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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此冬无雪     长安小绣娘txt下载     长安小绣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宫变

    街市花灯如昼,尚书府中,气氛却格外的凝滞。

    王荃在前头与谢琦商议兵变要事,准备子夜一道立刻动手,后院的柴房中,王绍也终于在心腹长随的帮助下撬开了门房的锁。

    “郎君,郎君小心些!”

    关在柴房里十几天,连元日正旦都是在这破地方守着一群干巴巴的柴禾过的,长随一边感叹自家阿郎心狠,一边将蓬头垢面瘦的都快没个人形了的王绍扶出来。

    王绍被外面刺眼的光扎得呻.吟一声,捂住了眼睛。

    柴房里太黑,今日是上元夜,几千盏齐燃的花灯威力不亚于夏日炎炎的正午日光。

    适应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亥正!”长随说道。

    王绍点点头,又问前院的情况。

    “重兵把守!”

    王绍闭上了眼睛,心中暗叹一声,果然如此。

    上元夜,子时初,正是再好不过的逼宫时。

    他扶着长随直起身来,说道:“去看看。”

    长随忙拉住他:“郎君你不要命了!让阿郎知道你偷跑出来,这次他非得打断你的腿!”

    “我只是随便走走,找点东西吃,又不坏他的好事。”王绍说道。

    长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小人陪着郎君。阿郎若知道郎君回心转意了,肯定会高兴的,也不会再关着郎君了……”

    两人就这么挑了家中平时没人的小道慢吞吞走着,一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前院隐约传来的甲衣摩梭声在长街的嬉闹声的掩饰下若有若无在耳边回荡着。

    小道两旁的枯树被夜风吹的“梭梭”作响,在寂静无人的子夜里,愈发诡异。

    “咻——”

    忽然,长随发现眼前窜过去一道黑色的影子。

    “啊!唔……”

    他刚要尖叫出声,王绍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不许叫!”他低喝道。

    长随看着王绍略有些狰狞的脸,后背一阵毛骨悚然,挣扎了几下,果然不叫了。

    有数人踩着杂乱的步子跑过来,看见他们二人,立马指着叫道:“不准跑!”

    王绍自然不会跑,他松开手,泰然自若的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身衣衫虽又破又脏,却分明是上好的料子,那几人再举着灯笼往上一照,待看清王绍的脸,无不神情一震。

    “小郎君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被阿郎关到柴房里去了吗?

    王绍皱了眉,说道:“怎么,你们是觉得我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吗?”

    他伸手,暗掐了长随一下。

    长随痛的呲牙咧嘴,“哎呦呦……你们,你们这群奴才真是不长眼!郎君这是刚被阿郎放出来,要,要回去休息!你们莫不是怀疑郎君说谎?!”

    侍卫们忙拱手说道:“不敢!不敢!小郎君慢走!您慢走!”

    他们连道了好几声不敢,相互推搡着离开了。

    人都走远了,王绍才说道:“出来吧。”

    草丛动了动,果真从后面走出一个黑衣人来!

    长随捂住了嘴巴,一个“鬼”差点叫出来。

    当然不是鬼。

    那黑衣人走到王绍面前,摘下蒙面,赫然露出一张男子刚毅的面孔,凤眼如刀,长眉入鬓。

    是程循。

    王绍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说道:“今日我放你离开,算不算将功折罪?”

    程循心头动容,望着王绍落拓的身影,说道:“自然。”

    王绍淡淡一笑,“你带着鱼符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程循掩上蒙面,转身欲走,又顿住了步子。

    “易直,多谢你。”

    王绍望着他矫健离去的背影,慢慢闭上了眼。

    …………

    而此刻,尚书府前院,王荃正急的焦头烂额。

    两刻钟之前,负责与王臻接应的谢琦忽然过来跟他说,他联系不上王臻了,说好两人在皇城碰头,结果他那里连个御林军的鬼影都没见到!

    莫说今日是上元夜,整个长安都围的私铁桶般水泄不通,根本跑不出去人,便是宫中守卫亦是比平日里松懈,否则他们也不会选择今**宫,一千五百名御林军除非是插了翅膀,否则怎么会凭空消失!

    正当他心急如焚之际,心腹将领才大踏步的赶过来,喘气粗气说道:“无事无事,说是王将军从家中出来,半路发现鱼符没带,吓得他以为是被人盗了,赶紧领着门口的禁军回去寻,原来是遗落在了恭房里!”

    “庸人误事,可真是吓死我了!”王荃翘着胡子骂道。

    谢琦安抚他了一会儿,说道:“京兆折冲府来往长安也要一个时辰,明公,咱们的鱼符应该没有丢吧?”

    调兵的鱼符是一直在王荃手中的,圣人手书外加兵部尚书的鱼符才能调动各地折冲府的军队,自从拿到宁王给的手书之后,王荃从未离身过,只怕遗失。

    他将手书与鱼符分开,就是怕两样一起丢失,故而早将鱼符藏于令一稳妥之处。

    王荃一挥手:“谢将军放心,我才不会跟阿臻一般,你随我过来便是!”

    领着谢琦去了他的书房,却没有进去,而是径直走到书房外的窗户根下,开始刨土。

    鱼符正是被他埋于窗下,甚至为防人偷窥,从未挖出查探过。

    谢琦见王荃挖了半响,额头的汗都挖出来,不由奇道:“明公,这鱼符怎的还没挖出来?”

    王荃慢慢转过头,面色惨白。

    “糟了,鱼符不见了。”

    鱼符此刻自然不会在窗户根下的泥土中,早便被程循挖走。

    王荃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月之前正当他发愁不知将鱼符藏在何处时,他忠心耿耿的属下、兵部侍郎罗钊曾建议他藏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

    他一眼就相中书房外的窗户根下,并当着罗钊的面的埋好,当时只觉万无一失,却不想罗钊根本就是李矩的人!

    京兆折冲府的军队无法正常调动,那就只能采取非常手段——私调,京兆折冲府中有他的心腹,到时候他只要去信一封便能调到,但若真到了这一步,那就是光明正大的谋反啊!

    不过,是不是谋反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鱼符遗失,说明他们的计划已经败露,为今之计,只能一边私调京兆折冲府的军队,一边提前逼宫。

    王绍当机立断,对谢琦说道:“谢将军,恐怕事情已经败露,还请你现在就去大明宫找到宁王,说罗钊是睿王细作,务必就地斩之!”

    又写了手书交与一心腹,命其快马送出长安,前往京兆府借兵。

    安排完这一切后又火速领了一队私卫跟在谢琦后面出发,去与把守在朱雀门的薛琅回合,通知他即刻改变计划,下令御林军、千骑军攻占大明宫!

    大明宫,含凉殿。

    皇后捧一碗热腾腾的药汁,颤抖着灌入了圣人口中。

    热药入喉,滚烫而苦涩,昏迷的圣人本能的呛了两口,咳出浓黑的药汁,如此反复,没过多久,圣人眼皮子一抖,终于醒了过来。

    皇后拿了块巾子给他拭秽,作悲痛状:“陛下,您总算是醒了!”

    圣人声音沙哑:“贵妃在哪里。”

    皇后说道:“妹妹这些时日染了风寒,还没好,不方便过来伺候陛下。”

    “你现在就要她过来,我要见她。”

    “独孤妹妹是卧病在床了!”皇后安抚道:“陛下您先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妾再叫人去唤她!”

    “朕说现在就要见她!”

    圣人忍无可忍,半撑着身子从榻上坐了起来,指着皇后呵斥道:“皇后,你想做什么?忤逆吗?!”

    这些日子他总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好容易有几次醒了,思念贵妃,差皇后去传唤,皇后却屡屡推诿,现下四下一扫,又见身处皇后的含凉殿之中,黄内侍等心腹一个不在,愈发觉得不对。

    皇后有鬼!

    皇后被唬了一跳,没料到这药效用这么好,咕咚一声就坐倒在了地上,“陛下息怒!妾说的都是真的……”

    “朕昏迷这些时日你们都做了什么?不过是看着朕不行了,想要要挟朕!”圣人猛地咳了两声,对周围的婢女们吼道:“你们是瞎的!还不去唤独孤贵妃!”

    皇帝毕竟是皇帝,就是病的快不行了,积威犹在,莫说是皇后,几个婢女也给吓得瑟瑟发抖,跌跌撞撞的就跑到了殿门口。

    “都回去。”

    有人挡在了她们面前,说道。

    婢女一抬头,原来是宁王。

    宁王从门外迈步而入,瞥了一眼脸色发红的皇后,两人交换一个眼色,来到圣人面前时,转瞬又换了张笑脸。

    “父皇,是谁惹您不高兴?您莫生气,儿替您去教训他!”

    圣人直直地看着宁王。

    “这些时日,可是你在监国?”

    “父皇您忘了,”宁王声音温和:“前些时日儿本想要三弟来监国,怎奈三弟刚刚痛失爱子,心绪悒郁,百般推诿,儿不得已才接任重担,这些儿都同父皇请示过,许是父皇不记得了。”

    好一个不记得了,圣人心中冷笑一声,又指了下头的一众婢女内侍,“黄内侍去了哪儿?”

    一旁的皇后忙说道:“陛下,黄内侍前些时日从月台上掉下来摔了断腿,妾斗胆打发他回老家荣养去了……”

    她的声音在圣人锐利的注视愈发的小。

    拔除他的心腹,每日灌药毒害他的身子,不经请示私自监国,这就是他的好儿子。

    圣人心中一阵恶寒,“你们二人合伙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父皇的意思,儿听不懂。”宁王给皇后使了个眼色。

    皇后鼓起勇气,从案几上捧了几份奏章走到圣人面前,说道:“陛下,这是这些时日朝臣的章奏,都积压在了案头,但妾与宁王都不敢擅专,您不妨看看?”

    圣人连看都没看,拂袖将章奏都扫在了地上,冷笑道:“不必惺惺作态了!宁王,若朕没猜错,这些章奏必定是要朕在大行前立储,立你为太子?”

    “宁王,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竟敢谋朝篡位!”他厉声喝道。

    宁王面色蓦地阴沉了下来,他走到圣人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父皇,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愿意写下立我为储的诏书,我便让你活着出正月,如何?”

    圣人破口大骂:“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亏朕这些年对你视如己出,你却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想要朕立你为储,你做梦!”

    宁王阴测测的笑出了声来:“哈哈哈,父皇你这人真是有意思,你说我狼心狗肺?那我反倒要问问你!”

    他神色骤然一边,拎起圣人的前襟吼道:“我阿爷死的时候你答应他什么了?!他是不是因为护着你这个蠢货才枉死的!现在我还活着,我才是孝文太子的嫡子!凭什么要你这个老东西骑在我的头上?我才是大周名正言顺的皇帝!”

    “没错,秦王是我害死的!那个病秧子怎么配做皇帝!我在他每日的饭菜里都下了毒,他死的都是干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你肯定也想不到,晋王也是我害死的,我的好父皇,你生的这个儿子比你还蠢呢!我不过是使了个小小的圈套,他就迫不及待的爬了进去,还想要杀死我为他大哥报仇,他脸提鞋都不配!”

    “父皇,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想要掐死你,儿臣我真是忍你很久了!若不是因为你,几十年前我就是皇帝,却要在你的膝下演什么父子情深,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凑近了圣人,一字一句的说道:“今日这诏书,你是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否则你可休怪儿翻脸无情——泸儿年纪还那么小,贵妃娘娘依旧年轻貌美,您愿意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母子两人为你这个将死之人陪葬吗?哈哈哈!”

    “孽畜!你这孽畜!”

    在宁王的狞笑声中,圣人面色由惨白渐渐涨红,他不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宁王的魔爪,宁王却将他勒的更紧,眼看着圣人即将断气,他又忽而松了手,猛地一把将他扔在榻上。

    “还不把独孤贵妃和小皇子请上来!”

    “轰隆”一声,殿门被推开,以罗钊为首的一众侍卫拥了一个美貌的黑衣女子进来。

    宁王扫了一眼,发现少了个人,不由神色大变:“李泸在哪里?本王的话你们——”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黑衣女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后掏出了一张弓弩对准了宁王,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宁王根本来得及躲避,缩着身子跪下去,那离弦之箭便直直地射入了他的肩胛骨,应声倒下。

第一百零七章

    黑衣女子正是独孤贵妃,此刻她一身窄袖胡袍,面色冷峻如刀,弯弓瞄准之间,完全不复平日里的妩媚慵懒。

    身为将门之后,独孤将军的掌珠,这些年她在闺阁之中可不只是单纯的化化妆、做新衣。

    第一见射倒了宁王,第二箭又干脆利落的将皇后钉在地上,喝一声“护驾!”,身旁立刻有飞出了两队侍卫,飞奔着跑向圣人的方向。

    宁王自知中计,强忍着肩胛骨的痛要去挟持圣人,还没等他够到,一只手蓦地将他将他扯起来,扯到了三丈之外。

    “殿下!保命要紧!”

