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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六一章 大将如仆隶

    沧海之东,辽为首疆,天下既宁,斯必戍守。

    有了开国洪武皇帝朱元璋这句话,辽东的防戍一直都是重中之重,从广宁到辽阳的这条驿路,乃是当初辽东都司往山海关驿路的一部分,又是行军进发的紧要之地,不比中原地带那些平整的官道差。如今早已过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即便是一年之中冬季占到半年以上的辽东,如今也已经到了最适宜外出的季节。官道两侧,田亩中时而能看到不少耕作的农人。

    有李如松这位辽东总兵长公子带路,一路上所经驿站自然大开方便之门。但也不知道是汪孚林同行的缘故,又或者李家人已经知道当今首辅张居正正大刀阔斧地打算整治驿站,因而即使宿在驿城中,上下秩序井然,李如松也从不接见驿丞,以至于盘山驿、高平驿、沙岭驿的三位驿丞马屁全都拍到了马脚上。

    而在汪孚林看来,辽东这些驿城和中原那些官路驿站有很大的区别,因为这些动辄都是边长四百步的城池,城内都驻扎有多寡不一的将士,充分体现出了辽东属于军管的特点。

    到了辽阳前头倒数第二个驿站牛庄驿的时候,汪孚林看着小北那张来自于宿夫人的地图,一时起意去牛庄驿城的港口看一看。然而,在如今这种河流已经解冻的时节,港口却只有很少的兵卒,船只也不过三三两两。想到明初辽东仰赖海运,也不知道多少船从南直隶和太仓进发,通过海运送到辽东。再经过三岔河送到这牛庄驿。然后补给辽东各处。他不禁百感交集。

    “明初的时候是海运,后来辽东屯田自给自足,海运早就停了。到了嘉靖初年,辽东田亩数已经颇为可观,但后来战事渐多,军屯要上缴的租赋又重,逃兵更多,抛荒的田亩不计其数。那时候辽东军用不足,也有人提过重新启用海运,可这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李如松说起这话的时候,颇有点指点江山的大将风范,但末了却又添了一句,“多亏张部院到任辽东之后,多行善政,父亲又屡败蒙古和女真,辽东人不像从前那样朝不保夕。”

    汪孚林知道李如松前头半截并没有任何问题,可后头称赞张学颜的话却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因此他也只打了个哈哈。

    比起欧洲人此前此后大航海的热情,如今的大明朝廷着实称得上保守。因为隆庆开海。商船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远洋海上,前往南洋西洋甚至偷偷摸摸去倭国乃至朝鲜进行海贸,可官府那曾经的宝船厂却早已经荒废了,就连海运漕粮也因为上次倾覆而彻底叫停。

    在方圆一千五百步的牛庄驿城,众人只停留了一夜,接下来则于海州卫城少歇,又经过鞍山驿前行一日半,便是辽东都司所在的辽阳。这里曾经是洪武初年整个辽东的最高权力机构,但随着辽东总兵、辽东巡抚设在广宁,尽管辽阳仍是一等一的重镇,又是整个辽东最繁华的地方,但昔日在辽东曾经位于最高序列的都指挥使,大多成为了武将的加衔,如今辽东挂着都指挥使一职的将领,甚至不止一个,分守辽阳副总兵曹簋就是其中一人。

    曹簋深得李成梁器重,短短四五年间,升官犹如坐火箭,从守备、游击、参将一路直擢副总兵,已经是寻常军官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他是李成梁的老部下,也深受辽东巡抚张学颜保举嘉奖。此前打古勒寨时,身为参将的他奉李成梁之命诱敌深入一举建功,王杲从古勒寨逃走之后卷土重来,又是他严阵以待一举将敌人击溃,所以这副总兵虽提拔起来不到数月,可谓是坐得稳当。

    可这一天,他竟是亲自出城迎接李如松,一见到人别说半点架子,竟是口口声声大公子,犹如家将。

    李如松发现汪孚林早就躲到后面去了,愣了一愣之后,也没把人叫上来。因为这一路相谈甚欢,他自认为算是差不多把汪孚林的秉性等等都给摸了个透彻,想着只要回头送汪孚林出辽东时再送上一份厚礼,这位很会来事的汪小官人绝对不会多事。当下他也就没有计较曹簋这样卑躬屈膝的举动,但少不得提醒人,随行的还有一个去年登科的三甲传胪,说话做事都留意些。

    而此曹副总兵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朝廷虽说掌握生杀大权,但却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在这辽东镇,李成梁便是大半个土皇帝,就是张学颜也得靠李成梁指挥将士打仗,区区一个新进士能有什么幺蛾子?就算有,辽东上下所有文官也一定会同仇敌忾,把事情摁下来。

    否则打起仗来,就连文官亦是朝不保夕,时时担心受到牵累,哪像现在这样跟着李成梁混战功来得舒心惬意?

    得知李如松只在辽阳逗留一日,曹簋有些意外,但想到之后人家回程的时候一定也会经过辽阳,他也就释然了。令亲兵把众人一一安顿送往客房安歇之后,只剩下自己和李如松单独两人时,他方才立刻说道:“大公子来得正好,刚刚从抚顺送来的消息,说是王杲的长子阿台露出行踪,他正在招纳其父旧部,是否要卑职整调兵马,再端一次他的老巢?”

    “暂时先看看,建州左右卫那么多比他年长,有人有马有刀枪的族酋,就看着他这个毛头小子胡闹?王杲没了,正是取而代之的时候,让他们自己去窝里斗。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仗要一点一点打,骨头要一点一点啃,这才有滋味。一下子把一辈子的仗都打完了,你下半辈子干嘛,躺在床上搂着媳妇睡觉?还是说,你这个副总兵打算再立点功,换个地方去当总兵?”

    曹簋立刻醒悟过来。少不得慌忙表露心迹。李如松也不过随口那么一说。问明建州左右卫不少族酋都在抚顺马市出没。甚至还有人主动出卖阿台的消息,他就嘿然笑道:“你看,人家也恨不得我们帮他们除掉阿台,如此一来,王杲这一系就算彻底被连根拔起,那又是何苦?一根还没长成的幼苗而已,如若他能够撑得住四周那些虎视眈眈的虎狼之辈,过两年才有拔除的资格。父亲的兵锋所向。是那些真正的刺头,谁都要打,那怎么打得过来?养一茬,割一茬,这就和稻子似的,不长起来割下去的话,又哪里有收获?放到朝中文官嘴里,还变成我们杀鸡用牛刀。”

    “大帅英明,大公子英明。”曹簋连忙奉承了几句,当下少不得 又多说了一些铁岭卫那边的情形。作为李家发迹之地。尽管如今只有宿夫人每年会回去一次,祭拜祖坟。打扫宗祠,安抚族亲,但麾下将领全都会多关注关注那边,毕竟李家的祖茔可是在那里,有个闪失他们全都吃罪不起。等到他送了李如松出屋子时,他突然只听得这位长公子头也不回问了一句。

    “张部院最近可有什么吩咐?”

    辽东巡抚张学颜最近不是回广宁了?怎么还来问我?

    曹簋只觉得满心疑惑,但张学颜和李成梁这辽东最最顶尖的一文一武,全都是半点不能得罪的,他不得不绞尽脑汁思量巡抚那边最近可有什么行文辽阳各处官府的。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算是抓到了两条,当下用不太确定的口气说道:“似乎张部院是申斥了抚顺关守备赵德铭?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了,张部院倒是问过辽阳里受降所的那些蒙古降人情形如何,听说是土蛮派人互市的时候,索要降人。”

    朝廷封了右翼俺答汗,对于左翼察罕儿部的土蛮汗却一直都不予理会,这东制西怀的策略,便使得隆庆以来,辽东既要对付女真,又要面对虏患,可以说是整个天下用兵最多的地方,故而张学颜早已和李成梁商定,报了朝廷开互市,尽管并未明文回复,但这默许的互市却早已在边关悄然开了多年。只不过既然大明和察罕儿部没有和议作为基础,土蛮麾下往往一边互市,一边照样入寇,但即便如此,辽东的压力仍然比从前降低了一多半。

    但当初封赏俺答汗的时候,就是以坚拒察罕儿蒙古作为条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好像和张学颜让汪孚林办的事,没有太大关系?李如松在心里如此琢磨,也就没大理会。可等到他回房的时候,他就从门外亲兵口中得知,汪孚林已经带着妻子出去逛了,同行的除却几个随从,还有抱着虎崽子的舒尔哈齐。得知自己这边有十几个家丁非常知机地也跟了出去,他不得不感慨这家伙着实闲不住,日后怎么在官场呆着,可抬脚刚要进屋子的时候,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公子,我那弟弟年幼不懂事,说话做事全都凭着性子,大公子能否求个情,把人要回来?”

    嗯?

    李如松转头一看,就发现是努尔哈赤正垂手而立,脸上满是担忧的表情。他想起此行中间故意卖了几次空挡给人逃跑的机会,对方却不但没跑,反而提醒了家丁防卫疏忽,显然年纪轻轻就很知道利弊得失,不禁眉头一挑:“怎么,生怕人家虐待了你弟弟?”

    已经虐待了,还要什么生怕?

    一想到前次看到舒尔哈齐那红肿的双颊,后来又看到他一瘸一拐,眼神不再是从前那样仿佛孤狼猛兽,而是分明多了几许畏惧,努尔哈赤就终于忍不住了。这个敢打敢拼的嫡亲弟弟是他眼下的唯一臂膀,没有折在战俘营那一次豪赌中,要是却折在一个不明根底的汉人手里,那岂不是可惜了?更何况,他着实担心少不更事的舒尔哈齐被套出什么来。

    相形之下,战俘营中那次设计和豪赌并不要紧,可万一舒尔哈齐把他们之前从古勒寨押到广宁这一路来时暗自默记于心的那些地理城防吐露出个一星半点,那就遭殃了!(未完待续。)

2015之后,展望2016!

    2016年了,时间简直快得令人发指!就在2005年12月,我的第一部vip小说《凌云志异》上架,那时候,我好像正被当时的编辑拖去美罗城观瞻年会,见到了那时候红得发紫的众多大神们,其中有血红、锋锐、周行文等等,记得还和锋锐聊过他那部小说《复活之战斗在第三帝国》,可一转眼他就太监了好多年,直到数月前才刚刚重新更新,又进入了历史军事月票榜的前列。△¢UU小说,www.uu234.com十年时间,我却从刚入行的新人,变成了一个创作了数千万字的老作者了。

    和我同期的老作者已经所剩不多了,很多聊过结交过的朋友,也都成了qq里的回忆,但也有番茄这样的已经超红超紫,我却还在这条路上蹒跚前行,不温不火。有人问过,每天都要写小说,就连过节的时候还在写小说,是否觉得很苦,我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天天一睁开眼睛就想到还要写多少字,确实压力挺大的,但看看UU小说的故事,不写又觉得手痒。压力很大,但也同样很快乐,因为,这是我热爱的事业,这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2015年,我结束了四百多万字,人生中最长的一部作品《盛唐风月》,开始了《明朝谋生手册》。而在2015的最后一个月,哪怕因为我因为家中事故频频,心神恍惚,多次乌龙,到最后才后知后觉发现月底有双倍月票,最终票数还是达到了1897票,差一点就突破了一千九。而2016年,《明朝谋生手册》即将步入中后期,大家也随着汪小官人的步伐,从东南到京师,从京师到蓟辽,见证一段历史传奇。值此元旦之际,祝大家平安美满,健康幸福!

    最后例行召唤一声双倍期间的月票,谢谢大家陪我走过十年!(未完待续。)

第五六二章 似是而非的机密

    相比广宁的鲜明军事色彩,尽管辽阳也是军事重镇,但反而更加繁华,商业色彩也更加浓厚。←UU小说,www.uu234.com这里古名辽东城,历经两千年始终是东北重镇之一,九边之一的辽东镇便设在此。和徽州府城以及歙县城紧挨在一块的东西双城格局颇为相似,辽阳城也是南北城的格局,

    北城乃是后筑的土城,最初用来安置东宁卫中归附的夷人,后来虽有居民,但总体来说地小人少,辽东总兵每年冬季移驻时,临时治事的地方正是北城东宁卫。而南城则占地很广,副总兵府在内的众多衙署官府都在此,不少主干道上更是一等一的闹市。

    南城内的街道还维持着当年建城时的风貌,都是东西南北对称,直来直去的十字街。城南靠左的安定门内东侧,是辽东都司衙门,而东南面则是定辽中卫,曹簋的副总兵府则在定辽前卫的东侧。副总兵府门前长街因地得名,被人叫做副总街,汪孚林听到这词的时候,着实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时空交错的喜感。此刻,出来逛街的他纵马驰出标有阃外长志四字牌坊的街口时,便往四下里看了一眼,竟是看到不少路人偷偷打量他们这一行人。

    因为沈懋学制止了要跟着出去逛的沈有容,叔侄俩没出来,除了碧竹留守看屋子和行李,他们这一行主从,再加上范斗、养虎的阿森、阿哈和舒尔哈齐,总共十三人,可这么一停,他又回头一看。就发现有一二十个李家的家丁已经跟了出来。

    对此。汪孚林非但没有介意。反而回头招了招手,等到一个有些面熟的家丁头子策马上前来,他就笑着说道:“我闲不住,四处逛逛,正愁没有向导呢,你们来得正好。这会儿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个多时辰,能不能带个路?最后找一家辽阳城里的好馆子,我做东。请兄弟们吃肉喝酒!”

    辽东苦寒之地,军中要禁酒根本就不现实,所以不是在正经打仗的时候,饮酒自然没有严格的禁令。听到汪孚林这么说,那家丁头子本来还担心这位汪小官人嫌他们跟着碍事,一气之下会赶人,这会儿完全放下心来,立刻满口答应,回头去对其他人一说,一听到有人请吃喝。顿时都是轰然应诺的声音。只不过,两边人马汇聚到一起。加在一起将近三十骑人,走在外头端的是威风凛凛,闲人退避,就没人敢挡道的。

    汪孚林哪里不知道这肯定是李家那些家丁服色关系,可他又不是来微服私访的,对此也没什么所谓,唯独吩咐控制速度,不要踩踏惊扰了路人和摊贩。当他们来到南城主干道上,看到两侧鳞次栉比的商铺时,汪孚林就不由得笑道:“怪不得从前在一本集子上看到过前头张尚书诗句,春云漠漠水悠悠,四顾睛山远郭楼,烟锁朝峦浮翡翠,霞明远岫拟丹丘。若把南边的人蒙着眼睛带到这里,只看这一番富庶景象,定然认为是东南那边的富庶城镇。”

    对于汪孚林突然如同一般书生那样掉书袋,小北着实有些想不通,可除去她之外全都是些粗人,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打哈哈道:“说的也是,但东北雄城气象,又和东南婉约不同。”

    他们这一帮人往街口这么一停,立马堵塞了半边交通,来来往往却没一人敢说一个字。人群中的舒尔哈齐和阿哈尽管之前也来过辽阳,但都是被拘押在东宁卫所在的北城中,这南城最繁华的地方全都是第一次来了,此时此刻看到这般繁忙富庶景象,他们不禁有些失神。

    阿哈想的是李二龙这些天来潜移默化,心底终于有一丝自我意识开始抬头,尤其是听说范斗被汪孚林雇了去做事之后,更是有所心动,第一次考虑自己的将来。可舒尔哈齐却不同。他被严格限制和兄长努尔哈赤的任何行动,范斗和养虎的阿森几乎是贴身紧盯他,他根本没办法做任何的小动作。

    他抱紧了怀中的虎崽子,心里却在思量如何带着它一块逃跑。因此,看到人这么多,他第一感觉就是只要偷偷下马往人群中一钻,轻而易举就能让人找不着。但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且不说怎么摆脱这许多人,这里不是女真的地盘,而是明人的城池,按照兄长曾经说过的,只要把门一关满城搜捕,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还得继续忍。”

    舒尔哈齐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一声,见那虎崽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他便勉强笑了笑,继而低声说道:“你也忍一忍。”

    一旁的范斗和阿森虽说听到了这话,可只以为是小孩子喜欢虎崽子,也没太往心里去。等到汪孚林随便挑了几家铺子逛了一下,买了几件东西,其中甚至有木雕,对这些风雅东西不熟悉的他们自然无话可说,但家丁们那儿的窃窃私语就不一样了,大多都觉得读书人就是名堂多。只不过汪孚林每到一处,这些人往门前一站,别的客人就没法进来,掌柜又或者东家却不但没意见,反而满脸堆笑迎进送出,那架势恨不得白送。

    汪孚林不过是随便看看辽阳都有些什么出产,最好卖的货是什么,如此进了三四家就没兴致了,当下就让那家丁头子带路去找地方祭五脏庙。当这一行将近三十人来到一家酒旗迎风招展的两层酒楼时,只是刚一勒马,里头就屁颠屁颠跑出来好几个人忙着招呼,须臾就把众人迎上了二楼。

    吃饭这种私密的事情,汪孚林又带着小北,本来也不打算结交李家的这些家丁,免得李如松误会,当然要了一间包厢雅座,先打发了小北进去,自己对李二龙低低嘱咐了几句。等他进了里头,李二龙这些随从和李家的家丁们各自在包厢附近挑了座头散坐开来。占去了大半个二楼。饶是如此,这帮人没有直接包场赶客人。这也让掌柜伙计们松了一口大气。再加上看在那块打赏银子的份上。酒菜不多时就流水一般送了上来。

    包厢中,小北见伙计端着大条盘上来,笑吟吟介绍了汪孚林之前特意吩咐的几道野味,什么红焖牛尾、卤制鹿肉、野鸡崽子炖蘑菇、酱烧野猪蹄子……林林总总再加上几道她根本不认识的山珍野菜,她只觉得有些惊悚。当汪孚林摆手把人屏退下去,就立刻开始冲着几道菜下筷子,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至于吧,刚到辽阳就又要先当一回吃货?”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你听听,外头别说喝酒,划拳都有了。”汪孚林用筷子指了指一帘之隔的门外,见小北百思不得其解,他就笑了笑说,“没有这种乱哄哄的氛围,又怎么能制造机会让人逃跑?”

