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零九章 招贤纳士,监考乡试
潘家的事情,在骤然掀开盖子之后,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UU小说,www.uu234.com既然罪魁祸首孟老太太已经服毒自杀,而后又在其房间里找到了哑药以及其他各色具有毒性的草药,以及另外一包砒霜,其丫头又扛不住供述了事情,为了弥补此事的南海县令赵海涛自然全力以赴,把案子办成了铁案。在潘家送来了状告潘二老爷忤逆的案子之后,他雷厉风行立刻受理,当庭发落。那位昔日趾高气昂的潘家继承人在痛决一顿后,最终流落到了哪里,那就是谁都不关心的事情了。
人们的眼睛都看不到失败者,只会看到离家数年,成熟又或者说沧桑了许多的潘大老爷带着妹妹潘保儿和妹夫罗老爷重回家门,和父亲潘老太爷“重归于好”。而潘大老爷在回家之前,就通过潘家商行的名义送到濠镜也就是澳门出的那批货,总共货值白银四万两,这也证实了他这些年在外闯荡的成果。
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潘大老爷一张亲笔所写的一百万两欠条,这会儿却正捏在一只柔荑中。
主人丝毫没有感觉这薄薄一张却价值连城的东西有什么值得珍惜的,看了没一会儿就随手扔在了一边,甚至还冷笑一声道:“难不成日后他坐稳了潘家家主的位子,我拿着他亲手画押还盖着私章的欠条,找上门去要债?要是他送来的都是这种没诚意的东西,那就不用给我看了!”
“小姐,你又心急了。”碧竹见小北气呼呼地把欠条随手揉成团。就那么弃若敝屣地仍在地上。她只能无奈上去捡起来。却也不展开,而是就这么丢在了左手拿着的匣子里,随即才连匣子一块双手呈了上去,“最上头的是这么一张借条,所以我才拿来给小姐看看取乐,下头还有别的东西。”
“你自己看吧,我倒要听听这位如今入主了潘家的潘大老爷还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小北挑了挑眉,见碧竹一样一样往外拿着东西。其中多有价值不菲的鸡血石之类的印章料子,也有各种广州产业的契书,甚至还有掌柜们的各种死契和活契,她不禁越发变了脸色,“这人把我和汪孚林当什么人了?别说这些契书都是不曾到官府重新过户的,就算他真的肯过户给我们,沾手这些东西,以后怎么说得清楚?”
“小姐,底下是潘大老爷的亲笔信,您先看看。”
眼见小北终于是抓过那封信拆开封口看了。继而脸色稍霁,碧竹知道潘大老爷必然解释了这种很容易令人误会的举动。当然。她不至于不知轻重地过去跟着瞧,果然,下一刻小北就轻轻咦了一声:“敢情是担心潘家族中又或者底下的掌柜们别有心思,把我这当成存要紧东西的地方了。好在他还有些良心,这里头有一张签给程老爷当掌柜的契书,应该是程老爷还给他的,当初也不知道是他自愿,还是程老爷让他那么签的,竟然是三十年的期限。”
“那信上可还有提到别的?”
“他说,请程老爷也好,汪家也好,匀给他十个八个掌柜,他会善加任用,让他们独当一面。尤其是濠镜,他属意于文去挑大梁。”
见碧竹轻轻吸了一口气,显然明白了过来,小北就耸了耸肩道:“回头于文过来时,你和他说。不过他得好好把粤语学一学才行,否则可就是聋子哑巴。等到回头孚林任期满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你要是肯跟着于文留下,那也随你。”
这前头的嘱咐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碧竹一边听一边点头,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猝不及防的她一下子惊呆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姐,您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没回来的时候,于文天天上门等着,只是为了通告消息?可我怎么听人说,他找人在打听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对了眼就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虽说不如叶青龙位子重要,可也不比那小子油滑,踏踏实实,人挺好的。”
“小姐!”听到小北越说越露骨了,即便碧竹脸皮没那么薄,这会儿也有些招架不住,“说正事呢,您别岔开话题!就算有于文,十个八个掌柜一时半会哪里凑得齐?”
“你这就小看程老爷和叶青龙了。之前我们追在孚林后头,出来得急,他们一时来不及,这才只选出了一个潘大老爷,一个于文,可既然知道这两人此来作用,近期之内,下一批人总是会来的。”说到这里,小北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有些意兴阑珊地说,“早知道接下来这里就没什么事了,我还不如跟着吕叔叔和郑先生他们呢!”
碧竹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嘀咕道,外头光是秀珠那丫头成天死缠烂打就已经够烦人了,要真是小姐你也跟着吕光午他们去混海盗了,我不被夫人捶死,也得被老爷捶死!当然首先姑爷就饶不过我!
她正想宽慰一下百无聊赖的小姐,突然听到有人敲窗户的声音,顿时为之愕然。虽说这里是临时寓所,没家里那么多规矩,可也万万不会有什么事不敲门而是敲窗户的!正当她眉头紧皱的时候,却不想小北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竟是一下子拨开窗户的插销,直接把那扇雕花支摘窗给推了出去。当那窗户渐渐升高之后,她就看到了外头那个提着灯笼的人,那意外劲就别提了。
这夫妻俩真是的,上回小姐在香山县那座客栈里来了一次突然袭击,这次就轮到姑爷了?
然而,看到两人隔窗对望的情景,碧竹当然不会留下碍事,悄无声息就开门出去,等看到汪孚林竟然还不进门,而是上前一步,一手扶着窗户笑眯眯地和小北说着什么。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等发现小北竟然从窗户里头没好气地瞪着自己。这才赶紧加快脚步溜了。
“大晚上的都夜禁了,居然还敢跑到这里来!”嘴里这么说,当汪孚林终于进了屋子之后,小北仍是觉得心里高兴得很。她随手关上了门,本来还打算指着桌子上的匣子解释一下潘大老爷送来的东西,可当汪孚林打横一把抱起她的时候,她那到了嘴边的话自是戛然而止。
“知道你这几天肯定无聊,为了奖励你没乱跑。我就来了!”
当云收雨散的时候,听到汪孚林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的时候,小北差点没给噎死,大恨这家伙的报复心强,同时也暗骂碧竹明明是自己的陪嫁丫头,却偏偏听汪孚林的话,把自己管得死死的,自从去潘家装神弄鬼把那丫头收服之后,就哪都不许她去,潘家那连续几场热闹。她一次都没瞧见!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在汪孚林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等看到他那龇牙咧嘴的表情才解气地住了手,随即把之前潘大老爷送来东西的事情说了。
“潘家的事就暂且到此为止,先让于文过去,等徽州那边下一批人过来再做计较。当然,契书到时候要和潘大老爷签好,否则他现在是潘家当家人,总免不了要担心回头这家业改姓程又或者汪。”
汪孚林暗想自己又不是要吞下潘家——潘家毕竟曾经雄踞广府商帮头名,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刚刚入主潘家的潘大老爷也不会毫无底线,他这个广东巡按御史的任期更是没准,接下来去哪都要再听朝廷安排,他要的是楔入海商的钉子,又或者代理人,而不是仅仅看上了这块肥肉。想到小北刚刚表现出来的怨气和无聊,他就顺口把徐秀才推荐名单第一位的杜茂德给拿了出来,当然少不了吕光午笔记上的注解。
“咦?竟然还有这等人物?”小北登时眼睛亮了,当即用脚趾头轻轻蹭着汪孚林的小腿,脸上挂着几分讨好的笑容,“要我帮你去招揽他吗?”
“当然不行。”见小北的脸色顿时僵住了,紧跟着仿佛立刻要炸毛,汪孚林便笑着说道,“但既然他曾经入伙过林阿凤,我觉得你可以把碧竹和秀珠一块派去,到他村里打听打听,当然,招揽的事情我来,打听的工作你来,这是分工,要是砸了,接下来你哪都别想再去,而且看着你的就不止是碧竹,我会再调几个人,不分日夜把你看死。”
“过河拆桥!”小北气得牙痒痒的,但终究被激起了好胜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自信满满地说道,“就这么办,能当过海盗军师的人,我会小心试一试。幸好这几天没有光顾着无聊,碧竹的广府话学了很不少,已经能说得像模像样了。”
“那就好,接下来我得监临乡试,这些就交给你了。”
历来作为巡按御史,除却类似小钦差大臣这人人殷羡的莫大权力之外,每逢乡试大比之年这一任的巡按御史,却还有另外一种非常引人瞩目的职责,那就是协同布按两司挑选乡试的考官。按照宣德年间定下的祖制,除却两京之外,各布政司主考和同考官的挑选标准,是“令布、按二司同巡按御史推举见任教官年五十以下三十以上,文学廉谨者”,所谓的教官,指的是府学教授、训导又或者县学教谕。
从大明开国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南北直隶的乡试考官是出自翰林院,其他各省的主考和同考官,历来都是这么定的。但因为考官的品级实在是太低,基本上常常会被外帘官,也就是提调、监试官等左右,换言之,也就是被方面大员左右,这种制度一直饱受诟病。嘉靖年间,因为朝中几位阁老力挺,也一度改派京官到各地主持乡试,但每次都遭到地方的强烈抵抗,到最后不得不又恢复了如今这种祖制。
当然,有些时候乡试主考官也会因为巡按御史以及布按两司官员的高瞻远瞩,慧眼识珠,出现非同小可的重要人物,比如当年王守仁进士及第没几年却成为山东乡试主考官,就是这样的原因。但大多数时候,这种事情的概率很小。
正因为如此,相比会试主考官约定俗成地成为座师,在一个进士的仕途中具有莫大的作用,乡试的主考官往往很少会被人真正视之为老师——因为主考官最高只是最高七品的府学教授,位分低微。反而是某些外帘官以及监临官常常会被某些考中的举人视之为座师,一次乡试之后就多上一堆门生。这其中,举人自称为当任巡按御史门生的便不在少数。
然而,汪孚林因为走马上任相当突然,前任广东巡按石御史早就与布按两司一起,把聘取外省教官作为主考和同考官的事给敲定了。因为这项工作往往能够安置自己的亲朋好友,又能收到一笔不菲的油水,在旁人眼中,汪孚林可谓是错过了捞油水的好机会,但他却反而乐得少些麻烦。除却认识如今赋闲的前歙县教谕冯师爷之外,他基本上不认识别的教官,想送人情也没法送,至于钱的问题,他更是自忖小爷缺什么都不缺钱,自然不会对此有任何懊恼。
万一考官出现任何问题,反而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此次乡试开始前,正副两位主考,六位同考官,这是内帘官;担任提调官的布政司岭南道韩守约,担任监试官的是按察司海道副使周丛文和负责学政的提学副使周康,此外还有府县属官充当的什么弥封官、供给官、收掌试卷官等等,这是外帘官。林林总总这些负责考试的人就有十几个汇聚一堂。
此外,还得再加上布按两司头头,也就是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张廷芳陈有杰,按察司按察使凃渊,广州知府庞宪祖,以及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前两者是堂堂布按两司的首脑,当然是不入秋闱的,否则他们这正职一进去,布政司和按察司的工作就要废了一半。庞知府是作为地主,不得不来露个面。而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若非总督凌云翼提早派人提醒,他之前一直以为乡试没自己什么事。却原来乡试之时,监临官历来是都察院担当,至少得到一个人。
凌云翼忙于用兵事宜脱不开身,那就全权委托给他这个巡按御史了。
总共将近二十个人彼此见面时,却是内外帘官分明,凛凛然如对大宾。汪孚林就发现,自己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窝在一大帮中年大叔中间,着实格格不入。
遥想三年前这会儿,他自己还正是在南京应天府参加乡试的考生,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监考官之一,自己也觉得人生际遇实在是神奇得很。
此次广东乡试的主考和同考官都是湖广、江西、福建三地聘取来的资深教官,有府学教授,有县学教谕,论理对于广东各家官府之间那点事应该不大熟悉,但实际情形却显然不同,汪孚林就敏锐地注意到,奉承张廷芳和陈有杰两位布政使的最多,敢找话题和按察使凃渊攀谈的却少之又少,但这些分明没有一个是出自他选择的考官们,却很有几个拼命和他套近乎,甚至还有人在那暗示,自己某个七拐八绕的亲戚在徽州,所以和他也算是老乡,直让他哭笑不得。
反而最是名正言顺的学政周康,竟然无人逢迎——因为乡试资格试,也就是科考、遗才试和大收,全都是提学主持的,所以为了以表公正,这考官聘取一事素来和提学毫无关系,再加上从来没听说过有连续当两任学政的,故而这些此次充当考官的教官既不担心周康成为现管,又与其无亲无故,再加上他们能够得到乡试考官的美差,无一例外都是消息灵通的,故而竟把堂堂提学大宗师给撂在一旁,无人理会。
面对这种被孤立的情况,又见好几个考官直把汪孚林恭维成英杰才俊,前途无量,周康终于忍不住气,沉声说道:“广东解额历经这么多年来一增再增,如今已经有八十人。但首辅大人整饬学政疏发人深省,还请各位此次乡试之际,严格把关,宁缺毋滥!”
ps:万历后期,南北直隶之外的乡试主考官才正式定为京官(未完待续。)
第七一零章 放你一马,巡视贡院
呸!
如果能够当场现开销,哪怕是之前在逼问汪孚林时,曾经和周康站在同一阵线的张廷芳和陈有杰,也想一口唾沫直接喷到周康的脸上去。+UU小说,www.uu234.com对于他们这种已经从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的成功者来说,科场当然已经是过去式了,但你轻飘飘一句话,做的却是坏人前程的事!他们虽说不管学校,可下头府县主司的抱怨却都要到他们这里来的,民间风评也都会被后人写入地方志,要不是顾忌周康在朝中有人撑腰,不好说什么,他们就想敲打了!
要知道,之前周康在主持道试的时候,非得高标准严要求,一场道试中,一个县过关的人多则一两个,少则没有,可与此同时还拼命做出一副关心学子的样子,以为别人都看不破这沽名钓誉的一套不成?
然而,抢在别人有所反应之前,他们就只听突然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宁缺毋滥这四个字,放在道试的时候,尚且有些严苛,更何况如今这是乡试!解额是朝廷定的,不是周提学你脑袋一拍就定下来的。一直以来,广东人杰地灵,历年也不知道有多少才华横溢的前辈跻身朝堂,每三年八十名解额,尚且都让人常常感慨有才之士不得不落在榜外,到你这里怎么就成了宁缺毋滥?难不成是你觉得广东的秀才没有真材实料,以前取中的举人名不副实吗?”
周康哪里想到,自己不过是因为心头有气,这才在话里带出了不该有的意思。可汪孚林竟然马上抓住这一丝破绽穷追猛打。而且到最后一顶大帽子毫不客气地扣了下来!因为之前他在道试时把录取的门槛定得非常高。已经有很多怨言了,要是此刻汪孚林这话传扬出去,他在广东还能立足吗?换言之,就算他这一任期满之后,朝堂上那些广东籍的官员会不会因为他这番言论,从而视他为寇仇?
