捕马子而来!”
“搜捕马子?”
五个官兵从门外跑来。
“营长,四下里都找了,没看见马子。”
韩贵煞有介事地指着院里各处房屋:“刚才我看见她往这边来了,八成是藏这院里了,你们去给我各屋搜搜。”
官兵们闻声向各屋跑去。
孙恒无可奈何地望着官兵们在各个屋里进进出出翻腾着。
孙恒媳妇、孙昌媳妇、儿女们和五六个仆人陆续被撵到韩贵面前。
孙恒慌了:“韩长官,你这是干什么?”
韩贵把烘干的衣服穿上,一个个扫视站在面前的孙家人,很不正经地刻意多看两眼两个少妇的胸部,又故作矜持:“孙老爷和你家老五呢?”
“小五陪我爷去县城抓药了。”
去后院搜查的两个官兵走过来,连说带比划向韩贵讲述女马子“策马飞墙而逃”的壮举。
“去你奶奶个腿!”韩贵一脚踢在其中一个官兵裆部,又顺手一巴掌打在另一个脸上,二人一个捂裆一个捂脸滚倒在地。
韩贵背着手径自向内院走去,肆无忌惮地瞅着各个角落:“这,这,这些犄角旮旯什么的都能藏人,都给我仔细着搜!”
听到韩贵声音的孙野拎着扫帚便从后院冲了过来,二哥连拖带拽也扯不住他。正往后院钻的韩贵和他撞了个满怀。
“呦,这不五少爷吗?大少爷,你不是说他跟你爷一块去县城抓药了?”
第003章:怒火
孙恒语塞。
孙野怒目而视:“我上哪去关你屁事,你又来我家干什么!”
孙恒道:“小五怎么跟韩长官说话呢,人家来搜查马子呢。”
“搜查马子你去山里找,跑我家来搜个熊蛋!”
韩贵也不生气:“我看见那个女马子往你家方向跑了。”
“你放屁!”
孙恒瞪一眼孙野:“小五!”
韩贵瞅着后院堆着的杂物道:“像这些柴火堆、咸菜缸、酒坛子什么的,里面都能藏人。”
“那边茅坑里头还能藏人呢,你怎么不下手掏掏看?”
“韩长官,这十块大洋——”
孙恒从兜里掏出十块大洋递给韩贵。
孙野见状要夺,孙恒随手把他拨开。
孙野余光扫射到水缸下的地窖口,这才把话咽了下去。
“这满院子的柴火刚拾掇干净,弟兄们若翻来覆去弄个底朝天,下人们又得受累了。韩长官行个方便,弟兄们一夜风吹雨淋也怪辛苦的,给他们打点高粱酒暖暖身子!”
“我就喜欢大少爷这样的场面人!走了!”
韩贵把孙恒的大洋在手里颠地哗啦啦直响,转身扬长而去。
孙恒和孙昌赶忙去送韩贵。
孙野恶狠狠地瞪着着韩贵的身影出了院门,赶忙回到后院去搬开水缸和石板,伸手把王聪儿从地窖里拉出来。
“小兄弟,多谢你救我一命!”王聪儿大大方方地抱拳道。
“客气什么,那帮当兵整天胡作非为不干人事。你的伤怎么样了,我给你弄点药吧。”
“不要紧。”
王聪儿顺手拔下自己插在头上的点翠金簪,摊在孙野面前。
“这是干什么?”
“刚才要不是因为我,你家也不会白白折了十块大洋给兵崽子,我身上没带钱,这金簪子怎么着也能值这个钱,算是给你赔偿了。”
“我权当那十块大洋喂狗了,我家不差这点钱。”
“我王聪儿从不欠人情。”
王聪儿不由分说硬把簪子塞到孙野手里,走进一旁马棚牵上自己的马走出了后院。
“小兄弟,告辞了!”
孙野跟出院门,目送王聪儿离去。
“她说她叫什么来着……”孙野打量着手里精致的点翠金簪,喃喃自语。
前院传来一阵瓷器被使劲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孙野闻声赶忙回身进院向前院跑去。
花厅里碎了一地的茶碗茶壶碎片,还有一大滩茶水。
孙恒、孙昌木讷地站在一旁望着满是怒容的孙桂良。
“太过分了,这帮当兵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孙桂良愤然道。
“爷,咱除了息事宁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孙恒道。
“咱再有钱那也是咱自己挣的,又不是发大水冲来的,凭什么白白给他们!”孙野抬腿进屋不满地说。
孙昌支吾道:“韩贵不说了吗,是借……”
“借?这半年都借了咱家七八千大洋了,他还一分了?”孙野针锋相对。
孙桂良道:“说是借,其实就是肉包子打狗!”
孙恒无奈:“那能有什么办法,咱要是不给,他们还不得拿枪崩了咱。”
“我就不信,当兵就成天老爷了?当兵就没人管了?我明天就去县政抚告他们!”孙野气冲冲道。
“你告谁去啊,历来都是官官相护,更何况咱峄县的县长还是军队的旅长张荣陪一肩子挑的。”
孙桂良又是一阵咳嗽,直咳得面红耳赤。
“没事吧爷!”
“没事……爷就是觉得膈应,原来哪受过这鸟气!”
孙恒宽慰道:“爷你也别太生气,当兵的又不是光找咱一家要钱,我打听过了,咱这一带凡是家里有俩钱的一家都没跑,都让他们给讹过来了。”
孙昌也附和:“是啊爷,又不光咱一家吃亏。”
“像咱有钱的还好,那些没钱的人家,光是家里闺女叫官兵抢走卖给窑子的就好些子……”孙恒说不下去了。
“咱就当破财免灾吧。”孙昌道。
孙野不满道:大哥二哥不是我说,你俩真是个软——”
“软什么!”孙桂良瞪了小儿子一眼。
……
鸡冠崮寨门前,王聪儿翻身下了马。
小叶、小花、狸子和几个弟兄守在寨门口,见状都围了上来。
众人眼圈都是红红的,很显然他们都哭过。
狸子是王聪儿一母同胞的弟弟,本名王毅,今年十七岁,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因他身手敏捷,曾徒手爬上一棵三丈多高的古柏抓住一只飞窜的野狸子,因此弟兄们给他起了个“狸子”的外号。
“怎么了你们?”王聪儿诧异道。
狸子抽泣着:“姐……”
王聪儿急了:“怎么了,说呀你!”
狸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小花你说!”
小花也哭着:“小姐,姑爷,姑爷他……”
王聪儿心里一惊,推开众人向寨子里冲了进去。
她一口气冲到了卧房门前。
卧房的门开着,她一眼就看见了一身寿衣、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刘玉堂。
“玉堂……”
王聪儿跌跌撞撞扑倒在刘玉堂身上。
刘玉堂面色苍白、双手冰凉,早已没了生命迹象。
王聪儿双手死死攥着丈夫的手痛哭着:“玉堂,你怎么就不等等我啊……”
狸子和小叶、小花过来要把王聪儿从刘玉堂身上架开,王聪儿不肯。
狸子哭道:“姐,听老辈人说,活人的眼泪不能落在死人身上……不然姐夫会在地下受苦受难的!”
王聪儿一把抹去眼泪,通红的眼神中溢满了仇恨。
……
夜幕下的孙家大院静悄悄的,四下里黑漆一片,只有里院孙桂良的卧房里还闪着一簇灯光。
孙桂良倚着枕头半躺在炕上,老实巴交的管家孙全正端着碗一勺一勺给他喂药。
孙桂良连连叹息:“刘老爷在大清那会儿是外委千总,小五他师父也是名震鲁南的武举人,连他们的儿女都给逼得干了马子,这可真是官逼民反啊。”
“谁说不是呢……唉。”
“这年月,真是黑白不分了!”
“真是瞎了天老爷的眼了!”
“孙全,你把小五给我叫来。”
孙全刚出卧房门,却见孙野正在院里站着。
第004章:路有饿死骨,官门酒肉臭
“爷您找我?”
“来小五,坐爷炕沿上。”孙桂良热情地招呼着儿子。
孙野一屁股坐在了爷的炕沿上。
“小五,你还记得滕县的王举人吧?”
“爷说的是过去整天上门教我功夫的王师父吗?”
“是他。”
“他不都走了三年了,怎么了爷?”
“你王师父的女儿、儿子和女婿一块都上鸡冠崮干马子去了。”
“干马子?”
“上个月她女儿才刚跟刘玉堂结的婚,我还去送了喜礼呢,就在半个月前,他们上了鸡冠崮……”说完,孙桂良闭上眼无力地靠在床上。
“他们家境那么好,怎么可能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山上干马子去?”孙野不可思议道。
“还不是都是张培荣给逼的……张培荣找刘玉堂他爷刘老爷讹五万银元,刘老爷说什么也不肯给,张培荣就半夜里叫他的兵化装成马子把老刘家给抢了……”
“这帮人真是丧尽了良心!”