    “咦?你想让那个小齐逃跑?”小北一下子跟上了汪孚林的思路,但随即有些不解地问道,“可这小子不笨。应当知道很难在这辽阳城中跑掉。”

    “但如果他认为,他们兄弟很快就得死呢?”

    “那你要欲擒故纵?”

    “不。一来是想试试他们的兄弟之情,二来,是我想看看李家父子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汪孚林随手挟了一筷子说不出名字的菌菇放进嘴里,这才淡淡地说道,“虽说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但有些时候,一旦下了猛药,兄弟之情究竟多深,立时三刻就能检验出来。如果乍然听到似是而非的风声,我想看看两兄弟到底是怎样的选择。”

    日后能杀子鸩弟的努尔哈赤在面对生死关头的时候,会先顾谁,他真的很好奇。但更好奇的是,李成梁和努尔哈赤的关系,后世也不知道多少人拿来掰碎了分析,有人说李成梁是故意把努尔哈赤养壮大,有人说李成梁是等养肥了再杀,却没想到自己赋闲将近十年,后来返回却已时过境迁,有人说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在时就宣誓效忠李家,还有人说努尔哈赤是李成梁的私生子……在林林总总靠谱不靠谱的猜测中,他眼下想试探的是究竟哪种可能性比较大。

    外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吆五喝六,虽然李家家丁们都克制着不醉酒,但说话喷着酒气却在所难免。再者,他们都守在汪孚林的包厢门口,这里是二楼,窗外就是大街,难不成汪孚林夫妻俩还会翻窗走人?再看看汪孚林那几个随从也全都吃肉喝酒好不高兴,他们就更加放下心来。于是,抱着小虎的舒尔哈齐便渐渐发现,眼下竟然是比这一路来时更好的空挡。可既然都知道很难逃跑,他只能压下心底的渴望,只埋头往肚子里塞饭菜。

    吃饱了才能有力气!

    吃着喝着,渐渐有人不时去茅房出恭,舒尔哈齐吃饱肚子,突然只觉得腹痛如绞,就有些撑不住了,当下溜了出去。发现没人跟着时,他心底还纠结了好一阵子,终究还是没有动歪心思,捏着鼻子在茅坑边上蹲了下来。奈何肚子只是一味地疼,其他反应都没有,他又不敢走,只能继续在那涨红着脸继续憋。突然,他听到旁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大公子这次陪那位汪公子走一趟抚顺关,干嘛要带那三个女真人?”

    “那个名字起得贱的也就算了,至于另外那两兄弟,呵呵,是死是活就说不好了。”

    舒尔哈齐从前用汉语简单会话没问题,但太难的字句就不太理解了,可这些天和这些明人在一起,又是听又是说,会话已经再不成问题。听到关键处,是死是活说不好,他登时心中一紧,竖起了耳朵。一时间,那声音虽说低沉了下来,但他努力听,还是听清楚了,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更何况后娘家里势大?后娘说不想看到他们兄弟,后爹听说兄弟俩在大帅手上,就派了人来,干脆把兄弟俩送给大帅当阿哈……”

    “还说若为大帅从死,那是他们兄弟的荣幸,好狠心的后爹……”

    “大帅想用他们……广顺关诱杀阿台……明天一早就解走那个大的……”

    听到这里,舒尔哈齐只觉得牙齿都在咯吱咯吱打架,接下来的话就听不清楚了。直到人走了,他才顾不得那恶臭,抓起裤子就匆匆离开。可没走几步就发现有人回转来,慌忙躲进了茅房旁边的一棵树后。果然,他就只见一个黑影往他之前蹲的地方张望了一下,骂骂咧咧了一句瞎操心,哪来的人偷听,随即转身而去。只舒尔哈齐压根没注意到,这人离开的时候,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尽管那人自始至终没露出过正脸,但那身上衣裳他却记得很清楚,恰是李家家丁的服色。

    不行,他一定得见到大哥,一定得提醒他一声!可问题是一路上被死死看着,兄弟俩连说一句话的空挡机会都根本没有,究竟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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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三章 示警,惊怒

    舒尔哈齐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先悄悄离开这儿,装作在外溜达一圈之后回去,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最初那些叫嚷声乱糟糟的,他没法听清楚,但很快就分辨出了他这些天最熟悉的李二龙的声音。当听清楚此人说话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颗心猛地抽紧了。

    “那个小兔崽子肯定是跑了!他娘的,成天吃好的喝好的,小官人还把那只小虎崽子也交了给他照顾,幸好没被他顺了去,要是被老子找到,每天不打他十顿八顿不算完!”

    “李老哥你消消气,人未必就跑了,再找找!”

    “找什么找,你们不是刚刚去出恭吗,说是茅房那地方也没看到有人影?这次不收拾得他下不了床,我就不叫李二龙!”

    舒尔哈齐听到这乱哄哄的声音,下意识地往后头挪动了两步。他知道李二龙是怎样一个下手不容情的人,哪怕他回去后解释自己只是随便出去溜达溜达,到时候也逃不脱一顿收拾,而要是真的被抓住了这个错处,那就更加别想和大哥通什么声气,那刚刚听到的这个紧要消息就完全白费了!与其现在自己回到这酒楼里,赌一赌李二龙会不会因为他主动现身而免去那顿折腾,还不如立刻赶回副总兵府,找个借口先见到大哥,回头再挨什么也至少无牵无挂!

    十岁的孩子在最短的时间里,也只能够想到这些。他三两步来到墙根处,找了个借力的支点蹭蹭蹭爬了上去。随即敏捷地翻过墙头落了地。外头正是一条小巷。此时天色已经快黑了。他很庆幸自己刚刚出来时,至少记住了副总兵府的位置和方向,而且这辽阳城是四四方方的格局,只要分辨清楚东南西北,沿着大街的方向跑,那就肯定不会走错路。他一面想着,一面拼命跑了起来。他很明白,一旦被人抢在前头快马报知了副总兵府。那就一切落空。

    来的时候乃是骑马,回去的时候却只能靠两条腿,再加上心中惶急,当舒尔哈齐远远看到副总街门前的牌坊时,已经觉得两条腿软到快抬不起来了。他用手支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就尽量镇定地来到了门口。果然,当他对卫士说了一声别人都在酒楼吃饭,差遣他回来取东西的时候,门前卫士只是端详了他一眼。最后就嘿然笑道:“让你回来取东西?这副总兵府你是刚来,知道找谁。又知道怎么走?”

    舒尔哈齐只觉得头皮发麻,可对方仿佛只是吓他一吓,接下来就懒洋洋地说道:“好在李大公子那行人里头就你这一个小不点,很好认,否则你就这么回来,无凭无据的,谁敢放你进门。你自个进去吧,不过府中禁地处处,你要是敢随便乱闯,就等着吃苦头吧!”

    听到这里,舒尔哈齐方才如蒙大赦,赶紧一溜烟跑进了门。他虽年纪小,却不是笨蛋,第一时间找人问了李如松等人的住处。得知那位副总兵正在亲自款待李如松,他觉得努尔哈赤被留下的可能性很大,连忙赶了过去。然而只在院子门口,他就被几个李家家丁给拦住了。这些人却不像门前卫士那般好应付,哪怕他硬着头皮找了来找努尔哈赤要东西的借口,可在对方的盘问下,他在路上紧急想出来的那些根本禁不起多问,到最后便有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

    “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这小子肯定有什么东西瞒着人!虽说是汪公子把他要了过去,但人还是李家的,想来捅了这么大篓子,汪公子也绝不会放过他,先关起来再说!”

    “那他说是找小罕要东西,也有问题,干脆连哥哥一块关起来再说!”

    舒尔哈齐听到要关自己,心下一阵绝望,可等听到人说连努尔哈赤都要关起来,他一时间又生出了一丝希望,只盼着能够告诉大哥之后,努尔哈赤能够有点应对的办法。自从没了母亲之后,哪次不是大哥死死护着他,他们兄弟俩方才能够立足的?他立刻停止了挣扎和争辩,可等到一个家丁进屋去,把不明就里的努尔哈赤给拖了出来,说是要分开关,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发力挣脱了手中那个家丁的钳制,也顾不上疼痛的胳膊,飞也似地跑了过去。

    舒尔哈齐这一下动作极其迅速,那扳着努尔哈赤肩膀的家丁先是为之一愣,等到腹部挨了一记头槌,整个人踉跄退开几步远后,看到那兄弟俩已经在地上滚作一团,这才恼羞成怒,大步上前就想要把人拎起来。可趁着头槌把人逼退,又抱着努尔哈赤往地上那一滚的功夫,舒尔哈齐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想要传达的讯息低声给传出去。

    “大哥,我听到他们说……”舒尔哈齐不敢让自己的判断影响大哥,竟是把之前听到的那些话迅速传递了过去,最后才说道,“会不会真的是玛法和阿玛不要我们了,这才把我们丢给李家,不管死活?”

    努尔哈赤被人从屋子里拎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莫名其妙,等到弟弟突然冲过来,一头撞倒身边那家丁,而后把自己扑倒时,他就更觉得一切太荒谬了。可是当耳畔传来了这句话时,他立刻为之一凛,随即觉得心里乱到了极点。李如松曾经对他挑明过这类似的话,自那以后,他就在心里一直暗自思量。他很清楚,这些年来李成梁屠杀了多少女真好儿郎,要是托庇于李家,将来兴许确实有可能越过伯父和其他兄弟,继承祖父的职位,但这相当于认贼作父!

    当然,一时之辱也不是不能忍,可若是真要他们去诱杀阿台,那简直就是九死一生了!

    因为心理遭受到不小的冲击,当他被人反剪胳膊拖离了舒尔哈齐身侧。随即那个刚刚挨了一记头槌的家丁则是上去又踢又打时。他慌忙大声叫道:“他还小。他只是从没离开我这个大哥身边这么久,所以想见见我!你们别打了!”

    嘴里这么叫着,他在心里却想起了那次去求李如松要回舒尔哈齐时,别人却一口回绝的情景。和那时候一样,他只觉得此刻心中也一样燃烧着熊熊烈焰。他们眼下的状况就和部落中那些最最低贱的阿哈一样,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但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能够活着,他发誓将来一定要千倍百倍地算这笔旧账!

    尽管和协守辽阳副总兵曹簋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但李如松在对方特设的接风宴上,面对辽阳其他实权将领,他谈笑风生归谈笑风生,但仅仅浅尝辄止,不肯多喝酒。在座不少将领都是能当他爷爷辈的了,可李成梁积威之下,李如松也是年纪轻轻就屡立战功,谁也不敢强硬劝酒。更不用提灌酒了。因此,当一个李家家丁匆匆进来。在李如松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时,偌大的厅堂里竟是倏忽间安静了下来,就连助兴的歌舞姬和丝竹管弦声也停了。

    眉头紧皱的李如松听完了传话,思量片刻就回过了神,等到发现四周围竟是鸦雀无声,他就打哈哈道:“不是什么大事,继续继续,大家尽兴!”

    李如松既然这么说,不管其他人心里怎么想,至少在明面上还是继续饮宴,接下来又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方才结束。等到众人渐渐散去,别人不敢上来追根问底,曹簋却知道眼下李如松住在自己这副总兵府中,如有万一他要负全部责任,少不得上前探问道:“大公子,是有什么突然的消息?”

    “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如松有些烦乱地松了松领子,这才沉着脸说,“只是身边有人出了一点小问题而已。”

    曹簋敏锐地发觉李如松心情显然非常不好,立刻知机地不再打听,等送走人之后,他甚至吩咐把留给李如松和汪孚林沈家叔侄等人的客院附近所有人手都收了回来,以免到时候发现一些不该自己知道的事。

    当李如松回到自己住的那院子时,就只见这里灯火通明,院子里的十几个家丁甚至燃起了松脂火把。汪孚林自然也已经回来了,一旁是抱着那只虎崽子的小北,夫妻俩并没有和人争执的迹象,只是在那低声交谈什么,并没有看见他的到来。

    而那个家丁头子却眼尖瞧见了李如松,他也没有大声叫嚷惊动别人,而是悄悄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来,把在酒楼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对自家大公子给复述了一遍,最后才开始总结道:“因为汪小官人吩咐说,不拘多少,尽管吃喝,他请客,再加上咱们的人和汪家的人是分开坐的,他们在包厢里又没办法动手脚,所以,大家就大意了一些,不少人喝得都有些多,几乎人人去过茅房,竟没人察觉到那小子什么时候溜走的,更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跑回副总兵府,为什么要胡扯找理由,还险些伤了人。”

    说到这里,见李如松看不出喜怒,他就继续说道:“事后,我把这两个小子分开审了一下,哥哥一口咬定只是因为弟弟这些天都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这才趁着酒宴的空挡溜回来找他团聚,弟弟则是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说。”

    要是平时,李如松心情好,也许会打趣这家丁竟然会用成语了,可此时他显然没那份心情。一群半醉不醉的家丁因为找那个速儿哈赤,把那酒楼翻过来找了个遍,还在附近大街上搜寻了一下,幸亏这帮家丁没有立刻闹得满城风雨,而是慌忙赶回副总兵府,这才知道人回来了。不过,谁会想到人不是趁机逃跑,而是出其不意跑回了副总兵府,拼尽全力见哥哥,这要是不曾发现了什么,怎么可能!

    尽管明知道不大可能,但他还是在扫了汪孚林夫妻俩一眼后,低声问道:“他们俩一直都不曾离开包厢?”

    “是,大公子,事情一出,汪公子和少夫人就立刻出来了。”

    “确定他们这一桌上没人对速儿哈赤说什么?”

    话一问出口,李如松就觉得这不大可能。汪孚林第一次来辽东,就算此前有一个身为兵部侍郎的伯父汪道昆耳提面命,应该了解到不少东西,但除非是辽东土生土长,而且了解很多女真各部争斗内情的,否则那许多有朝廷官衔的女真族酋,哪里那么容易分得清楚谁是谁,更何况那些族酋家里的龃龉?虽说汪孚林还要过去一个曾经在王杲身边当过亲随的奴隶,可这个层级的奴隶怎知道高层那些角力,奴儿哈赤兄弟家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也不是小小奴隶能够完全说得清的。

    “应该没有,小的虽没有太注意速儿哈赤,但也发现他一直和这些人保持距离,不大肯说话。而且,汪公子以及他的人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吃饭的时候,都没人向我们套过话。”看到李如松面沉如水,那家丁头子知道要挽回今天那点错处,只能寄希望于问出根由,当下献计道:“如今之计,大公子要知道今天到底怎么一回事,只有一个办法,用刑撬开速儿哈赤的嘴,至于当哥哥的,就让他在一旁看着,这样总会有人挺不住。”

    面对这么个答案,李如松顿时眉头大皱。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两个身份特殊的女真少年留着还有大用,为了一件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勾当,就要用刑逼问,这日后还要如何用人?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那家丁头子低声提醒道:“大公子,汪公子和少夫人过来了。”

    一到近前,汪孚林冲李如松颔首为礼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出了这种事,也是我太过失察,在这给李兄赔个不是。我想李兄也应该想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所以我想提个小小的建议。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用刑拷打要求招供不难,但总有些伤天和。我那岳父大人昔年当过县令,所以我耳濡目染学过一些,须知用刑之道,攻心为上。”

    “李大哥,相公当初帮过爹很多忙,这方面他挺有经验的。”

    嘴里这么帮腔,小北却忍不住悄悄白了汪孚林一眼,好在这边没那么亮的火把照明,别人看不见。

    什么叫你耳濡目染跟着岳父学了些,想当初那歙县令位子上坐的虽说是我爹,其实却是你在背后指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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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四章 谁诈谁(求双倍月票)

    尽管被中原朝廷视之为化外蛮夷,但女真人上下尊卑等级之森严,和中原以礼法治国又不同。因此,尽管也是觉昌安的孙子,塔克世的长子,但努尔哈赤因为继母搬弄是非,不止一次挨过打,也被关过黑屋子,一两天不给饭吃。可如今这空屋子里还有灯火,他却只觉得比家乡那些黑屋子更加令人恐惧。更让他心中煎熬的是,舒尔哈齐不要命似的传递给他的那个消息!

    消息真假且不谈,但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这一关怎么过?难道他说弟弟听到李家家丁私底下说的话,于是就飞跑来通知他?就算他如实说出来,李如松也许会因此整顿身边的家丁,可对他们兄弟的观感也会立刻降低许多!而让他兄弟去广顺关诱杀阿台这种机密,不论真假,怎么能当众嚷嚷出来?

