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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四章 含义

    赫斯塔久久凝视罗伯,良久,她稍稍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我确实可以相信你吗?”

    “你当然可以相信我。”罗伯·格林拉来一把椅子,在赫斯塔的身旁坐下,“事实上,女士,你很珍贵……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位水银针成为我们的同道——”

    “我们不算同道,”赫斯塔小声纠正道,“虽然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罗伯笑了起来。

    “如果我确实可以相信你……”赫斯塔的声音更低了些,她望着罗伯的眼睛,目光比之前更为锐利了一些,“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你完全可以直接讲。”

    “坦诚说,我认为凭你的折衷主义不足以建立这样庞大的组织,更不可能有创建‘伊甸’的魄力,这不是一个折衷人会有的手腕——但别误会,我不是在羞辱你,只是在说我的观察。”

    赫斯塔低声道,“在你身后,还有别的人吗?”

    沉默之间,罗伯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这个话题忽然勾起了他的警惕。

    有那么一瞬,罗伯感到一阵后背发凉,仿佛有寒风吹过,叫他突然清醒了过来——这么短短几十分钟里的谈话节奏似乎有些太快了,这样深入的谈话在以往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己与一个几乎陌生的年轻人之间。

    是因为这艘该死的船让一切都变得充满了危机,所以一个突然出现的同道才会令人忍不住推心置腹吗?

    倒也不是。

    罗伯重新看向赫斯塔,回想着她方才的话和种种反应——她刚才的表达绝不是一个对他们一知半解的状态。如果赫斯塔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一直在历史中寻求着与黄金时代有关的蛛丝马迹,那她不可能如此准确地指出“折衷”的问题。

    而且在意识到这一切以后,她立刻变得轻蔑和失落,这是大部分理想主义者撞上现实的样子,甚至令罗伯回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该怎么和你说呢……”罗伯低声喃喃。

    “你不透露也没关系,我完全理解。”赫斯塔轻声道,“但或许,将来下船以后,你可以替我转达一些问候,我想见见那个真正白手起家的人。”

    “我之前还真是没有说错……”罗伯感慨地摇了摇头,“水银针,多么傲慢!”

    “这不是傲慢,只是我浪费的时间太多了。”赫斯塔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期望遇见一个真正的指引者,一个榜样……算了,这种心情,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我怎么会不明白,我太明白了!”罗伯瞪了赫斯塔一眼,“但你这个年轻人,基本的礼仪是不是还得有?”

    “……抱歉。”

    罗伯两手交叠在背后,起身走到窗前,“你说了这么多,我当然相信你的诚意,但你也要清楚,有些事情光凭话语是不够的。如果你真的想见见‘那位大人’,那么你必须先接受‘试炼’。”

    赫斯塔稍稍皱起眉头,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这船上发生的事情早就让她感到混乱不堪了,如今终于被她理出了一个线头……

    那位大人。

    ……

    “您的这位女伴叫什么名字呀?”

    “她叫——”

    “叫我黎各就行。”

    带路的年轻男人笑了一声,又对司雷道,“您知道吗,您是我们晚宴的第一位客人,也是我见过第一位戴上‘权势之眼’的女性。”

    “是吗,”司雷轻声道,“上船以后你们这个晚宴举办多少次了?”

    “今晚就是第一次,”男人轻声回答,“前几天其实也有,但我们邀请的客人不是要求延期,就是临时有事……大家都很生气,但也没有办法。”

    司雷回头望了黎各一眼——果然,这就和外面发生的事情对上了。

    “对了,”男人想起了什么,“我能问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警察。”

    “难怪,”年轻男人点了点头,“刚才看您身手不凡,原来是行家!您做这样危险的工作,您女伴平时应该挺担心你的吧?”

    “担心什么,”黎各看向这个男人,“我们上了船才认识的,平时我都待在部队里……你呢,你做什么工作的?”

    “我父亲是宝石雕刻师,我没有那个天赋,就只能当个珠宝供应商……”

    即便是在回答黎各的问题,男人多数时候也还是朝着司雷,只是时不时会往黎各这边瞥一眼。

    这让黎各感到相当不快。

    不过,这还不是最令她恼火的事情。从跟随司雷进入人群开始,她已经不止一次撞上了一些下流的眼光和手势,如果不是因为司雷在这里,她可能已经冲过去把那些人狠狠教训一顿了。

    “作为客人,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司雷问。

    年轻男人顿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这……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宴会一旦开始,就没有人能在今晚对您说不,任何人。”

    司雷停下了脚步,“任何人?”

    “我也可以任您摆布,女士。”

    司雷嘴角僵了一下,“……不必了。”

    一个有些醉态的老男人从三人身旁经过,在走过黎各身边时,他突然看见了黎各的耳坠,老男人有些意外地回转过身,试图挽住黎各的肩膀,“呃,小姐你怎么——”

    一个过肩摔。

    老男人仰面躺在地上,像一只垂死的甲虫,在疼痛中缓慢地扭动着。

    年轻男人一声惊呼,一边喊着这人的名字,一边把他扶了起来,老男人一脸怒容地瞪着黎各,刚要开口大骂,年轻男人责备道:“这位是司雷女士的女伴啊,你怎么能对她无礼?”

    众人乱作一团。

    黎各和司雷离开混乱之地,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司雷重新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边写边道:“按刚才那个人说的,权杖胸针的意思是,没有人能在今晚对我说不,那你这个耳坠应该也有点含义。”

    “肯定是有点含义……”黎各火还没消,两手抱怀,脸色铁青,“你觉得是什么?”

    “我猜可能是对应的意思,”司雷抬起头,“比如,今晚你不能对任何人说不。”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多数

    “谁说的,”黎各卷起袖子,“谁要真这么想,那就让他自己来试试。”

    司雷笑了一声。

    她取下自己的胸针放在手中凝视,宝石的棱面在她指尖闪耀着温润的淡蓝色,此刻她忽然想起与安娜初见时的谈话,在那个有些昏沉的下午,那节晃动的火车车厢。

    “……你心态很好,”司雷抬起头,“比我当年强多了。”

    黎各并不清楚司雷的所指,但也没有追问。

    先前与她们同行的年轻男人终于追了过来,他擦去额上的汗水,在两人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

    “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就走开了呢,我找了您很久——”

    “帮我带个路吧,”司雷站了起来,“我想见一个人。”

    “谁?”

    “你们这场晚会的组织者,”司雷望着他,“罗博格里耶先生今晚在这里吗?”

    ……

    “你这是什么表情,赫斯塔女士,你好像对我们的‘试炼’很不以为然嘛。”

    “没有冒犯的意思。”赫斯塔低声道,“不过连布理这种人都能通过的试炼好像没有什么在意的必要……按你刚才说的,布理确实通过了试炼对吧?”

    “对,不仅是布理,你在这艘船上所见到的大部分乘客,都在试炼中有不俗的表现。”

    “包括那几个死者吗?”

    “当然。”

    赫斯塔双眉挑动,“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罗伯按捺不住笑意,似乎对赫斯塔此刻的反应非常满意,他故意拖着笑在赫斯塔面前慢慢踱步,直到觉得卖够了关子,才低声开口,“赫斯塔女士,你了解‘正义平权’的理念,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要强调‘正义’?”

    “请指教。”

    “在你面前有一座山,谁能翻过去,谁就算通过试炼。像这样规则明确,不容违背,绝不偏袒任何一个人,叫公平。

    “让你和布理参加同样的试炼,这很公平,但这绝对称不上正义,因为对你们水银针而言,翻山越岭不过是一点寻常活动罢了……”

    “所以?”

    “所以,一个兼具了公平与正义的试炼,应当恰到好处地让受炼者抵达他的极限,一个人在贫病交加中献出的一枚银币,远远胜过富豪们捐出的一座金山——而唯有通过这样的试炼,我们才能看出谁才是真正忠诚的追随者。”

    “说得天花乱坠,”赫斯塔低声道,“或许阁下还记得‘勒内’这个名字吗?”

    “勒内?”罗伯想了半天,“有点熟悉。”

    “这人是个墙头草,阁下没有露面的这些天,他一直在外面拉帮结派,我是不懂你们的试炼,不过如果连这样的人也能通过你们的忠诚度测试——”

    “试炼不是忠诚度测试,”罗伯板着脸回答,“虽然我不太记得这人是做什么的,但如果他确实上了船,那么他就是被选中的人,在他身上一定有某个维度——或许是性格、或许是智识……深深打动了‘那位大人’。”

    ……说到底就是单凭“那位大人”的喜好,先射箭再画靶子。

    赫斯塔如此想着,但竭力忍住了,没有开口。

    “究竟是怎样的试炼,我已经跃跃欲试了,”赫斯塔轻声道,“我可以提前参加吗?”

    “这种试炼是非常神奇的,船上没有这种条件。”

    “非得等船靠岸才行?”

    “靠岸了也不一定,还得看是进入了哪个大区,”罗伯的目光带着些许自得,“必须要进入核心城,才能安排。”

    “核心城……我去过两次,感觉那里不像人住的地方,”赫斯塔稍稍抬头,“‘那位大人’平时是待在核心城吗?”

    “别打听这些,没用的。”罗伯笑着重新坐下,“不过我们既然都谈到了这一步,有些话题倒是真的可以展开聊聊……你真觉得罗博格里耶先生在黄金时代制定的一切规则都是不该违背的吗?难道你不觉得,对一劳永逸的过度追求,往往是另一重被奴役的开始?”

    赫斯塔稍稍眯起眼睛,“……阁下想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在黄金时代,延续人类的种群已经不再需要女性的参与,所以罗博格里耶先生试图把女性完全抹去,然而,我必须指出,这完全是一件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你嘴里说出的话。”

    “你喜欢甜食吗,赫斯塔女士?第三区的那些花样百变的甜点,对你有没有吸引力?”

    “怎么又突然提这种没营养的——”

    “至少在成为水银针之后,你已经不会再忍冻挨饿了,然而你多半还是嗜甜——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你不爱甜食,但其他高热量的食物呢?”

    “你想说什么。”

    “本能啊,赫斯塔女士,男人们求偶的本能就像嗜甜的天性一样,或许真的有一部分人能像他一样坚决,但大多数人的观念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扭转……他是一位真正的斗士,但我认为,这位斗士被一种纯洁的理念蛊惑了,从而忘记了多数人的现实。”

    “很有意思的话题,请说下去,”赫斯塔架起腿,“你认为的现实是什么?”

    ……

    年轻男人在前面引路,司雷与黎各拾级而上,她们看着楼道上挂着的合影,其中不乏一些年轻俏丽的面庞。

    在一张姿态暧昧的合影前,司雷停了下来。

    “怎么了?”黎各撞在司雷的背上。

    “这是一对吧……”司雷低声道。

    黎各侧过头,画面上,一个男人坐在桌前,另一个男人站在他身后,两人微笑着看着镜头,四只手在桌面上十指紧扣,动作非常亲昵。

    “看着像。”黎各点了点头,“怎么了吗这两个人?”