“汪巡按,你这是断章取义!”周康一气之下,竟是一拍扶手站起身来。“我所说宁缺毋滥,不过是说……”
“不过是说什么?莫非这乡试还没开始,你就要对布按两司以及前任巡按石御史精挑细选,聘取来的这些考官指手画脚不成?”汪孚林深知,吵架的要诀就是一切抢在别人前面,把人要说出来的话给堵回去,最好再扣上一顶让其动弹不得的大帽子!更何况,就在日前,两广总督凌云翼派人给他送来了一个口信,说是之前之所以会委托他去新安查探海盗杀人一案。那是因为府中幕僚有人得了周康请托。
既然之前图谋害他的很可能和此人有关,他干嘛要客气?
“你……你……”
见周康已经被气得脸上充血。额头青筋毕露,仿佛再差一丁点就要爆了,汪孚林想想自己从前在徽州时曾经有过把人给气得当场昏厥过去的光辉历史,还是决定暂且偃旗息鼓——否则日后广东官场,就要多一段汪巡按气死周提学的段子了。既然如此,那就放你一马!
可作为收尾,他还是毫不客气地说道:“广东虽地处天南,士林却素来向学之心极其坚定,如广府所属的南海番禺和香山,更是常出才俊之士。周提学你自己对首辅大人的整饬学政疏断章取义,以至于道试所取秀才不足从前十之一二,这不是宁缺毋滥,是矫枉过正!”
说到这里,他直接站起身来,冲着在座其他人拱了拱手说:“各位还请继续商议,我如果还在这,只怕周提学不自在,我去巡视一圈贡院,看看最后准备如何了。”
见汪孚林竟是如此扬长而去,周康气得直哆嗦,而周遭诸位教官虽则听说过这位新任广东巡按御史到任之后雷厉风行,很是强势,可耳闻不如见面,今天汪孚林这个七品巡按当场怒顶官居正四品的提学副使,这份战斗力着实让他们惊叹。本来还有人暗自觉得忽视了周康确实有些不妥,可眼见得汪孚林这般拂袖走人,在场其他官员竟然就没有一个出来宽慰周康的,反而另启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的不少,一时间竟是硬生生让那位提学大宗师更被孤立了几分。
面对这一幕,谁还不知道,今次乡试,别的主司若有请托也就算了,可周康若有请托,他们不妨当成耳旁风?
广东贡院起源于宋神宗年间,到了元时方才毁于战火。元代不开科举,自然也就不存在贡院这种事物了。而到了明初,因为诸多礼仪规制并未齐备,朱元璋又曾经一度停科举,只用国子监中结业的监生出任各级官员,因此最初广东乡试一直都是借用光孝寺,这一借就是整整几十年。此时,汪孚林借着巡视贡院的名头,带着一个熟悉此间的门子穿梭在一间间号舍,就只听那极其饶舌的门子在那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历史。
“后来这贡院是宣德年间才建起来的,和其他地方一样,规矩都是设在城东南。刚刚汪爷到贡院时经过的前头那座桥是一条必经之路,开考的时候,考完重开院门的时候,还有放榜的时候,全都有上千人要从此通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挤到落河,因而据说当年一位巡按御史当监临官时,下令县衙拓宽石桥,还为了给大家讨个好口彩,把那座桥叫做万里桥,寓意鹏程万里。因为应考的相公们有个黉门秀士的雅称,也叫做黉桥,桥南便叫做黉桥街。”
见汪孚林听得饶有兴致,那门子自然更加卖弄口舌:“而这贡院街另一头,则是因为张贴桂榜的所在,而中举有折桂之称,所以后来那条巷子就得了个好听的名头,丹桂里。听说来贡院走一遭的秀才们,都爱到丹桂里去走两圈,也好沾点喜气。”
这种做法后世尚且屡见不鲜。汪孚林当然不会嘲笑如今的秀才们太过迷信——毕竟科举这独木桥有多难走。他自己也算是深有体会了。要不是运气好有贵人相助。各种“歪门邪道”,再加上机遇太好,他怎么可能在这种年纪就考了个进士出来?而整整数千间号房,他一时半会不可能全部走到,但光是走到的那一部分,有的是修缮过的,有的是完全簇新的,他到最后停下脚步的时候。不禁看了一眼那门子。
“这贡院今年整修过?”
“那是,说来还要托汪爷的福。”
汪孚林顿时有些意外。他上任以来马不停蹄,再加上压根没想到自己还会被两广总督凌云翼抓来当乡试监临官,甚至还一度打算跟着吕光午他们去出海会一会那些海盗,什么时候想起过修贡院?
那门子见惯了不是自己的政绩也要往脸上贴金的官员,可看到汪孚林此刻压根没有自矜的意思,反而仿佛还在回忆此事,他心下暗自犯嘀咕,但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殷勤灿烂:“汪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之前不是召集海商募捐修儒学吗?香山学宫修过之后。广州府学也修了,而庞府尊因为想到乡试在即。万一到时候碰到天公不作美,而贡院号房年久失修却又漏水,而且如今应考的秀才越来越多,所以挪出一部分钱来,新修号舍三百间,其余那些有破损的也都修补过了。所以说,这一次应考的秀才绝对是有福分,从前还有在号舍里撑起油布伞,可最终雨水还是污了卷子的倒霉秀才。”
呃……这个好像和他没关系,他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乡试,却是广州知府庞宪祖借花献佛,倒做了一桩大好事!
曾经在南京贡院中熬过南直隶乡试的汪孚林当然知道,在这种号舍中呆上九天,吃喝拉撒全都在里头,一间结实干净的号舍有多重要。所以,今天临时起意跑来巡视的他自然非常满意,竟是一时兴起,真的用脚丈量完了所有两千多间号舍,自己累了个够呛,也把那陪同的门子给累得满头大汗。只不过,这一番走下来,他证实所有的号舍确实都整修过,至于质量,目测也还行,等离开的时候,他自然晓得那领路的门子辛苦,随手赏了一块碎银子。
这年头的官员除却少数真正家境殷实的,贪得无厌会捞钱的,其余多数都是穷鬼,所以那门子对汪孚林毕恭毕敬,也只是震慑于这位之前在察院时从容应对众官的手段,没想到还有好处。慌忙接了银子在怀里后,他脸上那笑容便真诚了许多,把汪孚林送到门前时,他就低声说道:“若是汪爷有关照的人,回头排座次的时候,不妨注意一些。别看这次修了新号,但真要说结实好用,却还是隆庆年间修的那一批。那是在东北角,以天干地支中申字打头的就是。”
汪孚林不禁哑然失笑,却不置可否。反正他到广州之后也没来得及真正交接儒林,所以压根就不存在什么需要关照的本地秀才——外地的倒有陈家兄弟,可两人都没得到考乡试的资格。还有个仅仅是刚听说过名字的秀才杜茂德,可这人既是屡试不第,此次估计不可能来——所以,他是没有负担一身轻。
出贡院时,陈炳昌正好先去府衙扑了个空,此时正好迎了上来。两人双马,从贡院街拐出来后,汪孚林也不走之前来时经过的万里桥,而是走另一边去了丹桂里。正如那门子所说,兴许是试期在即,流连此处的应考秀才很不少,而且更让他觉着有趣的是,这丹桂里中确实真的种了一棵桂树。此时放在江南已经是桂花飘香的时节,然而广州的一年四季不像江南又或者北方,这丹桂里的那棵桂树却一丝动静也没有,花苞都还看不见,汪孚林甚至还听到有秀才在那抱怨。
“明明是种了桂树的,怎么偏偏每次咱们进贡院的时候,连个桂花香都闻不到,真是晦气!”
“别晦气了,听说这棵桂树开花的时候都必定是又冷又湿的天气,那时候在号舍里窝着考试,冻不死你!”
作为过来人,听到这种应考人的唉声叹气,汪孚林很有一种苦尽甘来的美好感觉——这就和他当年过了高考那一关,以后年年高考看别人过五关斩六将时,那种坐山观虎斗的美好,真是不足为外人道。而陈炳昌就不一样了,他今年放弃,但三年后却一定会去参加科考,搏一搏那参加乡试的机会,因此这会儿免不了把自己代入其中,竖起耳朵听这些科场前辈们说话。
然而,就在他们从那棵桂树底下路过时,突然有人叫道:“兄台,兄台,能帮个忙吗?”
汪孚林起初没想到是在叫自己,等陈炳昌提醒,他方才朝声音来处望去,却只见一个身材有些矮胖,大约三十许的青年正在向自己招手,所谓的兄台想来只是随口的敬语。虽说想到监临官的职责,但他犹豫片刻,还是调转马头上了前去。还不等他开口发问,对方却冲上前来将一块木符递了过来里。
“兄台,这是我在光孝寺里替我一位兄长求的高中符,听说挂在丹桂里这棵桂树上能有效果,我身材够不到树枝,兄台既然有马,能不能帮个忙?”
见那青年满脸恳求,汪孚林抬头看了一眼这棵桂树,发现并没有后世某些高考许愿树那样满树都是红丝带小纸条的景象,想来没这习俗,他不禁有些狐疑。可对方又求了一回,他伸手试了试,发现确实够得着,也就接了过来,看也没看就绑了上去。等到做好了这件事,对那年轻人的千恩万谢,他只微微点了点头,直到出了这条丹桂里,他才听到身边的陈炳昌小声说道:“大哥,我刚刚好像看到,那个什么高中符上写的名字是杜茂德,这名字我记得徐前辈对我说过。”
杜茂德?
汪孚林之前是本着尽量少和应试秀才接触的心思,再加上光孝寺乃是广州最有名的寺院,没有之一,而且还被挪作过贡院,他对其中和尚竟然会做什么高中符拿来卖钱很不以为然,所以连瞥都没瞥一眼。更何况,这也是避免看到那名字,心里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偏见。只是没想到,他没瞧,陈炳昌这个眼尖的却看见了,而且还是偏偏徐秀才之前举荐过,他认为不大可能来参加乡试的人。
“唔,我知道了。说不定是他的兄弟又或者朋友自作主张,你不用对徐生说。”嘱咐了陈炳昌守口如瓶,汪孚林不由得摩挲着下巴。
一个屡试不第,一度被海盗裹挟去做军师,放弃科场已经好些年的秀才,真的可能重振旗鼓复出来考乡试?
ps:晚上还有第二更,清明时节还真是雨纷纷啊(未完待续。)
第七一一章 无聊的监考,美味的诱惑
各省的乡试时间不尽相同,但多数都在八月上旬和中旬进行。此次广东乡试的第一场,却是在八月九日开始,十一日放回;第二场是八月十二日,第三场是八月十五日。总共是九天六夜。当然,每场之间唯一间隔的那一天晚上,也是日以继夜考试的考生们唯一能够养精蓄锐的时间,多数都是在考场附近租个院子休息,以便能够赶上下一场考试。毕竟,虽说大多是第一场定输赢,可也免不了有考官耍花招的时候,每一场都不能马虎。
到了八月九日广东乡试这一日,还只是四更天不到,贡院街就被无数秀才给挤得满满当当。光是从衣服和考篮,大略就能看出富贵贫贱来。可就算再家大势大,要说下科场就能够必中,那却谁也没办法打包票。君不见堂堂首辅长公子,也一度在会试中被人打了黑枪?
可尽管存在各种各样的利益交换,又或者别的请托贿赂,总的来说,相比会试,乡试仍然是所有读书人最难通过的一道关卡。尽管广东地处天南,不比浙江、南直隶以及江苏这三大魔鬼科举省份,但因为解额少,读书人却不少,每年将近两千获得乡试资格的秀才争夺八十个名额,百分之四的中举几率,仍然让无数读书种子前赴后继地倒了下去,三年后又打足精神再杀回来,如此循环往复,虽以为苦,却不得不为。
此时此刻,终于荣幸摆脱了考生身份,站在明远楼上看着差役跳大神祭祀,看着应考的秀才们在那十个一排被差役们搜身,为了查夹带,翻过来倒过去看衣服。甚至查头发,他想到自己昔日那狼狈的样子,很想叹一句有辱斯文,可终究还是在其他监考官的严肃脸孔下咽回了嘴里。
要知道,为了以防徇私舞弊,嘉靖年间。最初并不采取这样严格搜查手段的会试也开始沿用乡试的这一套。
数千人入场的这番折腾,自然要消耗相当长的时间,等到将近两千名秀才方才完全被放进了偌大的贡院,却是一个个按照分配的号舍进入,已经是黎明时分,正好是散卷的时间。随着第一场的题目发下去,明远楼上一众监考官人等方才舒了一口气。
今日开试第一天,天公作美,艳阳高照。除却搜查出几个夹带的倒霉鬼直接送了提学署,其他的就没什么纰漏了!
窝在一大群大叔级人物当中,汪孚林当然不怎么自在。可理论上外帘也好,内帘也罢,这些各有职司的考官是不巡场的,以免和考生串通。当然这么多年下来,规矩是人定的,是否遵守也同样看人。这就取决于考官是否强势。而汪孚林既然是介于外帘官和内帘官之间的监临官,他就更加用不着下楼了。
所以。他在号房四周围的四座监考所用高楼上一一瞭望了一下,这边看那边,所有景象却都没什么差别,全都是一个个考生或绞尽脑汁,或奋笔疾书的一幕——百无聊赖的他早就看过名单,确实发现了杜茂德这个人。可不能下去也就意味着瞧见了也白搭,因此等回到巡考监考众官在这三场九天时间中的主要驻扎点明远楼后,他坐下之后索性拿了本书看。
幸好他知道这九天的监考官生涯实在难熬,所以准备了一大堆地方志用来消遣时间——这都是之前到了广东之后东奔西走期间没时间看的。虽说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灾星了一点,但真的不怎么担心会出现什么科场大弊案。凡此种种。事先总有所端倪,而这次他没有听到丝毫风声。
整整翻了一上午的书之后,午饭时分,当有号军敲门,用条盘送进了每个试官的饭菜时,看到那一碗白米饭,一小盘发蔫的黄瓜,两块白切肉外加两块白乎乎的鸡肉,一块鱼,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那送饭的号军大约是看到了汪孚林的表情,瞅了一眼其他试官,这才赔笑低声说:“汪爷,因为考官加上职司官,足有一二十位,所以都是些大锅饭大锅菜,汪爷您要觉得不合口味,小的让厨房单独开小灶?”
免了!他可不想让人背后说什么闲话!
