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七章 推人顶缸,夜市见九娘
被一大堆秀才们一搅和,邬琏再没了流连西湖的心情,这顿饭再也不想吃下去了。UU小说,www.uu234.com但对于受害者林老爹,他却是抚慰有加。等到和汪孚林一块上了画舫,见汪孚林授意船家赶紧开船,不要管是否有船追上来,这位浙江巡抚就沉声说道:“我曾当过应天府尹,离任时去过苏州。那时候是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只见缎工站在花桥,纱工站在广化寺桥,以车纺丝的那些车匠,则是站在濂溪坊。那不止是十人上百人,每一个地方站着等待上工的,整整有数百人!”
他顿了一顿,仿佛在斟酌用什么样的言语形容心中的震撼:“东南那些机主之家,以日计酬劳,也就是说,这些机户若是要养家糊口,就要一天不停地做下去。因为,你一旦哪天生病不能来,你的位子就会被那些原本在桥头待雇的人顶上,这有个很生动的名字,叫做唤匠。然而,那个被顶替的人,饭碗就算是丢了,又得辛辛苦苦每日起早去桥头等待活干。那时候,我看到他们引颈相望,衣衫褴褛的样子,就想到我在云南见过的流民等舍粥的样子。”
汪孚林前世里也去过人头攒动的招聘市场,但那种场合,纵使再挤,大多数人总会穿得衣冠楚楚,力求给单位留下一个最好的印象,哪曾见过邬琏说的这番景象?能被这位浙江巡抚用流民两个字来形容,显然邬琏对此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那时候随行的人告诉我,等待活干虽说难熬,但最恐怖的便是绸缎积压没人买。商人不到机坊去收。而机坊要降低库存和产量。于是便只能停工。他们这一停工,往往便有数以千计的机户无活可干,衣食无着。若是那些只读圣贤书之辈,一定会说,为何不去耕田垦荒,可要知道,大明开国至今,已经二百年。东南几乎全都是熟地,再无半亩荒田,现有的这些地,农人自种都不够,地主则是雇佃户雇长工,哪来的地可以耕?”
说到这里,邬琏方才转过身看着汪孚林:“所以,当初我上任浙江巡抚之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巡视浙江各府县,而是由人带路。去了一趟部仓院桥、六部桥、黑桥、通江桥一带。和苏州那边类似,那一带也是雇工云集。等待机主挑选的地方。这些年四方丝绸大都出自苏杭,日子还算过得,不至于日日枯守却没活干。而就是这种地方,却还有好几伙打行中人穿梭其中,向那些已经极其艰难的机工收钱,稍有不从便大打出手,包办了机坊雇工的渠道。所以,北新关之乱的那些暴徒固然该治,这些贪婪横暴的市井之徒同样要严加管控。本部院听凃渊赞过你多次,这才找你问计,并非只是随便问问。”
根据野史评论家振振有词的一种说法,明末东南闲置劳动力众多,却有打行这种事物消化,再加上富庶的环境,市井一片繁荣,足以能够养活这么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徒,所以明朝二百余年来,除却倭乱,东南还是一直挺安定的。相形之下,陕西四川则没有办法消化这些失去土地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冗余人口,继而方才在明末天灾集中爆发的时候,被李自成和张献忠闹得天下大乱,最终被满清入关。
尽管这种逻辑推理有些牵强,但汪孚林绝不否认,如今这个年代杭州和苏州这种大城市的人满为患程度,绝对让同时代任何一个大城市汗颜。
所以,邬琏之前在楼外楼中和他初步接触,并未深谈,此刻却倒豆子似的说这么一大堆,汪孚林便体悟到,这位浙江巡抚竟然是想动真格!很多人常常说东南之地民风积弱,但放在这年头绝对要被人嗤之以鼻。要真的积弱,浙军怎么打赢倭寇的?可就连戚继光这样的名将,当初也很有先见之明地不要市民参军,而是招募农民和矿工,那是因为东南市井之徒的作风刁顽横暴,稍有不对就和滚刀肉似的,就和这次聚众攻下北新关一个道理!
然而,邬琏是他招来的,他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谁知道却引来了大麻烦,而这份期待,他还不能不回应。哪怕只是少许回应一点。想到今天盛气而来狼狈而走的那些秀才,他突然心中一动,当即赔笑说道:“邬部院,凃府尊之前对我的盛赞,其实太过奖了。我年纪小,鬼点子多,亏得府尊折节下交,肯听我的,而且也运气特别好,这才平安过了北新关那一关。至于收拢了一批打行中人,开了个镖局,毕竟还只是刚起步。若是邬部院想让那些从地上转到地下的打行中人也能够自食其力,我一个外乡人能做的真有限。”
不等邬琏继续施压,他便抢着说道:“如果邬部院不介意,今天那些被您斥责敲打的秀才其实是个不错的切入口。我打着您的牌子去接洽一下那位老不死心的陈老爷,他那行当尽管很不好听,可他是地头蛇,于三教九流都有结交,这样的话,让他去出面接触那批由明转暗的打行,就水到渠成了。邬部院不用和此人接触,只要派个亲信言语一声。那些秀才给他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只要知道是邬部院的意思,他必定会不遗余力。”
邬琏没想到汪孚林会弄出这么一个主意来。他沉吟许久,最终微微点头道:“也罢,本部院就借给你名头。若有消息,到察院送个信。”
尽管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小秀才,但只凭汪孚林之前在北新关一事中有勇有谋的表现,刚刚在楼外楼把一帮秀才震得做声不得那自信,他对汪孚林的建议已经有七八分信任。毕竟,这种事情让读书人去做,不如让地头蛇先去试一试。尽管他对陈老爷这种做皮肉生意的人没有任何好感,但那远远没有解决那颗毒瘤来得重要。
当汪孚林回到客栈时。却已经是申正过后了。然而。他却发现。客栈中除却留守的寥寥数人,竟然全都不在。柯先生和方先生约了万松书院几个老夫子,一块去飞来峰了;金宝秋枫和叶小胖去忙活给楼外楼翻修的事了;叶明月和小北则是拉了汪二娘以及汪小妹一块,把连翘和阿衡都一块捎带上了,受邀去了史桂芳家,仿佛是史家二位小姐做的东,竟然直到此刻都没回来,分明宾主尽欢。
百无聊赖的他本想睡个大头觉。但想到答应邬琏的事,突然起意去其提到那几座桥看看。可骑马一出门没走多久,他便想起,眼下已经快要黄昏,找活干的人怎么都得回家去了,这时候跑过去也是扑空。想到城外北关夜市他见识过,寿安夜市却还未领教过,他便索性让随从问了路途,径直找了过去。此时正是大多数劳作的人往家里赶的时候,路上塞车塞人那是家常便饭。哪怕他骑着马,不时也要停下来等待。因此到了寿安夜市,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而夜市却才刚刚开始,从不入流的饮食铺子到上档次的酒楼饭馆,从各式南北货商铺到卖金银绸缎的高级铺子,应有尽有。行走其间,就只见放眼都是绫罗绸缎,人人簪金戴银,好似杭州就全都是富人似的!汪孚林就看到在一乘轿子边上扶轿而走,分明婢女模样的年轻女子,一身大红衣裙,头戴珠箍,双耳赫然可见一对金丁香,要放在偏僻之地,非得以为是哪家大户千金不可!
汪孚林也就是随处看看,忧心忡忡这种民间奢侈之风,那是朝中老大人们该做的事,用不着他杞人忧天。找了一家号称最正宗十色汤圆的小店坐下,和今天跟出来的两个镖师各吃了一碗从颜色到馅料全都不同的汤圆,他却仍旧只三分饱,干脆沿着一溜饮食铺子吃过去,到最后肚子圆得有些吃不下了,他回头一问,得知三个人已经花了两百文,这才发现这夜市开销着实不小。
要知道,江浙之地虽说工钱较高,一个精壮长工每年也能挣到十二两银子,可未必就舍得到这里来吃个肚圆!
“孚林哥哥!”
正环目四顾,为杭州城这物价消费水平暗中咂舌的时候,汪孚林陡然听到了这一声。如果他记得没错,会这么叫他的人只有一个!他有些讶异地侧过头去,就只见不远处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已经落地,轿子窗帘正打起一半,露出一张又惊又喜的脸,可不是许薇?瞅见除却轿夫之外,还有七八个随从跟着,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九小姐什么时候来杭州的?你爹也在这里,你大晚上出来逛,不怕他说你?”
尽管上次汪孚林回徽州的时候,曾经来见过祖父和祖母,可也就只来得及和自己说过小小一阵子话,因此,许薇此刻听到这一声很生疏的九小姐,忍不住有些小小的不高兴。然而,听到后半句,她顿时愣住了:“爹也来杭州了?他之前不是去湖广了吗?我今天刚到杭州,祖父怎么没对我提过?”
许薇不回答自己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反而连续又反问了自己三个问题,言辞中透露许老太爷来杭州了,汪孚林顿时大为意外。等到得知许薇只是对寿安夜市很好奇,所以坐着轿子兜一圈,许老太爷这会儿人还在这里一家赫赫有名的戏馆里,到时候会一块回去,他想了想便开口问道:“既然老太爷来了,那我总不能装不知道,一会我跟你去拜会老太爷吧。”
许薇顿时喜上眉梢。然而,她眼睛骨碌一转,立刻便可怜巴巴地说:“祖父一进戏院就忘乎所以,再说那一出戏他很喜欢,肯定不会立刻就走。我连晚饭都还没吃过呢。孚林哥哥你来杭州这么久,肯定比我熟,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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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八章 只偷得半夜闲
尽管很讨厌许二老爷这个人,但许薇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乐于助人却又每每把好事变坏事,汪孚林哪怕对她说不上儿女之情,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可此刻她如此软言相求,他哪怕刚刚一路过来早就吃撑了,也只好开口答应。UU小说,www.uu234.com向身后两个地头蛇问过这寿安夜市有哪家有名的馆子,他便让两人带路,自己骑马跟在轿子旁边,一路闲聊消食,一路慢慢晃过去。
从许薇口中,他得知许老太爷是来杭州拜会两浙盐运使史桂芳的,顿时觉得事情实在有些巧,当即笑道:“那敢情正好,就之前我出来的时候。我家那俩丫头正跟着叶家二位小姐还在史家做客,她们和史家姊妹都混熟了。据说她们都是很爽利可亲的姑娘,你回头也一块交往交往,说不定能多个手帕交。小北一直嚷嚷,史家规矩固然大,但两位史小姐却比衣香社那些小姐好相处。”
“真的?”许薇顿时眼睛一亮,刚要说好,随即却突然想到汪孚林刚刚的语病,立刻说道,“你都直呼小北姐姐的名字,怎么还叫我九小姐?祖父祖母分明都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的,臻大嫂子也一直叫我小薇。”
这男女能一样吗?
汪孚林哪里看不出许薇一腔柔情,想了想还是决定含糊一下称呼:“好了好了,先带你去祭五脏庙。看到前头那家没有,福云楼,说是点心做得一绝。”
许薇只顾着欣喜于竟然能够在寿安夜市重逢汪孚林了,此刻随口应了一声,等到门前停下来下了轿子。看到那匾额上的三个字。她顿时愣住了。
而她这一愣。正快步上前迎客的伙计看到他们这一行人,哪怕许薇出轿子的时候还戴上了帷帽,可他仍然第一时间认出了人来,立刻满脸堆笑道:“这位大小姐,是刚刚吃着咱们福云楼的点心好,于是又引介了这位公子一同来?咱们福云楼的点心在这整个寿安夜市都是鼎鼎大名的,再没有人能胜过咱们,尤其是那各式糕团……”
不等小伙计吹嘘完。许薇立刻不管不顾一把拉住了汪孚林的袖子,急匆匆就往外走。直到自己直接钻上了轿子坐下,她这才又羞又恼地说道:“这寿安夜市别的好地方多了,不在这儿吃!”
汪孚林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敢情许薇对他说什么肚子饿,晚饭还没吃,那根本就是糊弄人,之前她无巧不巧,就是在这福云楼中吃的东西。所以,短时间之内再度光顾,还带着他这一行三人。那伙计才会有这样的反应。瞧见刚刚殷勤迎客的伙计这会儿方才恍然大悟,懊恼地直捶脑袋。他吩咐随行的杨文才上前打赏了几个钱,这才敲了敲轿子的隔板,笑吟吟地说道:“实话实说,我刚刚逛夜市也吃得很不少,这样吧,陪你继续逛一会。”
许薇最怕汪孚林因为气恼自己骗人,拔腿就走,听到他识破了自己的小伎俩之后,竟然还愿意陪自己逛夜市,顿时欣喜若狂。她连忙把窗帘打开了一条缝,小声解释道:“我刚刚是在这儿吃过的,就是看到你之后,还想一块走走。这大半年你到许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清楚,就连我家祖父祖母,也都说你太忙了,成天不见人影。”
“好好,我回头见到老太爷一定赔礼。”
汪孚林无奈给了一个承诺,接下来在夜市闲逛的时候,他就只听耳边叽叽喳喳全都是许薇问这个问那个的声音。到了最后,人还时常下了轿子来,好在戴着帷帽,旁人也看不清楚,再加上随从多,把四周围看住之后,却也不虞被外人冲撞。这兜兜转转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骑着马的他都觉得有些累了,再看两个轿夫却依旧四平八稳,脚下有力。就在他想要提出回去和许老太爷会合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轿子里的许薇轻呼了一声。
“面具!”
汪孚林抬头看去,见是一家店门口支着一个小摊,上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面具,他不禁想起了当初在县后街那小摊上买面具,继而看到许薇那轿子经过,她还戴着鬼面吓人的情景。他的脸色顿时柔和了下来,当即笑道:“你在这儿等一等。”
走到小摊前,他便发现,这里卖的货色比歙县的那些手工更精致,花样也更多,但其中更多的却是时下流行的那些戏曲中的角色。他对于那些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的戏没什么太大兴趣,便有意挑了几个狰狞的鬼面具,还是店家好意提醒道:“小官人,这些都是村里神汉驱鬼用的,您买这么多回去没用啊。”
“没事,图个好玩而已。”汪孚林让人付了钱,随即抱着一大堆回到了轿子前头,一股脑儿全都展示了出来,“你对这个有研究,自己挑一个,算是我送你的。”
要是别的姑娘家,接受这种诡异的礼物,绝对会心里犯嘀咕,轿子里的许薇却大为高兴。她打起轿帘探出半截身子,在汪孚林手中的六七个面具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最终才把其中一个一把抢了攥在手中,整个人也缩回了轿子里:“我就要这个!”
汪孚林看着这些都是一样的,也无所谓,见店家亲自过来,却是要用绳子将面具扎好再拿纸包上,他就笑着谢了一声。等上马之后提着这一溜东西,他便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见许老太爷,虽说他放你这么出来,可回头找不见人,免不了担心。”
才不会呢……她刚刚都注意到了,跟来的随从少了一个,肯定是回去对祖父报信了!
许薇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答应了。果然,等到他们来到那家戏院,她就发现祖父根本就不曾出来。带了汪孚林找到包厢之后,她刚一进去,就只见许老太爷正摇头晃脑做陶醉状,立刻上前去一把抓住老人的胳膊:“祖父,您看谁来了?”
“谁来了?”许老太爷装模作样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是汪孚林笑眯眯站在门口,他顿时坐直了身子,紧跟着就眉开眼笑地招呼道,“哎呀,是孚林你啊,快进来快进来,怎会这么巧,难道是你和小薇在夜市上碰到了?”
老狐狸,你就装吧!当我眼睛是白长的,没看到许薇的随从少了一个?
汪孚林对许老太爷这故意卖破绽的架势倒不讨厌,深深一揖行过礼后,便在许老太爷的招呼下坐了下来。面对这么个老狐狸,他就不像对许薇那样客气了。落座之后,他就开门见山地把自己在杭州偶遇许二老爷的事情给说了。当得知许二老爷和晋商巨室张家的张泰徵走在一起,许老太爷脸色纹丝不动,许薇却只觉得又气又急:“爹怎么可以帮外人欺负自己人?”
话一出口,她陡然之间意识到父亲一贯对汪孚林的恶劣态度,而听汪孚林的口气,张泰徵显然是年轻才俊,那么父亲的某些念想不问自知。她一下子脸色苍白,却是牙关紧咬,再也没有说话。
看到孙女这心痛失望的样子,许二老爷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笑道:“后来呢?我就不信你这灾星惹出的事就这么一丁点!”
