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为什么它永无止境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第1章 祈祷

    4623年。

    第三大区,谭伊市南区的塞文山。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二十多个来自圣安妮修道院的孩童,正身着灰色亚麻道袍,跟着一位面色冷峻的修女采摘路边的野菜。

    那位修女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斑白,她两颊的皮肤衰老松弛,微微耷下,即便面无表情的时候,也带着令人畏惧的严厉。

    整个采摘的队伍被拉得很长,那位修女站在最前头,孩子们零零散散,各自为伍,时不时会拿着菜送到修女面前,询问这东西能不能吃。

    在队伍的末尾,一个红色短发的女孩子跟在一个黑发少年身后,她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两颗浸润在溪水中的水晶,此刻,她正有些警惕地看着四面的草丛。

    “简,你来!”少年向着她招了招手,表情带着惊喜,“看我发现了什么!”

    女孩子靠近,蹲下,见地上长着一个深棕色的蘑菇。这让她迅速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怕,”伯衡轻声道,“这不是螯合菌,就是普通的菌菇,可以吃的那种,你看……”

    女孩子将信将疑地靠近。

    少年取出小刀,将整颗蘑菇从地上撬了起来。

    它的伞盖是棕色的,底下的菌根带着一点泥土,少年迅速挥动手中的短刀,将沾了土的根部削掉,又很快吹掉落在上面的尘屑。

    蘑菇的伞盖下呈现出乳白的颜色。

    “这是牛肚菌,看起来已经在吐孢子了,这种过于成熟的菇子以前很多人都不爱吃——但和普通的菌类比起来,它还是很美味。”

    说着,伯衡将手中的牛肚菌颠倒过来。

    “你看它伞盖下面这些蓬起的地方……我们现在要把它刮掉,至少把孢子剔掉,它们掉在地上,过段时间就会重新生根发芽。”

    女孩子两手抱膝,蹲在旁边看着,“螯合菌也一样?”

    “既然都是真菌,那应该没差吧。”伯衡说着站起了身,将处理后的牛肚菌装进自己的布袋,“今晚我们加餐。”

    两人刚直起腰,前面就响起了一阵紧促的铃铛——那是格尔丁修女的号令,所有听见铃铛声的小朋友,都迅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向着格尔丁小姐所在的方向跑去。

    十一岁的赫斯塔还很瘦弱,她被少年牵着往前走,二十多个孩子很快围绕着格尔丁修女站成了一个圈。

    “芙拉桑发现了一只可怜的松鼠。”格尔丁修女面色严峻,“芙拉桑,你说说吧。”

    一个和赫斯塔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怯怯地捧着一只带血的松鼠。

    松鼠还活着,只是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

    “我刚刚看见远处有一只秃鹫一直在盘旋,就跟过去看了看,结果看见了这只松鼠。我想它……它一定是被秃鹫被啄伤了眼睛……身上也被啄出了好几个血窟窿,我没能救下它……”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格尔丁修女轻声道,“让我们一起来为这只可怜的小东西祈祷,愿它安息——我前几天已经教过你们如何祷告了,是不是?”

    “是的,格尔丁小姐。”孩子们齐声答道。

    “那么,开始吧。”

    所有人放下了手中装菜的布袋或篮筐,大家双手合十,开始柔声细语地念起了祷词。

    “简,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冷冷地从头顶传来,让十一岁的赫斯塔骤然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面容沉肃的格尔丁修女正凝望着她,修女戴着白色手套的两手交握在胸前,目光带着几分愠怒。

    周围的几个小孩子偷偷睁开眼睛,看向赫斯塔这边。

    “其他人都把眼睛闭上。”修女沉声道。

    所有跪在地上的孩子都是一阵寒颤,连忙双手交握,恢复了之前祈祷的姿势。

    “所有人都在专心祈祷,就你一个人睁着眼睛。”格尔丁修女的声音在山麓的上空回荡,“赫斯塔小姐,你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那只死去的松鼠……格尔丁小姐。”赫斯塔轻声回答。

    “是吗,”格尔丁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但祈祷的时候应该闭上眼睛,赫斯塔。”

    “……我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们要这样将它埋在地里吗?”

    “是的。”格尔丁用虔诚的口吻回答,“我的肉身归于尘土,但我们的灵魂来自天上,如果我们能虔诚地为死者祈祷,那么当这祷告抵达圣灵的所在,祂降下的仁慈也将涤荡你们的灵魂……

    “而一个清澈的灵魂,才不容易被螯合菌寄生,赫斯塔小姐,你明白了吗。”

    赫斯塔皱起眉头,没有作声。

    格尔丁再次皱起了眉头,“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不立刻‘虔诚地’……把它吃掉呢。”

    刹那间,周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直跪在赫斯塔身边的少年伯衡不禁睁开了眼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朋友。

    格尔丁的脸顿时铁青:“什……什么……”

    “它是刚刚才死的,现在才午后,还算新鲜,现在去皮腌制的话——”

    “简·赫斯塔。”格尔丁修女的声音严肃到令人战栗,她带着不可置信的态度轻声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我们不用自己吃,”赫斯塔连忙补充道,“只要这样处理以后,把它挂在外头,等需要的人自取。虽然这点肉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在饿极了的人那里就能救一条命,就这样埋进地里,未免太过浪费——”

    话还没有说完,赫斯塔整个人被修女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她被拎到死去的松鼠跟前。

    “看看它。”修女命令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哭腔,“看看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赫斯塔小姐——我一向是怎么教你的?”

    “……不能杀生。”赫斯塔看向修女,“但不是我们杀的它,而且我们也不是自己吃——”

    “啪——”

    一记耳光砸在赫斯塔的头顶。

    “伯衡!你现在就带简·赫斯塔去山顶禁闭室……”修女的声音颤抖着,“她的脑子被恶灵占据了!要关上几天禁闭才能清醒!”

    ……

    深夜,圣安妮修道院的禁闭室里,赫斯塔蜷在铁笼子里。

    她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脸上,睡得很浅。

    “简,简……”一个声音将她唤醒,赫斯塔睁开眼,望见铁笼子外伯衡的脸。

    “格尔丁修女睡了,我从厨房拿了点儿东西给你,你出来吃。”

    赫斯塔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伯衡移开铁笼子上的重锁。它看起来绕得层层叠叠,好像把笼子锁得严严实实,但实际上这只是个障眼法罢了——锁耷拉在笼子上,根本没有困着笼子。

第2章 未来

    赫斯塔咕噜一下从笼子里钻了出来。

    伯衡取出一个非常老旧的锡铁饭盒,里面装着已经冷了的土豆,奶酪碎和一些灰褐色的菌片。

    对着月光,赫斯塔用勺子把那菌片舀出来细看。

    “这就是牛肝菌吗?”

    伯衡点头,“我偷了一点黄油炒的。”

    赫斯塔饿极了,她大口大口地将食物送进嘴巴,伯衡递过去一个同样老旧的水壶,“慢一点。”

    女孩吃饭的时候,伯衡从裤腿里掏出一卷折得很软的报纸。报纸对折处的油墨都已经被蹭掉了一些,露出纸纤维的毛边。

    少年小心地将报纸展开,在月光下认真读了起来。

    赫斯塔已经习惯了这一幕。

    在修道院的这四年,她总是被格尔丁修女关禁闭,而每一次伯衡都会像这样带一点吃的来看她,顺便坐在旁边做剪报。

    “你怎么知道牛肝菌能吃呢?”赫斯塔望着正在读报的伯衡,“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吗?”

    “不是,是以前一个大叔教我的。”

    “进这里以前?”

    “对……之前我一直跟着他在荒原生活。”

    伯衡一边回答,一边小心地将报纸上的一篇豆腐块文章剪了下来,他随身带着乳白色的医用胶带,动作娴熟地将文章纸片贴在自己的本子上。

    这本本子是伯衡的宝贝,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防潮的石棉布,不用的时候就用布包着藏在禁闭室的地板底下。

    格尔丁修女对孤儿院中孩子们的读物有非常严格的控制,除了一批经过她亲自审读的神学故事,孩子们日常能够接触到的读物就只有一些故事非常简单的童话绘本——甚至这些绘本中也有缺页,因为格尔丁修女认为这些故事中的一部分内容属于异教徒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会在孩子们纯洁的心灵上蒙上一层阴影,使得他们更容易被鳌合病侵蚀。

    整个孤儿院只订阅一份报纸,每天会送去院长和格尔丁修女的办公室,看完后她们会将报纸收到储物间。

    而伯衡正是从那里偷偷取阅。

    为了避免被修女们发现,他每次只拿三个月以前的旧报,这些报纸往往已经被捆成一匝堆放在角落,每隔半年会有政府的回收人员上门收取。没有人会检查里面的报纸是否缺少了页数。

    赫斯塔像从前一样,将伯衡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吃得干干净净,她意犹未尽地端着伯衡的旧饭盒,有些怅然若失。

    “吃饱了吗?”伯衡问道。

    “嗯。”

    “那好,简,”伯衡抬起头,“你听我说,今天这件事,你确实做错了,虽然并不是因为格尔丁小姐说的那种理由。”

    赫斯塔歪头。

    伯衡温声道:“也许之前你在短鸣巷的时候没有选择,但现在我们既然有条件吃人工饲养的动物肉,最好就不要碰野外的那些动物。”

    “……但那只松鼠才刚刚死去,还是新鲜的,也不行吗?”

    “不行。”伯衡用双手比了一个叉,“这些生存在野外的动物非常有可能携带一些致病菌、寄生虫或病毒——这和它们死了多久没有关系。记住了吗?”

    赫斯塔若有所思。

    伯衡又低下头去做他的剪报,“我感觉芙拉桑应该是看错了,秃鹫是食腐的动物,一般不会主动攻击活着的动物。”

    赫斯塔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秃鹫,那松鼠身上的那些窟窿是哪来的?”

    “也许是其他什么猛禽吧……”

    赫斯塔望着伯衡,“这也是从前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大叔教你的吗?”

    “哦,这个不是,这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伯衡笑着道,“有人曾因为食用生肉感染上螯合病,所以现在所有的人类宜居地都严禁生食。”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我看报纸主要还是为了搜集十四区的信息,每次看到有十四大区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

    十四大区。

    赫斯塔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她有些好奇地望着伯衡,“你之前偷偷和院长借的那本《暴风雨下的群山》,是不是讲的十四区的故事?”

    “对,不过那个故事的发生地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十四区很大很大,它是目前世界十六个大区中最大的一处,那里有很多很多块宜居地。”

    “伯衡为什么想去那里?”

    “因为那边可能是我的故乡。”伯衡回答,“‘伯衡’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十四区人的名字,衡是名字,伯是一个很古老的姓……也许我的家就在那边,所以我想回那里去看看。”

    说到这里,伯衡突然拍了下脑袋,“对了!简,我前几天看到一个可能和你有关的故事。”

    伯衡笑着低头,他哗啦啦地泛起自己的剪报本,直到某一页,他停了下来,将本子推到赫斯塔的面前。

    “你知道院长当年,为什么要给你挑选‘赫斯塔’这个姓吗?”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红头发,而且是火一样的红发,而十四区的北部有一支游牧民族,叫赫斯塔族——传说中,赫斯塔族的女人都是和你一样的红发——他们的图腾是鹰,一直在十四区北部荒原游猎为生……你看这个,这篇报道专门讲了赫斯塔族的事情。”

    赫斯塔的目光扫过伯衡的剪报,兴致并没有很高,但随即,她就发现了本子的空白处还有许多伯衡的字迹。

    “原来你还在这本本子上写日记吗。”赫斯塔喃喃。

    “啊,不要看那些!”伯衡有些手忙脚乱地遮挡起那些文字来,“我是让你看上面赫斯塔族的故事——”

    “那个故事讲得不对,”赫斯塔轻声道,“赫斯塔人的图腾不是鹰,是马。”

    “马?”

