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七章 回家了,升官了
新鲜出炉的长风镖局开张的那一天,在湖墅掀起了老大一场轰动,而紧跟着湖墅地区的打行大洗牌,又再次将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UU小说,www.uu234.com接下来,汪孚林和程乃轩依靠着汪程两家在徽商之中的大面子,成功地给长风镖局兜揽来了好些在浙江诸府县内的生意,当然也包括水路护送商旅及货物回徽州这种轻省活,总的报酬总额达到了三四千两,算是初步打开了局面。
而与此同时,大手标行的秦霖秦爷召集了比长风镖局更多三倍的人手,宣布请到了新昌顾子敬作为总镖头,同样高调开了一张镖局。而出资人之一,赫然是前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的长子张泰徵。这样一个消息一经传出,自然也引来了不小的轰动。已经离开杭州城的张泰徵当然不知道那帮下里巴人竟敢如此拿着自己的名头招摇,更不知道史桂芳得知此事后大不以为然,就差没骂竖子招摇了。
自然,在史家两姊妹心目中,这位表哥进一步沦落到了拾人牙慧之外,还要和人争利的境界。
至于汪孚林,此时此刻再次踏上了泛舟回家的旅途。上一次到杭州一来一去加上路上时间,总共亦不过半个月,可这一次他出来却已经三个多月了,家里从上至下全都玩了个痛快,而有柯先生和方先生随行,学业也没怎么拉下。平生头一回出远门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姊妹也好,金宝和秋枫也罢,全都觉得大开眼界。增长了不少见识。以至于最终船停在渔梁镇码头的时候。面对阔别数月的故乡。每个人都有些恍惚。
就连小北在下船上了马车之后,也忍不住大大伸了个懒腰:“终于回家啦!”
“总算回家了。”叶明月想都没想附和了一句,随即便忍不住讶然。要说宁波鄞县叶家老宅,这才是她们的老家,怎会不知不觉之间,对于歙县竟有了这样深厚的感情?这并不是因为爹在这当官,而好像是一种更深的认同感。
汪家和知县官廨就在县后街上门对门,因此除了程乃轩带人先回黄家坞之外。其他一大批人一直到门口,方才彼此告别,各回各家。说告别也就是个意思,平日里大家彼此串门的时候,反正都是把对面那一户当成自己家似的来往。
而当得知夫人驾到时,前头正在午堂进行时的叶大炮立刻就没了心情。一来是苏夫人带回来了自己还从未见过的幼子,二来则是因为老家那什么分家的事让他心里很不痛快,于是,雷厉风行的叶县尊三下五除二把事情处理完,随即脚下生风地回了官廨。
才到屋子门口。他就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声。这样的婴啼对于他的官廨还是第一次,所以。他竟是愣了一愣,才想到幼子似乎快周岁了。见门前的一个小丫头连忙打起湘妃竹帘,他赶紧冲了进去,却见小北正手忙脚乱地把孩子还给苏夫人,叶明月则是在旁边调米糊,叶小胖正用胖嘟嘟的手往弟弟脸上戳。看到他进来,众人全都笑着迎了上来。
“爹,看弟弟,粉妆玉琢的,和姐姐长得好像。”说这话的自然是小北。
“哼,成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要不就是哭,我这个哥哥都被他哭得头疼死了。”叶小胖嗤之以鼻,但昂首挺胸,颇有当哥哥的自觉。
“爹,瞧他刚刚还在哭呢,你一来就消停了,到底是父子连心。”叶明月自然是最善于说话的。
听到这里,叶钧耀顿时眉开眼笑,等到从苏夫人手中接过了幼子,见他的眼睛果然还带着水光,此刻正好奇地盯着自己,他不禁咧开了嘴,露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得体的笑容。结果就是这么一下子,孩子就陡然之间再次大哭了起来。叶钧耀最初还试图哄一下,可发现那哭声如同魔音裂脑,赶紧还给了苏夫人,苏夫人哄了两下也不见好转,只得又交给了奶娘。等到最后这位小祖宗终于不哭了,一家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叶大炮却还逞强地说:“听这哭声,以后一定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爹你就省省吧!
叶明月和小北对视一眼,心底同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重新见礼之后,众人一一坐下,叶钧耀这才问起了众人此番出去数月的经历,这下子,小北主讲,叶明月补充,叶小胖插嘴,苏夫人只在旁边笑吟吟听着,最终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饶是叶大炮素来知道汪孚林就是个善于折腾的主,对于人跑到外头竟然还是如此精力充沛横冲直撞,甚至连鄞县陈县尊都给绕进去了,他还是不由得惊叹不已。
只是,听说汪孚林竟是送了好些宝石给自己的儿女,叶大炮险些跳了起来:“这怎么行,就算那一趟普陀山之行,他从两个佛郎机人手中赚了不少,那也是他的,你们怎么能收他的东西?还是宝石这种贵重之物。”
“知道你清廉,娘早就让人估算了送我们的那几颗宝石多少钱,然后拿出了相应的金子,还有珍珠,给孚林家里几个小的打了首饰镶宝石,这样算下来也就持平了。”苏夫人笑着解释道,“娘这次总共拿了二百两金子和好些珠子出来,除却打首饰用掉了一些,剩下的都让我拿了来,说是贴补你做官。你先别忙着拒绝,我当然不会白拿她老人家的钱,除却给娘身边添了两个粗通武艺的妈妈之外,我还给娘添了三百亩水田做私房。”
苏夫人当然不会说,那都是被革掉功名的叶十九走投无路之下,低价卖掉的。这家伙害得叶家险些成了话柄,叶老太太都快被人逼死,如今这些地用来给叶老太太压惊,自然是名正言顺。
叶钧耀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当官这种事听着好听,可竟然还要家里拿钱贴补,实在得怪太祖爷对百官太过严苛,俸禄实在太少。得知母亲如今被二哥接过去奉养,不至于再受苛待,他便捋起袖子表示要写一封言辞严厉的信给长兄,为母亲撑腰,苏夫人自然笑而不语,由得他去折腾。这一番契阔之后,转眼便是晚饭时分,等到外头仆妇去传饭了,叶钧耀方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顿时眉开眼笑。
“对了,刚得到的消息,南明先生以右副都御史衔,巡抚湖广,赞理军务!”
叶家那边说起汪道昆升官,汪孚林这边,也同样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然而,跷足而坐谈及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汪二老爷汪道贯。这位先随着长兄去郧阳上任,而后又赶赴京师考进士,最终不幸落榜的汪家长辈,此时此刻正坐在主位上侃侃而谈。
“人家都说,大哥运气真是不错,起复的时候是以原职巡抚郧阳,这才还没到一年呢,又小升一级,现在总算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了,比起当年的右佥都御史又进一步。只不过,大哥本人却更锐意兵事,湖广身处内陆,这赞理军务四个字名不副实,所以他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写给次辅张阁老,言辞中不外乎是说自己宁可去北边,我劝都劝不住。”
汪道昆复出之后,不到一年就升了一级,汪孚林当然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自己这个巡抚侄儿的名头更加稳固了。然而,听汪道贯说,汪道昆竟然一个劲写信给张居正要求加担子,而且是加那些疑难杂症的重担子,他登时面色一僵,暗想汪道昆还真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奈何他在别人面前能够拼命忽悠,可在汪道昆面前却没办法施展这一招了,此时此刻不禁大为忧愁。
就凭汪道昆这性子,现在和张居正之间处于蜜月时期倒还好办,日后怎么办呢?会不会一拍两散或者干脆被一撸到底?又或者一直你好我好到张居正死了,然后再被清算?可恨他又不可能把大明朝所有官员的仕途起伏历程倒背如流,再说就算倒背如流,蝴蝶的翅膀一扇,一切也就说不好了。
汪道贯起头已经听汪孚林说了这趟出去的经历,当然,那是春秋笔法,所以,自然揪了金宝和秋枫过来作补充。现如今他端详着这个小小年纪却在那儿纠结成年人问题的小侄儿,突然出声说道:“对了,大哥问我,你要不要去国子监弄个监生念念?”
“不去!”汪孚林吓了一跳,赶紧回绝。先不说这年头的监生那根本就是官二代富二代的集中之地,汪道昆这样的靠山都未必靠得住,就说那根本学不到东西的地方,他去浪费时间干嘛?醒悟到自己这话说得太生硬,他还赶紧补救道,“我还小呢,等两次乡试之后考不中举人再说。”
那时候他就二十出头了,全天下哪里不能去,谁还管得了他?
汪道贯猜也猜得到汪孚林究竟怎么个想法,自然不会强求,微微一笑方才说出了今天守株待兔的最重要一件事。
“孚林,你爹在汉阳府那边乐不思蜀,这总不是个事,尤其是如今大哥刚刚升任湖广巡抚,难免会有人打他的主意。你想个办法,把他接回来吧。”
尽管汪道贯没把话说得太透彻,但汪孚林只觉得浑身汗毛全都竖了起来。老爹的不靠谱他之前已经大为领教过了,尤其是那什么退了婚之后不服气还想把亲结回来,这位千万别给他再惹出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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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八章 欠敲打的叶大炮(求月票)
尽管恨不得赶紧飞去汉阳府,立刻把老爹汪道蕴给接回来,但汪孚林这才刚回徽州,总得把剩下的事情结一结。¥℉UU小说,www.uu234.com尤其是他耿耿于怀的那位至今未曾谋面的老爹,欠了汪道昆汪道贯兄弟多年的七千两,如今遇到了汪道贯,他当然第一时间提出还钱!汪道贯之前回松明山已经大半个月,对于汪孚林那经营有声有色的义店和林木轩倒也颇为了解,赞叹不已,可如今汪孚林跑了一趟普陀山,竟然还从佛郎机人手中大赚一笔,他就不得不嘀咕这小家伙的运气了。
所以,他虽说知道大哥并不急着让汪孚林还那七千两银子,自己就更不急了,可汪孚林既然坚持,他也就没再一个劲往外推。毕竟为着这件事,父亲汪良彬一度对他们兄弟颇有微词。从前汪道昆从福建任上回来的时候,别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了,根本就是两手空空回来,带去做官的几千两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一丁点俸禄更是全都填了进去。而汪家这些年经营两淮盐业的那位叔叔实在不怎么样,远不如许家和程家,红利银子也已经很少了。
汪道贯既然点了头,汪孚林就立刻开始着手准备还钱。这样一笔数目不算小的银钱往来,自然免不了要从各处抽调银子,由专人重新核定重量,然后按照汪道贯的吩咐,一半兑成金子,这是准备送到汪道昆那儿去的,另外一半则是兑成现银,直接送回松明山汪道昆的松园。
因为三千五百两很不少。汪道贯和汪孚林一块走了一趟。汪孚林又见到了执掌家务的汪良彬侍妾何为以及汪道昆的继室吴夫人。又年长一岁的汪无竞如今也已经另外请了一位西席先生教授经史。他那个腼腆的姐姐正在备嫁。短短大半年,竟是人事已非。
而整个松明山村中,自从汪孚林在这里过了年离开之后,不过几个月,生老病死的变故颇多,几位他当年复健时,叫过叔叔伯伯大娘大婶的村人,已经过世了。而那些年纪比他大或者持平的少男少女。不少已经成了家,动作快的如今已经带球跑了。故而这趟回来,他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当然变化最大的是族长汪道涵,去年时还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后来则客气热络了许多,如今却竟是带着几分殷勤和奉承。
汪道贯对此倒不以为奇。汪孚林其他的丰功伟绩暂且不提,哪家刚过十五的少年郎能够轻而易举把父亲都棘手的大笔债务给还清的?
这次回乡,汪孚林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翻修家里的老宅子。当初那座才两进的宅院,从前兄妹三人再加上老仆汪七夫妻俩一块住。那当然是足够了。但现在多了金宝和秋枫,以及阿衡和连翘两个丫头。日后还要把父母给接回来,这么小的地方就显得太逼仄了。只不过,当汪道贯开玩笑问是否要修座现成的园林,他却赶紧拒绝。
还了这七千两银子,他的剩余本钱全都压在了义店和绿野书园以及西园雅舍上,哪里还能抽个几万两修园子?打肿脸充胖子的事,他才不干!不过,汪孚林还是花了一千五百两,从汪道贯手里买下了县后街自己一家人暂居的那座两进半宅子。住得久了就有感情了,更何况和叶大炮一家人正对面,走动来往都方便。
因为修缮绿野书园和西园雅舍的关系,汪孚林和徽州地界最有名的工匠吴三奇熟络了,便请对方介绍了一批稳妥的人来,这才开始扩建修房子。原有的老宅并不推倒,只是重新翻修,先把旁边两块地造好了房子,汪七夫妻有地方住了之后,再对老宅动工。想到汪二娘当初喂鸡的情景,还有汪七帮自己种的辣椒,汪孚林特意嘱咐在家里留几畦菜地,就放在小花园旁边。
得知此事,长姊汪元莞第一时间请丈夫许臻陪着一块回来,经历过汪家兴衰的她着实百感交集。就连住在岩镇南山下的舅舅吴天保,也特意赶了过来帮忙参详图纸,他是亲眼见证了妹妹如何嫁给汪道蕴的,对于当年汪家老宅的不少地方还有印象,因为这关系,图纸又改过两回。
汪孚林自然千谢万谢,又随着吴天保去吴家,送了表兄弟表姊妹们一些从杭州宁波捎回来的绸缎和小首饰。等到汪孚林又上了斗山街许家,把楼外楼的分红银子硬塞了一份给许薇,又在许家撒了一圈小礼物之后,他这散财童子的美誉算是在徽州府县两城内全都传开了。
尽管这时节又到了夏税征收的当口,但出去告状的帅嘉谟音讯全无,当初主导夏税均平的汪尚宁被打击得狠了,偃旗息鼓,其他乡宦们虽说揪着叶大炮当初承诺过这一条,可叶县尊慨然以节省县廨公费作为补偿,今年歙县上下的正例夏税可以少派银子两千两,乡宦们顿时蔫菜了。可借口是这么个借口,叶钧耀对县衙几个头面吏役却表示,绝不会缩减下头该得的银子,这下子,本来可能会鼓噪的三班六房以及其他胥吏差役也就消停了下来。
自然,这两千银子的差额,同样来自歙县预备仓跟着汪孚林的义店倒腾新粮陈粮赚的差价。尽管这绝对属于擦边球,说白了就是违规操作,可打着汰换陈粮换新粮的招牌,得来的银子又是补贴赋税缺口,而且下头的仓吏也得了一部分好处,再说如今账面早已经平了,就算有人想弹劾叶大炮却也难能。
在这一片风平浪静之中,歙县再次第一个完成了夏税征收任务,叶钧耀在徽州一府六县的县令之中,又出彩了一把,而那位失了上官欢心,至今还挂着署理绩溪县令之衔的舒邦儒,则是吊榜尾,至今都还没去掉署理二字。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段朝宗终于迎来了新任徽州知府姚辉祖。
交接之后。六县县令少不得全都云集府衙行参见之礼。然而。从徽州府衙回来时,去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叶钧耀却有些无精打采,他只觉得这位新知府实在难伺候,这天回到县廨后就命人叫了汪孚林来。
“孚林,这位姚府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夏税交完之后才来,而且段府尊也是的,离任之前竟似乎什么都没说。今日姚府尊见我和其他五县县令,竟是一概淡淡的,都不知道怎么与其相处!”
见叶大炮一脸的忿忿不平,汪孚林不禁心中暗笑。想当初的菜鸟县令能够指使得动下头三班六房都是奢望,在段府尊面前更是常常吃排揎,如今却已经到了府尊待人太过冷淡就暗中不满了!想到叶大炮如今任期已经过半,他便好心提醒道:“县尊,段府尊如果真的没有在姚府尊面前大肆夸赞褒奖你,那才是真正的爱护。须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府县之间虽说没有那么夸张。但道理也差不多。要是姚府尊把你当成段府尊亲信,一个劲敲打你。那会如何?”
居然忘了这个!
叶钧耀忍不住一拍额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当然的,连续三次夏税秋粮都排在首位,县内虽不能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各种刑事案件的侦破率都是最高的,断案也是最公正的,他只觉得甭管谁是知府,都应该肯定自己,却忘了上司就是上司,有些心意你猜不着!他不太自然地喝了一口茶,这才想起另一件事。
“那此事就算了,倒是孚林,今年既然少征了两千两夏税丝绢,为何不顺便带征从前的积欠,这样只要少派一千两夏税丝绢,我就能多带征一千两,算是补上了一千两从前的积欠,那不是一举两得?”若是那样,作为能够追缴积欠的县令,他的考评应该能够再上一层楼!
叶大炮果然要敲打,否则万一因为之前的成就而太过得意洋洋,非得出大事不可!
汪孚林心里想着,嘴里就把话说得严重了一些:“县尊,你今年若是带征两千银子,也就是清理了两千银子的积欠,那明年呢?明年是不是得带征四千才够?如此上官看来,你算不算清理积欠的高手,要不要把你派到那种赋税缺口最大的府县去扛重担?”
叶钧耀登时再次哑巴了。如果清理积欠得力,却被人调去那种刺头地方,确实会苦不堪言。
而汪孚林却还没说完:“须知减了那两千夏税丝绢银子,是因为去年不得已之下,县尊通过那些小吏,对乡宦有所承诺,可帅嘉谟那连点消息都没有,难不成县尊你自己掏腰包去填补?正好预备仓那一倒腾赚了这一票,所以只能这样办,不然的话还能给预备仓添点粮食。不是我泼凉水,这夏税丝绢的坑迟早会爆发,能抽身则抽身。县尊还不如想一想,下一任官有什么打算没有,也好参详谋划。”
想到自己一上任就坐在一个炸药包上,这段日子却因为一片繁荣而忘了这一条,叶钧耀不由得懊恼不已。说到下一任官,他想起汪道昆如今正在湖广,那边如今正是稻米之乡,竟有湖广熟,天下足的美誉,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活络了起来。
“南明先生在湖广,若是我去湖广任职如何?”