然而,嘴里这么说,可听到汪孚林从深夜落水,一直到今天和浙江巡抚邬琏私谈时却遭到秀才诘难,最后来了一场漂亮的大反击,许二老爷忍不住对汪孚林惹是生非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台阶。他哑然失笑地拍了拍扶手,随即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用很自然的口气说道:“我还要在杭州盘桓一阵子,就住在城西水门街,你到那儿打听歙县许家,人人都知道,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至于小薇她爹,你不用担心,我一来,他就犹如老鼠见了猫,早溜了。”
听到祖父如此形容自己的父亲,许薇先是扑哧一笑,随即却又黯然低下了头,一双手忍不住死死捏住了汪孚林送给自己的面具。尽管价值低微,也根本不是适合送给女人的东西,可终究是他单独送给自己的,而不是每次拜访斗山街许家时,因为礼节而送给她的。
这一晚,汪孚林自然又犯夜了。然而,到了杭州他方才发现犯夜根本不是事。寻常人家贿赂巡夜的壮班几个钱,就能够拿到临时的牌子安然回家,据说这已经成了衙门创收的一条路子。至于有头有脸的人比如许老太爷,还有壮班众人专程一路提灯笼护送,他也沾光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此时此刻已经临近子夜,他踏进客栈时,还以为必定人都睡了,谁知道一个伙计迎上前,一个伙计却拔腿就往后头跑,不消一会儿掌柜便一溜烟奔了出来。
“汪小官人,你可回来了。”掌柜对于这么个年少却又最会惹事的客人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是好。自从这么一位住到自家店里来,就不知道多了多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多了多少想也想不到的访客。他用袖子拍打了两下汪孚林身上根本不存在的浮灰,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陈老爷等您一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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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九章 你给我赔罪就行了(求月票)
从酉时过后到这家客栈,一直足足等到子时过后,陈老爷心里自然是一团邪火乱冒。UU小说,www.uu234.com
之前那个小厮只报信说汪孚林在西泠桥畔那家小破馆子,却把同行者是浙江巡抚邬琏这个大消息给漏过去,害得他捅出了这么一个大纰漏,那些秀才们在狼狈回到画舫上之后,全都翻脸不认人了,毕竟事关功名问题,他从前就算给过这些家伙再多好处也不顶事。气急败坏的他领着人回到家里,就把那小厮痛打了一顿板子,自己则是动用全副关系到察院疏通关系。可一切都是徒劳,整饬士风的消息须臾就在傍晚从提学大宗师那传了出来。
于是,他只能强忍火气来见汪孚林,可汪孚林竟然不在!和他同行到杭州来的亲朋虽多,可他想求见一下叶家的两位千金一位公子,人家却婉言谢绝,说是太晚了不便见客。至于汪孚林的两个妹妹以及养子和陪读,他哪能和这些乳臭未干之辈去谈正事?于是,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甚至连晚饭都只是随便扒拉了两口。那份憋屈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到了顶点。
当临时赁下的客房大门被人推开,紧跟着掌柜进来的人赫然是汪孚林,一贯为人强势的他虽说很想发火,却还不得不站起身来,挤出一丝笑容道:“汪公子倒是好兴致,竟然在外游玩到这么晚才回来。”
“正好我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不在客栈,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出去转转。哪里想到陈老爷会在这时候过来。”汪孚林笑了笑。继而轻描淡写地说,“结果倒是巧得很,竟然在寿安夜市遇到了徽州府城斗山街的许老太爷祖孙,这才知道许二老爷已经不在杭州了。因为许老太爷盛情相邀,所以我不免多留了一会,倒是让陈老爷久等了。”
这番话里,前半截显然带着嘲讽之意,可后半截透露的讯息那就不一样了。陈老爷只知道许二老爷躲得没了踪影。没想到人根本已经跑了,而许二老爷那位传奇的父亲,在两淮盐业呼风唤雨的许老太爷已经到了,听起来甚至和汪孚林关系匪浅,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尽管可以拿强龙不压地头蛇来安慰自己,可他更知道盐商在各地的强大影响力。于是乎,他不得不竭力调整了一下表情和心情,这才装作对这消息丝毫不关注似的。
“汪公子,我也不拐弯抹角,我这次来。是为了今天那几位冒犯虎威的相公们来当个中人。他们自知轻狂无礼,得罪了你。所以……”
“陈老爷这话就说错了。”此时此刻,带人进来的掌柜早溜了,汪孚林一口打断了陈老爷的话,似笑非笑地说道,“要说得罪,顶多就是那个周义清,可他也算在我这受到教训了,我当然不会得理不饶人,硬是让他把地上那条鱼吃进去,有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嘛。要赔礼,他们应该去找抚院邬爷,须知他们在店里一再无理取闹,甚至对邬爷口出狂言,邬爷看不下去却也是常理。”
开什么玩笑,若是能见到浙江巡抚邬琏,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陈老爷又气又恨,一想到那群白眼狼甚至还威胁,把他从前的某些违法行径给张扬出去,他对这帮读书人的观感已经坏到了极点。这会儿他竭尽全力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只能冷着脸问道:“那汪公子你到底想怎样!”
“今天的那些相公们,要说无理取闹惹是生非的,也就是其中那个周义清,其他人顶多就是个劝解不力的小过失而已。提学大宗师要整饬学风,据我想来,杀一儆百估计就够了。”汪孚林见陈老爷先是错愕,随即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显然这个结果能够接受,他这才收起了脸上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淡淡地问道,“但是,先有柳如钰到这客栈前闹了一场请罪的猴子戏,后有一堆秀才去楼外楼挑衅,陈老爷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待?”
“你……”
陈老爷一口气还没透完就被反将了一军,顿时没被噎死。他眯起眼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地说:“之前北新关那位朱主事开了五百两的价码,你这次想要多少,直接说吧!”
“朱主事是不想留下讹人的印象,兼且对张公公有个交代,这才随口开了个五百两。若非我那时候正好身体不适不能见人,我是一分钱都不要,干干脆脆衙门讨个公道,怎么,陈老爷认为我很缺钱吗?”汪孚林见陈老爷的脸色更黑了,这才话锋一转道,“其实,陈老爷也算是杭州城有头有脸的名人了,西泠桥那块地对你来说可有可无,有了也就是锦上添花,还没到丢了就要死要活的地步,却非要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紧逼,这是何苦?”
“所以,我的要求很简单,陈老爷你选一个杭州最好的酒楼,摆上一桌酒,请了许老太爷当中人,之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
“你真肯这样就一笔勾销?”陈老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摆酒赔罪,听上去折面子,可要说真正的付出却反而是最轻微的。就算他要面子爱冲动,可之前确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轻了人,现在发觉人家够分量和自己掰手腕,他当然要正视一下这个论年纪都快能当自己孙子的小秀才。见汪孚林淡然若定地点了点头,他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谨慎地问道,“还请汪公子把话说清楚,除了这一条,可还有其他条件?”
“当然有事需要陈老爷你这个地头蛇一块参详。”汪孚林不等陈老爷答应或拒绝,笑眯眯地说,“这是抚院邬爷的意思,不过要等许老太爷回头一块谈。”
陈老爷听到汪孚林直接掣出了邬琏的旗号,本待冷嘲热讽。可汪孚林末了说还要等许老太爷在场的时候一块揭秘。他不禁将信将疑了起来。然而。眼下已经半夜三更,不是深究的时候,他想了想就点点头道:“既如此,我明日中午在杭州城中烟雨楼设宴,许老太爷那边,我会亲自送帖子去。告辞了!”
老子眼下就立刻去水门街的许家别院,倒要打听打听那位传奇的老爷子是否真的来了,别上了你小子虚张声势的当!
陈老爷这一走。汪孚林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暗想自己真是劳碌命。出了屋子回到自己这一行人租住的小院,他才刚一到门口,一个人影突然无声无息闪了出来,吓了一跳的他险些把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等认出是叶家的一个仆妇,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夜半三更,严妈妈你也太吓人了。”
“两位小姐一直都在等着小官人。”严妈妈却也不废话,直接笑眯眯解释了一句。
这都子夜过后了,叶明月和小北什么事等他到现在还不睡?
汪孚林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知道叶家这些仆妇全都是嘴紧的人,干脆跟着她往另一边院子里走。一进堂屋。他就看到小北正坐在左手边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打瞌睡,听到动静一下子跳了起来,一看是他,立刻一溜烟冲到了里屋。不消一会儿,叶明月就出来了,而那刘妈妈已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脚步和猫儿似的。
“娘那边有信送来。”因为实在太晚,叶明月的脸上有些困倦,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怪不得之前祖母派了人来接我们,原来,娘这次回去之后不久,我祖母就主持了分家,现如今我爹和我三位伯父算是正式分家了,祖母跟着我大伯父过。叶家虽说家业不少,可不是田地就是铺子,现钱不多,要不是娘把你那几个镖师拉过去镇场子,差点那时候三位伯父就要吵得打破头。”
汪孚林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就知道叶家那分家场面一定相当之火爆。可想想上次叶家那票人跑来接人却闹出了那么一个笑话,还有个毛遂自荐要去给叶大炮当师爷的,他想也知道叶家是个什么光景。可想想单单这些,应该还不至于让叶明月和小北夤夜等着自己回来,因此他立刻问道:“怎么,是分家结果不好?还是有什么别的变故?”
“有什么变故?爹在家里是最小的儿子,这次分到手的家产却最少,大家却都不信,怀疑是祖母私底下把东西给娘了,再加上娘这次回去带了那些镖师,他们更是怀疑娘带着他们回来,是打算把金银细软给偷偷夹带在身上,带回歙县去给爹,于是全都不肯放她走,天天闹腾个没完!”小北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得脸都青了,“汪孚林,你帮个忙,再借几个人给我和姐姐,我们回去狠狠整治那些家伙一顿!”
汪孚林知道小北也就是嘴上说说,眼睛却在看叶明月什么反应,顿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叶明月。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叶明月在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最终有些迟疑地说道:“娘上次从宁波府到歙县来,就说过家里闹腾不休,都想分家,这次有意带人回去,就是想顺着祖母的意思,把家好好分了,省得日后一大堆麻烦。今天傍晚送消息回来的人说,娘吩咐我们稍安勿躁。可她就算再能耐,毕竟弟弟还不到一岁,很容易被人绊住。孚林,小北说的也是我的意思,你挑几个人借给我们,我们悄悄回宁波府去,看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听到叶明月也想回去,汪孚林不禁摩挲着下巴。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光是你们回去,你确定真的能有用?你有谋,小北有勇,看上去正好彼此互补,但你们终究是晚辈,叶家却又是宁波大户,大户人家规矩多,至于那些往日对你客客气气的亲朋好友立场,恐怕也难说得很,再说,你们这一走,让小胖子怎么想?这样吧,明天中午有赵老爷的赔罪宴,我争取把邬部院拜托我的事推出去,接下来我陪你们一块回宁波一趟。”
见小北目瞪口呆,叶明月显然也有些意外,汪孚林便笑着说道:“金宝他们帮忙林老爹的事,明天差不多也该忙完了。既然出都出来了,我就索性带着二娘小妹,金宝和秋枫走得更远些,顺带去宁波玩玩。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们,今天还遇到了许老太爷和九小姐,说不准她明天就会过来找你们!”(未完待续。。)
第三一零章 空手套白狼
第二天一大清早,汪孚林便带人动身前往水门街。UU小说,www.uu234.com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询问路人,许老太爷口中的歙县许家宅院究竟在哪里,就看到了一番他昨天想看却没看到的场面。
水门街边上乃是一条纵横交错的水路,上头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总共横跨了约摸七八座桥。此时此刻,就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聚集在桥附近,但却没有太多喧哗。和之前汪孚林在杭州城内外看到的那些绸缎衣服不同,大多数人都是衣衫褴褛,上头补丁叠补丁,有男有女,女子反而是少数。好几个处街角还有粥桶,有人用大勺在桶里搅动着和水差不离的稀粥,来去的人大多都会喝上一碗,却不见给钱。
“城南吴家机坊,要十个人,全都要缎工!”
听到这一声吆喝,汪孚林本以为必定会应者云集,可让他诧异的是,那些喝粥的人并不见开口答应,而是有个衣衫较为整齐的中年汉子迎上前,和来人仿佛是讨价还价了一阵子,继而就回过头来把手一招。须臾,便有十个人二话不说上前来,直接跟着之前那叫嚷的来人去了。至于其他的人,尽管有的面露羡慕,却没有人敢争执,只是默默地继续苦等。
汪孚林只驻足旁观了不到一刻钟,前前后后来要工人的大约三拨,要的从七八个人到三四个人不等,可这一窝蜂到这等着上工的却丝毫不见少。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浙江巡抚邬琏昨日为什么这样感慨万千。大明从立国之初就被太祖朱元璋设定为一个农业国家,发展至今工商业已经开始渐渐超过了农业。尤其在东南地域。这种站街似的招工方式。怎能不让那些读圣贤书的文官感到惊恐?又不是人人都像汪道昆出身商家,于是认为应该农商并重。
他很快便悄然离去,找了个路人询问过后,顺利找到了地头。许老太爷一见面便对他笑言昨夜陈老爷亲自过来打探,汪孚林对此早有猜测,倒也不觉得奇怪,而是提到了之前来时那座座桥头人满为患的景象。尽管许老太爷并不从事丝织业,但他走过的桥比汪孚林走过的路还多。当前去烟雨楼赴约的路上,他就少不得对汪孚林解释一二。
“到这里来等人雇佣的织工缎工以及其他匠人,约摸有几百人,免费供粥的,就是周遭几户兼做牙行的歇家。他们和城中内外那些机主多为商定好的,每人每日工钱抽成十分之一,他们则是负责在十日之内帮雇工找到雇主,当天帮雇主找到手艺娴熟脾气温顺的工人。所以,这三方约定俗成,人人得利。”
听到这里。汪孚林就知道,这里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应的制度。和后世的人才中介类似,总之就一句话,只要不是突然产能过剩,尽管日子苦些,劳动力市场还算是井然有序,不用官府操心。不过,邬琏本来也只是体恤这些雇工,痛恨的是那些收保护费的打行中人,他今天倒没看见这样的景象,因而,蹭坐许老太爷那宽敞马车的他理所当然又问及了此事。
“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许老太爷顿时眉头大皱,继而便冷笑道,“农人种地,工人做工,商人经商担风险,稍有不慎便连本带利亏个精光,还要欠一屁股债,就连看似风光无限的朝廷官员,却也是寒窗苦读十数载,这才能够崛起。只有这些混迹市井,不肯吃苦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家伙,最叫人可恨。听说你开了一家镖局,收容了一帮这种家伙?你却要小心,这种人多半都是滚刀肉,无情无义,关键时刻捅了同伴一刀也有可能。”
许老太爷不会看不起农民,不会看不起雇工,更不会看不起商人,至于官员他更是一定会供着,可对于打行,他的态度却至为厌恶。
觉察到了他的这种态度,汪孚林想想同样深恶痛绝的邬琏,想想之前打算一石二鸟的浙江三司衙门主官,想想不得不捏着鼻子宽大为怀的杭州知府凃渊,汪孚林并没有任何奇怪。就犹如旧上海那些青帮洪门之类的家伙,有多少人会喜欢他们?当面客客气气,背后骂娘的不知道多少!
烟雨楼位于杭州中心城区,比徽州城内最有名的馆子状元楼更大一倍不止,同样是三楼。可这样偌大的地方,今天却被人包场,让不少食客有些败兴。但汪孚林和许老太爷抵达的时候,掌柜和伙计们早已把那些客人给哄走了,进去的时候却没有引来多少瞩目。一进店,他就看到陈老爷头戴马尾罗巾,身穿一身玉色四合如意的细锦袍子,脚上一双如意履上还缝着两颗明珠。相较之下,许老太爷一身丝毫不显奢华的纯色细葛袍子,反而如同村塾老儒。
但据汪孚林所知,老太爷那身行头那才叫低调的奢华,根本不便宜!至于他自己,今天一身招牌的秀才装扮,就犹如许老太爷的孙辈一般,毫不显眼。
对比之下,对于自己这一身珠光宝气盖过了对面两人,陈老爷起初倒有些扬眉吐气,可看到许老太爷闲适自如打过招呼,反客为主向伙计点茶,却是从茶叶,泡茶的泉水火候等等全都如数家珍,要求细致,他不知不觉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自嘲地笑了笑。
“我一个暴发户可不像你们徽商这般懂生活,再好的茶叶到我嘴里也喝不出滋味来。”
“我除了喝不惯加了葱姜以及蜜饯的调味茶,其他茶叶对我来说也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喝不出好坏。”汪孚林笑着附和了一句陈老爷,见其脸色立刻和缓了下来,而伙计已经知趣地下去忙活了,他便不紧不慢地用手敲了敲扶手,笑吟吟地说道,“今天请了许老太爷当中人。我便开门见山说话了。陈老爷。不知道你对从武林门到北新关之间湖墅那段区域中。各占地盘争斗不休的那些打行,可有什么了解?”