“这还没完……抢完后,他们还一把火把刘家给烧得干干净净,刘老爷一时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断气了。他儿子刘玉堂和儿媳王聪儿也不知怎么想的,带着家中老的少的就上了鸡冠崮,反了……”
“这狗娘养的世道,真是没咱老百姓的活路了!”孙野义愤填膺道。
“爷早就想好了,惹不起咱躲得起。”
“躲哪去?”
“咱去青岛找崔翰林。我前一阵子给他捎信了,叫他在他住处临近帮咱先买个宅子,他孙女小童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爷当年和崔翰林给你俩定了娃娃亲,正好你俩也不小了,去那把你们婚事给办了。”
“爷,咱家业地业都在峄县,要是去了青岛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梓童他爷升了胶东道尹,你跟你大哥、二哥都是秀才底子,到时候叫他都给你们在官府里安排个差事。”孙桂良又捂着嘴一阵咳嗽。
孙野轻轻拍着爷的背:“爷,你明天还是去县城再看看郎中吧。”
“行,明天一早就去。”
“现在到处闹马子,我跟您一起去。”
“再是马子也大都是咱峄县的兄弟爷们,活不下去了才上山干马子。你看那些跟咱一样有钱的,哪个没被马子抢过?就咱家还好点……”
“还不都是您这些年行善积德泽被乡里,连马子都不好意思上咱家门。爷我听说抱犊崮年头来了伙马子,他们原来都是混军营的,大掌柜的陈大麻子心狠手辣,万一在半道上撞见他可不行啊——”
“哪有那么巧的事。叫孙全跟我一块去就行。”
从爷屋里出来,天上已是繁星满满。
想想很快就能见到自己贤惠漂亮的未婚妻崔梓童,孙野不由心中一阵惬意。
回到自己屋里,他美美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孙野起床时,孙全早就赶着骡车拉着老爷走在去县城的路上了。
这是一条不宽不窄、坑坑洼洼的山路,山路两侧百草枯萎。
路两旁,三两成群的饥民们个个衣衫褴褛,无精打采,他们有的背靠着大树,有的躺在草堆里,还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把手伸进自己头上、衣服里捉虱子,有的一动不动只是睁着两只晃动的眼睛,还有的人不动眼不眨,看不出是死是活,但这样的多半是已经死了,饿死了。
孙全在人多的地方停下车,孙桂良从车里钻出来。
“孙大老爷来了!”
饥民们挥舞着手里的破碗跑向骡车。
孙全从车里拎出一大包用笼布包着的煎饼,手忙脚乱地给饥民们分着。
孙桂良道:“别抢都别抢,都有份,今天专门多带了!一人一个煎饼,里面卷着老咸菜、酱豆子还有萝卜干,明天我给你们卷辣子鸡!”
“谢谢孙大老爷!谢谢孙大老爷!”
饥民们抱着煎饼狼吞虎咽啃着。
……
如果一个时代路有饿死骨,追根究底,其因必是朱门酒肉臭。
峄县县城,飞机楼。
飞机楼是整个峄县乃至整个鲁南最为豪华的建筑,没有之一。
它建于宣统元年,由德国人施工建造。石质,共计三层,哥特式建筑,因从天空看这座建筑是一个飞机的模样,故得名。
宴会厅里。
此时,军阀旅长张荣培正携本部众军官为他们的长官——山东督军林玉中接风。
大圆桌上摆满了四凉八热六大件等等丰盛的菜肴。
五十岁的林玉中是个中等个的光头,嘴角留着北洋军阀时代大佬们特有的八字胡,一身中将常服,看起来严肃的面孔,说起话来却异常和颜悦色。
林玉中起身高举酒杯面向众人:“诸位,今日本督专程从济南府赶来慰问弟兄们!”
“督座在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看卑职们,卑职们不胜荣幸!”
四十五岁的矮胖老兵油子——上校旅长张荣培也站起身来客套地说着官腔。
众军官纷纷站起举起酒杯:“多谢督座厚爱!”
“哪里哪里,诸位为保我鲁南一方之安宁呕心沥血,本督应当感谢你们才是!”
众人又是一通推杯换盏互相吹捧。
拍马屁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优良的传统文化风俗之一,为了让上司舒服,张荣培在飞机楼里挑了最宽敞的一处套间作为林玉中的行辕。
屋里装潢和桌椅沙发富丽堂皇,尽显欧式奢华。
酒足饭饱,林玉中坐在松软舒适的沙发上小憩。
张荣培打了个报告。
林玉中热情招呼他进了门。
“督座,您这次来峄县是不是给卑职和弟兄们发军饷的?”
“本督是想你们了,专程来看看。”
林玉中打个饱嗝,顺手从茶几的牙签筒里捏出根牙签,在牙缝里挑着,随口把挑出来小米粒儿大的饭渣淬在地上,又继续享受地挑着。
“督座,弟兄们可都半年多没领一毛军饷了,您要再不发,卑职和没法跟弟兄们交代了。”
“荣培,你这不是叫本督为难吗?”
林玉中这番话让张荣培始料不及,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督座,这是您在为难卑职啊。”
“荣培。”林玉中淬完最后一口饭渣,丢下牙签把脸一沉:“你认为本督是有钱故意不给弟兄们发?”
第005章:父亲被土匪绑票
张荣培不说话,表示默许这个说法。
“你们跟本督要钱,本督跟谁要去?”
“曹老帅啊!陆军总长曹老帅,那可是您磕头喝过血酒的仁兄弟,您就不能请他给拨点款子?”
“再是兄弟也不能越级办事啊!我跟曹老帅之间不还隔着个吴佩孚吴小鬼嘛。你也知道,吴小鬼这个巡阅使管着直隶、河南还有咱山东三省,三省督军个个都手握重兵,咱当官的谁不想顺着竿子往上爬?可我们三省督军不管是谁爬上去了,他的位子可就坐不稳了。他当然不希望下属们都拥兵自重,不然搞不好谁就把他的位子给抢了……”
张荣培听得稀里糊涂:“这跟不发军饷有啥关系?”
“当然有,当兵吃粮,吃粮当兵,不给军饷谁还给你当兵?他就是故意拖着我们的饷钱,让我们的兵一个个都撂挑子,他好拿捏着我们……”
“撂挑子有他什么好?”
“有兵才有权,我们的兵要是不干了,那他巡阅使的位子不就坐得稳稳当当没人争了?”
“怪不得叫他吴小鬼,鬼心眼子还真多。”
“我们三省督军去找他要了好几回军饷,他不是借口说要留着军费防着南方的孙大炮,就是说防着东北的张作霖,总之,他能找一百个理由堵住你的嘴……”
“真照这么下去,卑职这个旅长也真没法干了……”
一听这话,林玉中脾气上来了:“本督手里头六个旅,别人都能干,怎么就你没法干了!”
张荣培哭丧着脸:“督座您刚才也说了,当兵吃粮吃粮当兵,我不给弟兄们发军饷,弟兄们谁还肯为我卖命?再这么干下去,卑职早晚得成光杆司令。还不如告老还乡卖红薯去,省的丢人现眼……”
“你就不会自力更生?哪个地方都有大户富户,你可以找他们借钱嘛!”林玉中掏出自己的配枪拍在桌上:“这就是咱的摇钱树,只要拿着这个去借,他们有多少我们就能借多少!”
张荣培面露难色:“就因为借钱,半个月前,卑职还逼得一户有钱的人家上山干了马子。”
林玉中乐了:“干马子才好呢,你把他们统统剿灭就是了!”
张荣培苦着脸:“不发军饷,弟兄们谁还肯卖力?每次进山都是溜一圈抢一番,再抓几个老百姓冒充马子……剿来剿去马子非但不见减少,反而越剿越多……卑职担心再这样下去——”
“你怕什么,堂堂政府军还能怕几个马子不成?泥腿子敢造反,咱就敢杀!以后但凡有通匪的,也都给我杀!”
“一个不留?”
“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你放心大胆的叫弟兄们干,本督给他们撑腰!”
“督座,我觉得这正是向吴小鬼要军饷的好时候。”
“你意思是——”
“您就跟他说,峄县这里匪患越发严重,请他下拨所欠军饷,以壮剿匪将士之士气!”
“这倒是个法子……我这就给他发电报,甭管有枣没枣搂两竿子再说!发报室在哪!”
“督座随我来!”
张荣培前面开路,领着林玉中向发报室走去。
……
孙桂良瞧完了病,孙全赶着骡车拉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
“老爷,人家高郎中可跟您说了好几遍,您这病啊可千万不能动气,以后咱可别跟那帮当兵的一般见识。”。
“眼不见我就心不烦啊。”
骡车进了一个山口,路变窄了,山口两侧是茂密枯黄的树林。
树林里,七八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骡车。
待骡车走进了些,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人把两个手指塞进嘴里吹了个响哨,他们捧着老掉牙的单打一、土造五响、大抬枪等突然冲了出来,把骡车团团围住。
“马子!”孙全大惊失色。
孙桂良刚从车里探出头,大抬枪黑黢黢锈迹斑斑的枪口便对准了他的脑门。
“你们……你们干什么!”孙桂良惊慌地说。
“孙大老爷,俺们想你了,请你到俺们山上坐坐拉拉呱!”那满脸麻子的人一把推开孙全,扯着骡车便掉头向后跑去,只留下孙全坐在地上捶胸顿足。
孙全发现自己怀里被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字。
他也顾不上看上面写的什么,把纸条塞进口袋,着急忙慌便向孙庄跑去。
他几乎是爬着进了家门槛的,进门时踉踉跄跄摔在门里,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冲院里喊着:“大少爷!大少爷!”