    “不觉得奇怪吗,”司雷低声道,“在这种地方看见这样的合影。”

    “是说这照片太私人了,不应该出现在公共场合?”

    “不是,大多数像荆棘僧侣这样的组织,应该都对同性恋有强烈的憎恶吧?”司雷皱起眉头,“也可能是我刻板印象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青年

    黎各发出一声长长的“嗯……”,但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妥。

    引路的男人留意到身后两人没有跟上,也原路退回,来到司雷身旁。

    “他们很美,嗯?”

    “……呃,是的,”司雷点了点头,“照片上的这两位是?”

    “坐着的那位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学生,一位天才的密码学家,身后的那位我有点不记得了,不过他俩在我们中间非常有名……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是吗。”司雷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你们内部并不避讳性少数——”

    “是‘青年之爱’,女士,”年轻男人立刻纠正道,“不要称呼我们性少数。”

    “……青年之爱?”

    “这要从另一个话题说起,”年轻男人低声道,“您知道,想要从一个女本位的社会中彻底脱离,对一个男人而言有着重重的困难,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最难度过的就是青年时代。

    “青年时代,外部的社会时钟在敲打,内部的繁衍本能在苏醒……所有声音都在告诫一个男人去成为供养者,可一旦服从这个声音,男人们就将迷失自己,彻底成为家庭的养料……”

    黎各稍稍靠近司雷,“他说什么东西呢。”

    司雷摇了摇头,“先听他讲完。”

    “……而‘青年之爱’,正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给出的终极解法,也是真正破除所有桎梏的伟大实践。”

    “你提到的青年,其实是指男同性恋者……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并不准确,但你确实可以这么理解。”年轻男人稍稍昂起了头,“因为这种情感完全脱离了低级的繁衍需求,青年的爱是炽热的,高贵的,它完全指向对真理的追求。青年之爱不同于肉身的欲念,后者常常使我们迷失,使我们被动物性的本能所奴役,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蹉跎一生,无法再踏上自我成就之路。”

    “……所以你们鼓励男性爱上男性?”

    “不能这么说,因为从更深层的角度,这并不是个人的爱憎,我们真正鼓励的是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因为在实践了青年之爱以后,我们才真正做到了与女本位世界的脱离——”

    司雷皱起眉头,“什么意思?这是在将个人的性向也视为一种政治手段吗?那你们如何对待队伍中的异性恋者?强迫他们也爱上男人?”

    “你错了,女士,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不愿以‘同性恋者’来称呼我们的原因。异性恋、同性恋……这些都已经是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观念了,您是否承认,人的性向存在一定的流动性?比起二元的对立,它更接近一种光谱,它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所以你们认为性向是可以人为扭转的?”

    年轻男人摊开手,“既然它是流动的,那它为什么不能朝我们渴望的方向流动呢?”

    司雷在原地怔了片刻,但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在通过技术实现男性的生育自由的时代,罗博格里耶所划定的社会框架之下当然不会有女性的位置。

    一切与女性相关的符号都将消泯,而后,新的符号填占原先的位置。

    “……我还是有点不理解。”司雷忽然开口。

    “您说?”

    “刚才的宴会上,女性乘客可比男性乘客要多得多,”司雷望着他,“至少就我的观察,大部分男人都带着三四个女伴,如果真要实践什么‘青年之爱’,那你们——”

    “观念的翻转绝非易事,”年轻男人转过身,重新开始朝上走,“许多事情,都需要一步一步来。”

    “这趟航行,也是其中的一步吗?”

    男人露出一个微笑,没有回答。

    ……

    “我重申一万次,我永远敬重罗博格里耶先生,他永远是我人生路上的伟大导师,但我们可以仔细想想,他的坚持给他带来了什么?”

    “……暗杀,”赫斯塔低声道,“你是想说这个吗?”

    罗伯瞪大了眼睛,“殉道也是荣誉的一种,而且是最大的荣誉。”

    “好吧,你想说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无休止的争议和误解!”罗伯厉声道,“他是一个高贵的人,他以为人人都同他一样高贵,但并不是!

    “有些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即便听到了伟大理念也不会受到感召,对这些人而言,成为供养者就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事。

    “这些可怜的男人啊,就这样被自己的家庭榨干,他们自己在家里畜养女人和孩子,安于那一点点做人上人的虚荣,他们一辈子也理解不了来自黄金时代的呼召,让这种人醒来、加入我们的队伍,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残忍。”

    “看起来你并不厌恶旧秩序,”赫斯塔的语气中透露出不耐烦,“你甚至不向往罗博格里耶先生描绘的那个、真正的伊甸。”

    “那样的伊甸并不存在,赫斯塔女士,你知道为什么吗?”

    “哈,因为你更相信多数人的现实,”赫斯塔笑了一声,“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所谓的现实就是安于现状——”

    “不!”罗伯激动地挥起双手,“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终极目标实在过于极端,但他在过程中使用的手段却非常高明。我要做的,是找到真正的调和之法!让超然的归于超然,凡尘的归于凡尘——”

    “什么手段呢?”

    “以绝不容忍的态度,容忍女性作为一种缺陷存在。”

    “有点绕,”赫斯塔轻轻挠了挠耳朵,“说人话。”

    “想想黑铁时代与青铜时代的女人吧,她们的日子难道不比白银时代的女人要凄苦许多吗?但为什么她们反而更懂得忍耐,能够遵从古老的道德?

    “事实上,当一个女人被允许坐进大学的教室,她们就会开始想,这个地方怎么能没有女教授呢;当一个女人能够和一群男人进入同一个会议室,她们就会开始期待由自己来主持整个项目……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这难道是女人的错吗?我要说一句公道话——这完全是人之常情,发生这种变化,完全是因为男人们没有守好自己的位置。”

第一百八十七章 意识传输

    “将世界上的另一半人口全都划作敌人是愚蠢的。”罗伯低声道,“睿智如罗博格里耶这样的人,也会被理念哄骗,踏上一条注定没有结局的道路……我当然不能步这样的后尘。”

    “所以……你的‘伊甸’并不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赫斯塔眉头紧皱,“那就已经是你的理想乡了,是吗?”

    “当然!”罗伯沉声道,“这是更优雅、也更有力的办法,你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消解女性对自身的概念,即便生育的自由始终被她们抓在手中,我们依然可以完全地与女本位社会脱离关系,其代价仅仅是每一个世代的男人都需要花一些精力去驯服自己的妻子们——不要妄想一劳永逸!斗争是永恒的,任何人,任何势力,一旦他们陷入坐享其成的命运,他们就离失败不远!”

    赫斯塔的表情有些复杂,“……你太悲观了吧?”

    “你还年轻,你不懂,这是真正的乐观主义,”罗伯低声道,“年轻人缺乏经历,总是直到失去了,才明白原来有一些东西不是生来就注定的——不过我还是愿意和你说这些,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们需要一些真正的水银针,我们太需要了,”罗伯深深地呼吸,“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但又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

    “那很好,”她望着罗伯,“这世上没几个水银针比我更真了,你想知道什么?所有我了解的事,但凡你问了,我必知无不言。”

    “真的?”

    “直接抛问题吧,”赫斯塔笑了笑,“我会让你感受到我的诚意。”

    ……

    “可能有点冒犯,不过,能问一下你的性向是什么吗?”

    “我吗?”年轻男人回过头笑了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入过关系了……”

    司雷望着他,“这个回答有点躲闪,你喜欢女人是吗?”

    “哈哈……这是一种进化的顽疾,”年轻男人轻声道,“但我会痊愈的,我已经置身在新的秩序当中了。”

    “你们没有人质疑过这种秩序吗,”司雷轻声道,“比方说,它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男人立刻笑着摇了摇头,“该怎么和您说呢,秩序的意义就在于此——上位者可以得到一个纯净的新世界,下位者可以度过快活的一生,所有人各取所需,每一个人都无比地幸福,区别……只在于一件事。”

    “嗯,什么区别。”

    “人的选择。你是选择成为上位者,还是下位者?”年轻男人停了片刻,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仿佛带着某种别样的深意,“或者也可以这么问:人的一生很短,你要过一种正常的生活,还是一种伟大的生活?”

    司雷猛然愣了一下。

    年轻男人在一道门前停了下来,他面对着司雷,目光低垂,“这里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休息室,我只能带您到这儿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退下了?”

    “……好的,辛苦你。”

    年轻男人再次微笑,他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转身从走廊的另一头离开。

    目送男人消失后,黎各看向司雷,“……他们这里的人都神神叨叨的,你有没有感觉?”

    “很狂热。”司雷低声道,“不过谈吐是冷静的。”

    “这不是更可怕吗,说明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给定的语境,脑子里完全进不了别的东西了。”

    司雷没有回答,她回想着方才男人的种种言谈,心中不免生出些许疑虑,这些狂热的信仰,会不会也是进化的一种顽疾呢。

    “你准备好了吗,”司雷看向黎各,“我要敲门了。”

    “你敲。”

    司雷深吸一口气,集中了精神刚举起手,门后响起一声锁舌弹开的声音。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黎各向司雷比了一个“停下”的手势,自己按住了门把轻轻扭动。

    门开了。

    黎各先一步进入,里面是一个灯火通明的书房。一张巨幅的抽象画映入两人眼帘,那是一片被剥离了叶肉的圆形大叶,它延展的脉络既是叶脉,也像某种动物的血管——

    “这不是那副海底展厅的画吗?”司雷一眼认出了眼前的作品,“那个‘来自深林’的展览!”

    黎各没有听懂,“什么森林?”

    “在登船之前,我们几个人——我、简,还有图兰,我们一起去看过一个展览,当时去看那个展是因为展览的策展人我和简都认识,之前在第三区的时候,我们和她有过接触……这就是其中一副画,我记得很清楚。”

    书房里空无一人,黎各和司雷分头查看了两侧的小卧房和洗手间,都没有看见人影。

    桌面上堆叠着一些文件,司雷上前翻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是几份工程投标文件的副本,分别是在谷神星上建立无线中继站的施工计划、对火星奥林帕斯盾状火山的进一步能源开发的方案、以及在通过意识传输与义体技术配合实现短时间超远程旅行的同时,如何进一步降低信息损耗的多种构想。

    司雷读得一时恍惚。

    那个遥远的黄金时代从未像此刻这样具体,纸面上静止的文字昭示着一个曾经蓬勃的文明。

    “怎么了,你脸色都变了。”黎各站到司雷身旁,“这上面写的什么?”

    “一些……技术方案。”司雷低声道,“看起来还……挺真实的。”

    黎各看向司雷手中的文件:“哈,我知道这个。”

    “什么?”