陈老爷正在琢磨今天该怎么不丢面子,却又把汪孚林的嘴堵上,最好再能把自己引荐给浙江巡抚邬琏,也好替那些秀才疏通一下关系,免得自己从前的投资白费,可汪孚林竟然离题万里,他顿时有些始料未及。
思量了好一会儿。他干脆直截了当地答道:“虽说往日他们也给我做过事,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家伙,我也就是用的时候派人过去知会一声而已。听说当初汪公子你还跟着凃府尊进过北新关,还收服了其中一拨人,打算开个什么镖局?湖墅那些挂着标行牌号的家伙对此咬牙切齿,你可要小心些。”
他终究有些忍不住气,不知不觉就开了嘲讽模式。然而,他这风凉话说出口,却发现许老太爷笑吟吟看热闹,汪孚林也根本没有任何生气恼火的表情。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哪怕他自诩为半辈子老江湖,这时候想到之前轻敌吃的亏。顿时忍不住大为警惕。
果然,下一刻,汪孚林便开口说道:“陈老爷既然和这些人打过交道,那抚院邬爷一直耿耿于怀的难题,陈老爷一定有主意。自从北新关之乱后,虽说当初参与聚众作乱的那些打行全都被官府取缔,但劳役未满,便有人在下头蠢蠢欲动,迟早还会为祸乡里,危害一方。抚院邬爷一直都想能够有人起个头给这些人牵条路子,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料想没有谁像陈老爷这样黑白通吃而又手眼通天的地头蛇更有办法了。”
不等目瞪口呆的陈老爷醒悟过来,汪孚林便抢着说道:“如果陈老爷能够压服那些家伙,那么,抚院邬爷那边,非但不会记你旧过,反而会记你的功劳。如若你愿意,我可以引荐你见一见邬爷身边的亲信。”
陈老爷做了这么多年风月生意,深知这年头有一种人叫做空手套白狼,假装和某某官员熟稔,然后骗你出钱出物,最终却坑你没商量。可他已经确定之前那帮秀才冒犯的是浙江巡抚邬琏,而且提学大宗师已经开始行动了,汪孚林又能够请到许老太爷这样他见过的人来镇场子,如果真的是骗子,他只能说这骗子实在是高端了点儿。尽管汪孚林摆上台面的难题实在很棘手,可交换条件也确实让他怦然心动。
那些乌七八糟的前事一笔勾销不算,而且他这就该算是巡抚面前挂上号的人了吧?
“你此话当真?”
“当然!”
陈老爷左斟酌右思量,最终在伙计把酒菜茶水全都送齐全了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心。他亲自给汪孚林斟满了酒,继而又给许老太爷满上了一杯,最后自己才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偌大的酒碗满上了,随即双手捧碗道:“总而言之,此前千错万错都是我陈明芳的错,多谢今日许老太爷给面子来当中人,汪公子,这一大碗算是我给你赔罪!”
眼见陈老爷一饮而尽,汪孚林笑着回敬干了,接下来那一番宾主尽欢,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直到出门上了许老太爷的马车,只是浅尝辄止喝了两杯的他长舒一口气,继而就只听许老太爷问道:“敢情你是给邬部院蹚水来的?”
“我也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抚院邬爷亲自找上门来,我人小肩膀单薄,当然只能挑个有能耐的人推出去扛一下担子,看看邬爷是否满意。”
汪孚林当然不会说,自己就算想要整合打行,那也绝对不会在明面上挑头,而是会在暗地里操作。操纵地下王国的成功者一旦见光,有几个好下场的?
所以,他需要有人蹚水先过河。对不住了陈老爷,就请您先上吧,成功了他汪孚林不吃亏,失败的话,他再上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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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一章 今非昔比(求月票)
给陈老爷牵线搭桥,把邬琏身边一个心腹亲信给引荐了过去,汪孚林就撒手不管了。UU小说,www.uu234.com平心而论,他并不是很看好陈老爷,毕竟把这个已经在东南持续发酵了几十年的历史问题处理好,需要充分的智慧,陈老爷看样子也不是如此能人,但邬琏交待了,他给找了个地头蛇,这就行了,太过显摆能耐没有必要。说句不好听的,他小规模地洗白一批人,给他们一份正经行当做,人家会夸赞他有能耐有本事有爱心,可要是他招个千八百人,邬琏都会有警惕。
就算他要做,也要等陈老爷这边有个结果之后,再徐徐图之,不能心急。
昨夜回来得晚,他还没来得及对家里其他人说要去宁波府的事。眼下出了烟雨楼后不多远,他就下车和许老太爷就分道扬镳,自己带人回了客栈。正巧这会儿家里人都在,他把事情一说,金宝和秋枫那是一点意见都没有,汪二娘和汪小妹也觉得在杭州城里呆得有些腻了,很愿意跟着一道去宁波游玩一番。方先生和柯先生是无可不可,反正他们往年也是满天下闲逛游荡,居无定所。只有叶小胖一蹦三尺高,笑得合不拢嘴。
“太好了,我好久没回去过了,我要回去看祖母!”
“要回去哪儿,这么高兴?”
随着这个清亮的声音,门外就有仆妇说道:“九小姐来了。”
不用加许家这个前缀,叶明月之前就和众人提过许老太爷和许薇祖孙俩来杭州了,这会儿谁都知道是许薇来了。汪小妹第一个到门前去打起了帘子。笑着把许薇给拽了进来:“九姐姐。你来得正好。哥刚刚说我们要去宁波呢!明月姐姐和小北姐姐的老家就在那儿,你去不去?大家正好一块去玩!”
许薇一下子愣住了,脸色顿时变得有点复杂。正好得知祖父要到杭州来公干,她好一番苦求,这才成功跟到了杭州,而昨天刚到就在寿安夜市遇到了汪孚林,那无疑更是意外的惊喜。然而,她正想着接下来如何与汪孚林这些人一块在这号称天堂的杭州好好游玩。他们就要到宁波去了,最最让人纠结的是,叶家就在宁波,这难道是汪孚林要去上门……
叶明月一看许薇的眼神和表情,就知道小丫头心里在想什么,连忙把人拉了过来在身边坐下,却是低声说道:“是叶家分家的事情闹得很大,我们担心娘一个人在那儿孤立无援,所以才打算回去看看。汪小官人是热心,其他人是一块凑热闹。纯粹去玩的。”
一说到分家,许薇顿时心里一跳。许家三房之间如今的巨大隔阂和矛盾。说到底,也是因为祖父把盐业生意的主导权一股脑儿都交给了大伯父,所以父亲和三叔全都心里不舒服。她只以为自家如此,唯有黯然神伤,却没想到叶家也同样如此!她正踌躇,一旁的小北却也凑了过来。
“本来姐姐和我只不过想借几个人,谁知道他硬是管闲事要凑热闹,还带这么多人一块去,真的当姐姐和我是回宁波游山玩水啊,天知道那儿乱成什么样了,哪有那闲心!小薇,你还能在杭州呆多久?我们说不定很快就能解决事情回来,到时候咱们一块去苏堤好好玩玩!”
许薇深知汪孚林确实是多管闲事,又或者说闲事会主动找上门来的性子,顿时扑哧一笑。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宁波我是不好去了,祖父这次是来见两浙盐运使史大人的,应该会在杭州盘桓一阵子,我们就住在城东水门街那儿,到时候你们回来了,千万记得到我那儿送信!”
她一面说,一面不悦地瞪了汪孚林一眼:“要走也不对祖父说一声,害得我还兴冲冲过来,打算邀你们明天去苏堤看桃花!”
汪孚林顿时有些讪讪然,不过想想此去宁波应该快得很,他就爽快答应了下来。
当然,临走之前,汪孚林还是帮杨文才等人打探了清楚,钟南风于宣判之后十日内就起解送去了蓟镇,其他两人也一起。因为有原属戚家军的抚标官兵十余人一块押送,当然不用担心路上会遇到什么问题,而且肯定会满足钟南风远远看一眼戚继光的要求。
从杭州去宁波府这一路虽说水陆均可,但为了舒适,大多数人仍然会选择坐船,汪孚林一行人自然也不例外。由于这一程路上有的水路是已经开凿了很多年的运河水道,所以他们此次顺水顺风还好,若是又逆水又逆风,船吃水又重,很容易搁浅,那就一定要雇佣纤夫牵引。
因为这一行人比之前还要更多,马匹也很不少,于是汪孚林便索性分了水路陆路两拨人。一拨人管着十几匹马打前站,另外一批人则是坐船。小北原本恨不得走陆路,可在叶明月的严正告诫下,她终究还是不得不继续怏怏坐船。
从唐宋以来,宁波就一直都是东南有名的大港口之一,明初洪武禁海,但永乐年间,郑和都能一次次下西洋,这里也曾经重设市舶司,后来庞大的远洋船队渐渐消停下来,所谓的市舶司也就只是维持着入不敷出的朝贡贸易,但却是官方和日本往来的唯一通道。直到嘉靖初年的争贡之役。那一仗死伤军民无数,因此朝廷一怒之下就彻底关闭了贸易渠道,严厉禁海。可正因为如此,才为后来的倭寇肆虐埋下了伏笔。
历经多年抗倭,随着几大交通倭寇的海商集团彻底覆灭,一度是东南主战场的宁波自然也逐渐恢复了过来,但却和杭州的兴旺繁华不可同日而语。原因很简单,尽管隆庆开关,封闭多年的海上贸易仿佛就此解禁。但官方的通商渠道月港在福建漳州。极其偏僻。甚至有说法声称是只允许漳州泉州两地商民出海,船引又极其有限,因此曾经比月港更繁荣发达,常年通航日本的宁波双屿,这些年尽管仍有在官府眼皮子底下的走私,但却比从前萧条多了。
这些,都是汪孚林前往宁波这一路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方先生和柯先生对他少许解说的宁波局势。用两人的话来说。想当年的宁波大户除却极少数,几乎是无人不通倭,而这个通倭,当然不是说里通真正的倭寇,而是指和盘踞在双屿的海商许栋和李光头往来,在他们的生意里占股,平时官府有风吹草动则通风报信,这一局面一直持续到朝廷下了死力抗倭,而胡宗宪一面软一面硬向大户施压,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更是节节胜利。这才最后翻转。
“只不过,宁波这些大户现在的日子比从前就难过多了。毕竟少了海上交易的大进项,故而叶家昔年何等大户,如今就为了分家,也能闹成这样。”
对于方先生这感慨,汪孚林犹豫之后,还是拿到了叶明月面前求证,当然,他只是隐晦地问了一下,叶家从前是不是也掺和过海贸。
对于这个,叶明月却是苦笑摇头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当年家里最鼎盛的时候,用的瓷器全都是景德镇珍品中的珍品,爹私藏的那些印章石,也就是我曾祖母留给他的那些,亦是那时候积攒下来的。后来家里就没有这么宽裕了,伯父伯母们天天吵,没事就彼此挤兑,而娘因为善于经营,无论田庄还是店铺都能打理好,再厉害的刺头也能捋平,所以虽是最小的媳妇,祖母仍然很看重她。”
小北这个冒牌的叶家千金却反而比叶明月知道得多:“我倒是听乳娘提过,叶家当年似乎是资助过双屿的一个大海商,后来闹翻了,再加上汪直死了,仗一直从浙江打到了福建,节节胜利,那些海商余孽逃得无影无踪,那笔钱就打了水漂。当年还有人因此在父亲面前告过叶家一状,母亲平生唯一一次求了情,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父亲也说过,宁波大户,除却那些世代清贫的书香门第,当年那些有钱的人家,几乎无人不走私,换言之就是无人不通倭。说到底,都是禁海惹的祸。”
所谓的父亲和母亲,区别于如今叶钧耀和苏夫人,当然指的是胡宗宪和小北那位生母。
于是,汪孚林忍不住设想了一下胡宗宪说这话的背景。尽管胡宗宪本人的私人操守也不咋的,捞钱也同样是一把好手,而戚继光在蓟镇独当一面的时候,也和老上司差不多,但这无碍于两人在抗倭第一线的判断和战绩。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最后一摊手道:“这么说来,就是隆庆开海,一窝蜂的海商都跑到月港去了,双屿这边走私风声紧打击严,算是断了很多人家的生财之道,叶家也有些萧条,所以这次分家才有人嫌分到的太少?”
小北刚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嘴太快。父亲当然知道浙江福建那些海商为何铤而走险,尽管说是商人逐利,但说到底却是对朝廷禁海不满。须知唐宋元以来,哪朝哪代像本朝这么保守过?可汪孚林未必就如同父亲这么想,天知道他是否介意叶家当初也曾经掺和过海上营生。此刻,她立时偷眼瞥了一下叶明月,赶紧补救道:“反正叶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干,和海商再没有丝毫瓜葛。分家的事就是有人借题发挥而已。”
“不止是借题发挥。”此刻苏夫人给自己的那几个妈妈都在外头守着,叶明月不怕有人偷听,说完这句话后,她足足犹豫了许久,这才坦然开口说道,“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先后去世已经有七八年了,爹能够考中进士,其中就有他们多年不断拿体己资助,又为爹出书扬名,结交文人墨客提供方便的缘故,而娘擅长经营,也很得他们喜爱。曾祖父过世的时候,最后叫了爹娘单独说话,娘对我提过,曾祖父念念不忘的,便是在宁波恢复市舶司,恢复和日本的贸易。我猜,也许曾祖父留了一笔私房体己给爹娘,希望他们能够做成此事。”
汪孚林顿时大吃一惊。叶家上头那位已经去世的老人,竟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未完待续。。)
第三一二章 讼棍这行当
宁波和杭州一样,也有水门直通城中,因此汪孚林一行人在码头上和陆路抵达的人会合,大船换小船,前往早已在宁波城中赁下的一处屋宅。~UU小说,www.uu234.com先期抵达的人当中,并没有出身宁波本地的叶家众人。用叶明月的话来说,省得打草惊蛇。而用汪孚林的话来说,则是要带给人家一个惊喜,提早揭开牌面,那就没意思了。正因为如此,他带来的那些江湖习气极其深重的镖师们没有定客栈,而是按照他的吩咐,直接大手笔租了一座宅院,付了一年的租金。
汪二娘只以为汪孚林是临时短租几天,若是知道他如此败家,一定会免不了好一阵数落。当然,对于叶家这边的境况,叶明月和小北根本提都没提,她浑然不知道,只以为这次是来玩的。而安顿好之后,汪孚林慷慨大方地大手一挥,说是她们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顾忌,她更是高兴得无以复加。至于金宝和秋枫,哪怕方先生柯先生首先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总是宁波的各大书院,他们仍旧乐呵呵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徽州府,不但去过杭州,还来了宁波,回去之后其他童生有得好羡慕他们了!
汪孚林不想让这些孩子们提早领略大人的世界,但唯有一个人他不准备瞒着,那就是叶小胖。
发现到了宁波却不能回家,而是住在外头,小胖子就觉得事情不对头了。而住了一晚上,甚至都没有叶家人出现,他哪里还能忍得住。第二天一大早。捱到汪二娘和汪小妹带着连翘和阿衡去鱼市。方先生和柯先生带着金宝和秋枫又去参观书院。见唯有自己没人理会,他就直接奔向了两个姐姐合住的堂屋,却只见汪孚林犹如大街上那些农夫工人似的坐在门前台阶上,还朝他招了招手。
“汪大哥,我姐她们呢?”
“坐下说。”汪孚林拍拍身侧,见叶小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叶家出了点事,所以她们回来的消息,不想让别人知道。”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汪大哥你别卖关子,说清楚啊!”叶小胖一下子急了,一把拽住了汪孚林的胳膊,“是不是我娘怎么了……哎哟!”
汪孚林毫不客气地赏了小胖子一个爆栗,见他捂着脑袋却满脸的气愤,他便哂然笑道:“笨,要是你娘真的出了什么事,就是叶家龙潭虎穴。你姐她们也会带着你回去,哪会先在外头住?是叶家正因为分家闹得不可开交……”
言简意赅地对叶小胖介绍了一下如今的局势。见小家伙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便一下子失魂落魄,把脑袋埋在了膝盖中间,汪孚林就拍了拍叶小胖的后脑勺说:“这种为了财产就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古今中外层出不穷,叶家不算独一份。斗山街许家不也是为了分家两个字,三房就好像是仇人似的?你也许会想,你那些伯父伯母从前对你不错,你那些堂兄弟堂姊妹从前对你也不错,那就记住他们从前的好,至于现在的恩怨,你还插不上手。”
虽说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但汪孚林并不打算让叶小胖只记得人家的仇,不记得人家的好。所以,见叶小胖抬起头,分明刚刚哭过,他就温和地说道:“记住,你是你爹的长子,别看你爹正当着官,你娘精明强干,也别看你两个姐姐一个有谋,一个有勇,但以后都要靠你去支撑叶家担子的!”
叶小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使劲点了点头:“汪大哥,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暂时没有。”汪孚林见小胖子听到这话大为气馁,不由得笑了起来,“不止是你,我也被人嫌弃了,还不是闲在这派不上用场?你两位姐姐悄悄坐车去叶家附近打探消息了,硬是让我留下看家。你若是想帮忙,那就好好想想,你娘这么厉害的人,哪怕带着你那还不到一岁的弟弟,可要真把她扣下不许走,叶家人怎么突然就这么能耐了?”
“是打官司!”叶小胖几乎想都不想就迸出来这四个字,霍然站起身来,“上次姐和小北姐回歙县的时候,提到的那位十九哥,他不是自称从前在鄞县衙门给陈县尊当过师爷吗?呸,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当我们人在外地不知道。就好比汪大哥你这么厉害,爹也不能聘你当师爷,因为你是歙县本地人。咱们叶家是宁波本地人,怎么给陈县尊当师爷?他就是个讼棍,娘之前断了他去给爹当师爷的念想,说不定他趁机报复,唆使我那些伯父告状!”
叶小胖不错啊,这逻辑推理挺棒的!
