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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恒星仪     旧神残梦txt下载     旧神残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二章 树根大纹章

    四月二十六日,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南希临时住所的门口。

    如今是一个汽车日益普及的时代,但有些秉持传统的贵族仍会在前往正式场合时选择乘坐马车,并且将之视为一种礼仪,一种象征。

    这种排场在达纳罗不算罕见,近半年来柯林已经见到了太多。

    但眼前这辆马车,却仍然算得上是他生平仅见的怪物。

    因为包括前世在内,他没见过什么东西比这家伙更加豪奢,或者,更加不便。

    与其说那是一辆马车,不如说是一座五米高的会移动的宫殿,哪怕被六头纯白的巨型马匹牵引着,仍然让人觉得,它能往前挪动一厘米就是一个奇迹。

    十个一人多高的粗重车轮没有把石板路压垮,则是另一个奇迹。

    乘坐这样张扬的马车前往南希的密谈地点,意味着马车主人对大公的心情乃至脸面毫不在意。

    马车高五米,车门的高度至少有四米。

    城墙般的车门缓缓打开,里面却只走出来几个侍从,和一个使者打扮的人。

    柯林看着那略显空旷的车厢内部,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

    他们之所以要打造这么大的马车,其实只是为了能放下那扇巨大的车门。

    之所以要放下如此巨大的车门,又是为了在门板上不偏不倚,完完整整地展现那个巨大的纹章。

    除了它之外的一切,好像都只是顺便附带的。

    画在车门上的,是树根大纹章。

    红色的繁密根系象征着紧密相连的血脉,自上而下蔓延开,穿起了分布在树根上的一百多个小纹章。

    这些纹章中最大的将近一米,最小的只比硬币大一圈。

    如果想让最小的图案也清晰可辨,树根大纹章就只能画成这样一幅四米乘四米的巨画。

    为什么不调整这些图案之间的比例关系?因为每个小纹章的尺寸和位置,都代表着这一血脉分支在整个家族中的尊卑,亲疏,规模等等关系。

    树根大纹章,是尤斯图斯家族整体的象征。

    所以画上的一切都是严肃而不可逾越的。

    这个家族以丰产闻名,树根上的每一个小纹章,都是家族分散在世界某处的一个分支。

    尤斯图斯,对柯林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姓氏。

    他们曾是两拿勒的实际统治者,也就是伦茨与之战斗了大半生的敌人。

    但在西拿勒战争结束之后,这个家族依然掌握着广袤拿勒最富庶的精华地区。如今的东拿勒总督,姓氏仍是尤斯图斯。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忽然将手伸入了达纳罗,不知道又会带来多少变故。

    柯林悄然看向一边的南希,发现她的神色更加游刃有余,嘴角甚至微微地扬起了一抹笑意。

    这也在预料之中吗?

    或者,是她一手将尤斯图斯引入了公国?

    尤斯图斯家族的特使,向达纳罗的显贵们带来了承诺。

    尤斯图斯本土分支的嫡系第三子,灿烂辉煌的西渝亚·尤斯图斯殿下所乘的硬式飞艇群已经悬停在东拿勒和公国的边境。如果接下来埃德蒙德大公有什么不测,作为大公姻亲的他会在第一时间乘坐飞艇群降落达纳罗,以免公国平民陷入失去保护的境地。

    至于怎么保护?反正肯定不是为大公复仇就是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之内,这个承诺就传遍了公国整个上层社会。

    埃德蒙德公国毗邻拿勒,所以尤斯图斯家族在达纳罗的经营甚至比白都更深,更久。

    当他们开始发力造势的时候,效果和调查部的行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当天晚上,街头上已经开始零零星星地开始发生暴动,因为达纳罗当局一些的陈年内幕忽然被几家报社重新挖掘出来,整齐划一地抛到所有人面前。

    一些始终闭口不语的要员则正式开始参与权力洗牌的讨论,原来他们并不是拒绝推倒大公的行动,而是事先就得到了尤斯图斯家族的命令,一直在等待着时机。

    与此同时,那些始终忠于大公的声音则逐渐淡去,渐渐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白都暂时没有正式表态,但也没有反对。现在又有了尤斯图斯的支持,那就意味着埃德蒙德家族在同盟内部几乎已经被孤立。

    继生物生命之后,大公的政治生命也正式进入倒计时了。

    尤斯图斯的入场,有些一直在指望着白都的人也回过味来,发现比起白都来说,说不定他们才是更好的选择。

    在立场上,他们同为边境王侯,所以更能理解公国的利益。

    在实力上,当年的西拿勒战争就是尤斯图斯和白都之间的一场较量,他们虽然最终败落,却没有伤筋动骨,又在战后硬生生地扛住了诸位王侯趁火打劫的瓜分围攻。这些铁与血的磨砺没有让尤斯图斯没落,反而证明他们确实拥有和凡王抗衡的实力。

    所以如今的他们,在安赫世界中已然成为一面旗帜。

    反抗,甚至围困赫士列特家族的旗帜。

    而更重要的,是在名义上。

    这位西渝亚·尤斯图斯殿下英武不凡,在世间被称为“伊的第四显迹”;出身高贵,十年后将是拿勒总督最有力的竞争者。但比起这些都更加重要的是……

    大公的夫人,正是来自尤斯图斯家族的本土分支。

    所以他差不多可以算是大公的表侄。

    也许有些牵强,但差不多也够了。

    在理论上,那位西渝亚殿下是拥有公国的继承权的。

    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不被视为民间的一场叛逆,而是安赫贵族之间单纯的“继承”。

    在同盟历史上,类似的事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还有什么比有例可循更令人安心呢?

    解除了后顾之忧,达纳罗的所有声音好像一时都倒向了这位西渝亚殿下,恨不得立刻就处死大公了。

    轻轻叠起手中的汇报,南希微叹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白都为什么在紧要关头开始犹豫,其余的一切都在沿着预定的轨迹前进着。

    不过没了白都的参与,说不定事情反而会更好控制一些……

    南希的目光变得确定起来,同时一抹释然的疲惫也随之浮上她的眼底。

    “柯林,在伦茨失败以后,我真的想了很多。”她没有转身,向着柯林说道:

    “同盟内部就蕴藏着巨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比如这些对现状不满的王侯们,他们只是被种种古老的名义和约定绑住了手脚,没人敢第一个动手罢了。”

    但暗河不受任何约束。

    “所以我们不要成为从外部挥向这个巨人的武器,那样只会让他们再次团结起来。”南希缓缓地说着,眼中浮起一抹迷惘,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以前牺牲的人又算什么?

    “想杀死这个巨人,可能不用那么费力……?”

    “我们只需要成为他手中的武器,成为巨人手中藏起来见不得光的……那把用于自尽的小刀就够了。”

    在长智齿,有点折磨。周五再开始更,这周还是四章。

    尤斯图斯,从好久远的前文里挖出来的姓啊哈哈……

第一百四十四章 铜像

    自从南希在达纳罗开始剧场仪式,大公一直都表现得很镇静。

    这不是他有把握阻止这场刺杀或者如何,而是因为,大公从来不是一个会畏惧死亡的人。

    作为一国之首被危险的敌人杀死,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了。

    对于这种位置上的人来说,他更怕的是被所有臣民背弃,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花园宫的大理石庭院内,埃德蒙德正与女官柏妮丝一起看自己全身铜像的设计图。他觉得现存任何艺术家都无法担此重任,所以这份图纸是大公亲手设计的。为了让那些爱他的人能随时看到他的身影,大公费尽苦心,用几个月的夜晚画出这副全身像。

    也许是因为投注了真心,即使以柏妮丝的品味和眼光看来,这也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作品。

    与遍布同盟的各国君主铜像不同的是,埃德蒙德并没有在这座铜像上多么夸大自己的英武或者智慧,相反,他选择了自己一生中最为落魄的瞬间。设计图中的人物没有身着军装或者礼服,反而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正步履阑珊地走在赴难途中。

    那是他十四岁的少年时代,还没有继位。为了换取东侧邻国放弃进攻,埃德蒙德以世子的身份成为人质。邻国明面上虽然接受这种条件,但不是完全甘心,所以想用侮辱迫使公国放弃,他们要求世子在走出达纳罗时必须光头赤脚,脖子也要带上枷锁。他们原以为会遭到拒绝,但没想到埃德蒙德最终接受了这种羞辱。

    五年后,邻国在另一个方向上输掉了战争,所有国土被其他王侯吞并。十九岁的埃德蒙德得以回到故国。当他以俘虏的样子狼狈地走进达纳罗的时候,他得到了全城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欢呼和欢迎。那是大公一生中最为畅快的时刻,即使后来继位典礼也远远不能相比,也是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无法忘怀。

    埃德蒙德想要得到大多数人真心的爱。

    即使在晚年不间断地被失忆折磨,这种渴望却从未被遗忘。

    一名侍者踮着脚小步走到他们身边,打断了大公和柏妮丝闲聊般的讨论。他先是附在大公耳边耳语了几句,随后递上了一个牛皮纸袋。大公打开纸袋,里面装着几份剪裁好的报纸。

    他展开报纸草草地看了几眼,把它们递给了一旁的女官。

    有人在报纸上揭发着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矛头直直地指向了花园宫殿。有些报道是事实,有些则纯粹是污蔑,更有甚者,是在以一种盖棺定论般的语气评价着埃德蒙德七世的一生。

    无数爪牙,为了啃咬他的血肉,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您不生气吗?”柏妮丝问道。

    “生气?”大公哑然失笑:

    “为这些眼巴巴等着我死的家伙动气吗?”

