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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神残梦全文阅读

作者:恒星仪     旧神残梦txt下载     旧神残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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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群聚之地 (同盟背景)

    (没看到第二卷请勿阅读)

    故事开始的八年前,也就是新历623年的五月,同盟方面正式承认西拿勒王国的独立。

    两个月后,他们撤出了大部分驻军,历史悠久的拿勒第二帝国王室被光复。

    但这并未对安赫同盟在中大陆的绝对霸权造成实质冲击。

    在这几年间有过几个头脑发热的地区,想要重演西拿勒发生的革命,但是他们的反扑无一例外地在几周内被镇压。

    过程颇为惨烈,但是在武器和组织的绝对代差下,大多运动只对同盟造成了不超过三位数的士兵伤亡。

    民族主义者们的冒进行动,没有在同盟广袤的势力版图里掀起任何波澜。

    所以大部分人很快就意识到了,安赫同盟会在西拿勒选择战略收缩,并不是因为自身实力的衰落。

    同盟的确曾在西拿勒战场陷入失利,但失利的主因绝非拿勒人的强势,而是同盟内部多股力量之间的相互牵制。

    有人想要借这场战争打压“尤斯图斯家族”。因为这个家族,是同盟内日益膨胀的边境王侯之一。

    所以发生在西拿勒的民族独立战争,本质上只是同盟的一场内战。

    在尤斯图斯家族撤出驻军之后,新的拿勒王室以及王国政府也明智地认清了局势:西拿勒王国的复活,其实是同盟当局和边境王侯们博弈的结果。

    所以在撤军开始的次日,西拿勒方面也很有默契地发出信函,表示愿意成为同盟的受保护国。

    虽然王国政府保持一定自主权,但每年需要向同盟当局上缴税收的百分之四十,并且提供原料的优先采购权,以换取长久的和平。

    对同盟当局来说,这一结果远远优于尤斯图斯家族统治西拿勒时的情况。

    短时间内,当局也抽调不出大规模的官僚来管理西拿勒,所以不让它落入另一位边境王侯手中,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才是所谓被“光复”的西拿勒王国,能够在这八年里站住脚的原因。

    “边境王侯”是一个严重落后于时代的称呼,因为五百年前的“边境”,早已成为今天同盟势力版图的腹地。

    两世纪前,尤斯图斯家族通过战争从另一个边境王侯手中夺取了西拿勒的治权。

    在那之后,两拿勒总督的职位,就一直由他们的内部成员出任。

    比起远在同盟本土的两王和当局来说,尤斯图斯家族才是拿勒的实际统治者。

    一个边境王侯所拥有的私人部队,仅在名义上从属于同盟军队编制,竟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推翻大陆上的其他政权。

    十七位边境王侯割据着中大陆三分之二以上的领土,本土的两王则统治着这些边境王侯。

    所以同盟本土又被称为“世界心脏”,即所谓的巨人群聚之地。

    但是在柯林眼中,所谓的安赫同盟完全是一个怪胎。

    一个上半身已经进入近现代,下半身却仍停留在封建制甚至奴隶制的畸形社会。

    可能是因为超凡力量的存在,所以上层统治者总能对社会中下层保持着比前世更强的压制力,并且顺利完成了与新兴资本的联合。

    又或者因为同盟内阶层之间相互倾轧的矛盾,早已被转嫁到整个中大陆的头上。

    即使同盟的工业技术和经济已经高度发达,但在它的大部分地区,哪怕在作为核心的本土,仍或多或少地保留着类似于中世纪贵族分封的体制。

    毕竟这个空前庞大的同盟本身,就是在数十位军事贵族的联合下产生的异常存在。

    从一开始,它就不是自然诞生的国家。

    这还需要从“黑暗时代”以前说起。

    因为纪年在那时一度中断,所以今人只能大概推测,最晚在一千五百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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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军团前后用了大约十四年时间,分作五批进入了今日的同盟本土。而这种不同批次之间的亲疏关系,在今日同盟的政治格局中仍然依稀可辨。

    他们的主干来自于各个先古王国的征召,大部分则是民间自愿加入的支援力量。

    但又因为各王国之间的利益协调问题,这支联军一度陷入内耗。

    一但联军的防线被突破,中大陆上的人类历史也许就将迎来完结。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甚至连语言都互不相通的军事集团,一致选择了联合。

    他们通过政变驱逐了随军官员和信使,使自身彻底从先古诸国中独立出来。这支重新编组的联军,就是安赫同盟的前身。

    从此,开启了中大陆最英雄的年代。

    而那场物种战争的持久和惨烈,今人已经只能通过一些细节来想象。

    在最危险的时期,甚至连统一的纪年都曾陷入中断。所以这个年代究竟延续了多少年,今天已经难以考证。

    有明确信史可考的部分,断断续续有一百三十余年。不同地区的人则分别认为这段时期有两百年到三百年不等。

    三世纪的学者根据少数材料中记载的星辰位置做出反向推演,最后得到的结论是,“黑暗时代”的纪年中断,很可能维持了五百年以上。

    如今的安赫性格和信仰,就是在这场无比惨烈漫长的战争中成型。所以理所当然地,军事传统也就在同盟的文化中拥有最崇高的地位。

    圣王家族的“树火纹章”,已经成为同盟的国家象征,那是一只不死鸟自磔于树上,用神血点燃火焰的简易画像。

    火象征着诸教团永不熄灭的信仰,而根系繁茂的巨树,则是安赫贵族们永不断绝的血脉。

    在这场“灭世之战”结束后,同盟却反而在绝境下被倒逼着完成了一系列变革,成为了中大陆上拥有压倒性优势的国家。

    同时这种狂热的军事传统,也使得安赫贵族们一直热衷于烈度极高的内部竞争。

    同盟早已适应了长期战争,所以连绵内战并未给经济社会带来过度的破坏,相反,战争成为了统治集团进行自我筛选,和推动技术进步的主要动力。

    功勋贵族和新崛起的边境王侯们,因此在漫长的历史中保存了繁盛的生命力。

    而自五世纪的“凡圣之争”以来,曾一度由宗教主导的同盟开始改革为“双王制”。

    并存的两位王者,分别是将御座设于白都世代传承的圣王,以及由安赫贵族内部选出,专门处理俗务的“凡王”。

    也是从那之后,历代圣王开始变得近似于一个象征物。只在名义上保留对诸教团的号召力。

    而诸教团之间的分歧早已难以弥合,难以产生一致的影响力。

    所以那些古老的军事贵族,又一次成为了同盟的主人。

    尽管近年来他们开始选择淡入幕后,由更专业的代理政客来统治世俗社会。

    但毫无疑问,他们至今仍掌握着同盟真正的权力。

离开前逻辑的襁褓

    (没看到第二卷请勿阅读)

    在一个规则紊乱的世界,人类认知方式的发展将会无比艰难。

    在前世那种没有巫术,也没有明显非逻辑事物的世界,人们依然在为世界的本质是唯心还是唯物争论不休。人类认知经历了从巫术,到宗教,再到科学的艰难成长。直到二十世纪,才将科学哲学体系建立起来——以可证实性为问题的意义标准,只研究可观测的现象。从而将那些纠缠人类数千年又根本无法证明无法解答的形而上的问题,彻底排除到了讨论对象之外。

    科学与迷信的最大区别,并不在于是否承认鬼神的存在,而在于认知世界的方式。也许偶然间掌握某种规律和原理并不困难,但要形成系统而严谨的认知方式,则需要极其精密的思辨。

    那么在这个世界呢?巫术会真实生效,意图可以干扰现实。又在存在大量非逻辑事物。可以说到处都是能让人类认知坠入错乱深渊的陷阱。但是在这种前提下,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却依然孕育出了建立在证明和证伪基础上的认知方式。对此柯林也只能惊叹,人类的理性,真的很强大。

    如果不是出生在这里并且亲眼所见,柯林一定会认为:这种世界的智慧生物恐怕将永远停留于非理性时代。如果巫术真实存在,祭司们也许也将永远拥有绝对的权威。甚至在这之前,大量存在非逻辑的事物将让人类无法走出前逻辑的原始思维,也许就连文明都难以萌芽,科学则是更遥遥无期的存在了。

    但它确实出现了,而且因为环境严苛而成长得异常健壮。前世地球的科学哲学因为二十世纪的物理学革命而成为独立学科。而在这个世界,科学哲学几乎伴随着经典物理的诞生同时出现,因为这个世界的“科学”在一开始就必须严格敲定讨论的对象。这个对象一开始被定义为“物质性的问题”,如今则延伸到了“具有可证伪性的问题”,科学认识论被运用到了超凡之物上。安赫同盟的“艾萨克·牛顿”竟然只是一个死于新历513年的小人物。历史对他的记录极少,除了名字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生平。这是因为在当时的安赫学界,在灵素和镜像之后发生的问题几乎是无关紧要的。但正是这个“小人物”,建立了经典物理大厦的基础。同时他和地球那位牛顿的不同之处在于,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声称不可言叙述者就是那些力学定律背后的“第一推动力”,因为他只是谦卑地认为:

    “那不是我的学科应该去讨论的问题。”

    没有人想到,从这种不起眼的谦卑中步入成熟的认识方法,最终会主宰如今的安赫学界。

    也许从初代圣王的答案中,就留下了某种理性的种子:不要将任何一个答案视为绝对的真相,那也可能只是真相的影子。而人类能够接近真相的前提,就是允许和承认谬误的存在。

    所以相对于教士们而言,大部分学者在面对“第一因和第二因”等问题时显得从容了许多。既然这个问题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那他们就没有必要去勉强解答。

    毕竟他们允许某个假设最终是错误的。同时只要这个假设还没有被证伪,也就依然具有可借鉴性。

    但是对于宗教化了的诸教团而言,灵素去向这个问题就显得致命了许多。万一圣王留下的宇宙模型被证明是错误的呢?那么诸教团的合法性似乎也会跟着遭到动摇。他们想要让自己纂取权威,就必须将圣王塑造成权威。结果经过上千年的神化,那个从一开始就在强调自己只是在盲人摸象的人,反而成为了最不能犯错的人。

    在圣王生前的一言一行的记录上,如今已经滋生出了茫茫多的教义。各个教派为其中的无聊细节争论不休,甚至为圣王加冕时穿了几层仪服的不同见解而分裂。所以面对圣王可能的错误,哪怕这仅仅是一个未被证实的可能,他们也必须要去做出解释。

    同时也有些开明的教士将这称为一种启发,现代物理的发展,终究也为一些真诚的求知者提供了新的视角和问题。

    不能说他们的解释都是欺骗,毕竟这就是他们一贯的认知方式:几乎完全依赖直觉和灵感。与科学相比是非理性的,却又未必是错误的。因为在这个世界,某些知识确实来自于灵魂深处“神秘火花”的闪烁,神性一瞬而逝地复苏或降临。某些人也许真的会感应到超验的存在,并清晰地说出他原本不可能拥有的见解。

    只不过,这些见解有许多都没有经过检验而已。

    如果用最恶意的揣测,也许他们一部分的见解只是胡编乱造的呢?谁来担保是或不是?所以在柯林看来,最后它们也还是需要依赖科学检验。

    对若干个关键问题的检验似乎正在进行,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也许它们被保存在最机密的情报系统中,那还不是现在的柯林可以接触到的密级。

    而根据神学院报房中传输的材料,在三年前,教士们对“灵素从力学中缺席”这个问题认可一致的解释是:人类可观测的灵素,只是从力量流溢过程中剥落的些许碎屑。仅相对于这些碎屑,物质世界才显得像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但实际上“排除灵素的影响”的实验条件本身就不能成立。因为在所有测量过程中,就已经受到了那些因结合得“紧密完美”而不可见的灵素的干扰。

    所以那些物理定律,本身就是灵素与物质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这个观点并非新近出现,它在黑暗时代出土的“阿什莫尔文献群”中就有记载。因其能跨越千年解答这个世纪初才被提出的问题,而重新获得世人的关注。它的最初版本是文献群中一篇假托圣王“哀尔伽德”之名写下的对话录,其中称深层力量到物质表层的流溢,静穆如“在光中结实的麦穗”,其中只有“为风所扰动”的部分,才会发出细微的声音。

    “巫师们听见麦田的悉簌声,就以为麦穗是从风中结出。”

    在这篇对话录的开场,虚构的“哀尔伽德”将灵素与深层力量比喻为“风”和“光”这两种不同的概念,前者喧嚣孱弱,后者沉默强大。但在后面的篇幅中作者又逐渐补充说:

    “风是被剥离的光”。

    那些可以被生命所利用的游离灵素,仅仅是从寂静的流溢中剥落的部分。

    在这个比喻的框架下,今日安赫学者们的疑问其实仅仅是:“为什么麦穗可以在无风的条件下成长。”它的答案早已藏在问题之中,仅仅排除那些游离剥落的碎屑,本来就无碍于宇宙的运转。

    如果生物—星辰—矿物的以太通道中流淌的灵素就是来自深层世界的所有力量,那么它们显然远远不够支撑整个物质世界的形成和运作。又一个证据是,如果尽可能抽空一定范围的以太场,附近的物质也不会崩塌,运动也不会静止,甚至,无法察觉到明显的影响。

    万物的动因是否来自深层世界?镜像律意味着理型界确实决定了物质界,灵素的“物结化”暗示了物质确实由灵素产生,尽管这种物结发生的场所在自然界根本无处寻找,但这还远不足以推翻圣王的宇宙论。

    但如果“风光比喻”的假设是成立的,那么就存在着远远比这些容易被察觉的灵素更为庞大的力量,每时每刻又静默无声而地主宰着现实世界。

    而如果这份力量的流溢依然是完美的,人类观测到的那些碎屑(灵素)没有从中脱落,也许巫术就将在世间不复存在。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风”从“光”中剥离了呢?