    “嗯。”赫斯塔点头,“虽然鹰对赫斯塔人而言确实很重要——在赫斯塔人的传说里,他们的祖先是一只神鹰的化身,所以他们认为鹰是守护神。但总有人把这个和图腾弄混,他们的图腾是汗血马——赫斯塔人靠这种马驰骋草原。”

    伯衡微怔:“这些故事,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赫斯塔一手抱着自己的小腿,另一只手轻轻挽起耳畔的碎发。

    “有一段时间,短鸣巷里有人高价收红头发,尤其是红焰一样的红头发,所以那个时候,大家到处打听赫斯塔人的消息。”

    短鸣巷,赫斯塔从前生活的地方。伯衡听人们说起过,那是一个坐落在荒原中的贫民窟,曾生活着一群盗贼、刺客、黑市的商旅,以及一些身份暧昧暂时无法正式入境的浪人。

    伯衡迅速拿起笔,将这个细节记了下来。

    一时间,禁闭室里只有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赫斯塔将锡铁饭盒重新盖好,放回到伯衡身边,“伯衡去了十四区,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伯衡轻声说,“我应该会先去伯姓人聚集的城镇看看,之后嘛……也不一定就要待在宜居地,十四区那边螯合物出没得不多,我想再回荒原生活一段时间,永远只有荒原上的生活才是自由的……简呢?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有。”赫斯塔点头。

    “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

    赫斯塔话还没有说完,禁闭室的门猝不及防地从外面被推开,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同时抬头。

    惨白的月光顺着门缝落下来,在地面上投一道细长的黑影。

    ——那是格尔丁修女。

第3章 异变

    “伯衡?你在这里干什么——”

    格尔丁修女话才出口,她就已经看见了答案——在伯衡与赫斯塔的身边,放着许多张铺平的旧报纸。

    “格尔丁小姐……”伯衡的脸瞬间苍白,但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用身体挡住了自己的剪报本,并悄悄将它推给了身后的赫斯塔。

    赫斯塔迅速会意,她不动声色地将本子接过,胡乱地用石棉布将本子包盖起来,塞到了铁笼的底下。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乖孩子……”格尔丁修女起得脸色发青,她的胸脯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不断起伏,“你竟敢——你竟敢——”

    “请不要生气,格尔丁小姐。”伯衡腾地一下站起来,以便吸引修女的目光。

    修女随手捡起一张旧报纸,将它甩在了伯衡身上,报纸发出骇人的“哗哗”声,修女震怒道:“我是为什么不让你们看这些东西,记得吗?”

    伯衡:“因为……我们还没有能力辨别是非,在这个时候接触外界这些纷纷扰扰的信息,会让我们的思绪变得复杂,从而……更容易走上歧途,也更容易被鳌合病侵蚀。”

    赫斯塔也站了起来:“格尔丁小姐,是我饿坏了所以托伯衡给我送一些吃的。加上我一直想听听外面的故事,所以这一次才——”

    “够了!我再不信你们俩的鬼话。”

    格尔丁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眼前一切甚至有些发青,她只得扶着一旁的墙面才不至摔倒,伯衡连忙上前扶着了修女的手臂。

    过了一会儿,格尔丁觉得稍稍缓和了一些,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地上的旧报纸,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留心到不少报纸上都有着方块大小的缺口——显然是被裁剪过的痕迹。

    格尔丁的眉头皱紧了:“你们在干什么?做剪报?”

    “我……”

    “那些你剪下来的东西呢?到哪里去了?”

    “……抱歉。”伯衡低下头,但完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也不可能主动回答。

    格尔丁修女再次发起怒来,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对伯衡吼叫,而是声音颤抖地对着窗外的方向低吟忏悔。

    等到忏悔结束,她先是摘下了伯衡脖子上的钥匙,然后一手提起少年的后领,将他推搡着塞进了先前关着赫斯塔的铁笼,毫不留情地扣上了重锁。

    “我待会儿再来处理你……”说完这句话,修女的目光冷峻地转向赫斯塔,“赫斯塔,你过来。”

    赫斯塔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应该和伯衡一起受罚,格尔丁小姐。”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受罚的事等会儿再说!”格尔丁厉声道,“院长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了白天的事,她说要亲自和你谈谈——你现在就跟我去院长的休憩室!”

    赫斯塔明显怔了一下,“……现在?这个时候?”

    “对,就现在。”

    赫斯塔看了伯衡一眼——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院长不会像格尔丁修女这样不讲道理。而且,现在去和院长说说伯衡的事,说不定她老人家还能帮忙向格尔丁修女求个情……

    “不要磨磨蹭蹭的!”

    赫斯塔没有再停留,她跟着格尔丁修女朝院长艾尔玛的休憩室走去。

    艾尔玛院长是圣安妮修道院最年长的人,她与格尔丁小姐就像这里的慈母与严母,每当孩子们因为各种各样的错误被格尔丁小姐下令责罚,艾尔玛院长就会想方设法地减轻孩子们要承受的痛苦。

    只是差不多一个月前,老院长在地窖不小心倒摔,把两只手摔骨折了,于是这个月里什么事都是格尔丁小姐来安排。

    失去了艾尔玛院长的庇护,所有人都过得战战兢兢。

    快到休憩室了,格尔丁小姐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她回头看了赫斯塔一眼,“现在院长还在疗养中,你不准和她提今晚伯衡的事情——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不要让她再为你们忧心!”

    “……好的,格尔丁小姐。”赫斯塔低声回答,她能觉察出格尔丁小姐压抑着的哽咽,还有她泛红的眼睛——修女此刻一定在为院长而难过。

    两人都不再说话,直到她们来到了院长休憩室前。

    “艾尔玛院长现在需要良好的睡眠,”格尔丁修女再次叮咛,“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也不要在里面待太久,差不多了就赶紧出来。”

    “好的。”赫斯塔稍稍松了口气——只要格尔丁小姐不和她一起进屋,那她就能和院长深谈。

    赫斯塔向着格尔丁修女躬身行礼,转身推门踏入了休憩室。

    这间休憩室也是院长的办公室,老人既在这儿居住也在这儿办公,赫斯塔对这里很熟悉。

    只是今天,才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腥腐气,她快步走到墙边打开窗户透气——以往这里的窗户总是开着的,今晚却紧紧关闭。

    休憩室里没有开灯,仍像中古时期那样点着一支暗淡的白色蜡烛。火焰的柔光映照出房间中一切陈设的轮廓。赫斯塔看见靠窗的办公桌上压着一叠文件,有早已干涸的钢笔压在纸面上,笔头和笔身都已经落了灰,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用过了。

    赫斯塔将钢笔拿起来,小心地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然后盖上笔盖,重新插入笔筒。

    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熟悉的声音,“简?是你吗。”

    赫斯塔立刻回头应声,“是我,院长。”

    床边的烛火照亮了床榻上的纱帐,纱帐后面,艾尔玛的影子隐隐浮现。

    “过来吧。”

    赫斯塔立刻小跑着过去了,她望着纱帐后的院长,想起方才老人虚弱的声音,忽地有些鼻酸。

    “你又惹祸啦。”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我听芙拉桑说了白天的事,就让格尔丁小姐喊你过来了……你想吃掉那只松鼠吗?”

    赫斯塔的脸骤然红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尽管有许多话想说,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纱帐后传来一阵笑声,“没关系的,简。”

    “我知道这样不对。”赫斯塔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不,不不……简,你是对的。”艾尔玛院长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轻颤,“松鼠……非常美味。”

    一时间,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纱帐里伸出一只缠绕着纱布的手,它摊开在赫斯塔的眼前——一只腐烂的血鼠赫然躺在老人的掌心。

    顺着被掀起的纱帐一角,赫斯塔终于意识到了房间中那股腥臭味的来源——艾尔玛院长的床上堆满了死去的松鼠皮囊,她正一身血污地坐在这发臭腐烂的肉山之间。

    床榻的纱帐下,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老人脸缓缓靠近,她瘦削极了,眼睛却是前所未有地鼓胀。

    那张非人的脸就在这时再度露出慈祥的微笑。

    “想吃的话,就吃吧,就现在……我看着你吃。”

第4章 鳌合物

    赫斯塔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身体向后倾斜,然而那只手与死鼠却紧追呈到她眼前。

    艾尔玛院长两只缠绕着绷带的小臂异乎寻常地粗壮,隔着厚厚的纱布,赫斯塔几乎能看见到她手臂上脉搏的起伏震动。

    “艾尔玛院长……?”赫斯塔脸色苍白,“您……您到底……”

    艾尔玛望着赫斯塔,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下来,她先是发出一声诧异的慨叹,而后慢慢低下头,使得半张脸都沉在了阴影之中。

    “不是你说想吃的吗……”

    一瞬间,赫斯塔忽然从光影中嗅到些微死亡的预兆,在艾尔玛还沉浸在她的自言自语中没有行动的时候,少女已经迅速起身,试图向着门口冲去。

    “格——”

    呼救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赫斯塔感到一块腥肉被塞进了自己的口中,两只粗壮的手臂从身后绕过来,钳住了她的脖子和脸。

    赫斯塔的双脚慢慢挣扎着离地,她完全被艾尔玛限制在了怀中——老人的身体异乎寻常地热,并且极其有力。

    “吃吧,吃吧……我的简,我的好孩子……”

    腐臭的肉汁渗进赫斯塔的口腔,她感到眼前的一切正在变得发青,缺氧带来的眩晕感让她的手脚渐渐变得无力,先前似有若无的死亡预感骤然变成一道厚重的幕布降落下来,它密不透风,又重若千钧,在意识近乎模糊的时刻,赫斯塔突然一改先前试图躲避逃离的动作,上下颚向着死鼠和艾尔玛的手臂紧紧咬合。

    四颗尖锐的虎牙瞬间咬穿了老人手臂上的绷带,艾尔玛迅速抬起被咬的手,将赫斯塔整个人抡了半圈,甩向了靠墙的衣柜。

    一声巨响后,赫斯塔重重地跌在地上,在她身后,被砸得松动的柜门忽然打开——赫斯塔还没有来得及站起身,赤身裸体的芙拉桑已经从衣柜里跌落出来。赫斯塔本能地伸手,接住了昔日的伙伴。

    芙拉桑身体冰凉,显然已经死去多时,赫斯塔看到两条密密麻麻的针口——一对乌鸦的黑色翅膀,被细细地缝在了芙拉桑的背上。

    “她是个小恶魔。”艾尔玛笑嘻嘻地指着芙拉桑的尸体,“看……她还有恶魔的黑羽。”

    赫斯塔颤抖着抬头,年迈的艾尔玛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她走来,然而比起老人脸上恐怖的微笑,更让赫斯塔战栗的是艾尔玛的手臂——那只被撕开了绷带,显露出真实皮肤表面的手臂,正透着龙虾壳一样的鲜红色。

    螯合病……

    赫斯塔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已不再是昔日温和慈爱的院长,而是一个已经感染了鳌合病,彻底失去了神志的恶魔。

    然而迟了。

    艾尔玛再次捉住了赫斯塔,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往女孩的嘴里塞什么东西,而是直接用双臂钳住了她的脖子。

    “坏孩子。”老人漠然道,“你也学会说谎了?”

    赫斯塔眼中淌下热泪,那令人恐惧的窒息感再次降临,她的十指死死抠住了艾尔玛的手臂,可除了撕下艾尔玛手臂上更多的绷带,这挣扎根本毫无用处——直到一声重物的钝击声响起。

    一直紧勒她脖子的手终于再度松开。

    赫斯塔重重跌在地上,并剧烈地咳嗽喘息。当她再次抬头,她看见格尔丁修女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修女手中举着一把木凳,凳角上沾着艾尔玛后脑勺的血。

    格尔丁脸色惨白地望着眼前一幕,手臂因为难以言喻的惊惧而不断发抖。

    “格尔丁小姐——”赫斯塔想开口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然而格尔丁修女倒竖了眉毛,迅速用一声大喝打断了她。

    “快跑!!简!”

    腐臭的气味,零落的松鼠尸体,死去的芙拉桑,正在试图勒死赫斯塔的艾尔玛,还有那双赤红色的粗壮手臂……

    ——眼前的种种,根本不用任何人解释,就足以让格尔丁修女明白一切。

    修女疯狂地挥舞着椅子,试图在这狭窄的过道中吸引艾尔玛的注意。

    “快跑!!快跑!!简!!去报警!!”