    就在他万分焦躁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踢开,紧跟着进来的两个家丁一人拖起他一边的胳膊,使劲把他架了出去。知道抵抗也没有用,他索性咬紧牙关,飞速思量之前就在心里盘算过的那些话,寄希望于能够打动李如松,哪怕只是一丁点也好。可是,当他被人架着进入居中那间屋子时,看到的却是被堵住嘴,身上血迹斑斑,仿佛已经昏死过去的舒尔哈齐!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颗心猛地抽了一下。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就只听主位上的李如松沉声吩咐道:“把这小子架到隔壁去,用水泼醒了,然后继续用刑!”

    “大公子,我弟弟只有十岁,都是我的错,请大公子放过他!”

    颤抖的声音显然表露出了努尔哈赤那激荡的心情。然而。说他是求情也好,求饶也罢,那一切试图挽回的努力仿佛都挽回不了李如松冷硬的决意。而就在这时候,隔壁屋子里传来了清清楚楚的舀水和泼水声,继而就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尽管因为被堵住嘴发不出声,但努尔哈赤还是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收缩了一下。因为接下来,那边又继续传来了鞭子着肉声,惨哼声,冷笑声,端的是一场听觉的盛宴。

    “大公子如若肯放过我弟弟,我什么都愿意做,恳请大公子放过他!”

    面对这再一次的恳求,李如松只是问出了清清楚楚的一句话:“到底速儿哈赤匆忙回来,给你传了一句什么话?”

    是说还是不说?不说舒尔哈齐恐怕要受尽折磨。而说出来,舒尔哈齐无意中窃听到那样的机密,他们兄弟说不定就会立刻送命!但是,舒尔哈齐不过十岁,能够挺得了多久根本就说不准,万一他现在咬紧牙关不说,到最后舒尔哈齐却终于说出来了呢?而随便找一个理由糊弄,兄弟之间又没事先对过口径。这怎么能够骗得了李如松?努尔哈赤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终于。他毅然决定,豁出去把舒尔哈齐透露的事情扔出来求证,拼死搏一搏!

    可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声惨呼,紧跟着那屋子里似乎是好一阵骚乱,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个家丁从里间出来,身上竟然溅了不少鲜血。那家丁来到李如松身边,满脸惊惧地低声说道:“大公子,那小子说是要招供,但小的拿出堵嘴布之后。他却突然咬断了舌头!因为之前人已经连番用刑,极度虚弱了,这回又是大出血,还在挣扎之中碰到了头,所以……所以……”

    李如松登时勃然大怒,一拍扶手霍然站起身来:“废物!什么都没问出来就让人死了!”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只觉得心里一片绝望和悲凉。祖父重视的是利益,父亲更是凉薄至极。娶了身后站着哈达部贝勒王台的继母之后,哪怕当初外祖父王杲还在的时候,父亲就把他们兄弟当成了可有可无,外祖父王杲如今已经死路一条,谁还会在乎他们?他只有舒尔哈齐这样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从古勒寨被破之后,兄弟俩就竭尽全力用所有的勇气和智慧,找到了一条艰难求生的路。如今已经到了辽阳,抚顺已经不远,可舒尔哈齐却死了,死了!

    那一瞬间,他垂着的脑袋上,一双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若非被五花大绑,背后还有人死死按着自己的肩膀,若非他知道此时此刻抗争只是徒然送命,他恨不得弹起身来去和那可恶的人拼了!可是,他只能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用指甲掐在掌心的那种刺痛来提醒自己,要留着有用之身,一定要先把眼下这一关给过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因此,在瞬息之间,他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竟是直接倒在了地上,仿若被这个噩耗给惊得昏死了过去。

    “大公子,这……”

    “还愣着干什么,泼醒他!”

    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努尔哈赤就只觉得一瓢刺骨的凉水兜头浇下,打了个激灵的他立刻装作是刚刚醒来的样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后,他艰难往四周围看了看,仿佛是意识到了眼下的处境,立时用嘶哑的声音低吼道:“大公子,我自从侥幸入了总兵府之外,从来都不敢多问一句,多走半步,您就这么信不过我?我刚刚不肯说,是因为大公子的家丁之中,有人收过王杲之子阿台的好处,我不敢说!

    阿台是我们兄弟的舅舅,那人因为手头缺钱,收了好处打算助我们逃出抚顺关外,换取十匹马。弟弟因此心动,又年纪幼小耐不住性子,想要趁着大公子和汪公子都不在的机会单独和我商量,看看如何逃跑,却没想到我身边有人看着。我那时候就对弟弟说,那个大公子的家丁若能够为钱财背叛大公子,又怎知不会害我们?更何况,我们能够脱出战俘营,大公子又奏请大帅减免了十岁以下孩童的劳役,我们这一走,不就成了没信义的人?”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已经是血泪齐流,整个人完全趴伏在地,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我之前没说,只是为了保全想要逃跑的弟弟……而且我又不知道小齐是不是因为年纪太小而被人骗了,以至于认错了人。怎敢没有证据就随便指称大公子身边的家丁有异心!”

    “好,很好。”李如松咬牙切齿地迸出了几个字,这才冲着身边那个家丁头子问道,“你怎么说?”

    “绝无可能。”那家丁头子说是李家家奴,身上却有把总的官职,此刻想也不想地回了这四个字后,却仿佛惜字如金,再不多说了。

    努尔哈赤情知自己这一番真情流露已经够了,若是真的一口咬定。死死追查李如松身边的家丁之中有人背叛,只会让自己今后寸步难行,因此只是抽噎,却也一样不敢再画蛇添足。屋子里这说不出的僵持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只听得主位上的李如松发出了一声嗤笑。

    李如松突然不想依样画葫芦再试另外一次了,当即开口说道:“世卿,你把人带出来吧。”

    努尔哈赤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称呼,不由得为之一愣。等到勉强用双手支撑直起身,他就发现汪孚林打起门帘从里屋出来。而在他身后,两个李家家丁服色的壮汉正把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架了出来。就只见其身上血迹斑斑,脸色委顿,但问题在于,人眼下还活得好好的!面对舒尔哈齐“死而复生”这一幕,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正待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不防汪孚林突然冲着自己呵呵一笑,紧跟着回头吩咐了一句。

    “把小齐身上的衣服都扒了,然后打盆水来。”

    随着汪孚林这一声令下,努尔哈赤就只见舒尔哈齐身上的衣衫一下子被扒得干干净净。紧跟着一瓢瓢凉水从头浇了下去。须臾之间,他便发现,刚刚还血迹斑斑仿佛遍体鳞伤的弟弟,此时此刻身上除了某些斑驳旧伤,就是某些淤痕,几道鞭痕,再也没有什么过分受刑的痕迹。到了这份上,要是他还不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那就真的是猪脑子了!他只觉得一颗心猛然完全抽紧,当看到舒尔哈齐脸色苍白,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时,心下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就算听到他刚刚胡诌的那些话,舒尔哈齐也应该不会乱说的!这个弟弟是什么性格,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事后只要找机会设法对其把利害都说明白,应该就能挽回刚刚在乍闻死讯的痛苦之后,把所有事情都一股脑推在舒尔哈齐和所谓的泄密李家家丁身上这点疏失。

    李如松斜睨了一眼咬着牙没露出瑟瑟发抖之态的舒尔哈齐,淡淡地问道:“真是你大哥说的这回事?”

    舒尔哈齐沉默了足足许久,就在努尔哈赤只觉得后背心都快被汗湿透的时候,他才听到一个很轻的字:“是。”

    “那个人是谁?”

    “我没看清楚。”舒尔哈齐勉强回答了这五个字,随着身边人放松了钳制,他竟是就这么瘫坐了下来,脑袋深深地耷拉着。

    李如松冷笑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我行前就再三重申过父亲严命,既然速儿哈赤非要违反,那就怪不得我了!来人,拖下去斩首示众!”

    眼看两个家丁架起瘫坐在地的舒尔哈齐就要往外走,努尔哈赤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可话到嘴边却仿佛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一言不发的舒尔哈齐已经被拖到了门口的时候,他才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李兄,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再说之前他在我那里,因为这性子执拗,差点伤过我,又出口骂人,我一时气不过让人整治了他一顿,那些脾气大的粗汉估计平日也没少给他苦头吃,毕竟不比李兄对人的厚待,他有这逃跑的念头不足为奇。我知道李大帅军法如山,可能不能宽容这一次,饶他一条性命?而且接下来还要赶路,略施薄惩就行了。”

    努尔哈赤做梦都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会救舒尔哈齐!他一直都被李如松命人严严实实地与人隔离,但这么多天来仔细观察和倾听,隐约也知道这位汪公子是朝廷一位高官的子弟,就是这么一个差点死伤在舒尔哈齐那次纵马之下的贵公子,之前据他所知一直都在折腾他那个弟弟,眼下怎会这么好心?

    李如松压根不相信什么家丁中有人私通王杲之子阿台的鬼话,但刚刚那场戏蒙骗这两兄弟他觉得绰绰有余,因此也并没有太怀疑努尔哈赤兄弟俩还是说了假话,只觉得有人借此让自己怀疑家丁忠诚,分明居心叵测。再说人既然没跑,网开一面也不过分,他就顺势给了汪孚林一个面子。

    “既如此,拉下去,鞭二十,另外三十记在账上,等回了广宁后再说!”(未完待续。)

第五六五章 收服的第一个

    二十记鞭子挨在背上,看似纵横交错,皮开肉绽,但不过十岁的舒尔哈齐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最后挨完之后昏厥了过去。↗UU小说,www.uu234.com因为李家那些家丁都是最熟悉这些的,行刑之前给他的腰部以下围了硬牛皮的围裙,伤的只是背,从理论上来说,不会影响骑马赶路,而且用刑的家丁知道他受不起,减了五分力道。可当他被架回房中,清洗创口上药的时候,仍是被那锥心疼痛给刺激得从昏厥中清醒了过来。

    “唔……”

    “挨打的时候倒是硬气,上药的时候倒知道疼了?活该,随随便便跑出来个人和你说能带你逃跑,竟然就信?蠢货,要不是小官人求个情,你就死定了!”赵三麻子一面说,一面手脚麻利地将手中药膏敷在那一道道清理过创口的鞭痕上。见舒尔哈齐死死拽住了身下的床单,再也不哼一声,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以后长点记性,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运气的。后头求情也就算了,前头要不是小官人对李大公子说只做个样子吓唬一下,你早就被用刑活活拷问死了!”

    李二龙这会儿却跷足坐在靠背椅子上。今天傍晚在酒楼的事情是他按照汪孚林的吩咐设计的,统共知情者就只有他自个,那所谓带着酒意的一问一答,也是他一个人用了假声自导自演的,就连舒尔哈齐那时候会突然腹痛如绞,那也是他动了点手脚。只不过,虽说讨厌这个做事偏激狠毒,嘴巴又很坏的小家伙,再说又是异族人,可看到刚刚这般血肉横飞的惨状。他还是有一点无奈。

    毕竟,之前他与其说是整治,还不如是整蛊,让人有苦说不出,相形之下,鞭刑却是比军中捆打更血肉横飞的私刑。所以。最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他一想到努尔哈赤在得知弟弟的“死讯”之后,能够最快速度找到把自己摘出来的办法,而且还用昏厥充分表示出了自己的悲戚,他就觉得眼前这个小子挨的这顿打着实好没有来由。然而,即便是他这个设计者,仔细想想却还是满头雾水,不明白汪孚林究竟要借此要做什么。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他双腿一伸站起身来,到了炕边上一站。见赵三麻子还在那骂骂咧咧地上药,而咬紧牙关的舒尔哈齐已经满口鲜血,看不下去的他随手掏了块帕子往其嘴里一塞,这才在那脑袋上拍了一下:“忍不住就直说,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从辽阳到沈阳这段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你自己知道后果。还有,你大哥这次可被你连累得不轻。你挨过那顿之后,他也被拉出去抽了五鞭子……你要聪明就别再连累他。”

    这是按照汪孚林的吩咐说的,李二龙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吩咐做。此话一出,他敏锐地注意到,舒尔哈齐那张脸似乎更白了些。接下来也就没有再继续画蛇添足,而是径直出了里屋,努努嘴事宜连日来和舒尔哈齐相处最多,又精通番语的范斗进去看着,自己则去把这里的情形如实禀报给了汪孚林。

    今天这一折腾就是半宿。明天是肯定不可能启程上路了,因此汪孚林交待了李二龙小心看护,等人告退之后,他方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李如松那边的情景他压根没有去费心去打探,想来李如松绝不会因为这女真两兄弟的话,就随随便便去整顿自家依赖如长城的家丁,看看究竟有没有内奸。

    说实在的,那时候他在里头仔细观察努尔哈赤的表情,瞅准时机放出了“死讯”,不过真没想到努尔哈赤的表演非但精彩,而且还急中生智瞎掰了这么一个借口。果然,人活着的时候,自然相依为命的弟弟很重要,但人既然死了,那就是自己的死活最重要了。虽然不能说立时三刻就能够离间这相依为命的两兄弟,可一根刺扎下了,他就不会任其轻易拔除。毕竟,在李如松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且,虽说没能把李家人的真实心意给立时三刻试探出来,但却也试探出了一点东西,那就是李家人果然对兄弟俩的容忍度颇高。看来,养着人大有用处,这是可以确定的。

    只不过,打着呵欠的他刚回里屋,打算上床搂着妻子好好睡个觉,外间屋子里突然又传来了碧竹的声音:“小官人,门外有人敲门,说是阿哈。”

    碧竹的称呼时而姑爷,时而小官人,端的是根据人物场合变化多端,汪孚林不但不在意,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当初小北要纠正称呼的时候,还被他硬是拦了。此时此刻,听到她通报的这么个人,汪孚林却不由得大为意外。他想了想,就回身走到床前,见小北已经侧身朝里睡去了,他就笑着把人硬是扳了过来,在那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轻声说道:“你先早点睡,不用等我。”

    眼看汪孚林这就转身往门外去了,小北登时没好气地转身面对着外头:“谁要等你,眼睛一眨就能想出不知道多少坏主意,谁犯了你谁倒霉!”

    在她看来,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只是之前在那跑马场的设计中大大得罪了汪孚林,即便是汪孚林提到过别的缘由,可她还是不大相信,之前三个素昧平生的人之间可能会有多么大的恩怨?更何况那俩还小呢,固然有些急智和机敏,可怎可能像汪孚林当初那么大年纪似的妖孽?

    这么大半夜的时候来见汪孚林,阿哈显得非常局促不安,尤其是看到女装打扮的碧竹,他更是把脑袋垂得低低的,生怕看到了不该看的地方。直到人避进了里屋,而汪孚林则是坐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这才用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公子以后离开辽东的时候,能不能够把我也一块带走?”

    “为什么?凭什么?”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阿哈却是面色苍白,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说道:“我不想像从前在建州那样当奴隶做牛做马,什么时候都怕一个不好就连命都没了。也不想被人当成战俘,当成牛马一般被驱赶了去做这个做那个,或者像奴儿哈赤和速儿哈赤那样,因为一点小错就险些丢脑袋,然后被打得死去活来。我……我想知道自己活着还能有什么作用,我想改掉阿哈这个名字,我想做个人。”

    能够从当初恭顺到极点,奴才长奴才短,连名字都是最低贱含义的阿哈口中听到这样的词句,汪孚林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些是谁教你的?”

    阿哈顿时扑通跪了下来,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这么想的!李大叔很照应我,从来没把我当成奴隶,他还说起我娘……他说如果我娘没有被掳掠到古勒寨,一定会找个好男人嫁了,一定会和爹一起疼我爱护我……”不知不觉,他已经泣不成声,竟是整个人都伏在了身上。

    “我想过是不是留在辽东当兵,可我努力想和李大公子身边的那些家丁说说话,聊聊天,他们却都把我当成女真奴隶崽子,根本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在辽东总兵府的时候,走到哪都好像有人在后头指指戳戳,只有公子和身边的人对我和气。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所以,希望公子能够大恩大德,带我离开辽东,离女真远远的,也离我娘的故乡远远……我这样没什么要紧的人,又不像那两兄弟,李大帅肯定无所谓的。”

    听到这里,汪孚林终于确定,让李二龙带着这小子确实一点没错,那些浙军老卒和附庸李家的那些家丁不一样,他们打过仗,有过被人捧上天的时候,却也受过冷遇,跟了他之后依旧保持着该谨慎时谨慎,平时则大大咧咧的习性,很适合去矫正一个少年奴隶的个性。然而,他仍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哂然一笑:“你刚刚只说了为什么,还没有回答我的后一个问题,凭什么?我到辽东只是转一圈,凭什么为你去向李大帅又或者李大公子开这个口?”

    “我……”阿哈只觉得一股寒风瞬间卷过身躯,整个人都快冻僵了。良久,他突然眼睛一亮,直起腰说道,“我熟悉抚顺关外……”

    “总算记起来了,要不是因为你这句话,当我怎么会要了你过来?”汪孚林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先起来说话,我不是你从前的那个主人王杲,没那么多破规矩。我先问你,李大帅当初破古勒寨的时候,是什么情景?”

    自从汪孚林要了阿哈过来,少说也有二十来天了,可一直都没问过这个,拖到今天把人彻底收服了才问,自然是为了获得更准确的消息。当从阿哈打听到了种种细节,他终于确定了张学颜的话,那就是李成梁攻破古勒寨时,王杲已经率领一部分人马突围,斩首功中除却战死的来力红和一部分女真人之外,其余确实有很多老弱妇孺,所以张学颜让他去招抚什么女真降人,人数还要六七百,真的很坑爹。

    在沉吟了许久之后,他又开口问道:“据你所知,和你这样带有汉人血统,而又在那边被人奴役的阿哈有多少?难道就没人试图逃跑过?”