想到这里,汪孚林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对着叶小胖勾了勾手指,等到人立刻知机地凑上前来,他就低声问道:“外头认识你的人多不多?”
“我在宁波的时候又不太出门。”叶小胖翻了个白眼,继而没好气地说道,“自从小时候那回险些被人拐了,爹娘还有姐姐都把我当小孩子似的。再说了,我都两三年没回过宁波了,个头长了好多,肯定没人能认出我来!”
是因为你这两三年又长胖了一圈吧?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脸上却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别人觉得咱们没用,那咱们就做出点成绩让人看看如何?你带路,我们去鄞县衙门转转。”
叶小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他刚刚只是竭尽所能猜测一下,也很想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鄞县衙门所在之地和汪孚林想象之中有些不太一样,无论是歙县衙门、徽州府衙又或者杭州府衙,全都在府城又或者县城的核心地带,然而,鄞县衙门却在宁波城的西城。据说。当年倭寇肆虐最烈的时候。原本那座衙门被城里的内奸烧了。原本的地方就改造了一座庙,县衙搬到了这里。汪孚林在路上就听叶小胖津津乐道着种种八卦,其中甚至包括鄞县衙门闹鬼这种很不靠谱的传言,听得他身后两个镖师都忍俊不禁。
作为一个外乡人,汪孚林当然不会贸贸然走到县衙门前去打探什么,只是远远地绕一圈。可即便如此,见他张望,仍然有个身穿青绸直裰。一脸书卷气的读书人迎了上来:“这位小官人是来衙门办事的?若是到户房办契书,我可以帮忙代办,保证收费最少,效率最快。若是要打官司,我可以代写状纸,而且这鄞县衙门的放告日可不一定就是三六九,旁人很容易扑空的。若是其他琐事,我也都可以帮忙……”
听这人滔滔不绝就是一大堆,汪孚林顿时大为惊异。自己也算是没少和衙门打过交道,就连杭州似乎也没有这样招揽生意的人。这宁波府的衙门好生“先进”啊!他给了要说话的叶小胖一个阻止的眼神,随即故意抄着外地口音说:“若是打官司。怎么收钱?”
那青衫读书人原本只是瞅着汪孚林看衙门那眼神,觉得他像是有事过来办的人,这会儿听到对方果然有意打官司,他登时精神大振,立刻噼里啪啦就开始报价。写状纸多少钱,帮忙疏通户房和刑房多少钱,然后是析产多少,分家多少,人命多少……总而言之一句话,和现代律师有各种各样的报价一样,这位号称资深的状师,也就是俗称的讼棍,同样是分门别类明码标价。到最后,汪孚林手中扇子啪的一合,笑眯眯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尊驾说了这么多,还没自报家门。另外,你从前打过的分家官司,输赢如何?”
“在下毛凤仪,刚刚确实疏忽了。至于我打过的分家官司,那自然是稳赢的。”
自报家门的青衫读书人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冷嘲热讽的声音:“毛相公你省省吧,你虽说是个秀才,可平常也就顶多帮人家办一下契书,弄两桩讨债官司,这分产的官司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打?叶家那个叶十九仗着家里背景雄厚,这宁波府所有的争产官司几乎全都他一个人包了。这次叶家的官司更是如此,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竟然帮叶家嫡支的老大老二老三告老四,也不想想叶四老爷现在是县令,将来万一官运亨通,他讨得了好去?”
真的打了官司!
汪孚林心中一跳,见叶小胖陡然之间瞪大了眼睛,分明想要开口说什么,他立刻伸出手来在其肩膀上重重一压,见一个矮胖中年人越过那个毛凤仪走上前来,他故意皱起眉头问道:“这么说,要打分产官司,就得去找那个叶十九?”
“分产官司油水丰厚,谁不想打,只不过,鄞县户房孔司吏是叶十九的拜把兄弟,这户房的关系打通不了,分产的官司就必输无疑。”矮胖中年人见毛凤仪脸色铁青,他就耸了耸肩道,“至于我们,那就只能人家吃肉我们喝汤,接一点人家指缝里头漏下来的小案子糊口了。我说毛相公,你别掉到钱眼里去了,叶十九不但在户房有人,又是叶家旁支,这些年贪心想捞过界的人多了,可一个个都没什么好下场,你一个还能考举人的秀才相公何苦掺和!”
见矮胖中年人坏了自己的事就耸肩走人了,毛凤仪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发现汪孚林并没有立刻撇下自己走,他顿时咬了咬牙说:“这位小官人,我看你不是本地人,这官司是否不在本地打?如果就是这宁波府其他几县,我愿意跟你去,你可以打赢官司再给我钱……”
“你很缺钱吗?”汪孚林突然打断人问了一句,见毛凤仪顿时卡壳,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突然笑道,“那好,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谈。我得看看,你是不是真精通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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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三章 知己知彼(求月票)
尽管叶小胖也算是宁波人,但叶家是地头蛇,小胖子可不是,他年纪小,再加上离开家乡已经数年,要单单靠这小家伙来打探消息,那绝对是痴心妄想。±UU小说,www.uu234.com所以,能够在鄞县衙门前碰到一个毛遂自荐的讼棍,不,应该说是状师,汪孚林确实很欢迎。
只不过,他找人谈话的地方,却很不上档次,是在距离鄞县衙门两条街外的一座小茶馆。这座大白天却仍然漆黑昏暗的小茶馆生意很不好,老板也完全没有殷勤待客的意识,按照客人的吩咐上了茶水之后,就到柜台后头打盹去了。摆着六张桌子的店堂中,眼下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
毛凤仪原本还指望要打分产官司的客人一定不会吝啬银钱,可眼下看到这么个谈话去处,他心里就失望了一半。只不过,想到外头还有两个随从牵马在外,没有跟进店来,看着真的有些豪门大户做派,他又生出了几许希望,当下率先开口问道:“这位小官人要打什么分产官司?”
“首先,我要打的不是外地的分产官司,而是就在这鄞县。你敢不敢接?”
汪孚林直截了当抛出了问题,见毛凤仪先是大为震惊,紧跟着就露出了极其犹疑的表情,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的回答。他在宁波人生地不熟,既然来了,要想做什么,当然得通过本地人。毛凤仪自己送上了门,可如果连第一步都不肯迈出去,听到是叶家的事,恐怕会逃得更加快。到时候又走漏风声。又耽误时间。所以他宁可先挑破这一层关节。
“有什么不敢的!”毛凤仪终于嘴里迸出来几个字。随即冷笑道,“叶十九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叶家子弟,又和户房孔司吏交好,这才大包大揽了鄞县所有的分产争产官司。可他也不想一想,这次叶家分家风波闹得这样沸沸扬扬,他如果还想维持自己的地位,就应该左右劝和,把大事变成小事。而不是挑唆人家告状。叶家经此一事定然会元气大伤,到时候他就算有了钱,没了叶家做靠山,区区一个秀才还能这么横?”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叶小胖忍不住一拍桌子道:“就是!你这个外人都能看清楚,那帮叶家人却简直脑袋被雷劈了,娘希匹,这种事打官司有什么好处?”
叶小胖一怒之下,宁波本地话里头经典的经典立刻冒出了头。见汪孚林满脸古怪地看了过来,他顿时缩了缩脑袋。不安地说道:“我也是和爹学的……”
汪孚林微微一笑,见毛凤仪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叶小胖。他便淡淡地说:“我不是宁波人,我这小兄弟却是。我这状师也是为了他请的。既然你能看破叶十九自取灭亡,也算是有些眼力,那我再问你,你既然是做这行当的,鄞县衙门三班六房的人面总应该熟悉吧?”
问到这个,毛凤仪的表情便有些不自然。他本待硬着头皮吹嘘一下自己都认识三班六房哪些要紧人物,可他发觉汪孚林那目光仿佛直入自己心底似的,能够看穿他的某些念头,不由得就打消了原本的打算,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和户房刘典吏说过几句话。另外,刑房和户房的几个书办也算是熟稔,三班里头,皂班秦班头我见过两回。”
这根本就是完全不熟悉的节奏!
汪孚林皱了皱眉,对毛凤仪在衙门里头的人脉关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到了另一句话:“但我和陈县尊身边的一个亲随说得上话!”
见毛凤仪眼巴巴盯着自己,汪孚林顿时看向叶小胖:“陈县尊什么时候上任的?”
叶小胖对宁波府的情形,那都是听母亲和两个姐姐说起的,此刻努力回想了一下,这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去年这时候?上任顶多一年。”
这个自己明明能回答的问题,汪孚林却不问自己,而是问别人,毛凤仪不禁有些讪讪的。可下一刻,对方问出来的问题却让他猛地吃了一惊。
“陈县尊在县衙里头威信如何,三班六房可都能镇得住?”
有了叶钧耀的前车之鉴,再加上之前在杭州府衙发现凃渊这个堂堂知府都不能完全控制住底下的局面,汪孚林如今对一县主司的地位不得不持保留态度。发现毛凤仪脸上表情颇有些挣扎,显然那个结果理应不大好,他也不强求毛凤仪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又问道:“陈县尊是哪里人,哪一科的进士,和宁波各家大户的关系又如何?”
此时此刻,毛凤仪倘若还察觉不到对面这个年方十五六的少年郎很老练,而且对县衙事务不是有几分熟悉,而是很熟悉,那他就是猪脑子了。之前那个问题他不太敢随意回答,但这个问题如果再不好好应付,只怕这所谓的分产官司绝对到不了自己手里。斟酌来斟酌去,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陈县尊是北直隶人,隆庆二年的进士,和各家大户往来很少,逢年过节也不太大张旗鼓办各种节庆活动。”
“原来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那他和如今官居歙县令的叶家那位四老爷是同年,就没有什么往来吗?”
这种事毛凤仪哪知道,唯有打马虎眼道:“应该认识,但一科两三百人,未必会太熟。”
汪孚林并不指望从毛凤仪口中打听到叶家那桩官司的所有细节,之前那些只不过是初步接触的试探,虽说结果不太理想,但总归还是有点小收获。于是,他随手从腰间摸出一锭约摸有三四两的银子,开口说道:“我住在吴门街街口,我手里这桩官司,可以交给你去代理,但有一条,你既然说和陈县尊身边的那个亲随熟识,那就帮忙去打听一下,陈县尊的家里情况,世交好友,师执长辈,反正越清楚越好,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傍晚就能有消息。另外,宁波知府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反应,也一块好好打听。具体的我就不多说了。”
眼见毛凤仪犹豫片刻,一手抓过银子,旋即答应下来,快步出了茶馆,叶小胖方才终于憋不住了,起身直接到汪孚林旁边坐了,低声问道:“汪大哥,你打算从官府下手?”
“什么下手,官府那边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只是先打探着消息以备不时之需!”汪孚林笑骂了一句,这才轻声说道,“三班六房那些角色,最是刁顽滑胥,不是轻易能打动的,先看看那位陈县尊能不能打交道再说。走吧,我们在其他地方兜一圈,然后赶紧回去,别让你那两个姐姐知道我们的行踪,回头才能给她们意外的惊喜。”
叶小胖巴不得能够显摆一下自己的本事,对此一点异议都没有。接下来,他带着汪孚林悄然造访了宁波府好些大户——当然只是在门前远远参观了一下,然后说出自己了解的情况——直到此刻,他方才有些气恼自己往日对这些人情世故的事情不太上心,知道的东西有限得很。
当汪孚林和叶小胖悄然回去,直到吃过午饭,叶明月和小北方才回来。姐妹俩的脸色全都很不好。原来,苏夫人带着幼子搬到了陪嫁的宅子居住,叶家长房二房三房竟是因为叶十九的唆使,每家派了十来人把那座宅子四周看得严严实实,仿佛生怕她跑了。至于叶家老太太,叶钧耀的母亲,据说已经好些天深居内宅没人见到人了。叶明月和小北辗转打听了一下宁波各家大户的反应,却发现大多都在看热闹,其中甚至包括叶家的几户姻亲。
“气死我了,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回到屋子,小北一想到叶明月死死拦着,不让自己立刻设法翻墙进去探望苏夫人,就觉得肚子里憋的都是火,“难不成就看着他们颠倒黑白?”
“这种时候,光是气有什么用?我不是拦你去看娘,而是要进去,就得带着万全之策去,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叶明月苦笑一声,心里第一次觉得很没底。自从父亲应考会试,在京候缺,而后又到歙县上任,她前后离开家乡也已经有三年了,亲族之间只是书信往来,逢年过节送点礼,也就谈不上信任和倚靠。而母亲的娘家远在松江府,鞭长莫及,若是贸贸然送信过去,反而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她想了想,便叫了严妈妈进来,让她去看看汪孚林和弟弟叶小胖在做什么,可严妈妈过去打探回来的结果,却让她好一阵无语。
“汪小官人和少爷正在一块切磋制艺。”
这下子,就连小北也差点没一口茶呛住:“切磋制艺?汪孚林和明兆?他们俩一个对科举漫不经心,一个恨不得整天逃课,突然会这么好学?骗鬼呢!不行,我得去问问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回来!”
小北刚到门口,背后就传来了叶明月的声音:“别去管他们!”
“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鬼主意最多了……”小北把话刚说到这儿,见叶明月嘴角边流露出一丝笑意,她陡然之间恍然大悟,“姐是说反正他一定是帮咱们家,要担心也该别人担心?”
“你笨一点就好了!”叶明月站起身来,笑着在走回来的小北脑门上一点,随即竟是生出了几分期待。
叶家这分产官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汪孚林到底想怎么做?话说回来,娘那么厉害的人,之前却一直没动作,是坐以待毙,还是岿然不动?(未完待续。。)
第三一四章 何处为奥援
尽管宁波在富庶繁华程度比不上杭州,但在科场上并不输给杭州,有些年份进士题名的人数甚至还会位居浙江第一。●⌒UU小说,www.uu234.com因此,在整个浙江,杭州府、宁波府、绍兴府、嘉兴府,这四府素来在科场上各领,官府营造的进士及第牌坊不可能像那些科举小府一样每人一座,而是每科一座。毕竟,有时候一府能有五六人七八人及第,一一造起来根本就放不下。至于私底下,各家但凡有人及第,仍然会在祠堂门外竖起一座牌坊。
叶钧耀虽说只是三甲进士,可这并不妨碍他为叶家的荣耀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祠堂前那座牌坊就是铁证。他是叶家大明朝以来的第四个进士,前三个官最大的当到布政司左参政,而他步入仕途之际还年轻,族中上下无不对他寄托厚望。因此,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官司,宁波府其他大户以及小民百姓固然只是当笑话似的看热闹,叶家各支族人有叶十九这样兴风作浪趁机捞外快的,有平日羡慕人家富裕现在却幸灾乐祸的,也有不少老一辈的暗自忧心忡忡。
奈何叶家在宁波府繁衍生息已久,族人男丁数量竟有数百,各家房头众多,族中祭祀的时候往往会发生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的窘境,所以合族大祭三五年才一次,大多数时候是各支大房自己祭祀自己的先祖算完。纵使是继承族谱的宗房,也只剩下了一个好听的名头,毕竟,话语权看的是家中是否有腰缠万贯的商贾。是否有金榜题名的进士。是否有名震东南的大儒。宗房如今什么都没有,也就说不上太高的威信。
一大清早,担任族长的宗房老太爷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在河边散步,身后却一个随从都没有,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的布衣老头儿。这是他一贯的习惯了,为的就是趁着这空气最好人最少的时候,好好清净清净。当他在一处石凳上坐下来,闭目养神之际。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青爷爷。”
听到这个熟悉而又亲切的称呼,宗房老太爷不禁一怔,等扭过头看清楚背后那胖墩墩的人影,他不禁失声惊呼道:“明兆?”
叶小胖憨厚地笑了笑,随即接着说道:“青爷爷你果然还是老习惯,我就知道到这儿找您老准没错。”
尽管叶小胖从小顽劣,一点都没有叶钧耀当年那点读书本事,可宗房老太爷对于这个胖墩墩的族孙颇为喜爱,因为叶小胖固然贪玩了点,待人却不错。他几乎是本能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你爹呢……看我这记性。他这个一县之主不能轻易离境的,可他怎么能随随便便放了你这个儿子回来。现在叶家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娘那样厉害的人都被人死死缠住脱不了身,你可千万别轻易露面,回头住到我家里去,我替你想想办法。”
叶小胖悄悄在背后对不远处的汪孚林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这才按照汪孚林的话,不慌不忙地说:“青爷爷,我娘身边有人呢,虽说出不来,可别人也不能拿她怎样,我不急着去见她。我前天才刚回来的,外头的风声都听说了,青爷爷,自从官司打到了县衙之后,您见过我祖母吗?”