    在极度的恐惧中,赫斯塔感到自己的手脚都变得有些不受控制,她手脚并用地站起来,然而,在她眼前,通向正门的方向被艾尔玛和格尔丁小姐堵着,要冲出去难度太大……

    但南边的窗户还开着!

    赫斯塔一跃跳上院长的办公桌,半个身子才探出窗,就感到右脚脚踝一阵剧痛。

    艾尔玛徒手击碎了木凳,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把匕首——她用自己已经粘连在一起的四指紧紧握住了刀柄,精准地刺中了赫斯塔的脚踝。

    赫斯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嘶。

    被推倒在地的格尔丁修女吼叫着向着艾尔玛扑了过去,然而她的力量太弱,即便搂抱着艾尔玛的腰,也无法将这只螯合物拖离办公桌。

    眼看艾尔玛的刀再一次高高举起,赫斯塔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慢了——在她与艾尔玛之间的空气里,好像突然填满了某种透明的凝胶,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胶质极大地减缓了艾尔玛的速度。

    可是在极度的惊恐中,她几乎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格尔丁修女的右手被削去半截——骨与肉的分离在她眼中如此清晰,她甚至看清了喷涌着的热血与血肉的截面,螯合物的匕首,也随即被格尔丁修女打落到不远处的地面。

    螯合物懊恼地尖叫了一声,信手取出近旁笔筒中的一支钢笔,朝着格尔丁修女的右肩狠狠捅了下去。

    “格尔丁小姐!”

    修女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身体倒在桌上。她不断呕血,眼中布满血丝,额头青筋凸起。

    “快走……”

    格尔丁再度起身,用最后的力气将瘫坐在窗前的赫斯塔推了出去。

    下一刻,窗户被紧紧关上,亮着柔光的玻璃窗,霎时喷溅起骇人的热血。

    ——

    目前已知情报:

    “螯合菌”“鳌合病”“螯合物”

    鳌合病是一种由螯合菌带来的疾病,染病后有1~2个月的潜伏期。

    感染初期,患者会出现心境持续低落、食欲减退,失眠或嗜睡,疏懒无力等症状。在这一阶段,患者如果主动检测、积极就医,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生物治疗手段彻底清除体内致病孢子,恢复健康。

    一旦进入发病期,则无法医治,患者将变成彻底的“犯罪人”。他们的速度和力量会在短期内得到大幅度的增强,犯罪手法直接受患者生前职业、性格、爱好、重要人生经历等因素的影响。

    发病后,患者通常能够维持1到2周的行动时间,之后迅速死于出血热。

    值得指出的是,发病后的患者虽然仍保持着原身的外貌,但本质上已成为傀儡。

    对这类极具危害性的生物,人们一律称之为“螯合物”。

第5章 呼救

    圣安妮修道院一共有两部电话。

    一部在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另一部在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

    夜已经很深了,高山上的修道院寂静无声,赫斯塔躲在悬空的走廊地板与山石之间,她紧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眼睛这会儿已经有些生疼,她听见恶魔缓缓地从她头顶经过,又渐渐消失在转角尽头。

    这里离孩子们休息的起居室大约有15分钟的路程,离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有10分钟,要命的是这两个地方的方向是相反的。

    在通知其他人和报警之间,只能选择一样。

    赫斯塔没有犹豫太久——修道院里大部分孩子满14岁以后就会离开这里去社会上谋职,所以这里并没有太多可以冷静主持大局的人。现在跑过去叫醒大家,慌乱之下的结局也许更糟糕。

    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报警,通知螯合物猎人。

    她和伯衡从前经常出入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伯衡今年14,是修道院里最大的孩子,每当有新人进入修道院,格尔丁修女总是让他来整理和记录新人的材料,后来赫斯塔也被选中进入档案室,她和伯衡因此熟络。

    在这些年的生活中,赫斯塔知道有至少三条路通向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最快的一条也许不用10分钟,7分钟足矣。

    不。

    不……等等。

    这些事情,艾尔玛院长也知道。

    她是否现在就在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里等候?

    一阵恶寒从赫斯塔的胃部升起,她的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赫斯塔缓缓爬出阴影,深蓝色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佝偻着背,颤抖着回到地面上。

    方才那些恐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眼中闪现,几乎令她的精神抵达了崩溃的边缘。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然而她每一步仍在往回走,往她刚刚逃出来的院长休憩室飞奔。

    恐惧像海啸一样涌来,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任何一种威胁都能轻易将她的勇气击个粉碎,她像是在一条钢丝绳索上狂奔,不能回头,更不能停歇,好像只要跑得足够快,恐惧就追不上她。

    休憩室的门虚掩着,此刻的时间是如此珍贵,根本容不得丝毫的犹豫,赫斯塔硬着头皮闪身入内。

    如果恶魔就在门后等着,那就步格尔丁修女的后尘吧——如果格尔丁小姐就在天上等候,那死亡也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事情……

    推开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门后是令人安心的寂静。

    院长床头的蜡烛还在安静的燃烧,地面上是血淋淋的格尔丁小姐和芙拉桑。赫斯塔突然觉得手脚都冲入了一股热血,她充满愧疚地望了格尔丁小姐一眼,而后迅速跑向了办公桌旁的立柜,取下了老式电话的听筒。

    不需要加拨任何区号,只需要直接按下1和7——但赫斯塔的手一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反复失误,又反复按下电话重拨。

    等到成功的那一刻,她突然听见一声“砰——”的重响。

    “你竟然敢回来,简……你胆子真大……”

    休憩室的门被重重推开,手持利刃的螯合物狞笑着站在那里。

    赫斯塔的身体瞬间僵硬。

    “嘟——”

    听筒里传来一阵夹带着杂音的信号声。

    无数画面从赫斯塔心中掠过——那些都是她在圣安妮修道院的这四年中,美好而珍贵的回忆。

    “嘟——”

    她在格尔丁修女和艾尔玛院长的照拂下长大,两位修女像母亲一样陪伴着她,指引着她。

    虽然她们的脾气迥异,但在一件事上,她们是相同的:

    在危险骤然降临时,她们会将孩子们的性命,放在远远高于自己的位置上。

    “嘟——”

    赫斯塔缓缓将听筒放在了一旁的办公桌上。

    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平顺了。

    ……刚才是格尔丁修女,那么现在,轮到她了。

    “&%¥#@……您好,这里是AHgAs求助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螯合物目光骤然凌厉,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扑向那台老式电话,赫斯塔竟跟上了这节奏,朝着螯合物的方向冲撞过去,在冲击中,黑色的胶圈线骤然拉长,听筒从桌面被扫落,像一只小小的钟摆在空中摇晃。

    赫斯塔尖声高喊:“第三区谭伊市圣安妮修道院发现螯合物!!

    “病变者是——院长谢瓦利尔·艾尔玛——”

    话音未落,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疼痛,那把曾经刺进格尔丁修女身体的匕首,也直接刺进了她的心脏。

    螯合物嘴角咧开,无声地展开一个胜利的微笑,它推开赫斯塔的身体,伸手去够垂落在空中的电话听筒,然而——赫斯塔并没有倒下。

    她胸口插着匕首,散乱的头发挡住了脸,可力量却比刚才还要强劲。赫斯塔两手死死钳制住螯合物的双臂,一时间竟让对方动弹不得。

    “第三区谭伊市……圣安妮修道院……发现……螯合物……

    “这里还有……二十多个……孩子……

    “请你们……快……”

    ……

    ……

    似乎是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赫斯塔感觉到了痛苦。

    先是剧烈的疼痛,再是安宁。

    她感到一阵灼热的热浪,好像有沸腾的烈焰在她身旁燃烧,在烈焰之中,她看见一张年轻的,微笑的脸。

    周围的环境时而嘈杂,时而安静,赫斯塔偶尔听见有低声的谈话,只是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而朦胧。

    她从一个梦跳跃到另一个梦,试图去寻找最初看见的那个人,然而在无限的黑暗里,她好像一片游魂,始终寻不得,也停不下。

    梦里,她一头扎进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这里不是短鸣巷,而是圣安妮修道院。

    她又一次站在了艾尔玛院长休憩室的门前。

    低下头,她见自己赤脚穿着白色布裙,手里还捧着一叠报纸。

    一时间,一种熟悉的温情涌上心头,赫斯塔什么都忘了,踮起脚轻轻叩门。

    艾尔玛院长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谁呀?”

    “院长午好,”她声音稚嫩,“格尔丁小姐让我送一份报纸来。”

    门后传来几声抽屉开关的声音,“请进。”

    赫斯塔推开了门。

    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里,永远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味,这和从前她在短鸣巷里总是闻到的腐臭截然不同——这股松木香味来自休憩室北面的一整墙的书柜,为了防虫,艾尔玛院长挂了很多香木在书柜边上。

    赫斯塔双手将报纸递过去,艾尔玛院长也双手接过。

    女孩扫了一眼院长的桌子,上头放着一本摘抄本和开着盖子的钢笔,却没有任何摊开的书册,赫斯塔突然明白过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笑着绕回了老院长的身边。

    “您是不是又在看不能让格尔丁小姐发现的书呢?”

    艾尔玛院长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赫斯塔走到老人身边,“我也可以看看吗?”

    “没有办法,既然被你撞见了……”

    老人轻叹着拉开身旁最近的柜子,她将先前藏在抽屉里的书取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而后又将赫斯塔抱起,让女孩坐在自己的怀中。

    “认得上面的字吗?”艾尔玛问道。

    “来自荒野……”赫斯塔艰难地拼读着,“一位……人类学家的手札……?”

第 6 章 天真的人类学家

    小姑娘顿了一下,抬头问道,“什么是人类学,院长?”

    “是一个学科,赫斯塔。”艾尔玛温声道,“关于它,我了解得也很少,只知道他们的研究课题涉及人类文化、社会结构、制度道德等等……在大断电时代以前,这是一个很繁荣的社科分支。”

    “是吗,”赫斯塔的目光重新回到书本上,“那他们每天都会做些什么呢?”

    艾尔玛凝神想了一会儿:“……我猜想,就像封面上说的那样,他们会去荒野。”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是和我们一样,每天都要去采野菜吗?”

    艾尔玛院长摇了摇头,“他们会去探寻一些古老的部落,和一些生活在丛林中的人一起居住、交谈,试图了解他们的文化。有时,人类学家也会去到一些原始人居住的洞穴遗址……他们是试图解释人类文明从哪里开始,又向何处终结的人。”

    赫斯塔兴致勃勃地翻起眼前的旧书本,“他们有答案了吗?”

    “嗯……怎么说呢,”艾尔玛笑了笑,“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但格尔丁小姐说,只有谎言才繁琐复杂,真理总是很简洁,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修饰。”赫斯塔再次抬起头,“是吗?”

    艾尔玛又咯咯地笑起来,“是的,简……格尔丁小姐当然是对的。”

    老人伸出手,很快将书本翻回到这本书末尾的附录,“不过我今早刚刚读到一个答案,也许不那么简洁……你想听听看吗?”

    “想!”赫斯塔高声回答。

    老人再次抱起女孩,以免多动的女孩子从她的大腿上滑下去。她握住了赫斯塔的手指,带着她一点一点朗读书本上的句子。

    书上佶屈聱牙的高级词汇让年幼的赫斯塔皱紧了眉头,她的手指像蜗牛一样慢慢地在纸张上移动。

    艾尔玛轻声念道:“多年前,曾有人向人类学家米娜·德利德提问,在现今的所有考古发现中,哪一条线索,最能够标志着人类文明的诞生。

    “人们期待着她能谈论石器、壁画,或是有过烹饪痕迹的麦谷化石,但是,德利德女士并没有。

    “她说,文明的第一个迹象,应当是一块骨折又痊愈的股骨。”

    赫斯塔仰起头,“什么是股骨,院长?”