第一章 红信

    偶尔,柯林从沉重的纸堆中抬头小憩,总会望着桌面上的那台装置怔怔出神。

    整体上它像一条手臂,但是轻盈且美,让人想到鸟类骨骼或昆虫翅膀。

    鲜红晶体薄片上搭着几枚细针,可以捕捉到晶体每秒二十次极细微的震颤。连接其上的机械传动装置如钟表般精密,将震颤的状态放大传导至一小支炭笔,并在纸上划下相应的痕迹。

    这是这个世界上效率最高的通信,在一些圈子里被称为“红信”。原理和前世的电报类似。不过这些晶体存在五种震颤形态,效率又比电报要高出很多。

    又有新的信件到了。

    细微的金属敲击声响起,无数齿轮和发条同时运作。纸张被牵动,炭笔在沙沙声中绘出幅度不一,断断续续的折线。

    柯林漫不经心地观察着那枚晶体。它的颤动难以用肉眼观测。有时观者会以为自己听到细微的嗡鸣声,但那只是幻听罢了。

    估计此时,世界某处的另一台红字仪前,一位不知名的发报员正通过五个机械按键将委托人的信件输入其中,牵引另一枚晶体的颤动。

    无论两枚晶体薄片相隔多远,它们之间都会发生共振,忠实地传递讯息。

    即使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介质。

    ……

    柯林的工作就是把这台仪器画出的折线转译成相应的文字。

    这是一项繁杂费心的工作,却是圣一神学院允许他参加旁听的条件。

    红字仪永不停歇地运作,信纸不断堆积,令人头痛。

    除了信件抬头和少量公开文件外,绝大部分红信的内容都是乱序的字母。委托方早已将内容加密成规则不一的暗号,这让柯林的工作显得更加枯燥。

    在房间的几个角落里,以异常的密度布置着“提灯”,柯林不知道它们的正式名称,却也知道那是用于探知灵素转化和湮灭的仪器。

    能入职这里的发报员,都已经过引荐和灵素排异等方式重重筛选,从一开始就确保了他们身世清白,而且没有成为巫师的潜能。

    但是,在这充满未知和不确定的世界里,真的存在万无一失之事吗?

    右手仍在麻木地记录着,转译这些折线早已成为一种本能。柯林的瞳孔逐渐失去聚焦。

    字母组合在眼中不再拥有含义,成为线条的单纯排列,就像某种绘画……

    ……

    “柯林,辛苦了。”

    有人从后面碰了碰他的肩膀,柯林从失神的状态中醒来。他稍微混乱了一会,才认清背后男人的脸。

    “海涅?”

    在场的监察之一,也是引荐他的人。

    “今天就这样吧,时间和数量都足够了。”

    柯林从座位上站起来并让到一边,海涅惯例要检查他的桌面和衣物,另一位监察在不远处盯着。

    柯林稍稍伸展了一下肩膀和手臂,顺便环视这座信报房。

    六个座位上,其他的报员正埋头抄录信件的密文。

    “通过,一切正常。”海涅仔细检查后说。

    确认桌面和柯林身上没有复写纸或者纸张,基本也就不用担心什么。毕竟报员们是在监视下抄录的,讯息又都是长篇幅且规则不一的密文。

    柯林看了看表,十九点三十二分。

    “抱歉,只是规定而已。”海涅略带歉意。

    “理解。”

    但海涅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斟酌着。

    “老师他,最近有好转吗?”

    “还可以,至少心情好了一些。”

    海涅勉强有了笑意,拍了拍柯林的肩膀。

    海涅是自己伯父以前的学生,对伯父非常尊敬,所以对被收养的自己照顾颇多。

    也正是因为他与神学院方面的交涉,自己才得到了旁听的机会,以及一份补贴家用的工作。

    虽然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似乎多少有些违背了他的信任。

    “还有一件事,但不是什么大事。”

    海涅轻松地说,让柯林心里稍紧。

    “我听到一些传言……你还在和那些帮派成员来往?”

    柯林楞了楞神,没料到他提的是这件事。

    “我在那边生活过,所以或多或少有一些……老朋友。”柯林说。

    学院方面通常不关心报员的生活。毕竟无论报员自己有什么意图,都不太可能把信件泄密出去。

    “他们毕竟不太正道……别太在意,我并非以监察的身份说这些话。”海涅说。

    “我知道老师现在的情况,要维持那种开支,你也只能去做一些不干净的事。但其实没必要一个人扛着……毕竟他对我有恩,我不会吝啬什么。“

    柯林笑笑。

    “那好,有需要的时候,我不会客气。”

    海涅点头:“辛苦,代我向他问好。”

    “我会的。”柯林说:“也祝你好。”

    ……

    柯林带着帽子和外衣走出报房,傍晚的余晖刚好消失。

    圣一神学院,有点像是前世大学的雏形,不过要更封闭一些。据说由某个高级教团直辖。

    虽然柯林被破例允许旁听,却只有低年级的几门世俗课程对他开放,聊胜于无。

    哪怕是海涅,对柯林的期望也只是能掌握可以谋生的一技之长,在普通人之中找个体面的工作而已。

    莫名其妙地出生在这个世界,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以他前世那种温吞的性格,就这么平淡地度过第二人生也不奇怪。倒不如说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可惜这注定无法实现。

    这一世七到十二岁的记忆,尽是些不连贯且意义不明的画面,事件之间的顺序和关系都扭成了一团。

    隐约可以确定,这不是自身的问题,而是有人对那些记忆动过手脚。

    柯林仍能强烈地感受到,在那几年间,自己曾与超凡曾有过很深的交集。但那些感知却被什么人粗暴地抹去了,连带着那些年其他的回忆也成了碎片。

    懵懂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混在难民之间,从西拿勒的惨烈战场,流亡到同盟的边境城市施塔德。

    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如何被破坏的,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与超凡有关。

    可在那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跟那些记忆有关的线索,也没有接近超凡的机会。

    ——直到和伯父相认,获得海涅的引荐,进入那所报房。

    所以现在的柯林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是神学院机密报房的报员,也是见不得光的帮派分子。这两个身份相互拖着后腿,对柯林来说却都是必须的。

    因为只有从神学院的机密报房能接触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也只有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能很快提供实现方法的资金。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回那五年间被破坏的记忆。

    漫无目的地思索着,柯林离开学院。进入小巷间绕行许久,确认没有被跟踪后,又进入另一条大道。

    他拦下一辆马车说出一个地名。车夫撇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两只老马打着响鼻迈开蹄子,往南疾驰而去。

    柯林挑开车窗,雌月和子月正一同悬挂于东北方的低空。煤气路灯的光线被地下管道喷泻的蒸汽所涣散,仅仅照亮了青石板路,街道两边的典雅建筑则淹没为黑暗中的尖锐剪影。

    马车离开秩序井然的旧城,一切都变得怪诞扭曲起来。夜空似乎显得更低,七倒八歪的楼房精疲力竭般倚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不清细节。

    施塔德的南第四街以南,居民基本是辛西里移民。

    马车在一间“阿斯旅馆“前停下,这种地方以二三十个阿斯就能过夜而著称,往往是辛西里人进入同盟本土后落脚的第一站。

    付了车钱,从后门进入二楼,在过道里就能听到无数嘈杂之声,这里的墙壁几乎比火柴梗更薄,房间比厕所更小,到处乱爬的臭虫也已经不再怕人。

    柯林推开一扇房门。昏暗煤油灯光晕下,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除了那支指着自己的银闪闪的左轮。

第二章 皮癣

    持枪者多半没有真正的杀意,但柯林还是举起了双手。

    “里卡多,还是离开枪就睡不着吗?”

    柯林故作轻松地说,一边用手肘带上身后的门。房间里的杂音并未因此远去。隔壁似乎有人在教训女儿。抽泣声和抑扬顿挫的辛西里方言清晰可辨,能让人想到喉咙里弹动的小舌头。

    噪声让空间显得更逼仄,而持枪者仍在阴影中默不作声。

    他总算学会了戒备和试探……柯林心想。觉得有些欣慰,也有点心酸。

    有人安排自己在这里和他碰面。持枪者下午刚刚出狱,要从那个偏远的监狱农场乘车过来,到城里应该还不到三小时。

    “刚出狱的你从哪里弄来的枪?以前藏的?”

    里卡多·卡拉杜拉,嗜枪如命。大多数人对带枪还比较谨慎的时候,他却很少不带枪。在一次活动中因为携带枪支被捕,入狱两年。

    “柯林·达洛佐。”

    里卡多开口了,他必须要确认些什么。

    “……你和那件事有关吗?”

    两年前害他被捕的那次活动,原本由柯林策划。有人告了密,最后被抓的却只有里卡多。警探试图从他身上牵出更多的人,但里卡多扛住了漫长的拷问。

    无论面对审讯时多么坚定,不代表他心里没有疑问,伙伴之间的事情必须弄清楚,绝不可含混,这是辛西里人的准则。

    但是。

    “你这么问,是想让我回答什么?”

    柯林盯着里卡多的眼睛说,他看穿了,那深处并无杀意。

    “难道你打算,我一说‘无关’,就放下手中的枪?”

    里卡多所谓的质问,只是想听到心中预设的答案。两年了,里卡多不想再背负怀疑挚友的重担。

    柯林朝着枪口走近。

    “我没有出卖你,但我说了你就信吗?”

    对任何人保持怀疑,才能在这行更长地活下去。不要轻易放下枪,里卡多。

    “告密者查到了?”于是里卡多咬牙自己寻找答案。

    “几天内卢卡就揪出了他——作为叛徒死得毫无尊严。”

    “怎么肯定他是叛徒?”

    “搜到了他从警探那里领的钱,顺便查出了警局里布眼线的人。”

    “除了你和卢卡,还有谁审过这些证据?”

    “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马里齐奥·卡鲁索。告密者在五只手会议上被公开处刑。”

    沉默,里卡多在检查故事是否完整,又能从何处查证。

    最终他垂下了持枪的手,稍稍往前走了一步,从阴影中露出脸庞。

    里卡多的棕色卷发被剃成了囚犯的样子,让柯林觉得有些陌生。身上还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这意味着他甚至没想过先收拾整理一下。

    他的眼中含着泪,表情稀烂得不成样子。

    “你知道的柯林,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怀疑你。但是这整整两年时间……在那些围墙里面,我什么都听不见……”里卡多的声音不成调。

    这两年时间,为了避嫌,卢卡为他安排了律师,却不准手下任何人去探望他。

    而他开果蔬商铺的父母伤心得抬不起头来,也权当他是死了。

    柯林扶住他的肩膀,拍拍他的脸颊,低声说道: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我不是‘族长’,但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

    ……

    柯林让里卡多收拾一下自己。听他轻描淡写地讲起自己这两年在里面的经历。他入狱前瘦长结实,出狱时憔悴不堪,柯林知道他遭遇的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虽然分隔两年,但是能确定对方没有变化太多,这让他们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

    十年前,那时柯林的身体还很年幼,也还没有和伯父克雷吉相认。

    那时他刚刚来到这座城市,靠着教会的施舍在一片与其说是遮蓬不如说是停尸场的地方度过了七个月。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里卡多和他的家人。

    那种混乱的时节,连搬尸体的工作都得靠贿赂才能得到。为了谋生,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柯林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们受雇去城里烧毁别人的报刊亭,偷窃看不住自己钱包的女人,打劫一些醉得不省人事的酒客。犯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事。失去管教又无处谋生的孩子,几乎遍地都是。

    这些小小的流氓团伙之间时不时会火并,背后没有大人支持的柯林一伙几乎每次都讨不到好。但他们终究地生存了下来,顽强得跟见不到阳光的皮癣一样。

    半小时后,柯林帮里卡多弄来了像样些的衣服,等他穿戴整齐,两人离开离开旅馆。在事先约定的地点等来一辆马车。

    “说起来,你还在旧城那边的神学院工作吗?”里卡多问。

    “啊,是啊。”

    对于他们来说,一份表面的工作是不错的掩护,不容易被怀疑,对保释也很有利。况且会努力工作,也说明了这个人是可靠的。

    “感觉你随时还可以抽身。”里卡多说。

    柯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毕竟里卡多已经把自己的履历弄脏了,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也有人将这种事称为“洗礼”,愚蠢到有些浪漫。

    “所以,现在的南施塔德是什么情况?”

    里卡多恢复了入狱前的干练。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柯林说。

    “‘头脑’奈维欧因为痛风死了。接替他成为五只手的人,是我们的卢卡。”

    “五只手”是由最强有力的五个辛西里集团组成的议会。有时被称为“家族“,但它们并非以血缘为纽带。“家族”其实是指“鲜血结成的家庭”,即一起流血的伙伴之间,亲如一家的意味。

    辛西里人一如既往地对任何国王缺乏信任,所以是五只手在事实上“照顾”着所有辛西里社区。他们权势巨大,甚至有人开玩笑地将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马里齐奥·卡鲁索的家宅称为“南施塔德真正的市长官邸”。

    不出意料地,里卡多的表情相当震惊。柯林却颇为理解他的感受。

    卢卡·切斯塔洛,是他们的团伙所依附的人。也是在十年前左右才来到施塔德的难民,虽然早早成为了首领,但在他们的印象中却是一个态度柔和而且出身低微的兄长。又有谁能想象得到,卢卡能在短短几年内让自己的集团成为“五只手”呢?