正在一进院书房看书的孙野闻声跑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本书。
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衫,跑起来颀长的身姿很是利落。
“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孙野问他。
“五少爷!老爷,老爷他……”孙全透着哭腔。
“我爷他怎么了,你说呀!”
“老爷,老爷他叫马子给绑了!”
“什么!”
孙恒、孙昌闻声也从后院跑了过来。
“你说清楚!”孙野着急地问。
“我跟老爷看病回来路过北庄山口,一伙马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把老爷连人带骡子都给弄走了!”
“哪个山头的马子?!”孙恒问。
“这是马子把老爷弄走前塞给我的纸条子!”孙全把在手里攥得出汗的纸团交给孙恒。
孙恒打开纸团,纸团上潦草地写着四句顺口溜:
近年多灾荒,
俺们饿饥肠。
大洋两千块,
把你爷送上。
——抱犊崮陈兴仁。
孙野接过纸条看罢撕得粉碎:“这狗娘养的陈大麻子!”
孙恒懊恼道:“灾荒灾荒,又是灾荒!越是灾荒,官兵越是整天逼着捐饷。才个把来月,光是那韩贵就来要了两回饷。咱爷一向宽仁,深知天灾难挡,两年来没向佃户要过半升高粱……这方圆百里的马子也都知道爷仁义,从不为难咱家,没想到他陈大麻子竟然……”
“当兵的隔三差五来要钱,现在连马子也来了。真当咱家是开钱庄子的了。”孙昌苦着脸说。
“这日子没法过了,干脆咱也学人家刘玉堂找个山头干马子算了!”孙野恶狠狠地说。
孙恒厉声道:“小五,这话可别乱说!”
“说怎么了?”孙野表示不服气。
“唉,你让二哥说你什么好呢小五……”孙昌无奈地看着孙野。
“我这就去抱犊崮把咱爷抢回来!”孙野说着就往门外走。
“别说那没边的话!”孙恒一把扯回孙野。
“三位少爷,看你们这么着急干什么呀?”
一声马嘶,接着便是这声熟悉的吆喝从大门外传来。
第006章:索饷
孙野转脸瞟了下,便见三个人一前两后摇头晃膀走进院来。
走在前面的韩贵穿着长筒靴,蓝灰色军装敞着怀,松散的武装带上挂着个手枪,一手拎着大盖帽自在地摇晃着,“国”字脸上一双老鼠眼眯缝着,颇有股泼皮无赖的味儿。
他身后跟着的是两个打着绑腿、扛着长枪的官兵,举止跟韩贵颇有一拼。
“韩长官。”
孙恒和孙昌面无表情地跟韩贵打了个招呼。
韩贵随口“唔”了声,举起大盖帽卡在头上,瞪开老鼠眼瞅了瞅站在一旁没有理会自己的孙野,顿时咧嘴笑道:
“怎么回事五少爷,看我来你又不高兴了!”
“猫来富,狗来穷,你来了我当然不高兴!”孙野没好气地说。
韩贵似乎并不在意孙野在骂他:“那帮马子,真他M是疯了!不去抢老百姓,却三天两头摸我们弟兄的岗哨,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气人气人。”孙恒礼貌性地附和了一句。
孙昌也连连点头。
“说明你们当兵的比老百姓有钱!”
孙野把要制止自己说话的大哥轻轻推开,继续道:“韩贵,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爷们没工夫跟你在这胡扯八练!”
韩贵笑道:“五少爷真是痛快人!那我可放——我可说了!省里林督军这两天来慰劳弟兄们,他发了狠话,要弟兄们一个月内肃清峄县境内的所有马子。这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总不能叫弟兄们饿着肚子跟马子干吧,想跟你们家再借点大洋和粮食使使。”
孙恒吃惊地说:“韩长官,前天你不刚从我家拿了两千大洋,怎么还要?”
“两千大洋够塞牙缝的!你们放心,等肃清了马子上头论功行赏,也有你们的份儿!”韩贵涎着脸又是一咧嘴,露出两排黄黑色的牙齿。
“爷们不稀罕你的赏!”孙野不屑地说。
“大少爷,你瞧瞧你家五少爷,说话真不惹人喜欢。”
“韩长官你也知道这几年灾荒连连,我家都两年没收着租子了,仓里颗粒未进,我家可就指着租子过日子,收不到租子上哪弄钱去……”孙恒语气里透着哀求。
“就是啊,我家是真没钱了。”孙昌也跟着哀求。
“跟他废什么话!”孙野瞪着韩贵。
“说别人没钱我信,说你家没钱……哈哈,你看你家三进院的大宅子,还有好几百亩的田地,说你家没钱也得有人信啊!”韩贵一副无赖的表情。
“都跟你说了收不来租子哪来的钱,你耳朵塞骡子毛了!”孙野厉声道。
“就在刚才,我爷叫抱犊崮的马子给绑了票,他们要两千大洋赎我爷,不然就撕票。我正愁这钱从哪出呢,你要我去哪给你再弄钱去啊韩长官!”孙恒哀求的语气更为强烈。
“什么?你爷叫马子给绑了?——我说吧,连马子都知道你们家有钱,你哥仨还哭穷呢!”韩贵幸灾乐祸道。
“你滚熊!”
见孙野怒形于色,韩贵马上回嗔作喜了,大大咧咧地拍着孙野的肩膀:
“玩笑玩笑,五少爷别放在心上。不过呢……你爷得救,我们弟兄也不能断了粮,不然谁帮你们剿匪?这样吧,马子要两千,借我两千八就行,两千八,两家发,行,就这个数了,你发我也发,咱们都发!”
未等孙野还口,韩贵满是黄黑牙的嘴又抖了起来:“好了兄弟,就这么定了,我五天后来取!”
这话语调虽不高,却透着不容置喙。
话音刚落,他便一个转身走了,还踱着方步,边走便跟两个官兵嚷嚷着:
“哈哈,两千八,两家发,吉利,真是吉利!……”
“哥,这可如何是好啊!”孙昌都要哭了。
孙恒懊恼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孙野恶狠狠地瞪着韩贵的背影,攥紧了拳头。
院外几声马蹄向四外散去。
……
“崮”是一种四周陡削、山顶较平的山,多在齐鲁之地。其整体形状犹如犹如在梯形体上摆放了一个圆柱体,顶部平展开阔,顶的周围全是垂直的峭壁,峭壁的高度在几十上百米不等,极目而望,崮的顶部仿佛是一座座耸立在高山之上的城堡。
齐鲁有七十二崮,近六百米高的抱犊崮居七十二崮之首,因此有“天下第一崮”之称。
抱犊崮原称“楼山”,汉朝以后才改名为抱犊崮。
既叫“抱犊”肯定和牛犊子有关。
传说汉朝之时,此山之下住着一位王姓老汉,因难忍官家的苛捐杂税,决定到又高又陡的楼山上度过余生,可老汉家的耕牛无法上去,便抱个牛犊上崮顶过起了日子。
老汉平日在崮顶采食松子、茯苓,渴饮山泉水露,久之渐觉神清目朗,风骨脱俗。后经仙人点化,竟飞天而去,“抱犊崮”由此得名。
为述此事,清朝诗人雷晓曾留诗一首:
“遥传山上有良田,锄雨耕云日月偏,安得长梯还抱犊,催租无吏到天边。”
抱犊崮下庙宇甚多,往年香火颇盛。
而今乱世,再加连年饥荒,百姓便没钱来敬奉那帮神灵了。
没了香客,庙宇便全然做废。
现在,这里成了陈大麻子一伙马子的欢乐场。
孙桂良被关在一个简陋的石头搭砌的土地庙里,一个马子喽啰在门前站岗。
二掌柜的周天成从土地庙前走过。
周天成二十五岁,圆脸,中等个头,留着短发,黝黑的面孔透着忠厚和老实。
“二掌柜的!”
喽啰同周天成打着招呼。
“听说咱又绑了个肥票?”周天成随口问道。
“是啊二掌柜的,这老头家里可有钱了。”
“县城的?”
“山下孙庄的,听说姓孙。”
“孙庄姓孙……”周天成想了想,忙道,“把门打开!”
喽啰打开了门,周天成一眼便认出坐在破长条凳上的孙桂良。
孙桂良听到开门声只是搭眼瞥他一下,便高傲地把头偏向一侧。
“孙老爷!”
