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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斛明月     罗衫轻txt下载     罗衫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龟兹王

    不觉天色向晚,到了晚斋时候,依旧是晌午那位小沙弥前来引路。

    用罢斋饭,又见阿婆罗上前,此次却只请李元祈一人,道住持请他前去藏经阁用茶。

    李元祈本就打算找了时机,与住持相谈一番,想来有些见地助他一臂之力,便理了理衣衫,随那阿婆罗去往藏经阁。

    走到阁外,但见二层隐隐有光透过小窗,门口立着一位小沙弥,似是专程在等候他们。

    见到他二人后,揖手福了福,道了声:“阿弥陀佛,郡王爷请进,师父在内候着了。”说罢便让了门。

    李元祈也对着揖了揖,提衫跨步进了那藏经阁。而小沙弥和阿婆罗并没跟进来,待他进后,便合上了门。

    李元祈抬眼打量了一番,正对着便是一尊文殊菩萨像,右手持经卷,左手持莲华,恍若大智慧世现,逍遥自在。

    厅堂一侧摆着几排座椅案几,想是供僧众们览阅抄摘经文之处,另一侧列着几架文架,密密麻麻排满书卷文籍。

    这样的布置,与中原富贵人家的藏书阁却也并无大区隔,只是四面墙上皆绘有画,且似乎一连贯之作。

    李元祈因未见到主持,便举了烛台走近了细细赏阅那壁画。

    正看得入神,便听有脚步自阁楼上下来,转身一看正是住持,李元祈便向前几步揖手道:“多谢住持相邀,晌午路过此藏经阁便生出向往,如今入内一观,果真别有洞天。这壁画栩栩如生、精妙绝伦。不知是否描绘的是世尊降世修行的历程?”

    住持笑言道:“正为郡王言中,这壁画乃贫僧座下大弟子阿婆罗所绘,确是描绘世尊历经万难修得菩提大智慧。”

    李元祈听罢忙赞叹道:“大佛寺果然卧虎藏龙,深藏不露。”

    一面继续细赏,一面说道:“本王自幼在母妃身边颇也瞻仰过些佛画,却从未见过这般精美的。”

    “阿弥陀佛,原来郡王佛缘甚厚。只是不知郡王同为帝王子嗣,如何看待世尊抛弃王尊?”住持半含笑意问道。

    李元祈听罢一愣,未曾想过住持竟会如此发问,妄议世尊实非出家人应有之言,可看他的神情,这话似并非随口闲话,想来内中只怕另有蹊跷。

    于是,微微沉吟一刻,答言道:“本王虽深受佛法浸润,终究乃俗尘之人,不敢妄议世尊,却记得《贤劫经》曰:‘致八万四千诸三昧门八万四千诸总持门,体解众生遍入诸行。’世间有八万四千法门可成佛果,想必世尊以身证法又以法度人正是这八万四千法门中至上的一门。然本王以为,为君为王者,在其位,司其政,心怀百姓,大爱苍生,亦未尝不是一门修行的法门。”

    住持听罢,面上无波无纹,只是颔首而笑道:“如此,不知郡王又如何看待天下王权争夺无休、战火绵延?”

    一听此问,李元祈便心如明镜,想来这些话皆有人借了住持之口,便细细琢磨一番,开口答言:“天下为君为王者并非皆是世间佛,有王为了一己虚名,不惜劳命伤财穷兵黩武,然亦有君王举武用兵只为长治久安。再者,得天道者得天下,佛祖慈悲为怀,天下众生皆子民,必让那爱苍生如子的君王得天下来朝,方才是佛法世现。”

    言至此处,突闻阁楼上又有一人脚步,一面笑一面下至厅堂来:“好个佛法世现,中原皇子果真机敏。”话未说完,便站在眼前。

    李元祈还未仔细打量,就听住持道:“郡王,这位便是当今龟兹君主。”

    李元祈虽已猜到几分今夜阁内还有旁人,可并未料到龟兹国王竟直直现了身,一时惊异却也未乱了礼数,以龟兹的礼制,端身行了礼道:“拜见王上,不知王上驾临,未能远迎,还望王上海涵。”

    龟兹王一听,倒也不虚掩客套,笑言:“孤此次微服出访,不请自来,自怨不得睿郡王,倒是孤听了这半晌壁角,才该向郡王致歉。”

    李元祈一听,这龟兹王倒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也便松快些,笑言道:“住持与本王所谈之言,可言于天下,况举头三尺有神明,王上在旁听得又有何妨?”

    龟兹王倒也不多寒暄,点了点头便接上之前的话头道:“睿郡王方才说道,得道者得天下,不知中原的得道者,如今打算如何得西境的天下?今日来我龟兹和亲,是否正是得天下的一步棋?”

    李元祈万万没想到,这龟兹王大剌剌地问出这等问题,可看他面上神色,想来今日逃脱不过,若拿话搪塞恐和亲之事便黄了一半了。

    想了想,答言道:“如本王所言,中原皇庭怜爱天下百姓,不忍西陲边境常年战火绵延、各国百姓不得安居,方才舍武取和,愿得西境祥和安宁。况自古天下易攻难守,西域与中原民风甚异,一时不顾百姓性命,靠武力夺了去,又何能长治久安?”

    见龟兹王听罢,面上颜色渐缓,李元祈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本王此次出使西境,路过好几处城邦,见各国百姓来往买卖甚为融洽,语言钱币杂糅,不拘哪国盖过哪国。一时惊觉,想来百姓怕并不十分计较当权者为何人,爱一城者可为一城之主,爱一方者可为一方之主,爱天下者方能天下之主。”

    “如今听闻因王上仁爱,龟兹早已是各国商旅往来自由的西域重镇,想来王上心中不只是装着龟兹百姓,这一方众生怕都在王上的慈悲佛心上。”言至此处,李元祈便不再向下,只含笑望着龟兹王。

    龟兹王一听,倒也不再纠缠,敛了敛面上颜色道:“龟兹与突厥关联牵绊少说也有数百年,如今骤然倒戈,且不论祖宗遗训,恐怕突厥可汗不会善罢甘休。龟兹毕竟小国寡民,一旦来犯,如何抵挡得住突厥铁骑?”

    李元祈颔首答言:“王上所虑甚是,本王离京之时,父皇有言嘱托定要转达于王上。”

    见龟兹王聚了精神,李元祈便凑近了些低声道:“和亲之议大成之后,中原与龟兹便是衣带亲国,从此自是共荣辱,龟兹安则西境安,西境安则中原安。如今中原早有大军常年驻守都护府,一旦突厥来犯,中原必竭力相助,还请王上放心。”说罢,退后几步,向着龟兹王郑重地俯身拜了拜。

    龟兹王听到此处,细忖一刻,忽而朗声大悦:“如此,便请郡王明日午时入城,孤自有答复。”言罢便不多寒暄,径直上了阁楼去了。

    李元祈一时错愕,虽觉有八成胜算,却也不知这龟兹国君到底作何打算,但也不便强问,只得望向住持。只见住持冲他颔首微笑,想来怕是已尘埃落定,一时松了口气。

    被住持送出了藏经阁,只见阿婆罗和小沙弥一人一边,远远候着,见他二人出了阁子便快步走来,听候差遣。

    住持一面令小沙弥送李元祈回了无相阁,一面让阿婆罗打点他一行人明日前往龟兹的准备。

    回到阁中,李元祈一时却并无困意,仿佛如刚刚打了一场不知结局的仗,心下一片虚空。

    推开窗,只见月色朗朗,照得天地银白。风吹层云,丝丝缕缕从幽天浮过,未留下半分痕迹。

    离开天都已数月有余,不知一切是否安好,而明日后这西域境内又会如何风云骤起,他又能否不辱使命,安然而归?

    一只凄厉的鸟鸣划天而过,似是一只迷了途的孤雁,如泣如诉,叫得他忽而心惊。不知是个什么兆头,李元祈不愿多想,便关了窗,转身卧上软榻和衣而眠。

第十五章 白裳裳

    坐在龟兹王庭夜宴的主宾位上,李元祈一面转着手里的夜光杯,看着宴席上形形色色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一面回味白天里发生的一切,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虽有昨夜密会的铺垫,李元祈也并未想到,今日朝堂之上,龟兹王竟全然未佯作为难,眼都没眨一下便应了和亲之请。当即下了诏书,封嫡公主为云裳公主和亲中原,半月之后便与中原使臣一道前往天都。又令今夜摆下国宴,大贺两国结盟之谊。

    更让人讶异的是,竟亦无一位王公大臣站出来反对,仿佛这和亲倒是龟兹早盼着似的。

    看来果如裴风所言,龟兹上下对与突厥决裂,只缺一个契机。如今龟兹王得了中原结盟相助的承诺,自然是一拍即合,倒也无需多言。

    想到此处,李元祈心头块垒松了一大半,举起手中的夜光杯,起身向龟兹王和侧王妃敬了酒,又向着诸位王公敬了敬。

    只是打眼扫过龟兹王堂弟英国公白琏面上时,被他眼里的凌光一震,可再定睛探寻时,却又见他面色寻常,方才那瞥像是自己错看了似的。

    当下正感疑惑,只听总领大阉臣击了击掌,当下乐声四起,一群身着艳装的舞娘鱼贯而入,霎时满场裙带纷扬起来。那舞娘裙围上缀着的小银铃,随着舞姿细细碎碎响个不停,远近淅沥,犹如春雨。

    龟兹乐舞自前朝传入中原以来,大受追捧,只因其声悠扬婉转,又多西域风韵,闻之如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又如品葡萄美酒、天山琼露,别具一格。

    故中原王公贵族多养龟兹乐师于家中,寻常百姓也常以进龟兹歌舞坊为时兴的消遣。

    尤记得,裴家正如日中天之时,二舅父从西境带回几位曾在龟兹王庭供职的乐师,敬献给父皇,父皇颇为高兴,特在宫里摆了家宴,说为舅父接风洗尘。

    他那时尚小,本只顾得贪吃玩耍,吃饱喝足昏昏赖睡在母妃身侧,却忽而不知何处传来一阵乐声,飘飘渺渺入他梦来,恍然间真以为到了太虚幻境。

    懵懵懂懂间听了半晌,忽而几声拊掌将他惊醒,只听父皇大赞道:“龟兹仙乐果然不同凡响,护国将军献宝有功,赏金一千……”

    彼时今日,这般相似,一样的龟兹仙乐,一样觥筹交错,一样的言笑晏晏,只是斯人已逝,便纵有良辰美景,又与何人共赏?

    想到此处,不觉一时怅惘,猛饮两杯,咽下忧思。

    正当此时,忽而听得一声传报:“云裳公主到。”乐舞便颓然退了下去,一众座上宾客闻声皆探出身去,翘首而望。

    只见远远飘来一队鬟钗玉带,十来个官女子,一色的水蓝胡裙,白软皮小尖靴,提着琉璃宫灯,前呼后拥着中间一位身量纤细的女子,想来便是龟兹嫡公主了。

    这一众十余人,步步生莲,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在夜色里远观去恍若天女下凡,颇为壮观。

    只是天色太暗,李元祈尚看不清那嫡公主的容颜,只是觉得这女子的仪态有些熟悉,直到渐渐走到近前了才赫然一惊:竟然是她!