    “我不傻,知道有多少人恨我入骨。比起看他们平时假惺惺地山呼万岁,还是现在这副坦诚的样子看起来顺眼一些。”

    稍微顿一会后,他继续说:

    “而且……真正大多数的人经常是没机会发出声音的,你觉得呢?”

    有很多人恨他,甚至有敌人想杀他,但大公试图相信有更多的人在爱他。埃德蒙德最在乎的是这点,所以最不确定的也是这点。他经常怀疑眼前的一切赞美和歌颂都不过是钻营者编排的讨好他的演出,所以有时他会突然带着柏妮丝偏离预定的散步路线,逃离重重保护,抛头露面地沿着内河闲逛。

    理所当然地,有人会忽然认出他,然后带着极度的兴奋和狂热围拢上来。卖鱼的老妪丢下摊位,食客从异国饭店里跑出来,孩子再也顾不上玩耍,所有人都围绕到他的身边,爱戴地叫喊着万岁。每次出现这样的情景都会令负责守卫的麦克布莱德无比紧张。这时如果有谁想要杀死大公,不需要处心积虑地成为他的私交,也不需要曲折地使用什么剧场仪式。只要现场有一个人心怀异心,只要有区区一颗子弹或者一把匕首就够了。但每次大公却都会说:“不用紧张,麦克,你看啊,他们确实是爱我的吧。”

    是啊,我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他们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国会,法院,全都给了,那些建筑甚至修得比花园宫殿还要漂亮。至于萧条,那更不是我的错,那是整个同盟的大势,是一场浪潮,换任何人来都一样的。我付出了自己的全部,每天像工作狂一样通宵达旦处理政务,要的却那么少,仅仅是被爱而已,结果却连一个不狼心狗肺的部长都找不到,我又有什么错呢?

    埃德蒙德完全理解少部分人的利欲熏心。但清醒的好人……终归会是大多数。是谁在真心对他们好,他们会认不出来吗?

    也许报纸上的千夫所指,终究还是扰乱了大公的心神。他站在原地怔了半响,像一个呆滞的木偶。看穿了埃德蒙德的心中所想,柏妮丝上前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轻声提醒道:

    “但在三百年前,也是他们处决了您的祖先。”

    “可我和那些脑子有病的祖先又不一样。”大公回过神来,笑着说道:

    “别的不说,我没有吃过人吧。”

    比起历代祖先,他也的确能算得上是一位仁德的君主了。

    “你也不相信他们是爱我的吗?”

    埃德蒙德又举起那份铜像设计图,看了半响以后说:“柏妮丝,要不我们打一个赌好了。”

    “赌什么?”

    “在我死后,他们会好好地把这座铜像立在市政广场,永远供后人瞻仰。”

    “……您是不会死的,大公阁下。”女官低声喃喃道。

    “伱呢,在我死后,你也会继续爱着我吗?”

    “会的。”柏妮丝说道。她说得很轻巧,不像信誓旦旦地为未来做什么保证,而像在讲述什么已经发生的事实:

    “至少在十五年内,一直都会。”

    “十五年。”大公喃喃道:“足够长了。”

    女官没有再回话,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他。

    “如果是尤斯图斯家族获得大公之位,倒也是一件好事。”大公自言自语道:

    “我对不起夫人,如果是她本家的人继承了这个国家,也许她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家族绝嗣,否则也不会仅仅只有柏妮丝一个情人了。

    “还有答应过你的那家店……我会让人帮你开起来的。或者你也可以卖了它,应该是足够你富足一生的……”

    一边散步,大公思索着交代自己死后的事情,柏妮丝却只是心不在焉地答应着。随后,她看见一只黑黑的臭虫从衣领爬上了大公的脸庞。

    附近没有其他人,女官凑近了一些,轻轻为之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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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远星”

    柯林将一位地方代表送出了临时会场,后者的脸上始终挂着满意的表情。因为他不辱使命地为家乡大大小小的贵族老爷们争取到了最优渥的条件。

    等到大公死后,军队的大部分中下层军官将继续由他们家族的子弟出任。光是这一点,这些军事土地贵族的基本利益就已经得到保障。更何况除此之外,他们还会从达纳罗富有的企业主那里得到一笔不菲的收买金。

    有了地方贵族的支持,就意味着军队基本得到控制。等到起事的时候,大部分军官都会受到他们背后家族的影响,对上级的平叛命令视而不见。

    虽然大公的私人卫队暂时还在沉默,没有表现出任何与南希一方接触的意向。但他们的规模终究只有三千余人,只占整个公国的常备武装力量的不到二十分之一。等到大公本人一死,即使他的私人卫队没有原地解散,面对数倍于己的国防军也只有投降一途。

    所以比起流血冲突,达纳罗更有可能会上演一场和平交接。

    柯林回到厅室,看到南希在整理着刚刚签署的一些文件,而那把象征意味浓重的希尔·瓦努斯将军佩剑就放在桌子的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后,他开口问道:

    “其实最近,我一件事一直没有想明白。”

    “你说?”南希随口回应。

    “既然局势已经发展到现在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坚持用刺杀的方式呢?”

    “难道埃德蒙德不该被杀吗?”

    “不,我只是觉得……”柯林想了想说:

    “好像没什么必要了。”

    因为这样做的隐患太多了。

    扳倒一位君主的方式有很多,相比之下,行刺终究是一种见不得光的下三滥手段。

    如果是己方处于绝对弱势,那确实只能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去搏一线生机。但现在的埃德蒙德家族显然已经墙倒众人推,那么再用这种不合法的手段,似乎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从一开始,这个新生国家的合法性就会蒙上阴影。

    “那,你觉得可以怎么做呢?”南希问。

    “公开审判。”柯林说道:

    “在法庭上把大公对人们的罪行一件件调查清楚,然后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这样我们才能堂堂正正,干干净净。”

    “可是。”南希说:“世上谁有资格审判一位安赫王公呢?”

    人民,柯林几乎脱口而出,却又猛地顿住了。

    再一次,他感受到了前世和这个世界之间常识上的鸿沟。

    大公的作为在柯林眼中是犯罪,但在同盟的观念中却是完全合法的。

    如果在现在召开全安赫大会对埃德蒙德进行公审,那么他身上能被认定的唯一过失,可能是没有努力留下子嗣。

    同盟可以容忍一位王公被刺杀,但绝不能容忍一位王公被其他人审判。

    为了确保自身是最高权力的来源,他们不会容忍任何其他主体或者概念凌驾其上。

    如果真的有人要对大公进行审判,那么恐怕就连白都和尤斯图斯都不会接受。

    这才是当年瓦努斯将军陷入围攻的真正原因。

    所以哪怕南希所行之事是正义的,这一切也只能是一场见不得人的阴谋。

    甚至就连阴谋,都只能沿着同盟的规则框架进行下去。

    想到这里,柯林忽然觉得无比憋闷。

    埃德蒙德家族或许会覆灭,但他们做的这一切也将显得毫无意义。

    因为除了换了一位大公之外,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吗?

    一个建立在阴谋和妥协上的国家,以后的表现只会更加不堪。

    腐朽的文官系统被简单接管,全单照收。军队依然是由土地贵族把持。达纳罗的显贵还是那几个人。甚至就连新的大公,也只是换了另一家安赫王公而已。

    难道仅仅寄希望于所谓西渝亚殿下的品行会更高尚吗?