    “通过意识传输与义体技术,实现超长距旅行,”黎各俯身撑着桌面,“就是说把人的意识转化为电子讯号,这样人前往世界各地就不必受肉身限制,只需要在不同的目的地准备义体接受信号,就能轻松实现异地旅行——从地球到火星,两百天的行程可以一口气缩短到20分钟。”

    “……这是只对水银针开放的信息吗?”

    “不是吧,我不清楚,”黎各低声道,“我以前有个特别痴迷黄金时代的朋友,都是她和我说的……还挺神奇的,是不是?”

第一百八十八章 突围

    “简好像也提过她有个特别喜欢黄金时代的朋友,你们这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司雷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她抬起头,发现黎各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司雷低下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怎么了突然这样看着我,我哪儿不对了?”

    “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

    “嗯?”司雷表情不解,“你想说什么?”

    黎各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

    “到底怎么了。”司雷追问。

    “就是这几天接触下来有种老朋友的感觉,但我也不是那种特别懂怎么和别人交朋友的人……”

    司雷也笑了一声,“你怎么不是——”

    “简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身上很有我们一个老朋友的气质。”

    “谁?”司雷问道,“就你们那个喜欢黄金时代的朋友?”

    黎各的声音低下来,“如果她现在也在这艘船上,她肯定也会想方设法保护所有乘客……”

    “你也一样保护了这艘船上的乘客,”司雷提醒道,“登船那天——”

    “都说过好多遍了,顺手而已。”黎各晃晃悠悠地撑了个懒腰,“不过这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

    “你知道她是怎么牺牲的吗?”

    “被螯合物袭击?”

    黎各摇头。

    “因为疾病?”司雷表情有些变化,见黎各没有反应,司雷又追问了一句,“绝症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黎各低声道,“她是在一个绑架案里为了营救人质牺牲的。她一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清理好战场,撤退的时候被敌人的冷枪击中,死了。”

    司雷隐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说她的病当时已经很重,所以才影响了她在现场的体力和判断吗?”

    “她身体很健康。”

    “那你说她得了绝症。”

    “这儿的绝症,”黎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总是觉得自己身上扛着很多责任,好像她生来就欠了谁的,这个也要管一下,那个也要管一下,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这不算一种绝症吗?”

    司雷皱起眉头。

    “她本来应该是我们中间过得最好的那个,她甚至都不用去前线,而且宜居地里的生活也很适合——”

    “等一下,”司雷终于反应了过来,“你说的这位老朋友,是多娜中尉吗?”

    黎各一怔,“……你也听过她的名字?”

    “我去她的墓前祭拜过。”

    黎各轻哼一声,她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迅速调整情绪。

    “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在她去世那年,我读到了关于她的报道,刚好那段时间我也在乌连,所以……”司雷表情严肃,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她接着道,“如果你是她的朋友,你尤其不应该用刚才那样的话去曲解她,她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勇敢、高尚的战士——”

    “你有没有想象过你的葬礼,司雷警官?”

    “……什么?”

    “在你葬礼上,你亲友的表情,你想象过吗?”

    黎各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插着腰,整个人斜斜地站在离司雷两三步远的地方,“你是勇敢高尚了,但她们要看着你火化,看着你的棺椁入土……你知道一个人死了以后有多少事要办,多少手续要跑吗?你知道一件一件整理那些遗物的时候——”

    “我是个警察,黎各,”司雷望着黎各的眼睛,低声答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房间安静下来。

    片刻的沉寂过后,司雷突然舒了一口气,她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过确实有个免于心碎的办法,想听吗。”

    “什么办法?”

    “以后看到这样的人就跑,离得远一点,别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司雷笑着拍了拍黎各的背,“往好处想,至少一起工作的时候,她们不会辜负你。”

    黎各无言地瞥了道白眼,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觉察到一丝危险。与此同时,司雷也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们循声而望,看见墙缝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蔓延。两人上前查看,一种质地奇特的白色胶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填满房间的各种缝隙。

    “不好——”

    黎各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有多解释一句,而是立刻扛起了司雷,一脚踢翻了房间的木门,重新进入了走廊。

    然而眼前的走廊也已经不再是来时的样子,它左右两侧的楼梯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段密闭的过道。

    黎各扛着司雷一路狂奔到走廊尽头——原本显映着窗户与墙纸的屏幕均已经熄灭,黎各放下司雷,以最快的速度破坏墙体。

    司雷站在原地望着身边的景象,那些如同藤蔓一般疯狂生长的白色胶质正在迅速张开若干层半透明的薄纱。它们覆盖了原先的墙面与地板,自动绕开了自己与黎各所占的位置,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整个走廊的颜色。

    一阵令人悚然的咕噜声响起,很快,司雷看见黄绿色的浓稠气体从天花板上方缓慢降落,那些新风管道此刻全部成为了致命的出气口,黄绿色的烟雾就像落入水中的颜料,以一种缓慢而飘逸的姿态渐渐在空中消散。

    ……芥子气!

    司雷立刻掩住了口鼻并往后退了一步,她身后黎各的动作已近乎狂暴,材质特殊的墙体已经被她半撕半撞地破开一道深口。

    “司雷!跟上!”

    抛下这句指令,黎各用尽全力撞向最后一层阻挡,下一刻,司雷感受到夏夜的海风,她没有多想,短暂助跑以后也顺着黎各撞开的那个洞口一跃而出。

    远处的海面映着月光,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司雷重新开始呼吸,并不经意地向下方投去一瞥,只见升明号船头的懒人椅就像一片指甲盖那么大……

    一瞬间,司雷几乎感到心脏骤停,但在下坠之前,她感到自己被人抓住了后领——黎各牢牢地揪住了她的衣服,并带着她在高处飞速跳跃,平稳下降。

    这一刻,司雷突然想起上次跟随维克多利娅穿越半个谭伊的情形,在强烈的恐惧和与它伴生的巨大快乐中,司雷由衷地大笑起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散场

    两人惊险落地,司雷顺着惯性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最后仰面朝天地坐在地上。

    “你还笑?”黎各在不远处惊奇地望向她,“很好笑吗?”

    司雷没有回答,几个深呼吸过后,她撑着地面站起身,“每被你们带着飞一次,我就得感叹一次我怎么不是水银针,哈哈哈……”

    黎各抬头看向刚才她奋力突破的地方——那处缺口的位置就在六层甲板与七层天台之间。

    “有夹层。”黎各指着高处,“看,这船上真有两个毕肖普餐厅呢。”

    司雷也看见了那处正在往外飘烟的洞口,然而很快,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是我眼花吗,我怎么感觉那个洞在缩小?”

    “……不是眼花。”黎各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它在自我修复。”

    高处,破损的船体在云翳下仿佛某种神话造物,不断有材料从断口边缘规整地向中心延伸,从密闭空间内部透出的淡黄色灯光越来越暗淡,最后完全消失,只剩下银白色的船体,折射着这夜的月光。

    司雷突然动身,朝入口跑去。

    黎各立刻追了过去,“你去哪儿!”

    “负二层!”

    ……

    “太晚了,休息吧。”罗伯打了个呵欠,“你看看你想睡哪张床……你行李呢?”

    “来得急,没拿。”赫斯塔想着别的事,答得心不在焉。

    “那没事,等明天一早,她们把一些生活必需品都给你送来的,你今晚就先将就一下……”

    “那张床睡着谁呢?”赫斯塔指了指罗伯对面的床头柜,“看起来也像是有人在。”

    “是船长奥托,他今早在浴室摔伤了,申请出外就医还没回来。”罗伯摘下眼镜,重新在自己的床位上躺下,“你好了就去那边关下灯。”

    赫斯塔转着轮椅往入口方向缓慢移动,她最后回望一眼,而后拉下灯线。

    整个房间暗了下来。

    “你来了也好,你来了就说明这里是安全的,”罗伯一个人在床上咕哝着,“虽然你那位监护人的脾气我不喜欢,但她的判断多半还是值得相信的……”

    罗伯稍稍翻身,“她有和你透露过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靠岸吗?”

    罗伯的声音很快消散,四下又恢复了寂静。

    “赫斯塔?”罗伯有些怀疑地抬起头,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搜寻,但什么也没有看见。

    罗伯直起半身,声音已开始颤抖。

    “赫斯塔,你在哪里?”

    偌大的房间漆黑一片,无人应答。

    ……

    “送我回去吧。”赫斯塔轻声道。

    “您还不能走。”普京娜笑了笑,“电梯现在被占用了。”

    在下行的电梯上,戴着眼罩的赫斯塔晃动着脑袋,“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坐的这个电梯不是客用电梯?”

    普京娜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赫斯塔把头转向她的方向,“被谁占用?”

    “不能说。”

    “那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正常呢?”

    “不好说。”

    “……你们不会是想把我囚禁起来吧。”

    “绝对不是。”普京娜想了想,“不论如何,一点之前一定能送您回去。”

    “我不能回得那么晚,我得赶在黎各她们之前——”

    “她们恐怕不会回得很早。”普京娜轻声道,“您肯定能在她们之前回到房间。”

    “她们的宴会还没结束吗?”

    “她们已经离开晚宴了。”

    赫斯塔皱起眉头,普京娜的话令她忽然产生了许多危险的联想,“……她们俩现在在哪儿,你直接把我送到她们身边也行。”

    “最好不要,”普京娜答道,“现在外面很危险,赫斯塔女士,在一切平息以前,你最好还是和我们待在一起。”

    ……

    电梯轿箱里,司雷迅速按下-2层。

    “我想再回那个地方看看,”司雷解释道,“就那个今晚有晚宴的毕肖普餐厅。”

    “你要去看什么?”

    “就看看宴会还在不,”司雷低声道,“关键是那些客人还在不在……”

    “你疯了,万一那层甲板也充满了芥子气——”

    “上次格鲁宁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记得你直接撕开了电梯钢板,”司雷看着她,“电梯是困不住你的,对吗?”

    “……对。”

    随着一声“叮”,电梯在负二层打开了。

    负二层的走廊仍旧昏暗空旷。

    司雷按下关门键。

    “如果一会儿我们开门发现有毒气,我们就立刻从电梯顶部逃走,如果没有,我们就重新回到人群里看看,”司雷轻声道,“我想知道这批客人在晚宴结束以后都会去哪儿。”

    黎各抬头看了看轿箱的顶部,“好。”

    司雷用力喘了一口气,握拳砸了一下按键板上的数字6。

    电梯平稳上行。

    当门再次打开,黎各的状态已经放松下来——在整个上升过程中她没有嗅到任何刺激性气味,这就说明毒气并没有在甲板内部泄漏。

    而电梯之外,两人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也没有任何嘈杂人声。

    “晚宴结束了?”司雷喃喃低语,但当她的视线落在地面,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我们没有回到刚才的那个第六层!地毯的颜色不对!”