    为何是她?李元祈心头掠过一丝道不明的情绪,当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这龟兹嫡公主竟是绕在他梦中多日的红影。

    这几日虽忙于和亲之事,却依旧怀着几份幻念,没准儿二进龟兹城,能在什么地方遇见,不成想,却是在这王庭内院的国宴之上。

    自相遇以来,他便一直想知道她究竟是何人,而如今,上天不费吹灰替他解了这谜团,他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这个身份的她,是他要亲手送入东宫、送到太子床榻上的人。如此一来,他与她,便注定有缘无份。

    思至此处,李元祈便越发觉那缓步走近的可人儿白得刺眼,可又不忍移开目光,只能望着她一步步向他走来。

    那仪仗停在宴席外便退至两侧,公主从中站出来,径直走向王座。

    这时众人才看清她的衣着相貌。上披一件胡衣翻领小褂,用得却是中原的软烟罗,若隐若现肩头一片莹白凝脂。下着一条云锦襦裙,自腰以下,绣了上百只红蝶,翩跹飞舞于裙上,大大小小,姿态各异,颇为活泼生动。

    那裙摆随着公主移步,在微风中冉冉浮动,百来只蝴蝶便似活过来一般,翻飞来去在公主身侧。

    再看那公主面上,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花团锦簇,面若芙蓉。不甚纤细的眉黛斜飞入鬓,一双杏眼若秋水含情,樱唇似笑非笑间,微露一线莹白的玉齿。

    李元祈仔细打量,觉得比在沙洲中所见,更要美上几分,想来是为了这国宴悉心妆扮了一番。

    众人皆凝神盯着她,却也未见她有半丝局促,目光无半分散漫闪躲,直直望向座上君王,颇为落落大方,不失王家仪态。

    只见她行至王座前一丈远,便停下步子,礼数十全地行了个大礼,拜言道:“裳裳见过父王、见过温仪娘娘。”

    也不知为何,礼成了许久,座上却一直未有回音,还是侧妃见状,轻轻推了推身旁人,那龟兹王方才回过神来,开口却颇为冷淡:“起身吧。”侧妃忙下榻,扶了她起来。

    “云裳公主,来见过中原睿郡王,半月之后,你便随他同去中原。”龟兹王说罢,便转头看向李元祈。

    李元祈此时尚还惊讶于她的身份及不聋不哑的事实,便要兀得在这般情景下重逢,不知她见着他又会如何作想,却又生怕迟疑久了引人猜疑,便起身离席,走向那夜夜入他清梦的人儿。

    “见过云裳公主,在下李元祈乃中原睿郡王。此行特奉御旨,前来商议和亲之计。”说着便向公主福身行了礼,抬脸望向她。

    李元祈见她看向他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掩住神情,亦礼数周全的回礼道:“见过睿郡王。”再立起身时,玉面上无风无浪,恬然静好。

第十六章 相思湖

    而方才一刹的暗潮翻覆,只落入李元祈眼里。

    心中颇惊异这位十来岁的小公主,竟如此心沉似海、深不见底,莫非也是拜不受宠的宫廷生活所赐?

    只见她虽笑若春桃,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寒气,盯得久了怕是会让人心上都结了霜。

    许是被他看得颇为不自在,云裳公主忽而开口问道:“睿郡王为何这般盯着本公主?莫非我面上染上了污迹?”

    李元祈被她一问,恍然察觉自己方才愣了神,盯了她好一会儿,而在座宾客闻言皆望了过来。

    他面色几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再看向她,却见那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嘲讽,才知她是有意戏弄,倒反而镇定下来。

    不急不躁徐徐欠了欠道:“方才是本王唐突了,还望公主海涵。只是本王初见公主,甚觉面善,仿佛是在别处见过……不知公主近日可曾出宫游历过?”

    一时峰回路转,这下换成云裳公主面色几变了。

    原本只是想戏弄这登徒子一番,却没想反被他将了一军,这人果然小肚鸡肠,可此时此刻不便恋战,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于是开口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中原号称礼仪之邦,想来皇子也必不是如此孟浪之人。不过郡王爷怕是认错了人,我们西域女子的长相在你们中原人看来,怕是都差不多一个样。本公主自小养在深宫,如何随意能与王爷撞见?”说罢,也不由李元祈答话,又福了福,径直回身落了座。

    李元祈一时面上尴尬,却也不便再多言,只能望着那背影笑道:“公主所言甚是,想来怕是本王一时迷了眼。”而后便也回了席位。

    而看热闹的宾客见如此收了场,一个个便也讪讪地转了身继续觥筹交错去了。

    只是那龟兹王不知为何,自云裳公主入席后,便面色晦暗,一盏茶的功夫,便命几位王公代为作陪中原来使,自己扶了侧王妃回寝宫去了。

    见王上一去,底下诸位王公大臣自是松快许多,而那云裳公主独自坐在一处,似甚感无趣,随意进了些小菜糕点,喝了几口果酒,便也起了身,款步走到李元祈面前,福了福身,算是告辞,转身便向宴席外走去。

    李元祈心下不甘,日思夜想了好几日,今日终于得见,有好些话想要问这戏弄他好几次的女子,却又碍于人多眼杂,恐生事端,只得生生咽了回去,任由那倩影儿飘然离开。

    可自她一去,李元祈心下也便了无生趣,又被劝了几盅酒后,便假托不胜酒力,摇摇晃晃要去更衣,从宴席上脱身出来。

    今夜月色如水,如为这王宫内院罩上一帐银纱。

    一串琉璃宫灯沿着小径直挂到不远处的湖水畔,一棵似有些年岁的菩提树,枝繁叶茂,绿茵茵间仿佛被缠上了一缕缕红丝带,微风徐来,吹皱了一湖碧水,亦扰乱了一树红绦。

    在西域荒漠里,甚难见到如此水光潋滟之景,李元祈不由心下一动,顺着小径走去湖畔。

    到了近前,却见那菩提树下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

    李元祈深知自古王庭多冤魂,哪怕是这佛国龟兹恐也难成例外,如今和亲一事已定,不可再生枝节,便没声张唤人,只向前几步问了声:“你是人是鬼?”

    只听那人愣了一晌没出声,忽而噗嗤一笑,答言道:“自然是鬼,还是专吃登徒子的艳鬼。”

    还不等李元祈反应,便立起身来,走出树影来到亮处,竟是云裳公主。

    “竟然是你?”李元祈一时有些惊喜,却不想再被这小妮子拿捏捉弄,便敛了面色神情,问道:“堂堂一国公主,为何在此装神弄鬼?不怕我禀告你父王?”

    “呵,真是恶人先告状,我好端端在此处参禅冥思,被你扰了清静,反倒污蔑我。”云裳公主一脸不屑的样子,继而道:“倒是你,不在宴会好生虚与委蛇,闯到这内廷来,是何居心?不怕我去父王面前告你?”

    李元祈看她一脸神气的样子,不禁好笑,呵呵几声说道:“今日才知公主好利口!可为何那日在沙洲里装聋作哑?公主若告到王上那里,不妨把本王在沙洲里携公主共骑之事也一并禀告了,想来才好治本王一条大罪。”

    本想铩铩她的威风,却见她那原本生气腾腾的桃花面一凌,冷哼一声:“你我都是聪明人,何必说这些子暗话。你不顾邦交礼仪、偷偷入城,又扮作西境人,在城里鬼鬼祟祟,让王上知道了也是好玩的么?这事彼此都撂开手吧,日后也好相见。”

    说完不等李元祈回话,转身便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衣袖,道:“公主且慢,我尚有好些话想要问公主。”

    却见她停了步子,转身冷眼看着他道:“急什么,再有半个月,不怕没时间问。”

    一用力,便把衣袖从李元祈手里拽了出来,转身飘然而去,空留下李元祈愣在原地。

    站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是龟兹王身边的大阉臣,怕是见他出来久了,寻他回去。

    李元祈便假托被此处风景迷住,一时忘了时辰,便随那阉臣回了宴席,直至夜深,方才被送回宫外官驿。

    南华伺候梳洗过,李元祈躺在软榻上,思及今日发生的一切,一时难以平复。

    和亲、龟兹王、云裳公主、红影……乱糟糟地堆在他心上,一时理不清头绪……

    如今大事已定,或许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一切都只能待半月之后再做计较打算。一夜辗转,究竟不能入眠。

    而李元祈不知,龟兹王庭内,亦有个无眠的人儿。

    坐在王庭最高的城楼上,白裳裳把脚搭在女墙外晃晃悠悠。

    巡逻的卫兵对这位公主如此的喜好早已见怪不怪,从旁路过时,便也都不去打搅她。

    此时正值春末,风都打南边刮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气,擦在人身上,好不惬意。白裳裳最爱这个时节,即无寒凉又不燥热,正适合在这里吹夜风。

第十七章 白珊珊

    原本从那恼人的宴席上脱身,她便直接回了自己的明珠殿,云嬷嬷竟还哭得伤心,带得整殿的奴才下人们都如失考妣。

    看得人颇觉烦闷,便转身溜达去相思湖畔的菩提树下数星星,竟又撞上那登徒子,最后只好上这城楼上来躲清静。

    望着龟兹城里依然辉煌的灯火,城南夜市上的人群还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处,喝酒吃肉看杂耍,好不热闹。

    看着这人世间的寻常快乐,白裳裳一时有些难过,对家的思念,忽如城外戈壁尽头的漆黑浓夜一般,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三年前,她还是白珊珊,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最热闹的东方魔都的小白领。

    在一家榜上有名的跨国公司里做市场品牌营销,穿着高跟鞋,提着名牌包,精精神神地出入各种高端会议,左手刚挂断臭骂乙方的电话,右手又笑应媒体主编约采访的电话。

    每年替公司花出去钱够在这寸土寸金的金融城买套房,可真正落到自己银行卡里的,也不过刚刚能满足自己作为新时代“白骨精”的品质生活需要。

    然而她却依然乐此不疲地享受着都市生活,相比于在北方五线城市的家乡安居乐业结婚生子,她宁愿在外这般漂泊着。

    若问她为了什么,她会给你一张标准的公关微笑,说:“为了自由。”

    虽不甚恋家,她却和父母保持着紧密的关系。每隔几日的视频通话和一年几次的相聚,让她并不觉得孤单,哪怕身边从未有过一个长期的亲密伴侣。

    自打上大学起,离家的十年间,她辗转换了好几个城市,身边的人也是来来去去。

    她真心爱过别人,想来也被真心爱过,也曾对不起过别人,亦被辜负过。兜兜转转后,如今已到了而立之年,越发习惯了一个人睡双人床,一个人过满自己的生活。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女孩子生活可以独立,经济可以独立,乃至精神人格都可以随着成长变得独立,但对浪漫爱情的渴望似乎是长在女性多出来的四分之一的染色体上一般,深入细胞,至死不渝。

    这种爱情,与伴侣之间在生活、经济、精神上相互依靠不同,只是单纯的两情相悦、心意相通,多发生在火光电石间,一眼万年,怦然心动,恨不得海枯石烂、天涯海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这种纯粹的爱情,似乎只适合衣食无忧的少年人。

    有父母遮风挡雨,小儿女的爱情,不过如过家家一般,只管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但却也越发简单干净,爱便只是爱眼前人,不必算计比较这份感情彼此的收益盈亏。

    往后随着年纪的增长,这样的爱情,便越发稀有少见了。

    作为成年人,大家都在社会上谋生活,抬脚就要花钱,城市里的房价更是压得人喘不气。

    爱情之后的婚姻,标有一串待支付的价码,房子、车子、养孩子,将原本飘在半空中的粉红爱情气球,直拽到泥地里。

    所以就像这个都市里成千上万的大龄单身优质女一样,白珊珊并不着急嫁人。

    看着各种社会新闻和“朋友的朋友”的故事,婚姻的一地鸡毛真是大概率事件,她总觉得,何必要把强身健体、提升个人的时间用来应付家长里短、七零八碎呢?更不要说还有被渣男弄得人财两空的风险。

    总之,在白珊珊的心里,若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婚姻真不是个好的投资项目,风险极高,回报甚小。如果不是遇上一个很爱很爱的人,爱到甘心为他经历婚姻的磨砺、承受失败的风险,那定要像远离黄赌毒一般逃得远远的。

    好在父母也很开明,母亲大人更是站在女性的立场,明确地支持她家宝贝女儿一定宁缺毋滥,便就这样一年年拖到三十边儿上。

    可她却一点儿也不担心,一面怀揣着对纯粹爱情的执着,一面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尽情享受这都市里的一切。