    “那坏消息是什么?”回过神来,里卡多紧接着问。

    “坏消息是你一出狱就得上班。”柯林笑笑:“熟悉一下新的生意,不会很辛苦。”

    “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必你在里面也会有所听闻。”

    “你说?”

    马车厢里没有灯,几乎看不清什么细节。

    柯林把脸侧向一边,目光似乎穿透了马车厢厚重的窗帘,望着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同盟要禁酒了,里卡多。”

    他幽幽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在做某种宣告。

    ……

    车厢里开始有些颠簸起来,大概是城郊的碎石小径。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外面的一切,无从得知马车正驶向何方。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二十一点。

    这个世界也是二十四小时制,但柯林觉得一秒的时长肯定比前世长一些,却无从验证。

    “差不多要到了。”柯林朝里卡多微微示意,让他站起来。

    他打开了车座下的暗格,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两支匕首,和两把入手微沉的手枪。

第三章 别馆

    有时暴力是一种必要的商品。

    并不是指那些单纯用于伤害或是防卫的暴力。它们也很重要,但还不足以建立起平衡长久的关系。

    任何地方,都需要有人提供一个恐怖的图景,以确保信任与合约能够成立。公正与秩序的女神娜欧奇蒂,往往以被黑布蒙蔽双眼的形象出现。她一手持剑,另一手持天平。但如果没有那把剑,一切就毫无意义。

    很多人或组织以售卖这种暴力为生,哪怕很多时候那把剑并不会真正落下。但只要他们能提供一种虚张声势的想象,也许就足够了。

    而在同盟暂时难以插手的南施塔德,五只手最重要的商品,就是这种暴力。

    就跟在贫瘠的辛西里一样。

    ……

    碎石路已经到了尽头,通入一处颇为气派的别馆,这是果业巨头本亚明·尤迪特名下的资产之一。

    柯林和里卡多下了车。柯林习惯性地想压低帽檐,随后想到在黑夜里做这个动作有些愚蠢。

    两人还没适应这里的氛围,显得像刚刚进城的乡巴佬一样。

    本亚明的女秘书正在黑檀木门前等待,她留着职业的波浪卷短发,脸上多少能看出一些不快。任谁要在夜晚九点还得处理公事,想必心情都不会太好。

    进入别馆,门廊和大厅各处都亮着电灯。并非以钨丝为灯芯,所以不比煤气灯明亮很多。在柯林看来甚至有点寒碜,而里卡多似乎觉得新鲜无比。

    施塔德的电力网还未搭建,所以多半是别馆主人自己安置了发电机。

    两人被安置在本亚明的书房外等待。到处都有熏香,地上是可以让脚趾深深陷入的鄂图地毯,柯林摩挲着座椅上的天鹅绒,这里一切会触及皮肤的地方似乎都被柔软的织物所包裹着。

    书房的门迟迟没有打开,秘书送来了一些当天的报刊。柯林一边等待,一边随手翻看着。

    头版是销酒车劫案告破的消息,被抢走的几吨威士忌被追回销毁。而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几名帮派分子被杀的标题。

    但是直到柯林把这些报纸翻到第三遍,书房里才迟迟地传出了本亚明的声音。

    “让那两个孩子进来吧。”

    “孩子”,柯林心想,他看得到我们,而且管我们叫“孩子”。

    ……

    本亚明穿着睡袍坐在他那古董般的书桌后,桌上还摆着翻开着闲书,喝到一半的酒水。

    他故意让人久等,而且对此不作掩饰,作为显而易见的挑衅。

    一个穿衬衫和背带的男人负手站在本亚明的身后,但是柯林只在进门时打量了他片刻。

    之后,就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柯林落座,里卡多则站在他的身侧。本亚明看起来对情况有些困惑不解,就像职业棋手看到对手业余的一步落子,不知怎么揣摩他背后意图。

    “所以,你就是那个卢卡?”本亚明问。

    “只是代表他的人。”

    本亚明点头,把装着白兰地酒瓶和杯子的托盘推向柯林:

    “自便,喝一点少一点了。”

    柯林为自己和里卡多各斟了一杯,却没有饮用,只是观看着灯光从清澈酒体里透射漫散。

    “您与卢卡·切斯塔洛先生应该碰过面,在卡佩罗的葬礼上,他和所有人打招呼。”柯林说。

    “是吗,可惜我没什么印象了。”

    “以后你们还会打交道的。”柯林说:“以后果蔬业垄断行会的一些事务,就由他经手了。”

    本亚明眯起眼睛,小口小口啜饮着酒液。

    “实话实说,我不觉得他合适那个位置,没有不敬的意思。”

    “为什么?”

    “我们喜欢和认识的人打交道。可是这里没人认识他,他也不了解我们。”

    “那你觉得谁合适?”

    本亚明笑了,没有理会柯林话中的陷阱。

    “我只是搬到别馆来度假,什么风把两位吹到这来的?”

    “卢卡先生他想,把你变成一道信号。”柯林冷不丁地说。

    “什么意思?”

    柯林盯着他看,看得他不自觉地停下了喝酒的动作。

    “我们只是被派来来了解一下生意……比如说你调价的原因?”

    “啊。”本亚明轻松地说:“那么多酒厂被查封,货物都要烂在仓库里了,不可能不变的。”

    “你没和行会通气,违反了约定。”

    “你还不懂我们做事的方式。纸面上一回事,实际是另一回事,生意人不可能那么僵板的。”他说,语调中开始有些不耐烦,就像有人逼他向猴子解释诗歌的意蕴。

    “听说诺顿上游河谷的虫人奴工病死了很多,今年的收成也并不是那么好。”

    “和那些事情没有关系。”本亚明果断否认,但让人感觉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说:

    “为什么不多花几天了解一下这个行业,和我们做事的习惯呢?现实里的事情总是很复杂,永远不会像外人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们愿意了解。”柯林说:“现在就可以听你说,我慢慢听。”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孩子。”

    “不,我听懂了。”

    柯林在座椅上欠了欠身,从兜里取出一些子弹放桌上,然后是枪,就像佣人在宴会前摆放餐具一样。

    本亚明身后的男人马上掏出枪指向柯林,下一个瞬间,里卡多也取出了枪指住男人。

    “可以了可以了。”本亚明摊手:“你们谈事情永远要来这一套?是什么打招呼的礼仪吗?大家放下枪吧,生意只是生意。”

    本亚明相信任何交涉和协商,关键在于留一丝底线。想要谈下去,就要留有斡旋的余地。所以虽然他害怕枪,却坚信谈判桌上出现的枪只是增加筹码的威慑,如果真的扣下扳机,反而会让它失去意义。

    “我昨天拜访过行会主席。”

    “是,是吗。”本亚明背后流着虚汗。

    “你的房子很不错。这么多陈设,想必花了不少心思……那是你的孩子吗,相框里的那个?”

    本亚明似乎震惊于柯林的下作,应该也稍稍摆脱了自己掌控一切的幻觉。

    “好吧……卢卡派你们来是想要什么?钱吗?”

    “你该打包东西了,可惜时间不多,大部分只能丢在这了。”

    “……什么意思?”

    “奈维欧·卡佩罗这些年被痛风折磨得管不了事,你又是从同盟腹地过来的人,所以大概不清楚辛西里人的做事风格。”

    柯林晃开左轮的弹巢,一边往里面填子弹,一边慢悠悠地说:“现在带上孩子,挑你最重要的几样东西,不能太多……马会受不了的。沿路往西北方离开,明早之前在纳达罗坐离开公国的火车,或许还能来得及。”

    柯林回头看了一眼书房门:“或者你想带上那个秘书?”

    “你们想让我放弃这座城里的一切?”本亚明感到莫名其妙:“这对卢卡有什么好处?”

    “单看账面的话,没有好处。“

    “让我留在这里运作自己的生意,卢卡才能拿到更多的分成。我承认自己违反了约定,你们赢了。或者他想要股份?要就拿去吧,我已经认伏了,再赶我走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不想带自己的孩子走吗,也许你们都还能活着。”

    柯林有些伤感地问,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你到底会不会谈事情?别把恐吓赌鬼的那套搬到我身上,你知道怎么订条件吗?”

    “好,那你看到这把枪了吧?”

    本亚明嗤笑起来:“所以说别来这一套了,你们知道我和哪些人来往吗?只要……”

    “它响了,你死了。”

    ……

    里卡多被枪声吓得惊叫了一声。

    本亚明栽倒在书桌上,血液在书页间蔓延。

    虽然刚才剑拔弩张,不是说今晚只是了解一下生意么,结果对面就这么死了?

    柯林的动作太快,那个穿着衬衫和背带的男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切就结束了。

    事实上除了柯林,这座风雅的宅邸里没人料到今晚真的会开枪。这时那个穿衬衫的男人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准备扣动扳机。

    “你的雇主已经死了。”血液流到酒杯下面,将清透的玻璃染成红色。柯林将之一饮而尽。

    他依旧没有看那个保镖,闲谈般地说:

    “确定要向五只手的人开枪吗?”

第四章 灯光

    里卡多自幼习惯用枪指人,也听过枪声,但没有真的对人开过枪。

    更何况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画面毫无缓冲地撞入他的眼睛。前一刻还是招呼寒暄,一些他听不太明白的生意和试探。下一刻就是猝不及防的死亡。连流氓们在仓库里的对峙都没有这么干脆利落。

    “因为事情不是在这里被决定的。”柯林说:“卢卡要用他打一道信号,所以昨晚他就注定要死了。”

    “一道信号?”

    “卢卡要告诉大家:‘他不是卡佩罗那种昏沉沉的老头。事情他都看在眼里,而且有时做事比较莽撞。’这句话必须用本亚明的血来签押,才会变得让人相信。”

    也许是因为卡佩罗作为前任太没存在感,本亚明没有太把垄断行会放在眼里,想乘着酒厂查封的机会用不正常的低价压垮剩余几家供货商,从而吞下所有市场。

    但一如辛西里社区的其他行业,果蔬业垄断行会的成员们也受五只手“保护”,他们将利润中的一定比例作为会费缴纳给五只手,以保证会员之间互不竞争,通过控制销量等方式保证价格,进而谋取更大的利润。

    换而言之,也就是商人雇佣匪徒来保证“市场的稳定”,通过契约建立起了广泛的灰色秩序。这显然不太符合反垄断法,可惜在这个世界,这部法律还没被制定出来。

    本亚明死去之后,他的保镖最终都没敢开枪。柯林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些证件,上面有他的住址。然后又从钱包里找到了他家人的合照。

    柯林对他晃了晃照片:“幸好你带了这些,不然又要多死一个人了。”

    他的心里稍稍因此而轻松了一些,因为如果实在找不到能控制这个人的把柄,就只能让他去死了。

    保镖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也许本亚明临时感到不太安全。至于那个秘书,身世背景早就被查得明明白白,自然有其他人去处理她。

    只要她老实接受安抚,就不会有人再受到伤害。

    除了本亚明之外,没有任何人在这件事里受到损害,可惜,这唯一的被害者已经无法为自己发声了。

    至于那个孩子……

    但愿,年幼的他没有被那声枪响惊醒,做一个甜美的梦。

    一梦睡到天亮,什么都别看见。

    ……

    柯林擦干了现场的血迹,和里卡多把尸体抬上马车。踏上归程。

    理清了前因后果之后,里卡多不解地问:

    “那你为什么会提醒他,让他带东西离开什么的?”

    “我昏了头。”柯林淡淡地说。

    多重利益倾轧之下,也许并不存在避免流血的方法。

    连本亚明本人都不可能那么简单地屈服。

    里卡多沉默了会,又问:

    “这些年,你一直在做这些事吗?一个人?”

    柯林没有回答。

    本亚明的尸体就放置在两人对面,顺着车轮的颠簸摇摇晃晃,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不然呢,你以为我们的地位怎么会上升得这么快?

    ……

    里卡多没有其他住处,柯林让马车在他父母的家门前停下。看着楼上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里卡多少许不安地整理身上的衣物,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派一些。

    在他下车离开的时候,柯林打量着他的背影,然后叫住了他,把自己的宽檐帽朝他丢过去,让他遮一遮自己的囚犯发型。

    里卡多挥了挥帽子表示谢意,回头走进家门。

    自己也该回家了,柯林心想。

    半小时后,和车夫挥手告别,那辆还装着尸体马车轻快远去。它将驶向处理这些东西的地方。

    柯林回头,看着眼前这幢有些森森然的宅邸,主建筑周围的院落已经很久没有人料理,生满了品种不明的野草。此时正是夏季,却没有半声虫鸣。老实说,有时候柯林宁愿和尸体呆在一个车厢,也好过回到这个地方。

    转动钥匙,柯林小心地拉开了一点门缝,朝里面探视了一眼。

    家里黑魆魆的,没有半点光。

    为了避免月光渗入,柯林很快挤进房门,又把门带上。

    门廊和大厅里,所有窗户都蒙着厚厚的幕布,如字面意义上那样,隔绝了所有的光线,接近于绝对的黑暗。

    没有灯,没有蜡烛。这栋三层的宅邸里只有两件会发光的东西,一盏是煤油灯,安置在柯林的卧房。另一盏特制的灯具,始终由伯父带着。

    柯林早已学会了如何适应黑暗。用极为稳定的脚步测量距离,虽然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但也没有太多不便。

    厨房里有一些动静,看来伯父已经醒了,他作息无常。

    柯林慢慢地朝厨房紧闭的门走去。

    心里不自觉地想着: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把手放在水晶握把上,却陷入犹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下脚步,因为某种愧疚,还是因为心底里莫名涌起的恐惧?