“县尊想得真美。”汪孚林翻了个白眼,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您算算南明先生这郧阳巡抚当了多久?”
还不到一年……看来如意算盘又打错了,巡抚的任期实在是太短了,说不定等自己活动高升到湖广去,人家汪道昆都已经离任了!
沉默良久,叶大炮这才愁眉苦脸地说:“孚林,当着你的面我也不说二话,我在歙县的政绩,多半都是靠你来的,要还是当地方官,若是去个太陌生的地方,万一上峰再因为现在的政绩而对我寄予厚望,我还真是心里没底。你有什么好主意?”
汪孚林对于张居正上台之后的那些改革,倒是了解颇深。其中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考成法,他却记得里头有最不切合实际的一条,那就是责成府县主司追缴从前那些年积欠的赋税,每年似乎规定要在正税的时候带征百分之十,结果逼得百姓怨声载道,州县主司叫苦连天,因为交不上税就没有好考评!而在此之前,朝廷都是无可奈何地隔一段时间蠲免从前积欠,这都是多年的规矩了。所以,在张居正上台之后做县令或知府,那简直要被逼死的!
更何况,张居正还曾经派人丈量天下土地,闹得全天下鸡飞狗跳。可基本上是从小民和富农小地主手中夺食,却不敢过于凌迫真正的大地主大豪强,这时候作为地方官就实在苦了。
于是,想了又想,他最终只能安慰眼巴巴的叶大炮说:“县尊,我记得当年南明先生先为义乌县令,而后就一度回朝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足可见一任县令之后回朝也是有可能的。总之,县尊稍安勿躁,我近日会去一趟湖广,到时候找南明先生探问探问这种事该如何操作。”(未完待续。。)
第三三九章 成长的少年(求月票)
随着许老太爷大半年前从扬州归来,斗山街许家几乎日日门庭若市,拜访的人络绎不绝。UU小说,www.uu234.com然而,许老太爷却借口年纪大了,见人说话全都没精神,大部分人都是让两个儿子许二老爷和许三老爷前去接待,十个人中难得亲自见上一个。而此前他去杭州拜访了两浙盐运使史桂芳归来歙县之后,许二老爷立刻就躲出了家去,不知道找借口上了哪里会友。于是,这等接待客人的差事,自然而然便只有许三老爷一人承担。
这当然是趁机扩大自己声望的机会,许三老爷别提多高兴了。可这天登门来拜的客人,他虽说心里十万分犯嘀咕,很不情愿接待,还不得不打足精神满脸堆笑与人说话。可这才刚刚起了个头,就有小厮在花厅门口说道:“三老爷,老太爷请汪小官人进去说话。”
想当初老爹常年扎根于扬州做生意,回来的日子里,别说那些孙子们,就连自己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让老太爷这么待见!
许三老爷腹诽不已,却还不得不亲自把汪孚林送进去。见自己那年纪一大把的老爹亲自站在堂屋门口,竟是笑着把汪孚林拉进了房去,他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然而他不痛快的理由却和许二老爷不同,许二老爷是压根看不上汪孚林,只觉得人倨傲浮夸没家世,他却是懊恼于自己的女儿不是太大已经出嫁了,就是太小,否则就凭那些衣香社小丫头片子爱瞎掰外头那些传闻的性子,哪会对汪孚林没好感?可年纪是天堑。所以现在老爹就想着撮合九丫头!
堂屋中。许老太爷一听汪孚林开口说的话。顿时若有所思地揪了揪所剩无几的胡子:“你是说,等程家婚事办完,你就要去汉阳府接你爹娘回来?”
“正是。”虽说对于湖广的情形,找其他人打探也没得差,但汪孚林听说那边是淮盐的一大销售中心,所以打算听听资深大盐商许老太爷是个什么意见。再说,都说那儿钱好赚,老爹跑到那里做了多年的贩盐生意。怎就至于基本上没几个钱捎回来?
“要去湖广那地方,你多带几个人。”许老太爷一张口就先嘱咐了这么一句,见汪孚林二话不说点了点头,他就不提什么湖广人士最是霸蛮之类的话了。顿了一顿,他就继续说道,“这样吧,你带一张我的名刺过去,汉口镇是从成化年间方才欣欣向荣的,最多的就是咱们新安商人,不但有新安码头。专供咱们徽人停靠,而且还有新安街。徽州一府六县的人士过去,往往都在那儿落脚。所以,我建议你一半走陆路,一半走长江水路。”
他生怕汪孚林嫌这样一来绕路远,又补充道:“从徽州到湖广,陆路要翻山越岭,小路太多。那些乡野之地,盗匪出没不说,而且很多村庄中更不乏见利忘义的,故而我建议你从官道先到宁国府宣城,然后再到太平府的芜湖,由此走长江到汉口镇新安码头,先在新安街上落脚,再去汉阳府见你父亲不迟。”
汪孚林对于许老太爷这个长者自然极其敬重,对方都这么提醒了,他想也不想地应道:“多谢老太爷提醒,我就这么走。”
年纪大的人,最希望年轻人听自己的意见,因此许老太爷对汪孚林的态度极其满意,当下又笑着解说了一番湖广的地理人情,尤其是隔江相望的武昌府作为湖广首府是个什么光景,汉阳府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这一滔滔不绝,竟是小半个时辰,直到外间传来了一声咳嗽,他听出老妻的声音,这才笑道:“年纪大了,爱唠叨,你难得来了,吃了午饭再回去。”
汪孚林还来不及拒绝,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正是如此,彼此既是通家之好,上次你来就是急急忙忙走了,今天怎么也得吃了饭回去。”
看到许薇扶着方老夫人笑眯眯地进来,汪孚林顿时哑然。上次来他想到放了许薇鸽子,在宁波新昌总共呆了整整两个月才回来,所以送了她花红银子,送了许家二老礼物,然后就落荒而逃,没想到竟然被人记住了。可是,对于通家之好这四个字,他着实有些招架不住。不过真要如此说,那也不是说不通的,毕竟长姐汪元莞嫁到了许家旁支。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吃了这顿午饭,谁知方老夫人听说许老太爷要给他名刺,立刻嗔了起来。
“名刺那是给外人的,孚林既然是去接他父亲回来,你也不妨捎一封信给他父亲。”
许老太爷写信给自己那个没见过面的爹?这要在信里唠叨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那个不靠谱的老爹再添乱,他那自己事自己做主的愿望可就全都泡汤了!
因此,汪孚林赶紧拼命插科打诨,竭尽全力表示自己只是不放心父母在外,一切等把人接回来再谈,最终总算是把这一茬给岔开了去。饭后当许薇提到汪二娘送给自己的那只簪子,托他去向汪二娘道谢的时候,他便干笑道:“不值什么,都是三钱不值两钱从那两个佛郎机人手中弄来的,毕竟是未经琢磨的原石,而且,这也不能算二娘一个人送给你的,须知打金簪的金子还是叶家老太太掏的腰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等汪孚林一走,许薇扶着祖母回房时,一颗心便剧烈翻腾了起来。在早就对汪孚林很是崇拜敬慕的她看来,汪孚林是走到哪儿都会得到长者喜爱,叶家老太太的心意不问自明。而自己的父亲偏生又不喜欢汪孚林,从前和张泰徵交往,说不定也动过某种意思。此时此刻,她拉着方老夫人的手,眼圈已经是红了,可终究什么都没说。
可即便她不开口,方老夫人也自然能够察觉到这再清晰不过的苗头。她轻轻拍了拍许薇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当初曾经教训过你和小北。那是因为你俩那一闹腾。险些出了大事,你本就对他有些好感,经此一事更加心折,并没有什么不应该,可你也该看到了,孚林对你更多的是兄长对妹妹那样,否则那支金簪以他的名义送不是更好?别说是你,他虽和叶家二位小姐去过杭州宁波。可我瞧他在别的事情上聪明,在这上头却有些迟钝。”
方老夫人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最初的谣言。程乃轩那小子就快成婚了,所谓断袖之癖的传闻也早就没声了,可汪孚林是不是有些迟钝太过了些?若真是对叶家两位千金之中哪一位有意,也该敲定了。又或者说,这次要把双亲从湖广接回来,也是为了这个?
程乃轩虽说在婚事正紧锣密鼓筹办的期间跑去杭州卖了一次粮食,但别说许家不在意,就连民间也都交口称赞这位程公子大有其父之风。徽人本来就重利重义。夫婿又能读书又能赚钱,这绝对属于该竖起大拇指夸奖的。
接下来。当汪孚林受程乃轩托付亲自大老远跑了一趟许村,充作男方傧相,商量婚事日程的时候,他就发现,哪怕连许家那位大小姐的长兄,当初因为程乃轩那番折腾而好好“教训”了人一番的许公子,现如今对这桩生意,不,婚事也满意得不得了。
毕竟,许国在考进士留馆进翰林院之前,家境在许村只是平平,而程老爷不但是豪商,而且还考中了举人,这比和单纯的商人之家联姻好听多了。更何况,程乃轩年纪轻轻就是秀才,去年岁考一等,哪怕是吊榜尾,可仍然算得上前途无量。而鲍夫人看着汪孚林本人,虽说觉得汪孚林比程乃轩还要更加有潜力,能科举,能经商,而且为人处事一把好手,可想想那次他来为许老太公贺寿时,屏风后头摔破的那两样东西,做媒的心思只能放下。
可鲍夫人打消心思,别人却仍然难免笑着恭维,东问西问,婚配否这种问题试探了何止一两回,汪孚林最终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歙县城中,只觉得整个人都快瘫了。等到迎亲这一天又被抓差,帮着程乃轩应对了许村那一大堆人千奇百怪的刁难,成功把新娘子抬上了花轿带回歙县,他已经顾不上体谅花轿要坐上两天的可怜新娘子了,因为他自己更可怜!只冲着这繁琐的礼仪,他甚至有一种打一辈子光棍的冲动。
这结婚简直是折腾人玩!兴许从前那些私奔的人,也是受不了这些繁文缛节?
新娘子抬回程家,自然还有一大堆复杂的礼仪要走,只见平日嬉笑怒骂随心所欲的程公子,现如今却成了任人摆布的泥雕木塑,让怎么做怎么做,而汪孚林却算是丢下了职责,甚至不用像后世那些可怜的傧相一般帮着喝酒,但他却倒霉地被程夫人硬是安在了上席。一整个席面上,除了老头子还是老头子,他一个小少年简直是鹤立鸡群,幸好还有叶小胖陪绑。面对那些犹如审视未来女婿一般的目光,他就连吃喝都无法自在,捱了两刻钟便立刻逃席溜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叶小胖就追了出来。代表父亲叶大炮过来坐席的小胖子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苦着脸说:“我从前还觉得坐上席很风光,现在才知道那么难受,以后我再也不替爹出来赴宴了!”
“你别把话说得太早。”汪孚林直接给叶小胖泼了一盆凉水,“代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日后有的是你暂代的时候,这还只是开始而已。”
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响亮的打嗝声,回头一看,却发现当新郎官的程乃轩也溜出来了。见前头是汪孚林和叶小胖,程乃轩来不及说话,找了个角落直接一抠嗓子,稀里哗啦吐了一堆黄水,好容易才站直身子。
“希望我家娘子一定要长命百岁!”程乃轩背靠着墙壁,这才冲着汪孚林打了个手势说,“我在想,那些续弦的人确定不是自己找罪受?”
ps:昨晚高中同学聚会,今天晚了对不起(未完待续。。)
第三四零章 初到宝地
歙县城小北门,送行的程乃轩痛心疾首地看着汪孚林一行浩浩荡荡十几个人,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双木,你这家伙有没有良心!你今年已经跑出去两回了,第一次半个月也就算了,可第二次你算算你走了多久?将近三个月!现在我才刚刚新婚燕尔,你不应该把担子扛起来,让我好好休息一两个月吗?你居然又跑,你简直太没人性了!”
同样来送汪孚林的,还有金宝秋枫和叶小胖。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因为兄长不肯带她们去汉阳府而郁闷呢,汪孚林就索性勒令她们在家里好好呆着,还把叶明月和小北一块请了过去,以免两个小丫头万一想什么有的没的,跟着跑出来。此时此刻,听到程乃轩那样埋汰汪孚林,就算金宝这样的老实人,也不禁暗自偷笑,秋枫那就更是忍不住别转身去。倒是奉了姐命来送人的叶小胖上去帮衬了汪孚林一把。
“民以孝为天嘛。”小胖子一本正经地把那句俗话给改了,见程乃轩狠狠瞪向了自己,他可一点都不怕,笑呵呵地看了回去,“等到汪大哥把他爹娘都接了回来,那时候就能定定心心和程大哥你一块干活啦。大不了下次他成亲之后,你也塞给他一堆活干……”
“叶明兆!”汪孚林听叶小胖起头还帮着自己,可接下来就越说越不像话了,尤其是到了最后,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态势越发明显,他少不得大喝了一声。见叶小胖一脸无辜的笑容。他哪不知道这小胖子贼得很。当即招手把金宝和秋枫叫了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回去告诉柯先生和方先生,就说我说的,明年你们俩就要考院试,明兆呢要回宁波考童生,都是紧要关头,请他抓紧一点。”
这下子叶小胖才着了慌。正要上前分辨自己是开玩笑的,可汪孚林只对他轻哼一笑,紧跟着就上了马,招呼了随从们呼啸而去。眼看人就这么走了,程乃轩幸灾乐祸在那笑个不停,叶小胖才赶紧对金宝和秋枫说道:“你们两个行行好,千万别对两位先生说。就现在这些课业,我都已经觉得快死了。再抓紧我就不要活了……”
金宝见秋枫笑着不说话,他便好心提醒道:“昨晚上我就听到,爹特意对两位先生吩咐过这样的话。刚刚只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让你小胖子和我作对!
汪孚林可不在乎叶小胖接下来会过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横竖他已经考出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功名。上次岁考也捱了过来,而据说今年提学大宗师不下来岁考,而是在明年用科考的形式,一次性解决三年两考的任务。所以,他现在是无事一身轻,策马扬鞭北上的这一路上,心里只盘算着要用什么样的借口把乐不思蜀的爹娘给诳回来。平心而论,他其实不怎么希望家里多两座大山,现如今这种凡事自己做主的日子挺好的,可毕竟这年头是以孝道治天下。
别看二老远在汉阳府,真的要在那儿给他决定了什么事,他甚至没地方说理去,还不如赶紧把人接回去供起来,免得不靠谱的老爹再闯祸。
许老太爷推荐的这条路线,前半程全都是通衢大道,也就是所谓的驿道,平整不说,沿途客栈旅舍一应俱全,就算错过了县城,还有不少颇具规模的小镇,汪孚林倒有心学习苏夫人,也抓几个水匪换点花红银子,奈何除却碰到过偷儿,什么盗匪之类的都没瞧见,就连几个摩拳擦掌的镖师也大为失望。毕竟,从前同伴们分到的那五百两花红人人眼馋。等到了芜湖码头,换乘长江航船时,众人才发现,这里较之严州府码头更加繁忙,几不下于杭州。
原因很简单,长江航运从来都是南北贸易往来的主干道,又岂是新安江水路可以比拟的。也就是地处京杭大运河以及东西钱塘江水路汇合点的杭州,在浙江的水路地位上稳稳当当站着第一把交椅,但在南直隶,则以苏州扬州居首,芜湖仅次于镇江。在此地进行大宗交易的货物,最重要的就是粮食,堆栈颇为发达。毕竟无论太平府还是宁国府徽州府,全都不是南直隶主要的粮食产区。而经由这里南下湖广的船,则最多的是盐船。
“从扬州仪征县那边发船的时候,盐一斤不过五六文,但只要运到汉口,一斤立刻就能卖到二三十文,暴利啊!”
这是汪孚林上船之后,船老大对他说的话。尽管许老太爷之前已经对他介绍过很多徽商在汉阳府、武昌府以及汉口镇三地情况,可唯独对于盐业的暴利没有细谈,因此听到这巨大的利润,他着实吃了一惊,心中更是纳闷自己那老爹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生在松明山汪氏这样已经兴旺发达的商贾之家,又好歹还有个颇有名气的族兄汪道昆在后头,这也混得忒凄惨了点。哪怕如今说什么在汉阳县令那边当师爷,可他实在怀疑人家是不是看在汪道昆的面子。
如果老爹有那给人当师爷出谋划策的本事,也不至于在外混得这么惨吧?
不过说起来,他还以为自己之前在普陀山和两个佛郎机人做的那一票绸缎生意已经很赚了,现在看来,盐商们才叫是真正抢钱!
汪孚林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他那一票生意是短平快,定海到普陀山的那一程海路又很短,可从镇江到汉口就不一样了。长江上没有税关,但码头上少不了各式各样勒索要孝敬的小吏又或者恶霸,遇到恶劣天气又或者其他的事故,有的时候还可能血本无归。他从芜湖启程这一路上,因为是逆流而上,一路停靠的码头很多。从铜陵、安庆、彭泽、九江、蕲州。最终抵达武昌。全程水路走了二十来天。
一来是逆水不好走,二来便是因为应付各路牛鬼蛇神。除了许老太爷的名刺,汪孚林还拿着一张汪道贯给他的新任湖广巡抚汪道昆名刺。就算这样,他租的那条船仍然被人盘查过好几回,幸亏船老大是个老实人,并不曾夹带盐货,否则一路上还会更慢。用船老大的话来说:“那些从两淮运盐到汉口的,都是行商。背景未必人人都那么深厚,能敲一笔是一笔!”