汪孚林眉头一皱,直截了当地说道:“不用了,既是一视同仁,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去吧。”
那号军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脚上,只得怏怏离去。而他一走,汪孚林见其他试官开始慢吞吞地吃午饭,他就拿了东西直接回了明远楼二楼分配给自己的那间房,这是监临官特权,供早晚休息所用。虽说屋子逼仄,但毕竟是单间。
考虑到考场中供给的饮食恐怕不合口味,他早有准备,特意捎带了一个袖珍的小锅炉,足够分量的腌腊和干菜进来,当然也少不了一瓶油辣子,一瓶胡椒粒,以及各种瓶瓶罐罐的佐料。当初他也拎着个类似考篮的篮子进考场时,要不是官服,差点被人当考生搜了。
要知道察院人少,根本就不设什么大伙房,只有他自己请的厨子,成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早已养刁了嘴的他哪里受得了现在这待遇?
进屋打开窗户,确定自己这是二楼最靠边上的一间,风向也不错,他就直接把防风的小炉子安放在了窗边的小茶几上,加了上好的无烟碳,支起小锅子,竟是直接自己给自己开小灶,顺便把那块红烧肉和两块鸡肉给用特制小刀切碎,重新加工了一下,当然少不了辣椒调味,胡椒提鲜。然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当这饭菜的香气以及鲜香辣味顺着窗户直接飘到了三楼时,某些尽忠职守,边吃饭便监考的考官是什么感受。
“什么味道?”这明显是第一次出任乡试外帘官的新人问的。
“很正常,三场九天的考试,这些考生中也有些人花样多多,有些会厨艺的就在号舍外头的号巷给自己做点吃的,这也不奇怪。又不是会试殿试,朝廷会供应饮食。”这显然是之前也当过乡试监考官的老前辈说的。
解释归解释。但即使是多次监考乡试的老油子,此时也被那香气弄得有点无法自拔,当即循着气味来到窗边,打算看看是哪个考生游刃有余,竟然第一天中午就不好好考试,而是开始煎炸烹煮。给自己做好吃的。可好几个人站在那东看西看,愣是没有发现哪位考生有这等闲心。可是,要说是幻觉吧,底下的香味却还不断传来,到最后,甚至有人听到那菜刚下锅的油爆声。考官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人不大确定地说了一句。
“之前小汪巡按似乎是下楼回房了吧?”
对啊,怎么就没想到那个年轻得过了分的监临官!
可想到很可能是汪孚林在楼下捣鼓出了这香气,再一吃碗里那味同嚼蜡的东西。顿时再没人吃得下饭。品级最高的海道副使周丛文更是冷冷说道:“真是有辱斯文!”
汪孚林曾经吞回去没说的话,却让这位海道副使给说了,有心人当然品味得出来,这话恐怕有好几层意思。第一层大概是觉得考生待遇太差,回忆起了自己当年下科场的苦楚;第二层大概是贡院里那帮黑心差役太过分,竟敢给他们这些人吃如此伙食;第三层则肯定是恼火于汪孚林身为朝廷命官,监临乡试这么重要的职责放着不管,竟然在房里只顾着自己弄吃的!
见周丛文如此说。提学周康只觉得同仇敌忾,顿时也附和道:“正是。试场重地,岂容得如此放肆!”
这两人虽说品级高,先后甩出了这样的话,可其他这些监考官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竟无人再附和。而提调官岭南道韩守约竟是三两下扒拉填饱了肚子之后,竟是自顾自板着脸下了楼去。
不消一会儿。汪孚林就听到房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正在那满意吃着贡院中第一顿午餐的他随口说道:“门没锁,请进。”
当看到进来的人赫然是隶属于布政司的提调官韩守约,他不禁有些意外。而对方这时候脸上一丝一毫的严肃都没了,恰是满脸堆笑上了前来,一看汪孚林面前压根不见自己那几样分例菜。而是显然让人很有食欲的干菜炒腊肉,酱肉丁,那黄瓜则是明显重新拌过的,顿时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作为堂堂从四品的布政司分守道,这位韩观察进屋之后就委实不客气地在饭桌旁边一站,利眼往那些盘盘碗碗一扫,摆明了是被香气给吸引来的:“小汪巡按,你这实在是太厉害了,竟然还有这一手!”
虽说汪孚林和这位韩观察真的是之前压根不认识,但人家都如此主动地过来了,哪怕只是冲着一口菜,他也不至于真的把对方往外赶,笑着起身请对方坐下之后,他见韩守约正在琢磨着吃什么最好,他就多摆上了一双筷子,又解释了一句:“这都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口味做的,韩观察若是有兴趣,不妨也尝一尝?不过,我可把话放在前头,我口味很重,你未必吃得消。”
“哦?如果真是如此,我倒一定要领教领教了!”要不是你这楼下的香味太过勾人,我也不至于直接就过来了
韩守约眼睛很毒,只一扫,就把那貌似挺好看的酱肉丁给排除在外,因为很明显,那是用之前的份例菜再加工的。他看来看去,判断出那干菜找腊肉色面最好,看上去新鲜美味,于是直接伸筷子夹了一块腊肉,可一入嘴中,他的脸色立刻变了。那种火烧一般的感觉骤然间弥漫了整个口腔,灼得他简直觉得自己能喷火。
最初他还认为汪孚林是故意的,心里不由得愤愤然,可看到汪孚林自己吃得正香,他就渐渐意识到口味重是什么意思了。可等到最初的这股灼烧感慢慢退去之后,他就品出了几分滋味来。
好像……好像有那么一点意思?
尽管如此,吃一堑长一智,蹭饭的韩守约还是嘴里那股火辣辣的感觉消失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又尝了一筷子。尽管第一次吃辣椒的他非常不习惯,汪孚林伸五六次筷子,他才顶多吃一口,而且没有白米饭佐餐,这辣乎乎的感觉实在是受不了,到最后他不得不找了个借口逃席而去。
虽说这位提调官不曾明说这番经历,可是,回到三楼之后,他那嘴上的油渍却把他的行踪给出卖了。于是到晚饭时分,因为和午饭那份例菜几乎一模一样,到汪孚林这儿来蹭饭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三个。三个人直接用食盒装了三碗米饭过来,韩守约打头,担任供给官的广州段府丞和收掌试卷官的刘县丞跟在后头,最终都被辣得倒吸凉气,但那白米饭愣是全都消灭了一个干净。
作为监临官在这贡院的第一个晚上,汪孚林是在看着窗外号舍的烛光,伴着满天星光,这才勉勉强强睡着的,当然,同样少不了的还有蚊帐外那嗡嗡嗡的蚊子叫。当次日清晨他起床洗漱穿戴出去之后,就只见外帘官已经都到齐了。只不过是一日的监考,不少人的眼睛里就已经血丝密布,精神倦怠,尤其是几个年纪大的。这一次喝早粥的时候,往汪孚林那蹭东西吃的人,竟是比之前三个更多了两个。
等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乡试第一场的最后一日时,蹭饭的人已经发展到除了两位周姓监试官之外的所有外帘官。提学副使周康甚至暗暗下决心,回去就和海道副使周丛文好好谈一谈,看看能不能借着这机会把汪孚林给弹劾下去。眼看日头一点一点偏西,渐次有考生们做完题准备交卷,而更多的人仍在满头大汗地奋战,期冀于赶在第一场发下的一支蜡烛熄灭前把题目答完。
至于外帘官和内帘官们,却正要真正进入工作状态。因为第一场卷子由外帘官收进来进行各种操作之后,内帘官就要开始阅卷,而在此之前,从收卷到誊录到帖卷,全都是容不得出半点差错。就在人人都紧张万分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扑通一声。
扭头看去的他一下子呆住了。因为之前一直满脸严肃不好打交道的海道副使周丛文,竟是一头栽倒在地,额头磕破,鲜血直流!
ps:因为科举不是本书重点,之前小汪参加的时候就写得随便了点,有些错我就不改了。推荐和汪道昆早年是好基友,晚年翻脸的王世贞写的《科试考》,某些八卦挺有趣的,尤其是洪武年间(未完待续。)
第七一二章 紧急事件和帖卷
这是什么情况?
不止是汪孚林吃惊,回头看到这一情况的众多外帘官,齐刷刷都愣住了,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搀扶救人。UU小说,www.uu234.com在最初的大眼瞪小眼之后,汪孚林立刻开口问道:“周观察从前可有宿疾?”
此话一出,四周围鸦雀无声。显然,对于这位海道副使,大多数人都不大了解。但片刻之后,提调官岭南道韩守约却开了口。他用不大确定的口气说道:“听说周观察似乎常有心绞痛……”
心绞痛?会不会是心肌梗死?记得后世的时候这种毛病造成的猝死最多了!
汪孚林虽说曾经在学校当志愿者的时候,学过心肺复苏急救术,可多年没用过,也不知道能否奏效,而且他和周丛文压根不熟,还算得上是有点龃龉,再加上这偌大的贡院里,怎么也配备有以防紧急情况的大夫,他对于是否要不逞能就有些犹豫。果然,之前看似和周丛文相处得不错的提学副使周康已经开始大吼大夫了。
然而,随着他的声音,匆匆进来的一个差役得知状况,却直接双膝一软跪下了,满脸惶恐地说道:“大宗师,这次贡院里头请的两个大夫不知道是着凉还是吃坏了肚子,一直上吐下泻,自身难保,恐怕过不来了!”
听到这话,登时有人低声说道:“那怎么办?横竖第一场就快散场了,到时候先让周观察去就医?”
这时候,一个到周丛文身边搭脉搏的官员却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做梦呢!考生三场之中还能每一场散场就出去一回,可试官进了贡院,那是根本别想出去!你是没听说过嘉靖二十三年会试的例子吧?那一次的主考官张潮张老学士在考场中骤然发病,大夫忙活了许久也没能把人救回来,最终是三场结束之后。直接用车拉了尸体送出考场的!所以但凡科场为什么要挑选身体康健的试官,不就是为了防止出这种事?周观察这脉相,恐怕凶多吉少!”
人家还是会试主考,朝廷中枢大员,相形之下,区区一个海道副使虽说品级也不低。但只是乡试的监考官之一,那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人而坏祖制规矩?
看来是来不及了!
眼见场面陷入了僵局,而周丛文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汪孚林思前想后,终究还是开口说道:“去问问所有监考的号军,还有差役,谁懂医术,立刻过来。”他一边说一边捋起袖子上前,蹲到周丛文颈侧试探脉搏。虽说他不过是个半吊子。但眼下要救的人不是自己的亲朋,那么也就不存在任何关心则乱的问题。在几息之内确定真的几乎察觉不到脉搏之后,他立刻再不犹豫,又出声叫道:“韩观察,帮个忙,救人如救火,十万火急!”
韩守约完全不明白,汪孚林为什么会叫自己。但还是上了前去。眼看着汪孚林将周丛文放平之后,先是将脑袋侧向一方。用手包着手帕清理了不少污物,随即一手按住对方的脑门,一手抬起对方的下颌重新放置,继而就立刻开始双掌交叠,快速按压起了对方的****,他不由得完全愣住了。而这时候。他又听到了汪孚林的声音。
“如果是按照韩观察刚刚说的,周观察很可能是心疾犯了。这种病很容易猝死,既然大夫指望不上,人又送不出去,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我当年从某个大夫手中学过一种挽救心疾发作的法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我会尽量坚持一会儿,韩观察看着要点,一会儿我坚持不住的话,恐怕要换你来按压。你听着,大概是这么做……”
我哪会救人!
韩守约简直大惊失色,等看到汪孚林大约按压了几十次之后,竟是又俯身往周丛文嘴里先后两次吹气,他就更加茫然了。被汪孚林点名的他尚且如此,其他外帘官就更加呆若木鸡了,提学周康几次三番想要开口,但毕竟人命关天,最终还是嘴唇紧抿没说话。只有自忖还有收掌试卷的职责,可以名正言顺溜之大吉的一个试官悄然退去。如此循环往复,眼见汪孚林满头大汗,难以坚持,韩守约无奈被赶鸭子上架,遵照汪孚林的吩咐也去做了如是两轮急救。就当他手酸腿软再次让位给汪孚林去施为时,只见汪孚林没按压几下,就听得地上躺着的周丛文突然呻吟了一声。
“醒了!竟然醒了!”尽管早就过了大惊小怪的年纪,但眼见一个好端端的人倒在面前气息奄奄,又眼见这气息奄奄的人竟然真的再次醒来,一群外帘官们顿时大呼小叫了起来。
正在胸外按压的汪孚林听到这动静,再侧头去看时,他发现周丛文确实眼睛微微张开,仿佛有了点意识,却不敢贸贸然停下动作,只是张口问道:“人呢,那么多号军,那么多差役,就没有一个粗通医术的?”
“来了,来了,厨房帮厨的一个厨子说懂点针灸!”
听到这嚷嚷,汪孚林有些狐疑地抬起头来,却赫然发现被一个差役一溜小跑拉进屋子的矮胖子年轻人,赫然就是昨天在丹桂里见过的,让他帮忙挂什么高中符的人!这一打照面,他把对方认了出来,对方也把他给认了出来,和他的狐疑相比,那人在震惊过后,立时露出了一丝慌乱。
瞥见周丛文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一小半,只是气息依旧微弱,汪孚林只能暂且不管这些,竭力再继续了一轮胸外按压加人工呼吸,又再次到颈侧试了试脉搏,发现远比之前有所好转,他这才对那矮胖年轻人说:“周观察十有**是心疾复发,你这针灸能治?”
“小的可以试试。”那矮胖年轻人不安地扫了一眼汪孚林那一身官服,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家里姑母当年就有心疾,这针术就是一个好心的游方大夫教的……”
“废话少说,试试。”
汪孚林腾出位子,可要站起身时却双腿一软。整个人险些瘫倒。毕竟,这种急救本来对于非专业人士就非常吃力,每分钟至少一百下不是说着玩玩的,而且力道不够深度不到就完全没用,所以他给韩守约反反复复做过五轮示范,这才勉强让其上来接替了两轮。自己接下来又是五轮,就这还是没办法的办法。总算运气好,人竟然真的苏醒了。就在他眼看快坐到地上的时候,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搀扶了他一把。
侧头一瞧发现是供给官段府丞,他就谢了一声,等踉跄后退到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接过段府丞递来的手帕擦了一把油腻腻的额头,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就听到段府丞问道:“小汪巡按刚刚用的是什么手法?”
“乡下游方大夫那儿学的。说是能对付心疾,天知道管不管用,我那时候也没想这么多。如果管用,那就是周观察运气好,谁让关键时刻大夫竟然自己都病倒了?”汪孚林本想说从澳门那些洋和尚那学的,可他早忘了心肺复苏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干脆也同样含含糊糊推到了乡下大夫的身上。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了那矮胖年轻人。要说能让两个大夫突然发生上吐下泻的。食物有问题的可能性最大,而且此人正好自称会治疗心疾的针灸术。莫非这家伙有什么嫌疑?