    “就是大腿骨。”艾尔玛轻轻拍了一下赫斯塔的大腿,“就是这儿。”

    赫斯塔又低下头,主动念起了下文:“德利德女士说,在荒野,一只……一只摔断了腿的动物总是会很快死亡……它们要么死于干渴、饥饿,要么会很快成为其他猛兽的盘中餐。而如果它们既要觅食,又要躲避危险,那么……它们股骨的伤就无法愈合。

    “然而,我们确实发现了一块曾经断裂、又愈合了的股骨,这就说明……有人花了很长时间……照顾他。

    “他们为他止血……为他固定了伤口,带着他来到一处安全的地点,并……分给他食物和水。

    “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文明的起点。”

    “是的,简。”艾尔玛笑着抱紧了怀中赫斯塔,“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赫斯塔感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拥抱环绕着,她也笑了起来。

    可是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化——温暖的午后阳光迅速消散,整洁的办公桌转眼蒙尘,日光暗淡下来,一股熟悉的恐惧浮上心头,赫斯塔低下头,看见艾尔玛院长抱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又缠满了绷带。

    “……”

    “吃吧。”熟悉的声音变得阴冷,一只缠着绷带的手突然伸进了赫斯塔的嘴巴,“吃掉它——”

    在惊恐的顶峰,一切戛然而止。

    她骤然感受到深刻的疼痛,好像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灼烧似的折磨——赫斯塔终于意识到先前的自己沉浸在梦中,在梦里,她回到了几年前与艾尔玛院长一同阅读的那个下午。

    慈爱的老人与螯合物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交织……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呢?

    她微微调整呼吸,试图起身,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这很难——此刻她被蒙着眼睛,尽管看不见东西,赫斯塔仍能感到有白亮的灯光在她的头顶,同时存在着的,还有一些消毒水的气味。

    “醒了吗?”一个女声猝不及防地在她耳边响起,“不要动,不要睁眼,你现在在医院,你很安全。”

    赫斯塔的身体颤栗起来——

    “放松,呼吸。”那个声音又说道,“别怕,这些疼痛都是正常的,那只螯合物的血溅进了你的眼睛,所以我们做了一些处理。你眼睛上的纱布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拆下来。”

    赫斯塔想要开口说话,然而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是一段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呢喃,随之而来的还有同样剧烈的咽喉疼痛。

    “是想说话吗?想就动动你的手指。”

    赫斯塔的十根手指头,都轻微地伸展。

    那个女人笑了:“医生说你的嗓子有轻微的酸液腐蚀,可能是因为咬噬过螯合物导致的,他们已经上过药了,大概明天就可以恢复正常。”

    赫斯塔安静地听着。

    这个女人的声音,和艾尔玛、格尔丁小姐都不同——她的语速很快,语气总是很平淡,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结束得短促而干脆,没有任何拖音或多余的音调变化。

    赫斯塔听见身旁传来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女人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大概有很多事情想问,等你完全恢复过来,我会来给你解答。现在能否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当然,你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是就不用动,否就动动你的手指,我说清楚了吗。”

    赫斯塔没有动。

    “好。”那女人笑了笑,“那我们开始……你叫简·赫斯塔?”

    “你出生在谭伊市以南的荒原,短鸣巷一带?”

    “你的出生时间是4612年,今年11岁,是格尔丁修女在4620年——也就是你8岁的那一年,进入的圣安妮修道院,是么?”

    “以及……”千叶忽然停顿了片刻,“你是十四区的赫斯塔人?”

    赫斯塔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那女人看了赫斯塔一眼,“你想回答‘不是’还是‘不知道’?不是,就继续动一动手指,不知道,就别动。”

    赫斯塔安静下来——“不知道。”

    那女人等了好一会儿,见赫斯塔没有动静,她低头笑道:“哈哈,其实这个问题没什么悬念,除了赫斯塔人,谁还会有这样的一头红发呢——不过你既然连自己是不是赫斯塔人都不知道,又是谁给你起的这个姓氏呢?”

    赫斯塔无法回答,只有静默。

    “那我明白了,我的问题差不多就这些。”女人轻声道,房间里只剩下她笔尖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对了,关于修道院,有些事情我现在可以先告诉你,你想听吗?想听就动动手指。”

第 7 章 水银针

    赫斯塔再次竭尽全力地伸手。

    “好。”那女人望着她,“在你报警后,过了大概3分钟的时间,我们带人抵达了现场,当时整座修道院已经处在大火之中。我们很快发现并解决了发病的艾尔玛院长,但灭火并不是我们的专长。

    “尽管谭伊市的消防队即刻启动赶来,但中间隔着山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救火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在大火吞噬掉整座建筑之前,我和我的同事已经将所有起居室里的孩子都带离了修道院,所以这一次螯合物造成的伤亡不算大。”

    赫斯塔的呼吸剧烈起来,她心中抱着强烈的疑虑——那禁闭室中的伯衡呢?

    你们发现他、救下他了吗?

    然而她无法开口,也无法表达。

    “过段时间,我会再来看你。”那个女人的手又伸来摸了摸赫斯塔的头,“我的名字叫千叶,千叶真崎,是螯合物猎杀与防疫组织AHgAs下属403小组的组长,很高兴认识你。”

    ……

    ……

    一个月后,赫斯塔平安出院。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每一天,她仍像在圣安妮修道院时那样早早醒来,只是这一次,她不必再迅速穿衣下床,去敲响当日的晨钟。

    大部分时间里,她蒙着眼睛,独自一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受着体内渐渐熄灭的疼痛。

    赫斯塔回想着从前的种种,某些时刻,她甚至有些模糊的幻觉,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它就是一场噩梦,也许醒来以后,一切还会像从前一样。

    直到两周后,千叶第二次来看她,那时赫斯塔仍不能视物,但已能够开口说话。

    那天,千叶带来了一封邀请函,邀请赫斯塔加入她的组织。

    “螯合物猎人?”赫斯塔狐疑地接过,“我?”

    千叶哈哈笑起来,“我都好久没听到有人喊我们‘螯合物猎人’了,不愧是搞苦行那一套的修道院……这都是几个世纪以前才有人用的称呼了吧。”

    “那怎么称呼你们?”赫斯塔的指尖触碰到邀请函上方的“AHgAs”字样,“……这是什么的缩写?”

    “AHgA,”千叶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全称Anti-HomogenizationAgent(抗同质化媒介),专指人类中间那些能够依靠自身天赋,自主抵抗螯合病侵蚀的个体——因为这个名字过于拗口,其中又恰好含Hg,故而在非正式场合,人们大都将我们称为‘水银针’,也许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称吗?”

    “水银针……”赫斯塔低声重复着。

    这个称呼让女孩感到有些熟悉。

    千叶望着赫斯塔,接着道:“你可以把这种身份理解成是一种天赋——在这个世界上活着19亿人,但水银针的数量只有4000左右,换言之,成为水银针的概率,差不多在百万分之一。

    “在我们杀掉那只螯合物的那天晚上,我们就怀疑圣安妮修道院里可能存在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因为那只螯合物表现出了轻微的中毒迹象——这多半是因为它沾染或食用了水银针的血液导致的。

    “虽然你确实伤得很重,但在你体内的鳌合病孢子基本上在第一周就已经全部自我代谢了——换句话说,你也和我们一样,也是个永远都不会染上鳌合病的人,赫斯塔小姐。”

    赫斯塔声音平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哈哈哈,不可能搞错的,”千叶搓了搓自己的鼻子,“虽然现在的鳌合病已经不像十几年前那么活跃——但我们还是非常迫切地需要新人……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那时,仍被蒙着眼的赫斯塔皱起眉头,什么也没有回答。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我得给你一些时间想想,是不是?”千叶笑起来,“我们这儿是个高危职业,不过好消息是干到25岁就可以申请退休,虽然大部分情况下——”

    “千叶小姐?”赫斯塔的脑袋转向千叶所在的方向,“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说。”

    “圣安妮修道院主教堂后面,有一排老房子,二楼最北边有一间禁闭室,事发当晚,有一个十四岁的黑头发少年被关在那里——请问他平安吗?”

    “我没什么印象了,等我问问。”

    千叶站起身,去外面走廊上打了个电话,等她回来时,赫斯塔立刻转头面向她,“怎么样?”

    千叶沉吟了片刻:“两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个?”

    赫斯塔脸色苍白,“……坏消息。”

    “当时负责搜救的几个队员确实考虑过可能会有遗漏,所以圣安妮修道院里的几座建筑,他们挨个进去跑了一趟——连地下室都去过了,但除了你,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

    赫斯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忽地一阵鼻酸,鼻尖也开始慢慢变红。

    “而好消息则是,”千叶自行说了下去,“根据治安队那边传来的消息,现场除了那只螯合物,发现的遗骸只有两具,分别是一个老人一个儿童——想必你应该知道她们是谁。”

    赫斯塔怔了一下——是的,她知道,那是可怜的格尔丁修女与芙拉桑。

    “没有发现第三个人?”

    “对,没有。”

    “……那另一个坏消息是什么?”

    千叶直视着赫斯塔缠绕着纱布的眼睛,“这不能算是一个消息,更像是一个推测——在我们到达修道院的时候,螯合物潜伏在主教堂后面的忏悔室里,那里……离你说的禁闭室很近。”

    在千叶的解释下,赫斯塔终于明白了她的所指——在水银针们缺席的那三分钟里,伯衡很有可能已经遇袭。“现场没有尸体”这一点则有很多种解释,最有可能的一种,是他可能在混乱中坠入了圣安妮修道院所在山崖下的激流,那确实很容易尸骨无存。

    “不用太绝望,他也许还活着……如果你能提供更多关于这个少年的信息,我们可以帮你在塞文山一带找找。”

    ……

    当时,千叶是这么说的。

    而今,距离事发那晚又过去半个多月,赫斯塔再也没有得到过伯衡的消息。大火烧掉了那一晚的大部分痕迹,没人知道伯衡的下落。

    在今时今日,赫斯塔的伤已经完全恢复,她换上了千叶给她准备的衣服,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等千叶来接她出院。

    千叶答应她今天可以带她回事发地看看,她则答应千叶,今天会给到一个答复——关于是否加入水银针的答复。

第 8 章 病理

    “哟,眼睛上的绷带拆啦?”那个熟悉的女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赫斯塔侧目,看见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女人。

    这是赫斯塔在拆下眼部的绷带以后,第一次见到千叶真崎。

    她穿着男式的卡其色背带裤,上衣是一件简单的灰白棉衬衫,里面似乎还有一件质地轻薄的黑色高领毛衣,千叶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是浅黄色的五边形,其后的灰色眼眸看起来气势十分锋利。

    她一头黑发,扎着高高的短马尾。手臂上搭着一件鼠灰色大衣,脚下蹬着一双黑色长靴。

    这是二十岁的千叶真崎。

    赫斯塔站起身,“千叶小姐?”

    “第一次‘见面’,请多指教。”千叶向着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轻轻握了一下,她感到千叶的手,质地非常特别。

    “走吧,我带你去修道院看看。”千叶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刚好我今天提了辆新车。”

    ……

    千叶的新车是一辆酒红色的老式折背车,车内的控制台已经被她改装过,她热爱黄铜拨杆的设计,车窗、空调和电台的操作台都被她换成了拨杆。

    车内一股烟草味,在车窗与控制台之间的空隙里,赫斯塔看见一包抽了一半的女士烟。

    “您抽烟?”