    黎各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她站在窗前,向外探出手,五指轻松地伸出了窗外。

    下一刻,两人身后的另一台电梯开始运行。

    司雷和黎各同时回头看向指示灯——橙黄色的灯光从数字六开始下降,然而电梯门始终紧闭。

    “是从上面下来的电梯,”司雷的拳头一下握紧了,“……好,看看他们去哪儿。”

    铜针指着的数字慢慢移动,最终停在了-2的位置。

    负二层……果然是负二层!

    与此同时,她们搭乘的那台电梯也关上了门,电梯开始运行,但指针指向的数字并没有变化,片刻之后,这台电梯也开始下行,最后停在负二层。

    当这台电梯再次上升时,司雷与黎各同时进了轿厢,她们什么键都没有按,只是等待着。

    然而这一次,电梯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动。

    两人只得再度离开轿厢,以便进一步观察——眼前的两台电梯很快再度运行起来,铜质指针在负二与六之间回荡。

第一百九十章 伪人

    黎各侧过头:“要不我们走楼梯,直接下负二层堵人?”

    “好。”

    两人正要往楼梯间去,身后的指针传来一声微弱的叮震。她们同时止步回头,只见其中一台电梯不知为什么停在了三层甲板的位置。

    黎各望着电梯口的数字三,表情有些复杂,“……我怎么感觉像是要出事呢。”

    “走吧,”司雷快步流星,“先下三楼看看!”

    两人手握着扶手在楼梯间快速下冲,两三步就越过十来级的台阶,以近乎飞行的姿态在楼梯间回旋下行。

    在接近三层甲板时,两人已经能听见一连串濒死的哀嚎。

    司雷稍稍放慢脚步,迅速更换手枪弹夹——

    “危险!”

    司雷还没有反应过来,黎各已经扑在了她身前。

    在司雷无法觉察的瞬间,黎各一连抓下了六七枚子弹,更多的子弹已经射穿了三层甲板楼梯间的大门,把门板打成了一面筛子。

    黎各再次把司雷扛在了肩上,她来不及转身,只能面朝着子弹飞速向后退去,最终带着司雷停在了三四层甲板楼道中间的位置。

    等到司雷回过神来,她终于意识到三层甲板刚刚爆发了激烈的枪战。

    在离她七八米的地方,三层甲板走廊上的灯光正透过门板上的弹孔,在硝烟中留下一道变幻的光路。

    “我记得这一层住的是伯恩哈德和他带上来的人,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你就这样贸然闯进去不太行,”黎各低声道,“这样,我先过去看看,你一会儿自己判断时机过来,小心流弹。”

    司雷下意识地抓住黎各的手臂,“……等等!”

    “怎么了?”

    四目相对,司雷松开了手——黎各是水银针,这种场面应付起来是家常便饭。

    “没事……你多小心。”

    黎各低低地笑了一声。

    她飞快起身,拉开安全门,进入激战之中的三层甲板。

    司雷俯身等待,大约几分钟后,枪声开始变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打斗与求救声。在片刻的思虑之后,司雷持枪疾走,快步躲在了门边的墙体后面,随后脚尖拨门板,在大约三十度的空隙间,司雷向三层甲板的走廊投去一瞥——

    一只断手径直朝她飞来。

    司雷立即闪身躲过,断肢砸在门上,最后滚落在她的脚边,司雷一阵心惊,然而当她的视线从断肢的截面掠过,这种惊悚迅速转向了诧异。

    那并不是人类的血肉。

    手臂的断面根本没有血迹——在几乎与皮肤没有差别的材料包裹之下,是组织精密的电子元件与金属骨架。

    司雷将断肢放在一边,谨慎地踏入战场。

    在走廊的另一头,黎各正在同时与五六个袭击者作战,他们速度极快,司雷几乎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但有一件事非常好确认——这些袭击者,每一个都穿着正装,显然是不久前从六层甲板下来的“客人们”。

    突然,司雷听见几声沉闷的求救,声音从不远处一扇半掩的门后传来,她立刻向声音的源头冲去。

    昏暗的灯光下,到处是破碎的衣服和喷射状的血迹,有两个男人在墙角的位置,其中一人正坐在另一人的身上施暴。

    “不许动!”司雷将枪口对准施暴者,厉声呵斥,“放开人质!”

    施暴者并没有理会司雷,在受害者的哭声中,司雷连开数枪。

    子弹打穿了施暴者的心口,但却并没有立即中止他的行动,大约十几秒后,施暴者的动作才渐渐慢下来,最终向另一侧倒下。

    “救救……我……”

    “别怕!”司雷上前握住了男人的手,“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救……”

    男人翻起白眼,尾音渐弱,司雷看向他的下半身,黑红色的血液正以惊人的速度在他身下蔓延。

    “……别怕,”司雷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个人已经被制服了。”

    司雷感到受害人轻轻握了自己一下,而后那只手便跌落下去。

    寂静中,她听见更多惊恐万状的求救声正从隔壁传来。司雷瞳孔骤缩,她放下死者,快步跑出了这个房间,寻找另一处入口。

    走廊上,黎各仍在艰难作战。

    在这些向她疯狂进攻的男人之中,黎各已经认出了其中几个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今晚在另一个毕肖普餐厅里与她碰过面的客人。

    这些人的速度与力量和她之前交过手的船员基本在同一水平。对水银针而言,这些人当然不像螯合物那般棘手,但在普通人那里,他们和螯合物根本没有区别——这些施暴者轻而易举地突破所有上锁的房门,嗅寻着各自的猎物,在选定对象之后,他们要么就地寻欢,要么把人拖去僻静的地方开始作恶。

    尽管身着礼服,但这些男人就像丧失了所有理智的丧尸,除了追寻感官乐趣,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唯一令黎各感到庆幸的是,当她出现在这些人的视野当中,差不多一半的男人立刻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一种高效解救。

    “司雷!”黎各余光看见了司雷的身影,她高声呼喊,“快走!你对付不了这些人!去找千叶,还有警告别的人别往这边走——”

    黎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司雷已经一脚踹开又一道门,闯进了另一个房间。

    黎各当即骂了一声,她又急又恼地拽起其中一人的手臂,将他奋力摔向从另一侧扑来的对手。

    正要离开之时,黎各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回过头——方才摔倒在地的男人,手指插在了另一个男人的眼睛里。

    眼睛被破坏的男人此刻已经一动不动,和其他断手断脚仍能活动的同伴相比,这人死得非常彻底。

    重新找回平衡的男人在原地晃了半圈,再次向黎各扑去。

    黎各愕然躲过,在之后的对战中轻车熟路地捅穿了眼前人的眼睛。

    男人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也不动了。

    “……搞什么,”黎各喃喃,“真是螯合物吗?”

    不远处的房间再次传来枪声,黎各立刻回神,“司雷!”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偷运

    “好了,赫斯塔女士,现在可以送你回去了。”

    “外面已经安全了?”赫斯塔轻声道,“这么快吗。”

    “早说了,我们没打算限制你的行动,一旦危险解除,你当然就可以离开这里,”普京娜走到赫斯塔身后,“为免意外,我亲自送您回去。”

    赫斯塔笑了笑,“谢谢。”

    “我有问题想问问您,不知道方便吗。”普京娜低声道,“关于您刚才和罗伯·格林的谈话。”

    “什么问题?”

    “您只是在套他的话,不是真的要和他合作吧?”

    赫斯塔发出了一声冷笑,“……有趣的问题。”

    “别介意,我只是——”

    “反正对话内容你们也都听到了,你的这些问题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问你的上级,让她给你分析分析——”

    “我其实知道答案,您当然只是在套话,”普京娜答道,“但关于水银针的部分,您好像也太过坦诚了吧?”

    “那又怎么样呢,这些信息他也带不下船。”

    “您这么肯定?”

    “我肯不肯定有什么用,说了别问我,”赫斯塔闭上了眼睛,“去问阿尔博多尼卡吧。”

    “正好,阿尔博多尼卡刚刚问我有没有兴趣喝一杯。”普京娜笑了笑,“你来吗?”

    ……

    “司雷,这里危险——”

    黎各还没冲进房间,就听见了几声枪响。

    几个身着礼服的男人直接被司雷爆头,过程极为利落。

    进入室内,黎各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幕,从这些施暴者的位置来看,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把司雷当做敌人,他们非但没有袭击司雷,更是任由自己要害部分暴露在她面前,没有任何防备。

    就好像司雷是一个自己人……

    敌人已死,司雷已经收起枪上前检查伤者的伤势。

    “你没事吧?”黎各还是上前问了一句。

    “没事,”司雷抬起头,“可能还是胸针的问题,别担心,我好好的。”

    黎各点了点头,她退出房间,开始在本层甲板各处查看,以确认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正此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黎各回头,见荷枪实弹的船员从楼梯间涌入,他们带着担架和急救设备,四处搜寻伤患。

    今晚被强暴的伤者比想象中的还要多,每一具尸体都情状惨烈,少数几个还有生命体征的年轻士兵也在快速失血,性命堪忧。

    到处是哭声,到处是血腥气,整个第三层如同人间地狱。黎各一时恍惚,此情此景倒真的令她想起过去追猎螯合物的情形。

    抢救伤者的队伍进进出出,黎各查看着各处的打斗痕迹,这些突然出现的夜宴客人基本没有携带武器,刚才她和司雷在楼道间听见的枪击大都来自这一层士兵的反击——只可惜,完全没有用。

    一转身,黎各发现几个船员正在搬运那些散落一地的非人肢体。

    “你们在干什么?”黎各上前,“这些东西都放在这儿,不要动,你们把伤者带走就行了。”

    几个船员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他们把那些机械断肢放在了原地,而后重新投入到运送伤者的队伍中。

    正此时,不远处的电梯门再次打开,伯恩哈德有些踉跄地跑了出来,眼前情景令他惊怒交加,他拦住几个船员,用力揭开盖在死者面上的白布——他一眼认出死者是他的副官。

    “……怎么回事!?他怎么了……他哪里受伤了!?”

    “整个下腹都被捅穿了,将军。”

    “捅穿了……?”伯恩哈德明显愣住了,他径直扯下了整块带血的白布,担架上的副官赤裸着下身,腹部的创面仍在淌血。

    伯恩哈德的脸完全僵住了。

    他的下颌抑制不住地颤栗,连带着两颊也一并微抖,在极度的错愕中,他感到胃部一阵翻腾,连退数步之后,伯恩哈德对着墙根吐了出来。

    “谁干的……”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水,那张原本就显得凶悍的脸此刻已趋近癫狂,“这是谁干的……是谁!?”

    船员摇了摇头,“……或许您可以问问黎各女士,她和那些人正面交了手。”

    黎各心说不好,转身要走,然而伯恩哈德已经追了过来,仅仅几眼,他的眼白已经布满血丝,“黎各女士!”