他只往矮胖年轻人那看了一眼,就被那插在周康身上的一根根银针给镇住了。要说他这第二世人生也已经有六年多了,可对针灸的恐惧依旧一如从前,尤其是看这密密麻麻一堆针,他更是有些浑身酸疼的感觉。尽管心中疑虑仍在,他还是马上把目光移开到了一旁。这才发现眼下自己才是目光的焦点。除却周康那明显带着审视的眼神之外,其余人看他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了一点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东西。
“小的这还有一颗说是能治心疾的丸子。”矮胖年轻人在针灸过一阵子之后,他便抬起头来问询了一声,显然是要讨个主意。当其他人齐齐看向汪孚林时,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看向了这位见过一面的熟人。
汪孚林这次却不好越俎代庖了,毕竟这个临时拉来的大夫有些可疑。他走向已经显然有些意识的周丛文身边,直截了当的问道:“周观察,之前我用法子急救那是出于无奈,现在你自己决定吧,这药吃不吃?两个大夫还在后头上吐下泻,我们不能出贡院,换大夫进来估计也不是那么快的。眼前这位到底是能够救人的郎中,还是胡乱凑数的郎中,谁也吃不准。”
尽管对之前的事只有迷迷糊糊一丁点印象,但此刻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完全影响周丛文的思路。知道万一拖延下去,他又不能出贡院就医,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他最终吐出了一个颇为清晰的字:“吃。”
“那就吃吧!”汪孚林摆了摆手,等矮胖年轻人把一颗黑乎乎看不清材质的药丸给塞进了周丛文口中,又灌水促其服下,他站起身看了看天色,这才开口说道,“诸位,是不是应该收卷了?”
尽管刚刚出了这种突发事件,但收卷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刚刚还有惊心动魄之感的一群外帘官顿时回过神来,慌忙各就各位。
接下来这一夜,对于汪孚林来说,着实是个忙忙碌碌的不眠之夜,因而早就顾不得周丛文了。因为在内帘官阅卷之前,要审核挑出各种不合格的,然后帖出示众,这就是所谓的帖卷。试卷破损,污渍的,这自然是第一等要帖出的,其次,涂抹过多的,其三,没答完或者说没完全在答题纸上誊抄完的,其四……不写草稿的!
这仅仅是第一场,汪孚林便发现遭到帖卷处置的总共就有五六十。他还觉得多,却没想到提调官韩守约过来看时,却低声提醒道:“不要心慈手软,这要是放过了,考官将违式文字取中,从我这个提调官到诸多外帘官再到内帘官,人人都要吃挂落,罚俸降级不等。乡试哪一场出来,不得帖个一两百?”
听到这样的说法,汪孚林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暗自庆幸自己当年是小心了再小心,没有碰到这种最让人扼腕的状况。只不过,他到底知道这关系到别人的前途问题,还是审慎了一些,没有一味鸡蛋里挑骨头,最终也不过又帖出了四份卷子——横竖那是文理极其不通的!
第二场依旧是四更天开场,黎明散卷,对于大多数监考官来说,先是周丛文突发心疾,紧跟着是收卷、帖卷、交卷去给内帘官评卷,然后又是开下一场,一夜根本就没有消停,当终于坐下来的时候,竟是人人疲倦欲死,就连最好吃的汪孚林,这会儿对着一碗白粥,他也没有任何挑剔了,哪怕有现成的佐粥小菜也懒得去取。唯一的好消息是,周丛文的气色明显好了一大截。用那位临时充当的“赤脚大夫”的话来说,端的是吉人自有天相。
而汪孚林之前救人是本着尽力而为的宗旨,此时却没有太大兴趣去套近乎,用过早饭,他就冲着这三日已经混熟的韩守约打了个招呼,溜回自己的单间去补眠了。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窗外已经天色昏暗,显然至少已经是第四日黄昏。论理他这是明显摸鱼的行为,别人早该过来敲门提醒的,可之前显然没有这动静,他就知道,经过之前的蹭饭以及那一番急救,最初因为他年轻而造成的那点隔阂被拉近了不少。
果然,他草草整理了一下重新登上三楼时,就只见其他人对于他回房睡了一整天的反应似乎都挺平淡,就连周康也只是轻哼一声,啥都没说。而更让他惊讶的是,之前曾经奄奄一息的海道副使周丛文,这会儿竟是已经能够坐起来了,除却看上去仍然颇为虚弱,但至少不再是那种随时可能陷入危险的状态。看到他来时,周丛文甚至低声说道:“小汪巡按,之前……多谢你了。”
“只是尽力而为,是周观察自己福大命大,更多亏韩观察不避艰险,出手相助。”
虽然布政司和按察司那是两码事,但韩守约对于汪孚林这顺手人情,也自然心里舒坦,哪怕之前周丛文知道情况后也谢过了他,但汪孚林再次额外提一提,那自然分量不同。只不过,他也知道周丛文这条命捡回来得很不容易,立刻上前顺手送上一杯热茶,阻止了周丛文继续说更多的话。紧跟着,他就上前对汪孚林低声说了说一整日的试场情形。除却几个试图作弊的倒霉鬼被抓出来,再没有其他的风波。
相比临到末尾闹出点突发事件的第一场,乡试第二场第三场的结束,着实就有些波澜不惊了。然而第三场对那些所谓违式文字的时务策卷子进行帖卷处理时,拿着巡按御史大印准备钤印的汪孚林却翻到了一份字迹锋劲秀挺的卷子。只一看名字,他的眼神便倏然一变。
赫然就是那个徐秀才举荐过,吕光午的笔记里出现过,之前那个疑似有嫌疑的矮胖年轻厨子让他挂的高中符上写着的名字。
杜茂德?这家伙犯了什么禁例?
ps:主考官死在考场,紧跟着散场的时候尸体用车拉出来,这八卦是王世贞说的。照他这么说,科场突发疾病,无论考官考生,估计都出不去,所以说,万恶的封建社会啊……再求个月票先(未完待续。)
第七一三章 违式文字,尔虞我诈
如果是凭借汪孚林从前的那些经验来看,如同戏文中某些才子那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写一篇慷慨激昂能够引来杀身之祸的惊世骇俗策论,也许是这些天里他常常听到名字的那个杜茂德应该做的。然而,等到他一目十行扫完面前的策论之后,脸色却变得有些微妙。
好像……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嘛!当然,他能够非常明显地看出这文字当中的漫不经心和敷衍意味,绝对是随手之作,根本没有精心雕琢。
不过他再转念一想,能让誊录所的书手给直接打回来,那些家伙又不是内帘的正副主考和同考官,理应不是内容问题,他少不得从之前两场自己帖卷的例子来进行考量。比如说,试卷污损涂抹,又或者不打草稿等等。可反反复复看来看去,他也没注意到有什么违式的地方,正打算命人叫来刚刚送卷子的人询问,突然,他一下子觉得某些地方有些不对,遂亲自倒提着毛笔杆子数了数其中一道时务策的字数。
才五百字,怪不得!
想当初他去乡试和会试的时候,方先生和柯先生那两位可谓是耳提面命,一再殷殷嘱咐,字数不可多不可少,一定要正正好好,为此他和程乃轩经历过了一番题海战术的轰炸,就是为了把这种习惯印到脑子里。
比如,按照隆庆元年定下的规矩,第一场四书题要求是五百字以上,六百字以下,那么就千万别超出这个范围。否则根本就不给你誊红!至于时务策。要求是一千字一道。那么就绝对不许冗长。当然,字数太少也是不行的,要是要求三百字的题,你只写了两百多,而试官却把你取中了,那试官就等着挨处分吧!
既然这五道时务策乍一眼看上去,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而且又死死卡在了违式这个钉子上。汪孚林怎么也不可能厚着脸皮硬把这卷子给塞回誊录所,让他们誊红之后把朱卷送去内帘。再说,他连杜茂德这个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了解,又怎会背这种干系?再次细细读了一遍这几篇策论,确定没什么可取的地方,他也索性不多想了。等翻过其他几十份卷子,确定都没有扭转的可能之后,他便召了差役进来。
“去帖卷吧!”
这一批四十余份卷子遭到帖卷处理后不到小半个时辰,外间就有人报说。之前曾经给监试官周丛文针灸吃药的那个厨子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求见——一个厨子却说什么十万火急,要是发生在周丛文突发心疾的事情之前。汪孚林一定会觉得那是个笑话,此刻却想都不想就吩咐道:“传他进来。”
当那个身穿褐色贴里,头戴小帽的矮胖年轻厨子进门之后,他就只见对方抬头迅速扫了自己一眼,随即便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汪爷,之前在丹桂里是小的一时糊涂,因为之前在贡院里远远看见差役事先带着您巡场,小的知道您是此次乡试的监临官,就特意在丹桂里撞运气。此事真不是杜相公指使的,都是小的自己一时糊涂。汪爷若要怪罪,只治小的罪过就行,万请放过杜相公!”
听到对方坦白当初在丹桂里时不是偶遇,汪孚林却眉头一挑,不置可否。真要是仅仅如此这么简单,之前这家伙在明远楼上见到他时,突然显得那么慌乱,不就没道理了?既然知道他是广东巡按御史,这次广东乡试的监临官,那么不应该早就料到自己也应该在场,还慌什么?除非此人是坦白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掩盖另一桩非同小可的大事!
想到之前周丛文那毫无征兆的心疾发作,还有这么个厨子正好会针灸,有药丸,他就摩挲着下巴盯住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问道:“你和那位杜相公是什么关系?”
汪孚林依稀感觉到,自己此话一问出口,对方仿佛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紧跟着双手支地,用一种非常恭敬的口气答道:“小的曾经伺候过杜相公数年,后来承蒙杜相公恩德,放了小的自由身,所以为了报答杜相公,又听说汪爷对贤士素来优容,前有陈书记,后有徐相公,所以才斗胆出此下策,想让杜相公在您心里留个印象。”
“原来如此。”汪孚林呵呵一笑,却依旧保持着跷足而坐的姿态,“只可惜你弄错了一点,这是乡试,不是别的场合,本宪自然不会徇私。至于你说的那位杜相公,策论违式,因此只能送出去帖卷,这是规矩。更何况他那几篇策论也不过写得平平,不堪一读,本宪也不值得为其徇私。”
尽管看似轻松,但汪孚林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那都是在心里斟酌过的,眼角余光更是不曾放过一丝对方的反应。果然,当他评点那策论写得平平,完全不堪一读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年轻矮胖厨子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虽说不能确定是惊愕还是别的,但至少可以肯定,此人非常意外。
“汪爷,难不成此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没有。”汪孚林想都不想就回绝了他,紧跟着就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本宪和你不过一面之缘,哪怕你之前有所机心,但却也不值得为此罪你,更迁怒他人。你要是不甘心,可以去找周观察设法。好歹你也救过他一命,也许他能够为杜相公助言一二。他和周提学显然关系不错,到时候你的恩主就算中不了举人,说不定也能得个恩贡,足可聊以自慰。”
此话一出,身材矮胖的年轻厨子却似乎有些畏畏缩缩,当即喃喃说道:“小的之前也只是游方郎中那一套,周爷不怪罪小的瞎折腾就已经是得天之幸,又哪敢去求周爷?都是小的弄巧成拙。小的日后自己去向杜相公赔礼就是。多谢汪爷宽宏。小的这就告退了。”
汪孚林见人磕了个头后低头退下。却是哂然一笑。如今考生虽已散场回家,但在发榜之前,贡院将会继续落锁,试官依旧是不许进出,这不但包括内帘官,还包括外帘官,因为评卷期间出现问题,那是全体考官一同倒霉。不分内外。所以说,之前周丛文要是死了,那得等到三场之后把尸体送出贡院,可如果是活着,同样只能熬到发榜时重开贡院门。毕竟为防内外交通,根本不可能请新的大夫进贡院。正因为这种严格的阻隔,汪孚林根本不用担心刚刚那个可疑人物能够离开。
好在他连对方名字都没问过,十足十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架势,如此可以少许减少一些对方的警惕之心。
等其出了门后,汪孚林就立时命人去传之前带自己巡视过贡院的那个门子。之前那门子得过打赏。此次复又被召进来时,自然毕恭毕敬。殷勤中还带着几分企盼。而当他提出,欲将其调到察院时,人几乎欢喜得疯了。
要知道,贡院三年才开一次,平时就是个冷得不能再冷的清水地方,一年二两银子的工钱更是连填牙缝都不够,哪里及得上给巡按御史当差?因而,当汪孚林问他的名字时,他想都不想便磕头说道:“小的楚福,多谢汪爷提拔!”
“好了,你下去吧,之后这几日是重中之重,不可有丝毫懈怠。”
楚福连忙又磕头道谢,等到离开的时候,连走路的步子都是飘的。等出了至公堂没多远,他就被人拦了下来。认出对方后,之前还殷羡对方竟然有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救了海道副使周丛文一命,可这会儿他刚刚得了汪孚林的承诺,却觉得足可睨视对方,当下就不阴不阳地问道:“怎么,邱四海,拦着我干什么,许你见汪爷,就不许我见?”
“楚哥这是哪里话。听说你当初就带着汪爷巡视贡院,现如今汪爷又亲自见你,我这心里实在是羡慕。唉,我虽说也算是给周观察帮了点忙,可周观察一句话都没有,我这才厚着脸皮去求见汪爷,可结果……”被唤作邱四海的年轻矮胖厨子故意唉声叹气,满脸的沮丧,眼睛却在偷偷观察楚福的反应,待见对方幸灾乐祸,他不禁心下微微一松。
“周观察那是什么人?堂堂海道副使,又是从广东一路升上去的,从前我也远远见过他两回,人前连个笑容都没有,哪里像汪爷这么随和好说话?”好容易碰到这么好的一个机遇,楚福自是乐得在人前炫耀,把汪孚林要把他调去察院当门子的事说了,见楚福讶然过后呆呆出神,他不禁更加得意,倚老卖老地在对方肩膀上轻轻一拍,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要是把周观察给巴结好了,说不定也能换个地方当厨子,不用回番禹县衙了!”
见楚福趾高气昂地离去,邱四海眯了眯眼睛,许久才没好气地吐了一口唾沫,心里相当的轻蔑。不过就是去察院当个门房,这小子还以为是什么人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真是没见识!不过,确定汪孚林把此人唤过去,只是想收个人在身边听用,而不是因为对自己有什么怀疑,找人证实自己刚刚那番说辞,他总算是心定了。他事先怎么都没有想到,只是在丹桂里随便撞到的一个人,于是请托帮忙,竟然就是监临此次乡试的广东巡按御史!