第007章:马子是老熟人
孙桂良不理。
“孙老爷,你看看我是谁。”
孙桂良歪头又瞥了他一眼,一愣,转过头来正视他,陷入思考。
“老爷不记得我了?我还在你家做过大半年长工呢!”
“你……你是周天成!?”
“是我老爷!”
“孩子,你怎么在这儿?你也叫马子给绑了?”孙桂良吃惊地问。
“谁敢绑他啊,他可是俺们二掌柜的!”马子搭话道。
“孩子,你怎么还当了马子了?”孙桂良不可思议地问。
“老爷,这说来话长,以后我慢慢给你说。你等着老爷,我这就去找大掌柜的让他放了你。”
“诶,好!好!”
……
此刻,抱犊崮大掌柜的陈大麻子正在山下河沟旁钓鱼。
周天成带着三当家的辫子刘找到他,向他说了释放孙桂良的请求。
“平白无故就放了他?”陈大麻子回头瞥了一眼周天成。
周天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不行。”陈大麻子斩钉截铁。
“孙家对小弟有恩,还请大哥给小弟一个面子。”
“老二,这再大的恩情也值不了两千块大洋啊!”
“大哥,要不俺们要个十块八块的意思意思行了!”
辫子刘操着一口浓重的鲁南方言道。
辫子刘三十五岁,比周天成还黑的四方脸上胡子拉碴,脑袋后还垂着一条小辫,之所以叫小辫,是因为他已经开始谢顶,满脑袋的头发扎起来就够一个小辫。三十五岁的人,模样看起来却像四十五岁。
“放你妈的屁,老子绑个土财主,结果就弄十块八块的大洋!图个熊蛋!”
“大哥,这孙老爷子外号孙大善人,别家山头的弟兄从不绑他的票。”
“善人恶人关老子屁事!这样吧老二,大哥卖你个面子,就要他一千九百八十块大洋吧。一千九百八,咱把他爷送回家!”
周天成语塞。
“大哥,这也太——”辫子刘无语。
“都别说了,要不是看老二的面子,少一分钱都不行!”
“二哥面子才值二十块大洋……”
“你他娘的以为他能值多少钱!龟孙儿,净惹老子破财。”陈大麻子不满地瞅着周天成。
“二十块不少了,多谢大哥赏脸,小弟告退。”
周天成赶忙拉着辫子刘离开了。
……
夜,如同一块黑幔罩了下来,而这黑幔的一角似是被撕开了一个口,于是露出了半边月牙,漆黑的天地间才有了些许光亮。
孙庄,这个四面的小村子此时万籁俱静。
灯火,也只有村中的那个大院里还明着。大院门楼子里侧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孙全两手交叉放在袖筒里,在门楼子下走在走去,满脸的焦虑。
一进院东北角的书房里灯也亮着,孙野哥仨都在里面。
“这狗娘养的世道,官府的比马子都黑!”孙野气冲冲地骂道。
“小五,你一个读书人别整天满嘴脏话,也不怕外人听了笑话。”孙昌抱怨道。
“你不怕笑话,整天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你——”
“行了,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闲心在这拌嘴。”孙恒把桌上的木匣子塞进了书桌底下,“老二,明天一早你跟我去抱犊崮,咱去把爷赎回来。”
“韩贵那呢?”孙野问。
“五天工夫咱也处理不完家里的事,反正都要去青岛了,就让他再讹最后一次吧。”
“随你吧。”
孙野不满地走出书房,旋即听到远方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马蹄声在院外戛然而止。
接着是敲门声,外面有人在敲孙家的大门。
“这么晚了谁呀?”
灯下踱步的孙全正要去拉门栓,却被孙野叫住。
“等等,问问是谁。”
“谁呀?”孙全问。
“孙全,是我。”这是孙桂良的声音。
“爷!”
“老爷!”
孙全急忙开门,孙野也冲了过来。
站在门外的正是孙家大院的主人孙桂良!
孙全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老爷:“老……老爷!真是您老爷!”
“爷,您怎么回来的!?”孙野又惊又喜。
孙恒和孙昌闻声也从书房跑出来,也是又惊又喜地看着爷。
“天成送我回来的。”孙桂良说。
“天成……”孙野这才发现站在爷身后站着的的周天成和辫子刘。
“少爷,久违了!”周天成抱拳道。
“你是——”孙野忙还礼。
“我是周天成啊,少爷不记得我了吗?”
孙野打量着周天成,陷入沉思……
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夏天,去县城办事的孙野路过一个赌场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叫骂声。
“没钱还敢赌,弄死他个龟孙羔子!”
说话间,孙野便看见周天成跌跌撞撞从赌场里冲了出来,一个留着大辫子的男人带着三个人骂骂咧咧围着他一通拳打脚踢。
孙野赶忙下马,拉开辫子男等人:“我说,你们怎么乱打人啊。”
辫子男四人停下手脚,摩拳擦掌瞧着孙野。
“你小子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是吧,给俺拾掇拾掇他!”
辫子男等四人便一起动手打孙野。
孙野自八岁那年便由武举人王师父上门传授武艺,形意、六合、八卦拳轻车熟路,三拳两脚便把辫子男等人放倒在地,把周天成拽上马便扬长而去……
“我想起来了!天成,快进家来!”
孙野把周天成和辫子刘招呼进花厅落了座。
“这位大哥,我好像在哪也见过你。”孙野感觉辫子刘也有些面熟。
“孙少爷只记得救过他周天成,却不记得把俺辫子刘打得鼻青脸肿!”辫子刘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说。”
“我想起来了!当时就是你带人打的天成,后来你又被我打了!”
“咱弟兄仨是不打不相识啊哈哈!”孙野笑道,“这位兄弟,你怎么称呼?”
“大名刘二成,可人家都叫俺辫子刘!”辫子刘往前一甩小辫子,从发梢揪出一只虱子放嘴里嚼着,“山上虱子太多了。”
周天成说:“少爷,骡子叫我们弟兄给宰了炖汤了,没法再完璧归赵,只能把老太爷给送来了。少爷你别怪罪。”
“啥时候了还扯什么骡子驴的。天成,我爷不是叫陈大麻子给绑了吗,怎么跑你们手里了?”
第008章: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他是俺们抱犊崮的二掌柜,老太爷当然得在他手里!俺是三掌柜的。”辫子刘指着周天成抢话道。
“抱犊崮二掌柜……天成,你怎么干了马子?”孙野不可置信。
“少爷把我救走后我不是在你家当了半年多长工吗,记得后来我从你家走的时候,你还硬塞给了我五十块大洋。我从峄县去了徐州,正好遇上‘辫子军’招兵买马,我就跟着他们混了。还用你给的钱在连长陈大麻子那换了个副连长当。”
“有钱就是好,俺当时也在辫子军,混了七年才是排长,他一上来就比俺高半级了,真气人!”辫子刘插话道。
周天成继续说:“后来我们辫子军跟北洋军开战,我们叫人家给冲散了找不着主力。陈大麻子就带着我们百十来号弟兄在苏鲁豫皖四省搭界这一带转悠,本想等着辫子军再杀回来我们好归队,谁知道去年年底一打听才知道,我们辫子军老早就被北洋政府给裁撤遣散了!
弟兄们一听都愁得不行,说这往后日子该咋过?——陈大麻子一跺脚,说这一带到处都是干马子的弟兄,人家能干咱也能干!就拉着我们弟兄上了抱犊崮。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两百多散兵游勇和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上了山。咱们山上现在有三百多弟兄呢!”
“原来是这样……你们把我爷放回来,陈大麻子不怪罪你们?”孙野诧异地问。
“怪罪个熊蛋!那贼羔子现在正搁阎王爷那打报告呢!”辫子刘笑呵呵道。
“他死了?”
“是俺一脚给他从崮顶上踢了下来!百十米高的悬崖峭壁,摔不死他奶奶的才怪呢!”
“你弄死了你们大掌柜的,你们弟兄能饶了你?”孙野不可置信地说。
辫子刘道:“俺们弟兄早就对他忍无可忍了。”
“怎么回事天成?”
“他这人生性粗暴,整天不管青红皂白,动不动就对弟兄们又打又骂,惹得弟兄们都膈应他,我跟下面几个管事的弟兄合计了一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办了他!我们几个就趁其不备绑了他,本想一枪砸了,可念在兄弟一场没忍心,就叫辫子刘从崮顶上给掀了下来,生死就看他造化啦!”
“摔死他个孬东西才好!”孙野骂道。
“孙少爷,俺跟二哥这一下子给恁省了两千大洋,够意思不!”辫子刘心直口快。
“够意思!不过这省下来的钱过不了几天就都得进韩贵那小子的腰包!”
周天成不解:“给韩贵干什么?”