    “你介意吗?”千叶启动汽车,“我可以不当着你的面。”

    “无所谓。”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直到临近塞文山的地界,有一群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拦下了她们。

    这些人带着第三区治安队的胸章,在主道路上设置了路障,千叶出示了证件,这些人才放行。

    “已经封路了吗?”赫斯塔问道。

    “是啊,第三区的宜居地内已经快十年没有出现新的鳌合病病例了,上面很重视这件事,”千叶回答,“以后塞文山这片应该都会被划定为新的隔离区,如非必要,禁止出入。”

    赫斯塔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它们从陌生渐渐变得熟悉,赫斯塔感到眼眶有些发热,这辆车正带着她奔向那个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那里正注定要陷入荒芜。

    “到了。”

    车在靠近山顶的位置停了下来,千叶与赫斯塔一起下车。

    远远的,赫斯塔就看见了被烧成黑色的教堂石顶。

    两人并排走着,千叶主动开口:“修道院里二十多个孩子已经送到了公立保育院,会有人照顾他们的。”

    赫斯塔听见了,但没有应声。

    她沿着石廊走道,穿过已经坍塌的教堂,向禁闭室的方向走去——那座二层的老房子已经通体漆黑,却依然保持着基本的建筑结构。

    再次回到禁闭室,这里的木门早就烧成了灰烬。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墙缝中竟然已经长起了青草。

    赫斯塔跨过石头门槛,她看见眼前摆着三四个奇形怪状的铁笼——它们的一道道钢筋已经在大火中融化。

    赫斯塔无声地走到当初关着伯衡的那个铁笼子前,她跪在地上,伸手探向铁笼底下。

    在一片灰烬中,她摸到了那块包裹着伯衡剪报本的石棉布,它的表面沾着这几日的雨水,仍有些潮湿。

    一瞬间,赫斯塔的四肢有些僵硬——如果伯衡是自主逃走的,他没理由不将这本本子带走。

    “这是什——”千叶刚想开口问,就看见几滴眼泪接连不断地落在了石棉布上,赫斯塔依旧背对着她,没有转身。

    女孩打开石棉布,里面的剪报本还保持着当初的形状,然而整本本子都已经碳化,不论是伯衡当初悉心剪下的十四区新闻,还是他留在里面的字迹,都已经不可辨认。

    千叶没有再多问,“……我下去抽根烟。”

    “等等,千叶小姐,”赫斯塔回过头来,她红着眼眶,“您了解原因吗?关于……这次的感染……”

    “具体的报告还没有出来,要等下周。”千叶稍稍颦眉,“不过我有个猜测,你听吗?”

    “嗯。”

    “我们在塞文山的丛林里检测到了一些鳌合菌的孢子,虽然浓度很低,吸入也不会致病……但这至少说明,在艾尔玛院长染病以前,这一片地区就已经有螯合物活动。你的这位院长,平时和野生动物接触多吗?”

    赫斯塔怔了片刻,她低下头,过了很久才答道:“有时候会有一些受伤的动物……像是雏鸟之类,院长如果遇到了……会照顾它们。”

    “不会是鸟类,螯合病只会发生在哺乳动物身上。”千叶说道,“我猜是松鼠、老鼠之类的东西——这一带还蛮多的呢。”

    赫斯塔望着千叶,“如果艾尔玛院长感染了鳌合病,她自己是会有感觉的……对吗?”

    “是的,是这样没错。”

    “我不明白……”赫斯塔喃喃,“那她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

    “哈,”千叶抬手挠了挠头,“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这句话落在赫斯塔耳中,一时间竟让她感到某种命运的重叠。

    她安静了一会儿,“那千叶小姐愿意和我详细聊聊吗?”

    “这个……当然。”千叶指了指门外,“不过,我们上车再聊吧,看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

    “好。”

    从千叶那里,赫斯塔第一次听到了关于鳌合病的来龙去脉。

    这种可怕的传染病源自一种生长在深海地区的真菌——多齿配位菌,它生长在陆地上的变种,就是螯合菌。

    深海的多齿配位菌状如水母,平时蛰伏在200公尺以下的海域,只在繁殖期上浮至浅海水域活动。

    多齿配位菌的菌丝体一般不超过5毫米,体内99.3%都是水,它原本只是海底诸多真菌生物里平平无奇的一种,然而在漆黑且高压的海底世界,它与某些双鞭毛生物开始了漫长的内共生,最终进化出一类寄生性的囊泡虫。

    这些囊泡虫无法离开多齿配位菌独活,它的存亡与繁衍完全仰息与这些小小的、如同沙砾一般的真菌。

    通过囊泡虫,这些深海真菌突然变得凶猛起来。渐渐地,多齿配位菌开始能够操纵体型比它们庞大几百几千倍的哺乳动物——海中的哺乳动物一旦被感染,他们的身体就彻底沦为多齿配位菌的繁殖场。在这期间,动物们会主动接近自己的的同类,并向他们释放致病孢子。等到动物的内部已经被吞噬殆尽,它们的残骸会像气球一样臌胀并爆炸,最后一次将多齿配位菌送向更远的水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仅仅是令一部分海洋科学家与动保组织们困扰的难题,直到4412年,在长尾洋的库克群岛附近,出现了第一起人类渔民感染的案例。

    最初,患病者感到持续性的情绪低落,疏懒,不愿做事并回避社交,同时出现了严重的失眠——这些都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所以在就医之后,这名患者很快拿到了抑郁症的诊断并开始服药,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

    这种症状持续了大约一个月,患者的情绪突然恢复了正常,不仅如此,他开始变得外向、活泼,然而,人们很快发现了异常——首先遇害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患者用斧子劈开了亲人们的脑壳,并将他们的尸体藏进了衣柜。

    他像是被恶魔附体了一般,开始将魔爪伸向街邻,并在试图强行带走邻居孩子的时候被发现了恶行。

    败露之后,患者被愤怒的居民捆绑抓获,人们脱去他的手套,这才发现患病者肘关节以下的手臂变得像大腿一样粗壮,并转为骇人的鲜红色。同时,他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与小拇指已经牢牢粘连在了一块,只能通过拇指配合做一些简单抓握的动作——这情景,正像龙虾的钳子。

    “螯合病”因此得名。

第 9 章 求助者

    在被抓获后的第一周,世界上的第一个螯合病患者因为全身大出血死于当地医院,但螯合病此时已经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急速传播。

    鳌合病往往在感染初期就具备极强的感染性。在感染致病孢子后2个小时左右,患者的体液就已经具备了感染他人的能力。致病孢子通过黏膜进入体液循环,并在脑部毛细血管附近富集,在这个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机体中血清素骤降——这也是导致最初的患病症状与抑郁症相似的原因。

    而后,孢子内的螯合囊泡虫合子渐渐发育成熟,形成卵囊,卵囊内的核和胞质又反复分裂、增殖,生成成千上万的子孢子,直到卵囊破裂,它们终于倾巢而出,从物理层面直接突破血脑屏障,完成对大脑活动的控制。

    血脑屏障被突破的那一刻,也即是患病者彻底失去心智,彻底沦为螯合菌傀儡的时刻——即便这时的患病者还短暂地保有正常社交与生活自理的能力,也已经很难被称之为“人类”。

    螯合物们是天生的犯罪者,他们热衷杀戮——尽管这对进一步传播致病孢子几乎没有什么帮助,甚至会因此过早暴露自身患病事实,但螯合物们仍旧乐此不疲。

    千叶开着车,带着赫斯塔在塞文山一带最后一次兜风,她缓缓地讲述着关于鳌合病的历史,在某棵参天大树底下,她停下了车,靠窗点燃一支烟,轻声道,“不过这还不是鳌合病最恐怖的地方。”

    赫斯塔望着她,静候她的下文。

    千叶接着道:“在发病以前,鳌合病病人不会打喷嚏,不会发热,即便内心疲惫无力,也可以在人前伪装出积极向上的态度。人类只有一种方法来验证一个人是否感染——抽取脑脊液。

    “换言之,在真正被诊断以前,外人很难依据一些明确的症状判断周围是否存在患者……这一点,大大加剧了人们对鳌合病的恐惧。

    “在鳌合病迅速流行的那段时间,没有人敢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疲惫的一面,一旦一个人看起来失去了活力,TA就会被认为是潜在的鳌合病患者,在那个时代,这是最可怕的。”

    “为什么……?”

    “私刑啊。”千叶轻声道,“世界各地都有自发成立的‘螯合物清道夫’,他们会孜孜不倦地追杀被他们判定为感染了鳌合菌的人——有很多人因此被误杀。除了之前提到的抑郁症患者,还有相当一部分内向、不善言辞的人。

    “疑似者尚且如此,被确诊的人日子就更难熬。出于对鳌合病患者的极端恐惧,不少人倒果为因,认为只有内心污秽、肮脏不堪的人才会被螯合菌侵蚀——人们不能接受自己也有犯下那种恶行的可能性,他们宁可相信鳌合病患者原本就是生来邪恶的杀人犯,所以才会被恶魔选中……只是这样一来,即便是那些经过主动治疗后已经的痊愈病人,也无法回到自己原先正常的生活里去了。

    “这也是大多数已经明显感受到自身变化的螯合病患者,直到病发前也不肯去就医的原因——我突然想起来你是在修道院长大的,那些污名化的理由,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吧。”

    赫斯塔想起格尔丁修女曾经的叮咛,她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总之,在当时,有很多人都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欺凌。”千叶吐了一口烟,“还有一个有趣的数据——啊哈,也许不能称之为有趣,大概有31%的鳌合病患者,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感染了鳌合病以后,会随身准备一把利器:剪刀、匕首……甚至是斧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是真的感染了,又不敢去验证,所以就准备一把利器,打算在必要的时候自裁——然而,这些东西到最后往往成为了他们发病后作恶的第一工具。”

    女孩顿时咬紧了下唇。

    “总之,为了遏止螯合病,我们曾经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这几年螯合病在荒原已经开始泛滥,看起来有要抬头的趋势,我们需要同伴,非常、非常需要。”千叶看向赫斯塔,“你怎么想?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赫斯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我带你去谭伊市内的AHgA基地,你会在那边接受特训,学习怎么识别螯合物并与它们作战。顺便,我也替你联系了支援计划那边的心理援助,如果你有什么消化不了的东西,可以去和治疗师谈谈,他们会测量你的精神状态,出具你是否适合加入战斗训练的评估意见……我说清楚了吗?”

    赫斯塔点头,“千叶小姐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

    “嗯哼?”

    “这本剪报……您可否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替我保存?”

    千叶扫了一眼赫斯塔的手,“没问题。”

    两人重新坐上了车,

    赫斯塔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她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真正的艾尔玛院长时,她曾在老人脸上的微笑里看出几分悲戚。

    人生的最后一个月,艾尔玛院长是用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惊疑吗,恐惧吗,悔恨吗……也许还混有其他的情感,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那个温柔和蔼的院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为黑暗的共谋,永远被困在了自己和身边人亲手织就的钢铁囚笼之中。

    赫斯塔突然想起那个人类学家的提到的大腿骨,想到格尔丁修女与艾尔玛院长总是强调的友爱互助,想起那句“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句话,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在面对同类的时候,求助会需要巨大的勇气,甚至面对的人越是亲近,一切就越让人难以启齿。

    千叶指尖的烟差不多快烧完了,她将烟头插进烟灰缸里,“你还有其他什么问题没有?”

    赫斯塔摇了摇头。

    “好,”千叶心情很好,汽车发动机躁动起来,“那我们走。”

    折背车的后轮卷起土黄色的沙尘,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两人重新上路。

第 10 章 编号

    在接下来的几天,赫斯塔填了大概有几十张表格,并接受了非常细致的一套体检。之后,千叶亲自开车,送她去了AHgA预备役训练基地。

    千叶把车停下以后,领着赫斯塔朝办公楼走去。

    报道中心在主楼A栋4层,所有出入这里的人都穿着正装,赫斯塔闻到一些墨水与香水混杂的气味,她不讨厌这些。只是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几乎每个人在认出千叶的时候,都会停下来向她敬礼或者打招呼。在与千叶小姐几声寒暄以后,人们大都会向赫斯塔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

    在这个地方,千叶似乎是非常受尊敬的存在。

    “……真崎?”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赫斯塔先回过头,看见一个与千叶年纪相仿的褐发姐姐的抱着几本书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惊奇。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只称呼姓氏,而是直接喊了千叶的名字,看起来似乎与千叶非常熟稔。

    果然,千叶在回过头以后,也非常高兴地喊了一声“瓦伦蒂”,两人热烈地拥抱在了一块儿。

    “这是我的老同学维京。”千叶对赫斯塔说道,“每天都在聊天,不过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赫斯塔像从前在修道院时一样轻轻躬身,“很高兴见到您,维京女士。”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瓦伦蒂·维京紧急瞄了一眼千叶手中拿着的文件包,“呃……赫斯塔小姐。”

    千叶哈哈笑了一声,接着介绍道:“瓦伦蒂是水银针预备役人员心理援助计划的负责人,之后如果你在学校遇到了什么问题,找她就是了。”

    “对。”瓦伦蒂向赫斯塔伸出了手——对待孩子,尤其是像赫斯塔这样十一二岁的孩子,瓦伦蒂非常注意礼节,就她的工作经验而言,将他们当作成人一样对待,有时候是打开他们心门的第一步。

    赫斯塔有些不习惯,但还是与瓦伦蒂轻轻握了一下手。

    “好了,”千叶笑着将手里的文件包交给赫斯塔,“你带着这些文件去报道中心,等那边帮你处理完了,你再带着回执过来找我。”

    赫斯塔接过自己的文件,在向着千叶与那位叫瓦伦蒂的小姐再次鞠躬以后,独自朝着报道中心的办公室走去。

    瓦伦蒂有些好奇地看着赫斯塔离开的背影,“这个小女孩是谁?”