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借着杜茂德的卷子被帖出的机会赌一把去求情,借此试探汪孚林的反应,总算发现对方并没有想到那么深远。
现在他只能相信,对方并没有发现他并不是番禺县衙的厨子。只要晚几天,他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就算追查到番禺县衙,那也查不出他半点根脚。
因为上头那位大佬之命,他到广州城中办事,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巧撞见杜茂德!偷偷跟人到家里之后,他拿其家眷要挟,本打算实在不行就绑人,结果杜茂德偏偏用这次乡试的成败和他打赌,猜中了就跟他走,否则就算他绑人,带过去的也是死人。但打赌选哪边却不是他自己决定,而是抓阄,他无巧不巧抓到的是中,这下子简直要抓瞎了,甚至连光孝寺某个癞头和尚的什么高中符也给弄了来,还买了不少所谓考题。但说实话,他已经没抱多大期望。
但他现在虽出不去贡院,可在杜家四周围却布置了人手,如果杜茂德不等发榜就人跑了,他却还能够拿住其妻儿作为要挟!只不过,现在杜茂德的卷子直接被帖了,把人弄回去这件事恐怕也只能再试试从其妻儿处入手。
而他这次混进贡院,当然不是为了杜茂德,而是此行广州的本来目的,冲的是素来有心疾的海道副使周丛文——那就是从周丛文入手,试探试探朝廷是否可能招抚。在倭寇彻底覆灭之后,他们一到沿海就成为被打击的对象,立足艰难,而海外佛郎机人也不好对付,这总不是办法!为此,他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周丛文的宿疾,好容易在饭菜里动手脚,让两个大夫上吐下泻,又用同样的手法小心翼翼引得周丛文旧病复发,就是为了自己能够借此显出来。
他仗着自己会两手医术布下此局,可如今看来很可能要穿帮!而且,谁能想到急救的事情竟然被人抢在了前面,而且救人的正好就是汪孚林!
怎么就偏偏会这么巧呢?
“难不成是我这次遇到克星了?”邱四海烦恼地抓了抓脑袋,最后决定行险一搏,晚上再到周丛文那边去试一试运气。
而召来楚福做了个样子之后,汪孚林便叫来了另一个差役。等到人抬起头时,却是小北这次南下带来的叶家家生子之一叶琪。他先把事情始末给解释了分明。眼见对方立刻满脸凛然,道是会盯死那个厨子,他就点点头道:“小心一些,不要暴露了你自个,安全稳妥第一。”
叶琪正要应声而去,汪孚林突然把人叫住。他摩挲着下巴,脑海中回忆着刚刚杜茂德的卷子,心里生出了一个别样的念头。
此人既然屡试不第,又已经多年不下场,此番突然下场,却又如此虚应故事,究竟是干什么来的?那违式的卷子里,会不会藏有什么玄机?(未完待续。)
第七一四章 深夜逃亡
乡试三场结束,出场的秀才们人人都如同虚脱了一般,再加上黄昏方才散场,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晚上宿在城中,有钱又或者家不在广州府城附近的,还会继续盘桓到发榜为止。但是,也有人和大多数人的选择大相径庭,某人就是从贡院街经丹桂里离开之后,就立刻到车马行租了马匹急急忙忙赶了出城,直奔家中。那便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卷子会遭到帖出处理的杜茂德。
他之前热衷功名的时候,多次参加乡试,又怎会不清楚每场试题的字数要求?
出城之后策马狂奔,当杜茂德赶到大同村口的时候,堪堪已经天黑。他是在从海盗中逃回之后,为了躲避可能有的麻烦,举家迁到这里来的,并非原住民。此时,大半个村庄都黑着,毕竟,点灯要花灯油钱,村中富户少,贫户多,大多早早吃过晚饭熄灯睡了。在这等时分走在村中路上,却得十分小心。好在他熟悉路途,此刻趁着天黑勒马徐行,仿佛留意脚下道路似的,眼睛始终在往四下里扫来扫去,不知不觉就让他发现了几分端倪,微微拧起了眉头。
当来到自家门前的时候,他轻轻敲了敲门,足足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了声音:“这么晚了,是谁?”
听出是妻子的声音,杜茂德心头一松,稍稍提高了一些声音:“是我回来了!”
随着他这回答,他只听得里头须臾就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就是开房门声。急促的脚步声。当院门在他面前打开时。他就只见十二岁的儿子杜铭掌灯在前。妻子在后,全都是满脸的惊喜。两人将他迎进门后,杜铭却还探出身子到外头张望了一下,旋即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了,继而把灯递给母亲之后,更是手脚麻利地栓上门闩,还在那木质门闩上直接挂了一把大铁锁。对于这种举动,哪怕出门时杜茂德已经有所预料。有所准备,脸色还是一下阴沉了下来。
因此,他等到进了自家正房,立刻低声问道:“怎么,我进了试场之后,他们竟然还不放过你们?”
“相公之前走时,说那邱四海见您进了试场,再加上海道副使周观察也会去当监试官,为了监视你,同时设法搭上周观察这条线。肯定也会设法混进贡院,这话是没错。阿铭到村中四下走动。只见其部属,不见邱四海本人。但我试图让阿铭出村去见他外公,却被人拦了下来,显然是不容我母子离开半步。而村中其他人若有和我母子来往,立刻也会有人警告我们,不要玩花样,所以我最初索性带着阿铭闭门不出。”
杜妻洪氏虽说小门小户出身,但公婆双亡后,之前丈夫一考就是那么多年,虽也有在社学当先生补贴家用,但家中田亩多是她操持,农忙时才雇人。而后丈夫出门游历,最后还闹了失踪,这整个家就更加完全都靠她支撑了。尤其是人人传言杜茂德死了的情况下,她以秀才可以优免两丁的政策说动族长出面,一口咬定丈夫没死,竟是一直坚持到了人回来。杜茂德回来之后要搬家,她也二话不说带着儿子随了他走。
而尽管在林阿凤身边当了几年的军师,理应身家极其丰厚,但杜茂德逃出来时,只总共取了三十两黄金带回,可就是这样一笔足可改善生活的钱,洪氏却丝毫不曾动用。用她的话来说,防止村人闲话,还是一切照旧来得好。
所以,知道妻子的能干,此刻又听到她在自己离开后的这番举措,他忍不住大生愧疚:“都是我拖累你了。”
“相公这是什么话?你在外多年,最危险的时候不得不委身于群盗之中,却不忘初心,我一介女流,操持家务教养儿子,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不过,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就在我和阿铭只能困守家中的时候,他外公那里却突然让人捎信到村里,说是突然生了重病。人是那村里的,我认识,但这么大的事情,对方捎来的却是口信,却还捎带了一封不具名的信,我拆开一看,发现人自称相公在广州府学的一个同学,向某位大人推荐了相公。”
杜茂德越听越觉得心头沉重,他的岳父远在新会,要借这个名义从那边派真正的村人给妻子报什么所谓重病的口信,其中花费的心思可想而知。可当听说有人以府学同学的名义给他留信,他就有些错愕了。这年头的县学和府学无不是做个样子,很少有进学的秀才会真心去学校点卯听课,除非县学府学中别设书院!所以,除却同年进学的寥寥数人,府学的秀才他几乎一个都不熟,更何况陷身贼中数年,这些科场中人更是显得很遥远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也不知道转过多少思绪,多少阴谋,最终简短地问道:“信呢?”
杜铭看到母亲对自己使眼色,连忙拔腿进了里屋,不多时就取了信来。他打开封口拿出薄薄一张信笺,只一看那秀挺的簪花小楷,虽觉得字迹不熟,却也立刻确定对方肯定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人——这种小楷没有足够的时间磨练,绝对是写不好的,但唯独没有落款!而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对方自称追随了一位广东官员,更向对方举荐他,说他曾经得过殷正茂接见,才华横溢,只是稍有离经叛道,因而不容于官场……看完这封信,他忍不住竟是怔住了。
信上那些话,看上去确实是一个投了一位好东家的秀才写给朋友的,而称赞他的那些话,也确实相当中肯,而且看上去显然不知道他曾经陷身从贼,可是,如果对方只是那么一个秀才,那用得着通过岳父才辗转送来这封信吗?那其中意思是不是指,派来接应他的,正是其东主派的人?
可如果真是官面中人。对付这些来历不明之辈。何必那么谨慎?须知随着倭寇覆灭。官府对付海盗时,攻势往往异常凌厉,所以这些年海盗的日子很不好过,否则凭林阿凤曾经把林道乾打得落花流水,更敢一意孤行下吕宋,回来之后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求招抚?
“相公看完了?”洪氏见杜茂德捏着信,脸上表情却显然是在出神,就开口唤了一声。等其回过神后。她就继续说道,“这封信送来之后,那一日黄昏,有人翻墙进了家来,道是知道相公过去曾经为人裹挟,做过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如今村中有陌生人流连不去,想来是这些麻烦复又找上了门。所以,他捎话说,可以借由阿铭他外公的病。让我变卖除却家中田产和地产之外的某些物件,做出忧心如焚想要去探病的样子。我和阿铭商量过后。便照办了。”
对于妻子的这番决断,杜茂德再想想那封信,只觉得扑朔迷离。信上那推荐他的人仿佛不知道他过去的事,但真正找上门来的却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可不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到如今再装聋作哑,再岿然不动,那就不可能了,总得先动一动,再看看对方是何反应。
就如同他在那必定会被帖出的策论卷子中动的手脚,又何尝不是希望,邱四海能够看到自己在帖卷中留下的破绽,以此认为他是心灰意冷,此次之后就决定重操旧业,如此可以放松警惕,可以让他在乡试结束赶回家中谋划脱身事宜?
当然,他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去年初在离开群盗之中时偶遇的那位能够在广州,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那时候对方替他引走了追兵,他才能逃出生天。事后两人把酒为欢,更切磋过武艺,结果他完全不是对手,败得毫无悬念。正因为欣赏对方那超绝的身手,卓然的风度,又听说那是昔日在胡宗宪部下抗倭的吕光午,他便没有隐瞒真名,就连在海盗中混迹的那三年都告知了对方。
而吕光午提过今年会来广东,他这才玩笑似的提到离乡多年,打算今年参加乡试,以作为离开科场的告别之礼,一时两人便约在乡试后发榜时,在贡院再见。只没想到,吕光午尚不见踪影,邱四海这个林阿凤的心腹却现身了,还在广州城中和他撞了个正着,说来说去都是他运气太差!偏偏他还不能一嗓子喝破对方的身份,毕竟自己也是从过贼的!
将这心中满满当当的担忧也好,疑忌也罢全都压下,杜茂德便问妻子道:“那你变卖了东西之后,此人可有再出现过?”
“有。”洪氏看了一眼儿子,这才答道,“他说,在贡院第三场散场的当天晚上,会派人接阿铭和我一块离开村子。只是没想到相公你这时候就回来了。”
居然是今夜?也好,他本来急急忙忙赶回来,也是有趁夜逃脱的打算,那就赌一赌吧!
杜茂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沉声说道:“既然我回来了,那就一道走。有我在,若对方真的包藏祸心,至少比只有你母子两人强!”
说完这话,杜茂德便进了里屋去。这里已经只剩下了粗笨家具,所有摆设都已经不见了。此刻,他挪开床板下方的暗格,取了一把铁尺出来。相比常见的双旁枝铁尺,这把铁尺却是只有一边旁枝,形同护手,中柄乃是锋锐的尖头,却是日本流行的十手设计,乃是当年教授他武艺的师傅声称是杀了一个倭寇后缴获来的,非常适合锁住刀剑之类的利器。想当初在好男风的海盗之中,他也是凭着这把铁尺以及谋勇,这才总算保住了性命和清白。
“没想到又要靠这老家伙了!”
见杜茂德手持铁尺出来,洪氏一下子认出了丈夫这把当年随身携带用来防身的武器。虽说儒生可以佩剑,但杜茂德常说,佩剑太过于招摇,而且他用剑远远不如这铁尺来得得心应手。而一直眼热父亲这把铁尺的杜铭则目不转睛,直到父亲招手把他叫上前去,笑说日后亲自教授他用法,他才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欢喜叫嚷。此情此景,洪氏险些掉下泪来。她只求一家三口能够团团圆圆,不求大富大贵,可老天爷偏偏就如此捉弄人!
早已收拾好细软的她勉强定了定神,见杜茂德正在嘱咐杜铭,她就强笑道:“你应该是散场后一路急赶回来的,肯定饿了,厨房里还有些现成的米粉,我这就去做,大家都吃一点,养精蓄锐也好有力气。”
她说着也不顾父子俩是否反对,立刻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便用木盘端出了三碗热气腾腾的米粉来。对于妻子这番心意,杜茂德又怎会不知道?再加上在狭窄的号舍中吃不好睡不好,此刻三两口把一碗米粉吃了下去填肚子,精神不知不觉就亢奋了起来。等到洪氏又收拾了碗筷下去,一家三口坐在堂屋中也不知道枯等了多久,杜茂德突然听到了仿佛有石子滚落在地的声音,登时毫不犹豫立刻大步来到了房门口。
等到拉开大门时,看到原本该空空荡荡的院子里赫然有一个人,他瞳孔猛地一收缩,干脆直接跨过门槛出去。
靠着天上月光,跟在后头的洪氏勉强认出,对方就是之前来过之人,连忙小声对丈夫解说了一句。而来人发现这杜家多了一个人,耳朵又很好,捕捉到了洪氏的解释,他就上前拱了拱手,声音却压得很轻:“杜相公既然在,那就再好不过了。骡车已经停在你家后墙,若是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走了。”
“好,那就现在走。”杜茂德知道自家没有后门,要走后墙就必得翻墙,当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等到那人先翻墙出去,他眼看杜铭搬了梯子架到后墙,便将衣袍前摆扎在腰间,嘱咐杜铭扶着母亲跟在自己后头,便三两步敏捷地登上了墙头。确定那儿果然只有一辆骡车,而车前坐着的车夫赫然就是刚刚那人,除此之外再不见旁人,他心下对这所谓的接应不禁更加疑惑重重。然而,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纵身一跃稳稳落地之后,他见妻子已经扒在了墙头,就低声说道:“娘子,放心跳,自有我接着你。”
虽说是多年老夫老妻,可在此情此景下听到这样的话,洪氏却只觉得心头一阵翻腾,等完全翻上墙头后,她就再不犹豫,一推墙头便闭眼跳了下去。等到一双手稳稳接住了她,她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却只听一声轻响,原来是杜铭已经跟着下了地。
“上车,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感觉到手上被丈夫重重捏了一下,洪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上车之后,她却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小腿胫骨。
在那儿,正绑着一把小巧的裙刀!(未完待续。)
第七一五章 虚张声势,见微知著
漆黑的夜里,车头吊着一盏小马灯的骡车正缓慢地行驶着,车夫一句话都没有,车内的一家三人也全都没有任何说话的兴致,气氛凝重得几近窒息。》UU小说,www.uu234.com
杜茂德早已经将腰间的铁尺给取了下来,握在右手,表情赫然是少有的严肃。而杜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瞥见母亲一直摩挲着小腿,聪敏的他不用想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少不了也轻轻按了按怀中。那儿有当初舅舅送给他的一把牛角匕,虽说很短,据舅舅说是用来裁纸的,可在眼下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不能一味靠父母保护。回忆着自己听过的那些传奇,那些有名的侠客故事,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不停地给自己鼓劲。
哪家少年没有一个英雄梦?