    “有……”阿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苍白,好半晌才低声说道,“但玛法……不,王杲从前在人前就说过,但凡逃跑的阿哈,不是被抚顺关将拿住,遣送回去,然后被活活打死,就是被人扣住藏下当成佃户,然后在有战事的时候割下脑袋充当斩首功。除非运气实在太好的,否则逃到辽东的地盘也就是一个死字。所以不到活不下去了,没有什么阿哈敢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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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六章 汪沈密商,如松试探

    当阿哈走出屋子,踏着夜色回自己那屋子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这辈子都没那么轻快过。↗UU小说,www.uu234.com不,从现在开始,他就已经不叫阿哈了,那个被建州女真的厄真贵人们呼来喝去当笑话似的名字,不会再一辈子跟着他。汪公子问了他母亲的姓氏,得知是姓王,便给他起了一个简单好记的名字——王思明。身在女真,却依旧心思大明故土。汪公子还承诺,他日等再回到广宁的时候,会设法把他要过来,即便不能,他也平生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母亲还在的时候,叫过他什么小名,他完全不记得了,甚至在那繁重残酷的生存压力下,他连母亲的样貌也已经不大记得了,能够记得王姓,那还是因为这只是一个最最简单的讯息。而母亲提过的祖籍何处,家里的其他情形,他也没有了任何印象。可有了这样一个名字,他终于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归属感。更何况,汪孚林还交给了他一个任务。从今往后,那个今天刚刚挨过打的速儿哈赤由他看管。而只要他有本事,这一路上可以去向任何人学武艺!

    次日一大清早,当范斗被汪孚林叫过来,得知改名王思明的阿哈接替了自己原本的任务,而他则从现在开始每天教习汪孚林番语,他自然兴高采烈。毕竟,这总比看着个女真战俘小子重要多了。虽说不明白汪孚林对这些番语为什么那么感兴趣,可这是他最精通的东西,教授的时候可谓竭尽全力。一个半时辰的教授完毕之后。他正要告退离去。却不想汪孚林突然丢了一样东西过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抄。却发现是一本书。

    “那是三字经的字帖。你出去和碧竹说一声,让她给你找点纸笔。我记得李二龙是识字的,你可以跟着他去学学读写,再告诉其他人,谁要是愿意,闲的时候也可以一块学,包括王思明。谁要是本来就读写不错,也可以一块当个先生。不过现在这都是权宜之计。等回京之后我再另外找个人教你们。”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范斗一直自卑说是出身沈阳大族,却因为家境贫寒不能读写受尽欺辱,此时此刻直截了当跪下磕了个头,继而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外间就传来了他和碧竹说话的声音,其中最多的便是反反复复谢了又谢,汪孚林在屋子里听着不禁莞尔。

    昨夜那场风波,沈家叔侄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沈有容觉察到端倪的时候却又已经晚了。被叔父沈懋学强行摁在屋子里不许探问。因此,范斗前脚一走。沈有容后脚就进了屋子来,问的自然是那究竟怎么一回事。可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沈懋学的声音。

    “汪贤弟吗?士弘是不是在你这里?”

    汪孚林见沈有容一副被抓了个正着的懊恼样子,就起身出了门把沈懋学迎了进来。沈懋学一进屋子就没好气地说道:“我就知道他是上了你这来问东问西,别理他。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有什么好打听的,又不是那些包打听的三姑六婆。”三两句话把沈有容一肚子疑问都给堵了回去,他又不由分说地吩咐道,“那边钟南风他们几个正想找你练手,你快去吧!”

    明知道叔父这是为了打发自己离开,可沈有容又不是善于跟长辈死缠烂打的汪孚林,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磨磨蹭蹭走人。

    等到把侄儿强硬地轰走,沈懋学就没了刚刚那副刻板的叔父样子,而是对汪孚林说:“汪贤弟,这事情论理我不该说,但李大帅在辽东固然功勋彪炳,但有些名声不如戚大帅那么好听,比如短短数年之内,门下就出了好几个将军,包括那位辽阳副总兵等等。而且有人说,他杀敌从不赶尽杀绝,而是割草一般割一茬,长一茬,再割一茬。所以,能在他手里没被杀了算成斩首功的战俘,肯定另有用场,你最好别留在身边。”

    竟然现在这会儿李成梁就如此名声在外了,连沈懋学这样的东南人都知道,可就这样,李成梁却还能够屹立不倒!

    因为此前沈懋学的一再要求,汪孚林已经把沈先生这个称呼改成了沈兄。此时,面对沈懋学这好意提醒,他当然不会不领情:“多谢沈兄,其实要不是张部院非得给我派了那么一桩麻烦差事,我也不是非得把人留在身边。你在南边应该也听说过这位张部院精明强干的名声,他在一任县令后就擢升工科给事中,然后一直在各种兼领兵备事的道台任上。他这人执法严明不容情,虽说我不是他的属下,但他托付的事可以做不到,却不能不去做。”

    否则天知道深得张居正信任的张学颜会放出什么幺蛾子来!

    沈懋学这才想起汪孚林肩膀上还硬是被压了个沉甸甸的担子,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还不等他继续说什么,却只见汪孚林突然站起身来,随即来到了他的身侧。不明所以的他也跟着起身,却只听汪孚林就这么侧站着,低声对他说道:“所以,我有了个隐隐约约的想法,还请沈兄你帮我参详参详……”

    直到汪孚林说完,沈懋学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最后沉声说道:“历来九边被掳走的军民,到了虏中都是做牛做马,一百个人当中难得有一个人逃回故土,你把主意打到这些人身上,确实比单纯的招抚女真降人要容易。但若是光靠范斗和那个终于扭转了性子的阿哈,只怕还不够。你听我说……”

    一整个上午,汪沈二人从起初的粗略商谈到打开地图指指戳戳,差点把一张好端端的地图给画烂了。小北悄然出来时,发现两人都没发现,干脆就出了门去。吩咐碧竹看好门户。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自己却出去看沈有容被人车轮挑战的热闹了。

    离开辽阳的时候,汪孚林分明发现,协守辽阳副总兵曹簋有一种送瘟神的如释重负感。想来这应该不是冲着李如松的,而是冲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毕竟,此前那一场风波虽说没有蔓延开来,可也着实闹得很不小。

    等到一行人启程,王思明带着舒尔哈齐同骑一骑,靠着把人绑在自己身上。这才让那个至今昏昏沉沉的十岁小子坚持了下来。饶是如此,当午后暂停歇息的时候,舒尔哈齐被李二龙一把拎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软得和一滩烂泥似的。

    被挟带在李家家丁中的努尔哈赤忍不住往舒尔哈齐那边看了一眼,见有人喂其喝水,甚至还有人剥下弟弟背上的衣衫查看伤情,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这本来应该是他这个当大哥的应该去做的事情,可现在却被严格隔离了开来,他甚至连想要解释一下前晚的事情都找不到机会,到最后只能索性不去想。

    作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的孙子。对于官道前方的沈阳,他比辽东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熟悉。因为那距离建州女真最近,也不知道有多少建州的族酋觊觎过那座城市,每一张地图上,沈阳所在的位置都被画上了一道一道的红圈圈。

    沈阳和辽阳不同,这里的正式名称,应该叫做沈阳中卫城,官阶最高的沈阳游击驻扎在平虏堡,内中驻军二百七十人,静远堡是三百四十一人,而上榆林堡则是四百缺一个。至于沈阳中卫城中的驻军,也同样还不满一千,由沈阳守备揽总。也就是说,不包括抚顺所,沈阳周边这一城三堡的备御体系,是靠不到两千的兵员支撑起来的。而洪武十九年年,沈阳地区的沈阳中卫和沈阳左卫初设的时候,足足调去了河南兵马一万零三百余人。

    粗粗一看,眼下的驻军似乎很少,和一卫额定五千人的最初人数相差甚远,但考虑到辽东军民从嘉靖之后逃出去又或者被掳掠的越来越多,最夸张的时候足有三分之二逃亡,全靠戍边者补充,能有如今这样的人数,已经是这些年苦心经营的结果,相比当初李成梁和张学颜上任之前已经好转了不知道多少倍。

    也正因为这里已经接近整个辽东前线最紧要的位置,沈阳周围虽然有不少民田军屯,但放眼看去,种地的农人几乎人人带刀,听到路上马蹄声时也格外警醒,只在发现那一面高高打起的李字旗帜时,紧张和警惕立时变成了一片轻松,甚至还有好事的奉承者在那挥舞手臂叫嚷道:“沈阳太平!”

    这一声顿时引来了乱糟糟的附和声,一时沈阳太平的呼声此起彼伏,汪孚林便笑着对身边的小北说道:“辽东此前文官爱钱,武官怕死,民不聊生,军卒逃亡,现在辽东不说别的,至少这四点就大有改观,真应该叫朝中某些最喜欢挑刺的科道言官来看看这一幕。”

    对我说这个干什么?这话算是给李家人脸上贴金,你该对李如松去说啊!

    小北正在暗自嘀咕着,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要是朝中都是如世卿你这样的明理之人,那辽东文武,上下军民的辛苦,也就都值得了。沈阳在望,大家在此休整一晚,接下来直奔抚顺所,后日午后申时左右就能到抚顺关了。我要留在沈阳先办点事情,弟妹,万一世卿在抚顺马市上万一遇到什么不讲道理的,尽管先打了再说,要知道母亲可是把你当成女儿看的。”

    此话一出,小北方才心里咯噔一下。这一路李如松形影不离,那架势分明像是要直接送他们到抚顺关上,现在却说要逗留沈阳,这又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她就只见汪孚林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仿佛对这样的遭遇早有预料。

    “多谢李兄!之前一路多亏了你,接下来既然到抚顺关已经没多远,我们自己去就行了,我们只是游历,又不是去打仗,转几天就回程。”

    李如松本意是想在沈阳未到之际,乍然抖露出这安排,汪孚林若觉得猝不及防,提出再借几个人又或者别的要求时,那就顺势答应下来,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爽快,仿佛丝毫没在意他没有送佛送到西,一时后半截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反应极快,打了个哈哈便对汪孚林身边的范斗吩咐道:“范斗,你是沈阳本地人,从前来去抚顺多次,精通番语,又跟了世卿,切记凡事小心谨慎,不要给主人家惹祸。”

    范斗没来得及想其他,慌忙连声应是。可让他不曾想到的是,他跟在那高高飘扬的李家大旗进了沈阳城时,却在城门守卒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两边打照面的一瞬间,他就只见对方瞳孔猛地一收缩,继而露出了深深的怒色。同样吓了一跳的他本待回避对方的眼神,可不知怎的,最终竟是狠狠回瞪了过去。尽管只是这一瞬间的眼神交锋,可当通过城门之后,他却只觉得心中绷了多年的那根弦一下子松了。

    怕了多年恨了多年的仇人,也不过纸老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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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七章 豪门恩怨缠上身

    沈阳中卫城说是卫城,而且多年来驻军已经大大削减,不比当年,但因为城池历经多年修建,早已从最初的夯土改成了青砖修葺,四面角楼,整个防御固若金汤,因此这座辽阳北面的重镇在商业上也颇为繁荣。毕竟,从这里到抚顺马市所在的抚顺关,仅仅只有一百二十余里,正是商户云集之地。

    商人逐利,哪怕辽东几乎是年年战事,不是女真寇边,就是土蛮侵袭,但几大马市全都空前繁荣,女真所在之地又出产很多珍贵药材毛皮,不少人都不畏苦寒,扎根此地一呆就是数十载。至于沈阳本地的那些大族,就更是无不经手边贸,甚至番语的学习也和读书写字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而因为互市大权间接掌握在边将手中,甚至连价格多少都是这些军中高层说了算,这就使得不少本地大族不止和军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自己就在军中有人。

    于是,打着李家大旗的一行人入城,自然受到了众所瞩目。李成梁正位总兵至今五年,打仗打得好,蓟辽总督和辽东巡抚全都鼎力支持,朝中更有首辅大人撑腰,谁都知道这一位安若泰山。而除此之外,李成梁靠砸下大笔钱养出的那数千家丁,辽东上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番服色一出现,就不知道多少人往四面八方传了消息出去。

    很快,沈阳城内上上下下各种各样的人都知道了,辽东总兵长子李如松住进沈阳守备府,随行家丁一部分安置进了官署。一部分则是暂时借调了周围营房和客栈。

    相形之下。范斗夹在李家人当中回到沈阳。这个消息只是对很少几个人颇有震动而已。

    沈阳范氏如今说是沈阳大族,但祖籍却并非在辽东。洪武初年,原籍江西的云梦县丞范岳因为失火烧了县衙典籍,被贬辽阳卫降职戍边,而后定居沈阳大东里。他在原籍有两个儿子,在沈阳又娶妻徐氏,生了三个儿子,他自己在建文元年遇赦回乡。徐氏却和其中一个儿子范孝文留在了沈阳,这便是沈阳范氏的起始。范孝文五个儿子中,除却第三个儿子无嗣,其余都是多子多孙,最终形成了沈阳范氏的四大支系。

    四大支系之中,次房因为出过一位从秀才举人一路考到了进士,最终一度当到了尚书的范鍯,在所有族人当中最为显赫。尽管范鍯一度被免官,又因为嘉靖皇帝要起复用他的时候多方推脱而被一怒贬为民,但隆庆元年却已经追复旧官。范鍯总共生了十四个儿子。因为他本人威望卓著,又当过尚书的关系。十四个儿子只要有点出息的,多半都有了一官半职,至不济也有个秀才功名。如今的沈阳中卫指挥同知范沉便是其第六子。

    至于长房四房和五房,和次房的兴盛比起来虽不算什么,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部分族人迁居抚顺,在马市中间颇有掺和了一脚,另外一部分则是在沈阳城内各觅生计,倒也不少人混得光鲜滋润。不过因为范家人一个个都太会生了,纵使四房同奉一个祖宗,一同祭祖,推选族长主管族中事务,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自然也免不了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范斗乃是五房旁支子弟,往上数,祖父是曾祖父的第七个儿子,父亲是祖父的第六个儿子,到他自己虽是独子,但早已穷透了。早年他靠着精通番语给一家商户做伙计,与隔壁一家同样家境贫寒的人家订了亲,然而快到迎娶的年纪时,他却死了父亲,家境一下子跌落到谷底,虽说女方并未因此嫌弃,可架不住他那未婚妻梅氏长得花骨朵似的楚楚可人,被范氏最显赫的次房中一位堂叔范澈看中了。

    范澈说是堂叔,年纪却只比范斗大三岁,那时候元配刚刚去世,家境殷实,又有个秀才的功名,接下来便是那些坊间最常见的戏码,范斗被族中扫地出门,凄凄惨惨戚戚地去投奔了表姐王氏。

    所以,今天当看见范斗竟然跟在李如松那一行人中重回沈阳,甚至还敢瞪自己,范澈一直到回家时,一张脸还是阴沉沉的。范鍯是他的堂伯父,当初赋闲居家期间,他的父亲常常去走动说和,混了个脸熟,再加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他这个老来子根本就没有对这位伯父的任何印象,到最后终于弄到个秀才功名,只沈阳卫学却一天都没去过。他刚刚见到范斗入城后,也跟着去过沈阳守备府,想要找堂兄范沉探问探问,奈何李如松的到来让这里戒备森严,他也只能怏怏而归。

    “爹回来了。”

    听到这甜得令人发腻的声音,范澈也不知道怎的,突然生出了一股邪火,把那俏婢一脚踹开之后就厉声喝道:“那个贱人呢?还在装病?”

    这家里谁都知道范澈和续弦梅氏早已不曾同房,再加上梅氏小门小户出身,不论婢女还是姬妾,对这位主母都没有半分敬意,此刻虽挨了那一脚,俏婢却立时强笑道:“娘还在床上躺着呢,说胸口疼……”

    “胸口疼……哼,她的老情人都回来了,她还不赶紧梳妆打扮去见老情人,在床上挺尸给我看吗?滚去告诉她,那范斗就是个扶不起的泥阿斗,指望他能有风风光光的一天,还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大声咆哮了这番话,见那俏婢赶紧爬起身来一溜烟去了,想来不但会转述这番话,还会冷嘲热讽,添油加醋,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准备到堂兄范沉家里守株待兔。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时辰,当几乎打起瞌睡的他听到响动一下子跳起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掀帘而入的堂兄范沉。他来不及寒暄,便立刻迎上前去问道:“六哥,李大公子这次是来沈阳做什么的?怎么会带上范斗那小子?”

    范沉说是堂兄,却比范澈整整大一倍的岁数。出了沈阳守备府时,他就得到亲兵替范澈捎信,请他赶紧回来,一回家得知范澈在家里一直等到现在,此刻一问又是这么一件事,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死板着一张脸往居中椅子上一坐,他就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还好意思说!范斗确实不是什么人才,但从名分上说,好歹也是你侄儿,你竟然因为看中了他的未婚妻,就把人生生赶了出去,也不想想是否伤天和!”