当汪孚林抵达新安码头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初的事了。这座新安码头绵延数里,全都只供徽商使用,其他商帮一律不许停靠。这里到处都是徽州六县方言,仿佛是这二十来天的旅程根本就是兜了个圈回到家里一般。而码头上也比之前一路经过的各处码头井然有序,管理收停泊费的也全都是徽州人。汪孚林刚一下船,就有好几个掮客模样的人上前搭话,听到他的歙县口音,其他几个就知情识趣地散去了。唯独留下了一个操着歙县口音的年轻人。
“小官人来汉口是寻亲、会友,又或者是采买什么货物?如果是寻亲。我可以领路去新安会馆。如果要投宿,有上中下各等旅舍。如果要先尝个鲜,不如去天星楼。会友的话,新安书院和学堂也都好找得很。如果是采买货物,牛羊皮和生漆,那得找山陕帮;买各色绸缎棉布,那是宁绍帮;如果是木材,那毫无疑问,湖广本地宝庆府的木材商人最多;广东那边的商帮,最好的货就是糖了……”
这滔滔不绝的年轻掮客顶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却是口齿伶俐,一样样信口拈来,汪孚林不禁大为佩服。他想了一想,最终开口说道:“这样吧,我行李不多,人却不少,先找地方安置下来,然后你带我去新安会馆和书院转转,再到天星楼吃个饭。我知道你平日里应该以兜揽生意抽成为主,你自己开个价吧,当两天向导多少钱?”
年轻掮客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所以才没小看这么一个像是富家公子哥的小少年,听汪孚林这一番安排,又直接问价,他在心底迅速盘算了一下,最终赔笑开口道:“小官人,小可鲍舒城,平日做掮客生意,若是做成一笔,兴许能赚个三五两,但若是做不成,十天八天就是闲着。我看小官人出身绝不一般,还请看着给就是了,小可绝不敢嫌少。”
“东南一个长工,一个月一两银子。苏杭一个织工,看手艺好坏,一个月一两半到二两银子。牙行里头的牙人,则是看能耐,一个月赚几百两,几十两,几两银子的都有。我这两天给你二两银子,但前提是你这两天一路跟在旁边,有问必答,我要去的地方,你只管带路,不许多问。”
见汪孚林年纪轻轻,却对行情这般了解,鲍舒城就知道,这必定是哪家徽商世家出来的公子了,从小肯定受过相应的教导。二两银子的价码已经算很高了,他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却很谨慎地只问了汪孚林姓氏,别的什么都没多问。等到领着一行人到新安街上一家规模最大的客栈住下了,见汪孚林只留下两个人看行李,其他人全都跟着出来,他就在心里迅速用排除法进一步缩小了这位汪小官人的来历范围。
总脱不了新安那几家有名的汪家人!
新安会馆里头都是些徽帮商人名流,汪孚林并不打算立时三刻掣出汪道昆的名号来混脸熟,所以只是走马观花溜达了一圈。而新安书院则大多都是些商人子弟,汪孚林稍稍见识过,就移步天星楼准备先祭五脏庙。好在今天这顿饭没吃出什么纰漏来,痛痛快快地品尝了很多当地名菜。然而,后世的湖北菜那也是**鲜香,现如今辣椒却还没传过来,汪孚林不禁稍稍有些遗憾。打算下楼的时候,他就听到一张桌子上传来了大嗓门的说话声。
“汪部院刚调任湖广巡抚不久,那帮家伙竟然又旧事重提,觊觎咱们的新安码头,简直欺人太甚!”(未完待续。。)
第三四一章 死要面子活受罪(求月票)
之前从长江到汉水,最终来到新安码头停泊,汪孚林就发现,徽帮占据的这一片码头,实在是规模庞大,远胜于其他飘着各色旗帜的商帮码头。~UU小说,www.uu234.com又或者说,在如今这个时期,其他商帮的所有码头加在一块,也及不上徽商这一片。因此,有人觊觎新安码头,那也是正常的事。作为初来乍到的徽帮新人,他自然是听过就算,没太往心里去,施施然下了楼。
他是午后刚刚抵达的汉口,此时吃过晚饭,在没有宵禁的汉口镇走走自然无所谓,要去汉阳府又或者湖广首府武昌府,却已经来不及了。而因为某种考虑的关系,他也没有派人先去投帖,而预备明天一早再说。晚上他还去了专卖毛皮的山陕一条街,选了几块上好的皮子,让向导兼掮客的鲍舒城又小赚了一笔。可回到客栈,他就有些睡不着了。毕竟,哪怕他对素未谋面的父母双亲实在是发怵,可仍然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
顶了别人的肉身,就要偿还别人的因果,这是比欠债还钱还要更真理的真理!
次日一大清早,梳洗用过早饭之后,汪孚林就等来了鲍舒城。听说他要去一水之隔的汉阳县衙寻亲,鲍舒城颇为意外,无论怎么回想,都实在想不起来汉阳县衙里头有什么汪姓有名人士。而昨天虽只陪了汪孚林半日,可他已经瞧出来了,这位小官人无论谈吐还是待人接物,全都是相当娴熟老练,能教导出这样儿子的。显然不会是普通家庭。所以。原本就陪着十万分小心的他今天陪着去汉阳县衙。更是一路谨慎殷勤。
作为附廓府城的汉阳县衙位于府城南边,规制和汪孚林见过的诸多县衙没什么两样,只没有鄞县衙门前那一堆兜揽告状生意的讼棍。汪孚林却并没有贸贸然过去直接询问,而是让鲍舒城出面,去叫了个自诩为精通县衙情形的帮闲过来,而后把人叫到茶馆中,点了一壶茶,六碟蜜饯果子并点心。为了避免自家那位不靠谱的老爹在这里又做了什么不靠谱的事。他特意把鲍舒城支到另外一张桌子上,自己和那帮闲聊着。
那帮闲只以为汪孚林是要到汉阳县衙办什么事的,自然先说周县尊,然后是县丞主簿和典吏稍点一笔,对三班六房的头面人物却是不吝浓墨重彩。汪孚林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才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周县尊是哪里人?到这汉阳县上任,带了师爷吗?”
“说到这个,谁不知道湖广民风彪悍,所以咱们周县尊着实是有备而来,总共带了两个师爷。”那帮闲笑眯眯地竖起两根手指头。看看四周围,这才凑近了说。“这两位还都是赫赫有名的绍兴师爷,一个管钱谷,一个管刑名,端的是精干,三班六房那帮子胥吏差役,就没有一个能糊弄得住他们,所以周县尊令行禁止,在本地这些年的知县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强项令了。”
汪孚林见过歙县叶大炮那样的菜鸟县尊,鄞县陈县尊那样的懒散县尊,现如今终于见识到一个精明强干带了两个师爷来上任的,倒是对这位周县尊刮目相看了。他很清楚,老爹是如假包换的歙人,怎么都不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绍兴师爷,而且他完全不认为,老爹能够和精明能干这四个字划上等号,这两位师爷显然不是他那老爹。所以,他挑了挑眉就问道:“那这位周县尊是否带着家眷到任上的?”
否则老爹怎么能如同李师爷教授叶小胖一样,谋了个门馆先生的活计?
“当然是带了,周县尊家里据说是粤商大户,身边有两个儿子,都尚在总角之间,为此还特地请了一位门馆先生汪师爷。汪师爷虽说只是个秀才,学识倒也不错,就是为人太迂腐,两位公子因为顽劣,甚至都挨过他的戒尺,听说就连周县尊身边那左右手,刘师爷和马师爷也与他关系不大好。偏偏他这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到什么就喜欢指手画脚,三班六房的人全都烦透他了。”
老爹果然只是在信上死要面子!
汪孚林早就知道老爹不靠谱,可寄人篱下却依旧如此做派,他实在是着实郁闷了。一想到把这么一位请回徽州去供着,来日极可能也对自己指手画脚,他就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很有一种投错胎的抓狂。然而,来都来了,不容退缩,他眼珠子一转便故作好奇地问道:“那周县尊就没想着赶这位汪师爷走人?”
“怎么不想?”那帮闲没注意到汪孚林脸上一闪而过的古怪,嘿然笑道,“听说这汪师爷是徽人,刘师爷和马师爷还担心他和汉口镇上那些徽帮商人有联系,谁知道竟听说他当初也当过盐商,可人家从扬州贩盐过来,一斤卖二三十文,他却只卖十文,还振振有词说商人要厚道,被那些一样贩盐的商人背后指指点点骂了个半死。结果他辛辛苦苦扬州汉口来来回回,却几乎没赚到什么钱,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后就不做生意了,这才来给县尊当门馆先生。”
好吧,迂腐之外还要再加上一条,那就是自以为是……
汪孚林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勉强打起精神听那帮闲唾沫星子乱飞地说八卦。包括马师爷和刘师爷怎么暗地耍诈,让汪师爷失却县尊欢心;包括两位公子怎么戏耍这位门馆先生,下头人又是怎么个给这位汪师爷看脸色……起初汪孚林还对老爹的迂腐古板很不感冒,可听到人竟然被这样欺负,他的心火渐渐就冒了起来,到最后声音里头不免带出了几分怒气:“这位汪师爷既然是歙人,新任湖广巡抚汪部院也是歙人,就没人想过他们可能是亲戚?”
“那怎么可能。”那帮闲想都不想地耸了耸肩,随手捏起一个松瓤丢进嘴里,满不在乎地笑道,“如果是自家人,汪部院一上任,那位汪师爷就该去拜访了,可人一点表示都没有。非但如此,汪部院之前巡视到汉阳府的时候,他还故意躲开了去。要我说,要不就是素不相识,要不就算有点关联也是仇怨,否则何至于此?而且,汪师爷自从到了汉阳县衙,就再也没去过汉口镇见过徽帮中人,我看他这性子独得简直天人共愤了。”
见这帮闲还自作聪明地用了个成语,汪孚林扯动了一下嘴角,但实在是笑不出来了。他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左思右想,最终决定不要单刀直入,而是派个人去送封信,看看老爹什么反应再说。他当即打发走了那帮闲,又问茶馆掌柜要了纸笔,一蹴而就。等字迹干透后,他就叫了一个随从过来。人是当初程乃轩借给他的谢管事亲自挑的,非常精干,哪怕汪孚林说让他假充从徽州过去送信的,不要提及他已经到了汉阳府,人也一句没多问,立刻匆匆而去。
鲍舒城虽说坐在另外一桌,可察言观色兼且竖起耳朵倾听,隐隐约约已经察觉到,汪孚林所说的寻亲,很可能就是找那个很不会做人的汪师爷!虽说不知道两人究竟什么关系,可看汪孚林这做法就知道,这位小官人显然是听说了汪师爷的处境之后,不打算亲自去见人了。想想也是,这人到异地要靠亲戚帮忙,可如果是不靠谱的亲戚,不能帮忙反而还要惹事,这就实在大没意思了。于是,汪孚林没叫走,他思忖报酬到手,也就定定心心等。
这一番喝茶就喝到将近中午,每个人都灌了一肚子水,茶叶泡到淡而无味,幸亏各式小点心汪孚林毫不吝啬点了不少,倒也不愁腹中空空。就当汪孚林只觉等到花都谢了,着实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刚刚去的人终于回来了,手上不但拿着一封回信模样的信函,竟还有一个小包裹。
他快步来到汪孚林面前,将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见汪孚林抬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他只得过去坐了,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小官人,小的送信之后,老员外看了之后一言不发,好一阵子才强撑着说在汉阳这儿呆得很好,不想回去。小的试着劝解了几句,可他听不进去,到后来就甩手进屋去了,还是老安人请了小的到院子里说话,拜托将这些东西捎回去给小官人和两位姑娘,说是她亲手做的衣裳鞋袜。”
汪孚林面色僵硬地点了点头,随即打开了那个包袱,见里头果然是三套衣衫鞋袜,两套是汪二娘和汪小妹的,还有一套是自己的。虽说不是绸缎,而是松江布,可针脚细密,足可见这一番针线活的心思。他摩挲着这些东西,许久才拆开了父亲给自己的回信。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登时眉头倒竖。
刚刚那帮闲分明已经说了汪道蕴在汉阳县衙里头有多不受人待见,可汪道蕴却偏偏还端着架子说自己如何如何得到东主信任,两个学生如何如何尊重,末了则是嘱咐自己好好读书,和两个妹妹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声称已经拜托了汪道昆让家中人多加照应。尽管他之前带信给老爹时,并未提及家中如何兴旺发达,免得让人感觉受挫,可汉口汉阳和武昌应该都是徽商很多,对于家中情形,这个老爹真的就一点都不知道?
他思来想去,终于火将上来,三下五除二把包袱重新包好,这才站起身说道:“走吧,去巡抚衙门,先去拜会南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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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二章 请君去追债
后世长江汉水两水隔武汉三镇,说的便是汉阳、汉口、武昌。UU小说,www.uu234.com而现如今,汉阳府和武昌府隔江而望,分理数县,而崛起至今还不到百年的汉口镇还隶属于汉阳府,远远还没到能够和两府相提并论的地步,然而富庶程度却已经很不差。因为这年头可没有后世那一座座跨江大桥,汪孚林早上从汉口镇赶到汉阳县衙就已经不早了,这会儿一行人又是水路搭船,又是陆路骑马,到了武昌府时,竟是快到下午申时,就连午饭都是在路上随便吃了点。
当年巡抚初设,乃是和布政司合署办公,景泰天顺之后,各地巡抚渐渐开府建衙,独立办公,也就使得不少省城在三司衙门之外,更多了一座巡抚衙门。大门之外,赫然是抚安、镇静两座牌坊,此时此刻,当身为地头蛇的鲍舒城带着众人来到了大门前时,就只见这儿停着一长溜的轿子和马车,有些轿夫随从正在那说话,一色全都是徽州六县的口音,排场颇足。
相形之下,汪孚林这一行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看上去就简约多了。鲍舒城本着作为向导的职责,陪笑说道:“汪部院刚上任不久,因为他是徽州歙县人,所以在汉口镇做生意的徽商大户全都想要见上他一面,但汪部院为人简朴,大多婉言谢绝,很少有能够登堂入室的。”
他这么说,自然是委婉提醒一下汪孚林,却没想到这个少年仿佛没听见似的,直到大门前方才下马。直接递上了一张名刺。他满以为那新巡抚提拔的铁面门子一定会不卑不亢把名刺还回来。然后说几句场面话将人拒之于门外。孰不料对方接了在手看了又看后,却是捏着东西在手里,客气恭敬地问道:“这确实是汪部院的名刺,不知公子是……”
“还请代为通报一声,就说侄儿来访。”
那门子不敢怠慢,将名刺还给了汪孚林之后,这才赶紧一溜烟进去。而看着这一幕,鲍舒城也好。沿墙根等候的一溜车轿也好,不知道多少窗帘车帘打开,有人往这边厢张望。须臾,那门子就跑了回来,叉手说道:“这位公子,汪部院有请。”
汪孚林把随从全都留在了外面,自己孤身随那门子入内。之前从徽州到汉口这一路上,但凡遇到那种刻意刁难的人,方才会拿出汪道昆的名刺作为震慑,此时更是觉得这狐假虎威的玩意好用。可等到看见二门。发现那边厢一个笑吟吟的人正在等自己,他顿时大为意外。连忙快走几步赶上前,疑惑地问道:“叔父不是回松明山了吗?什么时候又回来的?”
“你一路舒舒服服又是官道,又是长江水路,安安稳稳。我就惨了,翻山越岭一路抄小路,比你晚走,比你早到。”汪道贯笑着在汪孚林肩膀上拍了拍,亲切熟络地引他入内,“看你这样子,是昨天还是今天到的……”
那门子眼见汪二老爷亲自迎接,又听到汪孚林口称叔父,立刻意识到这位不止是新任湖广巡抚的亲戚,而且是极其亲近的亲戚。倘若不是汪道贯亲自迎接,兴许他会错以为是汪道昆的儿子来了。然而,等回到大门口,面对众多探究的目光,他却紧闭嘴巴一个字不露。毕竟,就是冲着他这良好的操守品行,汪道昆才会用他,而且还特别慷慨地每月额外打赏银子五两,这钱虽比寻常揩油的门子赚的少,却好在不用提心吊胆。
汪孚林和汪道贯一路走一路说话,当进入最深处的书房时,他就见到了汪道昆。自从当初夏税丝绢风波闹到最大的时候,汪道昆起复为郧阳巡抚之后,到如今正好一年挂零,可汪道昆看上去却显得相比当年山居岁月消瘦了几分,显然,这当官并不是当得那么舒心,但眉宇间却显得阔朗了许多。他连忙上前行礼,这次却是笑吟吟叫了一声伯父。
汪道贯记得,汪孚林从前对自己的长兄素来称呼南明先生,这一声伯父叫得蹊跷,当即打趣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快说,难不成你今天是来找大哥关说人情,还是替人疏通门路?”
“叔父,小侄似乎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吧?”汪孚林对汪道贯这位没长辈样子的叔父那可丝毫不怵,没好气瞥了他一眼,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今天早上去了汉阳县衙,结果却听到了一大堆很让我诧异的传闻,因此也没敢直接去见我爹,而是来找伯父问个究竟,叔父你既然也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爹那是怎么回事,明知道伯父上任也躲了不见,还有,徽州发生的那些事他难道都不知道?”