“这两年里那小子几乎十天半月就上门一趟,不是要粮就是要钱,这回他更是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两千八百块大洋,还说五天后准时来取!”孙野气愤地说。
“他奶奶的,这帮兵崽子砸碎真是讹人!”辫子刘义愤填膺。
“少爷,这钱给还是不给?”周天成问。
“我只想给他两耳刮子!可不给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大哥说了,等过个十天半月把家里东西归置利索了就去青岛,就最后一次吃这哑巴亏吧。”孙野无奈地说。
“天下乌鸦一般黑,说不定青dao当官的比咱们峄县的更黑呢!”周天成说。
“青岛没有韩贵,可肯定少不了赵贵钱贵孙贵李贵!”辫子刘道。
“有道理,要是去了那还是被人讹,那去了还有什么意义……”孙野若有所悟。
“孙少爷要不跟俺们干吧!”辫子刘说。
“跟你们干马子?”
“昂,你们俺们在山里一天天多自在啊!”辫子刘说着,又从怀里掐出一只虱子在嘴里嚼死。
“自在是自在,可你们就不怕哪天叫官府给抓了枪毙啊?”
“不怕,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怎么着都是一辈子,活一百岁跟活三十岁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周天成有些慷慨激昂地说。
孙野不以为然:“怎么没区别,多活七十年,能多享多少荣华富贵啊!”
周天成据理力争:“就这年月,当个多活七十年的良民顺民也不过是多受七十年罪。乌龟王八还能活上千年呢,最终还不得被人宰一刀?虽然我们现在是马子,可说不定什我们还真能干成大事呢,东北王张作霖不也是马子出身。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年月哪还有什么天理……”
孙野陷入沉思。
……
清晨。
孙家大院的门敞着,几个仆人正分散个各个院子忙着泼水、扫院子。
餐厅里,孙桂良父子爷孙六人和俩儿媳妇坐在八仙桌前吃饭。
桌上摆着四道菜,一盘辣子鸡,一碟香椿拌豆腐,一碗大杂烩,一碟生蒜瓣。主食是高粱煎饼和清汤面。
一家人闲聊,孙野提起韩贵昨天来家里要两千八大洋的事。
“不给,决不能给他!”
孙桂良把吃光面条的碗重重地磕在桌上,随手从碟子里捏起一个蒜瓣扔进嘴里,生气地嚼着。
孙昌道:“保不齐他今天还得来。”
“来就来,反正咱又不该他欠他的。”孙野怒道。
孙恒瞥了一眼孙野:“小五,食不言寝不语!爷,家里有我们弟兄仨呢,您好好养身体就行了,别再操那份心了。”
“不操心能行吗,今天要钱明天要粮的,都让他讹了那么多了。”
“爷,等把家都归置利索,咱就远走高飞了,顶多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他就是天天来讹咱还能讹多少啊。”孙恒宽慰道。
“你这是放屁!祖宗留下点家业容易吗,说送人就送人!我今天还就跟他置这个气了!”
孙桂良一拍桌子,俩儿媳和孙子顿时吓得端着碗在手里都不敢吃饭了。
“对,咱就不给,看他能怎么着。”孙野附和道。
孙恒责备道:“小五,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这蒜真辣!”孙野装作没听见大哥说话,也捡了一大半蒜扔进嘴里,顿时辣得面容都扭曲了,“辣心了!”
“吃口豆腐缓缓。”大嫂夹起一筷子香椿拌豆腐送到孙野面前,他赶忙吞下。
“好多了,好多了。”
“我看周天成他们整天在深山老林里待着也不容易,小五啊,一会你去给他们送五百大洋去。”孙桂良道。
第009章:匪窟?世外桃源!
“爷我这就去。”
孙野听罢起身要走。
“吃饭完再说吧。”
孙恒话里有话。
“我饱了。”
孙野放下筷子走出餐厅。
“要是叫韩贵知道这事,这通匪的罪名,咱家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孙恒苦着脸望着爷。
“赶紧吃饭!”
孙桂良用筷子抄起一大块鸡肉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
抱犊崮山外的一个村子里。
一个官兵从一个简陋的茅草小院里拖着只老山羊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跌跌撞撞跟着跑了出来。
“捐不起军饷,就拿这羊抵了!”官兵怒喝道。
妇女呼天抢地地哀嚎:“老祖宗啊,俺家可就剩这一个羊了,它马上就要下羔子了,俺还指望卖了它给俺儿子娶媳妇呢!”
“下羔子好,正好吃烤乳羊!”
孙野从小院门前策马飞驰而过,正好看到这官兵将妇女推倒在地的一幕。
他稍作踌躇,从马背的褡裢里取出一块毛巾挡住口鼻系在脑后,随后调转马头跑到小院门前。
“把羊还给人家!”孙野以命令的口吻呵斥道。
“奶奶的,算老几呀你!”官兵嘴里骂着便拉开了“汉阳造”的枪栓。
孙野见状从马上飞跃而起,一个空翻跳到官兵身后。
这官兵正纳闷这马上的人怎么一眨眼不见了,孙野已经从背后夺了他的枪,又一脚踢在他脸上,直打得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撞在墙上。
“你他娘的——老大饶命!老大饶命啊!”见孙野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这官兵立刻跪在地上了。
妇女见状,搂着羊怯生生的坐在地上看着孙野。
孙野瞪着这官兵,冲妇女努努嘴。
这官兵立刻调转方向对妇女磕头:“对不住了大嫂子!都怪俺不通人性,您别跟俺一般见识!”
妇女哪见过这阵势,这一弄吓得更是用手撑着身子向后退了好几步。
“光磕头赔罪就够了吗?”
这官兵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在手里看了半天,爬到妇女跟前把大洋塞到妇女手里:“大嫂子俺再给你赔个罪,这块大洋算是俺给你儿子娶媳妇随喜的钱!”
“这还差不多,以后再乱欺负人,爷我弄死你!”
“不敢了老大,俺再也不敢了!”
等他抬起头来时,孙野已上马离去了。
“爷是山里的马子,想报仇上山里找爷去!”
话音刚落,孙野发现村口处、韩贵和几个官兵正躺在碾子上晒太阳,便甩开鞭子使劲抽了几下马屁股,马箭也似的从韩贵面前一冲而过,踏起的尘土呛得他连连骂娘。
“娘了个×的,这谁呀!”
“马子!营长!马子!刚才过去那小子是马子!”
被打的官兵捂着脸从村里跑出来。
韩贵忙再去看,路上连尘土都已散尽了,哪还有人影!
……
笔直的两座峭壁耸立间,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一直通向抱犊崮山脚下。
孙野勒马,前方百米处便是抱犊崮山寨的大门了。
两座峭壁之间用石头砌了一道寨门,这寨门修得倒挺符合传说中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两座峭壁最外缘处约有二十米的直线距离,全然用石块垒砌连接成一道七八米高、三米多厚的寨墙,寨墙上砌女儿墙和一座同样石砌的简单箭楼。
拱形的寨门洞开的并不大,只有两米左右见方,一块整个的大石板算是门。就这地方如果没有飞机大炮,纵是千军万马来攻,恐怕也很难突破。
凝望着抱犊崮巍峨挺拔的主峰,孙野的思绪回到五年前:
那是一个黎明,孙野和“娃娃亲”的未婚妻崔梓童约定上抱犊崮顶上看日出。他们一起顺着峭壁向上攀爬,孙野抢先一步爬上崮顶。
“孙野,我爬不动了!”崔梓童气喘吁吁。
孙野向下伸出一只手,崔梓童毫不犹豫地抓住。
孙野把她拉上来。
荆棘划破了她的衣裳。
“哎呀!这可怎么办呢!”崔梓童沮丧地说。
“不就是件衣裳吗,破了再买件就是了。”
“这可是你给我买的。”
“以后我再给你买!”
“不行,这可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回去以后我找个裁缝铺子补一补。”崔梓童深情地望着孙野,“孙野,我想以后天天跟你在一起。”
“等咱们长大结了婚就天天在一起了!”
“嗯!”
崔梓童幸福地依偎在孙野肩膀上,望着一轮红日缓缓从东方升起……
一颗蹭着头皮而过的子弹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二哥,俺枪法准不。”
寨门上,辫子刘光绪爷款的“汉阳造”枪口缓缓冒着烟,他得意地冲着周天成笑。
“准个屁,你没看他是从马上跳下来的,不是摔下来的。”
周天成掏出半架望眼镜放在右眼上,闭上左眼盯着前方。
说是半架望远镜,是因为另一半已经被炮弹给炸坏了,豁牙子似的缺口很有艺术感,就连剩下这一半镜片也是裂的。
因此,周天成眼睛里看到正下马猫着腰往这边看的孙野也是四分五裂的。
“毁了!升寨门!”
周天成扔下望远镜就往寨门下跑。
“二哥你干啥去?你等着俺再补一枪!”
“补你奶奶个腿,这是孙少爷!”
“什么?!”
辫子刘闻声赶忙追上去。
笨重的石门刚刚升起到膝盖的时候,周天成便猫着腰钻了出来。
孙野已经扯着马躲在了一块大石头后。
“少爷!少爷!”