    也许是看出了柯林心里所想,或者是感同身受,南希忽然说道:

    “但是……任何伟大的事物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大公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我比谁都更希望他们马上从这里消失,但这需要耐心,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南希原本的设想下,等到尤斯图斯和赫士列特两大家族在公国水火不容,暗河就可以在双方的缝隙中获得更大的空间,甚至不知不觉中掌控这个国家,将真正的变革进行下去。

    比起铁板一块的大公时代,情况毫无疑问是改善了。

    “可是,一直就靠我们几个吗?”柯林问道。

    经过这些天和各方势力不断地打交道,柯林已经明白了一个国家背后的本土力量是多么的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征服一个地区,和控制一个地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征服也许只需要强大的武力,但控制的一个最起码的条件,是大量的基层人员。

    “当然不是了。”南希笑了笑说道:

    “在你回施塔德的时候,我躺床上没什么事做,整天都在探索红色河谷。所以刚好在一周前,我已经顺利在那边找到了……”

    “夜民的梦中都城,‘远星’。”

    …………

    …………

    时间很快又过去一周,在此期间,七号大楼又向调查部索要的各类样本多了很多。柯林猜测是因为薄得艾维斯对光之鸟的重创,使得达纳罗这座城市在神秘层面也进入了某种动荡中。

    据说统帅已经从白都启程,距离到达公国还需要数日。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达纳罗密谋者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迟则生变。

    在这一周时间里,他们拼命地联络一切有可能联合的人。有些人想起了仍被通缉的扎尔·温特。通过在报纸上刊登消息,人们向这位公国曾经的英雄发出了回归的邀请。他们想要迎回这位第九局的创始者,以此形成对秘密警探们更强的影响力。

    但是,温特却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埃德蒙德家族的死忠们也在诡异地沉默着。

    四月三十一日,柯林向里卡多发出了信号,施塔德机构停止继续向大公上交私酒利润,按照埃德蒙德家族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财政状况,恐怕不到两周就会面临破产。

    因为柯林和鲁伊提前在施塔德拔除了暗桩,所以花园宫殿对此既不知情,也无能为力。

    进攻的时机到了。

    四月三十三日,南希决定不再等待在路上的统帅,立刻执行剧场仪式的最后一步。

    按照历史的顺序,处死一个弄臣。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断首

    粗略估计,多年来被埃德蒙德豢养过的弄臣有八百人左右。

    其中一百多人已经死了,一半是处死,另一半死于猎奇表演导致的伤病。另外有一百二十人被流放,但同时,也有十六人曾经位极人臣。

    所有弄臣中仍居住在达纳罗城内的,还有三百七十人上下。

    目标实在是太多了。

    可以说大公为自己豢养了满城的要害。

    大概在三月末的时候,达纳罗的宫廷弄臣之间就已经开始流传一则消息:瓦努斯的亡灵正在到处行刑。很多人不禁想道,如果那位杀戮极重的将军真的回来了,恐怕花园宫殿也不会剩下几个活人。随着最近的风声越来越不对劲,不少受宠的弄臣连夜离开了达纳罗,还有一些是搬去了城郊。但更多的人则表现得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般地旁观着。

    贫穷让他们变得麻木,早就没了刚刚进入宫廷时的心气。这些看客中的不少人也许短暂地辉煌过,甚至像真正的人上人那样作威作福过,但最后的下场却都差不多。因为衰老或者伤病,因为技艺的退化,现在连活下去都成问题。如果世上真的有什么瓦努斯将军的亡灵,那么要杀就杀吧,烂命一条,一了百了罢了。

    但是,南希却没有选择在贫民窟里引颈受戮的他们,相反她去了城郊,找上了那些更惜命怕死的贵人。目标是夜民们精心挑选过的,一个侏儒贩子。十多年前宫里曾盛行过侏儒,在公国本地的侏儒症患者被消耗一空之后,这个脑袋灵通的商贩开始用人为手段制造侏儒。过程没有什么很难想到的地方,只是把发育期的小孩放在狭小的容器里养大而已。但凭借这一手,他成了当时达纳罗红极一时的人物。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近些年来大公更喜欢待在大剧院里看戏,厌倦了那些腿脚不灵便无法跳舞也无法歌唱的畸形小矮人,这个商贩也就理所当然地失宠了,但在那几年赚到的财产依旧足够他优渥一生。

    所以在听到将军亡魂的传言之后,他脊背发寒地第一时间搬离到了远离宫殿的郊区,却因此成为了南希最好的目标。作为一个失宠多年的弄臣,他当然不可能从第九局或者戏院要到多少像样的保护。花费重金请来的保镖,也只是几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接触公国的权贵圈层的确让他半只脚踏进了这个世界的隐秘一面,但终究也只有半只脚罢了。

    四月三十三日的夜晚,南希处死了这个已然年迈的侏儒商贩。他跪伏在地上涕泗横流地认罪,然后南希用将军佩剑将其斩首。除此之外,今夜的过程没有什么值得细说的地方,在都会大剧院的那次惨烈的决胜之后,剩下的仿佛都只是平淡的尾调。

    南希挥手甩干将军佩剑上的血渍,将之收入鞘中。随后她微微转头,望向这栋宅邸西北方的墙壁。

    在墙壁之后,是花园宫殿的方向。

    剧场仪式的所有条件,此时都已经达成了。

    这场刺杀注定将成为历史,只不过后世任何一个版本的记载中都不会出现南希的名字。

    此时此刻,她的意识本身已经成为了仪式空间,将红色河谷和现世这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物质界关联到了一起。

    近一个千年以来,红色河谷之梦正在迎来它的末日。世界规模的以太衰退使得无法计数的红石从空间中析出,将所有的岩层和大河都染为通透的红色,仿佛巨匠全身都在流出血液,从世界尽头的边缘向毫无意义的虚空倾泻下去,再也不能止住。

    夜民们就是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梦中都城,远星。

    在侏儒商贩死去的同时,一条由远星梳理的红色大河已经成为燃料,悄悄地接入了南希意识中的仪式空间。

    人类的意图像是很难负荷这样的重担,南希感觉前额微微有些刺痛。她用手摸了一下鼻子底端,发现指尖微微见血。

    但效仿希尔瓦努斯将军旧事的剧场仪式,此时已经发动了。

    早在人们有意识地利用巫术之前,模仿和重现现实的戏剧就已经存在。无论这种模仿重现是为了娱乐,警示还是乞求什么,都在悄然提醒着人们一个极为朴素却又稳固的道理:

    相同的过程,会引发相同的结果。

    只有这样,时间才拥有连续性,世事才能拥有意义。

    所以大公注定无处遁逃,必死无疑。

    …………

    …………

    自从某位议员被南希处死之后,花园宫殿里其实就已经乱了套。

    手握戏院组织的猛犸麦克布莱德不知所踪,侍奉埃德蒙德一家的侍女被担心她们安危的各大家族召回了领地。弄臣小丑们更是各奔东西,弄得宫殿里一片狼藉。

    没有侍女们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纤手从各种布帘,台柜里捉去四处乱爬的臭虫,宫中虫害泛滥的情况比以往一下又加剧了不少。那些华贵的帷幔肉眼可见地被啃得变薄,变得更加透光,个别地方甚至已经有了小洞。侍臣们觉得心痛的同时,又觉得这些贵重的装饰物反正已经要废了,干脆也不用再管太多,直接用硫磺和毒烟拿进来来熏蒸吧。但是事到临头,又没有一个人敢做决定,所以就束手看着宫里的东西一天天烂下去。

    明明各方面都处在最危急的关头,宫里的人反而停下来开始等待,各自等待着心底里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刻。人不再说话,臭虫啃咬家私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响,到处都是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不止是木头和丝绢,就连一整排大理石柱都会被啃穿。

    就是在这一片让人有些头皮发麻的悉索声中,大公安坐在自己的御座上,身侧就是女官柏妮丝,正在埋头替他处理政务。埃德蒙德一颗颗地享用着盘中的樱桃,一边有些想入非非。

    不知道对自己的死,达纳罗的人们又会作何反应呢?

    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好奇和渴望。有时,大公甚至会期待死亡来临,包括刺杀也是他曾设想过形式之一。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在准备自己的葬礼和坟墓。生前已经饱餐了世上所有的恭维,自然想看看自己死后人们又会流露出何种神情。

    他正在想着呢,忽然感觉有一股力量从远处扫过了自己。那是一种坚定不容置疑的,如同命运般磅礴的力量。大公从御座上站起来,若有所感地望向了城郊的方向。而在那里,疲倦的南希也正在同时在望着他。

    因为埃德蒙德没什么征兆地站起来,留在大厅里的侍臣和幕僚们疑惑地同时望向了大公。然后不由自主地露出惊骇的表情,因为他们正在目睹无比可怕的一幕。

    一丝血线不知何时从大公的脖子上浮现。埃德蒙德用手摸了一下,满手都是血,格外鲜红。这一摸反而像是触动了什么东西,血线扩散加快,转眼间就变成了一道由外向内裂开的裂口。大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裂口继续向内,在血肉和骨骼的撕裂声中,大公的脖子像是被锯开的木桩一样逐渐断开,直到他的头颅从身体上落下来,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向了他的侍臣们。

    “啊——!”