面对汪孚林这显然满腹的疑问,饶是汪道昆这辈子也不知道见识了多少风风雨雨,仍然有些踌躇该怎么回答。毕竟,之前他和弟弟堂弟到郧阳上任,偌大的松明山汪氏,竟是那时候还年不满十五的汪孚林挑大梁,把那一连串事情全都给担下来了,其中甚至包括胡宗宪的五周年忌日操办。所以,他对汪孚林寄予了相当的厚望,可一想到其父汪道蕴,他就忍不住头疼。最后,还是汪道贯先开的口。
“孚林,你爹那个人……怎么说呢……”毕竟是同辈,汪道贯又是肆无忌惮的狂狷性子,干脆决定实话实说,“他这个人,说得好听是清高,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迂腐,太不合群,从前在松明山汪氏就是如此,在两淮经营盐业的时候如此,跑到汉口还是如此。大哥上任之后巡视汉阳府,本来也打算和他见一面,顺便也想让人知道,大哥有这么一个族弟在那儿,谁知道他竟是躲了。躲了就算了,还特意送了一封信来,说是七千两银子没还清,没脸见大哥。”
说到这里。汪道贯已经是又好气又好笑:“至于徽州的事情。大哥每次代你送信给他。他都是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下去,如果你在信里没说,那就肯定没人告诉他,他和那些徽帮的商旅士子都不怎么往来。据我所知,你娘不得已抛开你们兄妹几个留在汉阳,就是实在不放心他那孤高却动辄得罪人的性子。”
汪孚林顿时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既然早就知道老爹如此不靠谱,自尊心还特别强,之前哪会在信里炫耀自己的成就?既然如此。看来汪道蕴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别人既然看其摆出如此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恐怕也不会多事。所以,一贯人称鬼主意最多的汪小官人,这会儿摩挲着下巴,着实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如何是好。如果是不相干的人,他压根不用考虑太多,问题那个可是在礼法上能够把他压得无法动弹的爹!
就和他现在完全掌控了对金宝的生杀大权一个样。
如果人干脆是十恶不赦的渣爹也就罢了,可汪道蕴只是性格有问题,做事有问题。其他的都谈不上。而母亲吴氏则显然是一个很惦记儿女的人,那三套衣裳鞋袜便是明证。要不。下一剂猛药,顺着汉阳县衙那些人对老爹的排斥,挖个坑给人跳?办法可行,但具体怎么做值得商榷,否则,以汪道蕴的个性,只怕羞死也不会回乡……
汪道昆见汪孚林那攒眉苦思的懊恼样子,本想开口说什么,却只见汪道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做声,他不禁哑然失笑。想起汪道贯说过汪孚林曾经把他当成游野泳的闲人,在岸边守了三天,两个人又是师从方先生,关系熟稔非同寻常,他也就干脆乐得看个热闹。果然,不消一会儿,他就看到汪孚林站起身来:“伯父,要把我爹劝回去,恐怕我得想想办法,我想向您借个人。”
“谁?”
“把仲淹叔父借给我。”汪孚林见汪道贯顿时一愣,他便笑眯眯地说道,“有些话我这个当晚辈的不好说,到时候只怕要叔父帮忙出马。再有,我回头还有一些关于生意上的事,想和叔父商量商量。”
汪道昆虽说宣扬农商应该并重,可他终究是个当官的,总不可能亲自去做生意,弟弟汪道贯和堂弟汪道会那也全都是诗文一流,打理庶务却完全不行,所以只能眼看着松明山汪氏在两淮盐业的份额日渐下降。尽管他很不希望脑筋很好,能够在仕途上有所突破的汪孚林在商业上分心太多,耽误科举,可最终还是看着汪道贯道:“仲淹,既如此,你便给孚林参详参详。”
从看热闹的人变成做事的人,汪道贯大为懊恼,可汪孚林才还了家里七千两银子欠账,汪孚林还对他的父亲汪良彬言明,年底加还一笔利息,他也不好为难太过。等到汪孚林又汇报了几句,起身离去,他和汪道昆打了个招呼送人出去时,嘴里便抱怨道:“哪有你这样使唤叔父的侄儿!”
“谁让叔父你们把我爹给惯坏了?”
汪孚林嘟囔的声音很低,低到让人难以听清楚,但他相信,汪道贯肯定还是听到了:“欠了这么多银子却不追债,所以爹贩盐汉口这些年,竟然把别人赚大钱的生意给做到几乎亏本。他病愈之后不做生意了,你们还是不追债,于是他又去当门馆先生,实话实说,这个这个职司怎么谋来的,我觉着实在值得商榷,可他竟然还把东主和同僚全都给得罪了一个精光。所以,我要劳烦叔父出马的不是别的,只请叔父出面,去向我爹追一下债。”
汪道贯这二十多年来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人,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白活了。当儿子的明明已经替父亲向债主还清了债,如今又要债主去向父亲逼债?汪孚林这是什么见鬼的逻辑?
ps:汪老爹暂且不提,那是性格问题。话说有些极品亲戚真的是被人惯出来的,你一次次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一次次变本加厉,这种人就欠抽!(未完待续。。)
第三四三章 亲戚还是仇人?
汪孚林知道巡抚衙门前门那一大堆人,哪里愿意和汪道贯这么出去被人围观。再加上此刻天色已晚,汉口镇那种徽商云集的地方,大名鼎鼎的汪道贯很可能被人认出来,他就和汪道贯约了个时间,明日午后在汉阳县衙附近那家茶馆碰头,而后由汪道贯的随从领着,悄悄地从后门坐了马车出去。
虽说作为湖广巡抚的官衙,来拜会的人大多挤在前门,而后门也有那些钻营的人窥伺,可被人一挡,自然都无法上来,只能眼看汪孚林上了马车驶出了狭长的巷子。
至于等在前门的鲍舒城和其他随从,得了门子递话后,就立刻离开了,让那些等着汪孚林出来想要打探个究竟的访客们好不失望。甚至有人寻思着,这是哪里来的亲戚,汪道昆竟然把人留在官衙里头住了?
鲍舒城也很想知道其中究竟,因此陪着汪孚林回了汉口镇新安街上的旅舍时,他旁敲侧击地向那些随从打听汪孚林和汪道昆究竟什么个关系,可人人都守口如瓶,他却越发好奇。得知汪孚林这天晚上不出去,他索性次日起了个大早赶到客栈候着。等到再次陪着汪孚林一行人来到汉阳县衙附近的那个茶馆,等候不多时,就见一个青衫年轻人带了两个随从笑吟吟地进来,再看汪孚林等人纷纷起身相迎,随从们多数口称二老爷,鲍舒城登时心中猛地一跳。
汪道昆身边两个弟弟人称二仲,文名卓著,在家排行都是老二。难不成这位二老爷便是其中一位?因此。听到汪孚林口称叔父。他想到之前在汉阳县衙的那般经历,心底的惊异错愕就别提了。那位显然不受待见的汪师爷,难不成真的是湖广巡抚汪道昆的亲戚?
之所以鲍舒城今天送上门来,汪孚林没把人赶走,他就是担心这个看上去很聪明的家伙意识到什么。与其让人到时候坏了自己的事,还不如带在身边,说不定还能够派上用场。昨天在巡抚衙门之中,他和汪道贯基本上把各种情况都敲定了。虽说对于出头去做这个恶人,汪道贯大为不情愿,可听到汪孚林唏嘘不已地说汪道蕴在汉阳县衙处处碰壁却还死要面子活受罪,他想想也只能答应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再次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不论如何,你爹那都是我的族兄,你真要我这个当弟弟的去?”
“否则他什么时候才能还乡?”汪孚林把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何思念父母的情形说了一下,这才连连拱手,低声说道,“而且。这种戏也只有叔父你能演得好,能把握得住分寸。从汉阳县令到下头的师爷以及他两个公子。既然都讨厌我爹,极可能会瞅准机会把人撵走,接下来就看我的了。总之,这次算是我欠了叔父一个天大的人情,解决了此事,咱们再商量另外一桩生意上的大事。”
“好吧好吧,算我欠了你!”汪道贯口中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汪孚林当初在前头替松明山汪氏冲锋陷阵,解决了长兄汪道昆不能出面去办的那些事,自己这个忙也该帮。可是,让他这个不太涉足商场的人出面去要账,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汪孚林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
汉阳县衙知县官廨的东偏院西厢房中,吴氏正反反复复看着那封昨日捎来的书信,眼圈渐渐红了。她平生第一次离开徽州,第一次离开年少的儿女,却一走就是一年多,儿子的信都已经捎来好几封了,她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尽管汪孚林在信上报喜不报忧,丈夫也很讨厌和那些同乡徽人来往,但她暗地里托人出去打探过一些消息,虽说不知道细节,可也知道她和丈夫不在期间,家里发生了很多事,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可偏偏丈夫却让人如此放心不下!当初丈夫好容易重病初愈,可生意又做不下去,却死活不肯回乡,若不是她探听得知汉阳县令周县尊正在给家里两位公子觅一位门馆先生,因此瞒着丈夫,辗转托人去说了一声,哪会有人找上门来请汪道蕴去就馆?可汪道蕴倒好,一直极力撇清和汪道昆的关系,甚至人家这个新任湖广巡抚到汉阳府来巡视的时候,他干脆躲了出去,这下可好,县尊重用的那两位师爷甚至在背地里散布,说丈夫和汪道昆无亲却有仇!
这样下去,汉阳县衙都要呆不下去了。家里欠汪道昆汪道贯兄弟那七千两银子,又怎么还?
就在吴氏暗自愁眉不展的时候,大门咿呀一声,她连忙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抬头一看,却是汪道蕴背着手进了屋。尽管他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但她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没有完全擦干净的点点墨迹。知道周县尊家的两位公子人前卖乖,人后却对汪道蕴百般刁难捉弄,偏偏汪道蕴除了板起脸训斥,别的招数什么都不会,却又自尊心太强,她便只能佯装毫无察觉,起身迎上前去。
“龙妈妈带着小菊去买东西了,你上了这么久的课,我去泡壶茶来。”
“娘子不用辛苦了。”汪道蕴却叫住了吴氏,犹豫片刻方才强笑道,“又不是大冷天,喝点凉水就是了。”
他说得仿佛轻巧,但吴氏却敏锐地听出了弦外之音。其他两个师爷全都没带家眷,只有暖床的丫头,故而吃饭都是知县官廨的厨房一块做,用水也都是那里才能烧。听这意思,那边的厨房竟是仿佛连一点热水都不肯给,这分明是逼他们走人。见汪道蕴取了一本书坐在床角看了起来,眼神却显然心不在焉,她心里又气又急,可深知就这么说上去反而会有反效果,她不得不咬着嘴唇飞速思量还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汪师爷在不在?有您的亲戚来找。”
亲戚?
这个业已有些陌生的名词让汪道蕴为之一愣。松明山汪氏虽说人口众多,可除了在本地务农又或者读书,在外做官的只有汪道昆,至于做生意的,则都集中在两淮为盐商,这也是他当初选择去汉口镇的原因,碰不到同乡同族,那就不会时时刻刻想起难堪的往事。此时此刻,他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本想借口身体不舒服,可早上给学生上课还好好的,又怎么好对亲戚避而不见?
“去看看吧。”吴氏一看汪道蕴这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委婉劝解道,“否则别人只怕要说你闲话。”
汪道蕴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说闲话,当即丢下书霍然站起身来。等到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故作镇定出了门,却只见院子中站着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没料想到的人!见旁边陪着的竟是一贯对自己冷嘲热讽的钱谷师爷刘谦,他好容易才露出了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仲淹,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蕴哥是不是就打算一直躲着我兄弟不见?”汪道贯笑眯眯地走上前来。今天因为汪孚林的请求,他另外带了一身行头来,刚刚在茶馆中换上了。平日不怎么招摇的他此刻头戴一顶高淳罗巾,穿了一件千钟粟倭锦的大红艳色道袍,脚上一双罗汉靸,如果是那些熟悉他的人,看到他这幅打扮绝对会目瞪口呆,可一直刻意避开他的汪道蕴,当然不属于那种熟人范畴,这会儿只觉得对方一身富贵逼人,越发显得局促。
一旁的钱谷师爷刘谦正因为得知官廨后门口来找汪师爷的这个亲戚遍身绫罗绸缎,看上去显然身价不凡,这才主动前去接待,最大的担心便是汪道蕴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穷酸,而是还有得力的亲戚靠山。此刻听到两人这一来一去两句话,他就品出了这所谓亲戚的滋味来,当即故意撺掇道:“汪师爷也是的,有亲戚从远方来,怎能站在院子里说话?对了,你那屋子太逼仄,不如去我那里说话,当然,你放心,我会回避的。”
那七千两债务压在身上,汪道蕴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汪道昆汪道贯兄弟,可如今见了,他又生怕人家认为自己是故意赖账,因此被汪道贯一调侃,他立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而听到刘谦这话,他就更加不自在了,到最后竟是鬼使神差地憋出几句话来。
“仲淹,你放心,那笔账我一直都记在心上,一分一厘的钱都不会少你的。如果我还不上,还有我儿子,我儿子还不上,我孙子也一定会还给你!”
汪道贯没想到都不用自己扮恶人去追债,汪道蕴这个呆头鹅竟然当着外人的面直接把这一茬给揭开了,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还说什么一分一厘都不会少你的,敢情自己压根没那把握,已经想好了要靠儿孙去还账?幸亏汪孚林那小子做事有成算,否则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爹,非得倒霉死不可!
瞥见一旁的刘谦正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说话,汪道贯就故意笑着说道:“蕴哥怎么把我当成讨债的?不过七千两银子而已,我和大哥又岂会放在心上。”
七千两!
刘谦登时遽然色变,而汪道蕴则是已经不敢抬头了。西厢房门后头,吴氏从门缝里看到这番情景,几乎都要忍不住想要冲出去了,最终还是强行忍下。
她能对汪道贯怎么说,人家又没提是来要债的,却是丈夫自己主动提起。松明山汪二老爷素来不管庶务,这是有名的,怎么能怪汪道贯?(未完待续。。)
第三四四章 闲人不如走人(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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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道贯没想到和汪道蕴这个族兄还是这么难打交道,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唯一庆幸的是汪孚林让他来追债,这一目的已经借由汪道蕴自己那张嘴而办到了。所以,他接下来也没进屋,只是干巴巴地说道:“总之,大哥刚到武昌府上任没多久,之前巡视汉阳府的时候,你正好不在,他倒是颇为叹息了一阵。你若是哪日有闲,就渡河到巡抚衙门去,我们兄弟也好聚一聚。今天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听到汪道贯这就要走,心中七上八下的汪道蕴登时如释重负,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如今在周县尊这儿当门馆先生,闲暇不多,等日后有假再说吧。”
反而是一旁的刘谦这会儿完全品出了滋味来,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听这位通身富贵逼人的年轻人口气,其长兄莫非真的是新任湖广巡抚汪道昆?没想到汪道蕴竟然和人家是同族兄弟!幸好幸好,这个假清高真无能的家伙和人家非但没什么交情,反而还欠了人家兄弟俩那么多银子,这会儿债主登门都不知道请人家里坐一坐,简直是不会做人到极点。否则他们之前一个劲排挤诋毁此人,倒是闯大祸了。
于是,眼看汪道贯要走,汪道蕴迟迟疑疑送了两步那模样,刘谦赶紧主动请缨帮着送人。将汪道贯一路送到后门口,他已经成功从汪道贯口中打探到了很多东西,补全了那些缺失的信息。得知汪道蕴是之前打理族中生意的时候赔了那七千两,人家替其还上。其背了一身债务到汉口镇经商贩盐期间。又是迂腐错过了商机。也同样没赚到什么钱,最后方才沦落到来给周县尊做师爷,刘谦简直觉得老天爷公平极了。
如此近水楼台先得月,却竟然混得这样凄惨?真是个废物点心,白瞎了这么多好资源,如果换成他,早就飞黄腾达,腰缠万贯了!
尽管平日和刑名师爷马亮互别苗头。明争暗斗不断,可今天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刘谦还是迫不及待地拿去和马亮分享。而之前那一幕,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不消一个时辰,上上下下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连周县尊都不例外。别人或许未必能够第一时间猜出汪道蕴和汪道昆的关系,可为人精明的周县尊却哪会不知道,一想到当初自己只听说汪道蕴和时任郧阳巡抚的汪道昆是同族兄弟,就立刻把人聘了来当门馆先生。他不禁要多后悔有多后悔。
这么个欠债不还,还一个劲清高的穷酸竟然被自己延为上宾。会不会让汪道昆对自己有看法?
平日里两个儿子拿汪道蕴取乐,他也时常敲打他们要尊师重道,可现如今知道那位师长是这么个人物,他哪敢让人继续教自己的儿子。思来想去,他便让人去把刘谦和马亮叫了过来,却又详细探问他们对之前汪道贯来访是怎么看的。宾主三人已经相处了两年多,彼此对彼此的性格都很有数,因此三言两语的试探之后,马亮便低声问道:“毕竟汪师爷和汪部院是族兄弟,做得太明显很不好。不如这样,我找个人来毛遂自荐门馆先生,然后……”
“然后激了这汪道蕴和人比试才学。这位就只会之乎者也,肚子里没什么了不得的货色,肯定会输的。到时候,他这个心高气傲的人肯定会自己走人。”刘谦立刻使劲补充了一通,见周县尊面色霁和,他就得意地说道,“如此一来,两位公子也能找个好师长,不会被这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汪师爷给耽误了。”
马亮既然率先出的主意,立刻当仁不让地站起身道:“既如此,我这就去找人。县尊这些年治下太平,不少人都想要在县尊幕府中谋个缺,只要我一张口,必定人人趋之若鹜!”