    王臻领着一队御林军从后门闯进来,不由分说的拉了宁王就往后跑。

    皇后大急,按着小腿上的伤口想要爬过去,“殿下,还有我啊,你不可抛下我!”

    宁王又哪里还有功夫管她,如今他是自身难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腹罗钊转眼就站到了敌方营中,毫不留情的带兵剿杀他,气得几乎吐血三升,扯着嘶哑嗓子远远地都能听到他的叫骂声。

    “罗钊……本王待你不薄!你这叛徒!你死无葬身之地!”

    罗钊神仿若没听到,先捆了皇后,再从容安排人手:“……你们这一队留此保护陛下和贵妃娘娘,你们随我去将逆贼拿下!”

    说完当先拔刀带人冲了出去。

    “陛下!”

    独孤贵妃担忧圣人安危,见敌人都被制住了,立刻扔了手中的弓弩,扑入圣人的怀中。

    她抚摸着圣人憔悴而苍老的脸,泪水不觉潸然而下,“我给你找御医,你会没事的!”

    “别哭……”

    圣人佝偻着背,笑着揩去了独孤贵妃眼角的泪水。

    …………

    大明宫中悄声宫变,大明宫外,朱雀门,则是寂静的可怕。

    接近子夜,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原本聚集在门口成群结队的赏灯游人却在悄无声息一个个消失不见,薛琅察觉到了不对,立刻遣阿彦去寻王荃。

    没过多久阿彦就匆匆赶了过来,神色焦急:“郎君,事情有变!王尚书用来调兵的鱼符不见了,叫小人赶紧来通知郎君,即刻宫变!”

    薛琅心猛地一沉,问他道:“何时不见的?”

    “就在刚刚!”阿彦说道:“对了,王尚书还说侍郎罗钊是叛徒,叫我们赶紧攻入宫中营救宁王殿下!”

    罗钊,罗钊竟然是叛徒!

    薛琅望了一眼大明宫的方向,心中忽然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罗钊跟在宁王身边多年,甚至比王尚书还要早,这次宁王预备大明宫宫变都放心的将他放在身边,可见对其之信任。

    究竟是谁,竟然可以说动罗钊,瞒天过海来对付他们?

    还有那在关键时刻消失的鱼符,今夜的异状……一个可怕的想法忽然浮上了薛琅的心头。

    “李矩没有死。”

    只有他还活着,这所有的一切才能得到验证。

    李矩死的时候,尸身并没有找到,以及除了他,还有谁可以想到如此缜密、隐忍的计谋?

    先诈死诱他们这群蠢货自投罗网,以为无人控制局面便可伪造诏书自立为王,再背地里一声不响的拿下罗钊、偷走鱼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许此刻他就已经领了不知从何方搬来的救兵围于城外!

    真是好一个隐忍多谋的临淄郡王,只怕今夜,宁王凶多吉少!

    阿彦见薛琅望了一眼大明宫,接着打马就走,不由喊道:“郎君,这个时候你去哪里!”

    薛琅说道:“待会儿王臻若护送着宁王安全出来,你们与王荃、谢琦一道回合前往西城门逃生,若不能——”

    他凝眉望着眼前一片萧瑟无人的街道,心中暗叹一声。

    “尽快逃走自保,不必管我!”

    这话音刚落,将士们的哗然之声旋即迭起。

    “若不能,岂不是宁王殿下死!”他们纷纷喊道。

    但薛琅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呼唤着他,需要他现在立刻赶回安国公府。

    他猛地抽了胯.下骏马一鞭子,绝尘而去。

    一刻钟之后,安国公府门前,他匆匆下马,踹门喊道:“人都去哪儿了!”

    无人应答。

    耳边只余嘈杂凌乱的喧闹声和飒飒的风声。

    薛琅立刻奔往陆令姝所住的院子,却见门前倒了一地的侍卫婢女,他拉起一个侍卫将他摇醒,问道:“夫人去哪儿?”

    侍卫迷迷糊糊的看清了眼前人,唬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小人,小人不知……”

    料他是被人迷晕了什么都不知,薛琅便推开这人,进屋里一看,只见火盆早已凉透,窗户开着,屋中果然是空无一人。

    她真的被人救走了。

    薛琅一时怔怔。

    这一刻,他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懊悔,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他扶着墙,慢慢走出门外。

    身后好像有人在同他说什么,叫喊着。

    没过一会儿,前面有人打了灯笼过来,“郎君!郎君!不好了!郎君你快去看看!太夫人她……她……”

    听到“太夫人”三个字,薛琅才蓦地反应过来。

    “太夫人怎么了?”

    耳边有人在低声哭泣,他低头一认,竟是滢娘,滢娘哭成了一个泪人,拉着薛琅的手说道:“表兄你快去看看!姨娘她!姨娘她上吊自尽了!”

    “轰隆——”一声。

    薛琅脑子一片空白。

    薛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房梁上悬着一根打结的白绫随风摇摆着,他低着头,一步步走到那个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女人面前。

    滢娘哭道:“早晨我就发现姨娘不对!她打发了许多府中的人回老家,只留了一些不愿走的老人陪在身边。入夜的时候,还要我赶紧收拾了细软,和那位陆姐姐躲到阿兄的书房里去。”

    “谁知婢女去寻了之后回来说,陆姐姐不知为何不见了,门口还倒了一地看守她的侍从,我当时都吓坏了,姨娘却告诉我不用害怕,她把我推进了书房里,叫我等着阿兄回来,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

    “我当时不明白,可姨娘也不告诉我!她说她去去就回,但是她自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滢娘心无城府,但她心地善良,这些年薛琅在洛阳,也是她陪伴在安国公太夫人身边尽孝,两人情同母女,她实在是担忧安国公太夫人的安危,便不顾她的嘱托,从书房跑了出来。

    然而等她跑到安国公太夫人的房间时,却发现疼爱她的姨娘不知何时已悬梁自尽,赵嬷嬷和一群婢女围在她的尸体前哭的肝肠寸断,她看到的,只是一具已经凉透的尸体。

    一如薛琅。

    “表兄,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始终不肯原谅姨娘,可是她已知错了!求你看在她已经……已经去了的份上原谅她好不好!她将我推进书房的时候后,都一直在说……说……”

    薛琅伸手擦去滢娘腮边簌簌而落的泪珠,轻声问道:“别急,她说什么?”

    “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滢娘听不懂这些话,但她好害怕,为什么要好好活下去?难道表兄会和姨娘一样寻死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表兄,为什么外面会有厮杀之声?为什么姨娘今夜要寻死?你就听姨娘的话,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她扑到薛琅的怀里,呜呜的泣不成声:“我没有姨娘了,不能失去你了!”

    薛琅的眼角慢慢地变得酸胀,湿润。

    他要怎么告诉她,她的姨娘,他的母亲,是料到他万一兵败,不愿意拖累他,才在房中悬梁自尽?

    “我答应你,会活下去。”他轻轻叹息一声。

    转身,又对众仆妇说道:“我知道你们对太夫人忠心耿耿,但命都是自己的,我希望你们能活着,活下去。”

    “大门是开着的,你们若是不想逃,尽可呆在府中,即便有卫军围剿进来,也不会伤害你们。”

    说完这些话,他抱起滢娘,大步朝着书房走去。

    睿王和李矩不会伤害无辜的仆妇们,但是他却容不得他的亲表妹以身犯险,一如滢娘所说,他们已经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亲人。

    书房的密道就在他平日里休息的那张榻下,直通往郊外,当初陆令姝差一点就能找到这个密道逃出安国公府,却被他遗留在榻上的那件衣服绊住了脚。

    如果不是这件衣服,或许她也不会完全肯定他喜欢的是程循。

    幸或不幸,他竟然说不出来。

    滢娘见薛琅将她塞进了密道,自己却并没有进来的意思,不由大急,拉住他道:“表兄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弃我而去!”

    薛琅一根根掰开她紧拽着自己衣裳的手,“我并不是要抛弃你,滢娘,我也有我的责任,我不能抛弃你,一如我不能抛弃宁王。”

    滢娘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你难道是同宁王逼宫了?表兄,你,你你怎么这样傻!”

    薛琅将包袱塞到强行塞到滢娘的手中,快要没有时间了,他不想多耽,

    “我会想办法活下去,但若是当真身死,这句话也请你记得。”

    你也要想办法活下去。

    在滢娘的挣扎和叫喊声中,薛琅毫不犹豫的按下了机关。

    石门“轰隆隆”的关闭,他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榻上那只封的紧紧地木匣子一眼,转身疾步消失在夜色中。

    …………

    长安城外,一排黑压压的士兵持剑握戟,肃容立于城门之下,一眼望去,竟是望不见尽头。

    夜风飒飒,吹的旌旗猎猎作响,龙飞凤舞的“独孤”二字尤为显眼。

    不过一会儿,城门忽然开启,华灯高悬、明亮如昼的街市在夜幕中徐徐拉开,却是瞬间就照亮了将士们的双眼,亦照亮了军前两匹高头骏马上英姿勃然挺立的将军。

    李矩坐于马上,一身甲衣,头戴兜鍪,腰系金刀,双目含威,注视着眼前那匹自门缝中飞奔而出,离自己愈来愈近的黑马。

    很快,黑马被主人狠狠一勒就地停住,从上面跳下一个宽肩窄腰的英武汉子,对李矩和身旁马上的将军施礼,高声道:“子义见过临淄郡王,见过独孤将军!”

    李矩一摆手:“不必在乎这些虚礼,快上马!”

    独孤老将军捋着胡须爽朗大笑:“郡王说的极是,程长史,不必多礼!快起!这次南城门能够顺利打开,全都是靠了你啊!”

    若不是程循提前回来,忍辱负重与宁王他们周旋,要想里应外合拿下长安,还真不是易事。

    李矩看着好兄弟疲惫消瘦许多的脸,感慨万千,温声安抚几回,问他城内情况如何。

    程循答道:“罗侍郎已同独孤贵妃成功攻陷了大明宫,兵部尚书王荃在东城门被六郎所截,安国公不知所踪,宁王与王臻回合,正在领兵往西城门的方向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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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我必要他插翅难飞!”

    …………

    程府老宅。

    陆令姝抚着小腹靠在贵妃榻上,脚边点了一盆炭火,是陈武刚刚从库房里给她搜罗出来的。

    “夫人先忍忍,待程长史回来一切都结束了。”

    陈武安慰道。

    话虽如此,但陆令姝这心里还是咯咯颠颠的,她不是不相信李矩,只是心里不踏实。

    外面欢快的喧闹声很快被各种各样的尖叫声、厮杀声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坐在上房里都能听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刀剑摩梭声。

    陆令姝有些坐不住了,走到窗边向天空探去。

    血月当空,万里无云。

    火红的半边天被映亮,不管是敌军还是友军皆无处遁形,平头老百姓只能抱头鼠窜奔逃回家中,大街上不消半刻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在厮杀的将士们,咸腥的血水混着香粉的气息溅在一排排装饰精美的花灯之上。

    在你来我往的砍杀之间,“砰”的一声,街市旁一只原本捆绑结实的千丈灯忽然散了架,蜿蜒起伏如同枝桠般的灯托顷刻间支离破碎,无数只尚燃着的花灯从约莫十米的空中呼啸着落下,更有甚者伴着夜风被吹入了寻常百姓家。

    “快走!快!”

    陆令姝眼睁睁的看着数十盏花灯前后落入了院中,被北风一吹顺势“哗”的点燃了干燥了一个冬季的老树。

    陈武赶紧打开门,抱着陆令姝和一众侍卫冲了出去。

    “现在灭火根本来不及!”

    说话间仍有数盏落在了他们适才歇脚的房间上、院落里高长的枯草丛中。

    火势来的迅猛,凭他们几个人根本无法灭火,恐怕等他们找到水跟工具过来的时候,这宅子都成了一片火海!

    陆令姝当机立断,“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现在就离开。”

第一百零八章

    陈武问道:“去哪里?夫人我们听你的!”