    黎各只得停下脚步。

    “今晚到底——”

    “今晚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黎各指了指不远处的某个房间,“具体的情况我建议你去问司雷,她在里面呢。”

    伯恩哈德没有多说一句,转身就朝着黎各指着的方向跑去了。

    黎各轻呼一口气——甩掉一个大麻烦。

    然而,当她再次转身,黎各的表情也凝固在了脸上,走廊另一头的那堆机械残骸此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们等等,”黎各呵停了那几个抬着死者的船员,他们此刻已经推开了楼梯间的门,“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不要动那些——”

    几个船员立刻加快脚步。

    便就在这瞬间,黎各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站住——”

    楼梯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黎各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突破了这道门,然而门后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上下台阶。

    往上看。

    往下看。

    上下空无一人。

    这一幕瞬间让黎各回想起上一次安娜的离奇消失。

    这些个陡然出现在这层甲板的船员大概根本不是什么正常救援……

    直到这时,黎各才想到另一种可能——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在夜宴现场的那批船员。

    该死……!

    走廊里传来司雷的声音,她正在呼喊黎各的名字。

    黎各重新回到走廊。

    “刚才那些负责急救的船员呢?”司雷高声问,“这里还有一些轻伤伤员——”

    “他们不是什么船员……他们,和那些从第六层下来的男人应该是一伙儿的。”

    “……什么?”司雷一怔,“不是你喊来的救援吗?”

    “我以为是你喊的,”黎各拧着眉头,“我刚还在想这个效率太快了。”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司雷的眼睛慢慢睁圆了。

    “……那,刚刚被运走的那些伤员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蜜罐

    “噗”地一声,木塞冲出瓶口。

    普京娜抓着香槟的瓶底,将浅金色的酒水倒入混合了龙舌兰与酸橙汁的雪利杯中。她神情专注地将一片青柠插在杯口,淡黄的果肉沾上了些许事先润湿在杯子边缘的石灰糖。

    普京娜将杯子推到安娜面前,安娜温声道谢,她嗅了嗅酒香,忽然回过头,“我找普京娜喝酒,你为什么也跟着来了?”

    赫斯塔朝着普京娜努努下巴,“她邀请我的。”

    “是吗,为什么?”

    “赫斯塔女士好像特别笃定罗伯活不到下船那天,”普京娜望着安娜,“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安娜回答。

    普京娜有些诧异,“您竟然会主动和她透露这些——”

    “我可没有和她聊过这么细的东西,”安娜笑了笑,“是她猜的吧?”

    普京娜转过头,“是吗?”

    “有猜的部分,但不全是,”赫斯塔目光微垂,“我这几天除了升明号指南,也一直在读那本《正义平权》,罗博格里耶在那本书里展示过一些他收到的死亡威胁……其中有一封就来自阿尔博多尼卡。”

    “写的什么?”普京娜好奇地问。

    “……‘我将公平地斩下罗博格里耶的每一颗头颅’。”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远处,安娜放下空杯,“我想一会儿我还需要一杯金汤力。”

    “好的,”普京娜转头看向赫斯塔,“您真的不来一杯?”

    “不了。”赫斯塔低声道,“给我杯水吧。”

    普京娜开了瓶纯净水,“您从来都不喝酒吗?”

    “酒精有害身体健康。”

    “哦,又一个,”普京娜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你不明白,”安娜放下酒杯,双手架在桌上十指交叠,“一个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人,是不需要酒精的。”

    普京娜笑了一声,“蜜罐子里长大……您是说赫斯塔女士吗?”

    “不然呢,”安娜侧眸看向赫斯塔,“这个世界上有天赋的人本来就不多,有幸能发现自己天赋所在的人更少,而不仅能发现自身天赋,还能让它有用武之地的人,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

    普京娜想了想,“但水银针的工作还是很辛苦的吧?”

    “有什么工作不辛苦?”安娜笑着收回了目光,“丰厚的薪水,极富声望的社会地位,生死与共的伙伴,可靠且高效的后勤与行政支持……这些条件里但凡达成一项就是一份好工作,而我们的赫斯塔显然全部都得到了——”

    “羡慕吗?”赫斯塔突然抬眸。

    普京娜有些意外地望向赫斯塔,只见她直直地盯着安娜,她那只仅剩的左手正缓慢地摇晃着杯子,球状的冰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杯壁。

    安娜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没有接话。

    “还不止这些呢,”赫斯塔轻声道,“我还有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导师。”

    “……敬你的完美人生,赫斯塔,”安娜朝着赫斯塔举起酒杯,“命运有时候真是慷慨得不讲道理。”

    “干杯。”

    赫斯塔握着杯子轻轻砸了下桌面,但并没有喝。

    她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夜晚的硬石酒吧。尽管这里的光线一向很暗,但她还是感觉有些地方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某些桌椅的位置,墙面上的挂件……以及很多她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变了,但就是感觉不对劲的地方。

    明明今天中午她才和黎各司雷一起来过这里。

    “那边墙上都挂着什么东西?”赫斯塔指着不远处的铁网架,“中午那会儿应该还是空的?”

    “啊,那是一些客人在餐前会时落下的东西。我们把它们都挂起来了,算是个临时的失物招领处吧。”

    “客人?”赫斯塔顿时警惕起来,“今天有别的乘客到负二层来过?”

    “瞧您紧张的,哈哈,不是你们的客人,是我们的客人。”

    赫斯塔思忖片刻:“你是说今天晚宴的客人?”

    “我今晚也不在现场……就不多说什么了。”普京娜笑着回答,“黎各与司雷女士肯定会告诉您的。”

    安娜撑着侧脸,也看向不远处的墙面,“那些都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所有都要看吗?”

    “嗯哼。”

    普京娜摇动铜铃,几个服务生从外面走进来,在听得普京娜的吩咐之后,几人上前配合着将铁丝网取下。

    几个服务生将墙上的所有挂件全部取了下来,并依次排在安娜与赫斯塔中间的桌面上,这里的东西多种多样,赫斯塔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就看见几个指虎戒指,一些塞着票据的零钱包和几个钥匙串。

    安娜捡起其中一个拳头大小的木球,它的表面非常斑驳,上面的零件似乎都属于榫卯结构,安娜试着拧了几圈,放下了。

    赫斯塔来了兴趣,“给我试试?”

    普京娜把东西递了过来。赫斯塔左手主力,右臂辅助,动作略显笨拙,但在几次简单试错之后,她很快找到了诀窍,原本紧紧贴合的木球迅速在她手中解体,分成了两个大块。

    也便在此时,赫斯塔看见了木球球心部分镶嵌的木块——它们的接面被分别雕刻成了男性的**与女性的**。

    赫斯塔单眉微挑,把两个半球放回桌上。

    “……不愧是你们的客人。”

    不远处,安娜伸手,“拿来我看看。”

    普京娜再次将分开的木球转到安娜这边,安娜对着光看着木球的缺口,而后重新将两个半球拼了起来,用力的瞬间,球心传来一声清脆的咬合。

    “除了那本《正义平权》,别的书你看了吗?”安娜问道。

    赫斯塔没有吭声,目前除了《正义平权》,她在读的另一本书就是安娜的《森林吟唱之时》,不过当面说这个感觉有些奇怪。

    “哪本呢?”赫斯塔反问。

    “《雄性觉醒》,”安娜提示道,“就是被你们用来夹门,最后泡了稀硫酸的那本书。”

    “……还没有。”

    “应该读一读,它会加深你对这些人的理解,”安娜轻声道,“比方说,插入行为。对杯葛僧侣们而言,它带着一种特殊的哲学意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征途的起点

    “插入什么?”赫斯塔问。

    安娜没有回答,只是将木球抛了过去,赫斯塔单手接住了。

    木球砸在手心的一刻,赫斯塔明白过来,她看了看手里的球,又看向安娜。

    “哦,你是说……”

    “就好比矛与盾,钥匙与锁,插入不仅仅是一种生物行为,它是征服的一部分。”安娜摇晃酒杯,“通过刺破一道想象中的屏障,男人们完成了一道仪式。从那一刻起,他用自己与生俱来的武器征服了一个女人,获得了繁衍的资格,这将是他人生征途的真正起点。”

    赫斯塔皱起眉头,“……我印象里,杯葛僧侣是非常反对男性组成家庭的吧。”

    “不矛盾。”安娜轻声道,“其实你只需要抓住一条,杯葛僧侣的核心是不向女性提供保护和供养,所以他们不结婚,不养育,这是为了避免自身进入一段严肃关系——但性与征服始终是他们内部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在‘青年之爱’的理论提出之前,杯葛僧侣内部出现过各种手段的探索……”

    “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他们更迷恋‘插入’的人了,”说到这里,安娜突然笑出了声,“……蠢到感人。”

    “青年之爱,”赫斯塔再次开口,“那是什么?”

    “你回去翻书吧。”安娜接过普京娜递来的金汤力,“什么都让我讲一遍,我嗓子怎么受得了?”

    赫斯塔举杯喝水。

    站在两人中间的普京娜开始为自己调酒,“你们有没有读过《暴风雨下的群山》?”

    赫斯塔目光微抬,“……读过一点。”

    “读过。”安娜回答。

    “它值得读吗?结局是什么样的?”

    “我没读完。”赫斯塔回答。

    普京娜看向安娜。

    安娜脸色微熏,她放下杯盏,半闭了眼睛微笑着,“……你也回去自己翻书。”

    “提前和我说说吧,我昨晚才开始读这本,”普京娜笑着与安娜碰杯,“我感觉这本好像也有点那个味道——就是,怎么说呢,拿女人的爱情和肉体来当作男人成长见证的感觉?”

    安娜想了想,“你说的这个类型应该是《琼恩·克利夫兰》。”

    “……哦,没错,《琼恩》更贴切,”普京娜认同地点了点头,“即便失去了一切,一个女人的爱慕还是可以让一个男人相信自己的力量——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安娜表情淡淡,“你要是连《琼恩》都读得下去,那《暴风雨》应该更可以。”

    “至少《琼恩》的故事能让我感觉到这是在写一个男人,而某些故事只能让我感到这是一个男人写的。”普京娜望着酒杯中不断消失的泡沫,“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最近也在尝试写一些故事?”

    “嗯?”安娜抬头,“什么样的故事?”

    “就是像《琼恩》那样的故事,但我把主角改成了女性,”普京娜叹了口气,“每次写完开头就卡住了。”

    安娜又笑了一声。

    “不过听完你们刚才的聊天,我好像有点明白原因了,但我还是没想通,”普京娜撑着下巴,“如果在一个男性故事里,一个完全献身的女人——他的妈妈、妻子或者情人——是他征服一切的起点,那一个女人征服一切的起点是什么呢?”

    普京娜停顿了一会儿,“一个完全献身的男人?”

    安娜没有回答,她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普京娜转向赫斯塔,“你觉得呢,赫斯塔女士?”