眼看马亮就要走,周县尊却突然开口把人叫住:“本县如今确实求贤若渴,毕竟两个儿子,本县都寄予厚望。但是,汪师爷毕竟跟了本县一场,他如今家里有困难,本县应该体谅才是。到时候汪师爷如果真的要走,你们记得一块挽留,本县不在意多养一个人。”
“县尊重情义!”
马亮和刘谦齐齐称颂了一声,心底却非常明白周县尊的意思。马亮更是在心里有了个最好的人选,那家伙除了会钻营,才学倒是没的说。县尊是希望不要让汪道昆觉得他薄情寡义,一听说汪道蕴与其有龃龉,就立刻翻脸不认人。而是要让汪道昆认为,周县尊哪怕知道汪师爷才学欠佳,品行也不怎么好,却念在他曾经教授了两个儿子一场,于是依旧尽宾主之情,将他留下养着,权当养个吃闲饭的。
如此刷了名声,又不伤人情,多好!而汪道蕴既然变成了吃闲饭的,哪里还能和他们争,容下此人也就无所谓了!县尊确实高明!
这一夜,汪道蕴辗转难眠,到天亮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全都深深凹陷了进去,整个人也是精神全无。吴氏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可七千两的重担就犹如泰山压顶一般,一直压在他们一家人肩头和心头,她如果能找到门路还钱,也许还能说服丈夫,可问题是吴氏岩镇南山下这一支同样并不显达,哥哥吴天保已经帮了她很多,她怎么好意思去张口,还是七千两?于是,她只能沉默着亲自服侍丈夫穿衣梳洗,等吃早饭的时候,方才试探着提了一句。
“要不,我过几日去巡抚衙门,见一见南明先生?”
“别去。”汪道蕴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立刻**地阻止道,“还不上钱,多说何益?”
眼见汪道蕴竟是摔了筷子就这么出门,吴氏顿觉颓然,心里万分后悔当初为了让生意失败而又大病初愈的丈夫放宽心。托人在这里谋馆。早知道不论怎么难办。也要把丈夫哄回去!一整个上午,她心不在焉地在屋子里整理衣裳,一会儿想起家里的儿女,一会儿想起昨日登门的汪道贯,一会儿又想起举步维艰的丈夫……想当初她刚刚嫁到松明山汪氏之后,汪道蕴与她举案齐眉,虽说一年到头在扬州的时候多,可却一直和和美美。
哪怕在扬州那样的风月之地。也从来没听同乡说过丈夫沾花惹草,她一直认为自己很幸运,可事实却给了她一记迎头痛击。丈夫在私德上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给人诟病的余地,可他在行商……不,做人方面,这实在是太有问题了!
“太太,太太。”随着大门猛地被人推开,冲进来的小菊根本没有在意吴氏恼怒的眼神,慌慌张张地说道,“有人向县尊毛遂自荐为门馆先生。结果老爷没经受得起马师爷和刘师爷的撺掇,竟是和人比拼学问和文章。结果……结果……”
吴氏登时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丈夫当年也算是少年得意,由童生而秀才,可科考名落孙山,压根没拿到去考乡试的资格,就此愤世嫉俗干脆走上了行商的道路,毕竟徽人左儒右贾本就是风俗。可他喜爱读书是真的,文章学问也过得去,怎至于如此?她踉踉跄跄出了门去,却只见汪道蕴正面如死灰地一步一步往这走,而在他左右两边,周县尊极为倚重的那两位师爷马亮和刘谦还在劝说他。
“汪兄,这胜败乃兵家常事,周县尊还是很倚重你的,两位公子对你也颇为敬重,只不过是个开玩笑的赌斗而已,你千万别当真。”
“就是,县尊刚刚也发了话,你们两个都留下,你身体不好,教书的事情就不用做了,闲时替县尊整理一下文书就行了。”
汪道蕴却仿佛压根没听见这两个人如何说话似的,等走到吴氏面前之后,他便声音低沉地说:“收拾东西,走。”
尽管吴氏一千个一万个希望回乡,可眼见丈夫如此失魂落魄,她自然伤心难过。她连忙上前搀扶了汪道蕴的胳膊,低声问道:“那我们回松明山去?”
汪道蕴本想反对,可想想自己在扬州的时候被人骗了欠下那大笔亏空,到汉口镇贩盐又几乎没有多少积蓄,如今到汉阳县衙当了快一年的门馆先生,却又最终如此狼狈,完全心灰意冷的他麻木地点了点头说:“回松明山。”
马亮和刘谦没想到汪道蕴竟然执意要走,对视一眼后,不禁都觉得有些棘手。他们之前是想着越快把人赶走越好,可周县尊发话之后,才醒悟到那样做太着痕迹,还是养闲人的做法更妙。于是,他们打了个眼色之后,一个人上来拼命阻拦汪道蕴,好话说了一箩筐,一个人拔腿过去,把周县尊给请了过来。不多时,这位汉阳县令就带着满脸得意的霍秀才匆匆过来。
“汪先生,你这又是何必?本县这一年多来,从不曾亏待过你,如今不过是一个玩笑似的赌斗,你却当了真,这又何苦?干脆这样,本县二子年龄相差三岁,课业进度也不同,本来就应该区分对待,从此之后霍相公教长子,你教次子,岂不是两全其美?至于这县衙官廨太小,本县让人腾出一间屋子给霍相公就是,哪里就需要你腾地方?”
周县尊说着便带出了两年多来练就的县尊气度,竟是不由分说地吩咐道:“来人,去夫人那儿取十两银子,就当本县给汪先生的重阳礼。”
汪道蕴被噎得浑身直打哆嗦,重阳节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还没到四十,这不是拿银子堵他的嘴吗?他紧咬牙关想要拒绝,可在周县尊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下,他虽说脊背挺得笔直,可到了嘴边的拒绝却死活说不出来。反倒是吴氏见丈夫如此被人相逼,心里憋着的一团火登时升到了顶点。
“外子只是个不善心计的寻常读书人,县尊和各位何苦为难他?他这门馆先生当了一年,怎生早没有人登门毛遂自荐,晚没有人登门毛遂自荐,偏偏昨日他那松明山的族弟一登门,便有人毛遂自荐了,还邀他这没心机的人赌斗什么文章学问?既然都是赌斗,何苦还说这是玩笑,他输了我们走就是了,徽州歙县松明山老家还有百多亩地,自可舒舒服服做个小地主,也不用受这份闲气!”(未完待续。。)
第三四五章 打了老的惹出小的(求月票)
吴氏平日为人温和,哪怕她是汪道蕴的元配妻子,马亮刘谦那两个婢妾却常常对她冷嘲热讽,她却从不计较。⊙頂UU小说,www.uu234.com因此,今天素来柔弱的她竟是突然表现得这般强硬,每一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就连身为丈夫的汪道蕴,也忍不住侧头去看妻子,眉眼间满是惊讶。而吴氏却根本不在意那些目光,寸步不让地说道:“松明山汪氏虽不是什么显赫门庭,外子和妾身的儿子也不过去年才进学,但他好学上进,外子和妾身在外已久,当回去好好教导儿子!”
她说完便拽着汪道蕴径直回房,留下了院子里几个面色各异的人。这时候,周县尊方才意识到料错了汪道蕴的自尊心,也低估了吴氏的脾气,登时脸色阴沉了下来。他上任以来在汉阳县也算是顺风顺水,两个师爷替他看着三班六房,自己也算政绩不错,哪曾想今天竟然在区区一个师爷面前吃瘪。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冷笑道:“没想到本县礼贤下士,最终倒是反担了不是!罢了,去留随他的便!”
刘谦和马亮不禁全都朝那位霍秀才看去,要不是这家伙显摆太过,怎会把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而霍秀才却对他们那恼怒的眼神视而不见,反而对周县尊拱了拱手道:“县尊说的是,汪师爷学问文章不好也就罢了,却如此没有气量,如何能够履行教导两位公子的职责?他自己有自知之明愤而求去,县尊竭力挽留他却反而口出恶言,传言出去孰是孰非不问自知。县尊又何必为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而懊恼?”
周县尊又不是菜鸟。听多了别人的阿谀奉承。因此霍秀才这话不但没让他消气,反而更加不悦。偏偏就在这时候,一个亲随匆匆而来,见这满院子都是人,他迟疑了片刻方才上前说道:“县尊,二位师爷,门外有人自称是汪师爷的儿子,前来接父亲回乡。”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众人全都愣了一愣,而屋子里正在收拾东西的吴氏也听到了其中几个字,一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慌忙快步出来,声音颤抖地问道:“你说什么?相公和我的儿子?他真这么说?”
尽管看到县尊等人的脸色都有些微妙,但吴氏这问题很好答,那亲随只得干笑道:“他自称汪孚林,是汪师爷和娘子的儿子,想来应该不会错吧?”
“双木!”吴氏一时悲喜交加,几乎下意识地转身冲进了屋子。见汪道蕴呆呆站在那儿,她便抓住了他的双臂。连声说道,“相公,听到了没有,是双木,是我们的儿子来接我们回去了!”
汪道蕴几年都没回去,印象中的儿子还是个稚嫩的童子,此时听到人竟然特意从徽州府跑到汉阳府来接自己,心中自然说不出什么滋味。本来因为输给霍秀才而不得不狼狈回乡的那点不甘心,竟是被一种莫名的期盼而取代。几年不见,儿子都已经考中秀才了,听说去年岁考也进了一等,不知道人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不管什么样,总不会和他这样一事无成,一定会是个和汪道昆汪道贯兄弟一样的有才之士!
周县尊心念一转,便已经打发了那亲随去请汪孚林进来。而这时候,马亮瞥了霍秀才一眼,便在周县尊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既是汪师爷的儿子来了,那便正好,让霍秀才出马,横竖他已经得罪了老的,若是能让小的再出个丑,也能够让县尊出口气。”
听到马亮这么说,周县尊却没做声。这时候,刘谦已经默契地在霍秀才耳畔耳语了起来。不多时,之前那亲随便带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进来,只见其面如冠玉,笑容可亲,白袍青履,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珠玉,看上去分外朴素,却赫然翩翩少年,即便之前和汪道蕴闹得很不愉快,大多数人也不禁在心底暗赞了一声。只有霍秀才用挑剔的眼神端详着汪道蕴的这个儿子,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学生汪孚林,见过周县尊,各位相公。”汪孚林长揖行礼,随即不卑不亢地说,“家父在外多年,学生和舍妹三人不胜思念,故而学生从徽州府出发赶到汉阳县,打算接家父回乡。家父在县尊幕府一年多,有劳县尊照应了。”
哪怕县衙刚刚发生了什么,汪孚林早已经收买了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可这时候他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口吻异常恭敬客气。接下来,见周县尊满脸假笑,口中对自己说着些谦逊的话,其他两个师爷模样的人亦是口不对心,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他们,眼神却瞟向了西厢房的方向。据他所知,汪道蕴和吴氏就是住在这里。只是,他来了已经这么好一会儿,里头为何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应,就仿佛没人似的?
这时候,霍秀才终于瞅到了空子,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说汪师爷在入县尊幕府之前,生了一场大病,可却是吴娘子千里迢迢赶了过来侍疾,汪公子却留在家里,这似乎不大合情理吧?”
当初功名危机的时候,这一条就被人拿出来挑剔过,可此时此刻时隔一年多,竟然被个不相干的人拿出来翻旧账,汪孚林当即朝这个发话的家伙看了过去。他早就派了个人盯梢马亮,这两人接触的经过,包括霍秀才的底,他都摸透了。这个今天踢老爹场子的家伙,据说劣迹斑斑,就这么个货色,刚刚打了当爹的脸,现在又向当儿子的出手,真以为汪家人好欺负?
他正想要开口讥嘲两句,就只见西厢房门帘猛地一掀,却是一个中年妇人快步走了出来。尽管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可他还是从那张和自己很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上,认出了对方来。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的。那个称呼卡在嘴边一时半会出不来。可对方却一下子冲到了面前。
“双木!”
汪孚林几乎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人死死搂在了怀中,那巨大的力道几乎让人窒息。尽管他从前一直觉得,汪道蕴和吴氏这对爹娘只是名义上的,他根本就没照过面,谈不上什么感情,可这会儿听到吴氏那带着哭腔的呼唤声,以及那温暖的拥抱,他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多两个爹娘就多两个爹娘吧。反正他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那个世界了,对他们好一点,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他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道:“娘,我这不是很好?我来接你和爹回去……”
他这话还没说完,吴氏就松开了手,擦了擦眼泪便站起身来,却是看着霍秀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霍相公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就不知道父母爱子之心吗?相公之前重病。捎信来时,特意嘱咐我一人前往。莫要耽误孚林课业,甚至莫要告诉他此情,试想天下有多少父母不是如此?到了你嘴里却变成了不合情理,看来霍相公书是读得好,可这天理人欲却一窍不通!”
汪孚林已经完完全全愣住了。从前只觉得汪二娘那泼辣性子不知道像谁,现在看来,那绝对是遗传的!吴氏看着柔柔弱弱,可这战斗力不错啊!
霍秀才已经快气疯了,立刻反唇相讥道:“哼,吴娘子倒是尖牙利齿,孝道大如天,你们夫妇这不是心疼儿子,而是纵容儿子!汪师爷那文章学问不过尔尔,我倒想称量称量,你们这儿子如何!汪小相公,你读书几年,进学时名次如何?”
瞧见周县尊等人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汪孚林便神情自若地说:“我六岁启蒙,十四岁进学,侥幸道试最后一名。”
“原来是最后一名。”霍秀才登时面有得色,正要继续讽刺,他却看到汪孚林对他笑了笑。
“去岁徽州一府六县岁考,我侥幸也是一等倒数第二。”
此话一出,深知岁考科考何等厉害的霍秀才登时面色微变,就连周县尊也有些动容。岁考和科考是府县历年来取中的所有秀才集合到一起考,其难度虽说和乡试不能比,可真正说起来却比道试还残酷,能进一等的那全都是佼佼者。更何况汪孚林年初才刚刚道试进学,年尾却又在岁考进一等,何其难也?
霍秀才自己就从来没进过岁考一等,此刻却还强充过来人道:“岁考三年两次,这次一等不代表下次一等,更何况三年两次岁考之中,下一次是科考,那才是真正的强者如林。”
“相公教诲,我记下了。”汪孚林见霍秀才面露得色,突然词锋一转道,“之前提学大宗师莅临徽州亲自岁考时,也曾经如此说过。大宗师还说,把我压在榜末,便是为了让我戒骄戒躁,继续上进。”
南直隶督学御史虽说和县令是一模一样的品级,但重要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连周县尊听到这话,都不由得再次仔细端详汪孚林,马亮和刘谦更是暗自嘀咕是否汪孚林自卖自夸。他们还只是想,霍秀才却冷笑了起来:“少年人不要自吹自擂,南直隶之大,生员数量超过数万,大宗师哪会认得你?”
“本来是不认得的。”汪孚林已经听到背后屋子里有人出来了,仿佛还有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却没有回头,而是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但因为我进学之后,徽州也曾经有和这位相公差不多想法的人,认为我不守孝道,兼且还以侄为奴,因此把大宗师惊动了过来。事情闹到最后,却是奸人自受其害,我却得证清白,因此大宗师这才对我颇有印象。”
汪道蕴起初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汪孚林,不由自主出来,见汪孚林在人前侃侃而谈,只觉得这个儿子又令人陌生,又让人欢喜。可听到汪孚林说当初进学之后还有那样一场风波,他不禁为之色变。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突然转过身来。
“对了,好教爹得知,南明先生和二老爷的七千两欠账,儿子已经全部偿还了。”(未完待续。。)
第三四六章 亲不亲一家人
嘶——
尽管极力抑制,但在场还是有人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UU小说,www.uu234.com昨日汪道贯过来,揭开了汪道蕴欠汪道昆巨债的事,正因为如此,本来就只是勉强留着汪道蕴的周县尊,方才会默许两个师爷来一场逼宫,把这个儿子不喜欢自己也看不上的门馆先生给撤换掉,然后权当养个闲人给自己刷名声。可今天一开始分明进行得很顺利,可渐渐就偏差巨大,到最后不但汪道蕴的儿子从天而降,而且其人看样子丝毫不像汪道蕴的徒有其表,竟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现如今这小子竟然说已经还清了七千两债务!那可不是七十两七百两,而是整整七千两,中等人家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过那么多钱!
霍秀才那张脸已经阴沉得简直能够滴水了,他见汪道蕴和吴氏亦是瞠目结舌,当即阴恻恻地说道:“便是那些长年累月奔波经商的人,要还清七千两债务也不是易事,汪小相公,你为了接父母回去,便如此空口说白话,就不怕被人揭穿毁了名声?”
“这么说霍相公是不信?”汪孚林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那霍相公是否准备跟我去武昌府那边的巡抚衙门,见一见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爷求证一下?”
霍秀才之前刚把汪道蕴打得大败亏输丢盔弃甲,正兴头上却被连番泼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简直都快气疯了。此时他本想说好,却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拉了一把自己,登时恍然大悟。一时间额头冷汗淋漓。欠钱与否那是松明山汪氏的家务事。自己一个外人揪着不放。还要为此跑去巡抚衙门求证,这是想要干什么?汪道昆可是新任湖广巡抚,只要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把自己摁成齑粉!