    “柯林,你回来了?”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厨房里传来了伯父的声音。

    “嗯。”柯林口中答应着,拧开房门。房间里血红的光线也随之倾泻出来。

    这原本只是一个颇为普通的厨房。却因为令人窒息的红光,让一切都变换了形貌。

    伯父站在灶台前烹饪着什么,他没有转头看柯林,说:

    “坐下等会吧,我也帮你准备一份,很快就好。”

    厨房的窗户也蒙着几层幕布,在这个排油烟全靠烟囱的时代,那些黑布被熏得无比油腻,但隔光效果却似乎因此更好了。

    灶台上有煤气眼,需要往计价表里投阿斯角子才能用。它被伯父改造过,焊上了一圈密封的铁框,一根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导管。可以让锅摆放在上面的时候底下燃烧的火光不漏出来,又能通入足够的氧气让火不至于熄灭。

    无论这些改造是否粗暴难看,他至少能够自己做饭了。

    柯林坐在餐桌旁,凝望着伯父身侧的那盏灯,它正放射着鲜红妖冶的光芒。

    这些光线的源头被称为红石,是“以太”衰退为物质时凝析的结晶,会在蒸发时放射出光芒。

    以太无法被任何感官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灵素正是在以太中传导。

    红石多少还残留着以太的特性,可以作为导体使用——从虚界引导那些灵素进入现实。

    在柯林工作的报房里,那些红字仪上的鲜红晶体本质上也是红石,只不过一般块体的品位没那么高,所以无法捕捉到足够精确的共振。

    红石价格每盎司价格在二十五奥里上下,接近于黄金的一半。除此之外,红石被作为战略物资严格管控,一般情况下极难入手。

    一块红石作为介质可以使用很久,同时也会因为自然蒸发而失去活性。

    只为照明而蒸发红石,是闻所未闻的举动。

    伯父名为克雷吉·达洛佐,曾因虚界生物学方面的成就而被埃德蒙德大公授勋,圣一神学院当今世代的英雄。

    但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患上了一种诡异的眼疾。其双眼唯一能接受的光线,就是红石蒸发时散发的毫光。

    伯父端着餐盘走了过来,把柯林的那份摆在他的眼前。

    淋了糖汁的硬面包,煎过的木薯和甘荀。伯父的食物无非都是硬面包和根茎之类,只因为易于保存。

    柯林沉默地吃起来。厨房里一时只剩餐具碰撞的响声。

    半响之后,克雷吉开口问:“你又去做那些事了?”

    柯林默然。事实上七年前,正是因为柯林因为一些事情在警局里被备案,克雷吉才能得已找到这个异国出生,又在幼年流亡施塔德街头的亲人。

    “我不在乎又有谁被杀,也不会在道德上谴责你。”克雷吉说:

    “只是害怕哪天你会伤害到自己。”

    自从被接到这个家的第一刻起,克雷吉似乎一直尝试教给柯林一件在他眼中显而易见的事:

    暴力永远是一种代价高于收益的行动。

    除非能只用纸和笔就完成它,制定规则,差遣别人去做。

    如果柯林只是一个冲在最前面的人,最好就不要碰那些事。

    克雷吉无法继续工作,每个月却要消耗四盎司的红石,不算黑市价也要一百奥里,这些年来已经把自己的积蓄耗空。

    如果柯林只在报房工作,那么每天的收入不过二奥里左右,不足以弥补克雷吉的花销。

    克雷吉大概也怀有愧疚。自从需要接济之后,他对侄子从事法外活动的谴责就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懊悔,以及对自己的研究更疯狂的专注。

    他总是说:等我拿出这个阶段的成果之后,他们就会明白我没有错……我的津贴会恢复,那时你就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了。

    对此,柯林并不抱有期望。

第五章 破译密码

    柯林不敢想象也无法理解,克雷吉在罹患眼疾之后究竟看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据海涅所说,一些症状是缓慢地出现的。某次授课途中,克雷吉平白无故问了一声:“谁在那里?”

    海涅当时还是他的学生,以为他又在装神弄鬼,像以往那样开玩笑说看到了某些虚界生命,然后栩栩如生地描述其习性。但那次却没有了下文。学生们困惑地转头的时候,克雷吉若无其事地引开了话题。

    某些转变或许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越来越多地走神,有时离得很近也看不清学生的脸,不自觉地举着一些东西阻挡特定方向的光线,又惊惶地把书本摔到地上。

    有不少人言之凿凿,曾目睹他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喃喃自语,口中的话语支离破碎。

    但海涅说那只是人为编造的谣言,有些人乐于看见克雷吉已经发疯,从而为自己的平庸开脱。

    那些人虽然拿到了学位,却仍像圣王时代以前未开蒙的愚民一样,单纯而固执地相信人类一旦对虚界探求过深,就会失却自己的理性。

    “安于无知的借口。”

    同盟学者近数百年所耕耘的赫赫成果,早已证明了理性可以征服一切。

    然而克雷吉的眼疾却又怪异得未曾有过先例。

    在这个世界上,间隙灯尚未发明,眼科医生无从探知病人眼球内部症状。一切检查最终未能得到有意义的成果,人们只能从克雷吉本人的讲述中,窥见他病变后所目睹的景象。

    “那些光都变成了蠕动的‘颜色’,侵蚀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些色彩和线条,因为在已存的词汇和事物中都找不到任何对照……”

    “刺针“,“漩涡”,“密集的孔洞”。他只能用这些暧昧不清含义不明的词汇试图描绘自己看到了什么。短短几个月后克雷吉就变得无法出门,用黑布把室内和自己紧密地包裹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叙说只有红石的光纯洁无害,可以赋予事物稳定的形貌。

    他在卧室里零散地摆放着大量红石,终日浸浴在猩红如血的光线中。曾尝试将自己所看见的摹绘下来。最后却又失手烧毁了所有的手稿。从那以后,不许任何人再提及这件事。

    ……

    ……

    简单地进食过后,柯林收拾了餐具,目送克雷吉关上房门,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的房间,摸黑划亮火柴,柯林点起了这栋房子里唯一的煤油灯。

    房间里显得格外凌乱,尤其是桌面上横七竖八地丢弃着废纸张。

    这个房间里有唯一没有蒙布的窗户,可以看见窗外的夜色。那轮雌月正好位于窗口方向。

    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拨开桌面上的杂物,把新的纸张摊开。

    右手拿着墨水笔,柯林的瞳孔空洞洞的,不知盯着何处。

    片刻之后,他开始落笔,没有任何停顿地记录起来。

    被书写在纸张上的,是看似随机无序的字母。

    这正是圣一神学院传输的某份机密文件,却被柯林以某种方法记录下来。

    当然,光靠记忆力是不可能做到这点的

    大概在六年前他发现,每当自己沉浸于意识之中,就可以感知到一些粒子的存在。

    对此,柯林甚至有一种熟悉怀念的感觉。

    开始的几年间柯林并不能确定它们是什么,成功窃听神学院信件的几个月后,他才大概能确定那些粒子就是“生命丰饶”。

    可以将其视为一种源于生物的灵素,也确实有一些秘术流派会用它作仪式的燃料。

    但是柯林的情况则太过诡异。因为一般情况下,可以感受到生命丰饶的人,也多少能感受到以太中以各种其他形式存在的灵素。

    只要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某种连接就已经建立,深层的力量会通过身体流向现实,从而无法通过学院对灵素排异的检测。

    可是像柯林这种极为异常的,被人为抹去连接的人,恐怕不属于一般情况。

    但这不意味他绕过了学院的防备。

    因为即使可以用生命丰饶为燃料施法,同样会发生灵素转化,最终被报房里的那些“提灯”所察觉。

    更何况,柯林到目前还没能接触到任何可以实用的法术。

    但是,学院方面似乎陷入了某种误区,因为“记录”,不是必须依赖某某法术的不便之事。

    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所有超凡者都能做到。但是经过简单的练习之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对那些粒子进行非常细微的操作,并且稳定它们的位置。

    这意味着可以通过两个粒子的相对位置来表达特定的字母,并且将它们有序地排列,虽然有些耗费心力,但文字信息就这样没有物理介质地被记录下来。

    整个过程中,灵素没有任何转化和湮灭发生。

    所以通过逐渐对这些粒子进行编码,就可以让自己成为人形U盘。

    精神开始感到疲倦,他停下笔稍作休息,接着再次开始感知意识中粒子。要赶在它们漂移模糊之前,把另外几份密文记录下来。

    当然,柯林只追踪了几个比较在意的发信人。

    以这种方式从报房里“偷”出资料,每天能获得的文字量,大概在四万个字母左右。

    但仅仅获得这些字母,依然没有攻破神学院的防守。

    毕竟这些字母都经过加密,只要不知道解密方法,就全是乱序的天书。

    但是,大概是认为红字仪的共振本身不会被窃听,这些密码所防备的仅仅是身为普通人的报员。同时又考虑到加密和解密操作便利的问题,所以寄信人大多没有选用过于复杂的密码,同时也疏于防备,他们长时间不更换加密方法。

    单字母或多字母替换密码,简单举例就是用一号字母替换三号字母,五号字母替换二号字母,顺序随机,从而将原文的意义隐藏起来。

    神学院之间一般的信件来往,多采用这两类。

    而柯林前世曾读到过攻克它们的方法:字频统计法。

    对字母文字来说,各个字母的出现频率总体上是确定的,从而可以通过某个字母出现的频率去推测它究竟替换了哪一个,剩下的,就只是填字游戏而已。

    只要获得足够的文本量,字频统计可以对单字母替换法攻无不克。如果熟悉那门语言的元辅音结构,造词规律和一些特征明显的词汇,那么只需要少量文本就可以破译出原文。

    而那些信件,是对神学院上层来说也极为重要的研究材料。

    它们关于超凡神秘,关于以太和虚界,以及那些三重帷幕之上的未可知之物。

第六章 壁垒

    同盟境内,对于与超凡和神秘有关的一切,都被严厉地隔离着。

    如今的普通人能从一些荒诞离奇的传说中得知巫师的存在,却已经无法辨别真伪。

    因为有权公开使用超凡力量的人,大多处于同盟当局和教团极为严苛的管控之下。

    如果一个人被证实犯有散布和滥用巫术罪,就会被无条件处死。虽然经历过一百二十年前那个人人自危的恐怖狩猎年代之后,这两条罪名已被严格地束缚起来。非官方的魔法师们也因此转入地下,在一般人难以触及的阴影中传续自己的学说。

    尤其是同盟境内,几乎所有可以让人晋升到超凡境界的资料,都已经被一些组织收集并封存起来,禁止任何形式的复制和扩散。

    而成本极高的红字仪之所以会在各大神学院中被密集地使用,也是为了规避相关材料泄漏的风险。

    从这类隔离措施中,市民间衍生出了很多至今仍会被提起的古怪传言:

    据称,有一些格外极端的教士,会用剧毒的墨汁伪造最著名的几本魔法书并投入黑市。

    那些痴迷于超凡却无知的人,往往花费重金却买到这种书。等他打开假魔法书读完第一页后,就会看见页尾“你已死亡”的留言,即刻中毒死去。

    大量类似的传说,以及那些乡野迷信中对虚界的恐怖描绘,让人们对来路不明的魔法物品心怀戒惧。

    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柯林对超凡的渴望。

    整整尝试了两年时间,他才稳定地掌握用生命丰饶记录信件内容的方法,并且一点点扩大自己的“容量”。

    但那些信件用安赫语写就,更何况还经过了加密,对于在辛西里出生不熟悉安赫语的他无异于用天书加密的天书,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点点将之攻克。

    他彻夜背诵安赫语的常用词汇,直到对它们的构词法熟悉得如同母语。

    回忆起破译字母替代密码的方法,并且在无数次尝试中,重新发现,甚至发明那些已经被模糊或是未曾读过的细节。

    当他破译出第一封信件时,哪怕那只是一封对涉及超凡的实验材料清点的清单,却仍令他久久落泪。

    壁垒被攻克了。虽然不乏巧合和偶然。

    只要在任何一个环节有所欠缺,就不可能破除同盟和教团对超凡学识的垄断。

    破壁那一刻发生在四年前,仿佛可以看见,一条全新的道路正对他徐徐展开。

    他相信自己必定可以夺回自己失去的记忆。

    ……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

    但现实却很不讲道理。

    在漫长的四年后,柯林仍未获得任何可操作的魔法。

    想要在神学院之间的高规格交流中找到可以能让普通人入门的相关信息,就像要从博士论文中还原出小学教材一样困难。

    幸好那些文件的抬头都是明文,所以至少每次都能够有目的地记录一两份相对完整的材料。

    但是即便如此,在差不多的字数下,它们所提供的信息的完整度和系统性也远远比不上一本特定领域的完整书籍。

    按照克雷吉的说法,巫术,只是那个世界中渺小的一角。

    这些材料的大多数内容,是基础的理论。

    又由于不知道学科背景和相关的语境,那些材料中的探讨对于柯林来说充满了歧义和混乱。

    同样的名词在两份文件中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概念。

    同样的概念在不同的领域却被描述成毫不相关的特性。

    以太受力理论,镜像共鸣定律,异教神祗谱系考,虫人语义提纯,界际流力交换分析,虚界生命循环……

    即使有前世的知识背景,面对这些混乱材料中未知而陌生的概念,柯林也只能感到头痛欲裂。

    何况它们在描述着一个超出人类原始知觉的,违反直觉而且无法用物质测量的世界。

    解开天书的一层层面纱,就像打开被一把铁锁锁住的箱子。

    结果打开那把锁以后,才发现里面其实是另一个箱子。

    他暗暗腹诽:把这些文件加密成乱码似乎有些多余,毕竟它们本来就是天书……

    ……

    与此同时,有些信件也许保密等级更高,所以使用了更繁琐的加密方法。

    有些利用了特定的书籍作为密码本,或者是多字母替换密码,引入了无意义的符号作为扰乱词频统计的“虚元”。

    要想破译他们,就需要更多的文本。

    事实上目前柯林手头上就有好几组追踪已久,但是尚未能够彻底破译的材料。

    其中的一组,信件抬头的明文标记为:

    “第三教会枢机下辖,喀瑜次大陆部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汇总。”

    通过对比最近一些只言片语的新闻,可以确定这份材料与同盟新近征服的殖民地,位于喀瑜次大陆的未开化小国“遮兰”有关。

    经过数百年势如破竹的扩张,同盟本土的民众已经不会再为征服土著感到兴奋,舆论中对此没有多少波澜。但柯林却察觉到了这份信件中蕴含的可能性。

    它意味着,同盟学者对一个陌生国度的神祗谱系和象征系统的发掘工作,正式拉开序幕。所以这些信件中,可能会有对“遮兰”的巫毒民俗的剖析和解明。

    尽管那些巫术可能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简陋的阶段,但却正是目前的柯林所需要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尝试,基本可以敲定这份信件使用的是多字母替换密码。破译这种密文,关键在于排除无意义“虚元”的干扰。

    柯林已经追踪了这个发信人二十万个字母的文本量,目前已经确定了四个虚元和五个字母的原意,已经处于随时可能破译出原文的状态。

    经过两小时的努力,时间逐渐步入深夜。

    可惜的是,在统计完今天收入的新文本之后,却仅仅多确认了一个字母的原意。

    也许还需要一点点文本积累,最近几天,那个来自“遮兰”的发信人仍然不固的时间更新着信件。

    为了不错过这些关键的信件,柯林下定决心:绝对不能从神学院报房缺勤。

    …………

    当柯林和里卡多走进卢卡的办公室时,“老朋友”正伏在自己的桌案上写着什么。

    卢卡看到两人进来,起身相迎,他的个子很高。

    他对柯林说:“昨晚做得很漂亮。”

    “一般顺利而已。”柯林说。

    百叶窗半开半掩,施塔德夏季午后的热浪几乎能用肉眼看见。房间里除了几处盆栽,书柜外几乎什么都没有。虽然干净,但却显得有些廉价。

    这里正是昨天那所阿斯旅馆的顶层,卢卡把自己的办公室放到这里,对他五只手之一的地位来说未免有些寒碜。因为这种产业很难带来什么利润。

    但是却能接待大部分刚刚到达同盟本土的辛西里人。

    卢卡给了他们落脚的地方,为他们接风洗尘。必要的时候,还会慷慨解囊相助。他说自己在十年前也是一个难民,所以更能理解一个人刚刚来到异国都会的无助。因为他的这些举动,“老朋友”这个没什么威慑力的别称也在不知不觉中传开了。

    一般来说,最老派的辛西里帮派绝不经营自己的产业,就像百年前那样,他们只出售自己的暴力,为一些行业提供必要保障。近几年兴起的一些集团也开始经营赌场妓院,老家伙们大多瞧不上这些。至于卢卡,却似乎和这两种都不太沾边。

    卢卡拍了拍柯林的肩膀,将目光投向里卡多。

    他说:“恭喜你里卡多,有了第一次。”

    里卡多歪了歪嘴:“家里的老爹好像不这么想。”

    卢卡笑了,用手臂揽过里卡多的头:

    “他哪知道自己培养出了什么?一个真正的男人。”

    在过去,里卡多和卢卡的关系就很不错,虽然不是在工作上,而是私底下的。

    对里卡多来说,卢卡正如同兄长。

    里卡多:“我本来以为,你也会生气。”

    “我一直在为你骄傲。”

    “即使我毁掉自己?”里卡多困惑地问。

    卢卡仍用手臂揽着里卡多,他略微沉默了会。

    “进那种地方确实不是一件好事,里卡多。”他带着歉意说。

    “但它也能让你学到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件事……那就是坚忍,以及保护你的朋友。”

    卢卡收回自己的手臂,回到还摊着文书的书桌后面,稍微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

    “我为你准备了礼物。”他说:“十几个月前就放在这里了。”

    他找到了一小只黑袋子,取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支漂亮的手枪,有着象牙握把。

    “很抱歉这两年都没能来看你,里卡多。”卢卡拿着手枪走到里卡多面前,把枪握交到他的手中:

    “现在你配得上它了。”

    那是卢卡过去的配枪,时刻随身,精心保养。里卡多对它眼馋了很久,但是卢卡没有让任何人触碰过这把枪。

    握着微微温热的象牙握把,它的枪匣闪亮得就像刚刚离开枪匠的作坊一样,几乎看不出火药击发的痕迹。里卡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柯林知道,那把枪确实从未射出过一颗子弹。

第七章 领口

    卢卡就是那种只用纸和笔就能完成暴力的人。

    和里卡多打完招呼后,他带着笑意的视线重新落到柯林身上。

    “现在取报酬?”

    柯林点头,跟卢卡来到书桌边上。卢卡在账目上记下了开支后,打开抽屉数出了十五张的现金,都是奥里。

    金本位下,同盟对奥里的宣称含金量为0.32353公克,阿斯则是用于找零的辅币,一奥里兑换一百阿斯。

    十就是奥里纸钞最大的面额。一份体面的工作,日收入二奥里左右。

    卢卡当面点完数目,却没有马上递给柯林,而是捏着这些钱说:

    “你可以现在收下。或者像老规矩一样,选另一边。”

    他们之间的合作向来如此,现金,或是一个能赚到更多钱的消息。

    “要消息。”

    卢卡没有显得太惊讶,毕竟大多数时候柯林会选后者。

    “赌场怎么样?没人管的那种。”

    “可以。”

    “这周四晚上,你要见的人会在暮夏咖啡馆出现。注意,是南十五街的那家。他会……把一只没点燃的烟斗放在咖啡左边。”

    “跟他说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会把一些事情告诉你,比如他为赌场看门的时间,赌场里的布置,还有最快离开那片地方的路线。”

    “我记下了,谢谢。”

    “柯林。”

    卢卡突然说:

    “昨天海涅找过我,说他想替你付那些红石的价钱。”

    没想到伯父的学生海涅和卢卡还保持着联系,柯林怔了怔神。事实上七年前自己会认识卢卡,多少是因为海涅。在伯父和自己相认之前,都是海涅在和卢卡交涉,从而采购到必要的红石。

    卢卡名下有一家在实际上不存在的民用仪器厂,他通过这一名目弄到了红石的采购份额,并且将那些红石价格翻倍卖入黑市。

    但如果对象是柯林,卢卡向来以原价卖。据本人的说法,这是因为尊敬达洛佐家在施塔德的名声。

    “我没有马上回应他,因为没问过你本人的意见。”卢卡说:

    “如果你同意,以后再拿红石就不需要付钱了。”

    “我不需要。”

    “如果没有伯父的压力,你有没有想过收手,全身而退?”

    “没想过,为什么这么问?”

    “你虽然做得不错,却不热衷于这一行。”卢卡看了一眼里卡多说:

    “你不贪财,却拼命赚钱。不渴望权力,不贪图享受。别人都急着要订衣服来炫耀自己,你却还穿几年前的那套。”卢卡打趣地说:“你的领子又乱了。”

    低头看看自己的领子,也许是因为昨夜熬到太晚,今早出门有些匆忙,所以对仪表没有太多顾及。

    在柯林束手束脚地伸手仰脖子时,卢卡已经走到他的身前,替他整理起凌乱的衣领,一如几年前那样。

    “你本来有不错的前程,柯林。以你的能力,加上你伯父的关系,在旧城的那些上层圈子里立足应该不难。”

    “也许赚钱没现在这么快,但至少不用躲在黑夜里。”卢卡说。

    “我不在乎什么上层圈子,黑夜也没有让我不自在。”

    “但是有必要吗?钱明显不是你的目的,只是工具,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工具够用呢?”

    “你认真问吗?“

    柯林有些困惑:“那告诉你吧——我要八十万奥里。”

    “别开玩笑。”

    卢卡只当他在倔强,胡乱说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数目:“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关心你什么。”

    卢卡帮柯林系好扣子,稍稍满意地打量了一会。

    “我们暂时没余力像以前那样,把事情做得漂亮又滴水不漏了。“卢卡说:”很多人在盯着我们,如果你要继续为我做事,我只能把你和我们绑到同一条船上。“

    “原来我们还没有绑到一条船上?“

    “没有。“卢卡说:”我没想过把真正重要的事交给你。“

    “柯林,你有很多精力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不了解你的目的,所以我担心在船还没靠岸的时候,你就已经擅自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无所谓地走人了。“

    “四十万奥里。”柯林说:“我的船永远到不了岸。”

    卢卡似乎陷入了思索。

    在柯林和里卡多面面相觑准备离开的时候,卢卡又回过神来,叫住了他们。

    “我记起来了,刚刚告诉你的消息漏了点东西。我安排了内应的那个赌馆,其实是卡佩罗家族的产业。”

    “我猜到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和卡佩罗开战,我和里卡多冲在最前面。”

    “你可以拿走这一百五十奥里。”卢卡说:“我本来想利用你们,却又想到了你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别说不像你的话了。”柯林笑着说:“我会在他们的赌资里拿走自己那份。”

    ……

    深夜,柯林看了一眼手表。在他的身后,不断传来水波拍打河堤的声音。

    这只表平凡无奇,才用了没几年,表带上就已经有了深深的磨损痕迹。它是卢卡送的,因为几年前一次行动中柯林弄不清时间走到了哪,导致坏了事。卢卡在那之后说:

    “军师怎么能没有手表。”

    那是卢卡第一次称自己为军师,之后柯林总是或多或少地担任指挥者的角色。并不是因为他有着出众的智谋抑或如何,而是因为他像钟表一样精准,总会把细节照顾得很清楚,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持枪抢劫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枪法或者正面对抗能力,而是纪律和突然袭击技术。

    里卡多准时到了,他带着另一个人。那人也是柯林的同伴,名为卡纳多,肤色偏黑,像铁塔一样沉默可靠。

    “客人都走完了,现在是清点账目的时间。里面有一个人会支援我们,他站在西南角。”柯林分配着几个人的任务:“记住自己的朝向。”

    他又叮嘱里卡多:“很有可能要开枪,能做到吗?”

    里卡多点头。毕竟从小喜欢枪,他的枪法很不错,不发抖就行。

    赌场的规模很小,它被临时搭在仓库里,样子就像再过几天就会转移。里面没有传出半点声音。

    秒针转动,柯林蒙上了脸,比了个出发的手势。

    他们走过架空的楼梯,然后分头。赌场的结构一如事先获悉的那样,有一条走廊,三个出口。

    一定要有人沿后门走廊进去,这里是最容易供人逃脱的掩体。正门反而不用太在意,因为那个方向太远太开阔。

    之前在咖啡馆里碰过面的人在把守后门。

    他们无声无息地从后门举枪进入,赌场里空荡荡的,只有吧台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了四个人,枪和一大叠钞票丢在桌子上,几个人应该是在清点今天的收入。

    看到柯林他们。两个人马上举起了手,有一个人想伸手去拿枪,但是被里卡多迫退了。

    还有一个是女人,十八九岁的样子。她一言不发,狠狠地吸着烟。

    “你知道这是谁的地方吗?”最早举手的一个男人调侃般地问。

    老实说,在场的人柯林大半都认识,甚至还和其中的个别说过话,就在两个月前老卡佩罗的葬礼上。

    正因为考虑到这层关系,今晚交涉的工作交给了里卡多。

    “慢慢走出来蹲在地上,只要照做,今晚就不会死人。”

    虽然抢劫带枪的人是第一次,但里卡多的说话声让人觉得很可靠。柯林和内应制服了另外两个守门人,让他们跪在仓库中间。

    这时桌子那边还是没有人动弹。柯林走过去将枪把高举,狠狠地落在一个人的嘴上。让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响起,那人的整个上半身都歪到了一边,发出的哀嚎声就像一条要死的狗一样。

    在场的人都感觉牙齿隐隐作痛。

    被挟持的几个人知道了今晚来的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朋友,闭嘴慢慢挪到了一边。

    除了那个女人。

    她仍在抽烟,仿佛没看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卡纳多还以为她是哪里来的妓女,准备过去教训她,但是却被柯林拦下了。

    那是“头脑”卡佩罗的女儿。

    据说卡佩罗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管事的人。”

    据说他唯一的女儿,面目美艳,但却像一个死人一样。

    卡佩罗的分裂和没落,与“头脑”过于偏爱这个废物女儿分不开关系。

    柯林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不想节外生枝。准备确认完她没有武器就无视她。

    但是她却放下烟,摁熄在桌面上,抬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内应的人。

    “你、死、定、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

第八章 果冻

    胡乱放狠话是唬不到内行人的,那只会显得自己没底气。

    在卢卡的安排下,那个内应会拿到前往同盟腹地某个邦国的通行证。施塔德只是他的中转站,那里才是他真正打算去的地方。

    柯林照例检查了她身上有没有武器,接着就用绳子把她的手反绑在椅子上。

    对这个女人的处理就只是这样,没让她和那些男人跪在一起,也算是给了她前族长女儿的身份足够的敬意。但她还是愤恨得浑身发抖,仿佛经受了什么难言的羞辱。

    没见过世面,估计这女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听说她很少在和帮派有关的场合露面,反倒被养得像个安赫人的大小姐一样。就这样的女儿,老卡佩罗居然还有让她当继承人的意思,也难怪集团内会崩盘。

    “你故意不出声?”