    “大公阁下——!”

    歇斯底里的尖叫从大殿中响起,大公的近臣们无不陷入了惊恐之中。有些人扑向那颗仍然睁着眼睛的头颅,还有的人则不由自主地用手不断检查自己的脖子是否依旧完好。相比他们的不堪,女官柏妮丝则对眼前的惊变表现得极为冷静。

    她站起来,看着大公颓然倒在地上的无头身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像是很快理清了自己新的身份地位,她没有喝止大殿上的混乱,而是悄然朝御座之后的出口退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贵胄之血

    宫殿里发生惊变的同一时间,西渝亚也在一处不起眼的地下仓库里找到了扎尔·温特。

    按理说,此时这位殿下应该正留在边境的飞艇群上才对,否则作为继承者,难免会和今晚的大公刺杀案牵扯上一些嫌疑。但事实上,西渝亚本人已经悄悄在达纳罗呆了四五天。而在这四五天时间里,西渝亚一直在亲自寻找温特。

    最后还真的让他找到了。

    对于这位殿下的突然出现,温特倒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如果他本人不想见西渝亚一面,尤斯图斯家族也不可能在达纳罗发现他的踪迹。

    在外表上,西渝亚和温特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反。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一个灿若神人,一个肮脏邋遢。此时温特正打着铺盖躺在地上,像一个钻进地下室过夜的流浪汉,污渍斑斑的油毡只能勉强盖住他的身体。

    但西渝亚望着这样的温特,暗金色的眼眸中却隐隐有几分敬意:

    “近十几年来,时不时会有长辈想知道公国这边发生了什么。”他说:

    “家族前后派出过九位调查者,但他们无一例外,全部死在您的手上……拜您所赐,家族对花园宫殿里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好像比起白都,您更警惕的是我们。”

    西渝亚说着这些,却不是在抱怨或者发怒,相反,更像是在表达对温特的认可。

    在被通缉同时,几乎以一己之力挡住了各国对花园宫殿的窥探,这需要何等实力。

    “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敢直接接受暗河的邀请,一头扎进这片迷雾里吗?”温特闭着眼睛说道:

    “不太像尤斯图斯的风格。”

    “接受邀请的只是我本人,和家族没有关系。”西渝亚微微摇头说:

    “在我看来,那场刺杀的成功率至少在一半以上,光这就值得一赌。更何况比起继承这个国家,我还有其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是什么?”温特问。

    “安赫王侯的秘密。”

    西渝亚缓缓伸出一只手,随即有一股暗金色的火焰从手中燃起。它在向上升腾,同时也像流金或者血液一样,不断往地面上滴落,破碎。

    温特看着这股暗金色的力量,眼中也不禁有了几分忌惮。

    “您是知道的吧,王侯的血脉中,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力量。”西渝亚看着自己手中的暗金光辉说道:

    “埃德蒙德这样的新贵之所以能建国成为公侯,比起受到圣王册封,更重要的是得到赐婚,以此获得几大元老家族的血脉。那是我们祖先之间的往事了……所以现任大公的身上,同样流淌着尤斯图斯的贵胄之血。”

    血中的力量。

    如果柯林也在这里,一定会想起自己曾使用过的血脉力量。

    西渝亚殿下还非常年轻,看样子也只比艾莉年长六七岁而已,但在实力上却几乎和所有同辈人都有泥云之别。

    即使是如今的温特,也不敢说自己可以完全压制对方。

    在七号大楼的评估中,西渝亚·尤斯图斯属于第二类存在,但已经预先被视作足以影响国家之间战略平衡的“第一类”,不仅仅因为他的身份,也因为他注定将成长到那一步。

    像艾莉那样的天才也许已经展现了天赋的极限,但是,那也仅仅是庶民能达到的极限。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为什么有些家族的血中天生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您不觉得好奇吗?”西渝亚说道。

    如果是在尤斯图斯家族中,他不能向任何人谈论此类事情。但在温特这种已经被通缉的人面前,西渝亚反而可以无所顾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查这件事,然后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他说:

    “过去同盟有一句话叫做……‘王公之所以是王公,是因为他们拥有部分的真相。’也许是为了独享这一切,同盟当初的元老们没有用口传或者文字保存那份真相,而是将之写入了自己的血脉,让它以遗传的方式,在族群的无意识中代代传递。”

    也许正因为如此,安赫王侯天生可以更接近真相。也就是说血脉中寄存了无比恐怖的力量。

    “到了如今,世人早就已经遗忘了这件事。甚至在家族里,大多数人也已经相信自己的血脉天然就更为神圣高贵,然后理所当然地享用这份尊崇。但是,它比起庶民实在强大太多了……这种绝对的优越让我感受到的不是安心,而是恐惧。因为我时常忍不住去想……这些血带来的优越性,真的没有代价吗?”

    西渝亚收起手中的暗金色火焰,闭上眼睛,再一次感受着达纳罗的土地中力量的流动。

    果然还是要亲自来一回才行。

    因为只是亲自站在这里,他就发现了过去无数份密探报告都未曾触及的东西,庶民巫师对某些存在的感知终究是有缺陷的。除了那位出嫁的夫人外,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尤斯图斯的族人踏上这片土地,但凡家族中有一个人亲自来过,也许许多年前就已经发现了。

    “整座城市都已经‘腐烂’了。”

    再次确认这点之后,西渝亚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达纳罗的现状,所以只能用含糊的‘腐烂’一词。西渝亚继续问:

    “大概是从十五年前开始的?那也正好是您叛逃的时候,告诉我吧,当年在大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及在那之后,您又为什么会突然开始修习‘唤醒内神之路’?

    西渝亚用的是敬语,但说话间却有一种不自觉的冒犯意味,一点也没有没有世家子弟彬彬有礼循规蹈矩的感觉。

    “这就是你不惜冒险来到达纳罗的目的?”温特问道。

    “是啊。”西渝亚说: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尤斯图斯的族长,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我觉得,我必须提前知道才行。”

    正因为如此,西渝亚才会比家族中所有人都更关心达纳罗的秘密。

    温特笑起来,对此不置可否:

    “我已经守卫了这个秘密十五年,为什么你觉得现在我会透露什么呢?”

    “因为这一切已经要结束了,不是吗?”

    西渝亚睁开眼睛说道:

    “就在刚才,剧场仪式已经成功了。”

    …………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死人的光景

    大公突然暴死的恐怖景象,让殿上的十几名近臣四散而逃。但他们最终却没能逃到街道上,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整座花园宫殿的出口都已经被人围住了。

    四五米高的宫墙外,柯林一直在估算着时间,直到听见大殿方向传来的惊叫和骚乱声,知道南希已经成功了。于是他高高地挥了挥手,几辆停在小巷边的篷布卡车里立刻下来了五六十个士兵。这些人是从郊区的兵营里连夜调来的,起事前就经历了若干次考验,保证绝对忠诚。

    柯林回过头,却没有看那些朝自己快速奔来的士兵,而是让目光缓缓地从不远处几栋低矮又豪奢至极的建筑上扫过。那里的每一扇窗户都亮着光,因为此时公国大半的部长,将军和巨富们此刻正拥挤在那些建筑里,各自拿着望远镜紧张兮兮地关注这边。他们不想其他任何人比自己早一步进入权力中心,所以有相当部分的人不惜涉险亲自来到第一线。

    两门预先运进城的火炮被推上来,对准了花园宫殿的装甲大门。这座宫殿经历过军事化改造,曾在瓦努斯将军猛烈的炮火下屹立整整两周。但是这一次,没等炮兵军官下令开炮,宫殿的正门自己就颤颤巍巍地打开了。

    守门的卫兵从逃出的近臣那里听到了大公的死讯,当即决定投降。

    所以一场想象中的血战,没开始就结束了。

    …………

    …………

    柯林是第一次进入这座闻名已久的宫殿,发现它比自己想得残破得多,就像已经十几年没人打理一样。

    虽然以花园为名,那些大面积花圃里的植株却早已干枯,布满蛛网,地上的砖石则被野草拱得七零八落。在微弱的月光下,一切都显得模糊难辨。眼前的宫殿荒颓成这样,一时之间让柯林有些弄不清当下的时间,心里生出一种想确认日期的冲动。因为他不知道眼下,还是不是大公被处死的那个夜晚,说不定晃眼间他们已经走了几十年。又或者,这就是三百年前瓦努斯将军攻入花园宫殿时所见的景象。