    心头偶尔的寂寞,她喜欢用网络小说来填充,但她挑文的眼界颇高,不爱看那些甜到无脑的故事。就算是穿越、架空到完全不存在的场景下,她依然相信人性都是相通的。

    若说没出过村的麻狗子打光棍多年,好不容易讨个姿色尚可的媳妇儿,捧在手里心尖儿上,还说得过去。而那些古今中外身居高位不世出的“绝世男子们”,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怎么就一个二个围着女主你争我抢、不要江山、不要佳丽三千,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种桥段,打死她白珊珊,她都觉得是鬼扯。

    所以她多喜欢看些爱而不得、愁肠百结的虐恋情深,特别是那些又想要江山、又想要美人的渣男主,总让人觉得格外真实。

    三年前的那个台风光顾的夜晚,她便卷着被子,窝在床上看一部经典的虐恋。

    看到结尾,那渣得情有可原的男主,终于永失所爱,哭得叫个撕心裂肺,转身却依旧为了祖宗基业,娶妻纳妾生儿育女,一时气闷,却又为笔者安抚诸位看官的那句:“到底意难平”,多少生出些怅惘。

    情上的事最难过的便是,你我都无错,奈何天意弄人,只得无可奈何。

    放下书,一看时间,竟然都凌晨三点了,想起第二天一早还约了闺蜜去看艺术展,赶紧关灯睡觉,却梦了一晚小说里渣男与女主的爱恨纠葛。

    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毫无精神,匆忙赶到艺术中心,却一个不留神被人绊倒,慌乱间撞到身旁的摆架。

    还没缓过神儿,只听好几个人指着空中冲她大喊:“小心”,她一抬头便看见一个酒罐大小的瓷瓶以躲闪不及的距离和速度,向她砸来……

    再醒过来,她便成了龟兹国唯一的嫡公主,白裳裳。

    而这是哪一年、什么朝代,却不得而知。只知道有个中原,但也不确定是不是古代的中国。

    醒来的时候,这位嫡公主才十一岁,说是跑去城楼上摘月亮,不小心绊到了衣裙,栽下台阶,便昏迷不醒。

第十八章 重新活

    在她父王救得了便救、救不了便作罢的态度下,一群医官儿试了好些方法,也没能让她醒来,却也没断气,便就这么着,每日掰开嘴灌些药,由她睡着。

    过了月余,竟忽而醒过来,只是内里已换了个灵魂。

    穿越小说虽看了些,也幻想过,如果自己穿越了,要过上怎样完全不同的生活。可真正成了穿越剧的女主角,白珊珊才发现现实与想象的差距。

    没了记忆还好说,摔坏脑子暂时失忆也是有的,可听不懂龟兹话却让她穿越后的日子举步维艰。

    更麻烦的是,她在现代只会说的普通话,在当时都不知道是哪处的语言,于是她只好装作说不出话,与宫人比手画脚了大半年。

    不知肉体在灵识外,是否还是存在些记忆,听了大半年龟兹话后,她竟也慢慢听明白了些。于是,整日没什么事干,便拉了宫娥太监来,陪她练说话。

    后来又偷溜进王宫里的藏书馆,抓着那些编文译经的文官教她认字。就这么又混了半年,好歹基础的听说读写都没什么问题了。

    而在这练口语的时间里,知道了好些个王庭八卦历史。

    原来这个嫡公主完全是虚担的一个名头,母亲龟兹先王后,是突厥可汗的女儿,嫁到龟兹来是为了和亲,却跟自己的夫君不对付,一直也不甚得宠,后来生下她,也并未被另眼相看。

    只是这王后,虽自己不受宠,颇为抑郁不得志,却是个好母亲,待这小公主极为疼爱,更是将公主住的配殿起名叫明珠殿,意为掌上明珠的意思。

    只可惜王后命薄,在嫡公主六岁上下时撒手去了,从此明珠变成了野草,随意长在这王庭中,她父王也不着人管教,只让奶嬷嬷全权顾养。

    知道了这些,白珊珊虽颇为那王后和公主感到不平,可也乐得在这宫里当隐形人。不用晨昏定省,也不怕时不时被父王抓去问功课,她好有大把的时间和空间琢磨怎么再穿越回去。

    可琢磨了良久,想到的法子都是命悬一线的危险操作,什么被雷劈、摔楼梯、溺湖水的,想想就惊险异常。

    于是,也如诸多穿越主角一样,珊珊也怕万一没穿回去,直接一命呜呼那可大大的划不来,也就渐渐把回家计划丢在一旁,只能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立命法则,暂时在这里安定下来。

    可真安定了下来,却发现这嫡公主的人生实在太过无趣,每日就是吃喝发呆。

    想想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时不时背负着大大小小考试的压力,好歹生活有个奔头。而这位公主,什么事儿都不用干,什么事儿也不用想,只管当个饭桶,乖乖在宫里呆着。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白珊珊实在怀疑这公主当年从城楼上摔下来,是意外踩空,还是被无聊到想自戕。

    她无比怀念都市的声色犬马,就算只是天天躺在家里,也至少有个手机滑滑,又思及父母,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自己现代的肉身是死是活,父母又该如何面对?

    于是,渐渐的,茶饭不思起来,人也就跟着消瘦了。云嬷嬷又是骂又是哭,却怎么也劝不动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身边一个机灵的小太监,看出公主这是有了心事,想出个主意,趁万佛节,找了几个人,偷偷带了她出宫去逛逛。想着小孩儿贪玩,怕是见着新鲜玩意儿,什么烦心事都放下了。

    这一带出去不得了,一下子打开了白珊珊穿越后生活的新天地!

    看着龟兹城内,各国商品货物琳琅满目,各色人种的商旅挤满街市,突然觉得自己这是站在了当时的世贸中心啊!

    对于混迹跨国市场营销圈数年的她,简直如鱼得水,摩拳擦掌想要在这里做出一番事业来,心想没准儿一举成为当时的首富呢。

    如此一来,白珊珊作为白裳裳的人生就有了动力,于是回宫之后也不再戚戚哀哀,日渐生龙活虎起来。

    从那以后,她有了机会便乔装打扮出了宫去。这龟兹王庭管理甚为松散,一月来来回回十数趟也未被人抓包过。

    云嬷嬷起初还骂过几次,见她也不听,又总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便也不再多言语,只劝她要万分小心,在外别惹事逞强,保重自己是最紧要的。

    于是她更是大胆起来,研究考察了多个项目,发现做外贸必须要多地往来买卖货物,开酒肆她又不胜酒力,品不出酒的好坏,歌舞坊在龟兹竞争太激烈,而且先期投资太大……

    想来想去,开个制衣坊,是最完美的选择,而那也是她在现代未曾实现的梦想。

    那是刚刚知道美丑的年纪,她总喜欢将画报里好看的衣裳剪下来贴在册子里,后来再大一点,有了些绘画的基础,便孜孜不倦地涂鸦出一套套晚礼裙,想象有一天能去人人口中的时尚之都,将自己的设计在顶级秀场展示……可终究只是一场儿时美梦,终掩埋在时光的尘埃里。

    而如今,终于有了机缘,细思起来,开制衣坊也合现实的利益。

    一来,龟兹地处西域要道,多国商旅来往甚密,时不时也在此处进驻逗留数月有余。这前后路途中,多是荒沙野地,水源匮乏、炎热干燥,衣物损耗得厉害,在外时不时添置些也是要的。

    二来,这些个商人,虽在当时社会地位不高,却多少是小富之家,在外辛苦劳顿,回了家乡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衣着头面都还是讲究的,所以客单价也能保证。

    且这些移动的活模特,也能把她的设计传去各地,没准儿能成个远近闻名的时装设计师。

    再者,制衣坊规模不用大,也无需她日日亲自守着,只需在幕后设计样式、操控经营便好。

    真是越想越觉得极妙,说干就干,当即就开始寻摸店铺、找布料货源、设计装修、找个好的掌柜……不到三个月,后来远近闻名的轻云裳便开张营业了。

    而如今,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已经龟兹之外的西境诸国开有数家分号,做到月销万两白银,算下来,跟现代月入百万差不多的意思。

第十九章 争脸面

    这些年,她时不时喜欢躺在银库的钱堆上,也不嫌硌得慌,说不出得心满意足,多少有些明白了欧洲小说里那数金币老头儿的快意。

    躺着躺着,她又颇为难过这不是在现代,白瞎她这些年白手起家打下的功勋,不能让她的父母一起享受这荣光,也不能被媒体连环吹捧成龟兹香奈儿。

    她甚至都总结好,如果是媒体采访,问她获得成功的秘籍,她该从哪些角度去宣传。

    可惜,这些都不能够实现……

    不过这并未影响她做生意的乐趣,自从从歌舞坊寻来秋娘这个宝贝,她便更将重心放在向外拓展上,时不时独自跑去周边城邦,考察当地市场。

    如遇合适便或合作、或收购、或直营,生意也慢慢从服装扩展到丝麻布匹全产业链。

    近些日子,她见店里王门贵女客户越来越多,珠宝饰品想来是不错的副线产品,于是开始遍访周边玉石宝石产地。

    前几日从姑墨看完玛瑙井,在回龟兹路上救了那一队中原人,回来后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果然今日就惊雷天上来。

    和亲,去中原,对嫡公主白裳裳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对白珊珊来说,或许,是要回家了。

    这两年她渐渐接触了一些中原人,发现他们讲的话是现代的北方语系,字正腔圆,听得她万分亲切,想来没准中原就是古时的一个朝代。一直心痒痒想随了商队去看看,却终究怕捅篓子。

    虽然她那个名义上的老子,并不甚在意她,可毕竟顶着个公主的头衔,又是去敌对的中原,万一出了什么事,就是两国间的大事,于是也只得想想罢了。

    这次有如此名正言顺、大义凛然的由头,怎能不让她兴奋?

    可这事儿,旁人却都不知内情,无不拿同情的眼光看她,觉得她这是被当作贡品,送到那去国离乡的地方,无依无靠,生死由天命,尤其是她身边那群打小伺候她的人。

    自午后大阉臣过来宣了旨,云嬷嬷便哭成个泪人,仿佛那圣旨不是要自己去和亲,而是要让自己去死似的。

    本最厌烦女人家哭,特别是毫无用处的真哭,除了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无能,又有何裨益?可想到这奶嬷嬷,终究是替了父母养育她的老人,便耐住性子,宽声安慰道:“云嬷嬷,父王只是让我嫁人,又不是让我去送死,莫要哭得这般伤心,回头传到父王耳朵里,怕要怪罪呢。再说了,你常日里不总是说我顽劣难找人家么?这下你岂不是该去菩萨面前烧了高香还愿,还哭成这样做什么?”

    没成想,听了这些劝慰的话,云嬷嬷哭得越发厉害,一面哭还一面断断续续哀诉道:“公主哇,你真是个心肠宽大的,你当和亲是去玩儿么?嬷嬷我养你这般大,怎忍心看你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虽这两三年,你常背着人偷偷出去散散,老奴先也担心,却见你总能平安回来,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那也终究是在咱们西境地界儿,外面的人,就算不看在你父王的面儿上,也会看在你阿公的面儿上,真遇上什么,咱们也是不怕的。”

    “可中原就不一样了!中原人肚子里弯弯肠子多,更莫要说是皇宫内院里的了,据说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老奴我怎能放心啊?再说,中原离咱们那般远,据说要走上好几个月,老奴怕你这一去,就再也……”

    说到此处,她竟越发哭得伤心,一时哭噎住了。白裳裳赶紧伸手拍了拍嬷嬷后背,喂了一口茶,才见她慢慢缓了过来。

    白裳裳看着这哭得可怜的妇人,忽而想到自己的母亲,虽总为些她不甚以为意的事情忧心,却终究是爱她的,便一时心软,柔声安慰道:“嬷嬷说的我都知道了,多谢你为我忧心。可如今圣旨已下,恐是逃不脱的,如今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多加些小心才是。中原人虽狡诈,可为了与龟兹结盟长久,想必会好吃好喝护我周全的。”

    云嬷嬷一听,却越发哭得厉害:“我的小公主,你这般心思简单,真真让老奴如何放心?莫不然,你派人去求求你阿公?他或许能拦了这桩婚事。”

    白裳裳一时觉得好笑,但又不忍心认真嗤笑这深宫妇人,佯装叹口气道:“哎……嬷嬷,我不是不想,只是如今父王要还能听阿公的话,又何必送我去中原和亲?如今怕是谁都改不了这件事了,你就先踏踏实实为我梳妆打扮吧,今日夜宴如何也不能丢了龟兹的颜面……”

    云嬷嬷听了这话,也只好拭干了面上的泪痕,为她好好梳洗打扮一番。

    看着银镜中那巧笑倩兮的人儿,她一时恍惚,这三年过去了,自己究竟是白珊珊还是白裳裳呢?

