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味是炙热的,湿润不至于干燥,但是过度的煮沸让它逐渐显得刺鼻。
“我们至今仍未知道,勇者在世界边缘究竟看到了什么,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天空的征兆,如他遇到云中天子的景象,他站在众山之巅向人类发出呐喊。此后数天之内,域外的深渊苏醒魔物,战争爆发,勇者不知所踪。”
梅雨将他的线索逐一梳理。
“老皇帝的做法向来不照常理,就像他会把诅咒的宝藏埋在山中,故意留下钥匙与通道,至此进去的人们就会失去生命与全部,这就是他对于贪欲与好奇心的惩戒。勇者公会聚集所有想要到域外冒险的人们,自由的意志被既定的路线束缚,等待他们的也同样是灭亡的命运,这样世间就不会等来第二位传说中的勇者。公主就像望界山的钥匙,她当然是有用的,但是一味执着于钥匙本身,就像杯中的酒只在乎温度,早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他给出了结论。
“能击败人类的就是人类自己。继承了恶魔血统的人类,对于宫廷来说,是远比恶魔还要可怕的敌人。当人们到达世界的边缘,深渊就会诱使人们窥探,有人会在绝望中失去全部信心,有人会蜕变意志获得新生,反抗的号角一旦吹响,他们就要撕裂世界,在百年前他们几乎要成功了,老皇帝归海一心战胜了他们,但不会被杀死的幽灵失去的只是肉体,迟早有一天要重新醒来,夺回失去的记忆,夺回不甘的灵魂,以及他们失去的一切,直到再一次与归海一心为敌。”
这话时天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他看向宫语然,宫语然在吃面,看向胖和尚,后者低头沉默,神情心不在焉,是指望不上他会有什么建设性的发言。
“所以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给我泼脏水吗?”时天不满于他的说辞,“告诉我勇者要与世界为敌,你的这本事应该去写书,看看归海一心会不会喜欢。”
“你听说过养蛊吗?”
梅雨没由头的抛出来一个问题,在这场对话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把各类剧毒之物放在同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内,当数日之后再次打开,最后活下来的生物就是蛊。对于魔物的残暴也是同理,它们不需要遵守秩序,计划就是相互残杀,用血腥和残酷的斗争来唤醒最深层次的力量,失败将会被淘汰,胜利也只是暂时,永不停歇,也就永无安宁,在残酷的筛选中,魔神应运而生。但是这还不够,对于魔神来说,无法战胜归海一心的力量没有意义,所以‘恶魔的血统’才要被宫廷所定义。”
像针尖挑开了线,时天的心跳动了一下。
“没办法轻易死去,以及强烈的执念,会让智者失慧,但它是一记凶悍的猛药。如果百年前向世界发起了挑战的人就是勇者,失败的折磨就会让魔物们更加疯狂地攻击勇者的继承者们。直到如梦似幻的野兽也无法让他屈服的时候,‘恶魔的血统’就会试图挣脱现实的枷锁,毁灭或是吞噬旧的一切。”
这番娓娓道来,像是预示灾难与前景的先知,但梅雨的发音不够沙哑,也没有日将腐朽的感觉,相比于古文明奇奇怪怪的服饰,他的衣装线条太清晰也太平整,这种风格的说辞在现代文明当中只会被当成是骗子。
时天开始有些烦躁,止不住地烦躁:“我不关心这些,我不关心你们那些宏伟的计划,也不关心你们神神叨叨的结论还是推测,你们要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你们的事情,我只关心我的生活,关心那些被你们毁掉的平静的生活,我现在的日子拜你们所赐。”
“把生活当成柴米油盐,一日三餐,无可厚非,但你却不愿意承认更多的东西。”梅雨说。
“你说什么?”