    众人纷纷应和。

    去找程老夫人和程徽娘肯定来不及,但若是她没有记错,西市就在附近,走几条小路隔两个坊门便是。

    陆令姝说道:“去西市陆氏布庄,我们走小路,要快,不要被宁王的人发现了!”

    陈武应诺,一行人立刻就打开后角门跑了出去,这一队是十个人,五个在前五个在后,护着陈武和陆令姝,路上碰见几个散兵游勇很快就被几人配合着解决掉。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西市就出现在了眼前。

    陆令姝伸手给他们指路:“第三条街左三……”

    才出火坑,又入虎口。

    陆令姝坐在马车里,用帕子擦着脸上和手上的血渍,神色木然。

    宁王是什么垃圾,她心中有数,穷途末路又杀急了眼,若是没有薛琅,只怕她适才在劫难逃。

    可是这么一群叛军,就算是胁迫了她,又能逃到何方去。

    陆令姝才掀帘打量了一眼,就被看守她的叛军给瞪了回去。

    “夫人不用担心,郡王和程长史神勇无敌、料事如神,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

    陆令姝托着小腹闭目养神,陈武就在一旁碎碎念,看起来像是对她说的,其实不过是在说给自己听,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不知走了多久,路途越来越颠簸,她的整个身子都晃动起来。

    陈武只得道一声得罪了,撑在她身边给她做人肉垫子。

    厮杀声又响起来。

    “快,开城门!”

    西城门近在眼前,宁王兴奋的吼道。

    然而他高兴的太早,城门刚刚打开,等待着他们的不是绝处逢生的光明大道,而是一片黑压压的铁血军团。

    他们一排排整齐的立在城门之外,仿佛从天而降的神邸一般,高举的刀戟上闪着幽冷而嗜血的光芒,令人看的头皮发麻,节节败退。

    独孤将军打马上前,高声说道:“李湛,休要再负隅顽抗!快快束手就擒,说不准圣人还能饶你一命!”

    宁王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变,怒骂道:“李绰何物等流!还绕我一命?朕才是天子!他不过就是个宫婢生的贱奴!有什么资格做圣人,我呸!”

    他这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一阵长啸,似有千军万马奔策而来,当中一人喝道:“李湛!你不必再呈口舌之快,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竟是转眼间就到了跟前,随着李矩一声令下,身后数千将士依次排开,第一排将士手持盾牌,下一排就是直指宁王的万箭穿心阵。

    李矩就站在一众将士之首,薄唇紧呡,神色肃然,冷冷的看着他,浑身上下竟散发一股气势逼人的帝王之气。

    宁王看呆了,缓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黄口小儿,你也配同我说话——啊!”

    一支疾箭骤然破空而来,又准又狠的射穿了宁王胯.下的战马,战马痛嚎一声发起疯来,眼看就要从马上落下,薛琅手中长戟一转,立刻换了个方向,用钝的一端手柄硬生生的将宁王挑到了另一匹马上。

    “程子义!”他提高声音说道:“你可知马车中坐的是谁!”

    程循将弓弩扔给一旁的六郎,凤眼扫过薛琅所指的马车,沉声说道:“你不必卖关子,尽管放马过来!”

    “还不快把那女人给弄出来!”

    陆令姝被强行扯下了马车,陈武根本拦不住,宁王笑得狰狞,与他素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大相径庭。

    “程子义,你可看清了这女子是谁?是不是你那怀胎又失踪多日的夫人!”

    陆令姝被缚到阵前,两个士兵毫不怜香惜玉的捏着她纤细的手臂,虽然很疼,但她还是咬着牙喊道:“子义,郡王!不要管我!我不怕!大不了一死而已!”

    程循瞳孔猛地一缩。

    妻子虚弱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他的耳背,他整个脑子都嗡嗡起来,重逢的喜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忽而夺过了适才扔给六郎的弓弩,对准宁王的心口,嘶吼道:“宁王,你放开她!你有本事冲我来!”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陆令姝会被宁王劫走,且要挟于阵前,原本两军对峙的局面被打破,李矩陷入了被动,他不可能要任何一个无辜的妇孺受牵连,更何况这女子还是陆令姝!

    “子义!不要冲动!”他握住程循青筋暴起的手腕,担忧道:“你先放下箭,不要误伤了姝娘。”

    程循身躯一颤,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李矩。

    他的眼睛赤红,面色惨白。

    他在告诉他,他不能失去她!

    李矩心中一叹。

    “收箭,让行!”

    很快,背对着他们的冷箭全部撤回,前方也开出了一条能容他们全军通过的小道。

    “真是天助我也!”

    陆令姝勉强抬起头,看见宁王打了马在向她走来,双眼放光,令她有种即将被猛虎扑食之感,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不许碰她!”

    程循急道,他刚要往前,一把长戟忽然横在了陆令姝面前。

    薛琅垂目说道:“舅舅,侄儿来看管她,可好?”

    薛琅不仅在他溃逃后还能不离不弃,甚至刚刚还救了他一命,宁王对他深信不疑,扫了一眼马下陆令姝雪白的小脸,心中暗骂一句红颜祸水,说道:“也好,这女人就交给元邈了。”

    一只手忽然揽住了她腰,将她往空中带去。

    突然间的失重令陆令姝有些恐慌,不由抚着自己的小腹挣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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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琅扶着她的腰,并着她的双腿将她整个人都扣在了自己的怀里,两手勒着缰绳将她护在中央,这个姿势避免了颠簸到她的腹部——也保护了她的孩子。

    陆令姝很顺从的蜷缩在他的怀里,她不怕死,但不论如何,她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

    听到这句话,又看到他的所作所为,心中忽然不知是何滋味。

    她咬牙切齿的说道:“薛琅,你为什么不能这么一直坏下去。”

    薛琅扬着头,闻言一笑。

    “你若是改变主意,日后想留在我身边了,我或许还能考虑一下原谅你今夜不听话私自跑走。”

    “闭嘴吧你。”陆令姝说道。

    薛琅果然就闭上了嘴巴,策马跟上宁王,谢琦与王臻一左一右在两侧护着,领着她们所剩无几,大约只有几百人的队伍大摇大摆的从独孤将军让出的一条小道中走了出去。

    程循眼睛一直追随着薛琅,从他拉着陆令姝上马,到他将她护在怀中,看到他笑的时候,手指紧紧地掐进掌心中,再张开是一排泛着血红的月牙。

    “你可还好?”李矩问道。

    “我没事。”

    程循拉着缰绳,目不斜视。

    宁王一队很快出了城门,踏上木桥,因过了木桥是一片密林,因而众人皆弃了马。

    薛琅抱着陆令姝下马,听她在耳边压着声音说道:“薛琅,你难道真的想做乱臣贼子?宁王已不成气候,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陆令姝一脸焦急的看着神色淡漠的薛琅。

    都这个时候了,她也不知想薛琅究竟是什么,竟然还能保持如此的淡然。

    从薛琅救下陆令姝开始,宁王早就留心着二人,此时听到身后传来陆令姝的声音,虽然听不太清,但料想不是什么好话,立刻回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贱婢,你给本王闭嘴!”

    薛琅低声说道:“舅舅息怒,她不会再说话了。”

    说着却将陆令姝护到了身后。

    这分明是袒护!

    宁王心中有气,但这个时候薛琅还能跟着他,已令他十分感动,他再气也不能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和侄子闹起来。

    于是绷着脸说道:“好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舅舅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跟你不快,此刻还是保命要紧。”

    实则心中想的却是,一旦到了安全之处,必定要先结果了那女人。

    因宁王一早就有皇帝若不立他便谋反之意,因而调.教的身边个个皆是精锐,一队人马紧赶慢赶,很快就出了密林。

    眼看就要到达密林,谁知原先在前探路的一队人马行着行着忽然哄乱了起来。

    其中有个将领模样的拔刀指向宁王,“兄弟们,宁王已是丧家之犬,能不能逃出长安两说,我们不如此时斩下他的收集,交给新帝,说不准还能换来一个死罪可免!”

    他这话一落地,没过多时竟纷纷有人跟着附和了起来。

    “老子不干了!老子也不想死!”

    “老子媳妇刚生了娃娃,老子还没多看两眼!”

    “……”

    眼看大部分人被鼓动着要哗变,宁王立刻慌了心神,忙喊道:“你们要造反不成了!可别忘了这些年都是谁在养着你们!你们就算现在杀了本王,睿王也不会放过你们!”

    起初鼓动的那名将领怒气冲冲:“那也总好过被连坐,族人被冠上谋反的罪名!”

    薛琅正凝神思索着对策,忽然手被狠狠的咬了一口。

    陆令姝趁着薛琅疼的功夫,从他手中跳出来。

    因她怀有身孕,薛琅也不敢将她怎样,但宁王可不是他,随时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他急道:“你回来,危险!”

    陆令姝摇头,她不想做待宰的羔羊,既然军中已有人哗变,她不妨再添把火。

    她有分寸,向宁王相反的方向后退,提了口气,对众人说道:“睿王心胸宽广,睿王世子赏罚分明,你们只要现在放下屠刀,弃恶从善,我保证世子绝不会伤害你们!”

    众人纷纷面面相觑,不知这女子缘何担保。

    幸而有人在宫中当差,一眼认出了她来,激动的问道:“这是金吾卫程长史之妻,安宁县主——县主,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是……”

    陆令姝刚要开口,被宁王骤然砍下的刀吓了个趔趄,还是薛琅挡在了前面,才不至于被伤到。

    但宁王的刀还是在薛琅肩膀上划出一道血口,宁王气的几乎跳脚:“四郎,连你也要背叛我?”

    “四郎不会背叛舅舅,可倘若舅舅要杀她,那便从侄儿的尸身上踏过去。”

    薛琅斩钉截铁道。

    陆令姝眼睛一热,差点落下泪来,她胡乱抹着面上的泪,哑声说道:“薛琅,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我,不需要你来护我。”

    宁王的忠心护卫围成一个圈将宁王护在中心,薛琅转眼就被排除在这个圈子外面,可薛琅依旧一动不动,他低头看着一脸倔强的陆令姝,唇动了动。

    “乱臣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这时,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暴喝。

    李矩早算计着宁王会带着余部穿过密林逃亡江南,因而领着一队人马抄小路从西南方向率先往密林赶,希望能将这些残兵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叫他追上了宁王,可待他定下心来凝神一瞧,瞬时心口的得意之气被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众多黑衣黑甲黑脸的汉子当中,竟不知为何多了肤白貌美的女子,这女子还正是失踪多日,大着肚子的安宁县主陆令姝!

    李矩心神一凛,下意识的去看身旁的程循。

    程循自然也已经看到,甚至在密林刚露出端倪的时候他便一眼看到了军中那个乌发雪肤的女子。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刚刚才久别重逢,怀有身孕的发妻!

    待离着密林愈近,程循的心也不停地往下坠去……

    果真是她。

    程循紧紧地盯着人群中面色苍白的陆令姝,忽然手中刀一扔,下了马。

    李矩与程循自小一起长大,怎么能猜不到程循要做什么,他心头一惊,忙也下马拉住了程循。

    “子义,切不可冲动!”

    程循双眼通红。

    “对不住世子。”

    他重复了两遍,嘴唇都在颤抖着:“臣不能眼睁睁看着臣的妻子被人挟持,她还怀着臣的孩子……”

    “你先冷静……我们跟他谈判,你不能过去,程子义你会死的!”

    李矩说到最后,几乎是嘶吼了起来。

    他不想失去程循,一如程循不能失去陆令姝!

    程循看了李矩片刻,依旧执拗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君臣之义,兄弟之情,子义唯有来世再报。”

    程循俯身给李矩磕了个头,在两军惊诧的目光中,行至阵前,以一种束手就擒的姿态,对薛琅说道:“你放过我的妻子,我程循任你们处置。”

    薛琅眸光微动,神情间就有些动摇。

    “元邈,你还在犹豫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正文完

    “元邈,你还在犹豫什么!”

    宁王怎么肯错过生擒李矩身边一员大将的机会,只是他见薛琅一副摇摆不定的样子,心中很是急躁。

    万一薛琅当真被美色蒙了心,放了这安宁县主成全她与程子义,那他也只有破釜沉舟,死也走不出长安了!