就在这不辨方向,更不知道时辰的黑夜中,车厢中的三个人突然听到几声刺耳的呼哨。几乎是一瞬间,杜茂德只觉得整个人都骤然绷紧,而就在这时候,他却只听外头的车夫开口说道:“杜相公,你只管保护好你家娘子和公子,我家主人早料到有人拦截,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车厢乃是特制,刀剑弓矢不入,你们三个且坐好,我要加速了!”
杜茂德来不及回答,更没时间追问,就一下子觉得之前慢吞吞的车一下子速度快了起来。一手紧握铁尺的他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扶住了妻子,同时又用铁尺轻轻敲了敲车厢板壁,这才发现那木材确实极其坚实厚重。等闲弓矢刀剑难伤。然而。即便外间马鞭声清脆。车速也相当快,可只靠这特制的骡车以及那车夫,他却绝不相信就能拦住后头那些非同小可的追兵。
他是在海盗之中厮混了三年多的人,当然知道这些家伙并不止水战了得,如邱四海这样的人亦是马术精熟,武艺更是百里挑一。果然,他很快就听到了后头追来的急促马蹄声,以及那一阵高似一阵的吆喝。其中。有人更是用破锣似的嗓门叫道:“杜秀才,你别忘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凭咱们知道你这名字,回头散布出去,你一样别想在广东立足。还不如乖乖跟着咱们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大家可不会亏待嫂子和侄儿!”
杜茂德只觉一颗心猛地一紧,可那声音却还有恃无恐地叫道:“再说了,你别忘了当初打官军的时候,你也有份!”
“杜相公,别分心。只要把那伙人全都拿下,那就了结了!这种穷凶极恶之辈说的话。谁会信?”
听到车夫的提醒,又发现妻子死死拽住了自己的手,杜茂德轻轻舒了一口气,把那些患得患失都丢在了脑后。然而,骡车毕竟不比快马,不过顷刻之间,他就只觉得身后那些人已经追得很近了,顶多不过十余步远,一时间,那种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顿时逼出了他一身汗来。
而后头的追兵眼看骡车近在眼前,虽说车中人全无答话,却都觉得手到擒来,一时大呼小叫,好不嚣张。就在有人堪堪追到和车厢平齐,正探出手去想要敲板壁,半是警告半是震慑杜茂德的时候,这人陡然之间只听一声大喝,紧跟着,他只听一声破空厉响,身下坐骑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意识到坐骑恐怕遭人偷袭,吓了一跳的他正待跳马,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那匹高速行进的马朝着右侧颓然倒下,一时反应不及的马上骑手随着坐骑一同重重摔了下去,又哪里能看到马脖子上扎着一把甩手箭,深深的伤口此时此刻正汩汩流血?
百忙之中回头射出一枚暗器的车夫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自顾自地嘀咕道:“幸亏我跟碧竹那丫头练过两手……不过,总算是到这了!”
他用力挥了一记鞭子,耳听得素来温顺的骡子也发出了一声痛呼,硬生生将本就已经很快的速度又提高了三分,而车后那些追兵则因为那连人带马倒伏一旁的家伙,仿佛稍稍放慢了几分速度,他就再次头也不回地说道;“杜相公,一会儿你记住就呆在车里!”
果然,海盗们虽说因为同伴受伤而暂时受阻,须臾却激发出了凶性,一时拍马追得更急。就在骡车拐过一个弯时,追兵竟是又已经追到了十几步远处。就在这倏忽之间,车中神经绷紧的杜茂德只听到后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动静,仿佛是人仰马翻的声音,脑海中登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陷阱?又或者是绊马索?无论是哪种可能,怪不得之前车夫一再只是狂奔,除却一次暗箭之外,再未有多余的举动,却原来正是为了引人不顾一切疯狂追来!大概,也有让这些人远离村子的缘故,是怕村子里还有同伙吗?可是,这仿佛是看准追兵和骡车的距离这才拉起绊马索的,莫非还有埋伏?
在漆黑的夜里连续设下两道绊马索,一时间后头追兵一下子少了一半,然而仍有几骑人侥幸没有中招,而是连声大骂疯狂追了上来。而骡车在先后两次加速之后,此刻却仿佛是骡子力竭,速度竟是越来越慢。车中的洪氏便只听得车后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有人用刀剑泄愤似的砍向了车厢,登时心里猛地一颤,偏偏这时候,骡车完全停了下来。
“锁好里头的门!”
随着这一声喝,那车夫一把抽出身旁的长刀,立时跳下车来,却不是攻敌,而是先割断了骡子的缰绳。虽说还有车套架在它脖子上,但却至少可以保证别人无法在他下车后把车驶离。果然,他一下车便陷入了两边夹攻的境地,而另外两个侥幸躲过绊马索的人,则是在马上乒乒乓乓对着车厢好一番劈刺砍击,奈何这车厢没有窗户,仅有的一扇门被杜茂德依言锁死。他们竟是无从下手。一番泄愤后便干脆转向了那车夫狂攻。
然而。海盗们精通的到底并非马战,居高临下的攻击非但奈何不了身材矮小的车夫,反而使得坐骑几番遭袭,到最后四人不得不跳下马背合围对方。一个身材最最魁梧的大汉更是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耍花招?呵呵,你们弄错了,那只是因为我不想放走一个!”
此时此刻,已经有敏锐的人听出这车夫说的并不是广府话。可就在有人醒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只见漆黑的夜里倏忽间传来了鼓声锣声,紧跟着,他们便仿佛看到路旁黑影憧憧,旋即便有七八条大汉从漆黑的夜色冲了出来。如果说之前是他们以众凌寡,此时此刻情形却是完全倒转了过来。曾经遭到过官军一次次围剿,又一次次最终逃脱直至如今的几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全都有一种大势不妙的感觉。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得背后的骡车中传来了杜茂德的声音:“就像你们说的,既然我曾经在你们当中呆了好几年。又怎会不准备万全?这里可是埋伏着南海卫和广海卫精兵五百,劲弩一百张。你们尽可试试那番威力!”
那魁梧大汉终于遽然色变:“杜秀才,老大和大伙都待你不薄,你就这么绝情绝义?”
“谁让你们逼我的?我本来已经过得好好的,是你们非要让我出山,既如此,我当然只能拼一拼,通告官府拿你们这些贼寇!”
“呸!”那大汉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待见来敌井然有序,竟然结阵上前,只一个照面就把两个同伴打翻在地,他终于再无犹豫,立刻丢下兵器举起双手道,“我投降!各位别听杜秀才胡言乱语,我家头目林阿凤本就是派我等来求官府招抚的,绝无半点歹意!”
有他这么带头,原本还想赌一赌试试看能否冲出重围的另外一人登时有些迟疑,可就是这么一迟疑,车夫模样的矮汉骤然暴起,直接把人扑翻在地。眼见身边已经是围上三人,那人只得松开手去,可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颈后却挨了一下重击,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止是他,之前被打翻的两人,那弃械投降的魁梧大汉,全都被人直接打昏了过去,随即就有人将这些人的衣衫剥光,通身都搜索过之后,只留下一条短裤,这才用麻绳捆缚了起来。
不多时,马车后头颇远处传来了一长二短的三声呼哨,正忙活的众人顿时舒了一口气,知道是那批落马的人也都收拾了。直到这时候,之前那车夫方才来到了车前,用手指敲了敲车门,笑着说道:“杜相公,追兵已经一网打尽,您要是愿意,就可以出来了。说起来还多亏了相公急智,要不是您说早就通告了官府,还说什么广海卫南海卫精兵数百在此,这些家伙负隅顽抗,就算我们做出了伏兵众多的样子,恐怕还得打上一阵子,说不定我们这些人还得死伤几个。”
车厢中的洪氏和杜铭母子原本听杜茂德开口说已经报了官,全都又是惊喜,又是担忧,惊喜的是不怕这些人继续威胁自家三口,可担忧的是官府倘若听说丈夫有从贼的经历,万一追究起来,杜茂德恰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可听到外间人这么说时,他们却不由得惊讶了起来。面对妻儿那狐疑的目光,杜茂德苦笑一声,上前去开了车门之后,这才撩起身上那儒衫的前摆,径直跳下了车,随即拱了拱手。
“虽说刚刚我是虚张声势,然则既然是各位在此,我也不算狐假虎威。早已听闻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爷为人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啊?”
车厢中的杜铭已经懵了。才十三岁的小少年,本来听到父亲侃侃而谈说什么南海卫广海卫,什么精兵设伏,他那高兴劲简直是别提了。毕竟,这次是因为事情非同小可,母亲才对他说明了父亲那段为了保命不大光彩的经历,小孩子总是崇拜英雄的,在母亲的正统教育下,海盗自然算不得什么英雄。可是,外头那些人转眼间又残忍地戳破了他的期待,原来他们并不是朝廷兵马!可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父亲竟然又说,那是新任巡按派来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洪氏也同样满脸茫然,可要说最最大吃一惊的,却是外头那些人了。今夜充当车夫的赵三麻子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貌似憨厚地笑说道:“杜相公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可是要吓死人的。”他多了一个心眼,没承认,却也同样没否认。
“之前那封信,应该是汪爷新聘的幕僚徐相公写的吧?我虽与他不过数面之缘,这次进城赶考乡试,却也听说过他的事情。他在信上固然没有把话说明白,可新投了明主,东翁却又得其如此赞誉的秀才,我是想不出新近广东官场还有别的人物。更何况,今夜这番诱敌之计颇有章法,和之前汪爷在香山县召集诸商重定濠镜格局,而后又在广州城中力降诸多官员,都是谋定而后动,再加上之前那些线索,我若是还猜不出来,岂非太迟钝了?”
你倒是不迟钝,可要是我说今夜的事情,还被关在贡院里的公子根本不知道,你该是什么表情?
赵三麻子干笑一声,终究没敢揭破这一茬,打了个哈哈后就爽快地承认道:“不愧是杜相公,见微知著。眼下既然已经拿下了这些人,半夜三更在这荒郊野地,却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这样,请和尊夫人以及小公子下车骑马,至于这些擒获的俘虏则安置在车中,先行送到稳妥的地方关押。若是尊夫人不便,我那边备有双鞍马,小公子就和我同乘一骑,如何?”
既然确定对方真的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派来的人,杜茂德心头大石放下,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等到在城外某处临时安置了半宿,他再进城时,他便和洪氏杜铭母子同乘一车,这次却不是之前那连窗户都没有的闷罐子车了,车厢轩敞,窗户很大,足以让很少进城的杜铭大饱眼福。至于那些昨夜的伏兵,则仿佛和他这一行人不是一道进城的。而进城的路引更是完全没有用到他这个秀才露脸,从始至终连多问一句的人都没有。
然而,就当他以为会直接去察院时,最终车马停下的地方,却是在一座僻静的宅院前。下车的时候,他看到那低调的门庭,忍不住略微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叫上同样满脸疑惑的儿子扶上妻子,一同进了门去。才刚进院子到二门口,他就听到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这下子又抓了七个?加上那次在新昌拿到的四个刺客,还有两个杀人劫船的佛郎机人,再这么下去,这里都快变成察院的牢房了!”(未完待续。)
第七一六章 藏头,抄尾
“蛟龙归海,龙腾在即?”
当汪孚林找了个空子,差遣混进贡院的那个叶氏家仆叶琪,趁着夜晚的空子把被帖出的杜茂德那份卷子给重新弄了回来,而后通过每列字头尾的各种规律排列组合,最终发现了某一张答题纸上的这八个字时,他一下子就把监临官的使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对这新发现一丝线索的兴趣。UU小说,www.uu234.com如果此人故意答了这样的策论,杜茂德此次来参加乡试的原因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阅卷官总共要看这么多卷子,绝对不可能看出杜茂德这里头的玄虚,而且每篇策论字数不够,肯定是要遭到帖卷处理的。难道还指望别人看出其中的隐喻?或者说帖卷本来就在其意料之中,甚至是等着帖出去给人看的?
既然一时半会想不明白,汪孚林本打算差叶琪把那卷子给重新贴回去,可转念一想,他突有几分试探之意,遂吩咐叶琪把那卷子贴回去之后,诱使邱四海去重新注意到这份帖卷。果然不出他所料,当叶琪拐弯抹角通过好几个人提到几分帖出的卷子颇有文采之后,邱四海也趁机去围观了一番,却在杜茂德的卷子下流连了许久。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对方一定好生研究了一下卷子,很可能发现了端倪。
毕竟,那藏头的八个字非常容易找,但前提是得有闲,得细细看,时间紧任务重的阅卷考官是没空看的,更何况这卷子根本就没机会送到内帘官跟前!如此说来,邱四海那家伙竟然还认识字?
既然心头萦绕着这样一件事,在接下来的一天天日子里,他却不像其他外帘官那样,想方设法插手此次乡试录取的举人名单以及名次。而是优哉游哉,半点不插手。然而,他不去揽事,别人却终究不敢完全撇开他这个唯一可以监临内外的巡按御史。
毕竟,他可算得上是两广总督凌云翼的代表。
只有汪孚林自己知道,此番乡试。凌云翼根本就没吩咐他要干预考试结果,只特意嘱咐了公正两个字。他也摸不准对方到底是真这么想,还是仅仅做个样子,真正的嘱托是吩咐了别人,故而干脆也懒得想那么多,一切秉持本心而已。
这一日,当正副主考和几个同考官邀了他去监督排名次时,他便直接过去了。可这一去,发现自己竟是给别人吵架当仲裁的。他就不免后悔不该来这一趟,干脆随手拿了那些即将成为举人的秀才卷子一份份看,虽是快速浏览,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名列前茅那几个人的水准确实很不错,比他当初现在都强!
而同考官们还在吵,正榜末尾和副榜的人选问题要吵,备卷不够要不要搜全部落卷要吵。五经房的五经魁要争,而五经魁中谁才是乡试解元更是要争得面红耳赤。哪怕等到正榜基本定下。到了拆开弥封,开始倒填最后五名榜单的时候,还是吵个没完。
“我这房中徐兆奎文字最佳,文体更是稳重!”
“稳重就是死气沉沉,自然是这邓宗龄的经义为冠!”
“谁说的?南海人王学曾的文章,风骨凛然。正是名臣风范!”
“各位还是省省吧。当然是郑伟。此人那是番禺名士,若不能为解元,传扬出去,我看各位会不会被人戳脊梁骨骂取士非人!”