    范澈知道这位堂兄历来就是嘴巴上说着痛心疾首,实则最重亲疏远近,因此他也不争辩,只是低声下气地说道:“六哥,当年的事情我知道是做得过分了些,可你看看范斗那小子那穷样就知道,跟着他就是吃苦受穷喝西北风的命,更何况我家那口子现如今成天都要靠药吊着,他范斗的媳妇吃得起吗?我怕就怕他跟着李大公子抖了起来,到时候耍出什么幺蛾子来。您行行好,帮我打探打探,也让我好歹能心安。”

    虽说嘴上才骂过,但在范澈的软磨硬泡之下,范沉最终还是没好气地站起身来,沉着脸喝道:“在这等着,我舍下一张脸,再去帮你问问。”

    范澈连忙打躬作揖送走了范沉,等人一走,他立刻又去叫了亲信小厮过来,让人到几个族老家里去送信。要知道,当初他就是给这些长辈送了一堆好处,这才如愿以偿把梅氏娶了回来。尽管如今他已经对妻子厌倦了,但生怕旧仇人腾达了找麻烦,因此打定主意若是消息不好,就把这些族里的老太爷们一道拉下水。又是约摸快一个时辰后,都快等得打呵欠的他方才等到了匆匆回来的范沉。见其面色很不好看,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

    “六哥,难不成范沉那小子真的攀上了李大公子?不会啊,之前不是打听过,说是李大帅身边那位王姨娘根本就不记得这门亲戚,所以随便给他安排了个养马的差事?”

    “他倒是还没那个运气投靠李大公子。”见范澈长长舒了一口气,范沉便一屁股坐下,使劲一拍扶手道,“可他竟然被王姨娘推荐给了去年三甲传胪汪孚林!据说他颇得汪孚林重视,就连李大公子对他也会说几句话,你看看这叫什么事!”

    “去年的三甲传胪?那还不仍然就是三甲吗?又不是二甲传胪,有什么了不起的。”好歹是个秀才的范澈很不理解范沉那火气,“只要不是李家人,那有什么关系?”

    “蠢材!十八岁的三甲传胪,你以为随随便便是个人就能考得上的?而且,人家的伯父是兵部侍郎汪道昆,汪道昆和戚继光交情莫逆,又是当今兵部尚书谭纶的老部下,当初接任福建巡抚就是谭纶推荐的。也就是说,那牵涉到两个兵部堂官,都是李大帅的正管上司,你说有什么关系?”

    见范澈这才总算有些领悟,范沉便皱眉吩咐道:“汪孚林明日便启程去抚顺关,而李大公子要在沈阳停留两天,总之你安分点,等回头汪公子回程的时候,我再看看能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只要寻个错处辞了他,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范澈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快速寻思了起来。若真的是范斗攀上了这样的高枝,将来说不定会成为天大的祸害。与其等着人家异日羽翼丰满,还不如趁着现在这家伙还只是刚刚起步,先下手为强!如果这些人去别的地方,他却没能耐干什么,偏偏这些人要去的是抚顺关!(未完待续。)

第五六八章 许可贵如金

    一大早,沈阳小东门外官道。便装打扮的李如松只带了一二十个家丁,就仿佛寻常将门子弟似的,乐呵呵地给汪孚林送行。好一番客套话之后,他又对着伤势尚未痊愈。面色苍白的舒尔哈齐恐吓了几句。等到王思明一如之前几日那样把人绑在背上,让李二龙帮他们俩一块上马,而后汪孚林又在马上招手告别,随即一抖缰绳疾驰了出去,一行十几人渐渐跟上,不消一会儿就已经成了官道尽头的小黑点,他方才嘿然笑了一声。

    这时候,身边的家丁头子忍不住问道:“大公子,汪公子这些人如此跑去抚顺马市,肯定是进不去的,您怎么……”

    “怎么不提醒?我李如松又不是那些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捞钱的将门子弟,我当然没想到这些。”

    李如松斜睨了一眼,见人立时闭紧嘴巴再也不敢多说了,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过抚顺关那些守将都是会捞钱的,如果汪孚林会做人,当然也能够进去,但少不得要被盘剥一回。等过几日,被人提醒方才想起来的我亲自赶到,这样就行了。到时候呢,想要在抚顺马市捞桶金子的汪孚林就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我再顺手指点他,弄几个女真降人向张部院交差,如此两全其美。”

    张学颜吩咐汪孚林的那件事,除却李成梁之外,李如松就只对身边这个很信赖的心腹说过。见其立刻领悟了过来,慌忙连连点头,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一回头却看到不远处的努尔哈赤正眼神怔忡地看着汪孚林那一行人远去的方向。

    也难怪。过了抚顺关。那就是建州女真的地盘,王杲没了,建州女真左右卫那些野心家也该揭竿而起了,其中就包括这小子的祖父!只是到现在为止,他还不能确定,那一回这对女真兄弟的蹩脚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也有足够的自信掌控他们。

    在如今这个年头。带有抚顺这两个字的地点,辽东总共有三个。一个是沈阳东面八十里左右的抚顺所,也就是通俗意义的抚顺城;一个则是抚顺所四十里开外的抚顺关;至于抚顺马市,则是在抚顺关城东门之外。

    抚顺城在沈阳城东面八十里处,环城三里,挖有深一丈,宽两丈的护城河,原本有两座城门,但因为嘉靖之后,建州女真常常犯边。其中一座城门便在嘉靖十六年后废弃,如今整座城池只开有一座迎恩门。而驻扎在城中的抚顺所乃是千户所。驻军千余人,尽管和沈阳城中驻军相当,因为再几十里外便是辽东长城,正当建州女真的要冲之地,城中的居民以及商人较之沈阳就要少一些,大多都是要去抚顺马市交易的商人。

    傍晚时分,街面上更是早早就没了行人,哪怕天色逐渐黑暗下来,仍旧时不时就有马蹄声从大街上传来。这是在广宁辽阳乃至于沈阳都很少见的一幕,故意晚上留在客栈大堂中打算打探消息的汪孚林却发现,在座的客人大多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此时此刻,沈有容便忍不住问道:“都已经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大街上跑马,难不成是东边又有什么紧急军情?”

    “屁的紧急军情。抚顺城里,谁说话都比不上徐千户。他那弟弟就爱在夜里跑马,别人就算再有怨气又能怎样?”

    “这还是现在,想当初古勒寨那个王杲最最嚣张的时候,抚顺城里不到黄昏就宵禁了,可这位还是照样晚上出来跑马。只不过,那时候大家却都希望这位还出来跑马,因为他能有心情出来,就说明抚顺城至少还是平安无事。总算大帅厉害,王杲死了,抚顺也能有几天太平,抚顺马市也总算是重开了。”

    “重开有个屁用,谁不知道女真人要来马市交易,需要的是朝廷当初发下去的那些敕书,而咱们要去马市互市,需要的是巡抚衙门的许可。总共就只有那么点数目,僧多粥少,哪里够分?后日就是马市的正日子,咱们要是连关城东门都出不去,就意味着进不了抚顺马市,这大老远的一趟就算是白来了!又要喂饱那些胃口越来越大的边将,真是晦气!”

    “还不如去宽甸呢,那边虽说已经出了边墙,又是新造的堡,稍有不慎就兴许会遇到南关栋鄂部犯边,可富贵险中求,去的人也应该少。”

    沈有容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抛出了一个问题,四周围就七嘴八舌说了这许多,登时有些发愣。因为抚顺城中客栈有限,又正值马市前夕,所以他们这一行人把这家客栈剩下的所有五间屋子都给包圆了,总算是住下了,这会儿大堂里张张桌子坐满,他和沈懋学就与汪孚林挤在一块。他家境殷实,对于赚钱二字丝毫没有什么体会,听着这乱糟糟的声音,突然只听沈懋学对汪孚林问道:“世卿,听这说法,抚顺马市还不是人人能去的,这许可怎么办?”

    沈懋学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旁边却有耳尖的人听到了,顿时冷笑道:“哟,这里还有新手来碰运气的啊?那可就别白费劲了,辽东看着遍地是黄金,开原、广宁、抚顺,包括东南面新开的宽甸,到处都是可供各种交易的马市,可要进去,那门槛可不是高一点点。首先得有军中的关系,否则你根本就别想立足,一路上也甭想太太平平把货给运进山海关,当然最关键的是那一张许可!”

    “是啊,一张许可就可以带六个人进抚顺马市,那可是价比千金甚至万金!可那只有巡抚衙门才能开得出来,张部院那是什么人,比李大帅还要强势,说一不二的角色,那门路根本就走不通。据说之前那些拿到许可的,不是在这儿雇了佃户屯种民田,就是捐纳了军资,拿到了义民的头衔。总而言之,大家都说了,李大帅那一关都比张部院那一关好过!”

    听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插了进来,无非是告诉自己这些人,就别痴心妄想去抚顺马市凑热闹了,汪孚林当然能够理解这些人想要少个竞争者的心理。他按住了有些急躁的沈有容,笑吟吟地问道:“既然这许可那么难得,各位又打算怎么去?”

    此话一出,四周围却没有答话的声音,显然众人对这个问题都讳莫如深。可就在这时候,角落里却传来了一个有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这有什么难的!走……走通抚顺关守将的路子,从关城东……东门进抚顺马市交易,把所得分……分润出去三成,那就行了!”

    “耿老三,你对外人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八道?嘿,我不胡说怎么着?最初是两,两成,后来是两成半,现在……是三成,回头什么……什么时候变成四成,五成也说不准!”

    角落里一个醉汉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仰脖子灌了几口酒,随即才醉眼朦胧扫了众人一眼:“叫别人别去抚顺关,你们怎么非得去?”

    眼看着此人就这么东倒西歪回房去了,大堂里的其他人仿佛也没了谈兴,须臾就三三两两各自散去。正当汪孚林也准备起身回房的时候,突然只听见身边有人开口说道:“抚顺马市那地方你们要是没去过,回头小心些。辽东这地方没有王法,只有军法,张部院上任这几年才好些,可依旧是咱们大明少有的文官得让着点武将的地方!要是出不去关城东门,你们就尽早回去,在这种地方逞强是要出人命的。”

    “多谢这位兄台好意。”见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汪孚林立刻笑着拱手道谢,见对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就顺势指着身旁一个空位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打南方来的,与其说是一门心思想要发财,还不如说是代家里人来探探路子。刚刚那些人对我们冷嘲热讽,兄台却不吝提醒,能不能再对我们说说,抚顺马市那边究竟怎么个情景?”

    当经过那位自称辽阳大族罗氏子弟的青年接下来一番科普之后,汪孚林方才算真正明白,抚顺马市那早已是形成了一个个利益群体的地方,幸亏他对李如松完全是信口开河,并不打算去分一杯羹,否则非得跌得头破血流不可。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在辽东两眼一抹黑,基本上不认识几个人,李如松那暧昧的态度也显然是靠不住的。

    回到自己那院子之后,沈懋学先把沈有容给轰了回房,随即才有些不安地问道:“世卿,要是抚顺马市都进不去,要出抚顺关更是千难万难,那之前的想法就有点难了。”

    汪孚林看了一眼沈懋学,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细小的圆筒。见沈懋学接了在手打开,取出那卷纸后,就着窗户上那昏暗的灯光以及天上的月色展看,最后抬头时,赫然满脸惊诧,他不等对方发问就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许可我总共有十份,抚顺马市要进去易如反掌,可沈兄你看看,张部院给我的竟然是这么多!”

    尽管他身边有个精通番语的范斗,但范斗从前也只侥幸进过抚顺马市两次,里头一些交易的情况对他大略介绍过一些,也提过进去要许可,但因为自己身上揣着整整十份张学颜听给的许可,他压根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如此金贵,而这些人口中发放许可时苛刻到极点的张学颜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了他!那可不是一份两份,而是十份,他怎能不犯嘀咕?他眼下简直想找份真的许可来对照一下,免得张学颜真巡抚却给假货坑了他!

    话说回来,剩下那十五道给女真人的敕书,他又该找谁去验?据说这种东西丢在女真人当中都要引起灭族之战的!这真的是烫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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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九章 说贪官则贪官到

    昨天晚上喝醉酒后道出抚顺马市其中玄机一二的醉汉是沈阳人,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商人,奈何家中人口少,在军中没什么得力的亲戚,辛辛苦苦经商多年,却不得不为那些军中将主做嫁衣,故而对于那越来越高的份子钱大为不满。£∝UU小说,www.uu234.com

    而出言提醒汪孚林的年轻人,是出身辽阳的罗世杰,身上还有个秀才的功名,只因为辽东两百多年来总共才出了七十多个进士,近些年从山东乡试考出来的举人数量也同样屈指可数,故而他自己知道无望仕途,出面打理这些边贸生意已经有三年了,虽说年轻却不是菜鸟,看出汪孚林和沈家叔侄那相当典型的读书人特征,故而才不吝开口提点。

    正因为如此,一大清早上路的时候,汪孚林得知那个醉汉竟是天不亮就走了,其他商人也似乎唯恐别人抢在了前头,早就走得没了影,只有罗世杰还未出发,便邀约了同行。和汪沈两家这一溜十几人相比,罗世杰算得上轻车简从,总共只带着两个健仆。而汪孚林好奇地一问,很快便得知了答案。

    “如今的马市早已不是单单采买马匹的官市了,而是什么都有的民市。女真人那边除了马匹之外,还有上好的人参、貂皮、松子、木耳和各种药材,而他们要的是铁铧、耕牛、布匹,估计现在这春夏季节,还需要很多粮食。毕竟王杲一死,建州女真山头林立,需要囤积这些。”

    顿了一顿之后,他又解释道:“兵器盔甲这些严格管制的东西。自然是绝对不允许交易的。女真人自己虽有铁匠。但就那么一回事,往常那些年寇边的时候也掳掠回去不少辽东的匠人,所以也会自己打造这些东西,正因为如此,那些农具之类的东西,他们就都到马市上来买,买回去除却可以耕田,有的改造改造。也可以当成兵器来用,部族征战用得着。至于耕牛,他们往往每次一买就是十几头,所以在辽东养牛比养马合算,毕竟马匹可以从女真那儿买,小马驹一石米两匹布就可以到手……”

    这位辽阳罗氏子弟滔滔不绝,汪孚林也乐得听他叨叨。毕竟,相较于去过抚顺马市次数有限的范斗,他的经验不管怎么说都丰富很多。说起有一次,有人用三头上好的耕牛就换了满满两箱子的貂皮。他更是啧啧说道:“那可都是好皮子,而且貂皮又轻又暖。送到京师做成大氅又或者小袄之类的衣裳,一转手就是几十倍的利!只不过,出抚顺关的时候,少不了要孝敬上头的守备和把总大半箱子。”

    这些边将真是好大的胃口!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问道:“那罗兄可知道,抚顺马市中大约多少人是有许可的?”

    “有许可的因为来之不易,都是天天扎根抚顺马市,人也住在关城里,有什么好东西就先吃下,然后再卖给我们这些人,大约他们是三分之一,我们占三分之二。这些不但从辽东巡抚那儿得到了许可,又是和抚顺关城里的守将有硬关系的,别人得罪不起。”

    罗世杰顿了一顿,这才苦笑道:“本来辽阳罗氏是有一张许可的,约定各房轮流掌管,谁知道却因为一房贪婪想要独占,大家官司打了七八年,张部院到任之后,一句家风不正,又查问了许可的年限,打官司打得如火如荼的各房长辈这才发现早已经过了期,没有及时到巡抚衙门去续办,这下可好,张部院一句话就给革了。家中长辈们为此好几个气得病的病,死的死,所以我这样的族中青壮就轮流来抚顺马市,以免家业就此倾颓。”

    沈有容对交浅言深,为人直爽的罗世杰很有好感,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也是这性子,竟是上去安慰起了他。而沈懋学则是用微妙的目光看了一眼汪孚林,见其也正苦笑看着自己,他顿时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汪孚林身上那一堆东西时的大惊失色。虽说很高兴汪孚林对自己的信赖,可如果按照罗世杰这说法,十张许可外加女真那边的十五道敕书,那放出去可是足够打仗的!

    而让他印象更深刻的是,昨夜交底之后,汪孚林对他做出的表态:“女真那十五道敕书能不散出去就不散出去,到时候最好完璧归赵,直接还给张部院。至于十张许可,我的意思是动用得越少越好。”

    他非常赞同汪孚林这份判断,虽说是张学颜给的,可这并不是毫无代价,能不用就不用是最好!

    抚顺城到抚顺关只有不到四十里路,快马疾驰只要半日可达,刚刚这一说话给耽误了,此刻罗世杰就打算快马加鞭。他正要上前提醒众人的时候,突然只见汪孚林策马靠了过来,而沈懋学则是占据了他的另一边,四周围汪沈两家人散了开来,那种架势让他登时心中一突。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竟是压低声音,说出了一句他完全想不到的话来:“罗兄,实不相瞒,我手里有这么一张辽东巡抚张部院签发的抚顺马市入市许可,但不知道真假,你能鉴定否?”

    “!”

    罗世杰刚刚说了这许多,倒也不全都是为了让这些来自南边的外乡人知难而退,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在抚顺马市中赚钱不是想象中那样容易,谁知道汪孚林竟是随口来了这么一句!他还以为对方是骗子,可谁知道汪孚林随手就从袖子中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皮革圆筒。

    “罗兄可以先看看。”

    罗世杰沉着脸接过,等拿出东西在手中展开来一看,他登时愣住了。虽说罗家那一份出问题的时候他还小,没有见到过真品,但在抚顺马市上,还是见识过两次被人视作为珍宝的这东西。就连女真人那种已经破破烂烂。真假难辨的敕书。他也从交易的女真人手里看到过。此刻那许可上鲜红的巡抚关防,明明白白的内容,乍一看去全都真得不能再真了,可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要知道,多少辽东商人为了这种东西殚精竭虑,日夜苦思,却求之不得?

    “你们……哪来的?”