    想到这里,他不仅心中起了杀心。

    “谢将军……”

    谢琦与宁王相识多年,待宁王忠心的很,只是一个眼神间,就明白了宁王之意。

    只是……

    他有些犹豫。

    安国公薛琅与宁王可是血脉至亲,时至今日都不曾离弃,若是连他都杀了,那岂不是让将士们寒心?

    陆令姝见宁王面露杀意,心知不好,赶紧抓了薛琅的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你看清楚了没有!”

    她指着宁王喊道:“他们想杀你,你还要为宁王卖命,薛琅,你拿他当舅舅,他心里可没你这个侄儿!你清醒一点!”

    被人当众戳穿,宁王当即又羞又怒,指着陆令姝大骂:“贱人,你休要挑拨离间,本王与元邈骨肉至亲,岂容你挑拨离间!”

    他急切的看向薛琅:“元邈,你快些过来,休要被这女子给迷惑了!待我们逃出长安,去往江南,你要什么样的女子舅舅都给你寻到!”

    陆令姝冷笑,心道那你可是打错了算盘,你家侄儿喜欢的可不是女人。

    陆令姝都看穿了,薛琅心思玲珑,岂会不知。

    他沉默片刻,心中一叹,“对不住舅舅,她,我不能给你。”

    说完,他松开了陆令姝的手。

    “你走吧。”

    陆令姝正想问那你呢,薛琅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转过头去,对围在他身侧,犹豫不决的士兵们说道:“还有你们,你们都是大周的子民,睿王心有沟壑,睿王世子宽容大度,只要你们愿回头是岸,想必他不会亏待你们。”

    “你疯了……”

    宁王老脸涨红,喃喃自语。

    薛琅没有理会。

    因为他知道,光凭着宁王这些人,当着李矩大军的面,根本不敢将他们如何。

    更何况,他心里想的始终是逃命,哪里会顾得上别人。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见陆令姝一动不动,不由皱眉:“怎么还不走。”

    陆令姝跟他大眼瞪小眼,“你也得走,我不想给你收尸,我们之前说好了——”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薛琅面色倏然一变。

    他忽然伸过了手来,对着陆令姝狠狠一推,“快走!”

    陆令姝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差点一屁股坐到在地上,幸而被身后的士兵扶住。

    这时,斜刺里那支箭也朝他飞了过来,不过是一瞬之际,甚至她未再吐出一个字,那支箭就迫不及待的刺破了薛琅的心口。

    薛琅捂着心口,扶着手中的刀,慢慢滑倒到地上。

    霎时间,他的眼前是一片模糊而血红的世界。

    “娘……”

    他动了动唇,说出的第一个字,竟然是娘。

    朦胧之中,他感觉有人在对着她哭。

    泪水打湿了他的眼角,薛琅努力睁开眼,“阿娘,别,别哭。”

    陆令姝呼吸猛地一滞,喉间酸涩无比,“你早就原谅她了,对不对?”

    薛琅这才看清了眼前的女子是谁,雪肤青丝,荆钗布衣,她睁着一双红肿的杏眼,眸中似有怜惜,亦有悲痛。

    “我想我可以赎罪了,”他淡淡的笑,嘴角的血色触目惊心,“我这一生就是个错误,姝娘,你一定不要原谅我……若有来生,我只想做个干干净净的普通人。”

    …………

    …………

    陆令姝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刚刚恢复意识,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肚子。

    小腹圆鼓鼓的,没事……

    瞬时,她松了一大口气。

    试着睁开双眼,一道刺眼的光线射入眼帘,刺的她轻“嘶”一声,快速的闭上了双眼。

    耳边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低语声。

    “药煎好了吗?”

    “好了,在炉子上闷着,就等郎君回来呢。”

    “郎君一夜都未回来,也不知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听说圣人身子大不好了,唉,谁知道是不是……”

    “嘘,这种事我们还是不要乱说了,快进去看看夫人醒没醒吧。”

    珠儿与紫竹联袂而入,两人一进来,就见到陆令姝拥被坐在床上,神情茫然,手中的端盘都差点掉在地上。

    “娘子,你醒了!”

    两人异口同声。

    陆令姝想笑,她动了动唇,却觉得嗓子干涩无比,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

    “娘子,快喝水!”紫竹眼疾手快,立刻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茶水温热,香气氤氲,却仿佛甘霖一般,陆令姝连着饮了三大杯才停下来。

    紫竹心疼的用帕子替她拭去嘴角的水渍,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娘子受苦了……”

    陆令姝虚弱的笑了笑:“别哭啦,我这不是没事么。”

    珠儿笑道:“娘子醒了,我得赶快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夫人、大娘子和郎君!”

    说着快步就跑了出去。

    陆令姝担心家里人,忙问道:“家里人可都还好?”

    “都没事!”紫竹破涕为笑,“老夫人刚刚送太夫人离开呢,郎君不在时,老夫人和大娘子日日守在娘子身边,这会儿大娘子在煎药……”

    陆令姝放下心来,又想起适才珠儿和紫竹两人说的话,不禁担忧道:“你适才说郎君一夜未归,可是宫中出事了?”

    紫竹低声道:“这……娘子,奴婢其实也不甚清楚,只是听了一些传言,说圣上龙体欠安,怕是……怕是和时日无多。”

    陆令姝皱起了眉头。

    两人谈话间,门外就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须臾,软帘一打,一个柔弱俏丽的小娘子扶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老妇人一见到陆令姝,忍不住泪水就落了下来。

    “总算是没事,我总算是能与子义有个交代了!”

    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小娘子的也双眼通红的道:“阿嫂总算是醒了,我与阿娘可是担心死你了。”

    正是程老夫人与程徽娘。

    程老夫人上前来握住程徽娘的双手,“怎么这般凉?紫竹,快去烧个汤婆子,珠儿,快去厨房端些菜粥和可口的小菜来!”

    她粗糙的手轻轻抚着陆令姝消瘦的双颊,“看看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啊!”

    陆令姝也忍不住泪盈于睫:“阿家,你,你头发白了好多……”

    这一刻,从前她与程老夫人的种种全都烟消云散了。

    程老夫人年纪不算大,如今两鬓却苍白了这么多,让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为了儿孙饱受思念之苦,陆令姝心里非常难受。

    她宁可将所有吃过的苦都吞入自己的腹中,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家人难过。

    “好孩子,不要哭,好容易能见面,我们应该高兴。”程老夫人说道。

    “是啊阿嫂,我未出世的小侄儿肯定也不愿看着自己的母亲哭。”

    程徽娘轻轻抚了抚陆令姝的小腹。

    “对了,大夫怎么说,我的孩子可有事?”陆令姝问道。

    程老夫人叹道:“说起来也是这个孩子命大,听子义说,你一路颠簸又受惊吓,这个孩子竟然安稳的活了下来,可见是个有后福的……”她怜爱的看着陆令姝,“姝娘放心,大夫说过了,你这胎是坐稳了,只要日后小心谨慎些,必定不会有事。”

    如此,陆令姝才放心下来。

    三人说了一会儿,外头就有人说崔太夫人来了。

    四人见面,又是哭了好一会儿才止。

    崔太夫人问道:“你们郎君今日怎的还不回来?”

    陆令姝忙说道:“不怪他,宫中出了事,他护驾有功,盘桓宫中也不奇怪!”

    崔太夫人一拍自己的脑袋,“我真是高兴糊涂了!”

    她轻轻攥了陆令姝的手,将汤婆子捂了捂,说道:“薛琅与宁王这两个奸佞已死,咱们姝娘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亏我当时还觉得薛琅人不错,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乱臣贼子!”

    崔太夫人话音一落,明显感觉陆令姝的手一僵。

    陆令姝怔了好半响,才艰涩的问道:“薛琅他……真的死了吗?”

    “听说是被代国公主一剑射穿了心脏,宁王也被睿王世子当场斩杀……”

    陆令姝脑中很乱。

    一时间,也不知对薛琅是恨多一些,还是感激多一些。

    或许两者兼之。

    说到底,薛琅并非是如宁王般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他心中亦有自己的坚持,这样的一个人,本该如子义一般为睿王效力,出将入相,可惜他心有偏执,无法释怀。

    也许死亡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

    …………

    而此刻,大明宫中。

    圣人刚喝完了药,独孤贵妃在一旁伺候着。

    经此一役,圣人就仿佛是失去了精神气般,整个人都衰颓了许多。

    李矩和睿王在外间询问太医,太医摇头道:“陛下形式不容乐观……殿下与世子还需要早作准备。”

    睿王一下就愣住了,还是李矩反应的快,“那究竟是……还能撑多久?”

    两人正说着,独孤贵妃从殿内走了出来。

    她关上大门,看向太医,容色平静道:“您直说便是,如今朝堂局势不稳,我们也好做个准备。”

    太医便:“至多一个多月,圣人已是油尽灯枯,如今亦不过是强撑而已。”

    话罢,在场的几人皆哑然无声。

    说实话,圣人做皇帝这些年来,虽算不上一代明君,可也至少是海清河晏,一片盛世。

    如今六皇子尚且稚龄,圣上便撒手人寰,青年守寡,想必独孤贵妃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独孤贵妃道:“睿王殿下,世子,朝中事务繁多,你们先去忙吧,这里妾身来照顾,一旦陛下有事,妾会遣人去通知的。”

    李矩父子寒暄几句,这才离开。

    程循见两人出来,这才迎上前来。

    李矩就将太医的话同程循说了,末了叹道:“皇爷爷也不容易,如今六弟尚小,便要失去父亲了。”

    独孤贵妃早就承诺过,她的孩子不会做皇帝,宁王死后,睿王的太子之位再无悬念,只是需得等圣人清醒时才能写下诏书。

    程循说道:“贵妃娘娘不是寻常女子,这次若不是她和独孤老将军,恐怕我们没有那么容易容易转危为安。”

    “是啊。”睿王也感叹。

    李矩想到陆令姝,不过不方便当着父亲的面相询,待借口送走了睿王之后,才向程循问道:“姝娘还没有醒过来来吗?”

    闻言,程循就沉默了。

    半响方道:“太医说她伤了心神,怕是需要一段时间疗养。”

    “若不是薛琅接下来了那一箭,只怕当时姝娘不能幸免。”李矩叹道,“没想到这个薛元邈,竟有这种气度和魄力,既如此,他当初又为何非要偏帮宁王,甚至绑架姝娘?”

    后来程循说薛琅这样做是为了威胁这样做自己,想让他投入宁王麾下。

    但李矩总觉得,兴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程循不想说,他也不会去问。

    或许事情的真相如何,只有他们三个人明白了。

    两人一起出了大明宫,就见有福喜气洋洋的迎了上来,还大喊着:“郎君!郎君!”

    待走近前了,程循斥道:“在世子面前,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有福也是高兴的忘了形,这可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呀!忙冲李矩施礼道歉:“实在是小人太过高兴,莽撞了,世子恕罪!”

    说着转向程循,微微压低了声音,欢喜道:“郎君,夫人醒过来啦!”

    听到这话,程循还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有福笑道:“是夫人醒了,郎君,夫人醒了,大夫说夫人母子平安呢!”

    程循没待有福说完,立刻就爬上了他牵来马,骑着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同李矩拜别,立刻又打马转身。

    刚转过来,就听李矩朗声笑道:“快回去吧!别人家里的新妇子等急了!哈哈哈!”

    程循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对李矩感激一笑,转身绝尘而去。

    …………

    程循回来的时候,陆令姝正望着窗外发呆。

    听到动静,她慢慢地转过了神来。

    目光相触的那一刻,程循看着她瘦弱苍白的脸庞,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他坐到床边,轻轻握住了陆令姝的手,“姝娘……”

    想要说的许多话,不知为何到了嘴边却只唤出她的名字。

    陆令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程循,许久许久,才破涕为笑。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话还没有说完,便是泪如泉涌。

    程循小心的将她妻子揽入怀中,轻声道:“好,永不分离,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

番外1 心结

    六个月的时候,陆令姝的身子愈发重了。

    原本没有明显妊娠反应的她也开始孕吐,嗜睡,甚至头晕乏力。

    有时候刚从床上起来没一会儿就又困了。

    程循看得很是心焦,程老夫人安抚道:“你先别担心,女人生孩子这都是正常的,我们先请医师来看看。”

    医师看过后说是没什么大碍,就是连日来陆令姝呕吐不止,人本就瘦弱,这下更瘦了。

    程老夫人亲自下厨炖了滋补的老母鸡汤和鲜鱼汤,可惜她都没什么胃口。

    “好歹吃些。”程老夫人看着陆令姝消瘦的双颊,心疼道。

    陆令姝就勉强就着一块胡饼,喝了两口鱼汤。

    而后就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

    “老夫人,奴婢有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程老夫人回了房,夏嬷嬷犹豫着说道。

    “你说便是。”

    这些时日别说是陆令姝,连程老夫人都瘦了一整圈,儿媳茶饭不思,她既疼儿媳,又担心她腹中的孩儿。

    夏嬷嬷就说道:“老奴瞧着,夫人也不像是不想吃,只是她整日心思郁郁,是不是有什么心病?”