    “我的监护对象,”千叶眯起眼睛笑起来,“在她满二十岁前,我都得好好担负起作为监护人的责任。”

    瓦伦蒂愣了一下,“……你也会主动当监护人吗?”

    “那有什么办法,直接走‘AHgA预备役监护令’把她带过来是最快的,不然我担心这两天会被宪兵那边用司法手段抢走……在她真正加入AHgAs以前,我不能松懈。”

    瓦伦蒂突然反应过来,“啊,这孩子……是不是前段时间圣安妮修道院那个——”

    “对。”千叶笑道,“不过我好像还是低估了宪兵队那边的拖沓水平。”

    “真了不起……”瓦伦蒂转头向赫斯塔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她由衷感叹,“听说你们找到那个螯合物的时候,它已经是重伤状态了?”

    “嗯。”

    “是那孩子干的吗?”

    “不知道。”千叶轻声道,“但简的‘二次觉醒’还没有来。”

    “你确定?”

    “确定。”

    瓦伦蒂沉默了一会儿,“……真是离奇。”

    两人就这么靠窗聊着天,直到一阵令人不安的脚步声令这层楼的所有水银针都有些警觉地望向楼梯口,很快,有两个穿着宪兵制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那里,他们由这里的门卫带路,通过层层门禁抵达这里,一见千叶,便立刻快步上前。

    “女士。”走在前面的士兵向千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并简略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而后,他们开门见山地询问道,“简·赫斯塔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是她的监护人,有什么事直接找我说就好了。”

    “咳。”男人取出另一张指令,“是这样,对于几天前圣安妮修道院的案子,还有一些现场证据需要赫斯塔小姐指认,我们要带她回去。”

    “简今年才11岁,还未成年,前几天的惨剧已经让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强行让她去看相关证据是合适的。”千叶淡定地回答,“等到我们这边评估了她的精神情况以后,会挑选合适的时机带她去警局配合你们的公务,留个电话吧。”

    两个年轻士兵彼此看了一眼。

    “这是5A级的特别召令,女士——”

    “这里是AHgA的大本营,先生。”千叶慢慢地抬起了手,“我说你们是新人吧……”

    两个年轻士兵心中微动——确实,他们俩是同期的新人,今天还是他们工作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上面下发的5A特别召令。

    以这个凭证,他们甚至可以出入一部分军方的机要区域进行搜查和问询。然而不知为什么,部门中的几位前辈在了解原委以后都对响应这个召令兴致缺缺,推诿之下就落到了他们俩头上。

    还没有品读出千叶这句话的深意,两人就觉得似乎有什么在他们眼前一扫而过,像卷着灰尘的风——下一刻,千叶换了个姿势,她两手叉腰,眉头紧皱,“等等,你们的特别召令呢?”

    两人都是一怔,这才发现刚才还捏在一人手里的召令不见了。

    “没有召令,就更不能把人给你们了。”千叶冷冷地说。

    “千叶小姐。”

    千叶回过头,赫斯塔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女孩手中原本被塞得鼓囊囊的文件袋此时已空空如也,她的手里多了一张质地非常坚硬的白卡纸,上面每一条新印制的油墨信息都加了一层钢印。

    千叶又看向眼前的两位宪兵,“虽然我很敬佩你们独自过来的勇气,但事情还是要按规章制度来办,你们回去再补补手续吧。”

    “我来送两位出去。”瓦伦蒂·维京礼貌抬手,示意两人往电梯的方向走,两个士兵的脸上写满了诧异,并很快转为了被戏弄的愤怒,然而千叶已经牵着赫斯塔走到了楼道的另一边,一切争执与她们无关。

    千叶接过赫斯塔的信息卡,飞快地扫了一遍女孩的资料。

    在照片的下面,她看到赫斯塔的编号:Res-4623030042403

    望着尾号403,千叶微微一笑:“……我们真是有缘啊。”

    目前已知情报:

    Res即Reserve(预备役)的缩写,转正后会变为大写字母A。

    Res-4623030042403编号的含义为:该成员于4623年、在第3大区加入AHgAs预备役,是迄今为止被发现的第42403位抗同质化媒介。

    以及,千叶的编号为:

    A-4614140040392。

第 11 章 赫斯塔之鹰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赫斯塔问道。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了,可能会有点儿疼。”千叶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擦了擦自己手腕内侧的位置,“我们会在这个位置,给你植入一个带着编号信息的芯片,不过手术本身不用怕,因为有局部麻醉,所以你不会感觉到——”

    “不用麻醉。”

    “啊?”

    “不用麻醉。”赫斯塔又重复了一遍。

    千叶望着赫斯塔,“……确定吗?”

    “嗯。”

    ……

    在半开放式手术台,赫斯塔端坐在垫起的软座上,她将右手伸去了窗口的后面,那里的机械臂正在精确地切割她薄薄的血肉。

    千叶也穿着无菌服,站在离赫斯塔几米远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看着赫斯塔——女孩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水,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这显然都是疼痛造成的。

    手术结束后,两人坐去另一间无菌室观察。

    “为什么不要麻醉?”千叶问道。

    “……就是不想。”

    千叶看着赫斯塔此刻辛苦而憔悴的脸,暂时停止了问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道:“你听过‘赫斯塔之鹰’的故事吗?”

    赫斯塔盯着自己的手腕,“……听过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赫斯塔人……居住在十四区北部,”赫斯塔低声道,“他们,把鹰作为自己的图腾——”

    “哈哈哈,我就知道,”千叶笑着打断,“这是外界对赫斯塔人一种非常典型的误解,鹰是守护神而不是图腾,他们的图腾是马。”

    “是吗。”赫斯塔的声音近乎呢喃,“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千叶接着道:“赫斯塔人有一个习俗,每当他们的孩子长到十二岁,他们就要在孩子的手腕上刺一只鹰,表示这个孩子已经成年……你今年是几岁来着?”

    “十一。”赫斯塔答道。

    “那提前了一年,”千叶笑着道,“我刚看你不愿上麻醉,还以为是因为这个习俗。”

    赫斯塔低声道:“格尔丁修女曾经告诫我们,这些直接进入血液中的药剂,会让人的反应……变钝。”

    “赶紧把那些老修女们教给你的东西都忘记吧。”千叶两手抱怀,“要相信现代科学,简。”

    赫斯塔稍稍调整了呼吸,她看向千叶:“您愿意和我讲讲刚才那个‘赫斯塔之鹰’的故事吗?”

    千叶没有立刻回答,讲故事本身并不难,不过眼下这种情景里给赫斯塔讲故事,颇有一种母亲照顾女儿、或是姐姐照顾妹妹的氛围。

    “不方便吗?”赫斯塔又问。

    观察室里空空荡荡,千叶抬头扫了一眼挂在正前方墙上的钟表——距离结束观察还有二十分钟。

    “好吧,”她硬着头皮回答,“反正……也没什么事。”

    “‘赫斯塔之鹰’,是在十四区北部雪原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千叶轻声道,“说很早以前,在北境的雪原上,有一只巨大的鹰,它的鸟喙就像一座山峰那么大,有几千里那么长,整只鸟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都是它的影子。

    “这只鹰的名字,就叫‘赫斯塔’,它的影子具有某种魔力,天地间所有的生灵,只要停在它的影子下面,就能够获得尘世间至高的幸福。

    “赫斯塔之鹰会在日出时分,和第一缕晨光一道起飞,从天地的至南飞向至北,所以每一日,大地上新生的生灵都会沐浴一次鹰的影子。

    “因而,那时的天地间没有争斗。不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草木藤萝,万物都沉浸在安和与美满之中。

    “可是,赫斯塔鹰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消耗。渐渐地,它的喙从群山那么大,变成孤峰那么大,后来变成湖泊那么大……在这期间,它的翅膀也渐渐缩小,直到再也不能将人间的一切都收在羽翼之下。

    “可是即便如此,赫斯塔鹰依然会在每个朝阳升起的时刻起飞。

    “直到最后一次,它已经衰老到无法再抬起翅膀,于是它落在了北境的雪原中,翅膀变成了手臂,利爪变成了双脚,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于是草原上的羊群与骏马,还有先前受到过照拂的生灵都纷纷赶来,共同哺育了这个孩子。

    “在赫斯塔族的神话故事里,他们的祖先就是这么来的。虽然有点荒诞,但大部分神话故事都这样……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很有趣。”赫斯塔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低声附和,“谢谢您。”

    ……

    下午三点左右,千叶离开了预备役训练基地。

    在离开前,赫斯塔仰头望着这位将自己从修道院救出,如今已成为她监护人的女士,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千叶蹲下来,两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就到这里了。”

    赫斯塔凝视着千叶灰色的瞳仁——在某些时刻,比如现在,当她的眼睛映着明亮的光,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着近乎白银的光泽。

    “……您还有什么建议留给我吗?”赫斯塔低声问道。

    千叶拧起眉头,显然在非常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摸了摸赫斯塔的小脑袋瓜。

    “没什么了,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千叶伸手捏了捏赫斯塔的鼻尖,突然笑了起来,“不要早恋?好好训练吧,我会一直留心你的消息,也许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了,再见,简。”

    赫斯塔思量着千叶留下的建议,郑重点头。

    “再见,千叶小姐。”

    千叶离开后,赫斯塔独自站在四楼的透明窗墙后向下看,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楼道的出口,直到那里出现了千叶的身影。她目送千叶一路走向停车场,看着她打开车门,上车离开。

    正在往返送文件的瓦伦蒂很快发现了这边的小姑娘。

    “赫斯塔小姐?”她走上前,“你应该拿着你的资料卡去宿舍那边报到了。”

    “我知道。”

    瓦伦蒂顺着赫斯塔凝视的方向向外看去,但只看到地面的几处和远处颇有些空荡的马路,她蹲了下来,在稍矮于赫斯塔的高度看向她,“你在看什么?”