    一边被柯林捆绑,她一边咬着牙问。

    “你是爸爸的手下?还是那个卢卡·切斯塔洛派来的?

    “我在葬礼上见过你?”

    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锐,但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对着一个蒙着脸的劫匪分析他的身份,生怕他找不到灭口的理由吗。

    柯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黑色布袋,打算尽快把桌子上的钱财和枪支都收起来。

    夜长梦多,整个行动最好能在五分钟内结束。

    “喂……这个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这时里卡多却从身后开口说话了,很突兀,而且声音有些颤抖。

    里卡多和卡纳多原本在为那些跪在仓库中间的人绑上绳子,柯林转过头去看,发现他在最后一个人身后停下了动作。

    那个被柯林用枪把砸了脸的人。

    从一开始,这个人的反应就好像慢了半拍,而且总让人感觉不太自然。

    柯林以前没见过他,正因为这些,才选了他作为展现暴力的对象。

    刚才那人背着光,所以没能太看清他的皮肤和脖子以下的部分。但是现在稍微一打量,就能现他的衣领和袖子深处,隐约地还有一些不成形的斑驳鳞片。

    稀疏的鳞片之间夹杂着溃烂的伤口,让人难以确认他是褪鳞的鳞人,还是长了鳞片的人类。

    但无论答案是哪种,都同样能让人涌起不适的感觉。

    他的五官也有着明显的不协调,此时正把头仰至和地面平行,以便气息进入他细小的鼻孔。刚刚受过伤还鲜血淋漓的嘴张到最大,按理说这时他的气管已经完全敞开,却还是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是哮喘?呼吸过速?

    还是有着什么东西,短时间内就需要消耗这么巨量的氧气?

    下一刻那个人的喉咙深处就开始呜咽。

    柯林的心底里闪过一种预感:就像看到什么东西在破壳而出。

    这只是感觉,没有太多依据。但柯林还是不顾暴露身份的风险,第一时间朝里卡多大喊:

    “躲开!”

    既是提醒里卡多“那个人”的危险,也是怕他被被子弹误伤。

    因为说话同时柯林也抬起了左手,双手握枪进入射击架势。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他的射击技术已经无比纯熟。

    砰!砰砰!

    三发全部命中,一发击中头部,两发打中胸口。

    九毫米口径的左轮,在近距离停滞作用极强,子弹携带的动能全部停留在那个人的身体里,他直接被击倒在地上。

    柯林拿过了黑色布袋,缓缓后退,没有因为对方的倒地而松懈。手中的枪仍瞄着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里卡多和卡纳多也已经逃到一边,他们慌乱地握稳自己的枪。其他被捆住手的人还没弄清楚状况,在怒骂着搞不懂柯林为什么要开枪。

    “尸体“的手指动弹了一下,柯林感觉自己的眼皮在微微抽搐。

    恐怕那已经不是人类了。

    胸腔上的空洞似乎只是方便了气息进入它的肺部,那东西的胸膛高高鼓胀,然后开始了另一种节奏的起伏。

    四肢向内收缩将身体举起,那是如同爬虫一般的动作,仿佛受恶魔意志操纵的傀儡。旧的皮肤撕裂并向四处褪开,新的肌体随着它的站起而生长,就像是被吹起并迅速膨胀的气球。热量蒸腾中,角质堆积为稀疏而未成型的鳞片。

    它什么都不知道,却极度愤怒,只记得刚才伤害自己的那一抹光热的方向。

    那东西迅速地往自己憎恨的方向迈出一步,紧接着就严重踉跄了一下。它的鼻腔部分仍留有弹孔,不知道是因为柯林刚才的一枪伤到了它的小脑,还是一开始它就没有关于陆行的本能。

    砰!砰!

    从它的手指再次开始动弹时,柯林就已经在继续向它射击。他的左轮仅剩两发子弹,全部射向那东西的眼睛,因为它在迅速地站立只打在了脖子上。随后他察觉那一对器官似乎已经成为了无意义的装饰品,它明显不是靠视力在活动。

    它朝着柯林的方向行进,越来越快。虽然动作凌乱而不平衡,却单纯因为推力巨大而保持了速度。仓库的地面只是一些夯实的泥灰,它四肢的每次挪动都在上面深深地留下痕迹。

    一边向后逃,柯林一边将打空的手枪朝它的方向扔去。被它咬住了,然后那东西因为自己破坏的本能而下咬,将自己原来半脱落的牙齿,槽骨和枪身一起化为了一团肌肉中模糊的碎屑。

    柯林干脆地从黑色布袋里拿出其他枪,那是刚刚才从桌子上收起来的。柯林略微后悔自己没有带空尖弹,但也许带了也于事无补。

    单手回身继续开枪,但一直瞄着那东西的脚,似乎仅仅为了阻滞一下那东西的速度。柯林一伙的其余三人已经不知道往那怪物的背后送进多少子弹了。

    柯林几乎想象不出自己打败这东西的画面。

    又打空了一支枪的弹匣,在取出最后一支枪时,那东西的利爪已经来到柯林的眼前,几乎能看到断裂骨骼上的血液。

    它凌厉下落。柯林勉强用黑色布袋阻挡,瞬间破裂,各种面额的阿斯和奥里飞溅四散几乎到处都是。利爪划开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留下血痕,如果再深那么几公分,柯林恐怕就会被当场开膛破肚。

    为了快速躲闪,柯林狼狈地翻滚向一边,失去了平衡。

    而那东西似乎还在困惑对象怎么变成了漫天飞舞的纸片。

    它只呆滞了一两秒,然后不知道通过哪种感官再次捕捉到了柯林的存在。

    此时柯林还没能来得及站立起来,只能拼命通过四肢向后挪动。

    它在蓄力,准备给予柯林最后一击。

    柯林在地上勉强地瞄准,对着它的腿骨又开一枪,然后不顾双手的稳定,不断扣动扳机,倾泻所有子弹。

    它的尖爪猛然刺出,却同时因为腿骨不断被子弹击中猝然断裂,身体失去平衡而落空。

    柯林拼尽全力把脚抵在它原本是肩膀的部位上,想要将自己向后送出,结果却撞在了紧闭的后门上。

    是自己刚才随手带上的。

    结束了?

    就这样?

    它在地上凌乱地挣扎之后放弃了站立的企图,仅仅将“头”朝向柯林的方向。准备再次前刺。

    柯林死死地盯着那支“手”,脑中仍未放弃地思索着对策。

    然而,那只爪子却落在了地上。

    虽然前端几乎碰到了柯林的脸。

    它的手臂掉了。不是垂落,而是整只掉在了地上。

    它困惑地抬起另一只手,结果同样徒劳地掉落,像大块冰激凌融化落地。

    时间拖得太久,它的身体无法维持下去,崩溃了。

    ……

    柯林剧烈地呼吸着,看着眼前地上的那摊东西。

    只能从碎裂的骨骼中依稀辨认出那些东西曾经属于人类。

    至于其他的部分,简直就像被放进冰箱又放进微波炉的果冻一样。

    柯林无力地松开了手中的枪,看向里卡多他们,示意自己没事。

    说来漫长,但其实这突发情况总共不超过十五秒。

    这时候他才能去思索整理自己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慢慢地起身,走回到吧台的方向,期间以危险的眼神注视着剩余的几个被捆绑的人。

    他们说不出话,纷纷急切摇头,以证明自己的正常。

    什么情况。

    卢卡知道这件事吗?柯林看向了那个内应,却发现对方也是一脸茫然。

    刚刚从这个仓库里发出了不下三十声枪响,估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查看情况了。

    自己必须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理清思路,做出判断。

    他不相信巧合,一切偶然皆有理由。所以心里瞬间冒出了两个故事。

    第一种可能,卡佩罗的公主在权力争夺中失势或者陷于危险,然后求助于某些禁忌的力量。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女人的愚蠢恐怕还在自己的想象之上。

    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五只手所生活的灰色地带,来到了同盟和教团绝对不会容忍的黑色区域。

    又或者第二种,也许她的身边已经被渗透成了筛子,就像卢卡可以随随便便把自己的线人安插到这个赌场里一样,那么如果有人想在她身边放个定时炸弹,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女人都是关键。

    受伤害的可是自己,柯林绝不同意让这种事不明不白地结束。

    柯林朝着里卡多大喊:

    “把她绑紧一会带走,要快!”

    然后丝毫没有停顿地回头跑向那一地狼藉。

    “你们两个,跟我去把钱捡起来。”

第九章 磷虾

    马车飞驰在南施塔德断断续续的木板路上。

    为了防备可能的追踪,柯林他们分作两路离开。里卡多和柯林走一路,同时还带着那个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女人。

    他们准备绕道河港区再回旧城。里卡多在车厢前控制着马匹,柯林则盯着车窗外海岸的方向,一言不发。

    此时天际已经微微泛白。成片的港口上,很多去远海捕鱼的渔船刚刚归来。加上赶来采购最新鲜食材的的商人,在微寒的晨风中形成了一簇簇热闹的市集。

    里卡多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凌晨时分的寒冷,还是其他的什么。码头上浓重的鱼腥味让两个人都想起了刚刚仓库里发生的事。那些恐怖的景象,与眼前这再凡俗不过的现实形产生了严重的错位。甚至让人不禁有些怀疑,或者说宁愿去相信,半小时前的一切只是荒诞不经的午夜幻影。

    “……那是什么?”半响后,里卡多终于犹豫地问。

    刚离开那个仓库时,他们甚至强迫自己像平时一样闲扯了会,仿佛这样就可以暂时回避记忆,让那些冰冷坚实的常理能再次回到自己的世界。

    估计里卡多是第一次接触到过这些超常识的东西。尽管平时总是听见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但他向来嗤之以鼻。

    “鳞人?之类的什么。”柯林说。

    “我见过鳞人。”

    里卡多努力握稳手中的缰绳,声音里有明显的颤抖。

    “我,在那些马戏团里见过,笼子里。它们确实和我们不太一样,但是没这么……”

    里卡多努力地寻找着那个形容词,却始终摸不到边角,或者本能地不愿意说出来。

    病态,紊乱,渎神……柯林在心里默默地补充着。

    “是你把人弄成那样的?”里卡多没有回头,突然换了一种语调问。

    柯林知道他是在质问那个卡佩罗家的女儿。

    她被袜子塞住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色惨白地蜷缩着。

    “一会最好什么都别瞒着!”

    里卡多的声音听起来凶狠而脆弱。

    从赌场里收来的那些钱用柯林被划破的外衣包裹着,分作两袋丢在车厢地板上。

    其中一袋还比较干净,另一袋则被那些血污严重沾染。

    柯林捏起了其中一张,用食指和拇指蹭了蹭那些血渍,短时间内已经干燥如粉末,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成形的组织,但几乎已经没什么油腻的感觉。

    他想起那东西夸张的进气方式,应该是在短短十五秒内就将体内的热量和生命透支完毕,然后走向崩溃。

    “人”被弄成了某种消耗品,而且因此变得很方便清理。

    但总体上还遵循着物质层面的规则。

    柯林想到了卢卡在事前说的:“我没有想过把真正重要的事交给你。”

    他和这些事有关?

    他是知情者吗?

    如果他知道的话,就是故意让我们送死?

    柯林仅仅把这种想法作为必要的戒备,深深埋藏在心里。但不会过多顺着这个方向思考。

    因为他试着站在卢卡的角度考虑后,发现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或者能在哪个层面获得什么样的好处。

    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傻傻地把这个女人交到卢卡那里。

    对于逃出仓库的另一拨人,柯林也交代了卡纳多对那个卢卡安排的内应多留心。

    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柯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仅仅在不久之前,还觉得自己作为一小撮法外之徒的头目,是绝对接触不到昨晚那种层面的。

    没人谈起过那些事,应该不是流氓们守口如瓶,而是见过的人都死了。

    他们只是这片黑暗海洋浅处的磷虾,靠着从更深处上泛的尸体碎屑维生。

    超常识的力量明明存在,却又不在日常中显露。那么最自然的解释就是:它们深深地隐藏在水下,在角力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普通人眼中的“常识”或许只是镜花水月,就像开在巨炮高塔上的脆弱白花。

    柯林用了数年时间才撬开教团在神学院设置的壁垒,窥见了那个世界的一鳞半爪。

    而昨夜,不知是不是因为卡佩罗家的权利更迭,几头不知名的巨兽在水下撕咬,一些平时沉淀在深水中的东西也被迫上扬,露出了水面。

    这样的机会,柯林怎么可能放过。

    ……

    将卡佩罗的女儿安置在施塔德河港区一家平时有合作的旅馆中,并且吩咐里卡多看住她之后。柯林必须先处理另一件事。

    他身上的伤口,从右肋到侧腹。很浅,但沾染了那东西的血液和组织。

    在仓库赌场里,他找到库存的几瓶劣质威士忌,简单地为自己消过毒。可是在弄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之前,他不可能因为这点聊胜于无的安慰性措施就放心下来。

    这也是他死死抓住线索,绑了那个女人离开的原因之一。

    所以马车走的并不是预先规划的逃跑路线,他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踪迹,直接让里卡多来到河港区。也许会增加暴露的风险,但此时已顾及不了那么多。

    一般的医生是处理不了这种事情的,而对那种层面有所了解的医生,柯林只认识一个人。

    季丽安。

    柯林把马匹从马车上解套,骑上马直接冲向她在河港区的住处。

    贫民窟,露天晾晒的衣物层层叠叠,窄路两旁散布着流莺。把马丢在路边,柯林匆匆忙忙地走进一幢破败的楼房,无视楼道里那些妓女对自己的招揽,走向第三层。

    敲门之后,柯林直接用钥匙开锁。季丽安正坐在独脚锌皮圆桌旁用早餐,惊讶地看着他的闯入。

    柯林径直朝着一张被粗糙地改造过,权当是手术台的座椅走去。

    “被不正常的东西伤到的,帮我检查一下。”

    季丽安的表情严肃起来,她很快洗完手,戴上口罩以及头灯,拿着一盒医疗器具赶过来。

    “是什么东西?”