    汪孚林见罗世杰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竟然第一时间把东西卷好塞回去递了回来。不禁暗叹果然没看错人。他笑着接了在手,淡淡地说道:“罗兄,我也不瞒你说,这东西虽说是直接从张部院手中得来,但我确实不知道真假,所以这一路上心里始终七上八下,还请你先鉴定一下。”

    直接从辽东巡抚张学颜手中得来的?

    这一次,罗世杰真正心里猛地一突,意识到这几个打南边来的人身份恐怕不止那么简单。虽说刚刚就看了那么一小会,但他还是谨慎地说:“我虽说见此物次数不多。但可以说,至少有七成可能是真的。”

    “那就好。”汪孚林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颔首笑道,“罗兄能否陪我停两步说话?”

    眼看汪孚林叫了罗世杰,两人纵马驰出去几十步说话,沈懋学正在那沉吟,也没注意到耳畔两声重重的咳嗽。而沈有容发现叔父根本就不理会自己,顿时更加郁闷了起来,瞧见小北带着碧竹吊在后头,他想了想,最终还是策马等了片刻,随即停在了碧竹的马侧,压低了声音问道:“碧竹姐姐知不知道我叔父和汪公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北正忙着琢磨李如松到了沈阳后突然要和他们这一行人分道扬镳,那抚顺关是不是已经预备好了下马威,又或者还有什么名堂,竟是也没注意到沈有容和碧竹在说话。她这个主母既然不吭声,碧竹瞅了她一眼后,也只能歉意地说道:“沈公子,对不住,这事我实在不知情。要不,你还是等公子回来之后,当面问他吧。”

    沈有容登时更加耷拉了脑袋。足足一刻钟,他方才看到一行人追上了前方故意停下来等他们的汪孚林和罗世杰。汪孚林倒还好,就是笑眯眯的,而罗世杰那振奋和狂喜根本就掩饰不住,不说沈有容看着嘀咕,就连罗家的两个健仆最初还有些担心少爷被人挟持,这会儿被罗世杰招手叫过去言语了几句之后,也全都忧色尽退,取而代之的是又惊又喜的表情。

    带着别人都知道我却不知道的郁闷,接下来疾驰赶路这一路上,沈有容闷声不响落在最后,就连放慢马速啃干粮充饥的时候,他仍然一个人。直到发现身边光线有些变化,侧头一瞧发现是汪孚林,他这才不大高兴地轻哼一声,低着头仿佛一门心思和手中那干呼呼的饼作战。就在这时候,他没等到汪孚林开口说话,却只听有人嚷嚷道:“前方有兵马,大概有七八十号人!”

    此时此刻,别说汪孚林顾不上安抚别扭的沈有容了,就连其他人发现那七八十号人正是冲着他们这一行人而来,也全都立时进入了戒备状态。

    当那挟着滚滚烟尘二来的一行人就在眼前十余步远处停下的时候,来过抚顺关好几次的罗世杰立时认出了那个领头的人,正是整座抚顺关城中的第二号人物,被上上下下尊称副守备,实际上却是官居把总,祖上到现在世袭千户的李晔。

    虽说和辽东总兵李成梁丝毫血缘关系也没有,这位却因为出身铁岭李氏,始终以同姓同族自居,在抚顺关属于最会捞钱的一类人往总兵府送礼一向非常豪迈,颇得李成梁信赖。前任抚顺关守备裴承祖去年死于王杲之手,抚顺关的将领也死了不少。如今的守备赵德铭是临时提拔派驻抚顺关的,之前连把总都不是,据称李晔这个一直在抚顺关的把总才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此时此刻,这位李千户排众而出,勒马停下后往众人身上扫了一眼,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小北怀里那只小虎崽身上。紧跟着,他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我正好带着儿郎们看看附近屯田,刚刚几拨人都是面熟的,各位却面生得很,听说是去岁三甲传胪汪公子到抚顺关城来,敢问汪公子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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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零章 夺妻之恨

    不是来找茬的?

    这兴师动众一大群人跑了过来,简直让人自动联想到了和传说中的下马威,但最终为首的李晔如此笑容满面说是来找人,怎不叫罗世杰为之愕然。更让他惊愕交加的是,李晔口中说的那个汪公子,是去年万历二年那一科的三甲传胪,也就是说那是一位进士?他忍不住按了按自己怀中的那个圆筒,心想早上人家来约定同行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下,可刚刚这位汪公子拿出辽东巡抚张学颜签发的许可,私底下又表示可以转给辽阳罗氏,果然是不简单的人物。

    辽东武将多,在朝堂上的文官却屈指可数,辽阳罗氏从前还出过举人,供过监生,担任过教谕、县令、通判这样的官职,这一二十年却没什么人在朝为官,以至于罗世杰对于每三年一科的会试殿试都出了些什么人物,并不太了然。

    并不仅仅是他,作为属于单独地域,却几乎完全是军管的辽东,无论是什么世家大族,和军中的关系紧密,和朝中的关系却都不免会有些脱节。哪怕是诸如李如松这样的辽东顶尖将门子弟,大体了解对朝中的各种讯息,但在速度上也会慢不少,更因为在朝中很少有代言人,难以领会某些细微之处的牵扯。毕竟,朝堂上可能有浙党、晋党、赣党之类的庞大地域乡党,其余省份的同乡也往往会抱团取暖,但辽东出身的进士却很难有几个京官在朝的局面。

    所以往年怎都不可能出现什么辽党,但如今却不一样,这些辽东的文官因为同样主管军事。回朝之后就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群体。自然会维护辽东的军将。但这却和本地世家大族无关。

    汪孚林也同样很意外,但人家是指名来见他的,他势必不能缩在后头,当下少不得拍马上前:“我就是。敢问这位大人是?”

    “哎呀,汪公子,幸会幸会。鄙人驻守抚顺关城,世袭千户李晔,如今就是给守备大人打打下手。当个把总。”

    李晔那张脸立时笑得更殷勤了,又在马上拱拱手道:“听说汪公子是跟着李大公子一块到沈阳的,而后就要到抚顺关来,我算算这一百二十里路,今天怎么也该到了,果然让我等到了汪公子。李大公子是真正的将门虎子,想来是忘记了,抚顺马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因为那边女真人一来往往不是十个八个,也不是百八十个。而是时不时就会来上几百人,危险得很。所以女真人来互市要敕书,咱们的人就要许可。”

    说到这里,他就越发诚恳地说道:“汪公子乃是读书人,这些事情不知道,那也不奇怪。平常读书人都不大愿意来这辽东,汪公子能走这一趟,我也不能让您白走。我这就带人护送汪公子进关城,过两天的抚顺马市,我亲自陪着各位过去。”

    尽管李晔这番话说得仿佛面面俱到,殷勤热络到了极点,但汪孚林还是听出了值得注意的地方。这要是李如松嘱咐的人来迎接,李晔出于李如松的吩咐不说出来,那么一定会找个更好的理由,不会在那猜测李如松忘记提抚顺马市的规矩,所以说,这家伙肯定是从其他渠道得到的信息。这从对方直冲着自己,完全忽视沈家叔侄也能看出来。

    要知道,当初在辽东总兵府的时候,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对沈懋学的文武全才,对沈有容的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也都是相当赏识的。

    虽说不明白对方干嘛大献殷勤,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在这异地他乡,汪孚林当下就笑着谢了一声,等到又寒暄客套了几句,李晔的兵马把他们这一行人紧紧包裹住了,与其说是随行护送,还不如说是押送,他在心里自然而然就更有了计较。

    而落在后头的罗世杰很想打探打探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可却只见那个昨晚见过的那三十出头的青年儒生落后几步,和自己策马并行,却是抢在他前头打听李晔。借着这机会,两边少不得小声交换了一下信息。沈懋学确认了那位李千户在抚顺关城中确实是第二号人物的地位,而且手底下很有一批人,就算守备也得给其几分面子,而罗世杰则是进一步确认了汪孚林真是去年三甲传胪,货真价实的进士。

    小北虽觉得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李千户有些可疑,但她思来想去,还是不动声色掉在后头。她今天的穿着很不起眼,此刻假装东张西望,眼睛不停地审视四周围的兵马,突然注意到那些看似服色一模一样的军卒中,有个三十左右鬼鬼祟祟的人正悄然往她这边瞧来,却在和她目光对上之后立刻移开了。她最初认为是看自己的,故意当成没理会。可当再次悄悄借着身边碧竹阻隔,往那边打量过去时,她就发现对方确实是在看自己这边。

    但人家注意到的不是自己,而竟是在看忙着照料双人同骑的舒尔哈齐和王思明的范斗!

    一想到范斗乃是沈阳本地人,之前和他们一块进了沈阳守备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如今却在这莫名其妙相迎的兵马中发现一个暗中观察他的,小北不得不提高警惕。发现那人窥伺了片刻,就隐没在兵马之中没有再露出身形,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她暗自一忖度,便策马上前一步,用马鞭的鞭柄在范斗的背上敲了敲。

    “你在抚顺关城有熟人,又或者说仇人?别回头,直接答我的话就行。”

    范斗之前被李成梁侧室王氏推荐过来之后,第一个见的便是小北,一直都觉得人和颜悦色,待人大方,恰是一种干净爽利的作风,此刻听到这问题,他登时愣了一愣。正踌躇的时候,他只觉得背上又被人戳了几下,显然小北在催促自己。尽管那些事情说出来着实丢人,可想到汪孚林对他着实不错,想到在沈阳城门外和范澈的对视,他便决定不再隐瞒。

    “抚顺关城那边小的说不上有什么仇人,但在沈阳有仇人,虽不是杀父之仇,却是夺妻之恨,想来我恨他入骨,他也防我如寇仇。之前在进沈阳城门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

    小北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大事情之前怎么不早说?你不知道你自己重回旧地,可能会刺激到你那仇人?其他的事情是你的私事,说不说随便你,可夺妻之恨这种事却不一样,你懂不懂?”

    范斗此时也有些后悔在城门口时的那番遭遇实在是太鲁莽了,面对小北的连续两个质问,他只能硬着头皮道:“若真的是仇家不肯放过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

    “逞什么能!人家看到你混在李大公子的从人当中,也许就觉得你兴许翻身了,回头再一打探你不是跟的李大公子,而是跟着相公,十有**要动歪脑筋!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是辽东,我们人生地不熟,李大公子人又不在,要是你的仇人耍阴招坑了你,你让我们怎么把你捞出来?”

    范斗万万没想到小北怕的不是被他连累,而是在想他要是遭人报复,怎么救他,登时心头情绪万分复杂。要知道,那时候他被人夺去未婚妻,而后又硬生生被逐出宗族的时候,嫡亲的叔伯堂兄弟,都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有几颗泪珠滑落下来,却是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少夫人,小的得罪的人是堂叔范澈,是个秀才,但家底雄厚,和抚顺关城的不少军将都有些交情,和那个李千户大概也认识。他当初抢了我的未婚妻后,沈阳范氏那些老不死又寻错处把我赶出了宗族,所以……”

    “好了,别说了!”小北听得心头火起,继而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想了又想之后,她就沉声说道,“等到了抚顺关城,甭管别人给你送什么讯息,一步都不许离开,有什么事及早禀报上来。就冲着你是姨娘举荐来的,又是相公雇的,别人若要明目张胆对你怎么样,那就得准备好事情闹大的后果,所以多半只能对你单个人下功夫。给我记着,哪怕有人拿着你那当初的未婚妻来当诱饵,也别上当,事关两个人的名声,两个人的性命,别给我昏头!”

    从一行人遇到李晔,到抵达抚顺关城,约摸不过五六里路,骑马慢行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从远到近,第一次来这里的众人便发现,这抚顺关所在确实是一处天然的要塞。抚顺地区和徽州的地形非常类似,八山一水一分田,抚顺城虽位于冲积平原上,但周边却是大大小小的山区,抚顺关城北面是东西横亘的群山,山虽不高,却也是天然屏障,南面则是东西延伸的长岭,长岭再南则是浑河。抚顺关城,便是坐落在这扼守山岭之间的平川上。

    抚顺关城只是个统称,实际上包括关城和卫城两部分,是一个东西稍长的长方形。

    李晔知道众人是冲着抚顺马市而来,带着众人进入关城后,便第一时间把他们带到了关城东墙上。当汪孚林居高临下俯瞰关城东门外的抚顺马市时,他方才发现,这所谓的抚顺马市并不是什么粗放型的市场,而是相当于一座真正的城池。

    这座抚顺马市是利用夯土围墙、自然峭壁再加上堑壕,在关城之外再硬生生圈出了一块偌大的地方,只粗粗用肉眼计算,他便发现这东西南北四面围墙加在一块,竟有至少**里方圆。而在这**里方圆的地方,除却有门,有森严的守备,有供女真来互市者所居住的营房,马厩等等各种设施,更有无数简易窝棚似的商铺,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内中却是依旧人声鼎沸,牛马嘶鸣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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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一章 天赐良机!

    李晔站在汪孚林身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汪孚林的表情变化,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猜测。⊥UU小说,www.uu234.com看来,李如松对汪孚林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亲近,否则,在广宁时又怎会没带过汪孚林去赫赫有名的广宁马市?

    辽东几大马市之中,广宁马市,还有开原的两处马市,是从明初就设立的,至今已经有两百多年,尤其是广宁马市的交易规模,曾经是整个辽东之首。如今就连察罕儿的土蛮,有时候都会派人夹杂在朵颜三卫之中前来交易马匹以及其他商品。相形之下,抚顺以及宽甸等其他四处的马市,都是之后逐渐开放的,但规模日渐增大,尽管尚不及广宁和开原的规模,可吸引的商人却已经越来越多,只从这些天商人蜂拥而入抚顺马市的潮流就可见一斑。

    王杲之前老老实实订盟友好,在某次前来互市的时候,曾经带了整整一千二百人,即便如此,抚顺马市这偌大的地方依旧能够轻轻松松容纳下这些人马!相形之下,如今这么点人只不过是小意思而已。

    其他人都在看下头那沸反盈天的交易盛况,而已经缓过气来的舒尔哈齐,则是盯着抚顺马市中那些头梳大辫子,来来往往的女真人,恨不得就这么直接纵身一跃,回到族人们当中。突然,他的眼神猛地凝住了,竟是仿佛粘在了一个老者身上,无法挪移开来。他最初还认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可当看到旁边又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过来,与那位老者说着话。他才确定自己没认错人。

    那分明是他的祖父和父亲!他们竟然到抚顺马市来交易了。那之前他听到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这真是老天爷给的最好求证机会!

    别人的注意力都被这抚顺马市的繁荣给吸引过去了。没空留心舒尔哈齐,但王思明却不一样。汪孚林是把人交给他看管的,再说他对抚顺马市那点事根本就没有任何在意,只紧盯着舒尔哈齐的一举一动,此刻顺着那目光看去,他也很快发现了那熟悉的父子二人。毕竟,那是常常出入王杲家中的座上客,这两兄弟的祖父和父亲。他又怎么会不认识?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舒尔哈齐身体一僵,随即突然侧头死死盯着自己。

    “不许说出去。”舒尔哈齐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说出去的话你就死定了!”

    王思明本能地觉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油然而生,甚至有一种后退的冲动。尽管年龄相差四五岁,但他从前就很怕面前这个孩子,现在依旧有点怕,所以最初被挑上来的时候,汪孚林让他打舒尔哈齐一巴掌。他根本就连抬手的勇气都没有!此时此刻,他心里依旧有些惊惧。嘴里没吭声,只是仿佛顺从似的点了点头,但等到舒尔哈齐别过头去,他就打定主意,等晚上的时候就悄悄禀告汪孚林。

    现在和这小子硬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引来别人注意!

    舒尔哈齐哪里会想到,王思明已经不是昔日在王杲身边低眉顺目的那个阿哈了。之前从辽阳出发之后,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好好养伤,哪怕一直在敷药,脊背上那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也仿佛没有减轻多少,时不时甚至会发烧,若不是有人照料,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挺过去。可相比挨的那一顿鞭子,让他更加耿耿于怀的是那时候在里屋一瓢凉水泼醒之后,听到大哥说的那些话。

    大哥把一切都推在了他的身上,这本来也没什么,他心里不舒服归不舒服,可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能够放下。然而,大哥却在打破古勒寨的仇人面前做出那样的姿态,他实在无法忍受,哪怕知道那是为了活命,也仍然觉得屈辱!现在祖父和父亲都已经在这里,他能不能用点什么办法去试探?思前想后,舒尔哈齐只恨自己不如大哥脑子好使,但当看到身边的阿哈时,他一下子有了主意,当即趁着周边的人依旧没注意到自己,悄悄用胳膊肘撞了撞人。

    王思明正心不在焉地想着如何对汪孚林说,吃这一撞下意识地侧过头来要出声,但一接触到舒尔哈齐那阴狠的眼神,他话到嘴边硬生生掐断了。见人狠狠盯着自己,他便吞了一口唾沫,低声问道:“怎么了?”

    “如果他们要去抚顺马市,你就跟着去。”舒尔哈齐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几分颐指气使的盛气,声音却压得非常低,“然后去见我玛法和阿玛,就说你已经成了辽东李大帅的侍从,然后告诉他们,我和大哥在李大帅手上,看看他们什么反应,回来告诉我。”

    王思明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抽紧了,差点就想破口大骂回去。他好容易才脱离了在建州当奴隶的卑贱生活,现在舒尔哈齐又让他回去,而且是这么危险的事,凭什么?他一下子攥紧了拳头,却只听舒尔哈齐低声补充道:“辽东李大帅刚刚灭了古勒寨,女真人没有不怕他的,玛法和阿玛不敢对你怎么样。只要这件事做成了,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你自己也是朝不保夕,还好意思对我说什么亏待不亏待?