马亮也是没办法,这才硬拽住霍秀才,见人总算是闭嘴,他方松了一口气。见周县尊眉头微皱,刘谦闭嘴不言装哑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没话找话说,打哈哈道:“汪小相公真是好本事,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时候,汪道蕴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了神。他完全不认为汪孚林能够还上这笔几乎压垮自己的债务,只能板着脸训道:“双木,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长辈的事不用你掺和,莫要胡言乱语,你小小年纪只管好好读书就行了。”
吴氏却忙护着儿子道:“相公,纸包不住火。双木小小年纪却知道为你分忧,你应该高兴才是。”
汪孚林见这夫妻俩字里行间。显然都不相信他能完成那样的伟业,他不禁暗地叹了一口气。眼见霍秀才眼神闪烁,仿佛准备找个机会奋起还击,他便笑吟吟地说道:“爹娘也不信?其实,今天二老爷人已经来了,就在外头车上。昨儿个其实就是我托他来的,本来我生怕爹娘你们不肯回去,于是我托了他帮我来劝一劝,谁知道二老爷不会说话,三言两语竟然要紧事一个字没说,出来见了我才知道懊恼。爹娘若是不信,我请他进来就是。”
眼见汪孚林拱手一揖,竟是就这么去了,汪道蕴和吴氏方才面面相觑,而周县尊以及马亮刘谦却同时心中咯噔一下,第一次意识到如果他们真的错判了昨天汪道贯的来意,那这次就是弄巧成拙了。尤其是亲自把霍秀才给撺掇了来毛遂自荐的马亮,更是暗自叫苦不迭,深悔太过孟浪了。唯有霍秀才本就是个心眼最小的人,对汪孚林的连番作态嗤之以鼻,当看到汪孚林领着一个年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进来时,他顿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而汪道蕴已经被今天这一幕一幕给折腾得整个人都乱了,此时看见汪道贯,他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吴氏慌忙迎上前去,万福行礼后便赶忙直截了当地问道:“二老爷,双木真的还了你和南明先生七千两?”
汪道贯没好气地看了汪孚林一眼,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没错,银子都送到松园了,就连爹那么挑剔的人,对孚林也是赞不绝口,他还承诺年底归还一千两利钱,老爷子起先还不肯,可听到他说权作年礼,方才勉勉强强答应了。现如今徽州一府六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松明山汪氏出了个财神爷,那帮休宁粮商本来只是不成气候的坐商,可跟着他组了个米业行会,今年竟然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是自己的儿子?
汪道蕴已经完全瞠目结舌了,他犹如第一次认识自己儿子似的,盯着汪孚林看个不停,而吴氏则是完全另一种体会。她一把将汪孚林揽进怀里,竟是泪如雨下:“双木,都是爹娘不中用,把你和妹妹们撇在家里,那么多事都要你这小小年纪独自去出头。爹娘这就跟你回去,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你操心这些。”说完这话,吴氏便立刻看着汪道蕴道,“相公,双木既然和二老爷一块来了,我们就跟着一块走。我这就去收拾东西,相公陪二老爷说话吧。”
原本丢脸到极点的狼狈而走,却变成了儿子来把自己夫妻俩接走,汪道蕴还不会愚蠢到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见妻子直接把儿子给拉回了房,周县尊等人还在,他平生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把族弟汪道贯介绍给了他们。一听说汪道贯是汪道昆的嫡亲弟弟,如今正随汪道昆在任上,见过汪道昆一次的周县尊仔细留心对方言行举止,果然觉得和汪道昆有几分酷似。刘谦之前和汪道贯打过一次交道,更是深信不疑,唯有马亮和霍秀才还有几分狐疑。
毕竟,这年头骗子尤其多,骗到朝廷官员头上也不是没有!
可这样的疑问,在周县尊笑容可掬把汪道贯请到了书房,和两个师爷以及霍秀才轮番上阵。一番对谈之后就渐渐打消了许多。汪道贯虽说今科会试落榜。根底却是方先生调教出来的。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那份从容不迫的大家风度,让自认为出身粤地大户的周县尊也有几分自叹不如。因此,汪道蕴也终于收获了几道不同从前的目光,连周县尊也嗔他从前不该避而不谈和汪家兄弟是亲戚。
对于这样截然不同的待遇,汪道蕴又是感慨,又是难受。从前背了那样的债,他怎有脸去宣扬家里有什么有力亲戚?不想到头来竟是年纪那么小的儿子让他翻了身!
而前头那偏院的西厢房中。汪孚林端详那简简单单两间屋子,只觉得汪道蕴和吴氏这日子也实在太难过了,因此,眼看着吴氏让龙妈妈和小菊去收拾东西,拉了他到一边说话,他就抢着说道:“娘,二娘和小妹都很好,原本她们硬是要和我一起来接你们回去,被我好容易劝住了。如今松明山那边的老宅正在翻修,等你们回去之后。就能住上宽敞的新居了。”
吴氏原本对汪道贯说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听到连家里的房子都在翻修。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在家的这一年多,儿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又是欢喜又是痛惜地看着小小的儿子,这才按着他的肩膀说:“双木,你之前写信从来报喜不报忧,娘到汉口来这一年多,家里都出了什么事,你给我一桩一桩说清楚,娘想知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娘,都是过去的事了,算了吧?”汪孚林虽说很爱在仇人外人面前夸耀战绩,可是在名义上的母亲面前,他觉得这么干有点羞耻,于是就想糊弄过去,可他才想别过脑袋敷衍,却不想吴氏直接捧了他的脸,让他不得不正视她的目光。在她那不容置疑的瞪视下,他才无可奈何地运用春秋笔法,把这一年多来的那些事给简略介绍了一下。
即便如此,吴氏听到他险些丢了功名,汪道蕴险些被派粮长,接下来又是连番大事,不由得目弛神摇。
不过转瞬之间,从前那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儿子长大了,竟能够扛起家里重担了!
汪孚林知道周县尊那边有汪道贯,用不着自己去继续逞能,而吴氏久别重逢,拉着他不放,他也就只好陪着这位娘亲说家常话。然而,渐渐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只有最近这一年多来的记忆,并没有从前那些共同的回忆,因此,当吴氏渐渐把话题延伸开去之后,他就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茬了。他甚至想要找借口逃避躲开,可吴氏紧紧拽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充满了怀念和自责,他只好坐着不动,静静听着那些他完全不记得的儿时趣事。
最初他还只是勉强为之,可渐渐的就有了一点点认同感。原来那个他认为纯粹是书呆子,甚至都不知道关心两个妹妹的家伙,只是单纯的笨拙而已。
“娘,过去的都过去了。”最后,汪孚林主动握了握母亲的手,然而毕竟这是第一次,他有些僵硬。随即,他便顺势站起身来,“总之,我在汉口镇上的客栈定好了房间,一会儿我们就过去住,明日一早再去巡抚衙门拜见南明先生。”
吴氏脸上满是欣慰,想着丈夫的面子,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汪道蕴在汉阳县衙这段日子的窘境。而汪孚林看到龙妈妈和小菊收拾东西,特意又吩咐道:“四季衣服挑那些完好的就行了,回家之后总还要多做几身。没用的东西就不用带了,省得耽误时间,傍晚之前收拾好,这样也省得在此多耽搁一天,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汪孚林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汪道蕴和汪道贯来到门口,过来送的恰是刘谦,三人一时面色各异。汪道贯便笑着对汪道蕴说:“听,孚林给你打抱不平呢。回乡之后,你就顺顺心心过两天老封翁的日子,好好享清福,不用再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蕴哥,你可是真运气,儿子是秀才,那个白捡来的孙子都已经成了童生,说不定来年父子俩一块去考乡试,又是一段佳话!”
刘谦已经完全听傻了。汪孚林那才多少岁,怎么可能白捡儿子,还考上了童生?莫不是汪道贯真是骗子,信口糊弄他们?(未完待续。。)
第三四七章 你怎么戾气这么重?
这一天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再加上刘谦回去之后对周县尊嘀咕了一阵子,因此,刘谦和马亮,连带始终就心中不痛快的霍秀才,全都自告奋勇护送汪家一行人前往汉口镇。等来到新安街上那座数一数二的客栈安置,霍秀才就立刻找了个机会溜出来对掌柜打探。奈何汪孚林才刚到这里两日,掌柜也好,伙计也好,对于他的来历身份全都不甚了然。而汪道贯更是转瞬就没影了,他瞅机会对马亮和刘谦一说,这两位师爷也不由得感到事有蹊跷。
要知道汪道蕴这次辞归,周县尊还送了二十两程仪,私底下又悄悄交给了他们八十两,嘱咐如果确定了汪道蕴的身份,就再厚赠一番,莫非之前那个自称汪道贯的年轻人前后两天出现,本来就是为了和汪道蕴一搭一档,骗钱回乡?如果是那样,明天他们就跟去巡抚衙门,倒要看看这些家伙怎么过关!
这座新安街上有名的大客栈器具陈设考究,房屋整洁,被褥用具也都浆洗得干干净净,比吴氏之前赶路到汉口镇上时所住宿的那些旅舍何止高一两个档次。所以,夫妻俩离开汉阳县衙的这第一夜,全都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好觉。就连跟着这一对夫妻的龙妈妈和小菊,也都觉得这一切好似做梦一般。
之前吴氏从徽州带来的家人里头,两个本就是雇来的男仆受不了清苦,到了汉口镇没两个月就自请求去,剩下她们两个。之前在汉阳县衙时一直都和主人主母挤在小小的西厢房里,那日子别提多艰难了。
汪孚林总算办成了这一桩最大的事情,同样如释重负。这一晚上亦是沾枕头就睡。一夜无梦。次日一大清早,他起床洗漱过后,正要去父母房中问候,却不想刘谦三人却齐齐找了来。一打照面,为首的刘谦便满脸堆笑地开口说道:“汪小相公,今日可要去巡抚衙门拜见汪部院?县尊碍于朝廷律令,不得轻离汉阳县。所以特意遣我们三个随行,希望能见上汪部院一面。毕竟,不能留下汪师爷。县尊也颇为遗憾。”
“哦,当然可以。”哪怕吴氏不说,可汪孚林第一次打听之后,又在县衙里买通了人。这两个师爷怎么对待老爹的他心里有数。更何况龙妈妈和小菊对他这个少主人那是恨不得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嘴角挑动,笑了笑说,“周县尊当然遗憾了。他为了留下我爹,特意请了霍相公来和我爹打擂台赌斗,看他输了再把他留下。既长了自己礼贤下士的厚道名声,又彰显了自己用人不问出处的明智。实在是一石二鸟,不,是一举两得啊。”
这么隐秘的内情,他怎会知道的!
马亮和刘谦遽然色变,而霍秀才却一直把汪孚林当骗子看,这会儿登时眉头倒竖:“小子,别卖弄口舌,到了巡抚衙门看你还能这样得意否!”
“霍相公说得对,我也等南明先生为我爹主持一个公道。”汪孚林脸上笑意更深了,却是抬手说道,“所以各位请回,有话回头到了巡抚衙门再说。”
汪孚林话音刚落,众人就只见两个身材健硕的随从上了前来,与其说是请,还不如说是把他们三人驱赶了出来。等到了院子外头,气不打一处来的霍秀才顿时恶狠狠地说道:“这个混账小子,不过是为了骗县尊的程仪,竟敢摆这样的臭架子,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那等迂腐无能的人,能生出什么好的来,我看他十有**是骗子!就算他真和汪部院有亲,我也定要当着汪部院的面,教训一下这个狂妄小子!”
马亮和刘谦听到霍秀才这么说,也只能在心底暗自给自己打气。这年头骗子横行,自诩为和官府某某有亲,继而招摇撞骗的案子一抓一大把,只希望他们这次也撞上了如此骗子,否则恐怕就真的有大麻烦了。不止他们,就连周县尊也要受牵连。于是,接下来一顿早饭,三人吃得全都没滋没味。
而汪道蕴和吴氏这一顿早饭吃得也同样不算愉快。昨夜听妻子说了松明山老宅正在翻修,汪道蕴对于儿子越过自己拿主意,着实有些不大痛快,可今早才敲打了两句,他就被吴氏给埋怨了,一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再加上今天要去见汪道昆,一想到自己这笔账拖了好几年,到现在还是儿子出面去还的,他更是觉得有些没脸去,奈何答应都答应了,须臾汪道贯又亲自过来接人,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抵达武昌府巡抚衙门门口时,已经到了午时,这里依旧门前车轿云集,当人们看到马车上第一个下来的青年时,立时起了一阵骚动,那些本来等在车轿之中的人纷纷忙不迭地出来,竟是将人团团围在了当中,一个个全都是满脸笑容,自报家门。
“汪二老爷,我是歙县岩镇的方天云,我的侄儿曾经在汪部院的丰干社里头……”
“仲淹先生,我是许村许志宝,从前许老太公的百岁寿辰,咱们还喝过酒……”
“汪兄,我和令舅西溪南吴老爷一同做过生意……”
跟在后头的刘谦等人眼见得那个自称汪道昆之弟汪道贯的年轻人被人围在当中,赫然要被无数唾沫星子给淹没了,这时候倘若还要安慰自己说对方是骗子,那无疑太自欺欺人了。马亮和刘谦本能地和霍秀才离开了一段距离,心中无不紧急思量着补救的办法。而霍秀才则是目瞪口呆,一面拼命安慰自己说这些人都是骗子请来的托,一面暗自发狠下决心,打算在汪道昆面前显露一下自己富贵不能屈的意志。
巡抚怎么了,巡抚也要讲道理!
汪道贯好容易才把这些太过热情的家伙给敷衍过去。随即便立刻快步来到大门。他本来是想走后门的,可汪孚林死活对他说,汪道蕴自尊心强。如果让其走后门,这位老爹指不定怎么胡思乱想,于是他也只好勉为其难,走一下这一道自己平日进出最讨厌走的大门。而此刻随他一同进去的其他人,自然也全都领受了好一番注目礼。尤其是之前来过一次被人请进去的汪孚林,更是被人看了又看,议论了又议论。
相比名正言顺的布政司、按察司和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巡抚和总督作为后来设立的机构,统辖权不足,连衙门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甚至属官属吏也一个没有,说到底就是个光杆司令。所以每每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延请幕僚,否则什么事都别想做。就如同胡宗宪当年总督浙直。麾下幕僚几十人一样。
而巡抚衙门以及出巡时停留的各地察院,虽说是后造的,却也颇为齐整。汪孚林来过一次,再说官府他进得多了,对此不以为意,其他人就各自感受不同了。毕竟,汪道昆此来,带了二十名他当初在福建巡抚抗倭任上简拔训练出来的亲兵!
那一个个和寻常差役精气神完全不同。如同标杆一般扎在那儿的亲兵存在感十足,牢牢吸引住了刘谦和马亮的目光。而霍秀才虽说竭力目不斜视,可眼角余光却常常不由自主落在这些人身上。倒是汪道蕴一味纠结于见到汪道昆该怎么说,此时此刻压根没注意别的,甚至他还需要吴氏提醒,方才不至于被那些门槛或者凸起的砖石绊住。
领路的汪道贯来到最深处,随即上前叩开书房大门,不消一会儿,他就带着一位四十五六的清癯中年人出了门来。彼此一打照面,汪道蕴就只觉得脸上一下子发烫了起来,慌忙快步上前长揖到地:“昆哥,我给你赔罪来了。”
以汪道蕴的脾气,能够说出这句话来,汪道昆不禁哑然失笑。他连忙双手把人搀扶了起来,见汪道蕴涨红了脸讷讷难言,而吴氏也上前行礼,他就含笑点头道:“仲淹,你先带蕴弟和弟妹去见仲嘉,他也好久没见他们了。”
汪道贯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好戏,虽说不得不答应,却拿没好气的目光瞥了汪孚林一眼。果然,这边厢他们三人一走,汪孚林便立刻上前像模像样一礼,而后用告状的语气转身指着刘谦马亮和霍秀才说道:“伯父,我爹被人给欺负了,这些家伙之前还口口声声说我和叔父是骗子!”
面对这种完全让人接不上的节奏,刘谦三人齐齐傻在了当场。而汪孚林得理不饶人,用连珠炮似的口气,把马亮如何去联络霍秀才,霍秀才如何激汪道蕴赌斗,刘谦马亮两人又如何一搭一档挤兑自己的父亲留下当闲人等等一一说了,那种仿若亲见一般的口气,让原本就已经弱了七分气势的三人竟不知道如何置辩。霍秀才也完全忘了之前下的决心,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汪小相公,你凭什么如此血口喷人,证据呢?”
“霍相公要证据?呵呵,其实昨天我听说家父遭你算计后,便找到了你身边一个仆人,据他所言,这种行当你不是干过一两次了。先收人钱财,然后落人脸面,毁人前程,至于关说人命,纳逃妻为妾,强买民田,这林林总总的劣迹,本来是民不举则官不究,也没人奈何得了你,但谁让你非得犯我?”
汪孚林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笑容仿佛人畜无害,但口气就绝非如此了:“父亲受辱,我这个当儿子的怎能坐视?我已经把人证物证全都送去湖广提学大宗师那儿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眼见得霍秀才吓得直接瘫坐在地,刘谦和马亮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哆嗦。这汪孚林什么人哪,做事如此不留余地?
“孚林!”汪道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可表面上还只得痛心疾首地教训道,“你小小年纪,怎的戾气这么重?你在徽州不是被人称作带挈人致富的财神,就是被人叫做破家灭门的灾星,你莫非认为这两个绰号很好听?”
ps:咳嗽不止痰中带血= =(未完待续。。)
第三四八章 汪道昆的支持
南明先生您老好样的,这戏演得太棒了!