    柯林简明快速地向她说了情况。

    季丽安未必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但多少能帮助她的判断。

    再次用酒精清洗伤口,季丽安耐心地将那些残留的组织从柯林的伤口上清理出来。一点一点收集在托盘上。

    一些碎裂的骨片,不知道原本长在哪的肌肉纤维。

    大概花了十来分钟,季丽安确认柯林的伤口上已经干净。

    这时她才转头用手帕捂住嘴,闷闷地咳嗽了一会。

    “你怎么看?”柯林问。

    “碎成这样看不出来什么。”

    她眉头微皱,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那阵咳嗽,还是因为接下来要宣告的事实。

    “柯林,我觉得你的伤口……不太对劲。”

第十章 净盐

    四年前,柯林通过窃听教团机构之间的通讯,得知了季丽安的存在。

    那封密报正好由他负责输入到红字仪中,于是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密报抬头是明文,寄信人:“施塔德修道院学校“,收信人:“公国圣省,寒鸦猎团总厅”。

    这两个名称都很少出现,正因如此,柯林才对这封信件起了兴趣。

    经过破译之后,其中的内容大意为:

    “评估完成,排除对象泄密风险,监视撤回。”

    季丽安同样是当年的难民,但她显然是安赫人。一个安赫孤女从附属国逃回本土,而且从不提及自己的姓氏,说不定会有着显赫的出身。

    经过一段时间的窃听,柯林才大致获悉。当年的一些修道院学校,会在季丽安这类人中挑选具有潜能的孩子,然后对他们进行训练。

    是关于超凡学识的训练,柯林这样的人无缘触及的一切。

    这正是教团吸收新鲜血液的途径之一。

    按照原本的轨迹,季丽安或许会在修道院学校里打下稳固的基础,再根据展现资质的不同,转入教团内的其他机构深造。

    但是她却在半年后就被淘汰了。

    因为她被教团查证患有结核症状,是肺结核。这个世界的医学进步很快,但它仍是未被攻克的绝症。

    对于被淘汰的人,教团在和他们签下保密协议之后,还会定期派人对他们进行监视和评估,以判断有没有必要采用更激进的做法。

    可能是因为她命不久矣,而且极少和外人来往,季丽安很快被教团评估为无害的对象。

    也正是循着这一线索,柯林才得已找到季丽安的所在。

    她多少经历过超凡教育,是不可多得的信息源。

    ……

    现在是早晨六点,距离柯林受伤,刚刚过去三小时。

    但他的伤口上,却已经出现了化脓迹象。

    季丽安凑近反复观察了一会,柯林隐约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片刻后:

    “必须要清创了,不然腐肉会影响愈合。”季丽安顿了顿,又想起柯林对那东西的描述:“嗯...以防万一,正常组织也要切掉一部分。”

    ”不过,我这里没有麻醉。“

    “……没事。“

    当她指尖的手术刀落下,柯林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伤口上割肉的感觉。

    也许正因为做了心理准备,反倒比那些突如其来的伤害显得更漫长,也更难以忍受。

    虽然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柯林仍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处理完之后,季丽安又重新用酒精为他消毒,并裹上绷带。

    “如果那东西真的像鳞人的话,我刚刚倒是想起了一些事。”调整着柯林身上的绷带,季丽安突然说道。

    “什么?”

    “你还记得,辛西里人先祖中有鳞人的说法吧。”

    “我不太信那种鬼话。”

    辛西里海岸线漫长,在中古时代他们大多出海捕鱼为生,还一度有过发达的腌鱼出口业。

    大概是因为常年在处理鱼肉,所以男人身上总是会黏着着一两枚没有洗净的鳞片。外人偶尔看到这些,不知不觉中就有了“辛西里人是鳞人后裔”的说法。

    也算是为证明他们是劣等种族寻找依据,虽然大部分人其实并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季丽安又用手帕捂住嘴,避过头闷闷地咳嗽了一会。

    “我只是觉得有点巧合。”季丽安收起手帕,声音平淡地说:“你们也确实崇拜着和鳞片有关的东西。”

    确实有不少学者认定,辛西里是人鱼传说的发源之地。

    季丽安又拿起镊子,把托盘里的血肉——属于伤人怪物的那些,挑拣到薄纱布上包裹起来。

    然后她在一只未上漆的小柜子里取出了一小碟盐。

    这些盐经过特殊处理,在月晶花浸出的水中自然溶入又析出,并且以澄静意念在每天固定时间礼拜,通过这样繁琐的方式维持它的以太接近纯洁。

    季丽安用那些盐把纱布小包在碟子里掩埋起来,放在自己的小桌子中间。然后低头,双手互握捧在胸前,闭上眼帘开始静静等待。

    在祈祷的姿态下,她的身体显得很小。淡金色长直发仿佛正在褪色,有着半透明般的质感,纤长的睫毛稍微有些颤动。柯林不太敢呼吸,害怕自己散发出的什么东西,会干扰到她的感知。

    一些汁水从纱布中渗出,慢慢地让那些盐变了颜色。当然,这只是在物质层发生的表象,并不意味着什么。

    十分钟后,季丽安睁开眼睛,她的脸色看起来又苍白了一些。

    “没有找到灵素残留。”

    “……也可能是它们超过了我的感知。”她说。

    据季丽安的说法,教团所用的“提灯”,也只是这种检测方式的高级版。

    人类对灵素的感知向来很难面面俱到,毫无遗漏。

    季丽安曾说自己的感知力在同一批学生中已经算是相当敏锐,配合以那碟净盐接近真空的以太环境,却仍然没有在这些血肉中发现什么。

    柯林回忆着那只怪物的表现,觉得至少就它本身来说,还是与超凡无关的可能性比较大。

    毕竟,它还需要大量耗氧,燃烧自己的肌体,说明它的能量循环大部分停留在物质层。

    柯林一边思索着,一边匆忙地拿起了帽子。

    “你要去哪?”

    柯林看了一眼表:

    “工作啊。”

    神学院报房今天的值班时间,七点到十五点。

    “被不知名的怪物弄伤,在查清楚那是什么之前,能有心情回去工作?”

    “真有传染性的话,在马车上就扩散到全身了。”柯林说。

    而且就算现在急着去做,二十四小时内也不太可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更别说入手疫苗一类的东西。

    毕竟又不是小说,哪有那么顺利的。

    “不是绑了一个人吗?去审问她啊。”季丽安平淡的语气中,稍稍有了一丝急切。

    “审问从昨晚就开始了。”柯林说。

    “我观察了一路,早就看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能有些人想杀她或是保护她,主动权在他们手上,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而且我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最近几天,遮兰那边关于土著巫术的分析文件还在不停地递送过来。

    柯林绝对不想错过那些仅有的东西。

    死也不想。

    “和那些论文有关?“季丽安察觉到了什么。

    季丽安和柯林之间有一个协议。

    她会全力帮助柯林解开记忆封印,无论花费多少时间。

    与之对应的,柯林要为她提供足够的资料。无论是关于那个封印的,还是关于她的病症的。

    即然世界上还没有治好肺结核的方法,那就由自己来开创。

    这就是她的想法,简单而纯粹。

    无论身处何种处境,都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季丽安无从得知柯林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机密材料。病弱的身体,也不容许她出去做什么探查。

    对她来说,柯林就像拥有魔力一样,几乎无限制地带来哪怕她在修道院学校时也不敢想象的信息。

    “超凡就那么重要?可能会死的。“她困惑地问。

    柯林不回答,穿上另一件外套,打开房门离去。

    没错……比活着更重要。

第十一章 前辈

    柯林打算乘那些叮当作响的有轨班车回旧城,结果在班车快到约顿广场时耽搁了一下。

    因为一辆销酒车侧翻在轨道上,马匹也死了,脖子上有弹孔和长长的血痕。几个探员正在指挥人把翻覆的车厢和马尸从铁轨上挪开,送酒人在一旁不知所措。

    柯林在心里暗暗吹了一声口哨。

    又是一起酒车劫案,自上个月开始销酒以来是第几起了?

    地上有两只酒箱的碎木条,大概是在被运上劫车时摔破的。轨道旁的石板路上布满深棕色碎玻璃,不知品类的酒液撒了一地。酒味还未散去,能闻出来是某种果酒。不少附近的码头工人在围着看,他们明显在咽口水。

    前几天听卢卡说,黑市里的酒价已经翻了三倍。

    随后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那个被绑到旅馆里的女人身上。因为只有一面之缘,柯林一直想不起来她叫什么,现在心不在焉地倒是想到了:

    朱莉欧·卡佩罗。

    有些人曾认定她是五只手末席的继承人,估计他们已经血本无归。

    也不知道那个旅馆老板,还像以前那样靠谱么,可别一看出我们绑来的人来头不小,就把事情抖了出去。柯林漫不经心地想着,在估算着潜在对手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找到朱莉欧的所在。

    昨晚马车从仓库离开的时候,他一直在留意后方有没有人跟踪。深夜的街道很空旷,加上柯林的经验,一般人不太可能跟在视野里又不被他察觉。

    但这事又多少涉及到超凡,所以就变得难以把握。

    他叮嘱过里卡多,确认把那个女人绑紧之后,就不要再在旅馆里呆着。最多在午餐时间送点水,把和敌人正面遭遇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如果他们背运到极点,在这样做的前提下也还是和敌人碰上了面,那就当机立断,放弃掉被绑着的朱莉欧。逃跑,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最优先。

    因为如果对方可以在下午四点之前追查到朱莉欧的位置,无论他们是利用了超凡还是权力,都说明那些人大概率是柯林一伙还无法应对的人。

    但愿不会出事。

    ……

    柯林匆匆走进报房,他迟到了十几分钟。一边脱帽,一边向海涅和另一位监察问了好。

    海涅还好,另一个监察给没什么好脸色。

    经过惯例的身体检查,被确认没有带可疑的东西进来之后,柯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红信仪二十四小时自动运作,此时已经积攒了相当数量的信件。

    在没有接线冲突的情况下,特定某位发信人可以连上哪台红信仪大体是固定的,柯林因此得以收集到相对完整的信件。

    但如果哪天柯林缺席,那天的信报会就被转交给其他人处理,他追踪的某个发信人的文件也许就会缺掉一块。

    拿过墨水笔,柯林在纸上转译了起来。说是转译,也许称为抄录更为恰当,毕竟对熟练的报员来说,看到那些折线就像看到了安赫字母本身,不需要经过思考就能辨认。

    转译了数份之后,柯林终于找到了那列熟悉的抬头明文。

    “第三教团枢机下辖,喀瑜次大陆部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

    动手前,柯林略带警惕地看了眼那些“提灯”,普通人无法观测到它们对灵素的反应,这种事实总是让他有些不舒服。

    柯林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平稳地收束注意力。

    然后他感应到了意识中的生命丰饶。

    生命丰饶似乎可以无限分割,它们本来就是抽象的,样子只是一种视觉化的比喻。经过多年的锻炼,柯林已经可以将它们分割到八万份以上。

    也没有人告诉过柯林,这样的控制力是不是有些夸张。

    在柯林的感知中,它们就像外太空一样繁多绚丽,且如恒星般稳定。

    将其中的两个粒子放置在一个假想的微小九宫格中,就可以以它们的相对位置代表不同的三十六个符号。恰好,相当于二十六个安赫字母加上十个数字。

    但这样精细的操作极其耗费心力,也是柯林每天工作花费的时间大头所在。

    不然以他的手速,两小时就可以完成指标工作量了。

    ……

    一颗颗“星辰”各安其位,这一过程柯林已经高强度地应用了多年。

    懵懵懂懂的出神中,柯林突然发现海涅好像正坐在自己旁边,正从侧方盯着他的眼睛。

    柯林在一个激灵中回过神来。

    海涅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在关键的时候把自己吓得不轻。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柯林曾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昨晚没有睡好?”海涅却突然问。

    “什么?”

    “眼睛。”海涅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看起来快猝死了。”

    柯林借着手表表面的反光照了自己的脸。

    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也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憔悴。

    这两天确实有些太劳累了,从昨晚的血战到现在,还没有合过眼。

    海涅环视了一下报房,另一个监察正好出去了。他压低声音说道:

    “你知道那些传言吧。”

    “……说我在从事灰色活动的那些?”