    “心病?”程老夫人不解道:“可是三个月前她平安归来,医师不是说没什么大碍了吗?”

    夏嬷嬷说道:“心病嘛,医师也只能说几句‘肝气郁结’,可老奴观夫人的神色,却总觉得她并未走出来,您想想,宁王谋反,夫人先是被那薛元邈关了两个月不见天日,后又被宁王所擒一路提心吊胆,现下虽说是回来了,可指不定心里还没忘呢!”

    程老夫人一想,也是,便叫来了程循,同他说了这事,“你也得劝劝姝娘,事情过去了,就叫它过去了罢,这般想着也不过是磋磨自己,何时才是个头?不为自己想象,咱也得为孩子想象,是不是?”

    程循点了点头。

    回房时,见房中摆了一桌子的菜,陆令姝正在窗边坐着绣小绷。

    “你回来了。”

    见到程循回来,陆令姝欢喜的放下小绷想上前迎他。

    程循却笑道:“你别起来。”坐到她身边去。

    陆令姝笑了笑,“你今日回来的有些晚。”

    “陪母亲聊了聊,可是等得急了?”

    “没有,我正巧也不饿。”

    夫妻俩说着,婢女们鱼贯而入端上来晚膳。

    都是从前陆令姝爱吃的口味,可惜此刻她却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但是为了腹中的孩儿,还是喝了一大碗汤,用了一小碗胡麻饭。

    用完膳后,程循搂着她,两人站在窗边说闲话。

    “太子殿下定下了婚期,说是明年开春就大婚了。”他说道。

    一个月前圣上驾崩,端王已经登基为帝,封了李矩为太子,现下他的婚事也不得不提上了日程。

    李矩要成婚了?“可是裴家娘子?”陆令姝问道。

    “正是,”程循笑道:“难得裴家在宁王谋反时也能站在圣上一边,当初从谨与裴家娘子两情相悦,就差这一纸婚书,若不是宁王忽然逼宫,只怕早就成婚了。”

    陆令姝想到那日在曲江见到的裴家娘子,端庄娴雅,倒是与李矩相配,能娶了这样的女子为太子妃,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程循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薛家的家眷圣上已经尽数释放了,薛琅被贬为庶民,他虽曾与宁王密谋造反,但后来及时醒悟,也算是回头是岸。”

    陆令姝愣了一下。

    “薛琅?”她敏感的察觉到程循在说他的名字时,声音低沉了不少。

    莫非他知道薛琅喜欢他了?

    程循见陆令姝神情怅惘,心中就有种针扎般的疼和难过。

    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忽而将她拥入怀中,“姝娘,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忘了他好不好……”

    这下,陆令姝也被程循搞糊涂了,她这些时日是心绪不佳不佳,克也不是一直在念叨着薛琅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不悦的从程循怀中钻出来。

    程循搓着手,咳嗽一声,“没什么意思,你可冷,我去给你添件长衣。”

    陆令姝冷冷道:“你走吧,走了你就别回来。”

    程循身子一僵,只得回来,看着她道:“姝姝……”

    陆令姝有些不自在,“程大将军,你倒是不必如此讽刺我,有话就直说!”

    程循心想,他哪里讽刺她了?他都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唉,听说女子有了身孕脾气就会古怪些,想必是如此。

    想着,他便诚恳的认错,好声好气道:“是我的错,下次我会注意的。”

    “那你说说你哪里错了?”

    “我……我不该讽刺你。”

    “你哪句讽刺我了?”

    “……”

    陆令姝见他答不出来,气得冷笑:“好啊你程循,你好得很,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你竟是如此想我?!你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当夜,程循就被赶到了书房去睡。

    第二天早上他盯着黑眼圈去给程老夫人请安。

    “你这是怎么了?和九娘吵架了?”

    程循顾左言而有其他:“没什么,就是太子殿下那里有要事处理,儿先走了。”

    说着匆匆出门去。

    这架势,倒有些像是落荒而逃。

    程老夫人将珠儿叫过来一问才知,原来昨晚两人是吵架了。

    关心则乱,当下她就准备去找陆令姝说说这事。

    还是夏嬷嬷拦住了她,“老夫人,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咱们就别去管了,再说既然两人能吵起来,就说明是在说开这事,总比之前不上不下的好吧?咱们就别去搀和了!”

    程老夫人一听也是,遂叹了口气,也不再理会这事。

    陆令姝却是一整日心情十分糟糕。

    别说程循,昨夜她也没说好,怀了娃娃后她夜里睡得不沉,以前都是程循陪着才能多睡一会儿。

    但昨晚吵架后,她一直在想这事,怎么也睡不好,本就吃的不香的饭,现下是更吃不进去了。

    因而这日程循下值后,她吩咐紫竹道:“去再添幅碗筷,叫郎君过来用膳。”

    紫竹一愣,继而心一松,轻快道:“是。”

    她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然而程循却并未跟来。

    紫竹说道:“郎君刚坐下没一会儿,太子殿下就唤郎君过去了,似是朝中有什么急事。”

    “什么?”陆令姝不免担忧起来。

    *

    江北地区出现了宁王的叛军,与当地刺史结成了大股势力,连驻扎在此地的进奏院长官都被这群人斩杀,形式极其严峻。

    因此程循不得不临危受命,挂帅出征。

    直到第二天早晨,程循才回到程府。

    陆令姝担心了一整天,程循进来时,她紧张的站了起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程循便垂下了眸子,过来施礼道:“母亲,儿要去江北了。”

    程老夫人担忧道:“这事我们已经听说了,只是九娘如今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产,这可怎生是好?”

    生产,可是女人的一道鬼门关。

    程循还未说话,陆令姝的声音已经响起,“子义,你不必担忧我,尽管去便好。”

    程循怔了一下,向陆令姝看去。

    似是有些不解,两个人不是吵架了么,她为何还会主动说话?

    见他望过来,陆令姝在心中轻轻一叹。

    她低声说道:“我先替你回去收拾行礼。”

    程老夫人忙道:“徽娘也去帮忙,扶着你阿嫂。”

    程徽娘应是,拉着陆令姝就离开了。

    路上,程徽娘问道:“阿嫂是不是同阿兄吵架了?”

    陆令姝当然知道,她与程循的一切都逃不过程老夫人与程徽娘的眼。

    她无奈的笑笑,“其实,也并非是什么大不了事……”

    本来便是如此,她气的是,程循竟然那样想她与薛琅,她若是真喜欢薛琅,那她岂不是有病?还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那种?

    程徽娘叹道:“阿兄他有时会钻牛角尖,况且当初阿嫂曾抛弃他,他心中一直存有芥蒂。”

    陆令姝悚然一惊,这程徽娘都能看出来?

    程徽娘却像没事人一样,跟着陆令姝去了房间,帮她整理行李。

    陆令姝想到走了好几个月都没回来的王绍,忍不住问道:“徽娘,王绍可有说他何时回来?”

    程徽娘手中的动作就一顿。

    不过很快,她容色如常,“许是几年吧,不过他自己有自己的打算,我是拦不着的。”

    王氏满门被判了流放,只有王绍因为揭发有功被贬为庶民。

    之前陆令姝听程循说圣旨下来后他就北上去了玉门关,说要为国征战,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之前她还一直讨厌王绍,可现在……大义灭亲的滋味,想必是十分难受吧?

    可这一切,终究只能他自己承受。

    陆令姝其实也觉得,王绍此人虽嘴巴毒,可人却十分正派,况且他待徽娘也很好,若徽娘能嫁给他,想必能幸福的。

    可如今王绍成了白身,又一去无踪,也不知徽娘日后可有什么打算,只不过这个小娘子自己主意大,连程老夫人都劝不动,陆令姝就更无能为力了

    两人收拾了没一会儿,程循就过来了。

    程徽娘自觉的退了出去。

    程循觉得有些尴尬,也不知要说什么,就闷着头手伸了过来,“我来吧,你去休息。”

    他扯了扯陆令姝手中的,扯了两下,竟然没扯动。

    他有些疑惑的看向了妻子。

    陆令姝就嘟着嘴巴会看他。

    慢慢的,她圆圆的大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

    程循唬了一跳,“姝姝,你怎么哭了,你,你别哭!”

    那泪水仿佛烫手一般,他又是心疼又是忙乱的替陆令姝拭泪,可不止为何,这泪水却是越拭越多。

    陆令姝忽然抓住他的手,哑声道:“别,别动。”

    程循的大手虎口处,不知何时添了道新伤,看起来像是简单的上了药,已有些结痂了。

    陆令姝忽然觉得心像被针扎了一般难受,“什么时候受的伤,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程循抽回手道:“小伤,没什么打紧。”

    “怎么没有什么打紧?”陆令姝捧着程循的手,唇瓣在他粗糙的指尖吻过,莹白的泪珠子就如同断了线一般落在他的手。

    “我错了,子义,这段时间,是我忽略了你,”就像这道伤疤,明明她才是他的枕边人,却连他受了伤都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

    程循呆住了。

    他没想到,陆令姝会对着他说这一番话。

    “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一直都以为,我没有做错,薛琅死了,我不知道是难过还是伤心,我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一直忽略了你,我身边最重要的人……”

    “姝娘!”

    程循忽而一把将她搂入了怀中,同样声音喑哑无比:“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

    陆令姝伸出手,紧紧地环抱住他的窄腰。

    这一刻,她觉得无比的踏实。

    在他的怀中,她永远也不必担心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来救她。所以她才会这样有恃无恐,甚至忽略了他的感受。

    都是她太蠢了。

    “我们以后,不要这样吵架了,好不好?”她带着哭腔,委屈巴巴的看着程循,“子义,我哪里做的不对,你也要告诉我,不要这样躲着我好不好?”

    “好,好。”程循轻叹着,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陆令姝踮起脚尖,努力的回应他。

    良久,两人才气喘吁吁的分开。

    程循红着脸,将她抱上了床榻,轻轻抚着她高高凸起的小腹,“你先休息,我去收拾。”

    “哎——”

    陆令姝拉住了他的衣角,“你忙什么,让珠儿和紫竹去收拾就好了。”

    她也是桃腮一片绯红滚烫,轻轻咬了唇,说道:“大夫说,六个月了……”

    灯光下的她艳丽而妩媚,如同盛放的牡丹。

    自从平定叛乱,找回陆令姝之后,两人已是许久不曾行敦伦之礼。

    虽同榻而睡,却从来都是规规矩矩,这是程循的第一个孩子,他不想它有任何事。

    “真的,可以吗?”

    不过,说不想那是假的。

    程循脸更红了。

    陆令姝一笑,她勾上他的脖颈,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他。

    *

    翌日,程循起的很早。

    程老夫人和程徽娘早就在外头等着了。

    陆令姝在程循的搀扶下走过来,两人有说有笑。

    程徽娘十分惊讶,看向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却是笑的面如春风,波澜不惊。

    昨夜小两口叫了两次水,这事她早就知道。

    当时还担心……现在看来,是没什么事。

    陆令姝也很不好意思,陪着程循用完了早膳,依依不舍的送他到了家门口。

    程循对妹妹和母亲一一交代,最后轮到陆令姝,却只是紧紧地攥了她手,什么也没说。

    陆令姝目送他上了马。

    “子义!”她忽然忍不住叫了一声。

    程循转过头来,笑着看向她。

    这一刻,陆令姝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很柔软,还有些酸涩。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说道:“我们在家里等你,战场上刀剑无言,你一定要,一定要小心。”

    “好。”

    程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又看向程徽娘和程老夫人。

    而后绝尘而去。

番外2 追妻

    番外2追妻

    三个月后,程循大败江北叛军而归。

    而此刻荣昌侯府中,却是一阵忙乱。

    紫竹因着稳婆和接生婆往侯夫人陆氏的院子急急奔去,产房中数十名婢女端着物什进进出出。

    陆令姝躺在床上,疼的满头大汗,“郎君可回来了?郎君呢?”