    赫斯塔想了想。

    “也许是离别,”她把杯子半举在灯下,转动的玻璃杯在她的脸上投出流水般的光影,“不断地……离别。”

    安娜望了过来。

    ……

    时间走向凌晨一点,普京娜始终留意着时间,一点整,她短暂离开吧台,再回来时,她走到赫斯塔跟前,“如果您想赶在司雷她们之前回房,那过会儿差不多该走了。”

    “好。”赫斯塔把玻璃杯推向吧台内侧,“感谢招待。”

    “您真的一杯酒都不喝吗?”

    赫斯塔刚要回答,一旁安娜笑着开口:“酒精确实是一类致癌物,你知道吗?”

    “哦,那是酗酒吧,”普京娜收了收下巴,“只是小酌的话——”

    “小酌也一样有害,”安娜轻声道,“不论摄入量多少,只要摄入了,就会增加各种癌症和肝损伤风险。”

    “……总有一些对身体的好处吧,”普京娜语气有些不确定,“软化血管?”

    安娜笑出了声,“不,它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它甚至不像烟草——烟草至少还能暂时提神,而每一滴酒精在损伤你肝脏的同时,只会让人变得更迟钝。而且,和那些滴酒不沾的人相比,每天两杯葡萄酒的人大脑老化能提前十年——五十岁的人,六十岁的脑,这就是酒精的代价。”

    “这没道理,”普京娜耸肩,“如果它是这么糟糕的东西,为什么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爱它的酒鬼?”

    “因为它能降低前额叶的控制力。”

    普京娜稍稍颦眉,“什么?”

    “酒精就像一个作弊器,”安娜晃荡着杯子里所剩不多的酒水,“它能帮人绕开理性的监管,超越经验的好恶,让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产生友谊的错觉——而这一切,都是人在清醒时不可能办到的。”

    “好吧……”普京娜再次发出一声叹息,“难道就不能是单纯因为它好喝——”

    话音未落,赫斯塔突然扶着桌面站了起来。

    普京娜的视线跟随着赫斯塔的动作——只见她拿起不远处用作基酒的龙舌兰,吨吨吨吨,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

    “呃,你拿错杯子了,”普京娜望着赫斯塔,“喝龙舌兰应该用——”

    赫斯塔已经端起满杯的酒,缓步走到了安娜的面前。

    “干杯,安娜。”

    安娜欣然抬手,两只酒杯碰在一块儿,赫斯塔闭着眼,拧着眉,几大口把整整一杯烈酒全部喝了下去。

    一旁普京娜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你……你不是不会喝酒吗,你知道这酒有多——”

    赫斯塔没有理会一旁的普京娜,她把酒杯重新放在吧台上,但力度控制得不大好,砸的声音大了些。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赫斯塔俯下身,“你可以如实回答我吗?”

    “你说。”

    “你今年多少岁了,”赫斯塔用只有安娜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安娜?”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刻友人

    “一杯酒就想从我这里套话?”

    “……你自己说的酒精是作弊器,我就来试试,”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转身去拿桌上的空杯,“你是想说一杯不够?”

    “够了,”安娜按住了杯口,“我可不想自找麻烦……什么意思,赫斯塔,你是想和我交个朋友?”

    “是啊,”赫斯塔低声回答,“酒醒了就不认账的那种。”

    普京娜不可置信地看着赫斯塔,安娜脸上也浮起了些许诧异的神情。

    “……好,”安娜点了点头,“我喜欢这个说法。”

    安娜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那喝酒的时候,我们就是一刻友人。”

    ……

    将近两点,黎各和司雷回到房间,两人原本轻手轻脚,但一推门竟发现屋里亮着灯,黎各扫了一眼房间——赫斯塔的床上躺着人,但根本没有千叶的身影。

    “简之前不是说千叶会过来吗?她又放我们鸽子?”黎各颦眉,“不对哪儿来的这么大酒气,有人跑这里喝酒了?”

    司雷在赫斯塔对面的床上坐了下来,目光涣散,面色铁青。

    黎各快步走到床边,掀起被子一角,很快看到一头熟悉的红毛。

    她刚松了口气,又发现新的问题——被窝里的酒气显然更重一些。

    司雷突然站了起来,六七步冲到厕所,对着洗手台开始吐了起来。

    黎各放下被子,跟着过去看了看,“怎么了司雷?”

    “……没事,”司雷断断续续地回答,“就是……恶心。”

    “晚上在那个书房的时候你还和我强调你是警察,结果这种场面都受不了吗?”

    司雷没法开口,只是抓紧了洗手台边缘。

    平心而论,今晚看到的景象并不是她从业以来最惨烈的,然而联想到夜宴时那个年轻男人提到的青年之爱,想到黄金时代罗博格里耶留下的那本日记,想起第一次与安娜在硬石酒吧下的交谈……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片交织的恶意。

    这些恶意彼此浸透,郁结成一口卡在喉间的痰,让人喘不过气。

    司雷的呕吐声还没有停,黎各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响动。她回过头,看见赫斯塔正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

    “简……?”

    赫斯塔扑通一下跪在了马桶前面,抱着马桶也大口吐了出来。

    整个卫生间顿时弥散出一股鲜明的酒气。

    “你喝酒了……?”黎各愣住了,“不是,我们房间里哪儿来的酒啊?”

    赫斯塔同样没法回答。

    一时间,厕所里的呕吐声此起彼伏,强烈的气味冲得黎各退了出去,她一掌拍在自己后脑勺上,表情复杂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哪个都不想管。

    要是图兰还在这儿就好了。

    照顾人是真的累。

    ……

    等三人重新坐下来,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三点。

    司雷低声讲述了今晚她与黎各遇见的一切,赫斯塔满脸通红地侧卧在床上,眼睛始终闭着。

    “简?”

    赫斯塔睁开眼睛。

    “我刚说的你都听到了吗?”司雷问,“或者我们明天再说,你现在要是难受,就先睡。”

    “我都听到了……”赫斯塔低声喃喃,“我说什么是‘青年之爱’,原来这是‘青年之爱’啊。”

    “这早就超越了普通的杀人事件了,这就是针对不同政见者的恐怖主义行动……”司雷低声道,“如果真的是安娜在模仿黄金时代的那场刺杀——”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模仿作案……”赫斯塔突然说,“但其实……不是。”

    司雷目光聚焦过来,“可你之前找到的报道不是说——”

    “对,同样的游轮杀戮在黄金时代曾经发生过一次,但那一次的始作俑者也是安娜。换句话说,这不是模仿,是同一个凶手连续作案……

    “安娜,就是阿尔博多尼卡。”

    赫斯塔望着司雷,看着对方的表情从平静转向诧异,一如今晚她在硬石酒吧的反应。

    “不可能?”司雷再次怔神,“这种……这种事——”

    “……有点刺激啊。”黎各接道。

    “我也觉得,”赫斯塔低声道,“但安娜说,她出生在黄金时代的前夜,和罗博格里耶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这话是她告诉你的?”司雷问。

    “对,是她亲口说的。”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什么,“……当然,她也有可能是在骗我,但我暂时相信这个说法。”

    “为什么?”

    “我早就有这个怀疑了,在那个调酒师说自己上船十年都还是新人的时候,”赫斯塔回答,“她当时说过,这次随行的两百多人里,大部分都是老资历。”

    “技术上不是不可能,”黎各看向司雷,“你忘了那份关于超长距旅行的文件吗?我们今晚在罗博格里耶的书房里发现的那个。”

    司雷又回想起那只在三层甲板砸向她的机械断手,不由得再次打了个寒战。

    “难道说今晚的那些船员、客人,也全都是——”

    黎各摊手,“那只有安娜自己知道了,但我知道某些核心城确实可以做到一比一复刻人体,只要脑子还在。”

    司雷起身开始踱步。

    “……有必要吗?这趟航行就算满打满算也只能上来七十个人,之前阿弗尔港口的意外事故又吓退了一半乘客,实际登船的人还不到一半,实际登船的人里又没几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反而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司雷停下脚步,“为了这不到三十个人,专门策划一场同等规模的刺杀?”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赫斯塔轻声道,“但罗博格里耶——我是说罗伯·格林,他声称所有登船的人都通过了某项试炼的考验。我感觉罗伯不是什么狠角色,他胆子比唐格拉尔都小,我今晚和他聊天的时候他坦白了真正创造出伊甸的人不是他,是另一个隐于幕后的‘大人物’。”

    “谁?”

    “没细讲。”

    “这个‘大人物’也在船上?”

    赫斯塔摇了摇头,“应该不在,罗伯说这位大人物通常待在核心城里,而且具体能不能见到,还得看是去了哪个大区。”

    “……所以你今晚不仅见了安娜,还见了罗博格里耶。”黎各忽然反应过来,“这两个人同时来找你喝酒了?”

    “嗯……我出去了一趟。”

    “一个人?”

    “一个人。”赫斯塔回答,“但你真的不用担心,对我们来说,这艘船现在真的很安全。”

第一百九十五章 事由

    司雷和黎各不约而同地扶住了额头。

    “刚才我说的那么一长段……”司雷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你真的都听进去了吗?”

    “听进去了,但——”

    “不要小看船上的那群人,”黎各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今晚的三层甲板几乎就是一群螯合物在行凶,只不过它们的动作会比螯合物稍微慢那么一点。”

    黎各认真地盯着赫斯塔的眼睛。

    “凭你现在的身体,对付几个勒内还行,但绝不会是它们的对手。”

    “螯合物?”赫斯塔表情变得有些茫然,她望着黎各,“……你戴耳环了?”

    黎各这才意识到那对蓝宝石耳坠还挂在自己耳朵上,她单手把两只耳环取下,“不是我的,是之前古斯塔夫拿到的那对。”

    “给我看看?”

    “你别碰,”黎各抓紧了耳坠,“这东西有点邪门,戴着它好像会更容易被攻击。”

    “幸好古斯塔夫没戴着它参加晚宴,”司雷望着黎各的手,“不然他不可能活着离开。”

    黎各把耳坠丢进口袋:“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就为了杀几个人……安娜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赫斯塔低声道:“如果只是为了杀人,就不会这么复杂。”

    司雷和黎各同时呼了口气——对,是这样。

    赫斯塔看着眼时间,又望向黎各眼睛里的银色边缘,“你是……几点进的?”