    柯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几百名士兵,再往后则是达纳罗的权贵们。他们径直朝着主厅走去,因为大公断头的尸体被独自留在那里。在场所有曾亲眼见过大公的人,现在都上去为他验尸。其余人则开始搜查这座宫殿里的一间间密室。按理说剧场仪式的目标绝不会偏移,但仍然要确保死掉的不是替身之类的东西,或者要排除埃德蒙德还有秘密的兄弟,私生子的可能性。

    他们仔细地检查了很久,也没有在密室里发现什么躲藏的兄弟姐妹或者婴儿,倒是有很多陈年的早已霉烂的文件。临走前他们干脆用了毒气,在毒死幸存者的同时,顺便解决一下宫里多年来泛滥的臭虫。

    验尸的一组人则完全确定,躺在主厅里的就是大公本人的尸体。一个部长在几天前曾亲眼看到大公被裁纸刀割伤手指,而现在那道伤痕就在同一个位置上。

    “这么说,他是真的死了?”有一个人问。

    “没别的可能了。”另一个人答。

    在场的人各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局已定,现在这座宫殿彻底属于他们了。一个士兵跑进来汇报,达纳罗城内所有的广播站,通讯站,报社都已经被他们顺利接管了。另一个士兵则跑进来说,国防军已经包围了大公私人卫队的营地。收到消息的部长和将军们嗡嗡嗡地议论了一会,决定天一亮就立刻为埃德蒙德举办葬礼。

    “不邀请外国贵宾了吗?”

    “等不了了,看到尸体的外国人越少越好,一切从简。”

    “反正他在王侯之间也没有真心朋友。”

    “入殓师在哪?快过来整理一下,断掉的脖子一定要缝好遮起来!”

    “现在要通知西渝亚殿下那边吗?”

    “再等等吧,我们之间先再商量一下……”

    大公刚刚死去,一场分割权力的肮脏宴席也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柯林看着这一切,心里还残留着一些不真实的感觉。自己毕竟在埃德蒙德的公国生活了好几年,但现在,它就要进入下一个时期了。在场的权贵们激动地攀谈着,各自抛出了背后势力的筹码,划出了或真或假的底线。埃德蒙德早已被抛在身后,但也没有任何人提起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南希,甚至也没什么人提起即将入主公国的西渝亚。也许在今晚之后公国会改变很多,但也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

    一两个小时后,天色刚蒙蒙亮,埃纳大教堂的丧钟响彻了达纳罗的上空。与之相伴则是无比刺耳的广播声,播音员用难掩悲痛的语气在里面说道:

    “……我们的大恩人,埃德蒙德大公阁下,在昨夜过世了。”

    “我们的大恩人,埃德蒙德大公阁下,在昨夜过世了!”

    嘭嘭嘭!嘭嘭嘭!

    河港和市政广场的礼炮在齐射,炮声传播了几公里后才变得沉闷乏力。

    比起这些礼炮还要吵闹一百倍的,是邻居之间相互敲门的声音:

    “快听啊,那个人死了!”

    他们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反复听着这报丧的声音。麻木而贫穷的市民们走出了各自的居所,向着花园宫殿,向着市政广场汇聚而去。比起刚听到广播的癫狂,现在的他们大多眉头紧皱,心怀疑虑。埃德蒙德真的死了吗?这些年来,达纳罗隔三岔五就会开始流传大公本人的死讯,淹死,病死,被刺而死……从结果来说它们全都是谣言,因为不出三天,那个人突然就会大变活人似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就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恶作剧的玩笑。

    但用丧钟和广播播报的死讯,到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

    …………

    …………

    嘭嘭嘭!嘭嘭嘭!

    其实有些人是反对在葬礼上使用礼炮的。

    因为礼炮齐射的声音太过雄壮,说不定会扰动刚刚沉眠的亡灵。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已经死去的埃德蒙德忽然哆嗦了一下,被炮声惊醒了。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奇怪的是,大公仍然可以知道达纳罗城内的事情,从墙缝里,从食物残渣之间,从贫民的衣服里,从所有脏兮兮的地方,看到一切。

    他先是惊讶于自己死后仍有意识,好像还拥有了无数双眼睛。但随后又恍然地想道:

    “……原来这就是死人会看到的光景。”

    想着是挺美的,写着好蛋疼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公的葬礼

    此时的埃德蒙德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真正的他仿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远,精神只能接收到微弱的讯号,然后做出一些模糊如梦呓的反应。

    只是梦呓,所以也是最真实的。就像在再次看到达纳罗的天空后,他困惑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我死了,这个世界却能够视而不见地照常运行下去。

    为什么我死后,太阳依然会升起,第二天的天空还是那么明亮,就连达纳罗早午的空气也只比昨天变热了一点点,幅度和往年一模一样。

    在一种失落的惶恐中,埃德蒙德想要抱住自己的肩膀,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对了,我的尸体被弄到哪里去了?埃纳大教堂里怎么会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大公不安地在城里寻找,最后在一支壮观的花车游行队伍中,发现了那具炙手可热又只能任人摆布的身体。但他愈加困惑,为什么自己的遗体会在这里?因为接下去至少半年时间里,处理过的身体应该被陈列在埃纳大教堂里供世界各地赶来的人瞻仰。如果就这样匆忙地送进墓地,那以前编排好的持续十年的葬礼和哀悼活动怎么办?自己脸上为什么化着女人似的妆?为什么要用矫情无力的鲜花遮住脖子上英雄的伤口?看着那副面容,埃德蒙德感到一阵羞耻,因为这一切不是出于他的意思,而是有人在用他至高无上的身体表达着他们自己的难以启齿的意图。

    他想对游行的人说,别看了,那明明不是我。但他已经死了,所以只能任人摆布。市民们面上带着沉痛的神色,呜咽地哭着,身体却不停地往里挤,眼睛伸着看。有难以计数的人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弄清大公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或者又是以前那样的恶作剧。有几个瞬间,埃德蒙德甚至期待有谁能发现灵柩里的不是他,花车里装的只是假货,但结果人群里却忽然炸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尖叫,因为有人指着那个假货疯狂地喊道:

    “真的是他!”

    “这么说他真的死了?!”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假惺惺的哭丧声在这尖叫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发自真心的口哨和欢呼,只剩几个温顺而迟钝的女人和孩子仍在哭泣,但很快被淹没消失。遥远而沉闷的礼炮再次齐响,这次听起来却像是在庆祝着什么。明明还是白天,却已经有人把烟火打上了天空;明明还在萧条,却有店主慷慨地端出了免费的酒水。在这座压抑至极的都城里,一场从未有过的狂欢节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开始了。人们嫌挨家敲门的速度太慢,所以让跑得最快的少年拎着军乐鼓奔跑着沿街敲打,一边敲击一边高喊着:“埃德蒙德死了!埃德蒙德死了!”他们就像一阵阵呼啸的狂风,让原本怀疑的人们像蚂蚁一样涌出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不知所措又欢欣鼓舞地汇入漩涡般的人潮之中。

    未来每一年的四月三十四日,将永远不会被视作某位大公的忌日,而是一个值得狂欢的国庆日。埃德蒙德想要大声喝止这失控的一切,但他已经死了,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潮在花车旁汇聚,比吊唁他的那些多了几倍几十倍,卫队被冲散,他的遗体直接从灵柩被强行拖了出来,人们朝他扑满粉的脸上啐口水,尸体被套上绳索后系在马匹的身后,然后扬起鞭子让马在城里永不停歇地飞奔。人们从窗台里探出头来看,各种秽物从街道两侧的楼房泼洒到他的身上。随着那身军装的磨损,他身上的勋章和黄金流苏沿途散落。军乐鼓和鞭子声越发急促,他的身体也在粗粝的马路上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混合着粪水,犹如一卷祝福的红毯般涂抹在了大地上。

    柏妮丝啊,看来错的人是我,他们终究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混蛋啊。埃德蒙德如此想道。因为广播里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放送欢快的乐曲,播音员在假惺惺地劝阻人们不要太过激,不要暴力。但街上的警探们却只是看着,神色宽慰,毕竟他们的亲人也在其中。市政广场上,埃德蒙德亲手设计的铜像不知何时已经伫立在那里,但大公一去世,市民们就开始试着用炸药和钢锯拆毁它。他的肖像画,照片和挂毯从全城各地被收集起来,被一举点燃为熊熊的火堆。