见宗房老太爷叹气摇头,叶小胖便眼睛微红地说道:“祖母一直都对爹娘很好,对姐姐和我很好。现在分明是大伯父听人唆使,打官司告状,然后又不让外人见到祖母,再这样闹下去,祖母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叶家这么多年的声誉就全都完了!青爷爷,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不用您去到衙门说话,也不用您出面奔走联络别人平息这场风波,更不用您出面主持公道,只要……只要……”
叶小胖前半截说的都是大实话,宗房老太爷当然能听得出来,可后半截一说请求,他就有些犹豫了起来。可不用去衙门也不用奔走,他心思稍定,刚想要亲切和蔼地问叶小胖,到底想求自己做什么,却不防人凑上前来,站在他坐着的石凳旁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出了好一番话。等到他听清楚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顿时大吃一惊,盯着这个熟悉的大胖小子,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要做到这番话里让他出面的前提条件可不容易,这小家伙真能够做到?
不等他发问,叶小胖便低声说道:“如果那件事没发生,青爷爷只当没见过我就是,如果发生了,那就拜托您了。我走啦。”
见叶小胖深深一揖,随即一溜烟跑了,不远处分明有一个身穿直裰的小少年与其会合,也不知道是小厮还是别的,宗房老太爷索性不多想了。如果叶小胖说的事情真的发生,他的出面便顺理成章,否则一切休提!对于叶家这场窝里斗,他就是再痛心疾首,也不可能硬上。
汪孚林对于叶小胖这番表现,那是相当的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上了马车之后,他就对临时充当车夫的杨文才说:“去鄞县衙门。”
昨天傍晚毛凤仪似乎想通了,送来的消息又多又全面。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鄞县那位陈县尊在整个鄞县没有任何亲朋好友,上任的时候和当初动辄放大炮的菜鸟县尊叶钧耀一样,没带师爷,又不太擅长和城中各家大户交往,所以孤家寡人的态势更加明显。至于陈县尊与顶头上司宁波知府郑府尊,关系也只是平平,不过陈县尊却能够写一笔好字,据说之前还因为一道公文受过浙江巡抚邬琏褒奖,当然人既然不能把住局面,这本事也没什么出奇。
这会儿,汪孚林便打算以游学秀才的名义,求见一下这位陈府尊。这里不是徽州,也不是杭州,整个宁波府除了那个见过自己的叶十九,应该就没什么人认识他了,而叶十九那边正有人盯着,不愁突然出现坏他的事。因此到了县衙门口,他嘱咐叶小胖在车上耐心等,随即就下了车。他给了门子一个丰厚的门包,再加上打着浙江巡抚邬琏的名义,门子自然忙不迭通报了进去,不消一会儿就笑容满面出来说道:“汪小相公,县尊有请。”
鄞县衙门和歙县衙门差不多的格局,而汪孚林见陈县尊的地方,却并不是书房,而是县衙的三堂。地方不那么私密,可因为他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这也是很正常的现象。甫一照面,汪孚林见这位陈县尊四方脸,大个头,典型的北方汉子,心里就对这位的性格有了点数。于是,他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了之前和邬琏见面时,邬琏对于东南打行猖獗这一现象的忧虑。
“所以我这次正好来宁波,抚院邬爷托我一探究竟,不知道宁波府是否如杭州府那般,打行猖獗,市井小民深受其害?”
三堂外头听壁角的亲随和差役顿时都舒了一口气,暗笑这位巡抚差遣来的秀才还真够迂腐的。这种事自己到市井去转一圈打探一下就知道了,正儿八经地来求见知县老爷,岂不是纸上谈兵?这位陈县尊上任以来还没到下头去走动过呢,你问他,他怎么说得上来?
邬琏上任时间虽然不长,却已经在整个浙江境内各府兜了一圈,宁波当然也来过,陈县尊尽管只和邬琏照过一面,话也没说过几句,但听着这口吻以及关注的方向,原本的半信半疑已经变成了七分信。然而,这个问题他却真的答不上来!沉吟许久,他最终开口说道:“邬部院既然想知道此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本县就陪汪小相公一块去看看吧。”
这条命令一下,整个县衙立时好一番鸡飞狗跳,少不得有人到市井上头去给那些寻衅滋事之辈打招呼,今天县太爷巡街,千万别乱来!然而在出门的时候,却不防今天来求见的那个外地小秀才硬是不肯带随从,陈县尊竟然还准了,他们也只好派人远远跟着,心里却把这个多事的小秀才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谁也不知道,身穿便衣穿梭于市井的那两位,最初谈论的确实是打行之事,可渐渐就离题万里了。
一个时辰后,当兜完一大圈,发现市井一片太平的陈县尊,笑容满面地回到了县衙,而那位小秀才也告辞离去,县衙上上下下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在县衙门口的马车上等得心浮气躁的叶小胖一见汪孚林上车,立刻急不可耐地问道:“汪大哥,怎么样?”
“陈县尊应该会利用这个机会,好好立威,把人望建起来,总之他答应了,如果那件事成功,他就会名正言顺地摆明车马。”想到典型北方粗犷豪爽性子的陈县尊在这鄞县附廓府城的郁闷,汪孚林不禁微笑了起来,“嗯,大功告成,回去找你两个姐姐!”
当汪孚林回到临时的居处,院门刚一关上,他就只见小北捋着袖子露出粉臂大步走上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连续在外跑了两天,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我该做的都做了,下面就要看你和你娘的。你最拿手的那一套可以用起来了。”汪孚林笑了笑,见叶明月也跟了出来,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明天上午,请夫人一声令下,把那些封锁她那陪嫁宅子的家伙全都打跑,再抓几个人,放话说要去鄞县衙门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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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五章 声东击西
叶钧耀从乡试去杭州开始,历经乡试、会试、殿试、馆选,而后又是候缺,上任,一直都没回宁波府,虽则苏夫人之前回家待产,但后来她又跟去了叶钧耀任上,叶家老宅原本四房居住的院子,便自然而然遭到了雀占鸠巢,被长房叶大老爷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UU小说,www.uu234.com
等到一分家,叶大老爷更是迫不及待地把弟弟弟妹全都扫地出门,又在叶十九登门唆使下第一个答应打官司。
叶家想当初多兴旺发达,怎么可能就只剩下几个铺子,两三千亩地,几处房产,金银细软却只有那么一丁点?那些好东西肯定被母亲私底下留给当官的四弟了!
因此,他名义上留着母亲名为奉养,实质上却是早晚逼问,直到把老人气得要抹脖子上吊,他生怕酿成大祸,才不得不暂时消停了下来。气不过的他听了叶十九的话,到另外两个弟弟那儿挑拨了一番,随即派人牢牢看住了苏夫人搬出去的那处私宅,唯恐把人给放走了。而递去鄞县衙门的状纸,也是他亲自过目修改了几遍的。
然而,一切本来还算顺利,可昨天傍晚开始,二弟三弟突然就闹腾了起来,全都要见母亲说话。他生怕母亲见了他们诉说自己不孝,左一个理由右一个借口拼命推搪,可眼看就要渐渐招架不住了。此时此刻,他正在书房中见族侄叶十九,打算让其出面安抚两个弟弟。正说到关键时刻的时候,冷不防外间好一阵嚷嚷声,紧跟着。一个小厮就不管不顾闯进了书房。
“老爷。不好了!”
“叫嚷什么。天还能塌下来?”自从分家之后控制了老太太在手里,叶大老爷就开始学着祖父当年的威严,这会儿眼睛一瞪,却也威势十足,“说吧,什么事?”
“四太太手下一批人打出了宅子,直接抓了我们的人到鄞县衙门去了!”
叶大老爷只觉得脑袋一下子轰然炸开,一拍扶手就霍然站起身。竟是气得七窍生烟:“她手底下才有几个人,我们三家派了多少人?竟然能让她打出来,全都是饭桶吗!等等,去衙门,她一个妇道人家跑到衙门去干什么,简直是丢尽了我们叶家的脸,快,给我多多地派出人去,到鄞县衙门堵门,绝对不能让她进去……等等。今天不是放告日吧?”
见叶大老爷先是气急败坏,说到最后。那语气中赫然多出了几分惊恐的意味,一旁的叶十九也不禁吞了一口唾沫,心里有些发毛。要说苏夫人在叶家,那是鼎鼎有名的精明厉害,往日就连老太太见了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更不要说底下其他人。分家之后他之所以竭力撺掇了叶大老爷他们兄弟三个打官司,正是为了报苏夫人不让他去歙县,回程路上又让他饱受一番惊吓的一箭之仇,本以为成功把人软禁了,可现在的结果和想象的距离仿佛有点远……
“大老爷,不巧得很,今天正好是放告日!要不我这就去衙门一趟。就算四太太再能耐,衙门三班六房可是讲规矩的地方,别人可不吃她这一套。”
叶大老爷本待点头,可想想这个四弟妹的厉害,他还是心头直打鼓,想了想竟是亲自送了叶十九到书房门口,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行事。可叶十九前脚刚走没多久,他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书房的门帘就又被人撞开了。这次进来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叶大太太。虽说是结发夫妻,都已经抱孙子的叶大太太却已经看上去很是苍老,这会儿人却是疯了似的。
“叶钧文,我都说了做事留一线,你倒好,非要对四弟妹苦苦相逼,俊哥昨晚冲克了什么魇着了,到现在还很不好!我不管你想怎样,我要去普陀做法事!”
叶大老爷甚至还来不及开口阻止又或者挽回,就只见叶大太太气冲冲地出了门,外头立时传来了她的大呼小叫。叶大老爷气得直打哆嗦,可长孙突然发生了状况,这也确实不可小觑,他只能勉强把这桩突如其来的烦心事给丢到了一边。
然而,等到枯坐许久,他想起来到外间去问问妻子的情况,却得知叶大太太已经叫了儿子媳妇,浩浩荡荡带了三十多个家人,就这么直接出发了!他险些给她这少有的效率给气了个半死,可家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调派人手自然就不那么充裕。再加上他着实不放心苏夫人去衙门那边的情形,生怕叶十九镇不住场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衙门那边走一趟。
他这带人一走,叶家顿时更加空空荡荡。后院服侍叶老太太的人虽说还是老一批没换过,可没分家之前,她们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敬着,刚刚一分家,兄弟三个就闹腾得几乎翻了天,叶老太太更是连院门都出不得,她们自然也都忧心起了前途。
此时此刻,门前两个丫头小声商量着今后怎么办,最后唯有相对叹气。就在她们情绪低落的时候,其中一个突然瞥见外头一个熟悉的人影跨过院门进来,登时使劲揉了揉眼睛,等发现自己没看错人,她登时呆若木鸡。至于另一个丫头,则是一愣过后霍然起立,拔腿就钻进了屋子里。
叶老太太从来就是个绵软性子,她生了四个儿子,却没有女儿,从前当媳妇的时候一切听婆婆的,自己当了婆婆,就撒手掌柜一切都听媳妇的,却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然而,此次她唯一一次由了自己的意思分家,只对小儿媳妇在信上说了一声,谁知道真正分了家,她甚至还想着小儿子这些年读书用了公中不少钱,于是特意少分了他们一些,谁知道转眼间就闹出了这么多大的事情。这么些天来,她的眼泪掉得比这辈子加在一起都多。
她就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养了这么一群白眼狼!
此刻听到动静。见丫头突然冲进门。她便低声问道:“又是那个孽障来逼我了?”
“不是,不是,老太太,是四太太来了,四太太来了!”
叶老太太难以置信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等看到苏夫人进门快步走到自己跟前,她下意识地要起身,可随即却双膝一软。又瘫坐了回去。直到苏夫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的眼泪一下子簌簌掉落,竟是伤心得无以复加。
“慧颖,真的是你回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去陪你公公了!”
苏夫人见不过半个月功夫,婆婆就形销骨立,整个人精气神全无,眼睛更是红肿得仿佛天天都在哭,忍不住心中暗叹。婆婆什么性子她当然知道,所以给她的信上说分家。她少不得赶回来看看,结果竟然闹出了这一连串猴子戏。此时此刻。知道对方心里肯定是悔了,她就笑着说道:“好了,娘,长话短说,我这是趁着家里没什么人这才过来的。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若不愿意,就当我今天只是回来看你。”
“愿意,我当然和你走!”叶老太太就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愿意呆在这个被长子嫌弃威逼讥嘲的家里。她使劲点了点头,义无反顾地说,“我跟你走,我们去衙门告那几个孽障忤逆!”
尽管苏夫人也非常想看看那几位兄嫂被告忤逆的嘴脸,但她更知道如此缠夹不清下去,叶家在宁波府的多年名声就要彻底毁于一旦了。故而,她只是笑了笑说:“娘,若是告了忤逆,叶家今后恐怕会成了整个宁波府的笑柄。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外头我都预备好了,娘跟我走吧。”
见几个丫头仆妇全都傻了,苏夫人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愿意跟我走的人跟上,其他的想留下就留下。”
话虽如此,丢了老太太,谁还敢留在这里?很快,众人便立时三刻跟着苏夫人出了门。等发现各处门房全都被人把住,尤其是最前头的大门,两个门房更是被捆成了粽子,想到她们之前和叶老太太一块被禁止出门,她们顿时心里好不解气。
等到扶着叶老太太上马车的时候,苏夫人看到四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便对婆婆说道:“娘,既然走了,您在这儿随便撂下两句话就是。”
叶老太太颤颤巍巍上了车,听了这话,她也顾不上坐稳,厉声说道:“告诉那三个逆子,我这老婆子只要还活着一天,这家里就还轮不到他们做主!一个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眼里哪里还有天理王法!他们既然只知道威逼我这个老婆子,我这就跟着小儿媳妇去小儿子任上,省得受他们的闲气!”
听到叶老太太这话,四周围的人们顿时一片哗然。叶老太太的意思和三个儿子之前递到衙门的状纸截然相反,分明是向着小儿媳妇,怒骂那三个儿子贪婪。而且,谁家不是老太太依着长子长媳过活,这边厢老太太却要跟着小儿媳妇去小儿子任上,这得是受了多大的气?
“走!”
随着丫头们先后上了两辆马车,苏夫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下令,一众人上马簇拥了马车飞快离去。
等到叶大老爷听到风声,和两个弟弟先后赶回来,看到的就是门房里头被捆翻的人,以及空荡荡一片的后院。到了这份上,他顿时意识到之前那一切突发状况,竟然全都是声东击西。
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只是不忿大家都读书,却偏偏只有弟弟考上了进士,他们止步于秀才就再也上不去了,因此长兄撺掇说叶家的私房全都留给了叶钧耀,他们也就跟着闹腾。直到有人传话说母亲都快被长兄逼得上吊了,他们方才觉得不好,一再闹着要见。如今倒好,母亲被四弟妹神兵天降似的接走了,临走还撂下这么一通话,可想而知他们会多丢脸!
“别想这么就算完了,老子……老子要到衙门去告他们!”叶大老爷气咻咻地迸出这么一句话,正好继续撂狠话发脾气,身后却传来了一个骂声。
“告什么状,你还嫌丢脸丢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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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六章 开锣唱戏
叶大老爷何尝被人这么训斥过,此刻他正是心里窝火的时候,登时霍然转身就想反唇相讥,却发现背后一溜站着五个老者。UU小说,www.uu234.com虽说他们与他不是一个房头的,可全都是辈分比他高一辈甚至两辈的族中长辈!这要是往日,自忖家里有财有势的他也许面上应付一下就完了,心里不会把这么些人放在眼里,可眼下却不一样,老母亲被四弟妹打上门来带走,而且临走之际还丢出了一句说他不孝的话来,眼下他是最怕碰到这些族中的难缠老头儿!
“各位爷叔怎么来了?”他强挤出一丝笑容,很不自在地说,“我那四弟妹不知孝悌,竟然蛊惑了家母跟她走,我这也是……”
“是什么,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随着这句声若洪钟的话,几个老头儿身后,族长宗房老太爷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见叶家三兄弟见到自己,那脸色全都是乌漆墨黑,他方才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事情闹到这份上,你们还不知道收敛一二,还要去告?说一句不好听的,这些天老太太在家里,外人一个都见不着,她究竟受了什么委屈,大侄子你自己应该心里清楚!你去告你四弟妹?笑话,要是老太太反告你忤逆,你自己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扛不扛得住?”
叶大老爷本来就只是一时气恼大发雷霆,此刻听到这话,见几位族中长辈全都是脸上冷冷的,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替母亲主持公道,再看看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也全都一副冷脸。这威逼亲母的罪名到时候兴许真的要自己背了。他方才一下子慌张了起来。再加上妻子突然去普陀拜佛。家里人手少了大半,如今关键的母亲也被四弟妹给夺了去,他手上的筹码已经少得可怜!
“族长,您可不能听四弟妹一面之词……”
“呸!”宗房老太爷不等叶大老爷把话说完,就重重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我连你家四弟妹人都没见过,听什么一面之词?外面这些天都在说什么,你们都是聋子。一个个都听不到?叶家在宁波府扎根已经一二百年了,什么时候闹出过这种兄弟阋墙的丑闻?老太太亲自主持的分家,也请了见证人,总共多少财产清清楚楚,四房少分那也是老太太明说的,因为这些年读书花销大,这才少分了他几个。至于老太太私房,留待百年后再分,这难道有错?”