汪孚林恨不得给汪道昆颁发一个最佳演技奖。剧本固然有,可汪道昆地位权威摆在这里,他不可能像对叶大炮以及鄞县那位陈县尊那样,甚至不能像对凃渊以及吴大韶那样,肆无忌惮地支使人家到底怎么做,因此完全得看汪道昆自己想怎么自由发挥。所以,听到汪道昆用这种方式揭自己的老底,他心底乐开了花,可表面上却老老实实低下头说:“伯父教训的是。”
尽管看到汪孚林一下子老实了,可听到汪道昆都评价汪孚林为破家灭门的灾星,再想到汪孚林刚刚信誓旦旦说送去提学大宗师那儿的证据,霍秀才终于支持不住,竟是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而这时候,刘谦和马亮彼此对视一眼,终于慌忙上前,向汪道昆长跪于地。
“汪部院,汪小相公实在是误会了,我只是和霍相公有些交情,听说他想谋馆,而县尊二子顽劣,汪师爷之前一个人力不从心,所以我才去对他说了一声,谁知道霍相公竟是这般狂妄自大,挑衅之外还要再加上赌斗条件,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然这样劣迹斑斑,只恨识人不明。”马亮说得情真意切,竟也顾不上年龄差别,就这么跪着对汪孚林拱了拱手说,“汪小相公,我愿意向令尊赔不是,都是我瞎了眼!”
马亮都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都能这样不顾脸面。刘谦哪还有什么顾忌。他一面庆幸自己没去和霍秀才这个自以为是的人渣接洽,一面恭恭敬敬地说:“汪部院,学生和汪师爷共事虽只一年多。可也知道他为人敦厚,不想昨日竟然被霍相公如此暗算,这才请了县尊一力挽留汪师爷,绝对不是汪小相公之前误认的那一重算计。不但如此,县尊听说汪师爷这些年在汉口镇没有什么积蓄,还特意命我又带了程仪八十两,让我暗地里送给汪师爷。”
汪孚林侍立在汪道昆旁边。听这两位贼精贼精的师爷你一言我一语,须臾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便故意低声嘀咕道:“还不是认为我们是骗子。于是先送二十两,等见了伯父后再送八十两,这样就不至于被人骗了钱财?以为别人都是傻瓜不成?”
“孚林!”汪道昆见跪着的那两个师爷脸上汗水淋漓,显然是被汪孚林挤兑的。他只能再次板着脸喝道。“够了,周县令收容你父亲一年多,也算有点宾主之谊,你难道日后汉阳府就不来了?给他留点脸面!”
话虽这么说,汪道昆也不会一味白脸唱到底,见两个师爷一脸的如释重负,他就淡淡说道:“蕴弟为人古板迂腐了一点,我也知道他恐怕不讨人喜欢。只不过。若是不待见他这个人,合则来。不合则去,礼送回乡也好,又或者当面挑明也好,总好过玩弄某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你们回去告诉周知县,看在他这一年多对蕴弟的照应,某些事便一笔勾销,孚林,你也是,这个劣迹斑斑的秀才也就罢了,其他人你就不要一挖到底了!”
见汪孚林有些不情愿地答应,马亮和刘谦全都有一种错觉,那就是汪道昆教训他们的时候,态度固然淡然,可说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反而在敲打汪孚林时,那话里并不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训诫,而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纵容。他们都是秀才出身,深知在某些大家族里,晚辈固然有可能受宠,但在大事上头却几乎没有任何发言权,长辈说什么你就得听着,尤其是汪道昆这样已经当到一方巡抚的高官。一时间,两人对汪孚林的评价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这小少年以后最好少惹……不对,是绝对不能惹!
“去吧,顺便把这个劣迹斑斑的秀才带走。”汪道昆也懒得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如此吩咐了一句,继而就转身进了书房。
而汪孚林等到汪道昆离开,这才看着战战兢兢起身的马亮和刘谦,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之前既然这么担心我们是骗子,我不妨推荐一本好书。想当初歙县一位有名的富商私通一伙骗子,在一府六县大肆行骗,最后犯到了我头上,我冒险带人抄了他的老巢,他人死了,争产的官司打得如火如荼,一堆亲戚死的死伤的伤。事后,歙县学宫教谕冯师爷以此为题写了一本杜骗新书,你们可以看看。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代我向周县尊赔个礼。”
见汪孚林微微点头,就这么进了汪道昆的书房,马亮和刘谦不禁面面相觑。汪孚林前头半截话,分明是补充说明汪道昆评价其破家灭门的灾星缘何而起,至于后半截话,事情到此为止固然能让人松一口气,可人家还要向周县尊赔礼……赔什么礼?
两个平日精明过头的师爷恼火地架着霍秀才离开巡抚衙门之后,那是想破头都没想明白。而汪道昆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等人一走就笑骂道:“你呀,得理不饶人,你刚刚说的赔礼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汪孚林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见汪道昆满脸不信,他就嬉皮笑脸地说,“伯父若是不信,回头我再去拜访一下周县尊,亲自谢他照应我爹这一年多,然后就惊吓了他两个师爷的事赔个礼,这总行了吧?”
“罢了。”汪道昆知道汪孚林不是第一次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其中的度自然会掌握,他在意的是汪道贯之前回来时和他提及的另一件事,示意汪孚林坐下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之前对仲淹说到的票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汪道昆出身商贾之家,一直鼓吹农商并重,虽然还不至于触及太祖朱元璋以农为本的祖制,但对于商贾的看法自然和很多官员不同。再加上汪道昆又是松明山汪氏的领军人物,汪孚林自然不会卖关子。
“伯父,我之前去杭州做过一次生意,而后又去了宁波和新昌,我一直觉得,如今徽商富甲东南,商人东奔西走,虽说不少巨商会在多地开金银铺,可以把银子兑成银票,从而方便银钱往来,但大多数人都用不上这样方便的汇兑业务。而民间百姓有钱只知道攒起来,而即便是不少商人,赚了钱后,不是买房置地,就是把钱直接挖地窖埋了。”
“所以,我之前在义店推出过米券,因为每次都能及时兑付本金和利钱,发行这一年多来,次次都销售一空。民间那些捏着小钱的寻常人家,由此而有了个存钱生利息的地方。我就在想,何妨在唐时飞钱的基础上,进一步做一些改良?”
汪孚林足足花了两刻钟时间,详细阐述了自己对异地汇兑以及存取款业务的种种构想:“我的想法是,在徽州、杭州、汉口、苏州、扬州这几个徽商云集的地方,开设票号,无论客户在哪里存入银子,全都可以交付一定的手续费,然后在异地支取。如此商人只要拿着汇票就可以轻装上路,不用担心路上盗匪,而一旦遗失,可以动用各种严密的挂失措施,支付相应的手续费后,支取这笔钱。而与此同时,对寻常小民,则是以每年一成的利息,吸引他们存钱,如此既可以弥补各地票号的银本,又可以吸纳民间游资,投入到各种拆借以及有利可图的行业中去……”
唐时有飞钱,宋时有交子,明初则用宝钞。除却飞钱是因为存多少才能取多少,因此一直使用情况还不错,可交子和宝钞到后来全都一文不值。所以,汪孚林根本不会考虑发行纸币这种和政府抢职权的勾当,就连票号的范围,也暂时只定在徽商云集的这几个地区。见汪道昆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他就继续说道:“而一旦开设这些票号,各地的银本也极可能会发生波动,有时候会发生大额银两的转运,这也是我请吕公子出马,同时开镖局的缘由。”
票号和镖局这两种事物,恰是相辅相成的。当然,清朝末期镖局之所以会那样盛行,最重要的是,他们完全接过了本来应该官兵干的活,那就是押解税银入京!当然,现在的镖局是绝对不可能做到这种事的,一切都还刚起步。
汪道昆足足沉吟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开口说道:“你说得可行,我个人支持你的这个想法,仲淹之前虽说只听了个大概,但他很赞成,仲嘉也是。但兹事体大,你不妨同斗山街许老太爷,以及黄家坞程兄商量商量。”
听到汪道昆如此表态,汪孚林顿时喜出望外。后世人常常都说山西票号如何如何,那是因为清代中期盐业改革之后,徽商到清末早已走入了没落,远不如掌握了口外毛皮药材甚至人参贸易这条路子的晋商,现如今不赶紧在隆万之交商业异常发达的时候把票号做起来,更待何时?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不想汪道昆却又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但我虽说是松明山汪氏官做到最大的,可商面上的事,却不由我做主,扬州那边总揽盐业的那位,是我叔父辈,你叔祖辈的一位长者,你得说服他,如果他不愿答应,你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推人取而代之。我的祖父,也就是你曾祖父的兄长,当年曾经被公推为两淮盐业盐?祭酒,也就是代表盐商和盐运司谈判的人,现如今汪氏却远不如许家程家,甚至眼看要被其他各家追上了。你若想主导开设票号,那么,你得把自己的名声在扬州打响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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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九章 婚约这回事(求月票)
汪道蕴离乡数年未曾回去,再加上心怀愧疚,自尊心又太强,几乎和徽人都不往来,因此如今先后见过汪道贯和汪道昆之后,再见到汪道会,他仍然有几分不自然。¤UU小说,www.uu234.com而相比脾气乖张,有时候很好相处,有时候却狂狷不理人的汪道贯,汪道会无疑是更会来事的人,三言两语就把汪道蕴那一身刺给捋得服服帖帖。提心吊胆的吴氏松了一口大气,陪坐一边,听汪道贯和汪道会两人笑言汪孚林这一年多的丰功伟绩,即便她听过一次,也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感觉。
儿子说得太简略了,没想到竟然这样惊心动魄!
心里更不是滋味的,则是汪道蕴。他之前病了之后特意叫来妻子,留着儿子在老家,本来是想不耽误其进学,可没曾想却让其卷进了那样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汪道会并未隐瞒之前汪孚林只是因为汪道昆的关系遭了池鱼之殃,他心中不禁有几分怨气,忍了又忍,最后才低声说道:“若不是双木一下子开窍了,岂不是要被汪尚宁那老家伙给算计死?”
“如果真是那样,大哥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事实上,大哥一直让人悄悄留意,只没想到孚林会如此少年老成,有如神助。”汪道会知道汪道蕴的脾气,少不得将他安抚了下来,随即看了汪道贯一眼,见其微微颔首,他便突然词锋一转道,“对了,蕴哥,孚林如今已经年纪不小,听说你从前在他少年时。给他定过一门亲事,后来却又阴差阳错退了婚?既如此,现在也该再寻一门好婚事。如此他才能有个臂助。”
此话一出,吴氏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慌忙侧头去看丈夫。果然,就只见汪道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终竟是沉声说道:“当年我给双木定下婚事,实乃因缘巧合,不过一言投契便提婚姻之约。本来以双木家世。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那位千金的,然而亲家执意如此,我感他赤诚。这才答应,谁知他退隐林泉两年后突然退婚,我以为他听到风声即将起复,方才毁约。愤而允诺。谁知道……唉,总之,双木的婚事,我另有打算。”
汪道蕴把话说得含含糊糊,汪道贯不禁眉头大皱。他这次回到徽州,当然也顺便打探了汪孚林的事,深知他和歙县令叶钧耀往来甚密,俨然一家人。叶家两位小姐显而易见都与其颇为契合,如果能成倒也是美谈。而如果要在同乡之中联姻。那么斗山街许老太爷的孙女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汪道蕴竟这样执拗,他不禁觉得大为棘手,当即开口说道:“都已经退婚了,蕴哥难不成准备覆水重收?”
汪道蕴牙关紧咬,一点都不想提这件事。这时候,还是吴氏开口说道:“两位叔叔不要怪相公,他就是这样一个拗脾气,有什么事就藏在心里。你们对双木这般照应,我就代相公说实话吧。其实相公当初有一回前往杭州的时候,正值浙直总督胡部堂在位的最后那段时日,彼时严嵩已经快倒台了,胡部堂摇摇欲坠,徐阁老便遥控诸生,意图倒胡,相公那时年轻激愤,竟不自量力舌战群儒,幸亏徐文长先生正好也混在其中,语出慑人,他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这件往事,汪道贯和汪道会全都是第一次听说,此时不禁都对汪道蕴刮目相看。要说从前的汪孚林是书呆子,那还绝对及不上汪道蕴的呆气。当初汪氏在两淮的盐业生意,之所以会由汪道蕴打理过一阵子,便是因为族中有人讨厌其一本正经的做派,故意挤兑了他上,等到他亏空之后便大举发难。若非实在是看不过去,他兄弟也不会出手帮忙填补亏空。这一次闹翻了之后,松明山汪氏有两支族人便移居扬州,不复回乡。
如果照吴氏这么说,难不成汪道蕴给汪孚林定的是……
“胡公一时起意,微服见了相公一面,结果相公不知天高地厚,既赞颂胡公平倭之功,却又大骂他攀附奸相严嵩,同时中饱私囊。”吴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斜睨了丈夫一眼。这种事汪道蕴当然不会说,还是后来徐渭跟着胡宗宪来到徽州,她去拜访徐渭妻室的时候打听到的,只可惜胡公一死,徐渭杀了妻子,往事便已成灰烬。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旋即继续说道,“胡公知道相公也是徽人,又和南明先生有亲,幼女尚小,便激相公答应定下了婚事。那时候胡公还在位,相公不想让人觉得攀附,对外秘而不宣,而胡公也没宣扬。后来胡公罢官之后,还曾经让我带着双木去见过他。而胡公退婚之时正是相公欠下巨债的时候,他心头激愤,大病一场,因此连胡公下狱的事,我那时候都瞒了他,事后他知道了情由,因此还和我大吵一架,就只身到了汉口贩盐。”
这简直是儿戏!不止汪道蕴,就连胡宗宪也是,怪不得定婚退婚全都悄无声息,只因为此事几乎就没外人知道!
汪道会反应极快,当即皱眉道:“可去年徽州曾经给胡公办了五周年忌日的大祭,我们虽因大哥刚上任而无法脱身,只送回去了祭文,可胡公去世之后,继室王夫人以及两个女儿也相继离世,这却是徽州几乎人人都知道的。”
“我也是这么说,可相公偏生不信。”吴氏只觉得有这样一个丈夫实在是让人头疼,见汪道蕴始终不说话,她便劝解道,“相公,双木眼看过年就要十六了,哪怕婚事再拖一两年也不要紧,可你总不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流言,就认为那位胡二小姐还在世。更何况,婚约早就没了。”
“而且孚林还把那位胡二老爷给整得不轻。”汪道贯闲闲地补充了一句,见汪道蕴本来只赌气不做声,这时候却总算愕然朝自己看了过来,他便三言两语将之前汪孚林怎么和人去绩溪龙川村,又怎么撩拨的胡宗宪次子胡松奇,然后怎么买下的胡家绿野园和西园,替胡松奇清偿欠下县衙的赋税,直到把汪道蕴和吴氏夫妻给说得目瞪口呆,他才一摊手道,“长兄如父,胡松奇现如今就是胡家的家长,就算他妹妹还在,你说会不会嫁给设计了他好几次的孚林?”
自己这儿子真是……
汪道蕴张大的嘴已经完全合不上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那个自己已经几乎要不认得的儿子。这小小年纪也实在太能折腾了吧?话虽这么说,他却仍然强自嘴硬冷哼道:“胡松奇本就活该,护送父亲灵柩回乡,竟会在半路上丢弃灵柩自己逃跑,回乡之后更是积欠赋税这么多,这等人品简直天人共愤,双木做得没错,他身为胡公女婿,就应该好好整治这等胡氏不肖子孙!”
吴氏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慌忙也跟着汪道贯汪道会兄弟,一块轮番劝说汪道蕴。奈何汪道蕴就是死硬脾气,不管怎么说都没用。直到外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有人通传说汪孚林来了,这样的纷乱局面方才暂时告一段落。眼见得汪道贯亲自去开门,吴氏忍不住又是低声埋怨丈夫,可谁知道汪道贯对外间随从打了个眼色之后,一把将汪孚林拽进了屋子,旋即竟是直截了当挑破了这档事。
“孚林,你来得正好,我和仲嘉,还有你娘,刚刚正在和你爹说你的婚事。你爹说当年给你定下了前浙直总督胡公的幼女,可胡公都把婚事退了,如今其二女都已经过世,他却还硬是不死心,事关你这当儿子的终身大事,你自己来劝劝他吧!”
此时此刻,汪孚林只觉得瞠目结舌,瞪着汪道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会吧,当初老爹那封信说给他定下的婚事早就被人退了,但却不承认,还希望他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一定要考好试做大官,然后再把这门亲事结回来,难不成不是因为他的未婚妻家里嫌贫爱富,而是这么见鬼的一回事?可是,这婚约早就毁了,胡家也没女儿了,小北都已经成了叶家的女儿,这都已经乱七八糟了,还提什么婚事啊?
汪道蕴被汪孚林那眼神看得有些恼羞成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个字才蹦出来,可看到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全都用某种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他,他顿时有些受挫,许久才闷声说道:“我后来才收到的胡公亲笔信,他当初是得知自己恐怕难以幸免,这才退了婚事,否则恐因联姻之事,本就举步维艰的昆哥会因此遭了池鱼之殃。他是一片善意,我若就此顺理成章不把婚约当成一回事,岂非对不起他?而且,我事后特意派人去向胡家人打听过,胡公幼女根本就没有病死,而是跟着乳娘跑出去了,这些年下落全无。”
见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全都不太相信,汪道蕴不禁急了:“这是真的,我借口到汉口做生意,还特意跑去杭州打探过,有胡公旧日幕宾亲口告诉我的,倒是当初胡家乳娘曾经带着小姐到过几家人家求助。只可惜我不敢张扬,后来打听不到,只能暂且作罢。但既然昆哥起复,双木也已经大了,怎能当成没有这回事?就算婚约已废,总该找到人,让胡公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汪孚林已经彻底无语了。见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全都为之默然,吴氏则是急得脸色通红,他只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其实,爹说的这件事情,真有点巧,要说胡部堂那位下落不明的千金……我知道在哪儿。”(未完待续。。)
第三五零章 拖!