    他们似乎一如三百年前那样,不想让后代留有任何关于这个家族的记忆。但是面对这一切,埃德蒙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场狂欢比他生前下令的任何一场庆典都要热烈,都要持久。从午前持续到了夜晚,而且似乎还要永久地继续下去。

    …………

    …………

    夜晚的花园宫殿里,也在进行着另一种形式的狂欢。主教,军人,商业巨头以及部长们聚集在埃德蒙德的主厅里,同时还有更多的人赶来,就好像所有路过的人都能从大公的死亡中分一杯羹。

    柯林听他们商量讨论了一天,有些昏昏欲睡。于是起身从主厅离开,走进了夜色婆娑的后花园。南希倒确实是为夜民争取到了一些权利,只是落地以后能有多少,又要打一个问号。更何况等到白都和尤斯图斯家族真正入场之后,很多事情恐怕还需要重新讨论。

    想着主厅里那些有的没的讨论,柯林随意地在大公的私人园林里散着步。这种要紧时候,能有他这样闲心的人显然不会很多,所以偌大的美丽园林里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就连埃德蒙德自己生前,也没能奢侈地独享这份夜色。

    但是很快,柯林发现自己错了,因为他并不是这座园林此时唯一的客人。

    在一片夜百合花的花圃中,一个女官正提着灯在修剪刚绽放的花丛。这种花只在夜间盛开,她剪得很认真专注,就仿佛达纳罗刚刚发生的剧变并不存在一样。

    柯林有些惊讶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柏妮丝?”

第一百五十章 错位

    不同于被放任破败如同废墟的前庭,后花园显然得到了宫殿主人极好的照料。闲逛的时候,这种景色的差异一直让柯林感到有些不解,直到看到正在修剪枝桠的柏妮丝,他的心里忽然升起某种明悟。

    但那明悟转瞬即逝,想去抓的时候又抓不到了。

    “……你不离开吗?”柯林开口问:

    “这里越来越危险,其他的仆人都已经跑光了。”

    柏妮丝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工作。看着这样的女官,柯林心底的困惑和异样感也越发浓郁。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见柏妮丝,也找不到她留下来的理由。

    昨夜这座宫殿刚遭过炮击,失去控制的民众也随时可能冲进来。不夸张地说,如今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柏妮丝作为大公的情人却留在这种地方,在旁人看来,简直像要为埃德蒙德殉情一样。

    但是,先不论女官对大公能有多少真情,柯林也从她身上嗅不到任何死志,不知为何,她好像确信自己是安全的。现在的柏妮丝和平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好像疲倦了很多,也像是刚刚从肩膀上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

    “其实我经常忍不住感叹……自己的处境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女官用一种平静如灰的语气说道,脸上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活力。这不是她第一次发出这种感慨,在成衣店时柯林就听她说过:一开始进入花园宫殿,只是为了有机会制作那些宫廷盛装。可到头来,没人在意她的作品,反倒是她本人的美丽和聪慧得到了大公的赏识,不久后,柏妮丝就成了埃德蒙德唯一的情人。

    “换一个人也许会为此沾沾自喜,但我从来没有过。”女官说道,始终平静的语调在此时泛过一抹愤恨:

    “我只觉得,自己整个前半生的追求都被谁踩到了脚下……但那时的我根本没有选择,与其说大公是在请求,不如说是在命令,我能做的就只有欣然接受,然后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断对妥协投降的自己感到憎恶和恶心。”

    “在与大公相处的所有时间里,我都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否则埃德蒙德就不会完全不在乎我的想法。但过了很久之后,尤其是最近这些年我才开始明白……恐怕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这个人他……其实脑子有病。他自生出来开始就从来没有和谁平等相处过,所以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的。也因为这些假象,我低估了自己在大公心里的分量。”女官轻巧地说道:

    “我发现这个可怜鬼,他好像一直很想讨人欢心,只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不是他死了,我后来甚至发现不了这一点。因为有些事哪怕对我来说都不值一提,但当他只剩些许本能之后,却在不断地想起来,然后一遍一遍重复说。比如……一开始许诺给我的那家成衣店,比如担心夫人会对我不利,比如在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让人建起那座铜像,还有,那个关于身后事的赌约。”

    “……等一下。”

    女官回忆得有些出神,所以柯林一直是在默默地听着。但心里的违和感却变得更加浓重,因为,他发现自己对整件事的理解越发混乱,现在更是直接从女官的话中发现了一些明显对不上的细节。

    “你是说,埃德蒙德在担心,大公夫人会对你不利?”

    “是呀。”

    “可那位大公夫人不是……”柯林喃喃地说道:

    “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如果公国其他重要人物的生卒时间,柯林还有可能会记错。但是这位大公夫人,他是绝不会弄错的。

    因为在十年前,这位夫人正是死于肺结核。

    当初季丽安就是根据这点断定,达纳罗也没有治愈肺结核的方法。

    同时根据调查部的情报,柏妮丝成为大公的情人,是最近几个月才发生的事情。

    因为不到几个月前,埃德蒙德还当众询问过她的名字。

    既然如此,大公又怎么会担心自己死于十年前的夫人,会去伤害近几个月才认识的情人呢?

    对于柯林的疑问,女官眼中开始浮现出盈盈的笑意:

    “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仿佛在念出柯林脑中困惑般地,用一种戏弄的口吻说道:

    “时间好像处处都对不上?

    “为什么大公刚刚设计好的铜像,隔天就在市政广场上被人砸碎了?

    “为什么他口中一直向我许诺的那家成衣店,已经在使馆区开了那么多年?

    “为什么早就已经死掉的大公夫人,在他口中又莫名其妙地复活了?”

    柯林看着柏妮丝少许上扬的嘴唇,心里开始微微发冷。

    仔细想想,对不上的地方并不是很多。

    真正错位的点其实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公本人。

    他的时间仿佛停留在了十几年前,在那个时间,夫人依然活着,铜像没有建成,柏妮丝的成衣店也还不存在。

    柯林想起了那个埃德蒙德非常健忘,时常失忆的传闻。

    因为大公的误导,调查部误以为柏妮丝是近几个月才成为大公的情人,但事实上,她明明一直都在埃德蒙德身边。

    几年前由薇拉执行的那场秋猎上的刺杀,最后被解释为一个受宠女官身体抱恙,所以秋猎取消。那个女官,应该就是柏妮丝。

    如果大公已经连时间都无法分辨,那么,这漫长的十几年来……

    “所以,你们才会不在意南希的剧场仪式,是吗?”柯林说道。

    因为时间停留在十几年前的大公,最多是一个傀儡。

    “不在意,是因为这个仪式不可能成功。”柏妮丝说道:

    “因为无论哪种仪式,都不可能杀掉一个已经死掉的人。”

    “已经,死掉了?”

    “没错啊……真正的埃德蒙德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而已。”女官轻声说出了这个国家最沉重的秘密。

    “那……所有人看到的那个,又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

    一股股漆黑的臭虫,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夜百合的瓣,正簇拥着啃食月色下优美的蕊。柏妮丝回头看了一眼,轻巧地将柯林的问题抛给了它们:

    “你觉得呢,埃德蒙德?”

第一百五十一章 玩偶 感谢书友20180402……的盟主

    柯林随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些臭虫。它们当然不可能回答女官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啃食着眼前的食物。

    自从来到达纳罗以来,臭虫就随处可见。柯林也曾觉得奇怪,但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因为他确定那些只是臭虫而已,没有丝毫灵素反应,也感知不到任何意图。

    大公是怎么死的,他真的登临世人不可知之境,留下了真幻之门?可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化为遍地的臭虫?柯林自问远比常人知道更多辛秘,但是,恐怕任何允许公开讨论的理论都无法解释这样的现象——自然到仿佛与任何巫术无关,又扭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的时候,柯林只觉得恐怖。

    逃,快逃,身体在尖叫着发出警报。但是理智却强迫他留下来,不快理清现状的话,连往哪里逃都不知道。

    快想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

    每当大公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有个人一定在他的身边。

    那就是柏妮丝。

    为了掩盖真正大公已死的事实,都会大剧院取代了花园宫殿,戏院组织取代了第九局。第九局遭到清洗,旧臣温特以叛国罪被通缉。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公国长久以来存在的密室和密探政治被窃国者们进一步发挥,登峰造极。

    这个窃国者集团里可能有谁?柏妮丝、麦克布莱德、极少数实权部长、私人卫队的卫队长……等等,还可能有一个人,那个拥有都会大剧院的大公密友,已经亡故的伯爵弗里德。

    所有信息在柯林的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重组,他忽然想到自己去年在施塔德与“大公”所做的那场交易……听筒那边的声音,其实来自他们中的某人。年初,都会大剧院丢失一具人偶,制作者伯爵弗里德死因不明。因为大剧院的敏感地位,戏院组织开始全力追查。但是自从柏妮丝在成衣店里亲眼见过薄德艾维斯之后,所有追查都悄然结束了。

    说到底,都会大剧院究竟从哪获得了天量的人力物力,用来研制这种以假乱真的人形玩物?而且在杰作完成之后,他们不惜处死所有参与过的炼金工匠和外科医生……

    “其实,你早就见过薄薄吧。”柯林扶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说:

    “远远早在成衣店之前。”

    “是。”柏妮丝略带缅怀地说,如同母亲回忆女儿的出生:

    “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

    “你们藏得可真深啊。”

    “彼此彼此吧。”女官说:“比如我应该叫你,柯林?”