    “晚上九点多吧。”黎各回答。

    “那就已经过半程了……”

    “早过了。”黎各轻声道,“一会儿我得回千叶房间老老实实待上七个小时,不过你们明早的集会要是能晚一点,我估计还能赶上。”

    “你愿意看热闹就来,”赫斯塔低声道,“多休息一会儿也没事。”

    “放心吧,我肯定到。”

    ……

    第二天十点,当司雷推着赫斯塔离开房间,前往六层的毕肖普餐厅的时候,她们发现所有的客用电梯都已经被贴上封条。

    司雷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电梯的金属挡门之后没有任何声音。

    “只能走楼梯了。”司雷道,“你走前面,我来帮你搬轮椅。”

    等到两人来到毕肖普餐厅的门口,黎各仍然没有出现。大厅里许多人已经留意到了门外的动静,许多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他们当中有些人八点不到就坐在这里,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

    在看到司雷平安出现的时候,许多人的表情都有所缓和,赫斯塔扫了一眼现场,伯恩哈德和戈培林都不在,原本会站在四周驻守的士兵一个都没有出现。

    赫斯塔看向离她最近的一个荆棘僧侣,“伯恩哈德来过吗?”

    “九点的时候来过,但您不在,所以他又走了。”

    “去哪儿了?”

    “没说。”

    “戈培林呢?”

    “戈培林先生今天还没有露过面。”

    “那有人告诉了你们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几个荆棘僧侣面面相觑,“……好像是,昨晚有人袭击了三层甲板——”

    “你们怎么迟到这么久!”伯恩哈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人回头,见伯恩哈德两眼通红地冲了进来,“不是说九点吗!”

    赫斯塔看着他的眼睛——这人显然是一夜没睡。

    “急什么。”

    “急什么!”伯恩哈德抑制不住地大吼,“你昨晚不在现场!你根本不知道昨晚发生了——”

    司雷往前一步,拦住了伯恩哈德:“电梯怎么会在第三层停下,你调查清楚了吗?”

    伯恩哈德看向身后,“人呢!”

    几个士兵拖着一个年轻男人进了大厅。

    伯恩哈德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说!你昨晚为什么要去用电梯!”

    年轻男人还在流泪,他颤抖着摇头:“我……我只是突然想……想来毕肖普餐厅喝一杯……”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要上六层来喝酒!?这几天在船上发生的事情你是不知道吗?谁借你的胆子深夜乱跑!?”

    “您……您之前说过,我们不是乘客,我们没有船卡,所以……所以我们——”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伯恩哈德青筋暴起,“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长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放过了我……”

    赫斯塔突然开口:“你是说,不是你逃脱的,而是那些怪物没有袭击你?”

    “……对,他们直接就奔着大家休息的房间去了,甚至,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你读过《细则》吗?”

    “……细则?”那人茫然地望向赫斯塔。

    “任何与升明号航行指南有关的文件,你读过吗?”

    男人立刻摇头,“我没有。”

    “好,”赫斯塔看向别的乘客,“我先问一句,在座诸位,有多少人已经看过了《细则》?”

    仍然没有人举手。

    “好,我相信你们说的都是实话。”赫斯塔点了点头,“我给你们再提个醒,如果你真的没读过《细则》全文,且之后也不打算去听,那从今天开始,每天早晨的晨会就不必来了——”

    “……为什么?”一人举手询问。

    “因为聆听了三条以上规则的乘客,就自动视为接受并认同整个《细则》的框架。现在船上已经出现了因为不守规则而造成的伤亡,我们这些知情人必须就规则本身进行讨论……继续待在这里,那你们就算没读过《细则》也一样要承担读过的代价。”赫斯塔低声道,“我说清楚了吗?”

    有几人脸色煞白地站起身,他们茫然地朝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整个大厅离竟只有他们打算起身离开。

    “你们……是都读过《细则》了?”

    没有人回答他。

    男人的呼吸明显变得剧烈,他低下头,又再次看向人群,“……整条船上,我真正相信的,其实也只有罗博格里耶与戈培林先生。戈培林先生说过那东西不能读,你们……就是这样听他的话的?”

    “你搞错了,”费昂斯举起手,“我没读过,但不管怎么说这会儿的讨论我都不能不听,不然你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还怎么保护自己?”

    男人斥道:“那你就继续留在这里吧!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死因

    “等等!您等一下——”塔西娅站了起来。

    男人回过头,“干什么?”

    “我就是想再提醒你们,《细则》就贴在格雷斯剧场,”塔西娅的声音带着不忍,“已经一天了,只要这一天你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你在听别人说话,有人来和你说话,你就不能保证自己没有听到过规则,因此我们现在必须——”

    男人并没有理解塔西娅的意思,但从这小姑娘的表情里,他总归能明白塔西娅没有敌意,于是他决定换一种说法,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些。

    “反正,我不会跟着这个女水银针!”

    说罢,几个男人还是飞快地离开了。

    女水银针。

    司雷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这时,费昂斯突然也站了起来,“赫斯塔女士,我能不能申请个中场休息?”

    “怎么了?”赫斯塔问。

    “我去读读全文。”费昂斯指了指格雷斯剧场的方向,“不耽误吧?”

    赫斯塔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随着费昂斯离开,陆续又有几个人追着过去了。

    塔西娅老老实实地坐在原本的位置上,忽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回头一看,是海伦。

    “你怎么不跟着费昂斯他们一起过去看看?”海伦低声道。

    “我?”塔西娅愣了一下,“我已经……您不是都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海伦的目光看向门口,“反正我现在要过去一趟,跟不跟,你自己看着办。”

    塔西娅不解地看着海伦离去的背影,但过了一会儿,也还是起身向格雷斯剧场去了。

    在她之后,更多人陆陆续续地涌向格雷斯剧场。

    毕肖普餐厅暂时空了下来,除了伯恩哈德和他的人,就只剩下两个年轻的荆棘僧侣,赫斯塔看向他们的时候两人立刻直起了腰板,神情庄重虔诚。

    “是你们……”赫斯塔想起这两张脸,她曾经在某次晨会结束时随口安慰过的两人,“看来,今天来这儿开晨会的人里,就只有你们俩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当然听了,”其中一人微微躬身,“您说要读之后,我们立刻就去读了。”

    赫斯塔笑了一声,“好。”

    不远处伯恩哈德朝这两人啐了一口,“……没骨头的东西,我记住你们了。”

    两个年轻男人身体为之一震。

    “不用在乎这种说法,”一旁赫斯塔慢条斯理地开口,“死人的骨头就和活人一样硬……但那没有意义。”

    伯恩哈德刚要反唇相讥,司雷突然站了起来。

    “那你读过《细则》了吗,将军?”

    伯恩哈德有些厌烦地瞪着司雷,这个警察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自己,“……当然读过了,在必要的时候我要负责保卫大家的安全!我必须看看你到底贴出来了什么东西,”

    伯恩哈德突然转向赫斯塔,“你笑什么!”

    “我笑有些人的嘴,比死人的骨头还要硬。”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噪杂脚步,众人又一起回来了,不过这一次大家没有空手而归——费昂斯直接扛着那块贴着《细则》的白板回到了餐厅里。

    “我们都粗略看了一遍,但条目太多了,一下记不住,”费昂斯把白板放在了人群中央,“我把东西搬过来,讨论的时候对比着看吧。”

    赫斯塔看向伯恩哈德:“昨晚的伤亡情况怎么样?”

    “一共有十九个人被袭击,还有七八个受了点轻伤。”

    “被袭击的人都死了吗?”

    伯恩哈德抬高了声音:“他们都消失了!人全都没了!司雷当时就在现场,难道她没和你——”

    “好好说话。”赫斯塔冷声道。

    伯恩哈德强抑着恼火,“大部分被袭击的人受的都是致命伤,但他们,还有那些死难者的尸体……全都被搬走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好,”赫斯塔面无表情地回答,“具体是什么样的致命伤?”

    沉默间,伯恩哈德的脸悄然涨红,他的鼻翼起起伏伏。

    赫斯塔抬起头,“让你讲讲经过,为什么不说话。”

    “……简·赫斯塔!”伯恩哈德发出一声咆哮,“你——”

    司雷看了伯恩哈德身后的几个士兵一眼,几人领会含义,立刻将自己的上司围住了。

    “我来说吧,”司雷低声道,“昨晚一共有十九人被袭击,受害人都是男性,因为当时时间紧迫,我们没来得及查看每一个人的情况,但就我发现的几个人来看,他们的伤都是同一类型……被人用尖锐物品捅穿了*门,伤口贯穿整个腹部,而且大部分人下腹的贯穿口不止一个……很惨烈。”

    “十九个人的尸体即便搬运也很容易留下痕迹吧,”赫斯塔问,“船上都查过了吗?没找到?”

    “如果查到了我现在还会在这里吗!”伯恩哈德厉声回答。

    “OK,昨晚消失的十九人名单在哪儿。”

    伯恩哈德的一位副官上前递去了一张对折了的信纸。

    “这十九人一定是有意挑选过的,”那人道,“因为他们全都是前武装亲卫队成员,每一个人都有非常丰富的作战经验——”

    “这是专门针对我们的报复!”伯恩哈德情绪仍然非常激动,“这是针对,因为他们知道这艘船上谁才是真正有威胁的队伍——”

    “等一下,”赫斯塔再次打断了伯恩哈德的话,“你的这支十九人小队,也都读过细则吗?”

    “他们是我的核心力量,当然都读过!他们——”

    “那事情没有那么复杂,”赫斯塔低声道,“你们违背了夜间活动建议的第十一条,所以遭了难,就这么简单。”

    一旁的几名乘客同时看向白板。

    “11.使用电梯前,请观察电梯当前位置。本船大部分客用电梯都带有铜质指针,会实时显示电梯所在位置。如发现电梯正在-2层停留,请离开此处电梯口,换乘其他电梯”

    “不可能——!”伯恩哈德再次开始咆哮,“我告诉你!在你成为裁定者之前,戈培林就已经把那些东西都给我们看过了!我们都好好的——”

    司雷走到贴着细则的白板前,“那我们就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这条规则为什么存在,你现在理解了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 激将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

    赫斯塔不再多话,直接抓起一旁的水杯朝伯恩哈德扔去,她用的力不大,但足以打断伯恩哈德的狂躁。

    “你不知道,你就好好听。”赫斯塔看向一旁,“司雷,你说。”

    “我是这么理解第十一条的。”司雷表情严肃,“我们昨晚看见的那些危险客人可能只会在夜间活动,而且他们会和我们使用同样的电梯。

    “那么,当电梯在-2层停留的时候,就说明,电梯此刻很有可能正在运输那些危险客人,所以,普通乘客应该立即远离电梯口,以免正面遭遇这些危险客人。”

    说到这里,司雷停了片刻,她也看向了那个被伯恩哈德带上来的年轻士兵。

    “如果……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按了电梯按钮,就会导致电梯在本层甲板停下,那么当电梯门打开,这群怪物就会直接进入这个人所在的甲板。”

    瘫坐在地上的士兵掩面哭泣,“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不是你的错,毕竟你没有读过《细则》,你什么都不知道,”司雷低声道,“而且,恐怕也是因为你没有读过《细则》,所以那些怪物没有袭击你。”

    “不行!”亚当斯突然站了起来,“我们得把刚才那几个人抓回来!照这么说,只要他们不看《细则》,那发生意外的时候他们是可以置身事外了……可到时候万一他们犯了什么傻,就会直接连累我们!”