    “郎君他,他马上就回来了!”珠儿忙道。

    陆令姝紧紧地闭着双眼。

    她知道程循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回来,可为何心中还是有所期待?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好想好想能见到他。

    可他若不能去大帐,又如何能撑得起偌大的荣昌侯府?他是一个将军,是注定不能日日随她呆在后院的。

    “啊,啊——”

    产房外,听着陆令姝凄惨的痛吟声,程老夫人和程徽娘也是急的不行。

    就在这时,有福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灰头土脸的跑到程老夫人面前耳语几句。

    “子义回来了?”程老夫人惊愕道。

    “你说什么?”程徽娘也听到了,当即大惊。

    一般将军回京,势必要先去朝堂听圣上嘉奖犒劳,可阿兄却并未如此,这若是被有心人知晓了,那可是大罪!

    当下程老夫人就对夏嬷嬷道:“将多余的婢女都请出去,这里留三个人就够了!”

    夏嬷嬷应是,立刻就训诫一番,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墙头爬了进来,直奔产房。

    程老夫人一看身形就知是谁,顾不得寒暄,忙拦住他道:“痴儿,你下次若再敢如此,我非得将他打死!你是想要九娘也为你担心吗!”

    程循结结实实挨了了程老夫人一巴掌,低声道:“阿娘,儿错了,此事儿自有主张,求你先让而进去看看姝娘!”

    程循离家数月,几乎每隔几天就往家中去信一封,只不过江北距离长安遥远,有时一封信要隔半月才能到,因而离家这些时日,他拢共不过收了两三封家信,最新的那一封至今都未到他的手中。

    一想到妻子在怀孕期间遭受的那些劫难,他就止不住的担忧,生怕在生产之际出什么事来。

    “阿兄放心好了,阿嫂没事,这次阿娘请来的可都是太子妃亲自荐举的稳婆。”程徽娘说道。

    闻言,程循才稍稍放下心。

    众人就这么一直提心吊胆的等了整整一日,直到凌晨时分,房中终于穿出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没过多久,房门一开,稳婆欣喜的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走了出来,笑道:“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侯夫人可是生了个大胖小子啊!”

    只是还没等她话音落地,就有个带着幂篱的人影迫不及待的往产房中跑去。

    *

    陆令姝生下了一个男孩,母子平安。

    这事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

    如今荣昌侯可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一时间登门拜访的人可不少,就连荣昌侯的妹妹,程家大娘子都成了整个长安最炙手可热的婚配对象。

    有不少官媒都上门亲自替程徽娘说合,甚至太子妃的娘家裴家都十分中意她。

    只是程老夫人一一替女儿婉拒了。

    理由是女儿年纪还小,还想在家中养两年。

    众人会意,也就不再去胡乱打听了。

    又是一年春好时。

    长安,曲江。

    程徽娘坐在树荫下,眺望着远处碧波浩渺的曲江水。

    一颗颗石子落入湖水中,荡起阵阵的涟漪。

    微风抚在她俏丽的脸上,却仿佛怎么也吹不散她眉眼间淡淡的哀愁。

    “哎,听说了吗,驻守玉门关的独孤老将军今日回京述职了!”

    “独孤老将军今年可都七十多了,他这次回来应当就不走了吧?”

    “谁知道呢,倘若老将军回京了,那谁驻守玉门关?”

    “荣昌侯啊!他可是屡立战功,圣人将他派去看守玉门关,那突厥人指定打不进来!”

    “别傻了,荣昌侯可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圣上是不会叫他一直镇守玉门关的……”

    两个士子的声音越来越远。

    程徽娘眉头紧皱,起身就匆匆往家中赶。

    “娘子,娘子你去哪儿!”

    婢女没料到程徽娘会忽然起身,曲江游人如织,她赶着赶着就追不上了。

    “娘子!”

    程徽娘也是走了数步才想起来将小婢女拉在了曲江,只得又匆匆转身回去找。

    只是她刚一转身,肩膀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程徽娘闷哼一声,腰间的玉佩随着她的动作落在了地上。

    她心一跳,忙矮下身去捡,没想到有人先她一步,将这块玉佩捡了起来。

    年轻的郎君将玉佩拾起,他望着程徽娘,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一瞬间,程徽娘就怔在了原地。

    *

    “娘子,那是谁呀?”小婢女见程徽娘目光不知望向何方,好奇问道。

    “一个友人,”程徽娘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家中,程徽娘将白日里在曲江听到的话告诉了程循。

    “阿兄,倘若圣上真要你去玉门关,阿嫂和昀儿可怎么办?”

    昀儿就是程循与陆令姝的长子,现下已经一岁了。

    倘若程循离开,像独孤老将军那样一走几年,陆令姝和昀儿可怎么办?

    程循沉吟道:“此事待我明日入宫再做商议。”

    程徽娘点了点头,“好,若无事,那我便先走了。”

    她刚走到门口,程循却又叫住她,“徽娘。”

    程徽娘转过头来,疑惑的看着程循。

    程循微微一笑:“徽娘,王绍回来,你今日可有见到他?”

    王绍。

    听到这两个字,程徽娘明显神情有些不自在,“我,我没有……”

    “他可是都跟我说了,”程循笑道:“他跟我说,他一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可是回来找你。”

    怪不得白天在曲江的时候,他神情那样憔悴。

    程徽娘垂眸不语。

    程循暗叹一声,“没什么,我就是同你说一声,若无事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程徽娘走后,陆令姝才抱着昀儿走进来,“徽娘怎么说?”

    程循接过昀儿,动作熟练地抱在怀中,叹道:“还能怎么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徽娘的性子,有什么事,从来都在心中瞒着。”

    陆令姝却笑道:“倒也不见的,她是不曾说话,可表情与动作不就说明一切了吗?”

    …………

    程徽娘从程循那里回来,坐在自己的房中发呆。

    她手中一直摩挲着一块玉佩,这还是一年前王绍离开时,送给她的那块。

    想着想着,记忆不由回到了两年前——

    两年前,曲江。

    程徽娘一身素衣,站在江边。

    她的面前,男人一身黑衣,面容瘦削。

    王绍瘦了好多,看起来也沉稳了不少。

    两人相对无言,程徽娘说道:“你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珍重。”

    “徽娘,”王绍叫住她,“你对我,真的就只有这一句话吗?”

    程徽娘沉默片刻,说道:“那你想听什么?听我说喜欢你,我会等你回来娶我?”

    王绍神情一僵,继而小麦色的脸上晕红一片。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还是那个一句话就能将他噎的再也说不上话的徽娘。

    程徽娘转过头来,看着王绍,认认真真的道:“王绍,我不会等你的,你若不回来,或者死在战场上了,我立刻就会嫁人。”

    “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喜欢我吗?”王绍不甘心的追问,“我不信,你的心里,是喜欢我的,我能感受的到。”

    “那又怎么样,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王绍,你不要嫌我说话难听,你是罪臣之后,我是绝不可能嫁给这样的你。”

    “我程徽娘要嫁的,是功勋之后,世家权贵,唯有如此,程家才不会如当年一般,荣华富贵,转瞬即逝。”

    “这样的我,你还喜欢吗?”程徽娘微微一笑,见王绍不吭声,她亦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喜欢,”王绍忽然在她身后道:“程徽娘,我王绍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他苦笑一声。

    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不由分说的上前塞进程徽娘手中,而后翻身上马,喊道:“程徽娘,不需要等我,倘若你想嫁人,我亦不会横加阻拦,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回来时你还未嫁人,到时候不会用什么手段,我王绍都会将你抢回来!”

    说完,王绍急急的纵马而去。

    他没有看到的是,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程徽娘潸然泪下。

    “傻子,谁要等你。”

    话虽如此,却依旧将这块珍之重之的玉佩收入了怀中。

    如今两年过去,她云英未嫁,而他也在玉门关立下战功,班师回朝,被圣上封为忠武将军。

    他来履行自己的诺言,来娶她了。

    程徽娘紧紧地攥着这块玉佩,一夜难眠。

    于是第二日早晨,她成功的起晚。

    婢女替她梳妆打扮,出院子时,见兄长的院子中仆从们进进出出,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忠武将军要与侯爷商议要是。”

    忠武将军。

    程徽娘一怔,而后说道:“好,我知道了。”

    这一日,她都呆在房中没有出去。

    而王绍却也没有来找她。

    晚上就寝时,程徽娘一直望着窗外,神情有些落寞。

    “娘子,娘子,可要熄灯呀?”婢女问道。

    “嗯。”程徽娘在心中叹了口气。

    第三日,程徽娘再出门时,特意多看了一眼程循的院子。

    没有人。

    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真是愚蠢。

    程徽娘自嘲一笑,垂了眸,径直朝着正房去了。

    而刚进正房,她的腿却是狠狠一僵。

    就在她的兄长程循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个男人,这男人一身黑衣,面容瘦削,看起来皮肤也黑了不少,想来在战场上风吹日晒,遭了不少罪。

    他见到程徽娘进来,只是淡淡的颔了首,聊做问候。

    程徽娘反应过后,也上前施礼,“将军。”才坐下。

    席间众人谈笑,他偶有应答,倒也尽兴。

    用完膳,程徽娘便回去了。

    她愣愣的跽坐在案前,神色怅惘。

    “娘子,你怎么脸色不太好?”婢女担忧道。

    “无事。”

    程徽娘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觉得有些劳累,便躺下小憩了一会儿。

    她醒来的时候,屋中光线昏暗,似是天色不早。

    想着,她便向窗外望去。

    只是这一望,她就如雷劈了般呆在了原地。

    窗边……站了个男人。

    她默了一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说着,语气就羞恼起来,“这是我的房间,谁让你进来的?”

    她要开口叫婢女将这个登徒子赶出去,可是嘴巴还没张口,就被他大掌捂在了手下。

    “你?!”

    程徽娘又是惊又是恼,这才两年没见,王绍的胆子怎么这般大了?不光夜闯她的房间,还,还轻薄于她!?

    她呜呜两声,一口就咬在王绍的手心上。

    王绍只觉的掌心濡湿一片,当然,程徽娘毕竟是女子,这种程度的力气对他来说简直无关痛痒。

    程徽娘甫挣脱出来,就朝着王绍扇去。

    王绍却没有躲,那只小手就这么硬生生的停在男人的脸侧。

    “滚出去。”

    程徽娘指着外面,瞪他道。

    她转身急着要去开门。

    下一刻,男人就从身后将她拥进了怀中。

    “徽娘,别赶我走。”

    程徽娘的身子猛地一僵。

    王绍紧紧地环抱着她的细腰,嗅着她发间幽幽的兰花清香,顿觉心旌神荡,仿佛之前在战场上吃的一切苦,受的一切罪都是值得的。

    “你若生气,就狠狠地打我,可是不要赶我走了,好不好?”王绍低声说道。

    程徽娘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响,方开口道:“你……你先放开我。”

    王绍的手却更紧了些:“不要,你会将我打出去。”

    “……”程徽娘一时无语,“你什么时候如此无赖了。”

    王绍说道:“我只对无赖。”

    这下程徽娘可真生气了,一脚踩在王绍的脚上,王绍躲闪不及,差一点就叫出来。

    婢女闻讯赶来,“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我……”程徽娘瞪了一眼王绍,将他推到了屏风后面,“没事,你不用进来。”

    但小婢女已经听到程徽娘闺房中似有男子声音了,焦急道:“娘子,你房中是不是进了盗贼?奴婢这就去找侯爷!”

    “回来!”程徽娘无奈,只得道:“我没事,是一个故友。”

    “……也不必同侯爷说了。”

    小婢女这才将信将疑的退了下去。

    “你还不快走?”程徽娘皱眉道。

    “哦,哦,是。”

番外3 裴氏

    “徽娘……”

    婢女一走,王绍立刻就不要脸的贴了过来。

    程徽娘一只手挡在他的面前,“没什么事,你就走吧,被我阿兄发现,你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子义?”王绍笑道:“他可是都答应了。”

    他俯下身,凑到程徽娘耳边,“徽娘,你就是嘴硬,你其实喜欢我。”

    程徽娘脸一红,不自然的看向别处,“你别自作多情,我阿兄说了不算数,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说着,她的双眼无意扫过王绍的手臂,却是一怔。

    王绍见状,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只是动作没程徽娘快,程徽娘指着他手臂上一条蜈蚣般丑陋的伤疤,“这是……这是你在战场上,被人所伤?”