宗房老太爷既然起了个头,摆出长辈的谱开始大骂三兄弟。其他几个老头儿连日都憋了一肚子气,少不得也都拄着拐杖上来轮番教训。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还算运气。毕竟他们可没干软禁母亲的事,可叶大老爷就惨了,叶老太太临走时那通话,听到的人可不在少数,他就算气得嘴唇直哆嗦,可终究不敢再犯了众怒。而且想想忤逆两个字的后果,他也着实有些扛不住。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外间传来了一个小厮的嚷嚷声。
“老爷,老爷,衙门来人了,说是陈县尊要立刻审理叶家的分产官司!”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此时此刻,别说叶大老爷慌了,就连叶二老爷叶三老爷,也全都如同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最担心的就是苏夫人到时候搀扶着叶老太太直接往公堂上一站,那才叫是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惹了一身骚!而宗房老太爷眼见得刚刚还满脸不服气的叶大老爷简直都要对自己跪下了,满脸的求恳,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招手让叶大老爷到前头,对其低声耳语了几句。等到他这话一说完,叶大老爷满面愁容一扫而空。
“族长,要是这一关能够平安过去,我绝对忘不了您老的提醒!”叶大老爷撂下这话,立时威严地一扫两个弟弟,沉声说道,“老二,老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我们这就去衙门!只要你们听大哥我的,这桩案子不难办,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
看到叶大老爷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死活把那两个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弟弟给拉了出去,宗房老太爷想到叶小胖对自己说的话一桩桩应验,忍不住轻轻揪着几根老鼠胡须,却是忍不住思量给叶小胖支招的人到底是谁。叶钧耀倒是有个聪明肖母的女儿,会是她吗?他一面想着,一面对今天自己找来的其他几个帮手言语了几句,却是决定都到县衙去看看。毕竟,叶大老爷刚刚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万一临场变卦,这场官司就变数大了。
听说叶家这分产官司开打,鄞县衙门外头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然而,当得知叶家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全都到了,却不见那位登门直接把婆婆给抢了回去的四太太,围观百姓先是窃窃私语,然后议论纷纷。在这种质疑声中,街角墙根处停着的一辆马车上,汪孚林给叶小胖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笑着说道:“好了,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该你上了,可千万别丢你娘和你姐姐们的脸!”
“哪有你这样给人压力的!”小北嗔了一句,却是对有些紧张的叶小胖说,“别听他的,戏台子也搭好了,你只管唱,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看到小北说到高个子的时候,悄悄指了指汪孚林,叶明月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是对弟弟说道:“就照着之前商量好的说,只要你不慌不忙,压力就都在别人身上。想想当初状元楼那场英雄宴,你可是亲眼看过大场面的。”
叶小胖这才猛地想起去年那会儿的场面,那时候从徽州知府段朝宗、自己的老爹,再加上府县一堆官员,六县几百名生员全都在场,他那时候也没怎么怯场嘛!他完全忘了那场大戏先是李师爷唱的,而后是汪孚林和秋枫唱的,他和程乃轩就是个凑热闹的。此时此刻,他重重点了点头,下车之后带着毛凤仪开路,就昂首挺胸地往衙门走去。
看到叶小胖下了马车,带上早就等候在那的毛凤仪,径直穿越人群,就这样进了鄞县衙门,外头须臾传来了巨大的议论声,叶明月想到当初那个顽劣不肯读书的弟弟,一时百感交集。如果不是父亲来到歙县担任县令,如果不是李师爷主动请缨来当门馆先生,如果不是汪孚林替父亲解决了这么多麻烦,金宝和秋枫又给弟弟伴读……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就算母亲和自己再能耐,弟弟也未必能够成长到眼下这个样子,她忍不住用手指擦去了眼角的水光。
小北却在想着自己偷偷潜入苏夫人那座陪嫁私宅,与其商量今天那番大动作的情景。果然,娘就是厉害,二话不说就照着汪孚林的计划,演了一出漂漂亮亮的好戏。只不过,她着实对叶老太太有些发怵,毕竟从前自己可是丫头,现在却变成了庶出的孙女,也不知道叶老太太万一跟着去了歙县,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唉,不想了,相比自己那个没担当没本事更没人品的亲哥哥,叶老太太终究好相处多了!
叶小胖一走,汪孚林再坐在马车上,他就觉得有些不合适了。见姊妹俩都在发呆,他咳嗽了一声,随即笑着说道:“我也去看个热闹,回头见!”
说完这话,他立刻闪人下车。尽管衙门大门口全都是人,但熟知公堂流程的他当然知道,这年头只要多出几个钱,就能跑到大堂前头去看热闹,于是轻轻松松掏钱进门。尽管大堂前头看热闹的好位子已经给别人挤占得差不多了,可他要的只是听过程,是否看到却无所谓,便索性找了个清净的角落。不多时,他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惊堂木,继而便是升堂声,立棍声,煞是威严。
对于看过好几次叶县尊审案的他来说,这着实谈不上太大的震慑力。只看大堂之外那些依旧窃窃私语的观众,就知道这番做派小民百姓也早就不怕了。
叶家四房来的是本该在歙县的叶小胖,苏夫人和叶老太太全都没来,这样的结果不止叶家三兄弟松了一口气,叶十九更是松了一口气。他用轻蔑的目光扫了一眼叶小胖身边的毛凤仪,根本就没把这么个在鄞县籍籍无名的状师又或者说讼棍放在眼里,只思量着如何消除叶老太太被苏夫人给带走,又当众说出那么一番话的影响。因此,等到陈县尊升堂之后,他立刻就抢先陈述案情,谁曾想他才说了没两个字,就只听重重一声惊堂木。
“本县听闻,叶王氏已经为媳妇叶苏氏接走,叶王氏更是亲口在家门外历数长子次子季子不孝,可有此事?”
陈县尊上任以来,也断过各式各样的案子,可突然采用这种快节奏单刀直入式问法的却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因此,别说堂上原告被告一堆人傻眼,就连三班六房的吏役们也全都惊愕交加。叶大老爷刚刚还对宗房老太爷说得好好的,可升堂之后就免不了生出一丝侥幸。可这会儿一县之主当堂就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了下来,他顿时再也不敢希图两全其美了。他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县尊在上,我等兄弟三人是被奸人唆使的,还请县尊明鉴!”
此话一出,大堂内外登时一片哗然。奸人?谁是奸人?叶大老爷莫非是说自己不想打这场官司,这又是一个大转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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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七章 有如神助
叶十九根本没有想到叶大老爷会突然来这一招,此时不但大惊失色,而且隐隐约约还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UU小说,www.uu234.com倒是叶家二老爷和三老爷在路上就已经听长兄低声提过宗房老太爷的方案,那时候还只觉得,未必会到最糟糕的时刻,未必用这个下策,谁知道县太爷刚一升堂就突然发难,这根救命稻草竟要第一时间拿出来了!于是,在叶大老爷如此发话之后,他们俩对视一眼,也同时上前了一步。
“县尊在上,学生也是受人蛊惑,这才打分产官司的,本来并无与兄弟争产之意!”这是叶二老爷的话。
“县尊明鉴,学生和四弟向来交好,别说他本来就分得少了,他就是分得多,那也是慈母一片心意!若不是奸人挑唆,学生怎会险些铸成大错?”叶三老爷比两个兄长说得更露骨,事到如今,一想到四弟叶钧耀毕竟已经是朝廷命官,万一今后官运亨通,现如今他却把人给得罪死了,那岂不是倒霉透顶?
在三人争先恐后的陈词之后,叶小胖这才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下拜。他身上还没有功名,再加上陈县尊和他老爹叶大炮科场同年,也算是长辈,这个头磕下去,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县尊,家父如今正在任上,闻听家祖母主持分家,觉得不妥,虽说家母已经先行回乡,但还是派我急急忙忙赶回来。叶家本是一体,更何况父母在,不分家。那才是常理。没想到我刚回来就听说此事闹上了公堂。今日在此代表家父表明心意。若是觉得分家不公,不分也罢。”
此话一出,堂上全都傻眼了。尤其是叶家三兄弟,此刻更是个个心中叫苦。不分家,各家虽说能够各自藏体己,纳私房,可说到底这都是不能见光的,而分家之后。各家捏着大笔财产,想干什么干什么,那是何等快活?一时间,哪怕先头把责任推出去的时候,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兄弟三个,这会儿不禁全都后悔起了打这桩劳民伤财又丢名声的官司。
叶大老爷更是抢先说道:“家母分家本是公允得很,全都是我叶家不肖子弟,一直当讼棍的叶十九因私怨挑唆我兄弟的!”
“没错,他一个劲蛊惑我们,说是家母偏心四弟。分家不公。”
“若非此人作祟,又一再花言巧语。我们怎会上当!分明是他和衙门胥吏勾结,希望借机染指我家的家产!”叶三老爷更狠,直接把主观臆测给加上了,甚至连衙门胥吏也给一并扫了进去。
升堂之后陡然之间出现这么多变故,堂外旁听的人群只觉得应接不暇。要说豪门大户的争产官司一向是最轰动的,因为彼此互相揭短,甚至会爆出很多惊天大八卦!可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原告三兄弟直接把矛头转向了状师,被告代言人叶家小胖子却义正词严地说认为分家不公那就回归原样,不分了,没看那跟着的状师也已经目瞪口呆,显然打过这么多官司就没见过这样的!
此时此刻,汪孚林换了个角度,终于看清楚了堂上那一个个人的背影,就只见叶家三位老爷身边,原本身姿笔挺的叶十九浑身颤抖了起来,随即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在这种意料之外的压力下,他听到叶十九一个劲为自己辩解着,辩解自己只不过是因为三位族中叔伯的请求,这才接下官司诉讼的事,并无私怨,更没有丝毫挑唆蛊惑等等,可就在这时候,叶小胖却突如其来插了嘴。
“十九哥,你之前奉了老太太之命,从宁波到杭州去接我娘和我姐姐她们,结果却因为在路上拥妓招摇过市而遭遇水匪,回程途中遇袭又被我娘责备训斥,到了宁波后四处诋毁我娘的名声,这些话有很多人听见,人证比比皆是,你还想抵赖吗?”
陡然插话砸了叶十九一个措手不及,叶小胖便提高了声音说:“你身为叶家子弟,家境贫寒,是谁资助的你读书,是谁推荐你去的书院,更是谁给你引荐的师长,让你县试府试道试一级一级考上来,最后得到的这秀才功名?是我家祖母,是我爹!可你却得了个秀才便不知上进,整日里行走于衙门,借着叶家的势写状纸接官司,被人称之为讼棍却沾沾自喜,甚至忘恩负义挑唆恩人家内乱,白瞎了你这一身秀才的行头!”
叶小胖从前在叶家人眼里,无非是顽劣不堪造就的不肖子弟,可今天火力全开之际,竟赫然又是一个苏夫人,叶家三兄弟登时瞠目结舌。叶十九更是阵脚大乱,别说反击了,他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就在这时候,只听上首第一次发话后就保持了沉默的陈县尊猛然重重拍下了惊堂木。
“叶十九,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县尊,县尊,学生冤枉啊!”
叶十九做梦都没想到今天这事情闹到最后,罪责竟是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整个人顿时都慌了神。他下意识地往边上扫了一眼,见户房孔司吏恰是在场,便用求救的眼神盯住了对方。见其犹犹豫豫不想动,他便把心一横,哀声说道,“县尊明鉴,学生家业贫寒,确实是受叔祖母资助方才有今天,揽词讼那也是为了能够自食其力,为此甚至打算去任歙县令的四叔父那儿当师爷,谁知却被四叔母拒绝,但学生绝对没有怀恨在心,是他们有意诬赖。这次叶家的分产官司,学生还为此请户房孔司吏居中说和,绝无挑唆内乱之心,孔司吏可以作证。”
孔司吏眼见今天这官司闹得天大,原本是准备明哲保身的,可叶十九非得拉扯上自己,他见众多目光聚焦于自己身上,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含含糊糊地说道:“堂尊,叶相公确实提过,让小的从中说合……”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陈县尊这惊堂木又一次重重砸了下去,这一次却是比之前更加疾言厉色:“孔佳,本县上任以来便查阅前代众多县令的政令,发现早已严令在先,禁止衙门吏役与讼棍交接,你身为户房司吏,主管县衙各项事由,却和叶十九这一刁顽讼棍私交甚笃,来往频繁,视禁令于不顾,今天更是在公堂之上庇护此人,你莫非是觉得这鄞县便无人能治你不成?”
事到如今,哪里还会有人看不出,陈县尊今天从始至终都是有的放矢?虽说每一个人都不明白,上任最初丝毫没心眼,被吏役轻易糊弄,后来就干脆无为而治的陈县尊,怎么突然就变精明了。可这位抓准了矛盾中心点,硬生生把户房资深老人孔司吏给扣住了。紧跟着,众人就只听陈县尊义正词严,竟是又深挖出了孔司吏好几次勾结外人,颠倒黑白的行径,这下子,堂上内外全都意识到,这鄞县衙门只怕要变天了!
而从头至尾这一幕看下来,最最惊讶的不是别人,而是毛凤仪!他本来还为今天这场官司精心设计了各种各样天花乱坠的辩词,自忖就算叶十九在公门内有人,自己也有不小的把握,却没想到从始至终就没有自己发挥的任何余地,旁边这官司的被告代言人叶小胖有如神助,公堂上向来不哼不哈的陈县尊更是犹如突然领悟了神目如电这一神技,而下头叶家三兄弟齐齐倒戈,转眼之间鄞县讼棍第一人叶十九已经铁定倒台,而孔司吏眼看就快倒了!
对了,自己之前帮忙身边这位叶公子和另一位小官人和户房刘典吏见了一面,难不成……
啪——
哪怕孔司吏在心里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叶十九给骂了个半死,尽管叶十九连声冤枉,但陈县尊还是在一声惊堂木后,当堂做出了判决。
“家和万事兴,叶家因奸人所惑,兄弟四人对簿公堂,然事到临头幡然醒悟,善莫大焉。今本县公断,分产不分家,仍为一体,此前由叶王氏主持之分产协议,公正有效,叶王氏之私产待其百年之后再议。兄弟三人需得以礼将母亲请回家中奉养,若再有所谓苛待传闻,本县决不轻饶!”
顿了一顿之后,陈县尊方才用厌恶的眼神扫了一眼面前跪着的叶十九和孔司吏,痛心疾首地说:“然鄞县叶秀才不读圣贤书,一心兜揽词讼,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本当重责以儆效尤,然因其身为县学生员,本县当立时呈报大宗师。正值大宗师整饬学风之际,定然会严肃查处。而鄞县户房司吏孔佳,勾结奸民,颠倒黑白,竟在多项户房事务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若不惩戒,难以整肃风气,今日将孔佳当堂革退,以户房钱科典吏刘铭署理!”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见堂上乱糟糟的,有人答应感谢,有人叫苦连天,有人高呼冤枉,也有人称颂英明……他悄然退出,却不想县衙大门口一大堆等结果的看热闹百姓围上前来,他不得不对众人大略讲了一下内中的结果。这下子,人群一下子为之哗然,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他赶紧趁乱闪人,绕了一个圈子才来到了马车边,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小北亟不可待地一把拉起窗帘,见是汪孚林顿时大喜:“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
见叶明月的脸从小北旁边露了出来,满是期待,汪孚林便笑着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那还用说?当然一石数鸟,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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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八章 孝道(求月票)
一场让宁波城上下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官司,陡然之间以另外一种方式倏然结尾,怎不叫人一个错愕了得。UU小说,www.uu234.com到头来一度反目的叶家兄弟几人看上去其乐融融地离开了衙门,而且个个对从歙县赶回来的侄儿嘘寒问暖,仿佛比自己亲儿子还亲。紧跟着,一群人就去苏夫人那儿接叶老太太,虽说老太太暂时不肯挪窝,可据说宅子里不时传来欢笑声,显然上上下下全都心情很好。
相形之下,失魂落魄的叶十九被刚刚丢了司吏之位的孔佳一路从衙门里头撵打出来,这桩笑话反而没有太多人关注。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从叶家身上啃一块肉下来,结果大败亏输,落得这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
而那位新官上任的刘司吏,则是揪住了今天身为状师却一点用场都没派上的毛凤仪,那态度和从前的爱理不理大相径庭,嘴笑得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发现从毛凤仪身上竟是打探不到什么,他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总之,你给我牵线搭桥一下,让我再见见那位小官人。”
孔佳把持户房那么多年,刘司吏手里捏着证据,却从来就不敢往县尊那儿送,这次毛凤仪引荐的那位汪小官人玩了那么一招乾坤大挪移,却是助他心愿得偿。而且看看今天公堂之上这神乎其神的变化,从前包揽了鄞县大多数分产官司的讼棍叶十九别说功名保不住,看这情形兴许要被驱逐出宗族,孔佳也丢掉了户房司吏的肥缺。而叶家兄弟几个竟然就这样神奇地重归于好了。这一系列变故实在是太让他眼花缭乱了。所以。他怎能不好好拜会一下人家?