见跑过来的是周天成和辫子刘,孙野长舒一口气。
“这是你们送我的见面礼?”孙野笑着说。
“误会!太误会了少爷!”周天成赶忙上前搂住孙野膀子,“我看你身上背着条枪,还以为你是来探路的兵崽子呢!”
“得亏俺这枪岁数大了,俺瞄着你的胸脯子打中了头发,要不然可真毁了!”辫子刘嘿嘿笑道。
“少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二人急忙簇拥着孙野进了寨门。
孙野仰望着头顶厚厚的青石门板,原来这大石门是采用每边两个定滑轮搭配两个动滑轮来操作的,怪不得四个人就能用辘轳摇起来。
这门板看起来少说也得有两三千斤重,不用滑轮装置,就是十个人也不一定挪得动。
进了寨门,里面是一条长满了松柏的山间小道,一眼望不到头。
“别骑马了孙少爷,咱坐车吧,舒坦!”
第010章:后会无期!
辫子刘牵来了一头牛,牛后拖着一架木板车,车很旧,孙野把屁股放上去时,木板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
辫子刘坐在车头赶车,孙野、周天成坐在后面。
山路仅容这辆破牛车勉强通过,路还不平,大概在松柏林里穿行了二十分钟,有五里地的样子,到了抱犊崮的山脚下。
这里俨然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幽深的山路尽头忽然豁然开朗,在呈梯田状的一块几百亩面积的山坡阳面上,散落着近百座纯粹用青石板搭建的房屋,其中几座庙宇夹杂其中,路面也都是用规整不一的青石板铺设。
房屋外的马子,有的在下象棋,有的在晒太阳,还有几个在生火做饭。
孙野知道,这片“世外桃源”和寨门都是当年太平天国的“北汉王”刘平留下的,闹太平天国时,这里是“北汉王”义军的营寨,依托这里,他们和清兵死磕了多年。
周天成、辫子刘把孙野领到一个规模宏大、足有二三百平米的石墙青瓦悬山顶的建筑前,建筑匾额上刻着“兄弟堂”三个字。
大厅中堂位置摆着一把大交椅,左右两边摆了四列许多椅子,中间是一张长条桌。
“我记得这过去是大雄宝殿吧,我小时候跟着我娘还来这烧过香呢。”孙野说。
“是啊,原来这里摆着如来佛祖,俺们上山以后,俺就带着弟兄们把佛祖爷爷给敲碎铺路了,俺最不信他们说的什么狗屁因果报应。你看他们那些官府军阀,整天做了多少孽,可报应在哪?他们还不依旧活得一个比一个滋润?除了山半腰的关老爷庙还留着,剩下的全让俺给弟兄们改成住的地方了。如来佛祖这里宽敞,专供咱弟兄们议事喝酒吃肉。”辫子刘道。
孙野把包袱解下摊在桌上,露出里面的五百银元。
“我爷说你们在山里过得不容易,叫我给你们送点钱来。”
“那不等于你花了五百大洋把老爷子赎回去了?这钱我不能要。”周天成道。
“我爷一片心意,收下吧。”孙野把银元推到周天成面前,却又被周天成给推了回来。
“你再不接我可生气了啊,你知道我什么性子的。”
“生气我也不要,我要真图少爷的钱,就不把老爷子给送回去了。”
“行,那我回去半道上扔了。”孙野抄起包袱转身就走。
“二哥,人家老爷子和孙少爷一片好意,咱就收了吧,正好买点家伙什儿用。”
孙野拿过桌子上辫子刘的“汉阳造”瞧了瞧,“光绪十一年出厂的,比我年纪还大好多呢。”
“就这个,俺们还得好几个人轮着用一杆呢。”辫子刘说。
“那你还打肿脸充胖子!拿我当外人?”孙野把包袱塞到周天成怀里,“走了,我还得得回去帮我爷张罗着卖地呢!”
周天成追出兄弟堂,“少爷,要在青岛混不下去了,来山上给我们做大掌柜的!”
“别呀,咱还是后会无期吧!”
孙野郑重地跟周天成抱了个拳,牵过栓在树上自己的马,翻身上马离去。
……
孙家大院三进院里,孙桂良正拿着剪子精心地修剪一棵栀子花。
孙全从外院匆匆走来。
“老爷,那韩贵又来了……”
孙桂良随手将剪子丢进花盆里,铁青着脸背上手向外院走去。
韩贵带着四个官兵迎头走来,一见孙桂良忙打招呼:
“呦!孙老爷子活着回来了?”
“不然死着回来?”孙桂良硬生硬气地说。
“怎么回来的?”
“除了拿钱赎,还能怎么回来?等你们官府去救?那恐怕我得烂在抱犊崮了。”
“实在抱歉孙大老爷子,没能维护好一方治安,我向您老人家郑重道歉!”
“维护治安?你们以后不扰乱治安,老少爷们就烧香磕头了。”
“瞧你说的,放心吧老爷子,我保证一个月内剿灭峄县境内的所有马子,一个月后,保准以后不再有马子绑票的事情发生。”
……
这会工夫,孙野刚刚回到大门口。
门外树上拴着两匹马,那匹黑色的孙野认得,是韩贵的马。
本来他要下马进门的,一看这般便调转马头转向后院胡同。
……
“行了,你这话两年里说了无数次了,我耳朵都听得起茧了。”孙桂良毫不客气地怒怼着韩贵。
“老爷子,你家五少爷呢?”
“找我干什么?”
孙野从里院走出来。
“你跑的够快啊五少爷?好家伙,你弄得那一股子烟尘差点没把我呛死!”韩贵面带笑意直勾勾盯着孙野。
“什么够快,什么烟尘,你说的什么?”
孙野一副完全不知所言的样子。
韩贵一撇嘴,孙野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站着的那个肿了半边脸的官兵,正是自己上午一脚踢在脸上的那位。
“好好看看,是他吗?”
“像是,又好像不是……”被打的官兵上下打量着孙野,吞吞吐吐地说。
“你他妈这什么屁话!”韩贵一帽子打在官兵另半边脸上。
“那人蒙着脸,没看清……”
韩贵冲着他一顿挤眉弄眼。
“对,就是他!”官兵心领神会。
“我怎么了我?”孙野不解地问。
“你看你一脚给我踢的!”
“我什么时候踢你了?”
“李庄!就上午的事!你多管闲事,还抢了我的枪!”
“瞎说,今天一天我可都呆在书房看书呢,不信你问我爷!”
“孙全,小五今天一上午可都在书房看书呢?”孙桂良转脸问孙全。
“是的老爷。”孙全心领神会地答道。
“那奇了怪了……得得得,咱不说这事了,我要的两千八军饷,孙大老爷子准备好了吗?”
“没准备。”孙桂良铿锵有力地说。
“嗯?我没听错吧。”
孙野故作诧异:“你那么年青不应该聋吧。”
“我这我……孙老爷子咱别闹,快把钱拿来。”
“说了没准备。”
“为啥你不准备?”
“韩贵,你说你这半年从我孙家拿了多少钱粮了?我本着息事宁人对你一忍再忍,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脸不要脸吧?你真当我孙桂良是个软柿子好捏?”
“嚯!这去匪窟呆了一天,火气还见长了?孙老爷子,你有钱给马子,没钱支援官府剿匪?”
第011章:打死你都没话说!
孙桂良不再理会韩贵。
“老爷子消消气,这是上峰命令我也没办法,又不光是跟你一家借粮借饷,整个峄县但凡有点家底儿的都摊上了,连高崔宋黄四大家族都没逃过。”
“胡沁!高老爷子当过知州,他几个儿子也都在北平和天津卫做大官,你敢去他家要,不打断你的腿!还有崔家,崔翰林一家现在都在青岛,翰林府里就几个下人看门,你找谁要的?”孙野毫不留情揭穿了韩贵。
“不管怎么说,我既然大老远来了,你们总不能让我空着手回去吧。”韩贵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这好说,后院茅房刚掏了两桶屎尿,正好给你拎回去。”说着,孙野就要往后远走。
韩贵一把拉住孙野:“行你小子,我可告诉你们,今天你们要是不把大洋给我,我可就——”
“听你的意思,不给你还要抢?”
“抢是马子才干的事,我们堂堂官府怎么能干那事儿!”
孙桂良:“我谅你们也不敢胡来。”
韩贵摸了摸下巴刚刚冒出的胡茬,说道:“孙老爷子,我认为你孙家有通匪之嫌。”
“通匪?你倒说说我通的是哪家的匪?”
“抱犊崮。”
“韩长官,这话可不能乱说。”
孙恒和孙昌从门外走来,一听韩贵这话,孙恒一下子就慌了,这两天,他们一直在忙碌卖地一事。
孙野恼怒道:“姓韩的,你别有话没话净在这胡沁!”
“叫他说!”孙桂良横眉怒视韩贵。
“我问你们,孙老爷子叫马子给绑票,你们报官了吗?”
孙恒道:“没报。”
“给他们赎金了吗?”