    穿越到这里后,第一次,照见自己顶着白裳裳那张完全西域面容的脸,不禁吓了一跳,可如今却越看越顺眼,仿佛她从来就长成这样。

    而随着年纪的增长,那张孩子气的脸也被一年年的春风吹开了,越发五官精致、轮廓分明起来,真是个难得的美人。想来她那未蒙面的龟兹王后母亲,一定更是个绝色,因为她总觉得这张脸上好看的地方,都不甚像那龟兹王。

    果然认真打扮一番,再穿上她最新的得意之作——百蝶仙,她终是让这位被埋没在深宫荒草间的明珠,在国宴上散发了一鸣惊人的光芒。

    此刻坐在城楼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恍如一场梦。

    她想:白裳裳,我没白替你活下来。你看,在座宾客,无论是王公贵戚,还是文武大臣,就连你那对你不屑一顾的父王,都看愣了神。真像替你出了一口恶气似的,想想都替你高兴!希望你不知去了何处的英灵有知,也能欢喜一番。而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了,龟兹国嫡公主白裳裳,我会好好替你活下去。

    想到此处,她便冲着那遥远的看不见的漆黑大喊一声:“本公主要去中原了!”

    方才想家的难过便一扫而空,精神振奋起来,转身便下了城楼,向着自己的明珠殿走去。

第二十章 秋娘泪

    约定了半月之后出发前往天都,李元祈便决定按着先前的谋划,去周边城邦探寻一番,多实地了解一些西境的民风国情。

    出发之前,又同南华一道,拜谒了裴风,由他指点,划出了一条路,先向西去到姑墨,再南下去往疏勒,而后前往莎车,过皮山,至于阗,再一路北归于龟兹。

    回驿站的路上,又路过了轻云裳,想起那夜白裳裳说他们“扮成西境人的模样在城内鬼鬼祟祟”,看来那日她也在这铺子内,自己那日的探听恐怕都落入她耳中,却死活不肯出来见他,看来真是个狠心的女子。

    也不知道,她与这轻云裳是个什么关系。究竟是买卖合作?还是这铺子的主人?不过无论是什么关系,这云裳公主都绝非娇滴滴的王门贵女,而这样的女子嫁到中原,恐怕天都要热闹了。

    想到之后有的是时间细细探究这位神秘的公主,李元祈不觉心头一快,也不再多流连,与南华一道赶回驿站,预备开拔。

    却不成想,他在这店前的一阵驻足,又落入阁上人的眼里。

    “主子,您这是说得什么话呀,什么叫不能常相见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只听秋娘尖着嗓子,呜呜咽咽问道。

    白裳裳见她一脸又惊又恐的样子,怕是真一时没了主心骨,不禁感叹,到底是女人家,心肠软、重情义。

    这两三年与她并肩打下江山,二人虽是主仆,却胜过多少手足姐妹,不由软下声来宽慰道:“傻秋娘,你不是常说,等你银子攒够了,就自己当主子,不受我这窝囊气吗?如今我打算把你放了籍,卖身契就在这儿,你怎又一副舍不得我的样子呢?”

    说着便拿出帕子,帮她拭脸上的泪珠子。

    “如今,我要随了家人往中原去落脚,怕这辈子也不一定会回来。你大概也猜到,我并不靠着这产业过活,原是在家闷着无趣,随意做着玩玩的。这些年若没有你辛苦劳累,这铺子想也做不成这般气候。”

    说着,白裳裳拉起秋娘那双寇丹红的纤手,“你虽过了好年纪,但终究是美的,若愿意,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生些个胖娃娃,老了也有人照应着。你我虽是主仆,我心里却拿你当自家阿姐,只是此去中原定得仓促,怕是等不到你出阁了。只好拿这买卖送你作嫁妆,有一份产业给你撑腰,不怕将来被婆家欺负。”

    听她这样说,秋娘却哭得越发惊天动地,断断续续说道:“主儿啊,秋娘何尝不把你当自家亲人?奴家打小被卖到勾栏,主子恩客如过眼的烟儿,谁真心相待秋娘一眼便能瞧出来。”

    “世上的男人,千万种,秋娘却是不愿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日子,如何比得了现在这般洒脱快活?主子虽看着年轻,却是个比当世男人还靠得住的。秋娘原指着这辈子都靠着你这大树好乘凉,怎就生了这等变数?”说着说着,更哭得伤心。

    白裳裳听罢,虽觉得她把自己当男人靠甚是好笑,却也被秋娘这滚烫的暖语打动。

    当年看中的是她那副最善逢场作戏的面上功夫,可这三两年下来,却发现她是个顶实心肠的可人儿。

    或许是看多了虚情假意,知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人那一颗真心,故而但凡被诚意相待,她便格外掏心掏肺地回给人家。

    这两年,白裳裳并不怎么死盯账目,很多进出全是秋娘子一手把控,却不见她藏了私心,贪墨些什么。本本分分把这生意打点好,只偶尔收益格外好时,玩笑着跟白裳裳讨些利封。

    看着她红妆都哭成个猫儿脸,白裳裳一时也觉心酸,叹了口气道:“哎……你莫哭了,再哭下去,这铺子便也不用管了,直被你的泪珠儿淹了。我本想着你定会欢喜这样的安排,没想到你这般没出息得粘人。”

    说罢,佯装生气,鼓着个脸盯着她,见她真缓了哭声,才继续缓言道:“好吧,看你一颗忠心上,我另想想法子,带你一道回中原去。”

    秋娘一听,简直如王母娘娘开恩,赶紧鼻涕眼泪一把擦了,说话就要跪了磕头。却被白裳裳一把拦住:“快得了,我这般年纪,受些没道理的叩拜,你也不怕折了你这大树的阳寿。”

    秋娘子一听,想起自己慌神之间说漏嘴,拿她当爷们儿靠山,倒是面上一讪,嘴上却不肯服软儿,破涕为笑说:“主子这般佛菩萨心肠,必是洪福齐天,寿比南山,折一折不打紧。”

    还不等白裳裳来敲她,便忙跑开几步,看样子准备提裙下阁子去,白裳裳忙叫住她:“干什么去?莫不是就准备收拾细软,跟我上路了?”

    不用她回话,白裳裳没好气地叫道:“快回来,真是个沉不住气的,白当了这几年的大掌柜。此事要从长计较。轻云裳如今在西境已有些规模,不是说关就关得了的。我不出半月就要走了,你先留下,一面继续照料好生意,一面开始寻些买家,不着急出手,定要卖个最好的价钱,才不枉费我们这些年的辛劳。”

    看秋娘脸上还有些疑惑,知道她还是怕就这么被丢下,叹了口气道:“我的秋娘姐姐,你不信别人,还不信我么?说了带你走,就决不食言。只是我这一去中原,总也要些个时候安稳下来,才好再安顿你。你知我在外做生意,都是背了家里的,去了中原也依旧只能背地里做些打算。”

    秋娘一听,想来也有道理,便二话不说点了点头道:“主子放心,奴家听明白了,我定好好在这里支撑着,等主子的信儿。”

    说罢,便向着白裳裳福了福身,下阁子去照看生意去了。

    见秋娘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白裳裳回过头来,对着窗外这条川流不息的主街发呆。竟然答应带她去中原,哎,自己都不知道去中原后,会是个什么境况。

第二十一章 姑墨僧

    嫁入东宫,之后又入皇宫,想来断不可能再如在龟兹这般散漫随意,恐怕连出宫一趟,都并非易事。

    再者,自己此去中原,是顶着龟兹嫡公主的名号,行差踏错丢得就不只是自己的脸面,而是整个龟兹国的,日后恐怕要步步谨慎,句句当心。

    不过,相比于龟兹王庭里那些个的宫娥嬷嬷,秋娘这样知根知底又机灵得力的自己人,带去中原总更有些用处。何况她是土生土长的天都人,自能帮衬着做些自己做不了的事。

    想到此处,竟也心安起来,却看见街上两个熟悉的身影,停在轻云裳前呆了一刻,忽而又猛得抬头直望向她靠着的窗棂来,白裳裳赶紧闪躲到一边,也不知被他看到了没。

    心里暗骂:“又是他,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三番五次打探,他究竟想干嘛?”

    转而又想想,日后自己是要嫁给他太子长兄的,将来不怕没有机会整整他,让他这般孟浪欺人。

    一时心下松快,便踱到软榻上歪着,翻看起近日的账目来。

    因这西探之行,路程并不好走,且不能暴露了踪迹,李元祈和南华回了驿站,挑了两个最得力的亲卫,再带上裴风亲自送来的向引,乔装一番便立即骑马出了城,赶往姑墨。

    朝着西南方向,快马加鞭赶了一天的路,夜里就到了。

    姑墨本为龟兹的属国,民风民情、一应规制皆与龟兹相近,夜已深沉却仍城门大开。

    李元祈一行顺利入了城,找了家寻常的驿馆将就住下。

    整日无甚歇息地赶路,一行人都有些疲惫,进了些店里的吃食,便各自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李元祈令南华安排下去,一行人用过早,便退了店,在姑墨城里巡看一番。

    姑墨到底是小属国,城里的规格比龟兹小了一多半,东西南北各一两条街道,行人也多是匆匆过客,向东或向西运送货物。

    当地百姓着装风貌与龟兹相差不大,语言也相通,李元祈想这姑墨看来并无什么可细探之处,便带着人马预备赶往疏勒。

    可在路过一个酒肆时,远远便瞧见围着一群人,听着声仿佛是有人在争论着什么。

    突然想起,裴风说过,姑墨有位能言善辩的俗家师傅,颇乐于与人在街头辩论,也不拘于佛法要义,什么话到他嘴里,都能辩出个花样来,想来没准儿就是这位了。

    于是带着人马,凑到人群中去。

    但见之内却有两人,一位天竺长相的男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头上已有些油秃,满脸的络腮胡子,穿着麻布的胡服,斜坐在一张条椅上。赤着足,一脚踩在条椅,另一只就随意搭在桌腿子边,好不散漫放浪。

    再瞧另一位,看着不过二十多岁,突厥人的样貌,虽也穿着贩夫走卒里时兴的胡服样式,却看得出来,面料质地颇为讲究。

    相比于仰着的那位老儿,这年轻公子清清爽爽立在那里,但却不知为何憋红了脸,怒目冲着那仰在长凳上的人。

    正对这阵仗看得迷糊,只见那位站着的公子开口道:“无论如何,突厥与龟兹是上百年的交情,如今王上招呼也不打,便答应把嫡公主嫁去中原,在突厥人眼里,恐怕是有失信义。更何况,这嫡公主,还是先王后的骨血,管突厥可汗还要唤一声阿公……”

    “哈哈哈……如果这么个算法,如今的突厥可汗,还要管被他阿公砍了头的先可汗叫一声叔父呢。小事论情,大事论利,国之事,皆是万万人的身家性命,若都计较这些个虚头八脑的物什,如何长治久安、百姓安居?”那长凳上的散漫人一面打扇,一面淡淡地说。

    那年轻公子仍旧不服,抓了话头过去:“法师说得对,国事皆是万万条命,龟兹自古就在中原与突厥间摇摆。近百来年,突厥日益兴旺,势力也越发宽阔,不说别的,就是咱们这西境三十六国,也无一不在突厥王庭的羽翼下,故而龟兹也才归顺于突厥。如今贸然背离了,突厥铁骑不出三日便能挥师南下,等到中原人赶来,龟兹早就生灵涂炭、夷为平地了。”

    本是凑热闹的众人一听,觉得这公子说得不错。

    毕竟突厥盘踞在西境多年,这里又离突厥王帐不到千里,若论地域上的便利,还是突厥更胜一筹,中原天都隔得山远水远,等着战况消息传递,一来一去,黄花菜都凉了。

    于是纷纷点头赞同,七嘴八舌怨怪起王上与中原和亲的决定。

    却听那散人倒是不慌不忙,只是冷哼两声,站起身来走向这些人,猛抓住一位看客的衣襟子,吓得那人大呼:“你这老儿,这是要做什么?”