    通过银行账户以及施塔德最近的风吹草动,窃国者们在几天前锁定了柯林的真实身份。

    但决定性的线索,恐怕是女官看到的薄德艾维斯。

    通过复活的人偶,女官知道了柯林身上的“死角”。对这种现象她并不陌生,因为这在她身边同样发生过:整个同盟好像都看不见大公身上的现象,然后在之后的十几年里,对达纳罗的事情一无所知。

    “所以,我们在施塔德就通过话?”柯林说。

    柏妮丝清了清嗓子,学着大公的语气说道:

    “‘柯林,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说到一半,女官咯咯地笑了出来。

    听说最近,大公将一些政务交给了她代办。

    如果一切都只是本能的重复,那么十几年前应该就发生过同样的事。

    埃德蒙德预感到自己的死亡,然后向她托付了些什么。柯林不得不承认,当初的大公确实没有看错,她小小的肩膀上维持着偌大的局面,几近偷天换日。

    思绪混乱间,柯林听见远处有人在叫自己。

    他抬起头,原来是鲁伊不知什么时候向后花园找了过来。柯林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如此慌乱的样子,脸色惨白,气息不稳。虽然此时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出什么事了?”柯林问。

    “是统帅。”鲁伊稳了稳心神,艰难地向他说道:

    “……统帅他,突然到达纳罗了。”

    统帅在这个时候回到达纳罗,又能怎么样呢?柯林如此想道,但随即,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缩了。

    …………

    …………

    同一时间,达纳罗城内的狂欢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在人群之外肮脏的杂物堆里,抛弃着一具被遗忘的尸体。

    在被断首一整天后,大公依然在缓慢而迟钝地思考着。

    但此时此刻,埃德蒙德很失望。

    他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

    太阳刚刚又落下了。到明天早上,它又会一秒不差地又升起来。

    这个可怕的发现,让他感到绝望。

    他以为自己死后,这个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国家也将一起毁灭,他爱的臣民会在巨大的悲痛中,随他一同死去。但事实上,他们没有,甚至连丝毫的停顿都没有,人们就已经欢呼着去拥抱下一个时代了。

    现实的洪流没有片刻停息,最后,只有他自己被冲到了永远无人记得的角落。

    说到底只是一群家畜而已。

    他喘息着想着,慢慢改变了十几年前的主意。

    如果不能像英雄或者圣人一样死去,他就不想死了。

    真实的死亡可悲可笑,所以他不想死了。

    “说到底只是一群家畜而已。”大公记起历代埃德蒙德的古老教诲,只觉得刻骨铭心。

    所以,被时间抛弃的东西,要挣扎着从历史垃圾堆里爬起来了。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漆黑小甲虫纷纷飞舞着向他汇聚,阴暗而不详。但是,没有任何人还在留意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大公摸摸自己被缝合的脖子,感觉并无大碍。戮尸了一天的人没有发现,从他支离破碎的残躯里流出的鲜红血液,是无味的。

    薄德艾维斯的身体,是窃国阴谋的副产品,是大师弗里德为自己索要的报酬。他真正被要求制作的,其实是另外一具傀儡。

    被侮辱后丢在垃圾堆里的人偶自己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着花园宫殿挪去。

    一边以爬行般的速度前进,他一边在心里想道。

    以后,就让那座宫殿永远残败下去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余温

    以后,就让那座宫殿永远残败下去吧。

    因为我再也不会举办什么舞会,也不会举办什么庆典了。

    大公忏悔般地低声自语,但此时街头上的气氛无比欢切热烈,所以没有任何人听见他的声音:

    ……我本来就讨厌礼炮,侏儒,也不喜欢让妓女在家里到处闲逛。从头到尾只是为了合大家的意,所以才搜罗来他们想要的东西……但现在,我承认我错了,我喂养那么多大臣,博士,音乐家,喂养了这满城的人,最后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他们什么都能看透,全是聪明人,结果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所以我再也不会讨谁的欢心,不会再为他们组建议会或者任命法官了,是我想得太好,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去赶他们口中的时髦。醒醒吧,生来就贵为王侯的老兄弟们,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是想得到下等人的爱戴,可他们却只想让你消失啊。

    ……但归根结底,精明的他们还是弄错了一件事:不是我需要他们,而是他们需要我。我们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只要像几百年前的先祖们那样,找一个会数数的老实人来算账,再找一个识字的乡下人来记下我们说的话就够了,只要有这样两个人,再加上军人和巫师,让家族统治到下一个大年到来也绰绰有余了。所以,不如就让花园宫殿永远残败下去吧,我再也不会喂养什么大臣和议员,街上不要有庆典,宫里也不要再举办吵闹的展会了,挤在城里的人还是少一些吧,我不想管教这么多人。如果不想浪费这片偌大的地皮,大不了放上一些吃草的绵羊,至于那座议会大厦,我看更适合蓄养一些棚里的牲畜……

    可怕的思绪在静静流淌,大公也慢慢地从热闹的街头庆典踱步到了花园宫殿前。这里本来是他的家,此刻却站在边缘处打量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和景象,他没有感慨什么,而是像一个记性不好的老人在挑拣着自己的瓶瓶罐罐,每看到一个人,都不得不费心想想该怎么收拾整理它们:这个得扔了,那个可扔可不扔,但还是扔了省心。至于别的,应该是要敲碎再包好扔掉的。

    一边盘算,大公一边走进了宫殿的正厅。此时此刻,主教,部长,军人以及商业巨头们的盛宴仍在继续,而且恰巧到了最高潮的时刻,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餐桌上的对手,甚至没有人发现埃德蒙德已经死而复生,而且就站在他们身后。这时,大公看到一个眼熟的女官走到自己身前,向自己微微屈膝行礼。埃德蒙德看着她的面容,想了一会后问道:

    “我看你很眼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柏妮丝,大公阁下。”女官垂首谦卑地回答道。

    哦,柏妮丝啊……埃德蒙德的脸上流露出略微恍惚的神情,听到这个名字,似乎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一时沉浸到了遥远的回忆之中。如果有巫师在此时开始探查,会发现象限之间的界限不知为何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而女官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同样的对话在这十五年间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了,但这次大公的反应却与过往都不一样。柏妮丝知道,这是因为埃德蒙德就要“醒”来了。

    在这十五年来,柏妮丝一直死死地记着自己最重要的使命。不是为窃国集团向世人掩盖发生在宫殿里的惊天阴谋,也不是代离世的大公治理好这个国家。她真正的使命,远远比这一切都更沉重,也更绝望,那就是尽一切可能,不让大公觉察到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真正的大公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只是离开得并不彻底,残留此地的臭虫和傀儡就是他尸体上的余温,是他脊髓中残留的无条件反射。但柏妮丝亲眼目睹过十五年前埃德蒙德身上惊变,知道哪怕只是他尸体上的余温,也足以彻底抹去这座城市乃至半个国家。

    而一旦这抹余温发现自己早已死去,它也将从死亡中醒来。

    所以在余温消散之前,女官只能尽一切努力去清除宫殿里的臭虫。曾经生机勃勃的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地去捉,就总有一天会捉完,但现实却好像只是在一次次地告诉她……你捉不完的,永远也捉不完。

    “我记得最后的时候,我们之间打过一个赌吧。”埃德蒙德向柏妮丝问道。“是的,大公阁下。”柏妮丝柔声说道,没有再试图掩藏什么。

    近十五年来,是她在通过傀儡扮演大公的角色,所以也饱尝埃德蒙德位置上的孤苦,知道他看似拥有一切,实际却一无所有。有时女官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在她没有操纵的时候,大公的尸骸就只会本能反射般地不断重复过往的事情,一开始这只会令她厌烦,但渐渐地也不由得心生怜悯,它的确只是低级的本能,但也因此无比纯粹。女官发现那些残存在大公内心深处,就连死后也要一次次回忆无法忘怀的东西,大多和自己有关。

    随着深深的疲惫如潮水日复一日地上涨,柏妮丝也想过不管后果地逃离这里,不是不负责,而是它们本来就不该落在她的肩上。但是在经历了这两天的剧变之后,她的心里也有什么火苗被彻底地熄灭了,她不再想着要保护一切,也不再想着逃离。因为实际上那个被所有人唾弃背叛,被戮尸的人并不是那具傀儡,而是背后扮演着大公的自己。

    柏妮丝忽然觉得,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毕竟她其实什么也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不是吗?