孙桂良没好气:“不给钱我能回来?”
“这不得了,你们不报官,还私自给马子那么多大洋,不是通匪是什么?”
孙桂良怒道:“你真是胡搅蛮缠!”
“再胡沁信不信我揍你!”孙野怒不可遏。
“嘿,怎么说话呢,你还敢动手打官府人员?信不信现在我就抓你去坐牢!”
“小五,爷在这呢,没你的事,你别掺和!”
“你们给马子两千现大洋,这难道不是事实?”
“当然是事实,你说我不报官,关键是报官又有什么用?这半年多来,峄县光是叫马子绑票的都好几百了,那些报了官的你们给救出一个来了?哪个不是自家拿钱赎出来的?”孙桂良横眉冷对。
韩贵被堵得哑口无言。
“本马子是要钱的,可后来——”孙昌话刚脱口,孙野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马子绑票只要不拿钱赎,他们立马就撕票!我不给他钱难道还等死吗!”孙桂良怒道。
“这我管不着,你们不报官私下拿钱赎人,上头有规定,任何没经官府同意的与马子私下的来往,都是通匪!”韩贵一副无赖的表情。
孙桂良气恼:“你信口雌黄!”
孙野吼道:“我看是满嘴放屁!”
韩贵一本正经:“经查,孙氏一家有通匪之嫌,孙桂良是一家之长,本营长现命令带他回营部审讯!”
四个官兵横枪便要上前拉孙桂良,孙野箭步挡在爷身前,孙恒、孙昌和孙全见状也上前挡住。
“我看谁敢!”孙野怒吼道。
“孙老五,还反了你了!”韩贵拔枪对着孙野。
“反就反了,我看谁敢动我爷!”
孙桂良推开孙野走上前:“小五你们别管,爷一辈子做事光明磊落,跟他们走就是了!咱不怕他!”
孙恒凑到韩贵身边:“韩长官,我爷他一时心烦说了得罪您的话,您别跟他一般见识,钱的事咱可以再商量……”
“老大!”孙桂良正颜厉色道,“你跟老二给我听好了,你们敢再给他一分钱,我回来绝饶不了你们!就是百年以后你们也别想埋进孙家老林!爷还就不信,这年月还真没了王法了!?”
说罢,孙桂良大步向门外走去。
……
账房里,孙全坐在桌前一边翻账本一边把算盘拨拉地哗哗响。旁边站着孙恒和孙昌。
“大少爷,再刨去这两千八,咱账上可没多少现钱了。”
“就是一分没有,咱把宅子卖了也得把爷捞出来啊。”
“唉,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孙全叹口气道。
“快了,咱家地就还剩一百五十亩没卖出去了,卖完了咱就脱离苦海了。”
孙野走进账房:“哥,你真要把钱给韩贵送去?”
“不给他钱,咱爷怎么出来?”
“咱爷可把话撂给你们了,你们要这样,咱爷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俩赶出门去。”
“赶就赶,咱爷身子骨不好,不能让他在牢里待着。”
“我已经想办法救咱爷了。”
“你有什么办法?”
“我去找周天成,让他带着马子弟兄把咱爷给救出来!”
“你整天瞎想些什么!以后你不许跟那个周天成来往了,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老二咱走!”
孙恒抱上钱匣子走出账房。
“小五,你让二哥说你什么好呢!”
孙昌苦着脸跟了出去。
“囊货,两个囊货!”
孙野抄起茶碗气冲冲地摔在地上。
……
孙桂良被弄到韩贵营部后,直接被送进了军牢。
这会工夫,他已经被绑在刑架上打得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打孙桂良的是原抱犊崮大掌柜陈大麻子,他的左臂缠着绷带,一脸血疤瘌,右手拎着一根鞭子恶狠狠地瞪着孙桂良。
现在,他已经是韩贵手下的副营长了。
“你个死老东西差点害死老子!要是不是挂在树枝上,老子现在正搁阎王爷那报告呢!”
孙桂良爷瞪着陈大麻子:“天老爷瞎了眼,没摔死你这个禽肉不如的东西!”
“本营副刚升官,心情好,大人大量不和你一般见识。这么着,你给你儿子写封信,叫他们拿五千大洋来买你,不然我下手可没轻没重。”
“别说五千,五毛五分都不给你!”
孙桂良一口唾沫吐在陈大麻子脸上。
“你龟儿子的!”
陈大麻子抹去脸上的唾沫,挥起鞭子便打。
“死老头子我可告诉你,我大麻子现在可是堂堂军队营副,你要不把大洋给老子,老子就给你定罪名通匪,打死你都没话说!”
“这世道真是乱了,马子摇身一变竟成了官府的人……荒唐至极!没王法了,真是没了王法了!”
“啥叫王法?这年月,谁是王谁他娘就是法!老子现在就是王法!”
第012章:父亲被害,飞来横祸
“就你这日驴性子,这辈子也就是条狗了。”
“你个老龟孙子,还敢骂老子!”
陈大麻子耍起鞭子再次向孙桂良身上抽来。
……
孙恒和二弟孙昌刚赶着骡车到县城,从宋老爷门前路过。
宋老爷坐在门口摇椅上闭目养神,嘴里吧唧着一个银质水烟袋,两旁还站着两个扛着枪的家丁。
宋老爷六十来岁,长须冉冉,长得慈眉善目跟个好东西似的,其实他不是。
一队官兵从门前走过,官兵头儿涎着脸跟宋老爷打招呼:
“宋老爷,您又歇着了!”
“歇着呢,你们上哪去?”宋老爷微微睁开眼,把头稍稍一偏。
“这不又要剿匪了,忙着去各家筹集军饷呢!”
“不来家里坐坐?”
“不坐了宋老爷,您老人家歇着吧!”
孙昌转脸对孙恒说:“你看看人家宋老爷,官府压根就不敢上人家里要钱。”
“不光宋家,咱峄县高崔宋黄四大家族官府根本就不敢惹。高家势大就别说了,崔家儿子在胶东当道尹,宋家是吴大帅的远亲,黄家跟宋家是亲家,后台都硬得很。就苦了咱家这样有点小钱又没后台的。”
“等小五跟崔家的梓童小姐成了婚,咱跟崔家也是亲家了,看他官府到时候还敢讹咱!”
前面就是韩贵的营部,兄弟二人下了车,孙恒跟营部卫兵打了声招呼,卫兵跑去向韩贵报告了。
韩贵正和陈大麻子在军牢里,刑架上的孙桂良浑身是血,垂着头。
“断气了……”韩贵把手放在孙桂良鼻子下好半天,又拍拍他的脸。
“这老东西真不抗揍,我还没抽尽兴呢他就死了!”
陈大麻子嘴里骂着又对着孙桂良的尸体抽了几鞭子。
“我这就派人给孙家儿子传话,让他们拿钱来赎回尸首。”
“咱把人家老子给弄死了,人家还肯给咱钱?”陈大麻子不可思议地说。
“报告营长,孙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来了。”营部卫兵进来奏报。
“你看他们带钱来了吗?”韩贵眯着老鼠眼问道。
“我看他们二少爷抱着个小匣子,里面应该装的是大洋。”
韩贵贴着营部卫兵耳朵嘀咕了几句。
……
营部卫兵从院里出来。
孙恒赶忙上前:“小兄弟,我爷呢?”
“你爷他好好的,俺们营长待他不孬,刚刚还给他吃了俩鸡腿俩鸡蛋!俺们营长正跟他拉呱呢,等会就出来了。”
“多谢韩长官照顾……”
“带钱了吗?”
“在这呢,两千八一个不少。”孙昌把钱匣子递给卫兵。
“等会儿吧。”卫兵接过钱匣子转身便进了院。
没过一会儿,两个官兵抬出来一个担架,担架上面盖着一块白布,看模样,白布下应该是个死人。
孙恒兄弟二人见状连忙避让,两个官兵竟然直接把担架放在了他们面前。
“二位兄弟,你们弄个死人放我们跟前干吗?”孙恒问。
“他是你爷。”
孙恒骇然大惊,赶忙弯腰掀起白布,果然是爷!
爷的面孔已经没了血色,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爷!”孙恒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二弟孙昌直接吓晕了过去。
“爷你怎么了爷!你醒醒啊爷!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孙恒扑到爷的身上痛哭道。
韩贵、陈大麻子从院里走了出来。
“大少爷节哀,你家孙老爷子畏罪自杀了。”韩贵一副惋惜的样子。
“怎么可能,我爷他犯了什么罪,竟然畏罪自杀?!”
“通匪,不光是你爷,你们全家都跟抱犊崮的马子有来往!”陈大麻子上前恶狠狠地说。
“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血口喷人!”
“老子名叫陈兴仁,外号大麻子!”
“陈大麻子?!你不是死了吗?”孙恒吃惊地说。
“老子命硬活下来了!要是老子死了,谁来揭穿你们孙家通匪的滔天大罪!”
“你……你无耻!”