毛凤仪哪敢说自己引荐人的时候,压根不知道其中一位便是叶家的少爷。刘司吏从前是典吏的时候他就很难说得上话,如今自然不敢违逆。当他匆匆赶到之前去过一次的那座宅子时,却发现门前正好马车驶出来,他赶紧让到了一边,随即就认出了马车后头那位年方十五六的少年,少不得叫了一声小官人,急急忙忙上前拦马。
认出人的汪孚林打手势让众人先走。自己策马上前,等问明白毛凤仪的来意,他就笑道:“这个容易,我今天要去拜会一下叶家老太太,没工夫。明天早上我要去拜会陈县尊,让他明天下午或者晚上过来就行了。”
面对这轻描淡写的口气,毛凤仪心里实在是羡慕得很。别看他是秀才,可浙江乃是科举大省,秀才考举人的成功率,大约是每五十个人里头才能出一个。所以,他既然选择了走兜揽词讼这条路。根本就不可能得罪县衙小吏,可眼前这位同样是秀才,却偏偏有这样的能量!他笑容满面地答应了下来,正要继续说什么,却不防汪孚林突如其来岔开了话题。
“你之前说很缺钱,能说说到底是什么缘故吗?须知你既然以有凤来仪为名,可见长辈期许无穷,怎至于当个在县衙门口兜揽词讼的状师就满足了?”
如果是别人问,毛凤仪一定会敷衍过去,可想到刚刚那桩案子,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就低声说道:“家母纺纱织布,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去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至今还不能下地,全靠我家娘子一肩挑起,照顾内外。之前为了我能考中秀才,我家的家底已经空了,所以我只能仗着熟读大明律以及教民榜文大诰等等,想着兜揽词讼也许能赚到一点钱贴补家里。”
“那你至今为止赚了多少?”
毛凤仪有些羞愧地嗫嚅说道:“加上小官人之前给的这些,总共不到九两,还不够给我娘买药的。”
“那你还打算继续这样下去?要知道,如果你继续科举,也许能够考中举人,光宗耀祖,也可以过上比现在好很多倍的生活。而且,令堂应该也不想看到你就这么在科场上半途而废吧?”
“我的资质在书院都只是中上,道试也是参加了三次才勉强考中的,与其浪费光阴浪费钱在科场上,娘有什么万一时只知道悲痛欲绝,还不如现在尽力赚点钱,让她过得好一点,让她多活几年。我家娘子自从嫁了我之后就一直吃苦受累,甚至嫁妆都贴了进去,我实在是不想再这样了。再说,我下头还有弟弟妹妹,弟弟才刚启蒙正在读书,兴许他比我更有资质呢?”
汪孚林看着这个二十五六岁的秀才,一直坐在马上和人说话的他突然跳下马来。如此一来,他甚至还比对方矮大半个头。他笑着拱了拱手说:“毛相公,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毛凤仪没想到汪孚林突然会如此礼待自己,愣了一下方才慌忙举手还礼,却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什么。下一刻,他便只听汪孚林笑着说道:“这样吧,今天你好歹是为了叶家四房去当状师的,便随我们去见一见叶老太太。这次的案子能够顺利平息,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样的邀约,毛凤仪自然求之不得,可却仍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就因为知道他是为了病重在床的母亲而放弃科举当一个状师,汪孚林就这样礼待自己?这怎么可能,那些有志于科场的人,最痛恨的就是身为生员却自甘下贱去兜揽词讼的,不该是知道理由就鄙薄他没志气,训斥他应该为了重病在床的母亲,努力拼搏考上举人吗?
汪孚林倒不在意毛凤仪心里的想法。这年头的科举那才叫真正的独木桥,浙江和南直隶的乡试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耗费光阴的同时,更需要很大的投入来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家里若是殷实小地主,勉强也算供得起,可若是寻常平民温饱之家,要供一个秀才出来。那简直要拉低整个一家人的生活水平。而那些只知道读圣贤书的秀才相公往往不问家人疾苦。只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供养。像毛凤仪这样自食其力反哺家人的,实在是值得钦佩。
苏夫人陪嫁那处私宅的所谓欢声笑语,当然只是给外人看的障眼法。事实上,叶大老爷兄弟三个一进去就被叶老太太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任凭哪个母亲碰到亲生儿子逼问财产,乃至于把人软禁这种事,哪有这么容易忘记的,因此,遭了池鱼之殃的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一出来。对长兄那是甭提什么好脸色了。然而,他们更不希望苏夫人真的就把叶老太太给接到歙县去,那样的话,他们就别想抬头做人了。
可他们好说歹说,苏夫人却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会对娘说说看”。事情到这个份上,他们谁也不敢威逼这个实在是太厉害的四弟妹,甚至不敢去计较人家根本没留下他们用饭,讪讪然告辞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好歹叶小胖还送了他们两步。他们总算找回了几分面子。可就在这时候,恰逢几辆马车进了巷子。他们就只见叶小胖眼睛一亮,撇下他们就一溜烟快步迎上前去。
“汪大哥,你们可来了!”
“我可是真的把一大家子人都拉来了,今天午饭够吃吧?”
叶小胖对三位伯父虽说客客气气,但刚刚说话相处,他都只觉得万分别扭,此刻却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当即眉开眼笑地说:“当然够吃,我已经吩咐了厨房,一定要做上几道地道的宁波菜,给汪大哥还有金宝秋枫尝尝……啊,看我这记性,当然还准备了二位先生最喜欢的绍兴女儿红。”
眼见两辆马车进门,叶小胖高高兴兴地拽着那个面目陌生的少年进去,被撇下的叶家三兄弟你眼望我眼,尴尬的同时,却更加疑惑这一群人到底是谁。然而,谁都没脸留在这里继续打听,当下冷哼一声分道扬镳,压根没注意到汪孚林还回头招呼了一下今天给叶小胖当状师的那个年轻秀才。
苏夫人这陪嫁宅子总共三进,是她出嫁之前置办下来的,多年来并没有租出去给别人,而是把后头改造成花房,雇了两个好手艺的花农侍弄,每年进项却也可观。如今叶老太太搬到这里,苏夫人便让人把后头隔断,让她住在第二进的正房中。此时此刻,当叶小胖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时候,叶老太太左手边坐着叶明月,右手边坐着小北,祖孙三人正笑吟吟地说着话。
“祖母,祖母,汪大哥来了!”
叶老太太今天被苏夫人从叶家老宅接出来之后,就大略听她说过汪孚林的谋划,眼见得自己愁苦大半个月的事就这样顷刻之间轻而易举地解决,她对儿子媳妇孙儿孙女全都异常推崇的这个歙县小秀才,要说不好奇那自然不可能。等见到一个少年低头避过打起的门帘,跨过门槛就这么进来,她端详着那一身不务奢华的青缎直裰,那俊秀的容貌,观之可亲的笑容,得体的行礼动作以及称呼,一时生出了更深的欢喜。
“真了不得!从前四郎写信回来,提到歙县任上遇到一个聪明能干的少年秀才,一个劲直说怎么好,我还有些难以置信,可今天这桩案子竟然能如此收场,我才真的是信了!好孩子,要不是你,叶家这百多年名声毁于一旦不说,我这老婆子只怕也要被人活生生逼死。”说到这里,业已在两个孙女搀扶下起身的叶老太太来到汪孚林身前,示意叶明月和小北松手后,竟是肃容敛衽行礼,慌得汪孚林赶紧搀扶不迭。
“老夫人,您这不是折杀我吗?”
“当得起,别说你帮了四郎这么多,就说这次是我家大恩人,我也得谢你。”叶老太太说着便再次端详起了汪孚林,竟是越看越喜欢,随即笑道,“听说你家里人都来了,快请了他们进来,一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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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九章 太抢手了!
越是年纪大的人,往往越是喜欢热闹,叶老太太生了四个儿子,自然也有一大堆孙儿孙女,往日大家面上还算和睦的时候,她的屋子里永远都是最热闹的,一大堆小辈承欢膝下,那叽叽喳喳的声音有时候仿佛能把屋顶掀翻了。》UU小说,www.uu234.com可自从一分家,明明分了最多财产的长子却疑神疑鬼要打官司,不容她出院子不说,那些小辈也都不放进来,一想到那种凄苦的日子,她眼下一看到面前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脸上就不由自主多了光彩。
她把汪二娘和汪小妹拉到身前,看了又看之后,赠送了一对玉镯子。金宝和秋枫给她磕头,她一把搀扶起来,笑着塞了一对长命金锁。她也不理会汪孚林一个劲说太贵重了,只笑说今天高兴,一点小玩意算什么。等苏夫人又抱着襁褓中的幼子叶明堂进来时,她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双手颤抖地接过孩子后,眼泪就夺眶而出。要知道,之前苏夫人去歙县任上,这个小孙子便是她请了乳母养在自己房中,那情分比隔代亲更重,竟是今天离家方才久别重逢。
直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孩子那吹弹得破的脸颊,叶老太太这才把孩子交给了叶明月和小北,眼看那一群小家伙都去围着看孩子了,她这才对苏夫人低声说道:“四郎这次去歙县上任,因为时间急,你又有了明堂,连个师爷都没带,你也说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能要,我还一直心里担心。谁知道却因祸得福,四郎在歙县有了孚林这样的臂助。此次家里出这么大事。他竟然热心地送了明月和小北回来。就连明兆也能在公堂之上表现出色,实在是……”
叶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看向了正和众人说笑的汪孚林,忍不住又压低了声音:“四郎可有那意思吗?”
苏夫人哪里听不出叶老太太的言下之意,她也笑着端详了汪孚林一会,继而若无其事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孚林虽说是个有主意的人,可他父母都在汉口。就算是南明先生,也不可能越俎代庖。此事光是咱们一头热可不行,再说歙县斗山街许老太爷,对他也颇为爱重。”
“这么抢手?”要说人老了,对上眼缘最为重要,别说叶老太太听说汪孚林帮了自家儿子这么多,这次又给自己解决了最大的麻烦,就说今天这第一次见面,她对汪孚林那印象就着实好极了,恨不得立刻认下这个孙女婿。然而。看到小北咋咋呼呼地和汪孚林开着玩笑,叶明月则是善解人意地和汪二娘汪小妹说着话。她又想起苏夫人之前回来对她解释小北怎会突如其来进了叶家门。那时候听说是胡宗宪的女儿,她险些没一口水呛死。
不得不说,她的这个儿媳太胆大,连带着儿子现在也变得胆大包天了起来。
于是,此刻她纠结的又是另一个问题,小儿子眼下算是有两个女儿,哪一个合适这门婚事?
“而且……”苏夫人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刻又贴着叶老太太耳边,低声说出了一句话,“那时候许家有意联姻的时候,孚林曾经无奈在许老太爷面前禀明,说是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定了一门婚事,后来人家退婚,他父亲却一直心不甘情不愿,一心想挽回。虽说我看孚林连那一家人是谁都不知道,也没有这重意思,可终究麻烦不小。他父亲是个很不让人省心的人,此事就让孩子们顺其自然吧。”
叶老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些懊丧。可她的目光很快就瞟向了显然年纪最小的金宝,想到汪孚林自己才十五岁,却已经有个这么大的养子,她不由得再次纠结了起来。要说这么大的儿子没几年也就能自立门户单过了,可如果自家孙女真的嫁了过去,进门就要被人叫娘,这还真是……罢了罢了,既然儿媳妇都说了一切都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她急什么!
汪孚林当然不会忘记,叶小胖带他进来之后,就出去陪着方先生和柯先生以及那个毛凤仪了,少不得抽身出来对叶老太太和苏夫人说了一声。闻听是叶钧耀延请的两位门馆先生,德高望重学问精深,叶老太太当然不会怠慢,就连毛凤仪,能在关键时刻给叶家四房雪中送炭,她当然不吝拨冗一见。于是,让叶明月带着一群孩子们到后头避一避,她便立刻请汪孚林帮忙传话,把人全都请进来。
方先生和柯先生肯来教书本来就只是个人兴趣,倒无所谓报酬不报酬,但叶钧耀出手大方,如今叶老太太见了他们,又是一口一个先生恭恭敬敬,想到这位老太太刚刚经历了一场家变,他们自然少不得安慰了叶老太太两句,同时又给叶小胖说了几句好话。陪着进来的叶小胖平时都是挨训有份,褒奖没门,这会儿简直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一听到方先生和柯先生表示他明年就可以回宁波考童生了,绝对能考上,他就立刻苦了个脸。
等到陪着两位先生出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出来玩了一圈之后,回去肯定是水深火热的日子!
看到只剩下毛凤仪,汪孚林少不得解说了两句,道是其母纺纱织布供其读书,如今卧病在床,毛凤仪就想到做状师来贴补家用,其实只是刚刚初入行,叶老太太和苏夫人听了不禁同时动容。
叶老太太更是眼睛微红叹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那样一心一意为儿子,能够一心孝顺的子女又能有多少?妻子一心劳苦供丈夫读书,丈夫知道体恤的又有多少?毛相公,你是个善良人,这次公堂之上也辛苦你了,慧颖,你替我找两匣子好药。算是我送给毛相公母亲的。再挑几匹料子。送给毛相公家中娘子和弟妹裁几套衣裳。”
毛凤仪顿时脸上涨得通红。他在公堂上几乎一句话没说,哪里就辛苦了?他正要说无功不受禄,却只听苏夫人问道:“毛相公不打算继续科举了?”
这话之前汪孚林问过,如今苏夫人再问,毛凤仪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叶家乃是宁波大户,家大业大,哪怕如今分家之后不如当年,如果能够资助自己。那也决计是一句话的事。可是,想到母亲和一双弟妹,他还是低头说道:“我资质有限,之前连科考都挤不进二等,根本没资格去考举人。与其困死在这一条道上,还不如急流勇退,毕竟我从小喜欢律法,说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就算讼棍名声不好听,可只要能养家糊口。那也无所谓了。”
“那些代写状纸的也有急公好义之辈,更是替很多打官司的人解了燃眉之急。岂可都一概斥之为讼棍?”汪孚林笑着接过话茬,这才笑眯眯地说道,“从前分产这类的官司都被叶十九仗势垄断,也不知道让多少人家兄弟反目。户房新任刘司吏不是要见我吗?你替我带个话给他。历来一县之主,都不是以词讼公平为上,而是以词讼少,民风淳朴为上。分产争产这样的官司牵涉到天理人情,断得好不如办得好,办得好不如劝得好。”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不如毛相公找上几个品行好的秀才,遇到这种事,帮人调解公证,然后到户房收税办分产契书,这样有了官府见证,一来二去,又能省掉一些原本不该诉诸公堂的词讼。也许这样做兴许进账未必丰厚,可却是一举数得,名声也好听。”
见毛凤仪两眼圆瞪,显然没料到还有这样的事,汪孚林又笑着说道:“若你不想做这个,我听陈县尊说,他看到江南之地读书风气很盛行,有心让身边人多读点书,这虽说和一般意义的门馆先生不同,但也是又读书,又养性子的活,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去应征试一试。陈县尊说,一个月一两银子,报酬不多,但每天只需要半日即可。”
对于汪孚林指的这两条路子,毛凤仪千恩万谢,告辞离开的时候,那份感激就别提了。而叶老太太则是看着汪孚林亲自送人出去,忍不住对苏夫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别看他年纪小,却真是想得太周到了……不过,他才到宁波府几天,怎的听口气和陈县尊这么熟稔?”
屏风后头,小北听到这样的疑问,忍不住对叶明月咬耳朵道:“想当初他在歙县还不是这样,三两下就和爹混熟了,紧跟着又给爹解决了一桩大麻烦!这位陈县尊这次不但在县衙里头立了威,而且还算是给了叶家一个台阶,又给了爹一个面子,他回头不会挖爹的墙角,把汪孚林留下来当师爷吧?”
叶明月险些没笑出声来:“你别说,兴许还真有些可能。”
话音刚落,她们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老太太,四太太,县衙陈县尊派了人来送帖子,指名请汪小相公明日到县衙一晤!”
真的来了!
叶明月和小北刚交换了一个眼色,汪二娘便瞪大了眼睛道:“哥怎么走到哪都招惹官府?陈县尊怎会知道他的?”
“听说爹之前打着浙江巡抚邬部院的旗号去拜会过陈县尊。”金宝倒是听说过,一句话出口,见汪小妹立刻上来摆出小姑的架势问东问西,他顿时后悔自己太多嘴。汪孚林对陈县尊说了什么,他哪知道?
至于外头,汪孚林尚未回来,叶老太太却已经担心了起来,担心的事情却是和小北截然不同。
“陈县尊家里没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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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零章 高深莫测的人形盖印机
如果汪孚林知道小北和叶老太太的担心,一定会笑他们杞人忧天。UU小说,www.uu234.com
他这次是借着邬琏的虎皮做大旗,这才和陈县尊搭上话,哪里就能如同当初和叶钧耀一样,因为同仇敌忾而结成了统一战线。只不过,据毛凤仪从陈县尊的亲随那里打探得知,陈县尊的性格粗疏,上任之初犯了好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再加上北方人和南方人的脾性本来就是天壤之别,他和本地大户打过两次交道后就敬而远之,既然没有群众基础,三班六房又都是老油子,当然至今还是和当初叶钧耀一样的菜鸟县令。
那时,汪孚林在陪人微服视察了一下城中几处集市后,便通过所谓邬琏的告诫,把当初叶大炮在县衙之中一来二去打好基础当例子给解说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的年纪太容易让人放下警惕,也许是因为邬琏的牌子非常好用,也许是因为这位北方大汉的陈县尊好容易在放眼皆敌的宁波听到真心话……总而言之,当他提出请求,希望陈县尊在叶家发生某种态势的变化之后,立时升堂审理这桩分产纠纷,而且提供了户房孔司吏的罪证之后,一切水到渠成。
这就是公堂上反映不出来的幕后交易!