    眼睛忽然酸酸的。

    “徽娘,”王绍一把捉住她的小手,“你明明是关心我的,为何却总拒我于千里之外?”

    王绍真的不明白,当年曲江一别,他甚至都做好了程徽娘不会等他的准备,可万没想到回长安时,她竟还在原地等他。

    手中拿着他赠她的那块玉佩。

    可转眼,她却冷漠的转身离去,数日不曾相见。

    王绍真的不明白。

    他如今军工在身,不是白身,难道也不够吗?

    程徽娘黯然垂下了眸子。

    她的心意,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易直,你恨我吗?”她问道:“若不是我推了一把,你也不会家破人亡,在战场上厮杀博得战功,你应当是长安城中最有前途的世家子弟,你向来嫉恶如仇,而我程徽娘,无利不起早,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在利用你,这样的我,你又有什么理由不恨?”

    “我不会是你的良配,易直,你离开我吧,越远越好,我不想看到你的以后后悔。”

    程徽娘容色平静。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王绍当真从此一去不回,她不仅不会难过,反而为他庆幸,也许离开她,才是他最好的决定。

    “原来你便是如此想我的?”王绍心口一痛,苦笑道:“徽娘,在你眼中的王绍,仅仅如此吗?”

    程徽娘说道:“我不想看到你以后后悔……”

    “如果我连这点都考虑不清楚,我当初就不会去找你了。”

    王绍转过头去,两人沉默片刻,他声音变得冷下来,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王绍走了。

    程徽娘站在窗边,看着他打开屋门,慢慢走远。

    眼睛慢慢湿润。

    她转过身去,倔强的将泪水逼会眼中。

    长痛不如短痛,这个决定,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都会是最好的选择。

    *

    本以为事情会就此解决,没想到自那日王绍登门之后,一连数日都未再上门。

    陆令姝不免担忧,“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程循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这两个人,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这谁又知道?”

    陆令姝也无奈的叹了口气,“今日,我都看见阿家在与徽娘一起相看夫婿了。”

    “可是自愿?”

    “你觉得还有谁能逼徽娘吗?”

    这倒是……

    两人在屋里愁眉苦脸,那厢程徽娘却是高高兴兴的在相看夫婿。

    “这个是兵部尚书家的大郎君,长得倒是颇为健壮。”

    “这个不成,身高不够。”

    “那这个?这个是徐国公世子,生的可真是一表人才!”

    “这个太瘦了,也不知寿数如何。”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这个呢,这个是裴侍中家的而郎君,裴侍中,那可是太子妃的亲弟弟呀!”

    “这个倒是还不错。”程徽娘看了看,点评道。

    “难得能的你一句不错。”程老夫人笑意盈盈,“那不如就与裴二郎君见上一面?”

    程徽娘刚要应下,就见旁边还有一张画像未打开。

    她好奇的打开,只是刚打开,面色飞快的一变,又将画像放了回去。

    “怎么了?”程老夫人疑惑,想打开看看是谁。

    程徽娘按着画像,故作平静道:“不必看了,这人我不满意。”

    程老夫人瞪她一眼,硬是抢过来打开看了。

    这一看不要紧,她呆在了原地。

    好半响,才问道:“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徽娘就讲画像夺过来往案几上一扔,“都说过了,这人我不满意。”

    两人正说着,外面小婢女来报,“老夫人,大娘子,忠武将军来了。”

    王绍?

    程徽娘一呆。

    “你说侯爷今日不在。”

    “回大娘子,忠武将军说,他是来见大娘子和老夫人的。”

    “什么?!”

    这下,母女两人齐齐一惊。

    王绍进来的时候,隐约见程徽娘坐在屏风后。

    与程老夫人客套一番后,他直截了当的表明了来意。

    “来,来提亲?”程老夫人着实有些意外,连屏风后面的程徽娘都僵住了。

    这个王易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程老夫人心想,这事她可做不了主啊,于是目光一转,转到了屏风后面的程徽娘身上。

    “你们两个先商议吧,老身还有些事。”

    程老夫人借口离开了,反正女儿的事她也插不上手,索性将这个烫手山芋交给她自己来解决。

    程徽娘也没料到她的老母亲如此不靠谱,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

    “你来做什么?”

    “我自然是来提亲的。”

    程徽娘无奈道:“是我那日的话说的不够明白吗?王郎君,我们两个人不合适,如果只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在一起,有一日一定会后悔。”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来娶你,现在就一定会后悔。”王绍低声道:“徽娘,我是经过深思熟路,才下定决心,你说的话我回去也考虑了许久,我知道你的话意味着什么,可我从未想过要恨你,我王绍做事,自来无愧天地,我对不起我的阿爷,不是一个好儿子,我会用一生去弥补,可我更不想对不起自己的心意,做出有损大周子民之事,所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抉择,你不必再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

    “如此,我可说明白了?”

    说完,他的脸上慢慢噙上一丝淡淡的笑,这笑容看的程徽娘心慌。

    她低下头去,毫无预兆的泪流满面。

    “徽娘,你,你怎么了?”这是王绍第二次见程徽娘哭,他慌得手忙脚乱,好半响才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笨拙的给她拭泪,“是不是我那句话说错了?你,你别哭……”

    程徽娘握住他的手,破涕为笑,“你这个笨蛋。”

    见王绍依旧呆呆木木,没有任何反应,她咬了咬唇,干脆主动扑进了男人宽阔的胸膛里,感受着他炽热的心跳,心软的一塌糊涂。

    “笨蛋,我是说,我答应了。”

    *

    程徽娘与王绍的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

    婚事定下后,一家人的心也就安下不少。

    毕竟程徽娘年纪也不小了,长安城多少世家子弟都盼着将这位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小娘子娶回家中,料也聊不到最终抱得美人归的,竟是一个罪臣之后,当下整个长安城都炸了锅。

    程徽娘一概置之不理。

    风声传入东宫,太子妃裴氏正在养胎。

    她已经怀有身孕三个月,因未坐稳,消息便尚未说出去。

    “当初太子妃还想替那程徽娘与咱们二郎君说合,没想到一转眼程徽娘就嫁给了一个罪臣之后,这岂不是打我们裴家的脸?”

    裴氏的婢女嘀咕道。

    裴氏淡淡的斜了她一眼,“哦,那依你看,此事我该如何处理?”

    婢女就道:“娘娘自然应当将这程氏召进宫,好生敲打她一番,教她知道谁才是这东宫之主!”

    “那东宫之主是谁?”

    “啊?这、自然是娘娘您啊……”

    “放肆!”

    裴氏怒然拍案而起,一巴掌将这婢女扇倒了地上,“你说我是东宫之主,又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地?本宫还不至于要你这区区婢女来教我做事!”

    婢女没料到怀了身孕的太子妃力道竟还如此之大,脸上通红一片,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哭道:“太子妃饶命,奴婢一时犯糊涂,再也不敢了!求太子妃饶命!”

    裴氏沉着脸坐下来,“是谁要你如此挑唆生事的?”

    程家与本为东宫一体,若是内眷不和后院起火,必定是大忌,裴氏很清楚她在太子李矩心中的分量,李矩的妻子,与其说是爱人,倒不如说是能与他并肩作战的盟友,她还不至于蠢得给人做靶子使。

    “不说?本宫有一百种手段叫你说出来。”

    婢女被拉下去打了三十个板子,奄奄一息下终于说了事情。

    “是阿娘?”

    闻言,裴氏深锁起眉头。

    夜里,太子李矩回了东宫,直奔太子妃裴氏的宜秋宫。

    裴氏一身素衣,正在案头喝水,见李矩进来,忙迎了上去,“殿下回来了。”

    李矩见裴氏一身素服,不由眉头一皱,“你这是怎么了?”

    裴氏二话不说,跪下拜道:“妾身有错,请殿下降罪。”

    “你有何罪,快起来。”

    李矩上前将裴氏扶起来。

    裴氏怀有身孕,便顺势起来了,待两人坐定,才将白天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妾身知太子殿下与荣昌侯情意深重,都是妾身御下不严,才使得宜秋宫有人嚼舌根献谗言,往后妾身必定自省,还请殿下万勿生气,保重身子。”

    李矩当初之所以看重裴氏,除了裴家是一大助力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裴氏做事非常稳重,也从不因为他的宠爱而跋扈嚣张,这一点是他最为欣赏的。

    “我自小看着徽娘长大,徽娘能觅得如意郎君,孤心中也是极为高兴的。”李矩说道:“这事你处理的很好,况且也不是你的错,大可不必如此请罪,叫旁人看到了,没得怪孤严苛。”

    裴氏垂首一笑,“严苛是好事,治家严,家乃和,派人不会怪罪殿下的。”

    烛光下的裴氏面若敷粉,朱唇娇嫩欲滴。

    李矩今日方才发现,裴氏似乎丰腴了不少,倒比先前更多了几分妩媚妩媚风情。

    他悄悄凑过去,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低声道:“宁儿今日美甚。”

    李矩这人,平日里朝堂上倒是再正经不过,可是没人的时候却比哪个都无赖。

    裴氏俏脸一红,“殿下……”

    李矩不带她说话,已低头含上了她柔软的唇。

    片刻后,他将裴氏打横抱起上了榻。

    裴氏有些难为情,又不知该怎么说,她轻轻推了两把李矩,“殿下,殿下,妾身今日不便。”

    李矩不禁有些失望,手伸进去摸了摸,“小日子不是没来吗。”

    裴氏羞涩一笑,俯到李矩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李矩呆住了。

    “你说,我,我要做阿爷了?”

    裴氏笑而不语。

    李矩仿若身处云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要做阿爷,我也要做阿爷了……”

    自从大婚后,李矩就很是羡慕程循得了个大胖小子,嘴上不说,心里不知多酸,不过他素日里事多,有时在东宫都会忙到深夜,更别提纳妾宠幸之事,现下一听妻子怀有身孕的消息,当下高兴的没了形,立刻就要传召太医。

    这般兴师动众,怕是明日全天下都知道,裴氏忙拦住道:“妾身还未足三个月,殿下您便忍一忍,待这胎坐稳了再说更好。”

    李矩一听也是,当下分赏了宜秋宫众人。

    太子妃怀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

    这日,李矩兴致冲冲的处理完了公务,便直奔宜秋宫。

    可他刚走到宫外,却见殿内站了两个陌生的女子,太子妃裴氏正坐在上首同两人讲话,语调温柔。

    “……以后便是自家妹妹,不必拘束。”

    李矩的面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

    他负着手,迈步入内。

    “殿下回来了。”裴氏上前欲迎,李矩将她扶着坐下。

    两名陌生女子一见太子回来,皆红着脸上前给他施礼,当中一个声线娇嗲,直接凑到了李矩身前,“妾身见过殿下。”

    “哦?”

    李矩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太子妃,这两位是?”

    裴氏这些时日孕吐不止,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她努力从嘴角挤出一丝笑,低声道“殿下,妾身有孕不能侍候殿下,母后体恤送来了两位妹妹,妾身正与两人叙话呢。”

    太子妃怀有身孕不能侍候太子,皇后自然要送来美人。

    裴氏虽然不愿看着丈夫宠幸别的女子,却也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咽。

番外4 团圆

    太子妃笑容勉强,李矩怎么看不出来,他这人做事素来说一不二,当下说道:“太子妃身子重,你们二人若无事便下去吧。”

    语气冷硬,二位美人听了心一跳,齐齐跪倒在地,“太子殿下,可是奴婢们做错了什么,求殿下宽宥!”

    “殿下。”裴氏也略带担忧的望向了李矩。

    李矩就一哂。

    这两个婢女,他刚才的话说重了吗?

    不过长者赐不能辞,他也不想就这般驳了母后的面子,只怕又是给太子妃找麻烦,当下就道:“你们二人没错,是我公务繁忙,有些急躁了,你们快回去吧。”

    二婢这才放下心来,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这两个碍事的都走了,李矩赶紧挥退了周围的仆从,将裴氏搂在怀中,柔声问道:“今日感觉如何?”