“大少爷,咱这上头有令,通匪可是要枪毙的,不过你别担心,你对兄弟我那么好,兄弟我肯定不会见死不救,不过,要想消灾,可得破财啊——”
陈大麻子抢话道:“先拿一万大洋来消消灾,不然把你全家老小都得砸了!”
“什么砸了砸了的,你现在可是堂堂官军副营长,不可以再说马子的黑话!那叫枪毙!”韩贵呵斥完陈大麻子,又俯身拍拍孙恒的胸脯,“大少爷,回去你们弟兄仨好好商量商量,破财免灾啊兄弟。”
“要钱还是要命,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陈大麻子丢下一句话,转身和韩贵进了营部大门。
……
飞来横祸,人财两空。
回家的路上,两个兄弟仿佛也死了,垂着头任由骡车自己前行。
孙桂良安静地躺在车里,再也没了生息。
“咱爷的事儿不能让小五知道。”孙恒红着眼眶说。
“为什么哥?”
“这要让小五知道咱爷叫人害死了,他不得翻了天啊……”
“就小五那性子,非得去跟韩贵他们拼命去不可。”
“得想个办法把他支走。”
“支哪去?”
“先把他弄青岛去,让崔小姐看着他,然后我再回来给咱爷出殡!”
“爷……爷……”
到孙庄村口时,兄弟二人把骡车停在村口的土地庙门口,擦干眼泪回了家。
刚到家门口,孙野正从院里出来。
“怎么那么久才回来?我正准备去县城找你们呢,咱爷呢?”
“咱爷去青岛了。”孙恒说。
“上青岛干吗去了?”
“咱爷不是让崔翰林帮咱在青岛弄个宅子嘛,崔府的管家老吴今天从青岛回来,正巧在县城遇见了咱爷,他说崔翰林给咱看了一处大宅子,价钱还不贵,让咱爷赶紧去看看合不合适,免得晚了叫别人买去了。咱爷他心急,连家都顾不上回直接买了票去青岛了。对了小五,咱爷还说要咱弟兄俩也赶紧去,咱们现在就走吧。”
“有那么着急吗?”
“不着急就叫别人买走了,现在青岛的宅子很抢手呢!”
孙野突然发现一直没说话的二哥眼圈红红的,好像哭过了似的。
“二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刚才让风迷了眼了。”孙昌赶忙说。
孙野看看头顶纹丝不动的树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二哥:“咱爷到底去哪了二哥。”
孙昌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
“我都告诉你了是青岛,你怎么还不信呢,今天就还下午一趟去那的火车,咱们赶紧去吧小五。”孙恒有些急。
“大哥我没问你,二哥你说!”孙野直勾勾盯着二哥。
第013章:吴大帅的干儿子
“小五,咱爷……咱爷他……”眼泪夺眶而出,孙昌抱着头蹲了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孙恒依然强忍着悲恸:“老二,你今天是怎么了你!”
“二哥,咱爷怎么了?咱爷他到底怎么了?!”
“咱爷,咱爷他——爷啊!”孙昌用手指了一下村口土地庙的方向,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孙野推开大哥二哥,向村口冲去。
马车安静地停放在土地庙门前。
孙野一把扯掉马车的帘子,浑身是血的孙桂良大睁着两眼安静地躺在车上。
“爷,爷!”孙野发疯似的扑在爷身上嘶喊着,“爷您怎么了爷,您说话啊爷!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咱爷是一气之下气绝身亡的。”孙恒抹着眼泪说。
“你放屁!咱爷身上全是血粼粼的伤口,肯定是让他们狗ri的活活打死的!谁干的,你跟我说是谁干的!”孙野像是一头发了疯的狮子。
“是……是陈大麻子……”
“他没死吗?!”
孙恒悲痛地摇着头。
孙野轻轻地放下爷,转身向村外冲去。
“小五你干什么去!”孙恒赶忙拦下。
“我去宰了陈大麻子,给咱爷报仇!”
“他现在是官兵的副营长,你拿什么宰了他!”
“我上抱犊崮找周天成他们帮忙!”
“官兵那么多人,周天成区区三百人哪是他们的对手!这样不光报不了咱爷的仇,还会害了天人家周天成,而且就连咱通匪的罪名也成实打实的了!”
“老子不光要通匪,老子还要去干马子!”孙野将大哥推向一旁。
“你疯了小五!”
二哥带着家人们赶到了。
“快拦住他!”大哥嘴里喊着,和家人们一起挡在孙野面前。
“都给我滚开!”孙野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吼着拨开家人们。
家人们一起上前死死抱住了他,他发疯似的将禁锢自己的家人们推倒在地。
孙野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的一条腿,他正要把那人踢开,却发现是自己四岁的小侄女。
“五叔你抱抱我……抱抱我五叔,你都好久没抱我了。”
孙野犹豫了一下,抱起小侄女。
“五叔,您怎么还哭了?”
“五叔没哭……”
孙恒抹了一把眼泪:“小五,你看看咱这一大家子,你要真去干了马子,咱这老老少少十几口都得跟着遭殃啊……”
“大爷您怎么也哭了?五叔要去干马子吗?五叔您不要去好不好,马子抓了我爷爷,他们是坏人,五叔您不要去做坏人啊。”
“小五,给咱爷报仇,咱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啊,干吗非走绝路……”孙恒几乎是哀求的口吻。
孙野扫视着面前的家人们,他们一个个都用哭红了的、哀求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回身冲着马车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嚎。
“爷!”
……
山东境内,一列南下的火车一路向南,呼啸而过。
车厢里坐满了蓝灰军装、白箍大盖帽的官兵。
车头位置的一个单间里,一个年青的军官在优雅地喝着咖啡。
他也是一身灰蓝的常服立领军装,长筒黑皮靴,上衣七颗金色纽扣扣得严严实实,竖式黄色肩章上的三朵梅花代表着他的上校军衔,金色的剑形领章,五色五角星帽徽的大盖帽下是一张古铜色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面孔。
他叫李麟,二十二岁,现任北洋军阀陆军部直属某部独立团上校团长,今奉义父吴大帅之命,来峄县协助山东驻军剿匪。
一个上尉连长走进单间。
“表哥你看,这就是泰山。”上尉指着车窗外高耸入云的高山道。
他叫钱三,是李麟的表弟,现任独立团一营二连上尉连长。
“再往南三百里就到峄县了。”钱三继续说。
李麟隔窗眺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峦。
……
峄县城飞机楼督军行辕。
山东督军林玉中刚刚收到一份来自吴大帅的电报,看完电报他立刻就郁闷了,半天沉思着没说话,直弄得站在一旁的张荣培也跟着郁闷了。
“督座,吴大帅电报说的啥呀?”
林玉中把电报丢给张荣培。
“调独立团来协助咱们剿匪?这是好事啊!有人来帮咱剿匪,那不省咱的劲了吗!”
“好个屁,这个独立团团长叫李麟,是吴小鬼的干儿子,你以为吴小鬼光让他干儿子来剿匪的?”
“不然呢?”
“剿匪是假,派他干儿子监视我才是真!”
“那您赶紧给吴小鬼回电,别让他干儿子过来呀!”
“晚了,已经出发十六个小时了,估计也就个把俩小时就到峄县了,真没想到,我以剿匪之名要他拨军饷,他却避重就轻也以剿匪之名把他干儿子给弄了过来……这听起来也名正言顺,咱没话说啊,他可真会见缝插针!吴小鬼,真他奶奶的鬼!”
“一个小团长能掀起多大浪来,来就来呗。”
“你懂什么,快去安排鼓乐仪仗,你亲自去火车站接他!”
“督座,我一个旅长去给他一个小团长接站,这不合适吧。”
“我一个督军还得亲自设宴给他接风呢!快去!”
张荣培怏怏离去。
……
军乐仪仗刚在火车站站台上列好队,火车就从北边缓缓开了过来。
张荣培一身上校礼服站在人前。
火车停稳,鸣炮奏乐。
车厢门开,两个官兵下车摆好台阶,李麟从车上走下来,见张荣培在此迎接,便向前两步敬了个礼。
张荣培还礼,快步上前握住了李麟的双手,仿佛见到了久别的老友:“可把你盼来了李麟兄弟!”
“李麟率独立团各部一千一百人奉吴大帅之命前来协助张旅长剿匪!”
“好好好,走走走李麟兄弟,林督军在飞机楼摆下了盛宴,专门为你接风洗尘!”
“不必了张旅长,方才在下已在军列上用过餐了,请问在下的团部设在何处?”
“在临城镇上,离咱这有七十里呢,李麟兄弟,林督军可在飞机楼摆下了八碗八碟八大件儿,所有驻峄县校级以上军官可都等着一睹你李麟兄弟的风采呢!”
“诚谢林督军和张旅长美意,不过在下需要尽快安顿下来,以便着手从速剿匪为吴大帅分忧。至于与众将士兄弟见面,日后并肩剿匪自会相见,还烦请张旅长为在下备马引路。”
李麟说完,径自向站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