    但见散人面露讥笑,问说:“你这衫子颇为金贵,敢问是哪里来的?”

    那人一听,颇为神气,把散人那不干不净的手打开,拍了拍被他摸了地方说:“算你有眼力,这是中原上好的缎料……”

    还没等那人说完,散人转了脸又问旁边的一位妇人:“这位美娇娘,你涂的这胭脂水粉,煞是好看,老远都能闻着香,请问是从哪里来的?”

    这妇人听他这般夸赞,一时羞红了脸,却也有几分得意,软声说道:“这是我家当家前儿个在一中原贩子手里买的,说是天都最时兴的颜色。”

    那散人听完,笑脸又朝向那位与他争辩的公子,盯着这公子腰间的佩剑,忽而走近跟前,嚯得一声抽出那剑来,对着光看了看剑锋,只见寒光凛凛,颇为锋利。

    那公子吓了一跳,还未张口,却听散人问道:“敢问公子,这把宝剑,又是从何处得来?”

    公子知道他认出了这把宝剑来自中原,并不愿直接答他的话,耿着脖子红着脸说:“就算这些东西都来自中原又如何?中原是地产丰沛,这些年的往来贸易亦是四通八达,可并不能改变它天高皇帝远、对西境的管辖鞭长莫及啊。”

第二十二章 至疏勒

    “那你以为,中原来与龟兹和亲是为了什么?”散人也不恼他拐了话头,把剑丢还给那公子,原又懒洋洋坐回他的长凳上去。

    公子一时被问住,愣在那儿说不出话,脸却越发焖蟹似的红,拿着剑,瞪着那一脸笑意的小老儿。

    见这一时两方无话,嗑着瓜子看戏的看客们嚷嚷起来,吆喝着问:“别卖关子啦,你倒是说明白,中原上赶着娶咱们公主是为了什么呀?”

    估计是见那公子答不出个所以然,散人顿了顿张了口:“除了方才那几样东西,各位回去数数看,自己家里有多少件从中原来的物件,不说十件,怕也有八件。而突厥,除了见过他们来烧杀抢掠的兵油子,又有什么?”

    “突厥人的军队确实厉害,可这些人都靠谁养着呢?他们什么都不干,只靠着欺压别国,把自己养得兵强马壮的,连年征战不休,寻常百姓们能过得上好日子么?”

    几句话下来,在场的人都悄不作声了,只竖着耳朵等他后话。

    散人瞥了眼那公子,看他面上一时红一时白,却又不出声,面上微露嘲意,继续说道:“看公子,颇有几分突厥相貌,想来祖上怕也是有突厥的先人,如今这般回护突厥,也是有这层缘由吧……”

    也不等公子答话,散人接着说道:“西境被突厥辖制多年,王庭到民间,多婚嫁相通,到如今利害关系盘根错节。如若中原皇帝只是挥兵北上,想来怕是两方兵马将西境诸国踏平,依然分不出个你死我活来。那时候就算占了这一方土地,又有什么意思?与那穷兵黩武的突厥又有何区别?想来中原皇帝也不愿西境诸国以为是豺狼赶走了虎豹,图的是个从长计议、民心归顺。”

    说着那散人又一扫眼诸看客,见众人都听得入神,对着人堆儿说道:“近日来,中原的黑白棋甚是时兴。下过的人都知道,中原人下棋都不是只想着眼前那步,顶尖儿的高手更是看到十步之外了。”

    “想那中原皇帝坐稳万里江山,自有下十步长棋的谋算,此次和亲,怕只是打头的一步。既然选了龟兹这个地盘,没有不万全保住的道理。各位若有空操这份心,不如回家再多生几个娃娃,等着日后过太平日子。”

    说罢咂了一口葫芦里的酒,也不看那公子,起身朝外走去……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哄堂大笑,男的跟着嚷嚷说回家生儿子,妇人家则羞红了脸,一时闹闹也就都散了。

    李元祈挤在人群里,看那散人从身边擦身过去,盯着细打量了番。南华见状,在他耳边低声问,是否追上去探查这人的身世背景。

    李元祈摇摇头,笑道:“市井中有这般见识的,虽是少数,却也并非稀奇。天道自在人心,不过是个明白人罢了。且让他好生留在此处,等着过中原带来的好日子吧。”

    说罢便招呼人马,出了姑墨城门,向着疏勒快马赶去。

    好在出发尚早,疏勒与姑墨相去近千里,虽骑上西域宝马,李元祈一行也苦苦用了六、七个时辰方才赶到。

    还未入城,便见城门两侧高耸一对大佛立像,手持金锏,端身肃立,颇为威武庄严。

    夜已浓深,却见城门依旧大开,来往人马,川流不息,较龟兹还盛上几成,因而在外颇等了些时候,好容易才入了城来。

    奔劳一整日,人马都甚是疲惫,李元祈等便径直去寻驿站安歇,却接连问了好几家皆已满员,直又走了好几条街,方才在极偏僻的街角寻着一家小店,正好余下几间房。

    进了门,看这店虽小,倒也干净,一对小夫妻俩,忙里忙外,赶紧替他们安置妥当了马匹,又端上些餐食供他们打尖儿。

    李元祈吃了几口,便抬头问道:“掌柜,这疏勒城近日可是有大事?为何见着城里乌泱泱的满是人,连个落脚的地儿都难寻着。”

    掌柜又端来一盆新烤出的饽饽,笑嘻嘻地说:“看贵人怕不常在咱们这一带,明日可是疏勒年年一次的大日子。”

    “哦?什么大日子?我们兄弟确乃第一次来疏勒,怎巧就赶上了?”李元祈笑着追问道。

    这下掌柜还没来得及答话,女掌柜倒先搭腔道:“这可是巧了!明儿个儿是咱疏勒王向众佛祈福的好日子,就在城中心的万佛坛,诸位可要起早儿才能占个好位子立身。”

    李元祈摆出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眯起眼点了点头,接着道:“原来如此,看来我们兄弟几个甚是有福,能赶上这样的好机缘。只是不知这盛典是个什么来历?又有何礼制?别我们懵懂无知地去了乱了分寸、捅了篓子。”

    那女掌柜听他这般一说,滴溜双眼睛,冲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越发堆出笑来,说道:“公子可莫说笑,看您这周身气派,哪会不知分寸?不过明日的盛典,确有些个规制,外边儿的人想来不大知道。”

    瞧了眼李元祈这桌人都停了筷,聚精会神等着听下文,便也不拿樵儿,继续笑着说:“咱们当今的这位王上,曾去旁的大国作过客,可巧那大国的国王颇爱怜咱王上生得人品贵重、又颇有才德,为他寻了三处好地方,各修了一座伽蓝作静心修行的别院。自此王上便颇为虔心礼佛,回了咱疏勒袭了位,也未尝废弛,反倒带着疏勒上下全都信佛礼佛。”

    “每年四月初八乃是释迦世尊的圣诞之日,咱王上便会携了王后,与一众达官贵人上万佛坛去,亲自礼佛祷告,恭请圣诞,求佛祖保佑咱们太太平平。”

    说话便给他们几人续上茶水,继续说道:“明日万佛坛,定是里外三层,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诸位贵人定要早些去才好,站在顶前头,能看见王上与王后一路从王庭徒步走去神坛,据说是为了向佛祖表诚心。您可别小瞧,这一趟要个十里路呢,王上王后这样抬脚就有人扶轿的贵人,走这长的路,倒也真真难为了。”

第二十三章 六指儿

    “明日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千万莫在王上王后行礼跪拜时高声喧闹,更莫带了腌臜的吃食去了盛典,触怒了神佛便不好了。”

    女掌柜顿了顿,又接着说:“各位贵人看着像赶了远路来的,这顿儿可吃好喝好,早些安歇,明日才好起了早。”说罢便冲着李元祈一众笑了一圈,转身自去招呼其余客人了。

    李元祈环看了一圈,店里坐的其余一众旅人,不似一般商贩模样,想来也都为了明日的盛典而来,可见若想见识见识明日盛况,恐真要起了大早才好。

    于是,李元祈令南华安排下一众明日早起,便先行回了客房,整顿洗漱,早早安歇了。

    次日一早,果然天尚未大亮,便已听到街巷里有了人声,客栈上下也窸窸窣窣有了走动的声响。

    李元祈一向睡得极轻,再加上惦记着盛典之事,便也没了睡意,起身出了客房,却见楼下客堂已有些客人在进早儿,南华几人也已坐在下面,见他下楼来,齐齐立了起来。

    南华几步迎了上来,道:“原以为您要再晚些,正打算让掌柜送了早去客房。”

    “出门在外,不必这般讲究,大家一起吃了便早些出去。”李元祈三两步走到他们那张桌边,示意南华一众坐下。

    南华忙盛了碗**粥,又挑了双干净筷子,递给李元祈。见他接了过去,又拿了个饽饽,随意吃了几口小菜。其余几人便也都不出声,安安静静低头吃了起来。

    一盏茶的功夫便用好早,掌柜热心送他们出了店门,指了指去往万佛坛的路,街上已有三三两两行人向那方向赶去,便索性跟在后面。

    一路走一路瞧,相较于龟兹,疏勒的佛法气氛似乎更盛,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尊石雕的小沙弥,或坐或卧,形制各异,却都似看门庇户的灵物。

    主街上更是十来丈远,便有一尊佛龛供着神佛,佛前摆着香案净水,看得出来必是常常敬奉维持,颇为干净齐整。

    随着众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远远见到了一座正圆的高台,已有卫兵在四周把守,便知那就是万佛坛了。好些百姓早已赶去拔了头筹,围在离佛台最近的位置。

    看着人越聚越多,李元祈一众人也便紧跟着向佛台走去。

    终于行至跟前,虽已隔着数人,却也能看清楚台上状况,便站稳此处,静待盛典。

    走近了才觉察到那佛台离地一丈多高,之上一圈圈立着百来个石柱,一圈高过一圈,细数之下里里外外恐有十圈之众。

    每根柱子上,雕着数尊佛像,神态各异,相貌亦有差别。或慈眉善目,或怒目圆瞪,或少年英姿,或长须髯髯……不能尽述。

    李元祈心下盘算,这每根柱子上想必都有百位神佛,加起来便正好有万尊,如此这佛台才可称为万佛坛。想来建成这座佛台所耗财力必非寻常数目,由此也可见这疏勒国重佛礼佛之心。

    心里正在细想,却听身后站着几位,许是等得百无聊赖便嘘嘘哝哝聊起闲话。

    一位听嗓音像是正直壮年,开口问道:“你们可都听说了龟兹嫡公主要和亲中原的事儿了么?”

    一个年轻点儿的嗓音答道:“嗨,这都是前儿的消息啦,想来这西境一带怕没有不知道的了。”

    又一个声儿啐骂道:“呸,尽诨说,这消息传到咱们疏勒怎么也要个两日的,恐怕再远些的地方还连个影儿都没听说呢。只是不知道,突厥那边可得了信儿?”