    自然仍旧不适,不过裴氏却道:“大好了,殿下不必忧心。”

    李矩面带歉疚,“今日之事,原是我的错,没有提前知会母后。”

    “殿下有错?”裴氏不解。

    “宁儿,身为储君,我身不由己,无法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可我却不想如别的帝王一般,我虽不能保证我这辈子只有一个你,可你放心,我也绝不会令那些魍魉魑魅踩上你,这辈子,我只会有你一个太子妃,一个皇后。”

    可是他却极为羡慕,如同程循与陆令姝那般,一路走来,纵然挫折烦恼不断,却始终不曾背弃。

    又如同王绍与程徽娘,纵然面前横亘着无法逾越的家仇,可两人始终在等待着对方,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前,他从未想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身为世子,王侯权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实属正常,他嘲笑程循的同时,也不禁在心中自我反省。

    娶裴氏,当时只是觉得是一份责任。

    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他开始考虑的就多了。

    哪个男人不希望贤妻美妾在怀,可这话说的容易,身为东宫储君,先不说有没有这个时间精力,后院里女人多了,也难免叫人头疼,毕竟也不是每个女子都如同裴氏这般温柔淑静,叫人喜爱。

    他捂着头,佯作头疼的样子,“唉,旁的女人哪有我的卿卿知冷知热,光听她们说句话,我可就烦死了。”

    李矩躺在裴氏的腿上,裴氏便替他揉着太阳穴,每次李矩犯困或头疼,都爱叫裴氏给他揉揉,裴氏手劲得当,说话又柔声细语,李矩很是享受,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瞧着人睡了,裴氏才命婢女将李矩扶进帐中。

    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眉间的哀愁不减反增。

    “太子妃,太子殿下如此心疼你,您怎么还有心事呀?”心腹婢女问道。

    她适才在外头听到李矩说的那番话,可谓是欣喜异常。

    起码也不是每个男人都肯这么说的。

    昏暗的烛光下,裴氏却是苦笑一声。

    “但愿吧。”

    *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昨日刚下了一场雨,曲江的绿柳又发新芽,嫩绿的翠枝柔韧细软,经过一夜的风雨洗礼,愈发茁壮俊秀。

    三月初三是上巳节,这一日长安众人倾城出动,到郊外圣地踏青游赏,就连皇帝都会在曲江大宴群臣,新春心气象,更何况自两年前太上皇退位,太子李矩登基之后,大周一片海晏河清,俨然太平盛世。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虽是清晨,可曲江池畔已是挤满了踏青寻位的游人,这些游人纷纷是全家出动,在空闲出搭起青帐,喝酒谈兴,好不快活。

    一处宽敞的园林之中,这家人刚刚搭好青帐,仆从来报,说是家中大娘子来了。

    老夫人眉头一扬,顿时喜气洋洋起来,“快请进来。”

    没过多久,便扶进来一个鹅蛋脸,肤白貌美脸蛋儿俏的少妇。

    少妇肚子圆滚滚的,一看月份便不小了,她身旁跟着一个黑衣男人,似是她的郎君,神色紧张,一直在絮叨:“你慢点,都在眼前了,也不差这几刻钟。”

    少妇就娥眉一蹙,“你少说两句,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这少妇,自然是程徽娘,而男子便是王绍。

    王绍闻言神色不变,待见到丈母娘程老夫人倒是委屈了上来,一个人闷着头坐到了角落里。

    程老夫人刚跟女儿寒暄两句,一件姑爷这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哭笑不得道:“你们两个,可真不叫人省心,娃娃都有了,还总是不着调。”

    程徽娘听着就急了,“阿娘,你说我不稳重?”

    她很是不赞同,不稳重的是王绍好吗,她从小就与这三个字绝缘!

    程老夫人低声嗔道:“你还稳重,你看看你夫君,每天都得看你脸色。”

    程徽娘咳嗽一声,“谁要他看了,他爱怎么着怎么着。”

    倒是有一样,虽然程徽娘不爱搭理王绍,可每次王绍还是巴巴的凑上来,这点程老夫人也是很无奈。

    谁要他被吃准了呢。

    程徽娘见四下找不到程循与陆令姝,只看到小侄子均儿躺在奶娘的怀中睡的呼呼的,就问道:“阿娘,怎的不见阿嫂和阿兄?”

    程老夫人说道:“他们两人出去闲逛了,多半快回来了。”

    而此刻曲江后山中,程循正拉着陆令姝的手闲逛。

    没过多久,两人停在一处坟冢前。

    陆令姝将手中的竹篮放下,从其中拿出小菜,点心与清酒。

    摆在坟前。

    这里是薛琅的埋骨之处。

    当年薛琅替陆令姝挡下孙月娘射来的一箭,距今已有五年。

    当年孙月娘被程循所救,跟在程循的队伍后,可没想到后来见到陆令姝,她心生恶念,竟意图处之而后快。

    可没想到那一箭被薛琅挡下。

    孙月娘见没有杀死陆令姝反而射中的薛琅,心知程循与李矩不会放过她,当场自尽于两军阵前。

    薛琅死后,陆令姝便将他葬在了这里。

    如今五年过去,薛琅坟前的青草长了一茬又一茬,今日再想去昔年旧事,忽然发觉,原来她早就不恨他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最后关头,薛琅总算是没有辜负自己,继续助纣为虐。

    陆令姝点燃了香,祭拜薛琅。

    当年她被薛琅所囚,说起来,一切缘起,都是薛琅由爱生恨。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执念太深,终究是害人害己。

    两人祭拜完毕,程循拉了陆令姝的手,微微笑道:“我们回去吧,阿娘他们还在等我们。”

    “好。”陆令姝亦笑。

    两人回去的时候,均儿做了个噩梦,正执拗地要去爷娘,怎么劝都不肯停。

    程老夫人哄了半天,均儿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可把她愁坏了,一看儿媳回来,忙将均儿往陆令姝怀中一推,“快哄哄,看把孩子吓得。”

    均儿今年六岁了,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这会儿听祖母这样说他,便板着脸纠正道:“祖母,均儿又不是哭鼻子了,只是想找阿爷阿娘而已。”

    陆令姝无奈,只得上前问他:“做了个什么梦,和阿娘说说?”

    均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扭过头,“其实也没什么……”

    看到父亲,便跑过去了,扬着头笑道:“阿爷,你教儿练剑吧,儿觉得读书实在无聊的紧。”说到这里,又小声嘀咕,“连梦里都如此无聊。”

    程循微微挑眉,“哦?那不行,你阿娘不许你碰刀的。”

    程循每次一出征,全家人都提心吊胆,且回来的时候满身伤痕,是以陆令姝便不许均儿碰刀剑,倒希望他日后能成为一个文臣,而非武将。

    可偏偏均儿随他阿爷,书读不好,偏偏喜欢舞刀弄枪,之前程循不借给他刀晚,竟然跑到姨夫王绍那里撒娇卖痴,王绍顶不住,给他一把无刃的匕首,这小家伙高兴了好几年,后来被程徽娘发现,好几天都没跟王绍说话。

    王绍可委屈坏了,后来好几年都没理均儿。

    均儿自己还委屈呢,父亲就能买十几根长棍、什么大刀、戟摆满了库房,凭啥他连玩个玩具匕首都不行?

    见众人都不理他,就一个人闷闷的跑到角落里去看蚂蚁了。

    程循低声说道:“他若不爱读书,你何必非逼着他读。”

    陆令姝说道:“那也得叫他学上几年再决定,你看他才开蒙多久,读书多好啊,舞刀弄枪的会有小姑娘喜欢吗?”

    程循就很无语。

    她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是就喜欢他没穿衣服时的样子吗?

    女人心,海底针呐。

    因着李矩还要在曲江大宴群臣,王绍与程循都得出席,因此一家人吃完了早膳后,两个男人便匆匆离开,只留下女眷继续聊天。

    大约到了晌午后,两人才回来。

    只是不光回来了他们两人,陆令姝一见程循跟着的人,惊得忙从位置上站起来。

    程老夫人与程徽娘也赶紧拉着均儿起来,给李矩与皇后裴氏行礼。

    裴氏四年前生下一对龙凤胎,母子平安,李矩大喜,立刻上奏将小皇子册封为皇太孙。

    如今皇太孙成了小太子,与小公主都四岁了。

    小太子乳名归儿,意味臣民归顺之意,小公主乳名婉儿,两人私下与均儿关系都很好,一见均儿立刻就松开母后裴氏的手迎了上来。

    归儿跑的慢拉在了后头,竟让妹妹先抢走了均儿。

    “均儿哥哥,好久不见,婉儿好想你。”小丫头奶声奶气的,任是哪个见了也欢喜。

    正说着,归儿也凑了上来,见程均的两只手都被妹妹霸占了,顿时气得跺脚,“婉儿快松手,说好了这只手留给我的!”

    婉儿寸步不让,“谁与你说好了?婉儿不记得了,等婉儿与均哥哥说完了再将他借给你玩一会儿。”

    归儿气得小脸通红,不过妹妹虽是妹妹,可长得却比他高一些,归儿也无可奈何,只得扑到母后怀中,郁闷道:“妹妹又耍赖。”

    几人看得忍俊不禁。

    均儿也是分身乏术,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跟着一个玩。

    “婉儿,不得无礼,先回来。”

    裴氏柔声道:“你还没想你均哥哥见礼,上次母后是怎么教你的?”

    婉儿怔了一下,小嘴一扁,倒是听裴氏的话,乖乖回来了。

    几人这才坐下。

    李矩率先笑道:“都是老朋友,不必拘束,今日可没什么皇帝与皇后。”

    陆令姝倒觉得,李矩自从当了皇帝之后反而更接地气了。

    当然,这一切的功劳裴氏可是功不可没。

    每次李矩发脾气,裴氏都在一旁劝诫。

    如今后宫中除了几个美人外,基本没有其它妃嫔,甚至李矩的子嗣,也只有裴氏所出的一子一女,没有其它庶子。

    当初她还没看出来,李矩竟是个如此痴情的,君王能做到这份上,也算得上是对得起皇后了。

    婢女端上来果酒与清酒。

    程循他们喝清酒,女眷这边便饮果酒。

    太子妃裴氏见陆令姝不饮,便问道:“姝娘怎的不饮?”

    陆令姝脸一红,“那个……怕是这些时日都不能饮酒了。”

    程老夫人就在一边笑,“这胎刚刚怀上,尚未坐稳,还请太子妃见谅。”

    “原来是均儿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了。”裴氏也喜上眉梢。

    程徽娘也是才知道:“原来阿嫂又有了小娃娃,阿兄可知道?只怕他得高兴坏了。”

    程循还不知道,陆令姝准备过几日再告诉他的。

    正说着,一边在同均儿一起玩泥巴的婉儿忽然转过头来,“什么,均哥哥要有其他小妹妹了?”说着,小嘴一扁,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那均哥哥以后就陪小妹妹,不能和婉儿玩了!呜呜,我不要,我不要!”

    均儿想安抚一下小丫头,小丫头却是气得一拍均儿的手,“均哥哥有了小妹妹,以后婉儿就不同均哥哥玩了,均哥哥坏!”

    将程均说得是一头雾水:这关他什么事?

    三个人都在玩泥巴,这一哭一闹,抹的满脸都是,大家都没发现,陆令姝一瞪儿子:“程均,谁叫你带着小殿下与小公主玩这个的,多脏?”

    程均争辩道:“不是我,是归儿想玩的,他说皇宫里的泥巴太少,没有外头的好玩!”

    这下,可把归儿给供出来了,裴氏当即就惊了,“归儿,你竟然在宫中时常玩这个,阿娘怎的不知,这泥巴有多脏你可知道?!”

    裴氏越想越气,招呼着手就要去打归儿,还是李矩拦下她,“好夫人,和气生财,归儿还小呢,你有话好好说。”

    裴氏气道:“还不是夫君平日太过宠溺归儿。”

    李矩:???

    归儿委屈巴巴,缩在阿爷后面。

    婉儿趁他不被,一巴掌印在了哥哥的背后。

    归儿就尖叫一声,气急败坏道:“婉儿,你!”

    婉儿咯咯笑着跑开,声音如同银铃一般。

    均儿就过去替两人拉架,“好了,刚才你阿爷都说了,和气生财……”

    笑声中,陆令姝与程循手拉手,目光不经意的在空中相碰。

    两人就相视一笑,恍惚间发现,对方眸中柔情,似是依旧如当年般不减。

    嬉笑怒骂,家长里短,夫妻相携,大约世间美好之事,不过如此。

    要长长久久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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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小绣娘介绍:
阖族被抄,父母双亡,只余她在道观中避难
名声尽毁,被人刁难,遭人调戏
穿越到陌生时代的陆令姝悲催的发现,救她的人是她曾弃之如履的前未婚夫……
糙汉×娇花
本文甜宠~长安小绣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安小绣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安小绣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