    “……千叶小姐的车。”

    赫斯塔指着那辆曾载着自己到这里的折背车,它刚刚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女孩凝视着车辆消失的地方,一种难言的孤独忽地浮上心头。

第 12 章 子弹时间

    她忽然回想起从前在修道院的光景,那时她也经常在教堂的钟楼上,俯瞰远处的公路。

    每年的修道院开放日,都会有一些经过艾尔玛与格尔丁两位修女审核的家庭进入修道院,领养他们看中的孩子。那时她和伯衡会一起在钟楼上等着,猜测着今年是哪些孩子被选中,可以跟着他们领养人离开这里。

    新的爸爸妈妈意味着新的家和新的生活。这本身是修道院慈善事业的一部分,只不过她和伯衡从来没有进入过领养家庭的视野——伯衡是自愿留在修道院,不愿以这种方式离开,赫斯塔则是因为种种原因,从未被带到人前。

    此刻,赫斯塔的注意力不再流于身体上的痛苦,她远眺着道路尽头,千叶小姐那些语速飞快的言语跟随着那辆折背车一并消失在远处……如今她又站在高处,昔日温柔的长辈、善良的朋友全都离她而去,她依旧孑然一身。

    “别害怕。”

    赫斯塔忽然感觉有一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转过头,看见瓦伦蒂正微笑着望着她。

    “我来带你去宿舍,好吗。”

    ……

    预备役们的宿舍楼是一幢非常复古的四层小楼,这栋楼里的一二层分布着休息室、训练室与小型图书借阅室,三四层是真正的宿舍区,男生在三楼,女生四楼,这两层楼的两端分别配有卫生间与公共浴室。

    赫斯塔跟在瓦伦蒂的后面,踏着老旧的台阶慢慢往上走——这里甚至连一台电梯都没有。

    “整个第三区的现役水银针共计有二百余位,而在谭伊市的预备役人员则一共有67人,除了少数正在参与实习的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住在这里。”瓦伦蒂笑着说道,“你的房间呢,我看看……在403号,啊。”

    瓦伦蒂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她突然笑起来:“你的编号尾号是403,结果你分到的宿舍也是403——你和403这个数字,还真是有缘哎。”

    瓦伦蒂的声音温和欢快,她向赫斯塔展示了一楼的两处健身区和公共休息室。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所有人都在另一间教学楼上课,整个宿舍区显得空荡荡的。

    据瓦伦蒂说要等到晚上七点以后才能陆陆续续看到回来的人,他们会在健身房与图书室待到十点,然后回三四层的宿舍睡觉,每天都是如此。

    然而在经过浴室的时候,两人同时听见了一个隐隐的抽泣声。

    瓦伦蒂眼中的笑意几乎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关切而导致的忧虑,她让赫斯塔在原地等等她,她好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赫斯塔还是跟在她的身后随她一起去寻找哭声的源头。

    浴室里的抽泣声与水声交叠着,在女更衣室的角落,她们很快看到了一个缩坐在角落的女孩子,她穿着刚换好的短袖蹲坐在靠墙的木质平凳上,把脸埋在手臂间,湿漉漉的棕色头发遮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脸。

    瓦伦蒂立刻认出了她,但却没有接近。

    “好了,好了,赫斯塔小姐。”瓦伦蒂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里,并很快用自己的手机将这个消息通知了同伴,“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回望,“不用管刚才的那个人吗?”

    “会有人来找她的,但也许她现在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您认识她?”

    “当然。”瓦伦蒂笑了笑,“我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她叫图兰,也住在403。”

    图兰,赫斯塔记住了这个名字。她又想了一会儿,“她为什么哭?”

    “嗯,”瓦伦蒂斟酌地想了想,“我想是因为她的时间太短,以至于不能加入一线的队伍,直接参与那些对螯合物的作战——她一直很希望成为他们的一员,就像真崎那样。”

    “她患上重病了吗?”

    “没有呢,”瓦伦蒂有些奇怪地看了赫斯塔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您刚才说她的时间太短……”

    “啊……”瓦伦蒂恍然大悟,随即笑了笑,“那不是指她的余生,赫斯塔小姐。图兰小姐很健康,参与各种训练也很勤奋,她一定还能活很久很久……我指的’时间‘,是每个水银针的’子弹时间‘,这直接决定了在对战螯合物的时候,他们能在战场上停留的时长。”

    赫斯塔的脚步稍稍放慢,“什么是……子弹时间?”

    瓦伦蒂有些意外,“真崎没有和你说过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瓦伦蒂:“从水银针被发掘到真正能够投入战斗,一般要经历两次觉醒。第一次通常发生在初次遭遇螯合物的时候。而子弹时间,则是水银针们在‘二次觉醒’之后都会拥有的一项天赋……你已经亲眼见过螯合物了,是不是?”

    “嗯。”

    瓦伦蒂顿了顿,“在与螯合物正面相对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当时眼前一切降速的古怪景象霎时又涌上心头,“有一点。”

    “大概有78%的水银针在第一次觉醒的时候会感觉到异样,一般是身体的灼热或是疼痛感。”瓦伦蒂轻声道,“初次觉醒后,水银针们的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这使得他们能够被同类识别。”

    赫斯塔脚步微凝,她有些在意地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

    瓦伦蒂:“哈哈,你别担心,这种气味普通人是闻不到的,只有一小部分螯合物和某些嗅觉特别灵敏的水银针才能发觉——更何况这气味本身也很淡,并且在你二次觉醒后就会消失。”

    “是吗……”赫斯塔低声喃喃。

    “这些都是小事,不用在意的。”瓦伦蒂接着道,“二次觉醒后,‘子弹时间’的出现才是最受关注的变化——它是指水银针们能够维系自身战斗状态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们的速度、力量、视力、听力……都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

    “……变得像子弹那么快?”

    “也可以这么理解。”瓦伦蒂答道,“在这种状态下的水银针,能够轻易抓住一枚飞行中的子弹。”

第 13 章 真正的家

    瓦伦蒂接着道:“所以,也只有处在‘子弹时间’状态中的水银针,才能与螯合物这样的怪物对抗——从数据上看,一个鳌合病患者在发病后的力量会迅速提升到原本的10~60倍,并持续一到两周的时间。

    “你想,一个成年人最多能提起100~150斤左右的重物,但对一只螯合物——尤其是一个由健康的成年人转化而成的螯合物来说,他们可以将4吨以内的东西轻松举起;一条一百米的赛道,一个普通需要12~16秒的时间才能通过,但对螯合物,那只是一瞬的光景而已——这样的敌人,普通人如何招架呢?

    “人类需要水银针,至少这样的双方能够在更接近的水平战斗。”瓦伦蒂温声道,“这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赫斯塔认真想了一会儿,“一位水银针的‘子弹时间’要达到多长,才能满足上战场的限度?”

    “4个小时。”瓦伦蒂回答,“作战期间会有严格的计时,大家也会不断进行战术轮换,以尽量保证每一位水银针的生命安全。”

    赫斯塔终于明白了过来,“那千叶小姐的子弹时间有多长,您知道吗?”

    “哈哈,当然,她的时长在这里几乎无人不晓。”

    赫斯塔有些好奇地望着瓦伦蒂。

    “76小时43分钟。”瓦伦蒂答道,“在这件事上,真崎是一个传奇。”

    两人正说着话,瓦伦蒂已经领着她停在了403的门前。

    瓦伦蒂将一张门卡交到赫斯塔手中,“这就是你的宿舍,自己刷吧。”

    赫斯塔将卡片贴近把手旁的识别区,一声如同齿轮咬合的撞击声过后,门向里弹开。赫斯塔推门走近,里头的灰色地板看起来像是某种坚硬的树脂材料,她的胶底鞋面踩在上头,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粘连声。

    这个客厅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四五平,正对着门的墙上有一扇大约两米高的大窗,此刻屋外已是夕阳,屋子的南面正沉浸在夕照的阴影中,但窗外的十几棵巨大梧桐正在光影与微风中摇曳着它们刚刚吐芽的树冠,远处再没有高大的建筑,她一眼望见了树林与天空交界的地平线。

    客厅的正中间放置着一张非常大的长方形白桌,桌面的边缘则散乱着一些书册、笔筒和赫斯塔不清楚用途的小玩意,一些支在桌角的镜子歪歪斜斜,让人担心下一刻就要坠落地面摔个粉碎。

    在经过它们的时候,赫斯塔伸手将镜子往里侧推了推。

    窗户的下面有一张长而老旧的布沙发,赫斯塔扶着沙发靠背跪在上面,轻轻推开了窗。

    即将入夜的晚风带来一丝寒意,但眼前如同油画的景象短暂地抚平了她的焦虑和哀愁。

    她的右手边有一块突出的阳台,那里被改造成了一个开放厨房,一些奶酪、火腿、黄瓜和小番茄也同样散乱地被丢在案板上,一旁水池里还堆着一些沾了酱汁的碗碟。

    赫斯塔回过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对,你的基本行李稍后就会有人送来。”瓦伦蒂说道。

    赫斯塔收回目光,在她的手边有五扇门,但只有三扇挂着铭牌,其中两道门上还贴着纸质海报,一张是摇滚乐队,另一张则是一位老人在书桌前伏案写作的侧影。

    “你的房间是靠窗、西边的那个。”

    赫斯塔顺着瓦伦蒂的指引,轻轻推开了自己单间的房门。

    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壁柜,以及一扇同样靠南的窗——窗外的风景正是那十几棵成排的梧桐。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写邮件到负责后勤的韦尔先生那儿就行,他会尽量满足你们生活上的需求。”

    瓦伦蒂将一张写满了这里居住事项的纸张放在了赫斯塔的床上。

    “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把你的基本资料转给了住在你隔壁的弗莱彻小姐——她下半年就要正式转职了,这段时间,她会带你熟悉日常的训练生活。还有什么问题吗,赫斯塔小姐?”

    “……您可以喊我简。”赫斯塔垂眸说道,“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如果我的子弹时间不超过4小时,我可以去做什么呢?”

    “哦,能做的事情有很多,”瓦伦蒂笑着指了指自己,“比方说像我这样,在基地内部做文职,或者转做随行队医也可以——不过那都是你14岁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

    赫斯塔还想再问细一些,瓦伦蒂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并向着赫斯塔挥了挥手,走出了房间。

    金色的夕阳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捡起了瓦伦蒂留下的《居住须知》,稍稍读了一会儿,又丢在了旁边。

    黄昏的光景里,小小的单间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她慢慢地坐在柔软的床上,伸手轻轻抚摸着身下的软被。

    ……

    深夜11点,瓦伦蒂终于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完了本季的数据文档。像她这样的工作时间在第三区并不多见,但比起每天平稳推进一点点,瓦伦蒂更喜欢挑个完整的时间块一口气将所有的事情搞定。

    在打算关机下班的时候,她发现邮箱里突然出现了一封新邮件,那是负责后勤的韦尔先生发来的——里面写着截至今天为止,所有水银针新人向后勤申请的新物件。

    这些信息,后勤都会共享给瓦伦蒂所在的心理援助中心。

    通常来说,在刚刚进入训练基地的头半年,新人们很少提物质上的需求。

    这一方面是因为AHgAs本身提供的生活日用非常细致,基本能覆盖到生活中各个地方的细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孩子们大都刚从各种惨烈的事故中幸存下来,正处在一个极度焦虑不安的状态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只有等到他们慢慢融入这里的生活,并日渐对AHgAs机构产生些许信赖,他们才会开口要购置一些除了基础生活用品以外的小玩意——而这个行为,也包括这些物品本身,都是瓦伦蒂与她的同事日常需要留心的信息,它也是用来评估新人们心理状态的一个凭依。

    瓦伦蒂像往常一样一行行扫过大家的购物清单,然而,当她将物品表格拉到最下方时,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咦”。

    在最后的格子里写着简·赫斯塔的名字——她竟然在今天就提交了想要的东西。

    ……

    【简·赫斯塔的需求邮件】

    韦尔先生您好,

    这里是学生公寓的拉维特,由于新人学员简·赫斯塔不懂得如何发送电子邮件,她的第一封后勤申请由我代为撰写。

    赫斯塔小姐需要一把小型铸铁椅(最好是墨绿色的),一架原木半圆形边桌(适合靠在窗沿下的那种),一块足够放下边桌与铸铁椅的双面提花地毯(最好是白底并点缀着绿色图案,半圆或方形都可),一些铁丝,红色、绿色和黑色的卡纸,以及一个适合放在边桌上的钟形玻璃罩与木质底座,谢谢您。

    拉维特

    顺颂时祺

第 14 章 三位姐姐

    临近午夜十二点,赫斯塔独自从软床上醒来。

    大约这天下午六点左右,在宿舍当管理员的拉维特太太送来了三个29寸左右的包裹,其中有一个是黑色的行李箱。从洗漱用品到换洗衣物,这里面一应俱全。

    拉维特太太四五十岁,看起来像瓦伦蒂一样和蔼可亲,她有着一头浅金色的短发,并帮助赫斯塔发出了她进入基地以后的第一封电子邮件。

    在拉维特离开后,赫斯塔完全没有收拾行李,她疲惫地倒在床上,很快睡去,直到方才那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突然从客厅传来,她骤然惊醒。

    赫斯塔缓缓坐起身,望向客厅的方向——看来她下午曾经特意推拢过的那面镜子,到底还是打碎了。

    客厅传来一阵熟悉的啜泣与安慰的低语,赫斯塔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那哭声让她感到非常熟悉……似乎,就是下午曾在浴室里听到的那一个。

    赫斯塔悄然下地,她听见客厅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虽然她不确定眼下是否是一个打招呼的好时机,但手已经捏着门把向下旋转。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打开门的一瞬,斜对面的另一扇门也打开了。

    “不好意思?”对面那扇门后探出一个银发姑娘的头,“明早七点我要起来参加特训,你们动静能小点吗?”