“已经发生的,或者正在发生的,这就是事实,也是生活。它从来都不平静,只是你想逃避它。”
时天心里很不舒服,梅雨有太多的话可以反驳,可唯独这一句,他找不出来对答的话,连要挤出来一句蛮不讲理地驳斥也是困难。
“‘幻境克服’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永生,死亡无法给肉体造成毁灭,就会带来意识的磨损。百年来心灰意冷的勇者们从来不在少数,放弃内心的执念就可以拥抱死亡,或是再怯懦一些,让魔物也不会对你感兴趣。”
梅雨的目光冷峻。
“但是你还活着,你实际上很清楚,不同寻常的能力意味着诅咒,它注定会带来不幸,就像恶魔的法则里,力量往往等同于代价。帝国的边陲不见得会是一个太平之地,也安然久矣,但凶兽跨越高墙,如你所经历,是‘血统’在吸引着恶魔出现,它们被迫死斗,无辜之人只是被卷入其中。”
阴谋论的暗示,时天本应当立刻地驳斥,可他握在手中的剑忽然地无力,阴影没有实体,它笼罩在心里,却是千万斤的沉重。
凶兽降临的夜晚,在人生几十载的年轮里犹如白马过隙,一瞬即逝。
但是梅雨勾开的伤口,是时天自行留下的。
难以痊愈,是他回想起第一只穷奇对他说的奇怪的话,是他重新看见第二只穷奇在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还有那些殉难的人们,他们……也都在注视着我吗……
时天并不怯懦,却畏惧了。
无辜的人们,皆因我而死去......老队长在记忆中的影子,摇曳得模糊。
“你在抗拒你所带来的残忍,‘恶魔的血统’引发的不幸,无论你是否喜欢,当你选择走上勇者与传说的道路,将有无数人要因你而死去,你别无选择——要么舍弃大多数人,用獠牙和武装捍卫你的全部;要么秉持虚伪的正义舍弃‘血统’,在大众的消磨中失去本我,直到迎来精神与肉体的死亡。”
梅雨看着时天低下去的剑,难掩失望地说:“我可以认为,你现在是没有勇气再继续走下去了吗?你没有牺牲别人的决心,也不愿意承认和接受必然的罪恶。”
罪恶,或许是吧......
时天的心无法回应他的答案,曾经留存于儿时的歌与梦,幻想的无畏与勇敢还有执着,坚持的不应该放弃的东西,碰撞在冷化的现实上,原来都只是一厢情愿与自我满足吗?
宿命的终点,如果就是不幸的诅咒,是否应当早早放弃了......
......
“我并不认为是恶魔的血统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不知道是不是恰好吃完了面的缘故,宫语然嗒的一声放下了筷子。
“既然都是毫无根据的推理,梅雨先生,我想您应该不介意,让我也提出一个假说如何?”
她的音量不高,用着敬语,却带着不容可否的语气,只在象征性与礼仪性地询问对方的意见。
梅雨笑了笑:“但说无妨。”
“正如你所说的,恶魔是会自相残杀的生物,它们攻击同类,残暴无比,带来不幸与灾厄,按照这个思路,魔物会攻击所谓的恶魔血统的人类也不应该奇怪。但是你本末倒置了一点......”
她抬起的眼睛,像是启开封尘的宝石,透亮尖锐。
“英雄要在危难中现身,并不是因为他们带来了灾厄。即使没有人挺身而出,难道魔鬼的暴行就会有所收敛了吗?恶龙在屠戮苍生,却要去谴责勇者?若是有一天,恶魔蛊惑人们放弃虚弱的英雄就能保全身家性命,那是因为它们知道,在诉诸武力的过程中,曾有人让它们付出鲜血的代价。或许弱者不会明白,英雄注定要以悲剧来收场,但是请你别忘了,其名为勇者的人类,前仆后继,从第一个认选择挺身而出面对恶龙的那一刻开始,哪怕泯灭了后继者的肉体.....”
宫语然沉声说道。
“千百年来,燃烧的火焰,也是至死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