汪孚林很想叹气,尤其是当正副主考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而这五经房的同考官竟然扭头看他,赫然意思是让他来决定前五名归属时,他就更不乐意掺和了。要说这前五名都是举人不错,可解元宝座对于士子来说何等要紧?说不定某些人明年就能及第,也就是差不多和他平起平坐,甚至会进翰林院为庶吉士,他这不是平白无故得罪人吗?因此,他想都不想就推脱了。
“各位才是阅卷的内帘官,按照规矩,拆开弥封之前,名次不就已经有定论了?既然如此,该怎么填怎么填。只要不违各位本心,遵照文章好坏,那就行了。要是真的实在决断不下,就请二位正副主考酌情审定。”
几个同考官原本也是做个样子,见汪孚林似乎来真的,他们方才面面相觑了起来。他们大多都是布政司两位布政使以及前任石巡按聘取来的,按察使凃渊只秉公请了一位副主考,所以他们分外担心汪孚林鸡蛋里挑骨头,尤其是听说了这位到了广东后那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名声。所以,这一次的评卷,哪怕布政司有所授意,他们也只敢把得了嘱托的人名次放在后头,而且特意把前五名留出来。
他们想让汪孚林代表凌云翼做决定,可没想到汪孚林竟然真的啥都不管!
直到这时候,主考官江西吉安府学教授刘明学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便沉声说道:“既然汪巡按如此说,便照之前所议,番禺人徐伟这份卷子,该当为头名解元!”
第一名定了,接下来的名次自然也就容易定。这下子汪孚林才算真正见识到,所谓严格的规章制度,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完全严格贯彻。传说中说是最后填榜才拆弥封,可这规矩和事实完全不同。别说殿试的时候天子大多迷信,有时候看到一个好名字就会给人一个好名次,看到一个不合心意的名字就会把人往后挪,就是乡试这些考官,要是真的不知道谁是谁,只凭誊录出来的朱卷,万一把上头关照要取中的人给黜落了怎么办?
更不要说,前十的名次问题是大有门道的。
正榜填完,等到提调官韩守约填了副榜,这两榜完全齐备,由其护送了出去张贴,这乡试终于告一段落,汪孚林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而这时候,在贡院里硬生生捱了十几天的周丛文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和进来时的精神焕发相比,离开时的他虽说还谈不上形销骨立。但那也是得用两人搀扶着出去,即便如此,周家人过来接时,依旧为了他的劫后余生喜极而泣。而汪孚林出贡院时,却还特意扫了一眼两边墙上的那些帖卷。
在这发榜的大好日子,又有几个人会去关注卷子遭到帖出处理的那些失败者?
同样匆匆离开贡院的。却还有邱四海。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个尾巴,因为在贡院的那些天,汪孚林宣召过的几个差役他都一一试探了一遍,除却楚福这个幸运儿,其余人都不过是被叫去吩咐某事而已。而且直到汪孚林出贡院为止,都根本就不曾再见过他,仿佛完全忘了他这个人,这也让他确信之前是糊弄了过去。此时此刻,已经探听出了周丛文一点点口风。同时又从杜茂德那帖卷上看出玄虚的他满心欢喜,兴冲冲地出城赶往了杜家。
本来只要朝廷真的有心招抚,杜茂德答应或否无关紧要。但朝廷朝令夕改,翻脸无情,这例子实在是太常见了。有一个秀才功名,比较熟悉官场的谋士在,上上下下的人才能高枕无忧!更何况,家里上至大佬林阿凤。下至寻常小喽啰,对这位当初可都很服气。
此时此刻乃是大白天。因为今年天公作美,此时是收割季节,村中人多数都到地里忙活去了,走在其中不见什么人。可邱四海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劲了。就算村民不在,他用软硬兼施的手段买通一户人家,以讨债为名安插在此。实则是为了看守杜家母子的那七八号人呢?就算不能全都出来闲晃,也总不至于一个人都不见吧?
当他来到杜家门口,使劲一推,大门却纹丝不动的时候,他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是到了顶点。思前想后。他没有贸贸然进入杜家,而是回到了之前那户自己买通的人家,谨慎地在四周围踩了踩,发现确实没人窥伺,他这才去敲了门。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当对方原原本本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的时候,他不由得眉头紧锁。
竟是杜茂德从乡试考场回来之前几日,其妻洪氏家中派人报信,说是其父重病,洪氏就开始和儿子就开始变卖家当,声称要筹款回乡探病。可是,就在乡试三场结束之后,杜茂德回来之后的那个晚上,邱四海放在这家里,声称是找杜茂德讨债的那几个人半夜三更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这户的主人去杜家探了探,随即就发现杜家一家三口也悄无声息全都消失了!
对于这样的进展,邱四海想到自己那几个不见踪影的部下,第一反应便是杜茂德耍花招下了杀手——别看那只是个秀才,但只凭之前此人在他的顶头老大林阿凤那边当军师时的连番设计,他便毫不怀疑对方能够办到这种看上去极其困难的事。在他看来,若非因为杜茂德坚决反对林阿凤去打吕宋,事有不成后就干脆抽空子跑了,说不定林阿凤也不至于在吕宋花了那么大功却损兵折将,不得不悄悄重回粤闽以求恢复实力,重整旗鼓。
要不要再去杜家看看?
虽说邱四海知道自己此刻最正确的反应就是立刻离开,可出来的两件事只有一件有些眉目,另外一件却砸得不能再砸,他还是心有不甘。眼见那户主人解释完之后就慌忙关门,仿佛生怕他追究,他在心里反反复复思量了一阵子,最终决定还是去杜家探个分明。然而,等到他翻墙进了院子,又推开门走进大白天却昏暗而空荡的正房时,却只听噗噗几声轻响。他凭着本能地反应趴倒在地就是一个翻滚,可和意料之中的利箭又或者暗器不同,随着那声音,屋子里几根蜡烛突然点亮,那阵势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了灯火似的!
就是这微微一愕然,他只觉得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兜头兜脸撒了下来,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慌忙闭眼的同时闭住呼吸。可就是这样一耽搁,当脑后劲风袭来的时候,他只能做到勉强偏头躲过要害,但仍是挨了重重一下。他只来得及听到一声嘿然冷笑,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次日晌午,站在小北那宅子后院临时当成牢房的正房门口,透过门缝,汪孚林看到身上只剩下一条短裤,光溜溜五花大绑蒙着眼睛堵着嘴被扔在地上的邱四海及其七八个手下,想想西厢房里是付老头那四个,东厢房是两个佛郎机人,对于小北嘀嘀咕咕关于把她这当成牢房的抱怨,他只能岔开话题道:“你下手真是太快了!”
“你不是说让秀珠去试探吗?我就派她去了啊。一听说和海盗有关,她就和打了鸡血似的满身是劲。她和碧竹一块去那大同村,两人扮成投亲的姊妹,很容易就打听到了有人住在村里一户人家,七八个人都是向杜家讨债的。她们俩机敏,和村里一户人家竟然攀上了亲,所有情况都摸清楚了。既然知道那些不是好货色,你又在贡院,我当然只能把杜家母子尽快接出来,只是没想到杜秀才一出贡院就回去了。”
和邱四海被困在贡院中,和外界没法联系,如此就没办法知道杜家的变化一样,汪孚林因为比那些散场的秀才们晚了六天出贡院,而后又被凃渊派人接了过去问周丛文的病情,紧跟着又被周家来人千恩万谢缠住了许久,当天夜晚才回到察院,这才得到杜家三口人已经被接出来的消息。等到今天好容易和小北见面,他就发现,他这个太能干的妻子竟然不但把杜家三口人给弄了出来,还靠着安排杜家三口人离开作为诱饵,通过那辆车引出了大同村中的几个海盗,半路上又是埋伏,又是陷阱,把人一网打尽不说,连邱四海也拿了!
“我当然不是怪你,你动作万一慢一拍,说不定杜茂德就被他们裹挟走了,而若是留下邱四海一个人在外头,他要是跑了,吕师兄他们那儿的问题就大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迅速思量此事后续应该怎么处置。毕竟,吕光午和郑明先等人至今还没消息送来。
“就是这道理。不过杜茂德也说了,来的都是邱四海的心腹,那天晚上为了拦截他,应该人都到齐了。大同村里我也确认过,再无外乡人逗留。”
“嗯……话说杜茂德那么聪明的人,就没问你这些人救他是图个什么?虽说有徐生那封信,可他只怕连徐生是谁都未必知道。”
“你这就错了。杜茂德已经猜出来了。”见汪孚林满脸惊讶,小北就微微一笑道,“新跟了一位身在官场的好东家,又肯为了他一家安危如此奔波,除了刚刚到广府巨室潘家主持公道,给身边新聘的幕僚徐秀才洗脱污名的广东巡按御史汪爷,还会有谁?”
咳咳咳——
汪孚林被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给呛着了,但那是因为小北这说法,真要说意外,他却也不觉得。如果连那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杜茂德当初又怎能在那些海盗当中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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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七章 宾主交心
在广州这种地方,除却那些讲究规矩的大家女眷,寻常富贵人家出入不是骑马,便是凉轿,又或者是双面纱窗透气的骡车,如同杜茂德此刻做的青布纱窗小轿,就比较少见了。此时此刻,坐在其中的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此行路途,因而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确实是前往察院的路。于是,当轿子真正在察院后门停下,而后一个随从笑脸相迎时,下了轿子的他不由得正了正头上的垂带软巾,这才进了门去。
他却是心知肚明为何不走正门。毕竟,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是见不得光的。
察院内外三进,那随从带着他从后门进,却只是把他引进一道角门就垂手退了下去,接下来迎候的却是一个圆脸少年。对方向他深深一揖,随即笑着拱手一揖说道:“杜前辈,晚辈是陈炳昌,汪爷的书记。”
“见过陈书记。”汪孚林身边两个幕僚,全都是秀才出身,来历却各不相同,杜茂德进城赴乡试的时候就都听说过,此刻立时一丝不苟还了一礼。
两人彼此做了个对揖,陈炳昌这才在前头引路,一直把杜茂德引进了一座堂屋门口,他便开口说道:“汪爷起居会客,或在前院厅堂,或在二院里的书房,这里是平时汪爷起居闲坐休憩的地方,东厢房里是我和徐前辈的居所,西厢房说是留给杜前辈的。”
杜茂德自打意识到自己那点事情竟然被汪孚林摸得一清二楚,什么顾虑之类的就早抛开了。可是,不管究竟是不是徐秀才推荐了自己。就凭汪孚林竟然提早布置。解决了他最大的危机。此刻又是自己人尚未受聘,地方却已经腾了出来,他就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光是礼贤下士这一点,汪孚林就直接甩了他所知的州县主司几条街都不止。虽说聘取幕僚这种事,大多数时候是主择宾,但幕宾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择主,生怕坏了名声?
“多谢陈相公提醒。”他平定了一下情绪。却在进门之前,压低声音说道,“只陈相公日后还请留心一些,有时候,还需话不说尽。”
陈炳昌忍不住呆了一呆,直到杜茂德进门之后,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回自己的屋子,却在临跨进门槛的时候,稍稍意识到了其中深意。虽说他已经非常注意人前人后的差别,但不得不说。相比徐丹旺和杜茂德这两个新近又或者即将招揽的秀才,他和汪孚林的关系要亲昵得多。这从汪孚林平日对他的称呼上也能看得出来。以至于他总会忍不住多逾越半步,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想到这里,他轻轻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地说:“以后记住了,得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而杜茂德一进正房,目光就落在了正中央大案后那含笑而坐的年轻人身上。正房中的陈设非常雅致,其中不乏某些名家字画,珍奇器具,但是这会儿那一身玉色衣袍,看上去就和寻常秀才没什么两样的青年正在写字,那闲适自如的仪态与这环境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竟是比那些字画更像是一幅闲居图。尽管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新任巡按御史的年纪,知道他那年轻外表下的老辣手段,此刻仍然不禁发怔片刻,这才上前施礼。
“坐,不是公堂奏对,只需随意。”汪孚林此时笑呵呵丢下之前写给谭纶的一封未尽之信,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徐生之前受我之命,去了濠镜,临走前向我推荐了几个人,其中第一个就是你。如果只是如此,我也不至于在大同村安排如此大费周章的布置,可因为我之前听说过你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这才未雨绸缪。”
落座之后的杜茂德本还以为汪孚林要寒暄一下,可对方竟然就这样单刀直入挑明早就知道他过往的缘由,他心里登时一动,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汪爷认识新昌吕大侠?”
自从丹阳邵大侠事件之后,汪孚林对大侠两个字就很不感冒,此时听到杜茂德这称呼,他很想纠正,但最后还是略过此节。他当然不会说,吕光午奉老师何心隐之命游历天下,遍访草莽英雄,而是轻描淡写地说:“不错,我和吕公子相识已久,而且此前才刚刚见过面。”
饶是杜茂德聪明绝顶的人,此刻却因为骤闻恩人兼故人的消息而又惊又喜,本能地认为自己的事情是吕光午透露给汪孚林的。尽管他之前在贡院故意做那几篇绝对会被帖出的策论,想要让邱四海释怀,想要引来吕光午,最终好像都没有成功,但发现如今自己逃脱一劫还是因为吕光午,他不禁充满了谢意,但同时更感激的,还有只听徐秀才和吕光午先后举荐,便这般煞费苦心维护了他一家三口的汪孚林。
当下他立时离座起身,到中央下拜道:“学生和家中妻儿能够保全,多亏汪爷!”
汪孚林立刻从大案后站起,上前来将人扶起后,他就笑呵呵地说道:“你也不用谢我,我也不妨明话对你说,我此来广东,本为协助凌制台扑灭罗旁山瑶乱,谁料因缘巧合,先是濠镜之行,管了管海贸,进而却受凌制台之命,不容粤闽那些海盗再生事端。我用徐生,是因为他能和佛郎机人交流自如,通晓濠镜的情况。我用你,则正是因为你那段过去。”
杜茂德从前见过殷正茂一面,和广州各级官员,也多多少少有过少许接触,深知这些官场中人往往都喜欢事事卖关子,云里雾里让你捉摸不透,汪孚林如此开门见山,他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却反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因而,等到汪孚林松开手,他也同样非常直爽。
“汪爷看重,学生本不敢辞。但海盗之中。一无信义。二无仁德。讲的是利益,讲的是实力。若无实力,少顷便被人吞并。若无利益,虽兄弟却会反目成仇。今次邱四海等人想要把我带回去,是因为如今林阿凤因受重挫于吕宋,潜回粤闽一带后,又因为官府打击不断而日益窘困,而若有我居中谋划。别的不说,至少他在合纵连横吞吃其他海盗方面,能够更游刃有余,但他们此来最重要的目的却是,林阿凤麾下这些人有意归降。”
邱四海被拿下之后,小北却并没有立刻命人审问,汪孚林也一样不急。这种死硬的海盗,若是一开始就让其自认为很重要,那么必定会玩弄各种各样的花招,相反如果将其弃若敝屣似的丢在那不闻不问。那么到时候说不定还有些别的收获。但是,杜茂德竟然知道这些家伙辛辛苦苦潜入广州的目的。这对于汪孚林来说,仍然是非常意外的惊喜。
当然,他绝对不会认为,这些人此来的目的是为了归降,那么吕光午和郑明先的行程就会非常顺利和安全。毕竟,朝廷在招抚的这方面信誉很差,当然,海盗在归降这方面同样声名狼藉。可以说,两边都是半斤对八两,全都好不到哪去!