    那壮年男子捡了话头说道:“你还真是操心的命,都操到突厥王那老儿头上啦?”说完哈哈笑道:“突厥王想要得到消息,哪儿用跟咱们似的,等着人骑了马巴巴把话儿传来?恐怕中原使臣还没出天都门,这事儿就到突厥王耳朵里了。”

    那年轻嗓音不服气,阴阳怪气地说:“哟,照你这么一说,那突厥王该是个顺风耳,谁也不靠,自己个儿把天下事都听得清楚。”

    壮年男倒也不计较,冷笑了一声,直说道:“甭管怎样,反正突厥王此时定是知道了,不然怎么急急派了儿子来参加咱疏勒的礼佛大典呢?这么些年了,从来不曾来过,今儿怎么想着来了?”

    那二人许是也觉得有理,便也不再争执,只听一个人问道:“你说,龟兹怎就敢把突厥公主生下的娃娃当作贡品,送给中原?这不是打了突厥王的脸面么?”

    壮年男子似是不屑,鼻子里哼出气来,答道:“这国与国间,好时才要脸面,不好了莫说脸面,性命都豁得出去的。突厥这些年,没少在西境横行霸道,时不时出兵闹闹中原,夹枪带棒地把咱们一带也嚯嚯得不消停,谁心里没有一股子气?只是人家龟兹命好,被中原皇帝瞧上了,这不赶紧换个腿抱抱。”

    那年轻嗓子听完,抽了口冷气,急忙开口道:“那照你的意思,若是中原看上咱们疏勒,咱们王上也愿上赶着和亲去?”

    另一位插嘴道:“咱们倒是想,可和亲也没个人选啊!咱们王上一心修佛,与王后至今没个子嗣,既无公主可嫁,又无王子能娶,你倒说说,怎么和亲?”

    年轻嗓子似忽而明白似的:“诶,莫不是因为这个,中原皇帝才选了龟兹,没选咱们?”

    壮年男子许是听不下去了,开口低声骂道:“你俩这榆木脑子,可快别瞎想了,也不看看中原往西,谁在大门口呢?若绕过龟兹,选了咱们疏勒,四周一围岂不是孤城一座?”

    顿了顿,又听他继续说道:“不过说来也是蹊跷,咱们王上,怎就没个一儿半女?王后无所出,其他的妃子娘娘也没个动静,若日后中原再有意向西选盟国和亲,咱们倒也真无米下锅了。”

    青年嗓子一听,立即回嘴道:“可不正是我说的!”似又想到什么,格外压低了声儿说道:“诶,听说,咱们疏勒王族,自古必是六指儿,若非六指儿便不能育,好像王上并非六指儿啊……”

    另一位赶紧问道:“真的么?那若这样,咱们王上崩了之后,谁来当新王上呢?”

第二十四章 万佛节

    “啪!”

    只听那人“哎哟”一声叫唤,似是被人敲了头。

    当下便听壮年男子也压低了声喝道:“你这兔崽子,真是不要命了,竟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还想不想活了?”

    接着转了话头:“这些个传言,听了便罢,怎么还在这光天化日瞎说起劲?日后再别说了。”

    估摸着是被壮年男子的话喝住了,后面渐没了声响,李元祈倒颇有些意犹未尽。

    此次不辞辛劳,连日奔波,正想多听些西境寻常百姓嘴里的话,才好真正知晓此处民风民情。

    这几日听下来,百姓们对突厥也早已是怨声载道,看来若日后向西延展,也并非难事。

    尚在思量,只听远远传来一阵铜钦声,由远及近,恍若宝象悠鸣。

    众人便都纷纷然伸长了脖子,踮起脚来,生怕错过了哪处精彩。可这铜钦连鸣了三次,也未见着有别的什么动静。

    李元祈正心下打鼓,却见一队斜披着红法衣的僧众,一面唱念着经文,一面手持着法器,整齐肃穆地向万佛坛走来。

    “快看,国师来了!”人堆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一众人等纷纷小声传道:“国师来了,国师来了,快站好了……”

    李元祈仔细向那一队僧众望去,确见打头一位大和尚,戴着顶硕大的班霞,一手摇着法铃,一手握着金刚杵,走得四平八稳、镇定威风,想来便是众人口中的国师了。

    他身后一众沙弥,手里各拿着一只绿面儿的法鼓,一路走一路敲,和着国师手里的法铃声,及口里唱念的佛号,听来竟颇为振奋,早起的困意便一扫而空了。

    国师一行越走越近,围站的众人里,已有不少合十了手,跟着法师们一道唱诵起来,此起彼伏,悠悠扬扬,和着铜钦声、法铃声、法鼓声,一时蔚为壮观,仿佛置身西天极乐、正觉佛国。

    终于行至万佛坛,这十数僧众依次分散开来,正好围在佛坛一周。

    只见国师抬手一摇那法铃,诸沙弥便端坐脚下的莲花座上,循着方才的调儿,继续唱念不止。

    一唱便是半个时辰,期间却无人闹出别的声响来,只听佛音袅袅,不绝于耳。

    正当众人于这佛音中沉迷之时,又听铜钦声远远传来,一团贵气缓步而来,在首的便是疏勒王和王后了。

    只见他二人皆着盛装,携手而行。那疏勒王看去不过而立,王后更是正值旺年,一对璧人,颇为凤协鸾和。

    其后跟着一众王公大臣,随着王、后二人,亦步亦趋,行向佛坛。

    李元祈抬眼细看了一番,果如方才那几人所言,这一众亲贵里确有一位突厥模样的壮年男子,想来便是那突厥王子了。

    待看清眉眼,李元祈却是心下一惊,这人似乎在哪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何处,只觉得甚为熟悉。

    还未等他回想起来,只见疏勒王与王后已行至坛前,与国师互拜了拜,便一同登了台,走到正中的空地,面向西方直直跪下,毫无蒲团软垫凭靠。

    见王上、王后一跪,在场一众皆端身跪下。李元祈一行几人昨夜并未听那女掌柜说人人皆要同跪,一时尚未反应,身边便有人似带了些怨气,压着声喝倒:“快跪下,王上跪了你们还敢在这儿杵着。”

    这一声轻喝,在四周皆静的况景下,终究还是引来了注意。

    那突厥王子本就不信佛法,也将跪不跪,听了声响,忽而转头望了过来,与李元祈对了个正着。这下他便想起来,这人哪里见过,正是在龟兹街角迎面撞上的那人。

    那日看他身型样貌就非寻常人家,跟着的随从更是口气不小,张口就骂:“眼睛被黄皮子啃了么?瞎眼盲目地往哪儿撞呢?”

    那王子也怒目瞪了李元祈一瞬,却似是有急事,倒也没言语,只弹了弹衣裳,便招呼随从快些离开了。

    今日在这大典上,被他这一看,李元祈怕走漏了身份,便忙俯下身去,藏匿在了一众人中,南华等人见状,也便俯身跪下。

    李元祈心下颇为惊异,看来这突厥王子,此行不止为了疏勒,连龟兹他也去走动过了,只是不知他去龟兹见了何人,又有何谋划?

    好在那日在龟兹撞见,李元祈和南华二人皆易了容,扮作了龟兹人,而今日又换了身行头样貌,想来那王子远远瞧了并不能察觉出来。

    俯身跪下,李元祈方才细听到,万佛坛上,疏勒王与王后,一面跪着一面随国师念诵着经文:“佛宝赞无穷,功成无量劫中。巍巍丈六紫金容,觉道雪山峰。眉际玉毫光灿烂,照开六道昏蒙。龙华三会愿相逢,演说法真宗。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竟与中原浴佛节所念经文颇为相似,一时倍感惊奇。

    还记得少时,也曾与母妃一道去大慈恩寺观礼浴佛节,依在母妃身侧,歪着脑袋看那些出家师父,口里念念有词,手里拿着雕祥云彩幡的木瓢,一勺一勺地舀着香汤,从小佛尊头顶上浇下去。

    那小佛尊看起来像是寻常三两岁的娃娃,周身是圆嘟嘟的模样,不觉威严,倒甚是娇憨。

    那时也并不懂得佛门仪式,只觉得有趣,想要上前去摸摸,却被身边的嬷嬷死命拽着。

    他想要挣脱,却见母妃转了脸过来,好看的黛眉尖儿微蹙,纤手抚了抚他额上的碎发,倒也不言语嗔责,只是拿眼盯得他心慌。

    每次他顽劣耍赖之时,母妃便如此这般,犹如菩萨一样有神力,不言不语便能让他静下来。

    可思至此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龟兹嫡公主的模样。

    自母妃去后,便再未有人能不声不响,只是呆在他身边,便让他觉得心静,直到遇见她。

    可如今再想起她来,李元祈心里五味陈杂,有说不清的纠葛烦扰。

    当初只道她神秘莫测,不知底细,却尚怀一丝希冀。可如今,她是盖了两国国印的和亲公主,未来中原的太子妃。他与她之间,隔着比中原到龟兹还远的距离。

    恐怕不出三月,宫里宫外见着面,他还要礼数周全地问一声:“嫂子安好!”,想想那境况便心头淤塞,烦闷不安。

    正在细想,又听一阵铜钦声,李元祈回了神,抬眼一看,只见疏勒王与王后,缓缓立起身来,相携走下佛坛,王家玉辇便已停在阶下。

    待王、后二人登辇坐稳,铜钦齐鸣,国师便带着一众法师,列成先头的队列,跟在玉辇后,又一阵念唱击鼓,亦步亦趋。诸位王公大臣也紧随其后,一众人便向着王庭缓缓去了。

    待这些贵人去远了,拦着百姓的卫队方才撤散,跪了一地的众人便忙站起身来,急急赶去佛坛近跟前匍匐跪拜,似是要沾些帝王正气,一时将李元祈几人冲到一侧。

    好容易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见天色尚早,李元祈与南华相商,此一行不宜耽搁太久,趁着白日经莎车至皮山,休整一夜,再赶往于阗,正合时宜。

    莎车与皮山皆为小国,自前朝归顺了疏勒和于阗后,便日渐没落了。

    李元祈一行,一路马未停蹄,穿过莎车,一口气儿在天黑前赶至皮山,寻了家驿站,用罢晚食,便早早歇下了。

第二十五章 玉石河

    次日一早,天将将亮,李元祈一行几人便出发直奔于阗。

    快马加鞭不过三、两个时辰,就远远瞧见一座城池,规模不输疏勒、龟兹,想来便是于阗国了。

    于是,更加紧赶了一程,来到城下。

    一进城门,恍惚见如回到了中原,这于阗国的街道屋舍颇有些天都气象。

    早有耳闻,于阗自古便与中原亲近,近些年更是三次派使臣远至天都,请求归顺,只是迫于情势,中原并未明言应允。

    听闻于阗王为表归顺之心,王庭上下皆效仿中原仪制,却未曾想,连国都都依着天都的样子规整修建,真乃奇事。

    沿街商铺鳞次栉比,细看匾额上的文字,夹杂着诸多中原文。

    李元祈忽而想起柳将军为他寻来的西境文先生说过,于阗国的于阗塞文最易习得,只因多有中原文在内,便并不曾细教授与他。

    如今一见倒果真如此,凭着其他几门西域文字的见识,读懂这于阗塞文,便不在话下。

    赶了一上午路,到了于阗早已又饿又渴,看见街旁有一食铺,李元祈一行便拴了马,抬脚进了店。

    一位年岁不大的男子迎上来,看起来像是掌柜,引了路,带他们向里间走去。

    落了坐,随意要了些吃食,刚吃了几口,便听隔壁桌的人说道:“你可听说,中原要与龟兹和亲?”