    王思明咬紧了牙关,好容易克制住了心头那股愤恨的冲动,却是含含糊糊胡地说:“我试试。”

    舒尔哈齐早习惯了部族当中那些阿哈的卑顺服从,对于这样的回答一点都不意外。接下来,他就干脆把整个人背转身坐到了地上休息,眼睛看着天上的夕阳出神,可就在这时候,他猛地听到那边厢有人说了一番让他极其失望的话。

    此时乃是午后不到申时,抚顺马市一天的交易尚未结束,众人在关城东墙上观看了一阵子,李晔却笑着说道:“今天毕竟晚了。诸位若要进抚顺马市去看看。不妨等三日后。抚顺马市刚刚恢复。还是从前的规矩,三日一市。据我所知,三日后还会有一拨带着重货的女真人过来交易,约摸至少能有五六百人,带来的东西也应该远远胜过今天这一百多人。”

    汪孚林倒不在乎早晚,但却不得不思索李晔硬拖到三日后才让他们去抚顺马市的目的。而沈懋学阻止了想要说话的沈有容,只等着汪孚林拿主意。至于平白无故捡了一张天上掉下来许可的罗世杰,那就更加不会随随便便插嘴了。可偏偏这节骨眼上。王思明一溜小跑过来,随即低声说道:“公子,抚顺马市傍晚交易才是高峰,因为晚上马市中不许留人,白天没谈成的生意如果谈不成,那来交易的女真人就得这么回去,所以买主大多都愿意让点步。”

    王思明虽说改回了汉名,但因为他之前的头发是按照女真人的习俗剃的,正宗的半边光瓢,一看便和相同发式的舒尔哈齐一样是女真人。李晔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可此刻见王思明竟然在这种时候出言插话,坏了自己的筹划。他不禁心中大怒,嘴里却哂然笑道:“这种事天天如此,也没什么出奇的。”

    汪孚林却看到了王思明眼神中那几分惶急,情知其中必有缘故,他就顺其口气笑道:“来都来了,现在既然时间还早,干脆就下去看看。沈兄,士弘,罗兄,你们意下如何?”

    见众人纷纷附和汪孚林,李晔眼睛一眯,随即就笑着说道:“既如此,那我也得和各位交个底说句实话。这抚顺马市历来是要许可的,一张许可能带六个人,我们这些苦哈哈的边将,也能做主放个一两人进去交易,但人太多就不大好通融了。今天冲着汪公子,我可以做个主,放四个人进去,如何?”

    他就看出来了,汪孚林再加上那叔侄俩,还有那个似曾相识的辽阳罗氏子弟,这四个才是相对要紧人物,如果只有四个名额,这四人是一定要进去的,而没有本地人作为向导,他们在里头也就只能看看而已。最重要的是,利用这个机会,那个范斗也就得留在外面,那时候凭范澈的手段,他根本就不用操心,而且这事儿也分毫牵扯不到自己。毕竟,他一个副守备,本来就只能带四个人进抚顺马市!

    “一张许可也不过能带六个人,而李千户能带四个人?”汪孚林笑吟吟反问了一句,见李晔矜持点头,他就竖起大拇指道,“那我可要多谢李千户了。”

    不等李晔开口再说什么,他便直截了当地说:“罗兄,你那张许可带上你那两个随从,还请帮我捎带上沈兄和士弘,再加上范斗。至于我,就得靠李千户了,再捎带上我这边三个人,这样十个人刚刚好。”

    罗世杰终于有些明白,汪孚林干嘛要把许可让给自己了。此时此刻,见李晔那惊诧的目光往自己看了过来,他想到这一张许可能让辽阳罗氏大大恢复元气,也就顾不上其他了,当即打哈哈道:“我这一行总共三个,捎带上三个,也算不浪费名额,汪公子就放心吧。”

    辽阳罗氏的人竟然又弄到了一张许可?而且还二话不说就愿意捎带上汪孚林这边的三个闲人!要知道一张许可的准入名额,一向都很值钱的!

    尽管这偏差很不小,但鉴于变数只不过是罗世杰这个辽阳罗氏子弟,李晔虽有些小小的懊恼,但片刻功夫就压了下去。本来他就是安排在今夜行动,现在不过是照样改回原计划而已。因此,他当下笑容可掬答应了下来,又话里藏刀恭维了罗世杰一番,随即便吩咐随从亲兵领着不去抚顺马市的人前去卫城中暂时安置,自己则是在前头引路,带着众人出关城东门进抚顺马市。

    王思明好容易等到舒尔哈齐已经被封仲和刘勃给一左一右看死了拎走,而李晔又暂且距离汪孚林远了点,他方才立刻上去,踮着脚把之前自己看到的和舒尔哈齐说的话给复述了一遍。他刚把话说完,就只觉得肩膀被汪孚林重重拍了两下。

    “好小子,真没辜负这个名字,这消息着实来得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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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二章 豪阔扫货,娘子翻墙

    王思明这辈子被人痛骂,甚至痛打的次数都不计其数,但被人称赞却屈指可数,尤其是他伺候时间最长的王杲,在他的记忆中就从来没有称赞他的时候。做得好是应该的,做错了就该打,没有其他的选择。因此,听到汪孚林这一声称赞,而且还直呼没有辜负那名字,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哪怕是接下来汪孚林仍然授意他按照舒尔哈齐的吩咐去做,又嘱咐了他好一通,他却没有半点反感和对抗心理。

    因为汪孚林授意李二龙假扮李如松身边的亲兵,去帮他一把!他之前那些日子一直很受到李二龙的照顾,既然不是独自一人出马,而且汪孚林一行人也在这抚顺马市,他心里就安心多了。

    等到进入抚顺马市,罗世杰主仆三人赶着去交易,看看有没有可能趁着女真人快要回程的时候,捡点便宜,沈懋学拉着沈有容声称去看看热闹,也跟着一块去了。王思明和李二龙瞅准机会,借口四处看看,悄无声息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下子,汪孚林身边就只剩下了赵三麻子和钟南风范斗三人,以及带着几个亲兵在旁边美其名曰随行保护的李晔。当然,李晔一直很注意地用言语来解除对方的警惕之心,却没想到底子早已经泄露得差不多了。

    今天这种场合,再加上既然发现范斗的仇人在这,李晔这个人显然又有点问题,小北当然不会贸贸然跟着到抚顺马市来凑热闹,却让赵三麻子给汪孚林捎来了话。这会儿,赵三麻子对汪孚林小声把那番话都给转述了之后,少不得没好气地瞪了范斗一眼,又瞅了瞅后方不远处的李晔。这才又低声说道:“姑爷,小姐说她会想办法打探一下那个李千户的底。您这逛一圈之后,也不要逗留太久,最好尽早回去。”

    怎么就这么凑巧,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的祖父和父亲今天也正好就在这!舒尔哈齐还让王思明去给两人传话,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结束的!

    汪孚林扫了一眼旁边的范斗。见其已经耷拉了脑袋,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是别人找你麻烦,不是你找别人麻烦,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抬起你的头。好了,我就会那么几句建州女真的话,没法现学现卖。你给我打起精神,否则我就成了聋子哑巴了。”

    范斗不意想汪孚林竟然也没骂他招祸惹祸,此刻登时回过神来,如释重负,当即连声答应,接下来便强打精神在前头带路,又少不得一路走一路解释。

    抚顺马市的规矩是,女真人带来交易的马匹。先由官府挑选进行收购,按照上上马。上马、中马、下马、马驹四等进行交易。明初的价格是,最好的上上马能够换到米五石,外加绢和布各五匹,这价格延续到现在,大多只是小小的波动。放在东南这价格简直是开玩笑,但抚顺马市马最多。粮食和布绢却是急需品,故而两边谁都不嫌弃这价格有什么不合理。

    而这用于交易的市本,也就是本钱,是由朝中太仆寺直接发下来的。至于直接管理抚顺马市在内辽东各马市的,乃是本来应该只管辽东各处牧监的辽东苑马寺卿。然而,这位苑马寺卿早已不是负责马政的头头,身上还带着一大堆官衔。因为其官衔全称是,整饬金复盖等处地方兵备,兼管屯田,辽东苑马寺卿,兼山东按察使佥事。

    正因为朝廷收购马匹都是用实物的形式,因此在抚顺马市这种地方,以物易物倒成了主流。汪孚林时不时看到两边服色迥异的人在那用娴熟的建州女真方言进行交流,而他能够听懂的,也就是从范斗那学到的一些词语。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之前遇到的那些商人,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若此地基本都是以物易物,那之前我们在抚顺城遇到的那些商人大多轻车简从。罗世杰他们也不过主仆三人轻装上阵,他们这交易要怎么做?”

    “金银并非不管用,尤其在这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女真人急着先把带来的东西卖出去,毕竟来抚顺马市交易的女真族酋,往往都会在附近设有重兵,以防被人劫道,抢敕书,抢货物。金银容易携带,先将金银带回去,等到三日后开市的时候,再拿着金银过来谈价钱买东西,那也同样可行。”

    范斗一面解释,一面却忍不住想要去看背后的李晔是否在监视自己,好容易才硬生生忍住了:“当然,真正能赚大钱的,都是囤积了大量粮食、耕牛和布匹农具的商人,这里拿着金银去换这些物资很贵,而拿着金银去买女真人的货,也会贵很多。当然,这个贵是相对于以物易物而言的,相比辽东其他地方还是便宜,当然对于山海关内的物价,就更是如此了。正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商人愿意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做生意。”

    汪孚林在出了京师之前,特地兑了几百两黄金,如此分散到每个人身上,简单好携带,关键时刻也能用得着,毕竟银庄票号刚刚铺开,东南的网络才不过刚刚建成,京师都还没延伸过去,更不要说辽东,银票那就是一张纸。可现在看来,这些硬通货在抚顺马市上,却就不比粮食农具耕牛之类女真最急需的东西了,不过想想罗世杰等人也是如此以钱买东西,可想而知在辽东筹集并运输那些紧俏物资并不是什么易事。

    所以,听过范斗这些解释,他少不得也准备买点好东西回去好送人。伯父汪道昆和两位叔父不说,还有岳父叶钧耀,再加上程乃轩家待产的媳妇,徽州府的爹娘姐姐妹妹外加养子等一堆亲朋好友,老山参怎么也得来几支吧,上好的貂皮得来几箱子吧,鹿茸和那纯野生的木耳得来上几大包吧?

    然而,范斗只是精通番语,并不怎么精通如何在抚顺马市这种地方买货。更怕打眼被人骗,所以,汪孚林兜了一大圈,最后又找到了正带着两个仆人四处买买买的罗世杰,至于沈家叔侄,反而不知道去哪了。他把来意一说。罗世杰二话不说就让他们跟在后头,这一路过去,那端的是绝大手笔的扫货,汪孚林跟在后头,但只见罗世杰往往是连珠炮似的和女真人说话砍价,不多时就是一字简简单单的吩咐:“买!”

    托了这位辽阳罗公子的福,在太阳落山前这半个时辰,汪孚林就把临时计划要买的东西给备办了一大半,其中包括两支年份很足的真正野生老山参。放在后世可以算得上是宝贝的那种,其余小一号或小两号的也收了七八支,有瑕疵没瑕疵的貂皮收了一匣子,此外就是鹿茸,其他各种毛皮,一下子花了一百多两黄金。

    双手当然是拿不下的,但马市上最多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马。他和罗世杰两边各买了两匹下马驼运东西。吊在后头的李晔看到汪孚林和罗世杰出手就是黄金的大手笔,眼角忍不住直跳。但也就只能在心里腹诽败家子,其他的心思压根不想乱动。强龙不压地头蛇固然不错,问题人家既然不是来压人的,李晔这个地头蛇自知见财起歪心是再蠢不过的勾当。

    眼看天色不早,他还提早去知会了一声,汪孚林自然从善如流地点头答应返回。又跟着罗世杰去管理马市的市易司按照货值办理了抽分,也就是交税。这和之前那个醉汉林长丰说的孝敬并不是一码事,而是正经的给朝廷上税。被抽分的市值都是十取一,但估价的时候就得看脸了,这是给朝廷的钱。你后台硬,也许一千两银子的货就意思意思收你个十两,可你要是啥后台都没有,十取一铁板钉钉不说,而且很可能会被多抽个一倍。

    因此罗世杰那是正儿八经十税一,汪孚林却只被收了个零头。他知道这种时候要摆阔气给全反而愚不可及,便笑呵呵接受了好意。

    等到马市西门,也就是关城的东门口,沈家叔侄和之前那个女真奴仆和一个随从早已等候在了这里,再加上汪孚林这边三人,罗家主仆三人,恰是全都齐了。见此情形,李晔轻轻舒了一口气,连忙护送了众人进关城的东门。

    此时此刻天色渐晚,抚顺马市也已经开始渐渐清场,女真人自是从马市的东门离开,而本地的商人也都经过严格盘查,从马市的西门也就是关城的东门进城,不少人都要在卫城中逗留一晚上,明日再返回。所以,卫城中有很多专供来往商人休息的客栈旅舍,背后自然全都少不了军方背景,一样是上中下三等,从大通铺到独门小院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不少军户把自家闲置屋子又或者床铺出租给客人,想要多挣几个钱。

    而李晔给众人安排的地方,正是他自己的宅邸。作为这抚顺关中仅次于守备的世袭千户,实权把总,他的宅邸在这卫城之中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自然不是一般客栈旅舍能够相提并论的,容纳汪孚林这一行区区十几号人绰绰有余。他含笑亲自把众人送了过去,这才说道:“听说汪公子还带了家眷,所以我预备了三个院子,两大一小,小的那个汪公子带着家眷单独住,其余的人就请住在外头那两个大些的院子。两个院子统共一二十间房,绝对够住了……”

    对于李晔的“豪爽好客”,汪孚林自然少不得谢过,就连之前买的东西,也都让赵三麻子等人搬去了他们住的院子看管,送走了这位之后,他就立刻叫了王思明和李二龙来。一直到带人进了那小院子,他关上院门,还来不及问二人见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的经过,碧竹就迎上前来。听到她低声说的话,他的神情立刻空前凝重了起来。

    “姑爷,之前我们刚刚搬进来后不久,就发现四周围有人看着,而且他们知道小姐和我是女眷,安排的是这最靠里的院子,想出去打探消息,却被他们千方百计推搪。小姐生怕那个李晔怀有歹念不放心,发现这里的围墙就是李宅最靠外的围墙,就和我悄悄翻墙出去。大概人家没提防我们会武艺,所以顺利出去了。小姐带着我,拿了姑爷你的名帖去求见了抚顺关的赵守备。

    赵守备听说您是汪侍郎的侄儿,见过李大帅,这一次还是跟着李大公子一块到沈阳的,因为莫名其妙被李千户迎进了家里暂住,心里没底,所以差人见他问个究竟,他立刻倒了一堆苦水,自称被李千户排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苦不堪言,还说了一堆李千户的恶行劣举。他说,新任苑马寺卿洪观察正好到了抚顺关,李千户知道他不可能耽搁太久,故而在抚顺马市账册上蓄意拖延。这会儿,小姐随赵守备去见那位洪观察了,嘱托我先回来禀告一声姑爷。”

    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两下。媳妇会高来高去翻墙的本事好也不好,好的是不会轻易被人困住,这不就见到一个关键人物了?不好的是,小丫头太过胆大包天,辽东苑马寺卿那是从三品高官,不止管马政,更兼金复盖兵备道,是辽东文官序列中的顶尖高官,严格来说,品级仅次于辽东巡抚张学颜,还在其他分巡道分守道和兵备道之上,她去见人时该说什么?但这时候担心了也是白担心,他只能先按部就班,先顾好自己这一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对王思明和李二龙说道:“你们跟我进屋,把今天见人的事和我详细说说。一个说,一个补充,不要遗漏掉任何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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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三章 夤夜请援

    辽东苑马寺卿乃是文官,永乐年间设立的时候,管理的不过是辽东的六大牧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辽东作为军管之地,各种词讼和钱粮缺乏官员管理,到了嘉靖三十一年,苑马寺卿的驻地就从辽阳移到了盖州,而且兼管盖州卫、金州卫以及复州卫三卫的词讼钱粮等等各种日常事务,等到了嘉靖四十二年,又兼领兵备,加山东按察司佥事。

    如果让汪小官人来评述这位论品级在辽东位居第二的苑马寺卿,他肯定会在腹中嘀咕,打两份工,只得一份工钱,天底下没有这么压榨人的!而且苑马寺卿是从三品,而按察佥事不过正五品,也就是说,这位从三品官额外干了两份活,却只发一份俸禄,品级上也没有任何倾斜,真可谓是只压担子,不给好处。

    只不过,这世上有的是高尚的人,比如上任伊始不急着去盖州,而是到了海州卫就立刻折向东北,匆匆赶到抚顺关的苑马寺卿洪济远洪观察,他自忖从来就不是一个计较的人。

    辽东巡抚张学颜是个出了名的较真之人,想当初就力主各地兵备道和督抚应该至少一任六年,免得朝令夕改,不利于政务推行,自己也是身体力行,一到辽东就已经整整四年,端的是兢兢业业,可对下头也要求严格,一般的官员根本就不敢到辽东来,可洪济远一任兵部司官,在蓟镇任过一任兵备道后,张学颜一点名他就来了!