    这是海涅第二次提起这件事,前几天他甚至跑去和卢卡交涉过。柯林心想,也许他确实在害怕着什么。

    “我是你的引荐人,所以不想被牵连。“海涅说。

    “我已经帮你压过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说法。但你如果再像今天这样过来,任谁都会看出来你不对劲。“

    柯林默然,因为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自己最近确实开始变得松懈,不知不觉中明目张胆起来。

    但是,随着接下来事情的进展,这种难以顾全各方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我直白地说了。“海涅说:”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留在这里工作,不再和那些人来往,老师的红石可以由我支付。

    “二,我放弃作为你的引荐人的身份。那么马上,你就会失去旁听机会和这份工作。随你喜欢的那样,一辈子在南施塔德当犯罪头子。活不到三十岁,尸体就被人捣烂冲到下水沟里。

    “你选吧,就现在,在这里告诉我你的决定。”

    其实海涅未必是在担心他自己的职位,引荐人不会真的受到太大牵连。

    他在只是利用这个理由让他的要求听起来更强硬一些。

    而不仅仅像是一个前辈,在无力难看地哀求年轻人别走上岔路一样。

    “我明白了。”柯林说:

    “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和他们来往。”

    可惜,无论是神学院的情报,还是在五只手的活动,都只是柯林另一个目标下不可或缺的条件。

    如果可以的话。

    柯林真的不想对他撒谎。

第十二章 照片

    离开报房之后,柯林没有直接上马车。而是刻意在学院旁的一些小巷之间绕行,以避免神学院里的闲人之间再流传起什么奇怪的言论。

    施塔德是从拓荒者散乱的聚居点上蔓生而来的都市,所以它的小巷曲折复杂如同迷宫。即使是本地人,稍不注意也会迷失方向。

    这些巷子深处还留存着在木架上涂抹泥灰的方式搭成的楼房,说不定有几百年历史,在暮夏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轻盈复杂的味道。

    似乎有人为将海涅称为“熟练者”,但柯林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阶层。

    曾经一度,柯林将自己进入超凡的希望押在海涅的身上。

    最终结果是自己被验证为没有天分。但在那之前,这件事也被遭到了伯父克雷吉的强烈反对。

    伯父不是超凡者,柯林也不确定他是否有那方面的才能。

    但如果伯父能够顺利开发自己的感知,“亲眼”看看那些虚界意识的存在,而不仅仅停留于对别人的二手资料整理挖掘的话,也许他的成就将远不止是目前这样。

    但克雷吉对于人类进入超凡这件事上的态度,却异常地坚持着辛西里传统。

    虽然最早的一拨辛西里移民已经完全融入安赫生活之中,给自己的孩子起安赫名字,但对有些事物的看法却仍固执得像数百年前那样。

    他们的大多数无缘获得关于超凡神秘的准确认知,但在漫长的世俗生活中,对那些超自然之物却仍固守着一种朴素而朦胧的观念:

    “任何力量都有代价。”

    某人贪恋本不应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惜为此求助鬼神之力,最后惨遭报应。类似母题的故事在辛西里诸多传说中不断地上演着。

    伯父克雷吉在神学院工作多年,应该对超凡应该了解深刻,却仍深受这些观念的影响。

    所以在柯林被查出没有天分之后,总觉得伯父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些天,似乎连他的眼疾都改善了不少。

    ……

    ……

    海涅遵守戒律,不擅自对普通人使用能力。但如果作为神学院报房这种机关的监察对报员进行监控,恐怕还算是在职权范围内。

    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开始这样做,但要尽快为此做一些准备。

    绕出小巷之后,柯林打算前往近处的一家马车行站。

    这时他看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漆汽车。

    说那是汽车也许不太确切,外壳和机械结构和前世二战前的老式汽车类似,但它的动力核心并非内燃机,而是一种叫红石引擎的炼金杰作。

    虽然已经民用,对材料和工艺的要求却都还很高,所以产量稀少。

    稍稍多看了它两眼,在柯林正要转回头时,那辆车的铜号气喇叭响了起来。声音略有些刺耳,同时有人朝自己打开了后排车门。

    柯林以为是跟朱莉欧有关的人,下意识戒备地侧躲,心想现在没带枪。结果却看到了卢卡的脸。

    “巧了,正打算去接你。”卢卡说,示意柯林上车。

    恍了恍神,柯林还是伸手拉开前门,坐到副驾驶位上。

    座椅的曲线不太贴身,但精细地包裹着暗红色皮革,玻璃前窗是垂直的。

    往座椅四处摸了摸,居然没有安全带,柯林顿时觉得心惊胆战。

    “觉得怎么样?”卢卡问。

    “挺不错的。”

    “接近两千奥里。”卢卡点了一支烟:“你也可以弄一辆。”

    “饶了我吧。”

    他的表现有些不太符合柯林的印象,毕竟“老朋友”卢卡向来是不讲究排场的。

    “要不是有从‘老家’来的贵客,我也不想破这财。”卢卡说。

    “老家”是指那个在辛西里的“老家”。

    这时柯林才留意到后排还坐着另一个人,只能用余光撇到一抹影子,一直没有说话。

    汽车发动,薄薄的轮胎压在石板路上,从马车厢底座改进而来的悬挂系统效果有限,其实并不怎么舒适。

    卢卡许久没有说话,柯林猜他要提赌馆仓库的事。

    “那个内应……”卢卡淡淡地开口说:“我没有惩罚他,按约定给了他通行证,希望你们也别找他麻烦。”

    “即使他坏了事?”柯林问。

    毕竟作为内应,他漏过了“卡佩罗的女儿在场”这样重要的情报。

    “那不是他的错。”卢卡把烟摁熄在双人座椅中间的托盘上。从上衣中取出了一叠照片。

    柯林接过照片,用手一张张翻看起来。他注意到照片里自己认识的几个人,都是卡佩罗的高层。

    “这是当时拿给他的照片,他也确实当场全记下来了。”

    把照片一张张翻到最后,柯林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因为似乎少了一个人。

    有些不相信地又翻看了一遍。

    结果都没有找到“头脑”奈维欧的女儿朱莉欧·卡佩罗。

    “漏了?”

    “你看倒数第三张。”

    柯林抽出了卢卡所说的那一张,上面确实是一个女人,但他却不认识。

    仔细看这张照片,画面有些模糊,应该是用小型机械相机在曝光不足的情况下拍摄的。

    内容看得出来是一场葬礼,应该就是卡佩罗的葬礼,自己当时也在场。

    仔细辨认照片上那个女人的穿着和位置之后,柯林感到极为错乱。

    那个着装和方位……他明明记得站在那里的应该是朱莉欧才对。

    但是紧接着他又隐隐觉得,那天见到的,似乎确实是照片上的这个女人。

    把照片翻到背面,黑纸白字地写着:奈维欧·卡佩罗之女,朱莉欧。

    他的背后慢慢冒出了冷汗。

    “怎么回事……”

    “觉得不是她?”卢卡问。

    “我不知道……”

    “所以这件事不是那个内应的错,既然他尽自己所能为我办事,我就给他想要的。”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卡看了一眼在开车的司机,后者知趣地把车停在了路边。

    这时车子已经开到塞伯河边上,漫长河堤上一个临时决定的无人地点。卢卡下了车,柯林知道他有话要说,就跟在后面。

    司机和那个不知面目的乘客留在了车上。

    “经过昨晚的事,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了。”卢卡说。

    “你一直都知道?”

    “不,五个月前,他们确定我会成为五只手之一的时候,我才确切地听说这些事。”

    柯林以为卢卡一直从事红石交易,大概多少和那些或明或暗的巫师打过交道,比如海涅。

    所以即使他听说了什么,应该也不至于太过惊讶才对。

    结果,卢卡却慢慢摇着头说:

    “比我想象的更疯狂。”

第十三章 守灯人

    塞伯河沿岸工厂将污水呕入河中,不知名的漂浮物就像斑斑瘀伤,恶臭熏天。

    这里游人向来很少,视野开阔,所以适合简短的密谈。

    卢卡从柯林手中接过那张女人的的照片,他说:

    “第一眼确实会认成另一个人,但再盯着看一会,又会觉得照片里那个人变得眼熟起来。”

    没错……实际上从刚才开始,柯林已经隐约地察觉到,照片本身可能并没有什么错误。画面中的人,就是被他绑在旅馆里的朱莉欧。

    “出错的是我们的感知。”卢卡说,他的声音有些空洞,就像察觉到自己一直生活在蛇窝里的青蛙:

    “现在我算是明白,普通人的认知力在‘他们’面前到底有脆弱了。”

    “……他们?”

    “收到你们遇袭的消息时,我刚起床。在决定怎么处理那个线人之前,我先找出了那些照片,然后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我把那张照片描摹了一遍,上面依旧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短暂的瞬间,我真的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卡佩罗家女儿的样子。”

    卢卡把手交叉环抱起来,他应该没有做这个动作的习惯。柯林隐约记得,这个姿势意味着下意识的保护。

    “但我仍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了很多蠢事。”

    “我用相机给那照片拍照,再看底片;从镜子里倒着看它;叫别人来给它素描;甚至假装自己走神再突然转头看它……”

    “但无论用什么方法,那种强烈的违和感都无法抹去。然后我才意识到,也许这是因为我不可能绕过‘自己的眼睛’去看到她的形象。”

    “所以我开始试着只用语言描述它。”

    “我用文字记下自己记忆中朱莉欧·卡佩罗的样子。我虽然跟她只见过一次面。但自觉对人的记忆还算牢靠,这些年里每一个跟我搭过话的人,我都能记住他的名字,喜恶,性格……”

    “我闭眼写下了记忆中她的高矮,猜测中的体重,肤色,眼睛的大小,鼻子与额头的比例,嘴唇的厚薄,宽窄……”

    “接着我把这些描述和照片对照,结果发现所有的细节都能吻合,就像刚才的自己是看着照片写下了这些描述一样……”

    “这时,我才能确定照片上的人就是朱莉欧·卡佩罗。”

    “但我完全无法从这张照片上认出她。”

    ……

    一张熟悉却不能辨认的面容……柯林想到了相似的一件事。

    如果对着一个字盯久了,渐渐地就会感觉它变得奇怪,不禁怀疑那个字到底是不是这样书写的。

    完形崩溃,联想阻断。

    也许是有人在这张照片上下了某种暗示,让人脑直接对这张脸感到疲惫。

    可以辨认细节,但无法辨认整体。

    但这张照片是卢卡的人暗中拍摄的,应该没有流落到外人手中过才对。

    哪怕有人有机会对它动手脚,比起现在这种复杂的处理,显然是直接将照片销毁更有效率。

    所以最合理的原因,就是某种巫术在起作用。

    柯林陷入了思索。同时,另一个问题也隐约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如果有人能这么轻易得逞,那辛西里的集团是如何在同盟内立足的?

    本土不断扩张的工业需要大量的劳力,这是同盟允许大量辛西里人迁入的原因。

    但是辛西里人桀骜不驯,所以大公就利用他们传统的治理组织,即类似五只手这样的集团作为控制辛西里社区的抓手。

    这是柯林所理解的,公国能够容忍五只手在施塔德存在的理由,但却仅仅是凡俗层面的。

    如果连卢卡这样地位的人,都无法抵御某些来自精神层面的攻击的话,那辛西里社区的格局,就绝对不会是目前这样任由五只手自主而独大的样子。

    因为只要控制住几个头目,就能很大程度上控制住所有依附他们的集团。

    柯林突然想到了那个坐在车子后排的人,卢卡口中来自“老家“的贵客。

    “……有人对她放了‘迷雾’。”

    生硬冰冷的拿勒语从柯林背后响起,柯林心里微微一颤。

    卢卡盯着柯林身后,没什么动作,眼中似乎有些许戒备。

    柯林往边上挪两步,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胡须,似乎显得有些阴沉,但五官里却又有着柯林两世所见最平静的神情。

    就像夜晚的湖泊,或深海。

    “忘了向你介绍。”卢卡对柯林说:“他是刚刚从老家来的‘守灯人’。”

    “我奉命追随堂·卢卡·切斯塔洛。”那人用一种像自言自语般听不出语气的调子说话:

    “守望海岸孤灯长明,‘族长’的思绪属于自己。”

    “说说那张照片和‘迷雾’吧。”卢卡说。

    “追随堂·奈维欧·卡佩罗的同僚本应归去。”守灯人伸手拈过那张照片,稍作确认:

    “他背弃了中立。”

    “‘迷雾’可以扭曲一切与她有关的画像……但无论目的是什么,这不是守灯人应触碰的事。”

    扭曲一切与她有关的画像?

    “可是,这是怎么办到……”柯林有些无法想象这背后是怎样的逻辑。

    这确实有些匪夷所思,有很多经不起推敲的细节。

    比如,如果我把她的画像丢到宇宙的另一端呢?或者另一个世界呢?

    图像又是以何种程度上接近她的面容,才会被定义为她的画像?

    什么是“画像”?与载体有关吗?那别人对她的记忆呢?

    “他聚焦的是纸上的‘图形’。”守灯人说:

    “所以不波及其他形式的记录……至于会不会涵盖所有,那我告诉你:镜像就是最强有力的线索和信标。”

    “如果你追逐着一份名单,也许会不小心漏过某个人。但如果对镜像层面进行了操作,那在物质界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柯林隐约感觉在哪听说过这些句话,却无从回忆。

    也就是在某个超越地理空间的层面上……比如虚界,对一个平面形象本身进行了操作。

    结果就能将某种影响扩散到物质界中所有与她有关的“画像”上,为她所有的照片都施加了一种暗示,形成认知迷雾?

    这就是魔法和巫术?

    ……

    而如果所有关于”她“的照片和画像都失效了,那么朱莉欧的“脸”就不会被太快地传播。

    毕竟光靠语言文字,是没法精准立体地传达一个人的面目的。

    可是那些认识她的人,将依然认识她,从而不影响到她平时的生活,不彻底篡改她原有的身份。

    但这却可以阻止那些原本与她不相识的人,只通过照片和画像就记住她的真容。

    而会以这种方式指认人的,多半就是间谍和杀手之类了。

    有人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

    那就是卡佩罗家原来的守灯人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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