    李元祈微侧身,瞥见是两个西境面孔的男子,倒不像于阗人,问话的那位穿着疏勒的短襟,另一人却是波斯人的相貌打扮。

    那波斯人微蹙了蹙眉,答言道:“可巧了,中原使臣到龟兹那日,我正在那谈笔买卖,刚过晌午便听王庭里传来这消息,一时惊得我忙撂下那边的事儿,赶过来把我前些日子定下的毛料取回去。”

    那疏勒人似颇有些惊异,压了声儿问道:“这又是为何?”

    波斯人似有些不屑,嗤笑一声回言道:“你啊,白生养在这西境了,怎么连我都不如?你没听说这于阗王早就巴巴儿想归顺中原了么?别国都只敢暗暗有些动作,就属于阗最摆在明面上了。这几年算起来,统共已派人去了三趟天都了,却也一直没得个准信儿。”

    “如今见中原有意往西境伸手,怕比谁都要跑得快了,铁定上赶着再递一封国书,求中原皇帝认下它。如若真这样,你想想,它拿什么上供啊?可不得整车整车往天都运玉料?那时,恐怕这料子就不是今日的市价了……”

    疏勒人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拍着脑袋说:“你瞧我,怎么连这都没想到,怪不得今日进城,颇看见些车马急急向玉山那边去了。咱们可也要快些赶过去,只怕价儿还没及涨起来呢。”说话便催促掌柜快些上菜。

    李元祈一听,心想这于阗玉山可谓举世闻名,多少天都的王公贵族,为了块上好的白玉东寻西问。如今到了跟前,岂有不去见识见识的道理?

    再者,玉山是于阗的底子,前去探寻一番,倒也能知这于阗国脉究竟若何。于是便命南华等人快些吃了,跟在那二人后面,一同前去玉山。

    骑着马出了城,朝西南方走了大约几十里路,过了荒漠,便远远瞧见一条宽河,从巍峨高山那头自西向东流过来。

    河里有不少穿着短衣的人弯着腰,一边缓步走着一面在河里摸索着,忽而直起身来,将手举过头顶,对着日头翻看手里东西,想来就是传说中的白玉料了。

    河畔扎着一排白毡子的棚子,来来往往好些人进出,看衣着打扮似是各国商贩,估摸着是去谈玉石买卖的。

    李元祈几人行至棚子外,透过微敞着的门帘子看去,只见内里的案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玉料原石,几个人围着案子细细勘验,又比手画脚一番,似是在讨价还价。

    可看了好一会儿,这几人一来二去也没个结论,依旧都不肯退让,李元祈便没了兴致,想去那玉河里看看,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的俯拾即是,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的棚子里传来。

    “老板你这就不对了,我们龟兹王嫁女儿,与你们于阗哪门子关系?怎说涨价就涨价呢?就算你们王上要广收玉料送去天都拍马,你也不想想,王上肯花大价钱从你们手里买么?你非要囤货居奇,只怕回头只能等着白送去王庭充了贡,连个水花子都见不着。”

    李元祈一听,这声音可不正是她么?可那棚子闭得严严实实,全然看不清里头的光景。

    一时心下狐疑,她此时不该好好呆在龟兹王庭里准备嫁礼吗?怎能跑到这千里之外,与卖玉的商贩讨价还价?莫非她在龟兹公主之外,真另有别的身份?

    因想探个究竟,李元祈便下令南华等人守在棚子外,自己猛掀开那门帘子,只见里面那二人一齐扭过脸来看向他。

    果然,正是那龟兹嫡公主!只见她穿着一身龟兹男子的短衫,正与玉石贩子争得面红耳赤。

    李元祈此刻虽易了容,扮成疏勒人的模样,却想起上次扮成龟兹人便被她撞破,故而有些心虚,张口用疏勒话说道:“哟,不知里面有了客人了,还请二位莫怪。”说着揖了揖手。

    却见白裳裳眉眼挑了一挑,并未开口,只是立在原地,盯着他看。

    见他并没打算退出去,那玉石贩子张口说道:“这位主顾,我们这里还正谈着呢,若是有意还得劳烦您上外面再略等等。”

    “不必了,今日怕是谈不妥了,我且去别家问问,看看是不是都似你这般不讲信义。”白裳裳抢了话,似真生了气,抬脚便要出棚子。

    却被那贩子伸手拦住,一副无赖的口气道:“嘿,你这小公子,人不大口气倒不小,你不买也就罢了,竟还当着别的主顾面,这样污蔑我,今日我们倒要好好白话白话,究竟是谁不讲信义。”

    说着便要动手拉扯起来,李元祈忙三两步冲到白裳裳的跟前,用了些内力,一把将那贩子推出一丈远,差点儿没坐在地上。

第二十六章 救白裳

    见他俩都一脸不解地望过来,李元祈拿了腔,冷声喝道:“看你是常在这里做买卖的,怎能看着这位公子年轻面善便欺负他?今日撞在我手里,定不能任由你胡作非为。”

    说话便一把拉了白裳裳,趁那人还迷糊着,赶紧出了棚子。

    南华听见里头动静,刚想带人冲进去,却见李元祈拉着一人走了出来。仔细一瞧,竟然是那沙洲里遇见的红影,颇感惊奇。

    那玉贩子想是缓过了神,骂骂咧咧地跟着冲出棚子来,却见着南华几个,听见他的动静,手里剑嚯得一下抽出来。

    看了这阵仗,那贩子倒也不吃眼前亏,嚷嚷了一句:“算老子今天倒霉被狗咬!”转身就回棚子里去了。

    白裳裳见事情摆平了,便不想多纠缠,甩开李元祈转身就要走开。

    李元祈见状,却并未拦着,只是背了手,轻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好礼数,在下好心出手相助,一个谢字都未听到……”

    白裳裳原本还在气恼自己一月前定好的料,生生被翻了五倍价,又好巧不巧被李元祈撞了个正着,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还是早点儿打道回府的好。

    又忽而听他拿了腔调说出这话,便停了步子,转过身来望着他。

    这人真是有意思,堂堂中原皇子,一会儿装龟兹人,一会又装疏勒人,虽然面容伪装得颇那么回事儿,可不知为何,她远远看见他,便就能一眼认出来。

    她也说不清是何缘由,或许是他玉佛立像似的身量,又或是他靠近时隐隐透出的特别的气息,亦或者是眉角的那颗青痣……无论如何,她总能一眼就识破他的伪装,可却还要看他遮遮掩掩、拿腔拿调,真是一点兴致都没有。

    虽颇为不耐烦与他费口舌,但不得不承认,这次他倒真是帮了她,若非他出现,想要脱身恐怕要耗些气力。虽不知他三番五次接近她有何目的,今日之事,终究是她欠下他一份人情。

    于是向着李元祈走近几步,一改面上本来的嗔色,压低了声儿,笑盈盈地开口道:“今日可多谢睿郡王了……”说罢便堆出一张笑脸来,抬眼望向李元祈。

    原本看她转过身三两步贴了过来,李元祈便觉不妙,估摸她多少已认出他来,此刻听她娇滴滴地唤一声睿郡王,再看她笑靥如花似地开在他目下,不由愣了神。

    心想若不是早知道她身份,真不由要疑心是何处来的精怪,如何生了这样一双玲珑目,如能甄破一切虚妄似的。

    白裳裳一边堆出满面的假笑,一边拿眼细看这位中原王爷,这人虽掩饰了大半真容,可那双丹凤眼里的柔光,却如何都遮掩不住。

    盯着看久了,白裳裳莫名觉得心上溺了一溺。可她并不欢喜这样的感觉,便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离远了几步,继续暖着脸问他道:“只是,不知这位公子,想要我如何报答?”

    白裳裳一离远,李元祈便觉得身边一空,之前她压上来的一团旖旎香气,也就消散了,于是回过神儿,也换上笑颜,徐徐开口道:“好说好说,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怀。只是我兄弟几人近日要从于阗赶去龟兹,听说这一路皆是荒漠戈壁,还有不少流沙暗涌,然我等却并不大熟悉路情地貌,恐稍不留神便迷了方向。看公子的样貌品格,颇似龟兹土长,不知近日是否要回去?在下还想烦请公子指引指引。“

    白裳裳听他说了这个,顿觉此人心机深重,他们既来得了于阗,定也回得去龟兹,如今让她带路,不过是个幌子,怕只是为了盯住她,难不成是怕她逃婚?

    可见这架势,她想回绝怕是也做不到了,就算明着不强求,暗里也会跟着她。再一想,此行不过是为了拿回玉料,如今事儿也黄了,她也没道理还跟这儿耗着,一路径直回龟兹,倒也没所谓与他们一道。

    忆起初次相遇时,这人确是快要死在荒漠里,若真再出了岔子,她去中原和亲的事儿,怕要耽搁一阵子了。

    左右思量一番,白裳裳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但也不愿与他们瓜葛太深,故而开口说道:“巧得很,在下明日便要回龟兹去,为诸位引路倒不是件难事。只是我这人不太好相与,只怕各位要多担待一些,莫与我多计较,只各自行路便是。”

    李元祈一听,便觉得这嫡公主甚是有趣,面上说自己不好相与,怕是在心里暗骂他孟浪,不过好在她答应下来,这一路相互照应着,也不怕和亲之事横生变故。

    于是便答言道:“请公子放心,我等定不会讨公子厌烦,不过安生看路行路罢了。”

    南华见二人说定,便上前谏言:“主子,此处人多眼杂,不便久留,既与这位公子谈妥,不如先一同回了于阗城再细做打算?”

    李元祈听罢,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拿眼瞧白裳裳,只见她倒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一双美目左顾右盼,似是全凭他的意思。

    于是便伸了手,请她一道上路。一行人去马厩寻了马,便往于阗城赶去。

    许是这条路往来车马甚众,道路颇为平坦开阔。李元祈本不打算快马加鞭,却见白裳裳自上了马,也不等他几人,立即冲了出去,行至这大路上,便更是牟足了劲儿,一路狂奔,逼得李元祈不得不也加紧跟在后面。

    那日在沙洲里,虽见过她骑上骆驼的身姿熟稔自如,今日看她策马扬鞭,一路驰骋,倒更为潇洒轻盈,真是天生天养、秀丽天成。转而却又想起,数月之后,这朵塞外娇花,便要藏于那不见天日的深宫之中,不知是否还能如此刻这般美得炫目,不觉心上一片怅然。

    因这一路紧赶慢赶,不到一个时辰,便瞧见了于阗城。

    一行人一道进了城门,李元祈便紧盯着白裳裳,唯恐她似上次那般不告而别,却见她并未有这念想,反而回过头来问他们是否已定了驿站。

    听他说并未定下,便笑言道:“那敢情好,这就带你们见识见识于阗城里最标致的女掌柜。”说话就牵着马向前走去,李元祈一众便忙跟了去。

第二十七章 临仙庐

    绕过几条街,越走越偏僻,四下竟鲜有人迹,只听得几声狗吠鸟鸣。

    李元祈心下正有些狐疑,不知这位精灵古怪的嫡公主是不是又在搞什么花头,却见眼前兀得出现一座竹篱围成的院落,一树古杏枝繁叶茂立于院内,相较于寻常杏树,似有三倍有余。

    满树的青杏挂在枝头,虽未熟透,却颇已珊珊可爱、诱人口腹。一面姜黄底的酒幌绣着“仙庐”二字,斜挂在竹篱上,旁边还有一串红彤彤的灯笼,煞是惹人注目。

    那柴门虽大敞着,却挂着一个“休沐”的牌子,看起来今日并不迎客。可白裳裳却并在意,直直穿过柴门向内走去,李元祈几人便也紧跟着入内。

    只见满地都铺着形状各异的石片子,似是常被清洗打磨,显得油光水滑,颇为整洁。绕过古杏,便见着一幢别具韵味的二层小楼,既有中原的格局样式,又用了西域常见的石料木材,这般掺混着盖起来,颇显得与众不同。