    “所以那个赌局的结果是什么?”大公问道:“十五年我死后,花园宫殿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柏妮丝牵强地笑着说道:

    “和你期盼的完全不一样,因为他们马上封锁了你死亡的消息,本来是为分赃拖延时间。但在发现你连私生子都没有之后,就决定要永远隐瞒你的死亡。他们强迫刚刚失去丈夫的大公夫人,和刚刚失去儿子的你的母亲带着灿烂的微笑公开露面,像平时一样外出度假,来向世人证明你的身体无恙。”

    “在之后的十五年里,没有人发现真正的你已经死了,所以也更谈不上为你伤感。实际上我根本没什么演技,一开始用的傀儡也只能用粗糙形容,但是戳穿你已经死了的人,一个都没有。”

    “我原本也觉得奇怪,因为就算是一个乞丐死了,被人顶替了,也多少会有人发现端倪吧。明明只要有人认真地看过你的眼睛,用心体会过你的温度,就一定能够戳穿这个拙劣的谎言。但事实证明,一个都没有,大公阁下。”

    柏妮丝温柔而怜悯地看着大公的傀儡说道:

    “你死了十五年,但发现你已经不是你的人,一个都没有。”

第一百五十三章 啊哈

    一个都没有。

    这是他能想到的结论,所以并不觉得多么新奇。

    比起悲哀,现在的他反倒生出了一种玩笑的心情。

    所以他只是向女官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以示不要声张,然后他就离开柏妮丝,蹑手蹑脚地向那张餐桌的尽头走去。

    傀儡的脚步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象限却在因为它的觉察而震颤不安。不同象限之间那一条条原本不可逾越的分界,也在随着它的蠕行而溶解消失。当大公的残留物来到那张漫长餐桌的尽头的时候,正厅内的空间在任何人看来都已不能算是人世。但怪异的是,所有人包括残留物自己在内,都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

    大公伸手拍了一位重要部长的肩膀,在后者疑惑地转头的时候,埃德蒙德对着他喝道:

    “啊哈!”

    被老子抓到了吧。

    除此之外,大公没有再发出第二道声音。但是原本嘈杂的会场,却因为这恶作剧般的喝叫声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就和那位被拍到肩膀的部长一样,像受惊的动物般直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埃德蒙德,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而复生。

    明明这些人已经大权在握,甚至刚在几个小时前,他们郑重地宣布了埃德蒙德家族对公国的统治结束,大势已成。但真正到了此时此刻,所有分赃者的脑子里依然本能地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马上要逃,哪怕是屁滚尿流,一哄而散地逃。

    哐啷当,一连串椅子翻倒的声音同时响起,他们甚至等不及体面地站起来,就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脸试图不暴露面容,在地上打滚似地要从会场出去。

    可是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人在狼狈地爬起来后又很快跌倒在地上。他们定了定神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脚已经陷入地面和墙壁之中,这些冰冷大理石的性质不知何时已经改变,如同某种肉块般收缩蠕动着。

    这里并非没有巫师,但在平日里堪称顶尖的他们,此时却变得与普通人无异。有几个雌月之上的巫师下意识求助于巫术,却发现镜像没有再像以往那样产生共鸣,而且,就连最基本的灵素都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此时的他们只是感官更敏锐一些的人类罢了。

    但现在即使是最愚鲁的普通人,也很难不注意到整个空间中最为异样的存在。

    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埃德蒙德大公并不完整。

    人们亲眼看见,那具身体几乎仅仅是一条触须,一条被门缝卡住,勉勉强强向人世探出头来的触须。

    它是某个伟大存在留在这个世界的残余。

    触须的上端伸入未知,在那里连接着可怖的本体。真正的埃德蒙德仍被隔离在门缝的后方,也许,那里就存在着一切的答案,但作为凡人绝不应以目相视,哪怕用余光无意中一瞥,也是无法挽回的犯禁。

    在场一共三百七十六人,没人不知道这个道理,自亘古这就被刻入了人类的本能。但是,他们的视线却依旧在不断上扬,如着魔般不由自主地沿着那道微不足道的触须,看入世界的深处。

    …………

    …………

    “一个看似普通的人,忽然拥有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和境界。接着又毫无征兆地死去,只留下遍布一座城市的臭虫……”

    用剑砍开迷宫般的灌木丛,柯林突然向鲁伊问道:

    “这让你想起了什么?”

    “我不知道,对这种事情,恐怕还是你们夜民知道的更多一些吧。”鲁伊说。

    毕竟在同盟的分工中,是夜民一直在做最见不得光的脏活。

    柯林稍微沉默了一会,继续用手拨开虬曲的树木:

    “还记得我们之前曾聊过一些关于内神修习者的事情,情报处一直禁止讨论,但你私底下很感兴趣。”

    “你觉得大公的情况和超越者有关?”鲁伊问。

    “我说不太清楚,但是……”柯林说:

    “扎尔·温特,是大公为数不多的友人,算时间应该也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但在埃德蒙德死后,这个人开始不顾一切地走上内神觉醒之路。这里明显有什么关联……”

    柯林回忆着自己和温特的见面,那些关于“脐带”“宇宙子宫”和“真正分娩”的古怪描述,略微出神地说道:

    “其实上次聊到超越者之后,有些想法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鲁伊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

    “从拿勒战场回来以后你一直在七号大楼任职,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和暗河搭上线的,但你应该对夜民的那些脏活了解不多,包括南希曾经所在的寒鸦猎团。”柯林说:

    “去年在施塔德的时候,我无意中接触过这些事情的内幕……你知道百分之六左右的新生儿的身上,会出现坐标偏移的现象吗?我亲眼见过一个从未接触过神秘学的幼童,双眼中释放出了油膜般的光辉。这类未经任何修习就获得的力量,被超越者们称为‘觉醒’。而夜民做的大多数脏活,就是消除这些觉醒者.但不要误会了,那些夜民是绝对没有能力消除百分之六新生儿并且掩盖这些事实的,或者说押上整个同盟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夜民们做的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善后而已。”

    “真正在修复这些偏移和错误,让它们重回正轨的,是一种仿佛自然本身就存在的力量。”

    柯林不知道它是什么,是自然的天择?又或者,宇宙本身真的具有某种意识。

    “成长到一定时间,这些天生的超越者就会消失。”柯林继续说道:

    “其中一部分会留下些什么,然后被人们误以为他们变成了别的东西,有一位母亲以为自己生下了兔子,一对双胞胎死后化作蝴蝶,还有的化作了清风,更多的则是什么都没有留下。甚至在很多时候,周围的亲历者会觉得这一切是自然的,正常的夭折,甚至直接失去了一切有关的记忆,到最后也不会觉察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鲁伊从来没有听过这些事,一时吃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任何人如果知道有每年有百分之六的新生儿被某种力量悄然抹除,而且人类整体还对此毫无察觉,恐怕都会有和他差不多的反应。

    半响之后他才问道:

    “所以你觉得……大公也是?”

    “很相似,很多地方能对上……无论是对力量毫无自觉,还是莫名的死亡以及残留物。但是……也有一些地方对不上。”柯林说。

    比如大公的年龄。

    还有更重要的,是规模上。

    和一两只蝴蝶,一缕清风比起来,这满城的臭虫未免太多,太难以收拾了一些。

    但如果假设,百分之六新生儿的消失是这个世界上本就存在的自然现象,那有没有可能,大公身上的情形则是人为造就的。

    正因为是人造的,所以失控的结果也异常地麻烦。

    安赫王侯将部分真相写入血中,并以此代代相传。

    就在这时候,柯林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所以转头朝着身后宫殿正厅所在的方向看去。

    也就是这一眼,他看到了永远无法忘记的景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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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教神谱杂糅交织,寄生灵泛滥如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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