    此时此刻,寓居卫城一座民宅的他正在翻检手中账册,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这趟抚顺关之行当然不是他一时起意,而是早早就得到张学颜亲笔手书,这才突然杀过来的。果然发现不少疏漏之处。去年抚顺守备裴承祖和把总刘承奕等人全都战死于王杲之手,虽有王杲狡猾残暴的缘故,但抚顺关内部的问题却不言而喻。只不过抚顺关查验身份倒是严格,他想要微服私访,这写有名字的路引却一出去就露馅了,哪怕他只是新任。

    寓居此地不过五日。他就发现张学颜让他查问马市抽分给赏,官马等次查验等等账册全都不齐,又或者缺损,问抚顺守备赵德铭时,赵德铭苦着脸回答是新调任,而问把总李晔时,李晔又坚称虽一直都在抚顺关,之前却不过担着个世袭千户的虚职,当初守备和把总是裴承祖和刘承奕。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来二去,眼看拖得时间太久,他一想到会因此降低了张学颜对自己的评价,自然而然就窝着一肚子火。

    所以,夤夜时分赵守备突然说是带人来见,洪济远虽觉得意外,但还是第一时间命老仆带人进来。可是,发现进屋的赵德铭却还带了另外一个人。他不禁挑了挑眉,却仍是等到老仆退下。这才问道:“赵守备这是带了什么客人来?”

    小北深知自己的伪装也就能够骗一骗寻常粗心的人,这样一对一见客,面对的又是年近五十官场沉浮已久的老油子,还藏着掖着的话,万一被人揭穿了就是自取其辱。因此,她便大大方方地说道:“妾身叶氏。外子去岁万历甲戌科三甲传胪汪孚林。”

    赵守备直接张大了嘴巴。他又不是瞎子,当然也看出了小北之前那女扮男装,可压根没想到那真的是妻子!此刻他见洪济远眉头紧皱,本待开口解释,却没想到小北根本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外子因还在守选。受伯父兵部侍郎汪南明先生之命,到蓟镇辽东一观九边形胜,之前跟着辽东总兵李大帅长公子到了沈阳,而后方才来到抚顺关,却没想到尚未到关口就遇到抚顺关把总,也就是世袭千户李晔带人迎接,把我们请到了他家里。外子被李千户带去抚顺马市了,我们住下之后,妾身却发现李家有人窥伺动静,用词搪塞,不让我等出门。说来也巧,在进抚顺关的时候,外子雇的一个通晓番语的通译碰巧发现李千户身边的一个人依稀像是他的族叔,从前曾经恃强抢了他的未婚妻,因为心中惧怕禀告了上来,妾身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因此便带了婢女出来,拿着外子的名帖求见赵守备求助。”

    赵守备听着这一系列经过,只觉得匪夷所思,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而洪济远审视着镇定自若的小北,却突然开口问道:“既然李家人搪塞你等不许出门,敢问少夫人又是怎么出来的?”

    “翻墙。”小北旁若无人地吐出这两个字,见赵守备已经完全呆成了雕塑,她方才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妾身自小野惯了,还请洪观察不要见笑。”

    人家如此坦陈,纵使洪济远心中一万个腹诽,可那怎么说都是汪道昆的侄儿媳妇,也轮不到他置喙。因此,有些尴尬的他只能重重咳嗽一声,但脑子却飞速寻思起了小北说的这一席话,最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以你的意思,莫非李千户留客不是为了好客,而是另有所图?”

    “洪观察,外子前日傍晚刚到沈阳,昨日清早启辰,昨夜停留抚顺城,今天抵达抚顺关。外子又尚未出仕,除非有人快马加鞭告知了李千户,否则他又怎会恰恰好好在抚顺关前数里拦截?我也知道兴许是杞人忧天,奈何雇的那通译所述之事实在是让人听着毛骨悚然,虽无杀父之仇,却有夺妻之恨,他因此被这位有权有势的族叔赶出沈阳多年,这才是刚回来,我着实有些担心初到辽东的外子也护不住他,到时候惹出什么事来。”

    这一心急,小北就忘了那种官面上要用的谦称,只能暗地里埋怨了自己还不习惯。此刻,见赵守备正在那眼神闪烁不知道想什么,洪济远亦是攒眉沉思,她便裣衽行礼道:“妾身一介女流,也许是单纯太过紧张,冤屈了李千户的一片好意,所以刚刚在赵守备那儿并未提及,眼下方才提起,只有二位知道这么一回事。如果事后证明只是妾身纯粹多疑,到时候临走妾身自去向李千户道歉,二位无需理会。然则若是有事,那就悉数拜托二位保护了。”

    小北的算盘打得贼精。如果我怪错了人,我去向正主儿道歉;但在此之前,我这一行人包括范斗的安全问题,就托付给您二位大人了,你们看着办吧!反正这事情都包揽到我一个人身上,人家也怪不到汪孚林,顶多怪她这女人多疑而已。再说了,做事不但要有最乐观的预期,还要有最坏的打算!

    对于小北这**裸的表态,纵使洪观察为官十五载,算得上是经验丰富,此时也不禁哑口无言,心里最大的念头便是——子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圣人言诚不我欺。可赵守备就不一样了,他仿佛抓到一根稻草似的,压低了声音道:“洪观察,汪夫人所言,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我让人留意一些就是了。毕竟抚顺关乃是辽东要地,如果真的出什么案子,那实在是不好听。”

    这会儿,原本还想继续对洪济远上一下李晔眼药的赵德铭,竟是把起初那个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很清楚,如果真的让眼前这位少夫人给猜准了,李晔那才叫洗不脱的干洗。毕竟,其他的事情他口说无凭没证据,接下来却很可能抓到实证的!

    洪济远本觉得这只是小北一面之词,有些不以为然,但赵守备这么说,又不用他真的去做什么,他最终也就默许了。只是,当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告退时,他却忍不住告诫道:“少夫人既是汪家妇,日后还请谨慎一些才是。”

    小北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直接屈了屈膝道;“多谢洪观察提醒,妾身记下了。”她都做了这么出格的事情,洪济远没吹胡子瞪眼就很给面子了,告诫一句算什么?

    等到这两人离去,洪济远又翻了两页账册,却是发现被这两位不速之客一搅和,完全没了再查看东西的兴致。虽说小北挑明了那桩夺妻之恨,但他深知民间这种纠纷完全是一团乱,清官难断家务事,若贸贸然涉入就是大麻烦,好在小北要求的只是保护,而不是明断是非。只不过,他还是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出神片刻后就哂然笑道:“竟然被妇人之言给乱了心绪,我这养气功夫实在是不够。”

    话音刚落,他突然只听到门外又传来了老仆的声音:“赵守备,你们不能就这样……哎!”

    洪济远诧然抬头,却发现赵德铭和小北一前一后,就这么又闯了回来。这一次,先开口的却是赵德铭:“洪观察,请恕下官冒昧。我有下属刚刚禀报,李宅有前后两拨人。前一拨约摸十余人,沿路做下记号,后一拨一共是两人,一前一后循着记号而行,行踪鬼鬼祟祟。若是照少夫人适才所言,是不是该去看看?”

    刚刚小北表露身份,道明来意的时候,洪济远清清楚楚看到,抚顺守备赵德铭和自己是一样吃惊,一样诧异,所以当然不会认为此人是因为小北早提过那一茬而去李宅附近布置盯梢。可是,现在人刚走却折返回来道出这一番话,分明暴露了早有未雨绸缪。堂堂守备去盯着一个把总,这是要干什么?

    然而,面对一脸破釜沉舟状的赵德铭,他纵使满肚子火气,最终也还是沉声说道:“抚顺关乃是边塞要地,如无军情,夜禁之中严禁出外。既然赵守备说有人犯夜,那我们就去看看吧!不过少夫人……”

    见小北一脸的跃跃欲试,洪济远最终还是决定不多说了——大不了回头见到汪孚林时提醒几句,又或者给汪道昆写封信委婉说说,那又不是他儿媳妇!

    ps:差点忘了更新……发现开年会比平常还累,只靠存稿顶,下午就散啦,又有点遗憾,我这个话痨见谁都聊得开^_^(未完待续。)

第五七四章 真正的恶毒

    李晔提供给汪孚林这一行人的三个客院,位于他家宅邸的西北角。汪孚林的小院在最里头,有一道通向外间一个客院的院门,其余三面都是围墙,而这三面中的两面是院墙,再往外就是街道,所以围墙相当高,也就只有小北这样翻墙惯了,又常常备有趁手工具的方才能出去。

    因为汪孚林明说了不要人伺候,李晔也没勉强,所以汪孚林索性留着东厢房给碧竹,西厢房却空着。至于外头的那两个院子,罗世杰早早提出要和沈家叔侄一块,谁也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因此他和沈家叔侄一行人住的是紧挨着汪孚林那个小院,汪孚林买的那些人参鹿茸貂皮也都存放在这里,两个浙军老卒看着。

    至于最外头一进就宽络多了,封仲刘勃带着舒尔哈齐住在东厢房,李二龙赵三麻子和王思明住在正房,钟南风和范斗住在西厢房。对于这样的分派,钟南风觉得很不理解,这么多人里头,他和封仲刘勃是最熟的,可自从在蓟镇这两人被带去见了汪孚林,回来之后就眉飞色舞精气神大改,和其他人的关系倏忽间就近了,反倒是他成了孤家寡人。现如今跟他一起住的范斗是个平时三句话憋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又是辽东人,和他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因此,当有人敲门送热水,范斗出去接了一下,紧跟着就回来说,有事要出去找汪孚林的时候,他最初没太在意,可等人刚出门。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念头。竟是起身到门边上偷窥片刻。见人确实进了往里头院子的那道门,他忍不住自嘲地一笑。

    “要说我才应该是最早认识这位汪小官人的,到头来我却成了凡事都不知道的人!”

    钟南风忍不住走出门去,就这么坐在了门前,犹如石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再次思量起了汪孚林给他的那两个选择。身在喜峰口,虽说托了汪孚林的福,他这才得以见到戚继光这位向往已久的军神。但在军中时间长了,听到的传闻也很多,比如,戚继光对下头军卒严格要求,自己平时的生活却颇为奢侈,比如戚继光常有揩油军资等等……

    这些流言蜚语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又不是因为戚继光清廉如水才崇拜的,是因为戚继光乃是大败倭寇的东南军神,这才如此崇拜人家的。可最重要的是,蓟镇被戚继光打造成了铁桶。据说之前那一役之后更是和朵颜部达成了盟约,对方许诺永不犯边。

    这样一来。他在蓟镇继续呆着,那么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戍卒,根本就没有仗可打,那他还有什么意义?可真的去争取一个赦免回乡……物是人非,杭州那边的弟兄没了他也已经活得很好,他这个把头回去干什么,被人供起来吗?

    他深深地把脑袋埋在了双手中,突然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愕然抬头,却发现范斗正从里头那道门低着头出来,看也不看这边屋子一眼,竟是径直往外头那道门走去。见此情景,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蹦了起来。这么晚了,不回房睡觉上哪去?他想都不想,直接蹑手蹑脚跟了出去。这原本只是他一时起意,可发现范斗在前头走着,虽时不时在分叉路或者门洞口停下,但却仿佛知道路途似的须臾选择了一边,他心下的疑惑和警惕就更深了。

    如今是寄住在别人家里,若是主人有歹心,身边再出个叛徒,那就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是继续跟还是折返回去报信?可眼下还什么事都没发生,报信的话他又该说什么?算了,还是继续跟着,幸好他一路跟着的时候都做好了记号!

    打定主意继续跟的钟南风登时更加小心了一些,竭尽全力把自己潜藏在阴影之中。好在范斗仿佛也有些心事,走路的时候自始至终垂着脑袋,从来就没有往后头观察是否有跟踪者。当这一路转悠了约摸一刻钟之后,他远远吊在范斗身后出了一道门时,竟发现眼前赫然是大街!这时候,他就货真价实犹豫了起来。别说眼下这是在抚顺关,就算在任何一个有城墙的城池,入夜都是有宵禁的,这样在外头乱走若是被抓到,一顿小板子打不死你!

    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跟?

    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钟南风突然想到自己从前身为打行把头,在杭州带着弟兄们说打就打,那种穷的时候喝西北风,饿着肚子论英雄,有钱的时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痛快。自从到了北边,身为充军的犯人一天都不得自由,他很久没有随性一回了!想到这里,他干脆把各种杂念全都排除了出去,小心翼翼继续跟上。而这一次,却是拿出了他混迹市井多年,随时随地都能隐藏自己的真本事。

    两个打行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火并的时候,可不是人们想象中的一味直来直去,喊打喊杀,常常也会设埋伏打闷棍,又或者引蛇出洞包抄老巢,这种事他没少干过!

    这一次跟踪的时候,钟南风终于发现,范斗并不是熟门熟路,而是路边一直都有白色的记号,只是因为标记的地方相当隐蔽,所以他最初没有发觉。如此一来,他干脆连沿途再做记号也给省了。也不知道兜了一个多大的圈子,他发现身边经过的大多都是残垣断壁,半个人影都没有,又远远看到前方似乎是个死胡同,不觉放慢了步子。果然,就只见范斗也停了下来,声音沙哑地叫道:“我已经按照你带的口信来了,范澈,你给我出来!”

    “连一声叔父都不叫,果然是没规矩的家伙!”随着这个阴恻恻的声音,死胡同的尽头,一个人缓缓从黑影中走了出来。等来到中央站定之后。就突然打了个响指。倏忽间。整块地方猛然亮堂了起来,却是一下子燃起了七八支火把!

    钟南风幸好没跟得太近,而且早早找好了地方躲藏,此时此刻倒没有被发觉,心里却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可范斗面对这样的大阵仗,竟也是怡然不惧地冷笑道:“我没规矩?想当初你身为长辈,却硬抢了和我有婚书之约的未婚妻,还买通了族中那些老不死。捏造了众多罪名,把我硬生生赶出了沈阳!对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还用讲什么规矩?”

    范澈从来不曾想到,一直都老实巴交的范斗一晃数年不见,竟是突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登时气得直发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撂下范斗,自顾自先走到一边角落,随手将一个箩筐一掀,继而就提着头发把一个被牢牢绑住的女人给拖了出来。借着火把的亮光。他就只见范斗神情大变,这下子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嘿然笑道:“怎么,看到你的老情人,一下子就哑巴了?想当初是我棒打鸳鸯,所以这次我给你们俩破镜重圆的机会!”

    眼见那正面对着自己的女子披头散发,容颜早已不复当年的青春洋溢,而是带着几分枯槁和死意,范斗只觉心如刀绞,忍不住厉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我不是说了,让你们破镜重圆,做一对短命鸳鸯!”范澈说到这里,突然拿刀架在女子的脖子上,一字一句地说道,“给我老实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带了个尾巴来!在后头偷窥的那家伙,给我出来,否则这贱人就没命了!”

    范斗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等回头一看,最初还没什么动静,可片刻之后,一个人影慢慢从阴影之中现身,正是和自己同屋子的钟南风,一下子就愣住了。和此人分在一块本来就是凑巧的事,他怎都没想到,和自己连句话都不耐烦说的对方竟然会这么跟出来,如今却遭到这样的连累。眼见对方步履沉重地走上前来,他登时有些急了,扭转头就冲着范澈大吼道:“他只是管闲事的人,和他没什么相干!”

    “既然跟了你出来,那就相干了。”范澈直到对方沉默着走到范斗身边停下,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怪就怪他自己管闲事!现在,你给我听好,我呢,不想随随便便杀人,所以给你个机会,你和这个管闲事的仁兄,老老实实让人绑上,不许出声,不许反抗,否则我就杀了这个贱人,到时候栽赃你旧情复发找她复合,却被严词拒绝后杀人,那时候你不但要挨一刀断头刀,两个人的名声也一块全都砸了。”

    钟南风自从现身之后,就一直在计算自己和范澈的距离,最终气馁地发现,凭借他的武力,要越过那么远的距离救人根本不可能,顿时有些后悔没叫上别人。此时此刻,看到五六条手拿绳子的大汉往自己二人围逼了过来,他暗叹英雄没做成却要做狗熊,嘴里却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确定那是你老相好,没认错人?为了救一条无辜人命搭进去咱俩也值得,可要不是你要找的人,那就亏大了!”

    看到那女子冲着自己拼命摇头,范斗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还是苦笑道:“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认错人……钟大哥,算我欠你的,以后我一定还!”

    话音刚落,钟南风就只见两根绳子熟练地往自己脖子上套了过来,三两下就把他绑得结结实实,这下子登时心中悲叹。以后还?看这架势今天就要没命了,以后怎么还?明知道他们是汪孚林的人,而且还借住在那位李千户家里,却还把他们引诱到了这,没有内应是不可能的,说不定那李千户就是内应!

    等到两个人全都被绑得结结实实,嘴里又各自被一团破布堵住,范澈方才一下子移开了刀,随即大笑了起来。紧跟着,他用刀背拍了拍身前那女子,神情怨毒地说道:“好,很好,接下来我就成全了你们!明天一早,你们就会出现在抚顺关外,到时候任凭你们是谁的人,知道真相之后少不得唾弃你们,因为,你范斗想要和老情人旧情复燃,因为辽东无处可逃,所以就拐了她,再请了个帮手打算逃出抚顺关,到女真人的地盘双宿双栖,结果却被女真人给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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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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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