    李元祈正拿眼打量这阁楼,只听白裳裳不高不低地喊了声:“愣着干什么,快把马关去马房,别腌臜了这院子。”说话就牵了马,向西绕过小楼,往后面去了。

    李元祈几人跟着行至后院,便见一间小马房,刚刚好够放下五六匹马。

    只见白裳裳轻车熟路地将马依次牵了进去,又打一旁抱出些草料来,散在食槽里,再将木桶里的水倒进大石盆,供马啜饮,才转身出来将马房落了锁。

    见她这一套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如在自己家中似的,李元祈便不由生疑,她所说的于阗城里最标致的女掌柜,便是她自己。

    才想开口戏谑她一番,就忽而听见一串碎银片儿似的笑,回过头来,便瞧见一个袅袅娜娜的倩影儿自小楼里穿出来。还未走近,便张口道:“哎哟,这是哪里来得风把您给吹了来?”又一阵笑,说话就飘到了眼前。

    只见白裳裳望向那女娇娥,难得脸上笑得真切,伸手便把她揽在了怀里,咧了嘴道:“当然是因为思念阿梅你呀。”

    李元祈见了这场面,差点儿没惊过去。自打在沙洲里结识她至今,不论是沙漠红影的身份,还是龟兹嫡公主的身份,一直觉得这女子又冷又淡,还隐隐透着一股子桀骜。

    若非亲眼得见,如何也想象不出她还有这般嬉笑热闹的样子,让那本就天香国色的玉面,更显娇媚动人。

    正看得发呆,叫阿梅的女子却一声娇嗔:“呸!你这薄情寡恩的人精儿,怕是心里从未有过我,这都多久没来看我了?秋娘那小蹄子可还好?”说话便伸手去挽白裳裳的胳膊,一副亲昵模样。

    见这二人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好一会儿,也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李元祈只得轻咳一声,示意他们还在这儿呢,果然见阿梅转过脸来,倒真是个美人儿!鹅蛋的脸儿,柳叶眉下一双桃花眼,顾盼生情。

    待看清了李元祈,忽而樱桃小口抿了笑,凑到白裳裳耳边,低声问道:“这人又是谁?”

    白裳裳顺着阿梅的眼神儿,看了眼李元祈,心里暗恨,这人若不开口,真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肚子里不知有多少花花肠子,可偏偏一双眼睛如朗日晴空,坦坦荡荡,不见半点坏星子。若不是眼瞧着他数次装模作样,自己也要被他唬了去。

    可当着阿梅面,不好多言,便有心打趣他道:“这位义士是我的恩公,今天多亏了他,我才没被困在玉山里。”

    李元祈听她这般引荐他,便知是成心戏弄,倒也不恼,一脸和风细雨笑言道:“姑娘谬赞了,不过举手之义。倒是要多谢姑娘领了我们兄弟几个到了这般神仙住处,只是要叨扰阿梅姑娘了。”说话便合了手,对着阿梅揖了揖。

    只见那阿梅一听这话,越发喜得眉开眼笑,却也不正眼直瞧他,垂了眉目,略欠了欠身子,算是回礼,还未开言半含羞地说道:“义士客气了,既是我家主子的恩公,便也是阿梅的恩公,只管将此处当自己家里,莫生分了才是。”说罢,才娇滴滴地望向李元祈。

    白裳裳见他俩一来一往,颇为郎情妾意,顿觉气闷,心中暗骂李元祈真乃蓝颜祸水,又气阿梅眼皮子浅,被那人略勾勾手就着了他的道,真真看不下去。

    于是也不管他们一言一语尚未说完,拉着阿梅便向小楼走去,嘴里还嚷嚷着:“快给我端些吃得来,都要饿去见地藏王菩萨了。”

    李元祈见状,不由好笑,想来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比起之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山美人,如此才似有了些人间的生气。于是暗自笑了笑,便提步随着她们一道向小楼走去。南华等人见状,也跟了过去。

    进了小楼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与西域别的茶楼酒肆不同,这里并没有高桌长凳,依着三面墙壁,用青砖砌起矮火台,之上铺了一层蒲苇软垫,按次序摆着七八张红木低案,一旁开着轩窗,若盘坐在案旁,将将好能把园中景色尽收眼底。

    而厅堂正中却是一池净水,四周用了五色玛瑙石混着琉璃土围砌着,那水光和着玛瑙,映得整个厅堂潋滟生辉。再走近了看,这池里竟养着几尾红鲤鱼,在此西荒之地,颇为稀奇。

    李元祈一面细打量,一面不禁赞叹这巧思设计,却听阿梅软语含笑问道:“不知恩公想吃些什么?我这里虽不及那名门大店花样儿繁多,却胜在精细别致,大多菜品皆是阿梅与我家主子一起钻营出来的,别处还真不能寻到。”

    听了这话,李元祈拿眼瞧了瞧白裳裳,只见她早寻了个靠窗的座儿,倚着案子一面吃着点心,一面自斟自饮,一副毫无干系的样子。

    李元祈便笑了笑,对阿梅说道:“劳烦阿梅姑娘了,饮食上我向来不甚在意,如今听你一言,倒生生勾出馋虫来,不如请姑娘做了最拿手的来?我也好开开眼,见识一番。”说着便往白裳裳坐着的那桌去了。

    南华等人颇有眼力,见状便找了离他们最远的一桌落了座,跟阿梅道了声叨扰,便让同样菜品备菜即可。

第二十八章 杏花醉

    白裳裳见李元祈在她对面落了座,面上倒也无甚神情,抬手便给他也倒了杯酒,开口道:“这是用那院子里的杏花酿下的杏花酒,一年也只得三、四坛,恩公不如尝尝。”

    李元祈一听,便端起那酒盅,举到鼻尖儿前闻了闻,果然有股淡淡杏花香气,再细瞧,上面还漂着几瓣花瓣,颜色虽不大鲜亮了,难得香气尚存。

    于是扬手便送入口中,只觉干冽异常,酒劲不小。

    可她却一杯接一杯,喝得生猛。李元祈想要伸手拦一拦,却被她反手一推:“你想喝再要便是,干嘛抢我的酒?”

    说着又是一杯下肚。

    李元祈看她那模样,似是心中有事,却不知是不是和亲的缘由。她又不肯说话,只是一杯复一杯,没一会儿便喝光了一小坛。

    见没了酒,白裳裳站起身就要去柜上取,却晃晃悠悠站不稳,几乎要栽了下去,所幸被李元祈一把扶住了,可她却醉成一团,瘫在他身上。

    怀抱着这温香软玉,李元祈直觉清明已乱。

    那日在沙洲携她共骑,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彼此都有着说不清的戒心。况且,那时自己对这位不知来路的红影,好奇之心占了大半,亦有些许戏弄她的心思,便不觉得有什么。

    而如今,再揽上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低头见她绯红的桃花面上,眉眼脉脉含情,樱唇莹莹有光,不禁心头一震,不知内里何处决了堤,暗潮泛滥开来,直涌上头。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听见一声尖叫,抬眼一看是阿梅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脸惊慌地问:“这可是怎么了?”

    李元祈回了神,安抚她道:“只是喝醉了,并无大碍,只是还请阿梅姑娘收拾间客房出来,让她安生歇下才好。”

    阿梅一听说是喝醉了,虽颇觉奇怪,但见桌上那小坛子杏花酿确实空了,便也不好再问,将她扶进房里安歇才是当下要紧的,于是也伸手扶起她一只胳膊,作势要往楼上送去。

    李元祈见状,便半揽着醉透了的白裳裳,跟着阿梅扶她往二楼去。

    上了楼,只见自东向西七八间客房依次排着,阿梅却并未向那边去,绕过绣着满地红的围屏,领他二人拐进一间颇为宽大阔绰的套式。

    内里的摆放布置,一看便是闺阁卧房,穿过雕花的月门,便是一张黄檀木的绣榻。阿梅快走几步,掀开了锦绣被褥,立好花枕,李元祈便扶着白裳裳躺上去,再替她掩好了衾被。

    见她睡得正酣,二人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出了房门,便听阿梅柔声嗔怨道:“这人越大越没个算计考量,从未见她喝醉成这样,今儿个不知是怎么的。你瞧瞧,我刚烧了一桌饭菜,她却没口吃了。”说着便唉声叹气地下楼去了。

    李元祈紧跟了几步,陪了笑脸道:“想来怕是饿极了,空腹喝了好些酒便醉了。不过你家主子怕是常有福气品鉴阿梅姑娘的手艺,错过一两回,也是不打紧。倒是便宜了我,要将她那份也吃了,才不辜负阿梅姑娘玲珑巧手。”

    说罢,面上颇作出些期许神色来。

    只见阿梅听了此话,侧脸看他,俏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盈盈笑道:“那今日怕要辛苦恩公了。”

    李元祈尚未品出这话的意思,却见她莲步细碎便已去了后厨,不一会儿提着四五层高的食盒回身进来。

    李元祈见状忙上几步,接了过来,转身提至方才与白裳裳吃酒的案上。

    只见阿梅打开食盒,一层层将各色菜品摆了一桌,大大小小足足有十来碟,这下才明白阿梅那句“辛苦”是何意了。

    不过好在每碟的分量倒不大,晌午到此时,辛苦跑了趟玉山,确实也是饿了。

    阿梅摆好了菜,转身再去安排了南华那桌,又拿了两坛酒,一坛大的送去南华几个那,抱着一坛小的回了李元祈那桌,开口道:“今日本该我与主子一道谢恩公搭救,谁知那没出息的倒先把自己灌醉了,只有我来替她陪一陪恩公,略尽心意。”

    说话便开了酒,也不用之前的酒盅子,拿了个净碗,为李元祈斟上一小碗。

    李元祈忙伸手接过酒碗,对着阿梅抬了抬,饮了一口,与方才的杏花酿相较,这酒绵软了许多。看来那嫡公主是有意买醉,专挑烈酒猛灌,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心思。

    正细思,只听阿梅娇声问道:“恩公觉得这酒可还适口?”

    李元祈闻声回过神来,见那娇娘一脸希冀,忙答言道:“这酒回甘甚浓,一时细品竟失了神,真真是好酒!”

    说话便又向阿梅抬了抬酒碗,再饮了一回。

    只见阿梅听了这话,越发眉眼俱笑,颇有些得意地说:“此酒是我亲自去酒坊里调了方子的,绵软爽口,最适合这西境黄沙天,往来客人没有不欢喜的。”

    说罢,又给李元祈碗里斟了些,顿了顿又笑道:“只是恩公莫因好喝贪了杯,这酒后劲颇足,喝多了也不好受。还是快些尝尝我的手艺,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李元祈一听,这才细打量这一桌的菜品。

    形制色泽颇有些意趣,能看出背后的巧思用心,在这西境一带,难得有这般精细的吃食。忽而又想起阿梅说过,这些菜都是白裳裳与她一道钻营出的,便心头一热,先挑个最夺眼的尝尝。

    最当中的一盘里铺着些油光水滑的白卵石,其上摆了一片片圆圆的细脍,拼出好些个五瓣梅花的样子。

    花瓣当中又撒上几朵干桂花,作了梅花花蕊,远远看去,仿佛一幅寒梅傲雪图。更妙的是,这一片红梅间,还立了个玛瑙雕成的小人儿,打着把大红的油伞,负手静赏雪景。

    李元祈心下轻叹真是“秀色可餐”,于是下箸拾起一片“梅花瓣”送入口中,果然滋味也颇有些独到之处,不柴不腻,恰到好处。

    想那俏厨娘定还巴巴儿等着他大加赞赏,便作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频频点头,直言乃人间佳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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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衫轻介绍:
穿越而来的龟兹嫡公主,打马喝酒开制衣坊,月入百万好不快活!直到路遇蓝颜祸水睿王爷,一步步陷入情网……可为何要嫁给他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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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唐,一段盛世下的爱恨悲歌。男主成长型,女主比较佛,但三观极正,有鲜明的是非原则。)罗衫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罗衫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罗衫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