所以,次日依言前去拜见鄞县陈县尊的汪孚林,便不再是于县衙三堂会晤了,而是登堂入室直入书房。书房门一关,他就只见一个开怀大笑的豪爽北方大汉走上前来,笑容满面地说道:“不愧是邬部院,我上任这么久。始终觉得县衙事务也好。民风民情也罢。全都插不上手,说不上话,他这一番告诫,最大的麻烦便迎刃而解,你回去之后务必替我多多拜谢。邬部院吩咐的打行,我一定会严加查禁,也请你一并转告。”
就让这位以为一切都是邬琏提携后进好了!
汪孚林无意点破,只有最后一句他吓了一跳。这个借口他可不希望为人粗豪的陈县尊当真。赶紧拿出了当初翁大立的例子作为警告。幸好有了之前那回的密谈在先,陈县尊立刻谨慎表示不会操之过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自然少不得分析了一下陈县尊这次快准狠断案所带来的影响。
“鄞县各家大户之前虽说都在看叶家的笑话,但平心而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尤其是涉及到财产,有私心的人很多,不少人也会想要看看叶家这官司打起来,县尊会做出怎样的判决。如今县尊快刀斩乱麻。叶家内乱俶尔平息,而挑拨教唆的叶十九自取灭亡。希图从中得到好处的户房司吏孔佳被拿下,大家都看到了县尊的手腕和魄力,而这样的断案无疑遮掩了他们的家丑,自然会对县尊多几分敬意。”汪孚林说着一顿,又加了一句,“这也是邬部院说的。”
至于浙江巡抚邬琏怎么会预料到小小的宁波鄞县一场官司,陈县尊之前都不怀疑,现在就更深信不疑了,当即重重点了点头。
“县尊为一县之主,纵使南北民风不同,和各家大户也未必要时时来往,但该出席的场合还是不要避开,不喜与他们多言,那就不妨话少说。有道是高深莫测,让他们猜测县尊的心意就行了!至于县衙事务也是一样,县尊可以仍然像平时那样无为而治,但有了之前那桩案子的影响,哪怕县尊不哼不哈,旁人也要多加三分忖度,县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总不可能一直留在鄞县,只能给陈县尊出这么一个最无奈的主意——你就可劲地装吧,反正三年任期转眼就到!
这要是上进心很强的叶大炮,决计会反对,可陈县尊竟是深有体会地点头道:“邬部院实在是太体恤我了。说实话我当初真没想到会馆选落选,这才选了县令,这地方政务繁杂也就罢了,偏偏民风滑胥,小吏差役更是面目可憎,我实在懒得和他们打交道!”
合着这位根本就不是什么无为而治,而是根本就不想治理!
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来:“既如此,那位毛相公县尊便收了进来,教授左右读书吧。他是本地人,遇到事情至少能对县尊解说一下情势。至于邬部院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告诫提点,不足为外人道,若是让人知道他如此关心县尊这样一个县令,只怕其他府县就要有想法了。”
总之就一个意思,你千万别和邬琏去对质!
就是这样一个细细思量绝对有问题的牵强解释,陈县尊却欣然点了点头:“这你放心,我自然理会得。那个毛凤仪既然侍母至孝,我自然会用他的。还有你提出的那个调解分产纠纷,这主意也很好。想当初太祖皇帝的时候,民风何等淳朴,乡中老人调解各种纠纷,不许随便诉讼,县衙哪来的这么多繁杂词讼,兼且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乃太平盛世也……”
汪孚林没想到陈县尊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忘情追忆朱元璋那个年代的美好,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听到陈县尊絮絮叨叨地说那时候服制的简朴,官员的勤恳,小吏差役的服从,民风的厚道……反正和那时候比起来,眼下简直就是罪恶的时代。于是他只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好容易捱到头之后,他立刻起身想要告辞。谁知道临走之际,陈县尊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对了,汪小相公你是哪里人?”
“我是南直隶人。”汪孚林笑容可掬地解释道。这要是陈县尊不是这种见事不可为就立刻撒手的懒人,他兴许还会说一下实话,此刻却压根不提自己是徽州歙县人。果然,陈县尊也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泛泛赞赏了他一番年纪轻轻就四处游学的毅力,就放了他走人。而出门之后,汪孚林少不得厚厚打赏了书房前的那个亲随。这便是毛凤仪口中能说得上话的那个,人是陈县尊到鄞县上任前临时收的,非常之信赖,他当然不会放过这种细节问题。
而得了足足五两银子打赏的亲随,自然对汪孚林那叫一个毕恭毕敬,亲自把人送到门口不说,还特意低声说道:“县尊上任以来就没怎么微服在外走动过,之前和小官人一块微服去集市,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县尊更喜欢闭门读书,再加上市井之间全都是说本地方言,他听着觉得而多别扭。”
这是暗示自己,就算糊弄了陈县尊也不要紧,因为这位一县之主就是个宅人,而且对本地话那是根本听不懂,更没兴趣了解?好吧,幸亏他没有对这位陈县尊报太大的期望,横竖这年头县衙内三班六房并不仅仅是摆设,县令如果只当个人形盖印机,勉强也是能够应付下来的。
汪孚林想了想,决定帮陈县尊继续偷点懒,便对那亲随低声说:“如果县尊不喜事务繁杂,不妨给属官加点担子,县丞,主簿,典史,人人分管一摊子,互相牵制,县尊居中揽总,就能轻松不少。至于你,可以负责在那三位和三班六房以及县尊之间做协调嘛。”
那亲随之前身在书房外,听到了汪孚林和陈县尊的某些对话,很是觉得其中一些话有蹊跷——浙江巡抚邬琏哪来那么大功夫理会一个小小县令?当然,他也不想过于管闲事,这次户房换人,刘司吏可是给他送来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可现在汪孚林提醒了这么一句话,他立刻体悟到自己可以从中得到多大的好处,须知汪孚林可是暗示陈县尊装高深莫测!于是,他仅有的一丝顾虑也立刻无影无踪。
这好事谁不答应谁傻瓜!
而汪孚林见这家伙连连点头,少不得提醒道:“有些油水千万别胡乱伸手,毕竟陈县尊将来的官路还长得很。他这性子,用人当然希望长长久久地用下去。”
该说的都说了,回到自己赁下的那处宅院,汪孚林便发现一大帮人竟然全都撂下倒霉催的自己出去玩了,顿时有些气恼。他这到宁波府来劳心劳力,这些家伙倒好,如此没义气。等到踏进了自己的屋子,看到桌子上用一个大纱窗罩子罩着,他打开一看,却见里头是一样样精致的小菜和点心,旁边还有一张信笺,上头竟然有好几个不同的字迹。
“哥,我和小妹跟老太太和明月姐姐小北姐姐去逛城隍庙啦。”不用说,这当然是汪二娘。
“桌子上的糯米糕团是我和姐一块做的,不许说不好!”显然,这是小北。
“方先生和柯先生带我和秋枫去天一阁了,虽说不能进去看书,可在外头瞻仰瞻仰也好,两位先生说爹你肯定嫌没趣,就不叫你了。”啰啰嗦嗦这一大堆的,当然是金宝。
“留个清净的地方让你好好睡一觉。这些小菜点心只是给你稍稍垫一下肚子的,晚上祖母开大席请你当上宾。”这是叶明月。
看到这四条留言,汪孚林忍不住大大打了个呵欠,随即捏起一块糕团径直塞到嘴里,嘴里心里能够感觉到的只有一个字——甜!
这趟宁波也算是没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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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一章 杀去普陀山
既然对陈县尊吹牛,说是一切都是听浙江巡抚邬琏吩咐做的,汪孚林接下来当然准备低调一些,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都知道他的心意,这一晚的家宴,连叶大老爷他们三兄弟也全都一个没请,只有自家人再度热闹了一场算完。∈↗UU小说,www.uu234.com至于方先生柯先生提到的天一阁,汪孚林也没有任何兴趣,他记得天一阁的藏书旁人根本看不到,只能在外头望楼兴叹而已,要一直到黄宗羲那个年代才渐渐开禁,但寻常人依旧望书不可得。
等以后自己有钱了,那绿野书园办大了,绝不会像天一阁这样只知道成天锁着门。天一阁在东南文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迟早会成为过去式!
尽管如今只有漳州府月港开海,宁波这些沿海之地依旧还在禁海,可富商们偶尔还在偷偷摸摸走私,渔船自然也不可能如同开国以及嘉靖年间最森严的时候那般禁绝出海。汪孚林这一行少不得又去了一趟定海,在海边好生饱了一番吃海鲜的口福。
奈何如他这样好肠胃终究少数,就连从小在宁波长大的叶小胖,那也完全消受不起某些贝壳类的海产品,叶明月连吃三顿也有些吃不消,只能眼看汪孚林大快朵颐,白灼、辣炒、盐焗……多亏他还记得随身带了辣椒。一样好牙口好胃口的小北跟着吃了个不亦乐乎,最后还是被苏夫人警告了别吃出你爹那样的痹症,两人这才消停。
至于年纪大了,难得兴致勃勃出一趟远门的叶老太太。则是看着一群小辈们胃口好。她也是胃口大开。每顿饭都能多吃几口,原本消瘦下去的脸庞不知不觉微微丰满了起来,脸上愁苦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满足的笑容。
这一天,窝在定海城外叶家别院的众人正在筹划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再尝试点什么好吃的,外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仆妇便来禀告说。道是叶大太太一行人从普陀山回来了。对于这位长嫂,苏夫人都快忘了,当初就是自己让留在叶家老宅的人对侄孙的乳母授意,故意谎报小孩子的病情,然后请来了一个与她关系密切的大夫,把小病说成大病,吓唬了叶大太太带走了一大批人,这才能够趁虚而入把叶老太太给劫走。
至于叶大太太,一趟普陀山跑下来,长孙的病情竟然真的好了。她也不知道在心里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回程要经过定海,她自然想在自家别院之中歇息一下。谁知道就得知叶老太太和苏夫人婆媳一行人正在这儿!再从下头人口中打听得知那场官司的经过,她简直后悔透了往这儿走一趟,却还没办法过其门而不入,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拜见婆婆,为了能够少吃点排揎,她还把长孙给捎带上了。
果然,冲着重孙的脸面,叶老太太的态度总算尚可,苏夫人也没提别的,甚至还送了她出来。
“四弟妹,你回头千万对娘说一声,老爷那都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这才铸成大错,回头请娘千万搬回去住,我们一定会好好孝顺的!”
苏夫人对于痛打落水狗没什么兴趣,对叶大太太只是淡淡的:“这得娘自己点头。既然俊哥才刚好些,大嫂快些回去吧,不要苦了孩子。”
如果不是长孙病刚好,叶大太太倒想厚着脸皮留下来伺候婆婆,也好挽回之前那场官司以及丈夫软禁婆婆的恶劣影响,可如今苏夫人这句提醒,她自然没法不放在心上,只能讪讪答应了,立刻启程离开。她这一走,苏夫人长舒一口气,等再回到里间时,就看到刚刚避开的汪孚林一家人正在情绪热烈地对叶老太太说着什么,尤其是最小的汪小妹更是嚷嚷道:“都说普陀乃是海天佛国,从定海过去,开船没两天就到了,老太太,去嘛去嘛!”
小北坐船走运河都吃不消,听汪孚林说过海船要比运河航船更颠簸,心里就已经怕了七分,偏偏还要装淡定,在那一本正经教训汪小妹说海上有风浪,普陀山上岛之后还要背淡水,爬山更是要累得半死。苏夫人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等看到叶老太太十分心动,她就知道这一趟恐怕不可避免。
果然,就只见叶老太太侧头看向汪孚林道:“孚林,你可急着回徽州吗?如果不急,就陪我这老婆子去一趟普陀山还愿。我之前是许过愿的,倘若能托此困厄,一定大办道场还愿。”
汪孚林不禁看了一眼叶明月和小北,想到当初她们也邀自己去水西十寺游玩,而后还遇到了一场风波,说起来自己和佛寺的缘分真的不怎么好。可要说他经历了人生中最诡异的一遭,对于神佛那倒是不敢不信不敢全信,既然来都来了,算算时间也无所谓,他就看向了柯先生和方先生。
果然,天下为家的这两位那是完全无所谓到哪去,至于金宝和秋枫,平生第一次出门就走这么远,兴奋还来不及,哪会反对?就连叶小胖也对他拼命点头,仿佛在撺掇他赶紧对叶老太太答应下来。
“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四五月间正是最适合游览普陀山的时节。太晚就有台风,太早则是天气太冷。而开往普陀山的船,当然和之前内河水路的那种画舫截然不同,讲究的不是精致好看,而是扛得起海上风浪。毕竟,海上天气多变,若遇到万一,一艘好船是保住船上人性命的不二法宝。当汪孚林看到那条六桅木船的时候,听人说起载重量过千石,又炫耀说是什么根据当初永乐年间大明宝船的设计图造的,诸如此类云云,他不禁想起叶明月提到的叶家祖上遗愿。
宁波到了后世也是被列强枪炮逼着通商的开埠地之一,从古至今都是很优良的港口,到了大明朝也曾经是朝贡贸易的小窗口之一。现在却让给了小小一个月港。实在是暴殄天物。可惜啊!这年头欧洲那些小国的一条条船队正在海上耀武扬威,可这边的海军却无限等于零,后世人常常说这年头的文人是腐儒,他到了这年头,接触到的人还不算很多,但总体而言,其中开明的并不少,而在海禁这一点上却始终无法放开。实在让人嗟叹。
坐海船的滋味,开航不到一个时辰,海面上从风平浪静到稍有风浪,立刻就让起头兴高采烈的一群人吃到了苦头。
小北暂且不说,那是坐内陆航船也要受不了的主;汪二娘也恹了,倒是汪小妹照样趴在船舷边上看无边无际的大海,竟然还不嫌烦;金宝秋枫和叶小胖竟然在船舱无聊对对子打发时间,叶明月稍好些,正在照顾少许有些头晕的叶老太太;苏夫人没事人似的,吩咐仆妇们守着最上层的出入口。至于下头那些护卫随从镖师。即便不少都是浙江人,但去普陀山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因为这个年代。普通人也许终其一世,步子都不可能离开一府一县,甚至自己的乡村。
汪孚林还记得后世从上海去普陀山,坐车和坐快艇都只要几个小时,坐船则是要夕发朝至,至于如今这年头,尽管定海到普陀山的距离要近得多,风向也正好有利,却仍然花费了一个白天,傍晚时分方才堪堪抵达码头。这里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因此哪怕从前禁海,普陀山却还是不禁的,只是倭寇肆虐的时候,因为一大帮海商纠集的海盗占据了双屿,除非是和这些海盗往来极其密切的大户,寻常小民再难登上海天佛国一步。
但如今就不同了,码头上停着十几条各式各样的海船,有如同他们这一行一样坚实的六桅大船,也有那些简陋的小船,小北只看一眼就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一个劲质疑这样仿佛一个浪头就能打翻的船,怎么可能横渡刚刚那样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要知道之前那一一整个白天的航行,就连起初看到海鸟跟随就兴奋大叫的汪小妹,也早就没了一点劲头,只一个劲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在她们看来,这片海实在是太大了。
叶老太太由苏夫人搀扶着,却是笑着说道:“你们也别惊讶,他们说,如果一片诚心来拜观音,一路就会乘风破浪平安抵达。再说,大船要多少开销,这样的小舢板才要多少开销?你们都太小,这些年我也不大耐烦走动了,我当年年轻的时候来普陀山,也不知道见过多少下了船就沿着石梯三步一拜,直接拜到山顶的,为的大约都是求家人平安。所以说,心诚则灵。”
苏夫人笑着给了众人一个眼神,见小北吐了吐舌头,立刻和叶明月上前,接替了自己搀扶叶老太太,她便招手叫来人去雇车。这普陀山孤悬海外,靠的就是山上的泉水和下雨储水,从而维持整个岛上的日常运转,而香客的开销以及捐献,则是岛民生活的重要来源,更胜过打鱼,所以经营客栈旅舍的很不少,车马行更是做惯了大户人家的生意。苏夫人当年未嫁之前,嫁人之后,先后来过三次普陀山,对这些门道都很精熟。
因此,一行人从下船到上车来到落脚的客栈,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然而,搬行李的人刚进去,汪孚林才跳下车伸了个懒腰,他就看到客栈里头几个人出来,头前第一个人正和其他人言笑盈盈,等注意到有人入住看过来时,正好和汪孚林的目光对上。这一对眼,两人全都呆了一呆。
怎么就这么巧,不是冤家不聚头,你来普陀山我也来普陀山?
ps: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是我自己怀念在宁波那会儿吃的海鲜,尤其爱吃那海瓜子呀,我很爱辣炒贝壳类海产品……不行了,大晚上的又饿了,大家给我两张月票安慰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