    一旁的费昂斯立刻反应过来,“对!他们必须一起看……我跟你一块儿去!”

    “都停下。”赫斯塔叫住了两人。

    费昂斯与亚当斯同时止步,“赫斯塔女士——”

    “细则就贴在这儿,现在看一会儿看,都是一样的,你们要是不放心,把细则搬回五层客舱也行,不差这点儿时间。”赫斯塔望着两人,“接下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关于,昨晚司雷警官昨晚亲历‘夜宴’的见闻。”

    两个男人脸色微变,都坐了下来。

    “‘夜宴’是什么样子的?参加的人多吗?”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晚宴,大家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跳跳舞……不过夜宴的客人会特殊一些,”司雷答道,“就是昨晚袭击了三层甲板的那批人。”

    “什么——!”几个男人听得站了起来。

    “冷静一下,”司雷敲了几下桌子,“在宴会上,这些人都非常正常,基本上都比较客气,而且如果你带对了配饰,他们对你的态度会非常友好……就是这个。”

    司雷举起自己的权杖胸针。

    “所有收到夜宴邀请的乘客,都会被要求在两种配饰中做一个选择,要么选权杖胸针,要么选蓝宝石耳坠——必须选权杖胸针。”

    古斯塔夫颤抖着举起了手,“选……蓝宝石耳坠会怎样?”

    “会死得很难看。”

    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黎各推开门走进大厅,她颧骨和额头都贴着棉片,棉片边缘的皮肤还透着淤血的青紫色。

    “……黎各?”司雷惊讶地看着黎各的脸,她不仅脸上受了伤,连走路的姿势都稍稍有些不对劲,司雷快步上前,“你受伤了?”

    黎各笑着拍了拍司雷的手臂,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回答,“不是受伤了,是差点人就没了。”

    “……怎么回事?”

    “一会儿说。”黎各朝远处的赫斯塔挥了挥手,“不是让你们等我会儿吗!”

    “都等一个多小时了,”赫斯塔按捺着自己的诧异与关切,“……来了就好。”

    黎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并与司雷共同讲述了昨晚经历的一切,包括在前往罗博格里耶办公室后消失的走廊与出口、密闭空间内突然出现的毒气。

    “总之,一开始选配饰的时候不能选蓝宝石耳坠,选了必死。”黎各低声道,“权杖胸针能暂时保证你的安全,而且不仅仅是在夜宴上,当我们进入三层甲板的时候,那些怪物也一样没有袭击司雷警官,但对我发起了围攻。”

    “我有个问题!”古斯塔夫举起了手。

    “说。”

    “我当时下负二层的时候也是要的胸针,但那里的工作人员并没有把胸针给我,而是说,我得自己去找,她们只能给我提供一些线索……”古斯塔夫望向司雷,“司雷警官你是怎么找到胸针的?”

    “……嗯,这也是让我感到不解的地方之一,”司雷回答,“我什么都没做,胸针是直接给到我的。”

    “我用的就是你的耳坠。”黎各补充,“不过现在耳坠已经被我扔到海里去了。”

    人群中,海伦突然眼前一亮,“也就是说你昨晚是拿着古斯塔夫的耳坠参加的夜宴?”

    “没错。”

    “那也就是说,以后有谁要参加夜宴,也可以直接用司雷警官拿到的这枚胸针咯?”

    黎各和司雷彼此看了一眼,“应该也可以吧。”

    “那很好,”海伦举起一张邀请函,“既然如此,那现在就把胸针给我吧,因为今天收到夜宴邀请的人是我。”

    在检查完夜宴邀请的真伪之后,黎各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拿你自己的胸针?”

    “细则上明白写着不能去负二层,”海伦回答,“这是铁律。”

    黎各不吭声了——这哪是什么铁律,这不是赫斯塔编出来的瞎话嘛!

    但又不能直说……

    司雷很快将胸针放在了海伦手边。

    “所以怎么说,今晚也会有一位水银针陪我一起参加夜宴吗?”海伦收下胸针,她看了看赫斯塔,又看了看黎各,“但你们俩现在看起来都不太有战斗力——我能相信你们能继续提供万无一失的保卫服务吗?或者,你们应该去找你们那个穿背带裤的上级?”

    “她不是我的上级。”黎各挑眉回答。

    “你这是什么态度,”海伦双手交叠在胸前,“赫斯塔女士之前说过她会全力保护好我们的安全……怎么,现在你们也受伤了,就开始选择性完成承诺了,司雷警官是你们的人,就好好护着,轮到我们这些普通乘客——”

    黎各摊开手,“这么不相信我们,那今晚的夜宴你自己去好了。”

    海伦笑了一声,刚要回答,赫斯塔突然先一步开口。

    “你等的就是这句话,是不是?你想一个人去赴宴,不希望我们跟着?”

第一百九十八章 意图

    海伦很快笑了一声,她的视线转向别处,但又很快看回了赫斯塔。

    “……不行吗?”

    “当然可以,这是在减轻我们的负担,”赫斯塔轻声道,“只要这是你认真思考后的决定,我们就会尊重。”

    “那就好,哈哈,”海伦随手转起系着自己船卡的蓝色短绳,“不然我还以为——”

    “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面,”赫斯塔面不改色,“我确实承诺过会尽力保护在座每一个乘客的安全——但这是一种道义上的承担,而不是我们本身的职责。

    “要做到保护在座每一位的生命安全不是容易的事情,整个过程需要双方努力。如果没有百分百的信任和配合,那么往后任何行动的风险……对我们来说都将是不可承受的。

    “这一点,能理解吗?”

    “理解,理解,”亚当斯立刻附和,“当然理解。”

    海伦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赫斯塔再次点头。

    “好。”

    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她视线虚无地飘向乘客们的位置,但又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

    “像今天这样的谈话方式,只要再出现第二次,不论发言的是海伦,还是别的什么人……”赫斯塔看向伯恩哈德,“我都会直接将这种行为视为一种主动的拒绝。”

    伯恩哈德咬紧牙关,赫斯塔又收回视线。

    “如果我收到了这种信号,那么在往后的时间里,我再不会对这个人提供任何帮助和保护,这个人也不会再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

    “都听清楚了吗。”

    “……清楚。”伯恩哈德从齿间勉强吐出这两个字。

    “所有人都记住了?”

    “记住了。”所有人开口回答。

    赫斯塔望向海伦,“你没什么话想说吗?”

    海伦仍然努力保持着微笑,但转船卡的手早就收了起来。

    她两手插着后腰,看向黎各,“对不起,水银针大人,我刚刚造次了。”

    “没事儿,原谅你。”黎各跳着坐上了桌,“期待你明天来分享见闻。”

    ……

    晨会结束,赫斯塔三人最后离场。

    即便现在不是晚上,散场时也没有人搭乘电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走楼梯,因此三人完全不用等——电梯全是空的。

    “看不出来这帮人里还有这样的人物……”黎各上前按下按钮,“都现在这个情势了,这个人怎么不害怕啊?”

    “看看阿尔博多尼卡的给她的留言就知道这人肯定不一般了。”

    “我当初也应该买张船票,”黎各由衷地说道,“我真好奇我要有张船票,阿尔博多尼卡会给我写什么东西——她那些句子,现在看起来就跟大祭司给人批命一样,你们有这感觉吗?”

    “就是故弄玄虚,”司雷不以为然,“我怎么会没有前辈,我的前辈大都在第三区第四区,她就是看我要回十四区了,临时编了句似是而非的话吧。”

    赫斯塔看向黎各,“……你要是真的好奇,可以直接去问。”

    “可以吗?”

    “我看她很缺酒友的样子,”赫斯塔低声回答,“只要能找到她人,她应该很乐意和你聊聊。”

    电梯来到第五层,司雷看了眼表,“你们先回吧,我要去医务室一趟。”

    “你去医务室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昨晚幸存的那些人,说不定还能问出什么线索。”

    “那我们跟你一块儿去。”赫斯塔答道,“不急这一会儿。”

    黎各推着赫斯塔重新回到了电梯内部,调转方向的时候,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从她背后的收纳框里跌了出来。

    黎各捡起来一看,发现那本《雄性觉醒》。

    “那本《正义平权》你看完啦?”

    “没有,”赫斯塔低声答道,“昨晚那个谁推荐我先看这本。”

    “她推荐你看这个干什么?”

    黎各把书递了过去,赫斯塔伸出左手去接,然而黎各才一松手,书就又掉落在地上。

    “拿稳呀。”

    黎各弯腰捡书,再抬头,发现赫斯塔正皱着眉头——她的左手正在难以抑制地颤抖。

    “怎么了……”黎各立刻握住了赫斯塔的手,“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刚才还好的,可能是减药的关系……”

    司雷颦眉:“是不是因为你昨晚喝酒了?”

    “也可能。”赫斯塔缩回了手,“不用紧张,这种情况我以前也经历过,没事的,会自己好。”

    “……以后别碰酒杯了,”司雷双手按在赫斯塔的肩膀上,“酒精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本来也不爱喝,”赫斯塔轻声答道,“都是套话用的。”

    电梯抵达目的地,三人往医务室的方向走。房间的挂牌才映入几人眼帘,就看见曼特尔拿着单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不是那个和安娜走得很近的船员吗。”司雷立即反应过来,她几步上前和曼特尔打了招呼,并开始问话。

    黎各慢慢推着赫斯塔往前走。

    “刚才你还没说呢,安娜给你推荐那本书干什么?”

    “说是能加深对这些乘客的理解……”赫斯塔答道,“里面有些内容还挺有意思的。”

    “举个例子?”

    “比方说,罗博格里耶自己是支持恐怖主义活动的,”赫斯塔仰起头,“因为恐怖活动往往能以很小的成本引起大范围的恐慌,在短时间内形成威慑。”

    “……他还敢在书里写这个?没人管?”

    “这本《雄性觉醒》不是公开出版物,而是一本对内的工具书。”赫斯塔补充道,“他在后记里提了一句,这是专门用来指导杯葛僧侣团体,如何在新地域建立秩序的。”

    “用恐怖活动建立秩序?”

    “本质上就是利用恐惧实现统治吧,在短时间内制造大量死亡,以此最大程度地激发人类对集体死亡的强烈恐惧——”

    “这不就是螯合病吗。”

    赫斯塔一怔,“是……有点像。”

    黎各又想了想,“那现在船上发生的这种呢。一天死一个,或者几天死一个,这还算集体死亡吗?”

    见赫斯塔没有回答,黎各又喊了一声,“简?”

    “……就眼下来说,可能还算不上,”赫斯塔低声道,“但将来某一天,船靠了岸……就不一样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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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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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