屋子里一片寂静。
饶是汪道贯知道汪孚林这一年多来实在有些神奇,可是,汪道蕴一直耿耿于怀的胡家小姐,也就是给儿子订了婚又退了婚,如今已经不算未婚妻的这一位,汪孚林竟然知道人在哪?倒是汪道会和汪孚林关系不深,片刻的惊讶过后,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莫非是你之前两次去杭州,于是凑巧找到了线索?也不对啊,事情过去多年,胡公五周年大祭,她都不曾露面,想来早已经养在别家,怎会轻易露出端倪?”
汪道蕴的反应更直接,他猛地站起身,一个箭步窜到汪孚林跟前,压着儿子的肩膀连声问道:“人可订了亲?她在哪?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老爹你真是的,这三个问题的顺序是不是颠倒了?
碰上这样极其不靠谱的老爹,汪孚林简直已经有些无力了。他不动声色地肩膀突然一沉,运用何心隐真传的步法,一下子溜出去老远,这才慢吞吞地说道:“她应该还没定亲,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姓胡了。”不等眉头紧皱的汪道蕴开口说什么,他便立刻补充道,“如今她上头父母双全,还有姐姐弟弟,比跟着胡松奇那个人渣哥哥过日子要舒心得多。总而言之,她现在平安喜乐,爹你不用操心。”
汪道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只有两个,一便是还清那笔让他颜面扫地的巨债,二便是把儿子那桩婚事给好好挽回,弥补自己多年来的不安。然而。如今第一条儿子轻轻巧巧就做到了。第二条竟然也同样是儿子找到的线索。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失败透顶。尤其是汪孚林避重就轻不肯说对方的下落,他更是颓然后退几步,最终心灰意冷地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先失陪一会儿。”
见丈夫竟然径直往外去了,吴氏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她慌忙站起身,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这才匆匆对汪道贯和汪道会说道:“二位叔叔。相公连遭重挫,恐怕承受不起,我先去看看他。双木,你好好陪你二位叔父说话,不要凡事藏着掖着!”
爹跑了,娘追去了,这会儿只剩下自己面对两位叔父四道审视的目光,汪孚林也觉得自己这卖关子卖得有些不太地道。所以,他只思索片刻,便对汪道贯说道:“其实叔父你是见过她的。”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汪道贯一下子愣住了。自己见过?自己素有狂狷之名,虽说家里没有婢妾成群。可在外头的应酬却不少,哪怕到徽州那些世交的时候,别人也绝对不会叫女儿出来拜见自己,至于到徽州之外的地方,那就更加不会了,男女终究有别。可是,汪孚林却说,胡宗宪的沧海遗珠他见过,那么,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在汪道会狐疑的眼神注视下,他差点想破了脑袋,到最后方才陡然之间大惊失色。
“不会这么巧吧?怪不得我那次看她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
见汪道贯如此一惊一乍,汪道会顿时更好奇了起来:“到底她如今是哪家收养的,怎会连你都见过?”
“这个……”汪道贯欲言又止,最终恶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了,居然从来不说。我先去见大哥,这种事不是玩笑。你自己对仲嘉好好解释,回头我和大哥见了你爹之后再收拾你。”
汪道贯大步闪人,汪道会看到汪孚林那目瞪口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本来就是性子随和亲切的人,丰干社的那些士子们最喜欢和他打交道,故而此时他起身来到汪孚林跟前,笑着安慰道:“仲淹也是一时被你这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给砸得有点懵,毕竟之前一直都靠你在徽州独立支撑,这种事又不好在信里说的,如今因为你爹的事而揭破,倒也有情可原。只不过,仲淹都知道了,你也该对我这个叔父交一下底吧?”
当汪道昆从汪道贯那儿听说了此事赶过来,吴氏也已经好说歹说把汪道蕴给劝服了回来,至于汪道会,他从汪孚林那儿听到的反而是比较详尽的完整版。来龙去脉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其中包括小北见过何心隐以及吕光午,而柯先生和方先生也都知道她的身份。所以,眼见汪道昆脸色不好地跟着汪道贯进屋,吴氏则是搀扶着汪道蕴进来,他就对汪孚林笑道:“孚林,你先回汉口镇上收拾准备一下,总得让你爹娘尽快回徽州,剩下的我对他们说。”
汪孚林之所以选择对汪道会坦白,那正是让汪道会去充当一下讲述者的角色,因此这会儿他巴不得赶紧闪人。于是,他赶紧匆匆一揖,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才一出门,想到自己的婚事恐怕要成为这些长辈砧板上的鱼肉,他又觉得不大痛快。他想了想,最终叫来一个汪道昆的小厮,到汪道昆书房里借了纸笔随手写了张便笺,找了个信封粘好了了,这才交给了那小厮。
“等过上两刻钟,你再敲门帮我送进去,就说是我的吩咐。”
汪孚林这一走,汪道会方才开始原原本本地解说去年围绕胡宗宪五周年忌日的那一系列事端,说到事后小北正式进了叶家门,拜了父母,而汪孚林还亲自见证送了礼,他又少不得瞅了一眼汪道蕴。果然,他就只见汪道蕴那张脸和黑煤灰似的,要多黑有多黑。
“不管怎样,此事都不能怪孚林,谁让蕴哥早不曾对他挑明?不过正如孚林所说,这样的安排确实远胜过让胡松奇认回妹妹,叶县尊这人据我所知,上进心强,而且对百姓也颇为体恤,又对孚林爱护备至,本来我就曾经对大哥说过,孚林出入叶家如入自家,又和叶家二位小姐如此熟稔,若能成为叶县尊的女婿,那也是一段佳话。”汪道贯看汪孚林一直很顺眼,人不在,他也就不再装黑脸了,“就要看蕴哥你怎么想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继而就有声音传来:“老爷,小官人临走时留了一封信。”
“这小子又搞什么鬼?”汪道贯笑骂了一句,亲自打开门接了信。等把信送到汪道昆面前,眼看其把封口撕开,拿出那一张便笺一扫,他就凑过去也看了一眼,随即就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忍不住摩挲着下巴,笑容可掬地说,“孚林这性子,还真是套不得辔头的野马。他在信上说,婚约既然已经废了,那就不要再和人家提,毕竟那是叶家女不是胡家女。男子汉大丈夫,事业未立,何以家为?”
“这个小子!”汪道蕴有些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可下一刻就看见妻子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常年在外,知道亏欠妻子不少,更何况这一年多来妻子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儿女更是完全顾不上,此刻不由得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妻子的眼神,却仍是不自然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他知道人家的下落,本就应该促成此事,哪有他这样的……”
汪道蕴那絮絮叨叨的牢骚,汪道昆全然不在意。汪道贯在意的是那封信的前头,而他留心的是后头。汪孚林竟然在信上说,叶钧耀如今乃是歙县令,政绩斐然,如果在任上将女儿许给当地大族,恐怕会引来非议,有碍于前途,故而此事暂且不必再提。而叶钧耀此前各里收各里的赋税新政经由府、道直接报到了应天巡抚那儿,说不定任满就能蹿升上去,这种节骨眼上最好不好节外生枝。思量许久,汪道昆不禁笑了起来。
这要是不把人家当岳父看,用得着如此?
汪孚林匆匆赶回汉口镇,接下来便是联络船只,预备照旧从新安码头走水路回乡。等忙完这些,他算算时间,那四位长辈应该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信,心里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父亲定下的那什么婚事竟然会连到小北身上,说实话他做梦都没想到,尽管那好歹不是盲婚哑嫁,可这种订了又退还想挽回,简直奇葩到极点的婚约拿出去对叶家人说,他岂不是要被叶大炮笑死?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他可不想像程乃轩一样早早就被押着娶妻。
他往床上仰天一躺,一时浮想联翩。真的没想到,他还曾经被母亲领去见过准岳父胡宗宪,而之后这准女婿的名头又被退婚给弄没了。他一想到叶大炮这位遇事立马想到向自己求救的县尊,脸色不由得有些黑。老爹不靠谱他就已经够倒霉了,如果岳父也不靠谱常常要自己收拾残局,那他也太劳碌命了吧?当然,总比斗山街那位看自己左右不顺眼的许二老爷来得好,苏夫人和叶老太太人都挺好的,叶家姐弟几个都挺好的……
“小官人,小官人?”
正胡思乱想的汪孚林一下子被打断了思绪。他一个挺身坐了起来,挑了挑眉问道:“什么事?”
“小官人,新安码头上两帮人打起群架来了,总共好几百号人!”
汪孚林顿时揉了揉眉心,随即继续躺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说道:“传话让大家别出门,就在客栈里呆着,天塌了也有高个的顶着,我们才刚到的人少管。”
都是汪道昆在别人面前宣扬自己是灾星,怎么他就到哪哪出事!水路走不成大不了就走陆路,这里又没有杭州知府凃渊这样有担待的好官,这档子闲事他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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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一章 求你别给小鞋穿
新安码头从长江西进到汉水晴川桥,号称绵延三十里,当然实则只有七八里,占据了北岸最方便的一块港口,说是专供徽商停靠,但南直隶和浙江的大部分商人都和徽帮有这样那样的牵扯,故而只要支付停泊费,等闲也不会遇到为难。∈♀UU小说,www.uu234.com而北港剩下的地盘,则是被湖广本地商人以及江西商人瓜分。至于川黔等地商船,就只能停泊于南岸,起了货再送往汉口镇,如果从汉口镇有货要运来,也只能另外雇船,花销大且不便,但因为势小,也难以相争。
汉口镇在成化以前不过是一片芦洲,直到汉水改道,这里才陡然之间成为了避风良港,因而商人纷纷涌入。徽商们挟盐业开中折色的便利,贩盐来到此处,又因为财大气粗而首先站稳了脚跟,打压后来的商帮,光是贩盐问题,就和其他地域的盐商发生过好几次争斗,其中也包括械斗。
因此,当这一天的械斗刚开始时,汉口镇上的人最初并没有当成一回事,直到有传言说是打死了十几个人,主管镇上的汉阳县快班的几个快手正役方才大感情况不妙,慌忙一面去报汉阳县衙,一面组织人手前去弹压。然而,等他们纠集了几十个并不在衙门编制里头的白役和帮手,匆匆来到械斗之地时,为首的那个资深快手这才发现,自己料错了今天这场群架的规模。
至少有六七百人卷入其中!这若是要出人命,只怕十几人都不止!这下遭殃了,真闹出大案来。别说他承担不起。只怕周县尊也会焦头烂额!
“今天这事。究竟谁挑起的?”
“李爷,是湖广本地的洞庭商帮合力,纠集为了在各处码头当苦力的一帮宝庆人,据说大把洒下了钱。”
那资深快手本是疾言厉色,可听到是本地商帮联合了起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思量许久,他见自己带来的人全都畏缩不前,转念一想便沉声说道:“去弄一批竹哨来。动作快,然后给我一块可劲儿吹,只要这批人有停手的迹象,就给我嚷嚷,说是官兵来了,然后找人造点马蹄声的动静来!”
情急之下能够想到虚张声势这一招,这资深快手无疑算得上脑袋非常好使的人。果然,当凄厉的竹哨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官兵来的嚷嚷声传遍码头,再加上那些仿佛是疾驰的马蹄声。码头上本来打得如火如荼的两帮人终于是渐渐停歇了下来。然而,无论哪一方都不是简简单单的立刻一哄而散。而是收拾死伤,整理战场,那动作简直全都是非同一般地训练有素。短短一刻钟之后,原本作为主战场的地方除却一片片血迹,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随着一桶桶水送上来,不断冲洗码头上那青石地面,还有人用猪鬃刷拼命刷着那些粘着的血迹,就连这最后的斑斑红色也渐渐消失。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汉阳县衙接报,整整两三百人的经制役和非经制役大队伍开了过来,新安码头上赫然已经一片宁静,哪有半点械斗的架势?快班秦班头恼火地召来了常驻此地的那位李捕快,甫一见人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两伙人呢?你总不会说本来打得脑浆都快出来了,可这么一会儿就都散了?”
本来是消弭了一场弥天大祸,可结果人散的太快,却被班头斥责,李捕快也有些不痛快,却还只能忍气吞声地解释了一番。见秦班头一脸的余怒未消,他便低声说道:“码头上虽说被那两帮人给洗刷干净了,可今天这死伤终究不比往常,只怕汉口镇那些医馆里头的大夫都未必够用。而且,死伤的人命如果不报上来,衙门可以当成没这一回事,可万一被人一嗓子给嚷嚷了出来,那就事情大了。”
秦班头顿时脸色一僵,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岂料身后突然有个白役一溜烟上来,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周县尊身边的马师爷来了!”
马亮是刑名师爷,平日很得周县尊器重,而且这位周县尊上任以来手腕老辣,三班六房压得服服帖帖,因此秦班头哪敢轻视这位马师爷,赶紧叫上了李捕快一同前去迎接。可才走了几步,他们就看到平时最注重姿态的马师爷一溜小跑冲了过来,也顾不得上气不接下气,气急败坏地说道:“情况如何?”
秦班头冲李捕快努了努嘴,示意他去对马师爷说,等看到李捕快一五一十说完,马亮那张脸却依旧如黑锅底似的,他不由得心中狐疑。足足好一会儿,他们方才听到这位精通姓名的师爷开口说道:“你们立刻去见刚刚械斗的两帮人,听听他们究竟怎么说。若没有死伤,训诫即可;若有死伤,他们自己知道后果,那时候大肆抓人牵连的时候,休怪县尊不客气!”
马亮一想到周县尊那原本极其不错的政绩上,很可能会被这场械斗抹黑一笔,登时要多懊恼有多懊恼。而且这偏偏不是在其他时候,而是在昨天那个霍秀才演了一出猴子戏,还被人识破的当口!汪孚林一家子又偏偏就住在离此不远的新安街上,如若知道,会不会撺掇汪道昆以此为契机,给县尊以及他们小鞋穿?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到最后三言两语嘱咐了秦班头和李捕快,自己就立刻匆匆走了。
当他来到新安街上之前造访过的那座客栈时,心里便是七上八下。如果早知道那只是松明山汪氏的那点内部事务,他怎么也不会自作聪明出那么个蠢主意,都怪和汪道贯正面打过交道的刘谦太无能,竟然连人家的真正目的都没看出来!怀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理,他叫了个伙计带路来到汪孚林那院子,却被几个随从给拦住了。尽管作为周县尊的随从,在汉阳县所辖范围内,他从来都是被视为上宾,可此时还不敢发脾气。
“我此来是奉周县尊之命,来和小官人商量点事情。”
这次到汉口来,因为走的是陆路,再加上杭州那边的镖局需要人手,汪孚林之前带了一批新人回来拜托戚家军帮忙训练,把老人调去了杭州,所以身边赫然也是两老带两新的四镖师格局。再加上家里的四个随从,总共八个人,不都也不少。此时马亮说出这句话来,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个年长的随从就开口说道:“小官人从巡抚衙门回来之后,又忙活着去码头张罗船只准备回徽州,忙了一通累了,正在屋里歇息,马师爷你要等得起就先等等。”
要换成平时,马师爷定然受不得这种冷淡拂袖而去,可这时候他却一点都没露出愠色,又探问得知汪道蕴夫妇还在巡抚衙门没回来,他就决定留下来等候。这一等就足足等到黄昏,他在客栈前头喝完了整整两壶茶,茅房去了一次又一次,郁闷之下还找了个小伙计拉扯家常,等到花都谢了,这才终于得到了汪孚林能见人的消息。
他快步跟随那随从到了后头堂屋,推门进去时,却看见汪孚林以手遮口打了个呵欠,眼睛却笑眯眯看着他。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就决定不拐弯抹角,而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官人,县尊知道之前多有得罪,奈何不得随意离开汉阳城,因此没法亲来致歉赔罪。若有能其他能做到的地方,还请小官人不吝明示。新安码头今天那场纷争已经了结,若双方别无诉求,绝不会影响小官人的行程。”
这是告诉自己开出条件来,不要用今天那场械斗来阻碍那位周县尊的前程?啧啧,幸亏他今天约束了底下人,没打算去管闲事,不然那位周县尊只怕要更加紧张吧?多虑了,他这个人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自私懒散性子,才没心思去管闲事。之前演那场戏也是为了把老爹老娘给弄回徽州去,顺便给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一个教训而已,倒没想着就因为一点点过节把人整到什么程度。
周县尊身边这两个师爷虽说小心眼可恨,但吓过就算了。至于霍秀才,那才是不知死活,兼且劣迹斑斑,自己该死!
汪孚林见马亮说着深深一揖,便上前双手把人搀扶了起来,随即强行把人按着坐下,这才泰然自若地说道:“我又不是来汉口镇做生意的,码头上械斗与否,关我什么事?至于周县尊,他是政绩斐然的好官,我爹也受了他不少照应,我这个当儿子的只有感谢,哪有让周县尊给我赔礼的道理?之前我还对南明先生说,要去见周县尊赔礼,还请马师爷回去替我带个话,我明早就代我爹去回拜辞行。”
去赔礼?只看这小子对付霍秀才的手段就知道,那压根不是汪道蕴这样的迂腐书呆子能比的,怎么可能会去向周县尊赔礼?
马亮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汪孚林坐下来,一本正经写了一张拜帖,而后让他转呈,他方才意识到对方说真的。他心里的危机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此更强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他们之前设计汪道蕴的事还被人家察觉了!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也只能收下拜帖匆匆告辞。这要是再晚一点,极可能就赶不上进城让县尊提早做个准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