    图兰的哭声戛然而止,不过由于这突如其来的中止,她抽泣的幅度变得更大了。

    “谢谢啊。”那扇门很快重新合上,在最后一瞬的缝隙里,赫斯塔的视线与她短暂交汇——那也是一双蓝色的眼眸,赫斯塔看见她左眉的眉骨上有三枚金属骨钉,裸露的肩膀上还有复杂的文身图案。

    “砰”地一声响,女孩在阴影里的脸不见了,只有她门上的乐队海报以一种挑衅而戏谑的目光看着客厅里的三人。

    一直在图兰身边轻声安慰的姑娘转过身来,“你是今天来的新人吗?”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

    “我是莉兹·弗莱彻,”她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要来我房间坐坐吗?”

    ……

    几分钟后,赫斯塔端着一杯热可可坐在了莉兹·弗莱彻的房中,因为怕她冷,莉兹给了她一条薄毯好让她裹住赤裸的小腿和脚。

    莉兹有着一头杏棕色的短发,颜色比图兰的稍微浅一些。一条淡淡的雀斑带从从她的左颊经过鼻梁一直到右颊,眼眶部分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的护目镜晒印,手腕处也有暗淡的黑白交界线。

    莉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包着创可贴,边缘已经稍稍翘起,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有更换——赫斯塔能看出来,这些都是她最近一次任务出勤留下的痕迹。

    莉兹给图兰准备的热可可一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图兰一口也没有喝——她整个人蜷成一团,面朝墙壁哽咽,莉兹仍轻轻为图兰抚背,安抚着她。

    赫斯塔端着甜香与苦涩同样浓郁的热可可,在尝过一口以后,她没有再喝。

    她沉默地打量着这间房间——这里放满了高低不同的书架,每一个书架都填得满满当当,可即便如此也还有一大堆书摞在床边、桌角,莉兹自己裁了好几块灰白色栅格床单盖在上面,用来防尘。

    在床头的墙面上挂着一副画框,但框中裱的却不是一副画,而是一块用得很久的皮质枪套,它被钉在画框的中心,皮扣垂落在半空中,已经磨损得发白。

    床尾对着的地方挂着一架棕色的键钮式手风琴,风箱看起来很干净,没有一点灰尘,可见是经常用的。

    不一会儿,赫斯塔放下了马克杯,她顺着手边的书架一层层地看了过去,直到看见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她停了下来。

    “你叫简·赫斯塔,对吗?”身后的莉兹突然喊了她一声,赫斯塔回过头去,才发现莉兹和图兰不知什么时候都翻过了身,看向她这一边。

    图兰枕在莉兹的大腿上,她整个眼眶和鼻子都是红的,此刻她怀里抱着枕头,棕色的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垂落在莉兹的膝上。

    “嗯。”赫斯塔回答,“下午是瓦伦蒂·维京小姐送我过来的。”

    “我知道。”莉兹笑起来,“瓦伦蒂小姐下午也把你的资料发给我了……从现在开始,直到九月我离开训练基地,我都是你的辅佐官,除了日课与训练时间外,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或者图兰。”

    “我可帮不上什么忙。”图兰嘟囔了一声。

    “哈哈,说什么呢。”莉兹轻轻敲了一下图兰的脑壳。

    赫斯塔忽然想起刚才在门缝中看见的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隔壁的那位是?”

    “她叫黎各,是去年来的。”莉兹答道,“我,图兰,黎各,分别是这里的三年生,两年生和一年生,理论上我们都有义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对你提供帮助。不过黎各有些特殊,如果之后生活中她有冒犯到你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介怀——她精神有些不稳定,还在接受治疗。”

    “不稳定?”

    “一般是在‘项群训练’结束后,日常生活么都还好。”莉兹笑着回答,“你刚才在看什么?”

    “《埃德加黑暗故事集》。”赫斯塔指了指书脊,“这本故事集,以前有人给我读过。”

    “是吗。”莉兹眼睛一亮,“这本书在第一区比较流行,我好不容易才搞到的上下全册……是谁读给你的?”

    赫斯塔沉默着没有回答,以至于莉兹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不过很快,她忽然开口道:“……不重要了,她给我读的也不是这里面的惊悚故事,而是专门挑了一些……和室内装修有关的片段。”

    “装修吗?那是行家呀,”莉兹觉得更惊喜了,“我记得埃德加对第三区西部的装修风格非常推崇,他还专门写过一篇《装修的哲学》。”

    赫斯塔望向莉兹:“你也喜欢埃德加吗?”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这本书我单纯是因为选过一门哥特式文学的选修课,到现在除了第一篇《黑猫》,往后都没有翻过了……你呢?你最喜欢这里头的哪篇故事?”

    赫斯塔将书的下册取了下来,她熟练地翻开书册,在几次随意的翻阅之后,她很快找到了那段自己听过、也看过很多遍的部分。

    “弗莱彻小姐想听一听吗?”

    “请喊我莉兹。”莉兹微笑着望着赫斯塔。

    “莉兹。”

    “那么……劳驾。”

第 15 章 朗读

    于是,赫斯塔低声念起书来。

    “去年夏天,我在穿越一两个临河县的徒步旅行途中。当日暮黄昏将近时,我发现自己多少有点儿为正在走的那条路而感到不安。

    “那天傍晚,我见到了兰多先生。他温文尔雅,诚恳热情。可我当时更感兴趣的是那幢令我如此着迷的住房,而不是主人的举止风采。

    “地板上是一块双面提花地毯,白底上点缀着小圆形绿色图案。窗帘是雪白的薄棉布,幅面相当宽大,折褶鲜明平整,全都非常干脆且非常正式地垂直至地板。

    “屋子里有许多皮面的书,有华丽的壁纸,地毯,大理石台面的桌子,这里的窗户又高又窄,旁边的边桌上放着玻璃钟形罩,下面立着纸折的玫瑰……”(1)

    莉兹凝视着正在朗读的赫斯塔,尽管她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但不知为什么,在聆听中,莉兹却从这声音里感受到了些微深情。

    这情感内敛、克制,仿佛是一幅被包裹尘封的油画,只是此刻有什么东西偶然地掀起了那布帷一角,于是旁人才得以在这瞬间,瞥见底下灿烂、汹涌的色彩。

    莉兹也几乎立刻明白,不论是谁曾为她读过这本故事集,那人一定对赫斯塔影响深远。

    等到赫斯塔读完这部短篇,躺在莉兹怀中的图兰已经沉沉睡去了。

    在柔和的灯光中,莉兹托着图兰的脑袋,小心地将她挪到一旁的枕头上。

    “你还想聊聊吗?”莉兹看向赫斯塔,小声道,“我们可以出去聊。”

    赫斯塔想起刚才那个银发少女,“但黎各那边——”

    莉兹指了指门外,“我们去阳台。”

    ……

    凌晨两点左右,深夜的谭伊市正值料峭春寒,赫斯塔披着薄毯,与莉兹一同站在向外凸起的阳台上。在这里,赫斯塔能闻见从身后厨房传来的奶酪和面包的香味,它们与远处夹杂着森林气味的夜风裹挟在一起,美妙不已。

    莉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棉背心,她背靠在雕花的铁围栏上,两只胳膊肘撑抵着身后的围栏,赫斯塔一眼望见她背部与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与方才在柔光下如同邻家女孩的温婉不同,此刻的莉兹令人想起原野上健美的羚羊。

    “你在第三区还有亲人吗?”莉兹问道。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也是。”莉兹笑着道,“除了图兰,这里的大部分学员都是孤身一人。”

    赫斯塔看向莉兹:“她好像对我有点敌意?”

    “嗯……她对所有陌生人都有一点敌意。”莉兹解释道,“熟悉了以后就好得多,而且图兰最近状态不是很好……”

    “我听维京小姐说起过,她的子弹时间不足以支持她上战场,是吗?”

    “对。”莉兹点头,“她下个月就14岁了,到时候的14型选拔,肯定通过不了。”

    “14型……什么?”

    “14型选拔,”莉兹重复了一遍,“水银针的子弹时间会在14岁和19岁左右各有一次定型——这个你知道吗?只有超过4h才有可能编入战斗队伍。”

    “那图兰小姐为什么要这么伤心?等到她19岁的时候,不还有一次机会?”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14型选拔后,大盘基本就敲定了,只有少数子弹时间在3h30min以上的水银针,才有可能通过接下来的训练突破4h的关口,她的希望不大……你今年是多少岁?11?”

    “嗯。”

    莉兹感叹了一声,“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11岁,转眼已经三年了,好快啊。”

    赫斯塔:“我听瓦伦蒂小姐说,你下半年就要正式专职了?”

    “对,”莉兹点头,“不过我的战斗渴望没有图兰那么强。”

    “她为什么那么想正面和螯合物战斗?”

    “和她的经历有关吧。”莉兹给出一个简洁的答案,而后撑开双手伸了个懒腰,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道,“我不一样……我不太想出外勤,毕竟对活着本身我还有很多眷恋……哈哈。”

    “感受到了,”赫斯塔低下头,“你有很多藏书。”

    莉兹看了一会儿赫斯塔,“如果你也喜欢书,以后可以随时来我房间借阅。”

    “可以吗?”

    “当然了,”莉兹向赫斯塔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刚进基地就已经有了和螯合物战斗经验的新人。”

    赫斯塔轻轻捏了一下莉兹的手心,表情有些不解,“是说我?我没有啊。”

    莉兹微怔,“你不是从塞文山的圣安妮修道院来的吗?”

    “嗯。”

    “那应该就是你了……之前基地的内部简报说,在千叶带小组赶到的时候,修道院里的螯合物已经处在了重伤状态——不是你干的吗?”

    “不是。”赫斯塔回答,“至少我完全没有印象。”

    莉兹眨了眨眼睛,“……那可能确实是我什么地方搞错了,但你是千叶真崎亲自送来的,对吗?”

    “嗯。”

    莉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你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赫斯塔稍稍颦眉,“为什么?”

    “因为,”莉兹笑了笑,“千叶是个非常精明的人。”

    赫斯塔轻轻歪头。

    莉兹望着赫斯塔:“据我了解,她从来不在无用的事上花时间,过去她在训练基地里因为觉得浪费精力,所以连新人的辅佐官都没有做过,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主动当谁的监护人。”

    “是吗,”赫斯塔想起千叶之前专程开车带自己去了一趟修道院的事,那几乎花了她们一整天的时间,“……我以为这只是走个形式。”

    “当然不是了,”莉兹笑道,“‘预备役监护令’手续虽然简单,执行却很严格。即便被监护人进入了寄宿制学校,也要求监护人每个月至少有6小时的非睡眠陪伴时间。

    “等到假期,这个要求就会被提到每周21小时以上,也就是每天至少需要在一块儿待上3个小时。而考虑到在通过14型选拔以后,水银针就能正式加入作战……”

    说到这里,莉兹顿了顿,“我认为,千叶真崎是想让你在选拔过后直接加入她的作战小组,否则,我实在想不出,她一个总是天南地北到处跑的在职水银针,到底要怎么抽出这么多时间来陪你。”

    赫斯塔静静听着莉兹的分析,两人随后聊了许多,从埃德加的文坛地位到许多朴实无华的基地生活建议,快凌晨四点,莉兹打起了呵欠,决定回房间睡觉。临分别前,她回房将那两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拿了出来。

    “这两本故事集就送给你好吗?”

    赫斯塔有点意外地抬头,“送给我?”

    “对,送给你。”莉兹笑着道,“一本书如果总是放在书架上不被阅读,那它也会寂寞吧,所以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

    赫斯塔稍稍垂眸,她接过书册,轻轻抚摸着黑色漆皮封面上烫金的大字。

    “……谢谢。”

    ——

    (1)引用改编自爱伦坡《黑暗故事集》中《兰多的房间》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