“这些都是邱四海透露给你的?”
汪孚林微微眯起眼睛,见杜茂德点了点头,他又详细询问了一些细节,直到得知林阿凤麾下已经从最初鼎盛时的号称上万人,几百条船——当然这个数字要打无数个问号——沦落到现在只剩下几十条船,顶多只剩几百号人,他就默默沉吟了起来,许久方才问道:“那林道乾呢?”
“林道乾也可能已经潜回了潮州府。毕竟,他在暹罗北大年乃是外人,当地土人虽说对他颇多推崇,也有不少人加入他麾下,但他还是希望乡人能够多一些,否则万一土人叛乱,他就捉襟见肘了,而且暹罗王据说因为朝廷几次严命,打算把他撵走。而林阿凤没法在吕宋存身,也一样是因为麾下人马损失惨重,扛不住那些佛郎机人。”
杜茂德只知道,攻占吕宋的佛郎机人和如今在濠镜也就是澳门生根发芽的佛郎机人似乎有点区别,但更深层次的东西,他还不甚了然,但这并不妨碍他洞悉到一点深层次的内涵。
“毕竟,那些攻占吕宋、满剌加等地的佛郎机人,据说是得到了他们国家朝廷的支持,而林道乾林阿凤等辈,却是被我朝视之为叛逆,就算招抚,也是令其上岸为民,不许再下海,如果不从便发兵清剿到底。所以,此消彼长,这些海盗也许一仗突袭能够打佛郎机人一个措手不及,但若是拼持久,却是后继乏力。说到底,这就是乌合之众和一国之力的区别,不论佛郎机是大国,还是小国,都是如此。”
对于这样的回答,汪孚林无疑相当满意。能看出这其中的区别,这说明杜茂德是有真材实料的。又询问了此人对粤闽群盗的其他了解之后,他就指着案头的东西说道:“这是我从徐生那里拿到的一些笔记,是关于佛郎机人的,这件事原本该徐生去做,但现在却要劳烦你主持。所谓的佛郎机国,实则包括了西方许多国家,其中地理国情实力等等各不相同,从前我也陆续了解过一些,也做了些相应记录,这些都要整理出来,以便我上奏朝廷。另外,我之前和濠镜那位贾耐劳主教约定,送几个人去他们的圣保禄修院,学习一下他们的语言,以便于翻译他们的书籍。”
“要知道,和从前的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不一样,佛郎机人来自海外,文字并非借助我朝方才形成,必有其独到之处。而且其扬帆驰骋海上,实力不凡,需要加深对其了解。朝中某些老大人固步自封,哪怕我这上奏他们未必理会,却也不能不做。人选我会通过濂溪书院找一些,你日后如果有空,可以和陈炳昌一块把把关。”
杜茂德身处广东,又曾经跟着海盗下过南洋,对于佛郎机的了解自然也远胜过普通官员,听到汪孚林如此说,他只觉得心悦诚服,当即凛然应道:“学生定当尽心竭力,先将这些笔记整理出来,以供汪爷参阅。”
正事说完,接下来的谈话自然而然就轻松了。对于之前自家三口人的落脚点,杜茂德心中有些猜测,但一直很默契地没有多问,却没想到汪孚林直接开口说道:“你家中妻儿倘若回城外老家,想来你也不会放心,那待收割的农田,请几人去帮忙就好,至于他们母子俩,就还是继续住在内子那儿。彼此也能有个照应,本来我是打算让徐生的家人也搬过去的,但徐生认为妻儿在岳家已经习惯,托人送了束脩过去,我也就不勉强他了。”
汪孚林见杜茂德没有像之前陈炳昌得知他还带了妻子来广州时那般诧异外露,暗道这到底是曾经苦苦忍耐,在海盗之中忍了几年的人,当下就继续说道:“至于你的束脩,陈炳昌是来我这里历练的,一年束脩三十两。徐生从前在濠镜做通事时,一年也有一二百两,我便先予他一百二十两束脩。至于你,你自己开口吧。我虽不像那些做没本钱生意的海盗那样出手豪阔,但也不穷。但是,暂时你不能像陈炳昌和徐生那样人前露面,以防万一。”
谈到未来的工作以及工资待遇这种问题,杜茂德不像其他读书人那般满身不自在,可要自己开口,他就着实有些为难了。想到自己妻小还托庇于汪孚林的私宅,他很快便有了主意:“汪爷既然知道我那段过去,可是将来打算用我招抚那些海盗吗?”
“不错。”
“既如此,鄙人虽不爱财,但为了家中妻儿,却得保障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其余能力有限,束脩与徐生平齐即可,但若是日后需我前往林阿凤处一行,还请汪爷照顾学生的家人。”
听到杜茂德直接托付家人,汪孚林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想起尚无消息的吕光午郑明先,他知道很可能真的会需要杜茂德走一趟,而这一趟,毫无疑问是相当凶险的。因此,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若有万一,君妻便是家嫂,令郎便是我子。”
“那学生便多谢汪爷这句承诺了!”
两人正式敲定宾主之分,汪孚林起身送了杜茂德出门时,却正好只见王思明从三门处进来。这位缺了半边耳朵的门房快步上前一施礼,这才面色古怪地说道:“公子,外间有好些新科举人,说是来……来拜见老师的。”
拜见老师……
杜茂德这才想起,之前自己参加乡试的时候,汪孚林好像正是监临官。可再一看对方的年纪,想到外间那些人恐怕就很难有比其更年轻的,心里顿时有一种很滑稽的感觉。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见汪孚林侧头看了看自己,笑呵呵地说道:“说起来,要不是你故意在策论里出纰漏,闹出了帖卷,说不定这时候来拜见老师的人里,也有你一个?”
哭笑不得的杜茂德见汪孚林笑了笑,直接对王思明吩咐把人带到厅堂来,即便是正经如他,也有一种跟过去看热闹的冲动。
接下来这一幕恐怕是百年罕见吧?(未完待续。)
第七一八章 捧杀和丢包袱
历来会试主考官都被进士视作为座师,而乡试之中,督抚以及布政使按察使之类的官员才是举人们视作为师长的对象。£∝UU小说,www.uu234.com他们即便不入贡院,却也能够往往干预结果。比如,张居正曾经硬生生被压了一届,这种明褒暗贬的举动就是湖广巡抚顾璘做的,由此可见一斑。
而若是遇到背景深厚,手段强硬,人品坚挺的巡按御史,同样可以影响乡试的最终结果,比如汪孚林就大可以试一试。但他很有自知之明,毕竟刚到广东满打满算三个月,才刚上任的他就已经捅出不少事情了,再加上对本省士林了解有限,总督凌云翼事先又不曾嘱咐,他就干脆完全没插手。
论理这样的内情应该是此次乡试的外帘官和内帘官都应该有数的,外头也应该会有相应的风声,所以他嘴里打趣杜茂德,心里对这些打着拜见老师旗号的举人们也着实有些好奇。当他来到前院正堂,就只见七八个人正站着等候在那里,衣着全都是头戴垂带唐巾,身穿清一色襕衫,看上去显得整整齐齐,但年纪却是从二十出头到五十出头应有尽有。见这么一大堆人齐刷刷躬身来了一声拜见老师,饶是汪孚林素来自觉脸皮厚度很可观,也忍不住微微有点烧。
家里金宝秋枫这些比他至少要小点儿的也就算了,而且他确实手把手教了两人不少东西,可现在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几乎可以当自己爷爷,跑上门来自称门生……阿弥陀佛,要知道他真的没在这次乡试阅卷以及最终名次评定上动半点脑筋,这一声老师真的是听着别扭。
心里想归想,汪孚林还不能过分拒人于千里之外。微微颔首答礼之后,他就虚扶了一把众人,自己先行落座,又摆手请众人一一坐下之后,他就仿佛非常随便地开玩笑道:“各位都是今科乡试桂榜题名的俊杰之才,要拜会师长。应该去见内帘考官,又或者去感谢某些慧眼识珠的老大人们,到我这察院是不是拜错了门头?”
“老师此言差矣。若非老师监临内外,此次乡试断然不会如此公正,五经魁的名字出来之后,外间人人服膺,榜上几无存疑之人。我等都是进贡院三五次的老面孔了,此次能够侥幸得中,又怎敢不来谢老师秉公无私?”说这话的是一个四方脸的中年举人。看上去显得很方正,但说出来的话却分明是难以掩饰的奉承,“老师若是不信,只看今日我等之后,是不是还会有更多的人前来谢师,那就知道外间士林公论了。”
竟然有这种说法?
汪孚林毕竟是昨日早上发榜才出的贡院,接下来各种事情连轴转,压根没去想发榜之后外间是什么反应。这会儿他扫了其他人一眼,见众人无不点头。仿佛都在附和这四方脸举人说的话,他心里就更狐疑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来得及略微谦逊了两句,就只听这些人一个接一个报名自陈来历,随即有的含蓄,有的直接。恭维和奉承张嘴就来,听得晕头转向的他发现这样下去简直是浪费时间,最终不得不轻轻拍了一下扶手,站起身来。
“取士公正,那是内帘正副考官和诸位同考官日以继夜。细致阅卷,外帘提调官韩观察以下昼夜巡查,杜绝舞弊,我只是此次考官之中的寻常一员,当不得过高评价。各位都是明年就可以进京赶考会试的广东举人,只需记得不要堕了广东人杰地灵的名声,这就够了,至于老师两个字,都不必再提。此次乡试,我一不曾亲自阅卷,也没有取中任何一个人,二不曾教授各位课业文章,不能以此邀名。各位回去之后,不妨转告其他人,就说是我汪孚林亲口所言,繁文缛节前来拜见大可不必,若有此心,会试奋力一搏也好,就此出仕造福于民也好,又或者传道授业解惑于人也好,都比如今这虚礼强。”
见汪孚林竟是如此一番话后就径直离去,七八个举人你眼望我眼,都觉得有些措手不及。要说他们这些一把年纪的来拜见如此年轻的“老师”,心里自然都有杂七杂八的想法,可传言中此次布按两司的官员好像都没有在乡试中耍花样,这才使得此次桂榜之上,出身寒门的秀才涌现出来不少,其中甚至还有三五科落榜,年纪很不小的老秀才。一来二去,各种神分析之后,就有人把此次乡试出现如此公允的结果归结到这次那位监临乡试的巡按御史身上。
他们就是要么出自寒门,要么屡次落榜的老秀才,千辛万苦考中了举人,却知道前途还是渺茫,所以,既然有那样的传言,又听说这位巡按背景深厚,彼此抱团来拜见一下老师,自然存有某些别样的企图。所以,汪孚林这么一走,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却不得不怏怏离开。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门前却有一个俊秀少年等着,见了他们之后笑着举手为礼后,就开口说道:“在下陈炳昌,忝为察院书记,奉汪爷之命送诸位。”
众所周知,汪孚林身边总共两位幕僚,全都是到广东之后所聘,今天这些举人们自忖若非这次乡试侥幸题名,那还远远不及陈炳昌,因而都对其分外客气。陈炳昌却一直都只是憨憨笑着应付,等把他们送出门外之后,这才开口说道:“汪爷嘱我提醒诸位,民间舆论素来喜欢以讹传讹,不足以取信。广东历年乡试主考官都是出自教官,在乡试三场之后,他们每日阅卷上千份,此中辛劳,比外帘官更甚。各位如今得中,不说拜谢,总该去拜会一声诸位前辈。”
之所以说是前辈,是因为能够有资格被聘取为乡试正副主考以及同考官的教官,都至少是贡士,也就是举人出身,极少数还可能是进士。
见这些新科举人们无不面露意外之色,陈炳昌谨记之前杜茂德的提醒。把汪孚林的话都传到就到此为止,笑着一点头就转身进了门。他这一走,那几个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的举人们就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了起来。虽说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大多数人都未免不把那些只是教官的内帘官放在眼里,可汪孚林都吩咐了,他们自然不得不去走那一趟。同时也免不了在心里琢磨所谓以讹传讹是什么意思。
很快就有聪明的人意识到,难不成汪孚林这是暗示,外间那样的风声不全都是褒奖,而且也是别有用心?
而察院之中,初来乍到的杜茂德刚刚终究是忍住了,没跟着去看外间举人拜见老师的热闹,但却也没走,就留在了内院中等候。眼见汪孚林没去多久就微微沉着脸回来,他迎上前去正要说话。却只听汪孚林吩咐道:“你先把其他的事情放一放,为我草拟一份奏疏给朝中,建言日后各省乡试改用京官主考,这是嘉靖年间就有人提过的,也曾经这么执行过,奈何最终被地方官强硬扳了回来。但事到如今,借着首辅大人整饬学政疏的东风,可以提一提。不论成功与否。至少那是我的表态。具体的内容你应当知道怎么斟酌。语气不妨慷慨激烈一些,不要怕替我得罪人!”
杜茂德体味出汪孚林这是动真格的。想来是刚刚外间举人们拜见老师的戏码别有玄虚。想到自己这许多年来乡试不第,也同样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些地方官弄权,以至于乡试公平性大打折扣所致,他立刻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
等到陈炳昌回来,说是已经照吩咐打发走了那些举人,汪孚林便让他带着杜茂德进西厢房去熟悉环境。自己则复又出了三门,传令备马出门。
虽说他不知道外间那纷纷扬扬的议论究竟是给他脸上贴金的善意,又或者是别有用心之辈煽动的歹心,他都最讨厌好端端一件事脱离自己的控制,朝一个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所以在发现这种苗头之后。他当然不会不动,当下便准备掣出隐忍已久的一招。他之前从新安回来时,一面把那桩发生在渔村的诡异行刺案子报了总督凌云翼,一面却还把人扣在手上引而不发,现如今看来某些人实在是太闲了,他正好把除却付老头之外的其他三人丢出去。
至于交给谁,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按察司那位做事太过顶真的按察使,他的老相识凃渊!
对于上任之后就引起各种风波,在广州城中也算是名满一时的汪孚林来说,出门在外引人瞩目那是必须的。尤其是在他没有潜踪匿迹,而是高调地前往按察司这种事,自然第一时间传遍了各处。可还不等外人思量他究竟想干什么,按察司便传来了一个消息,道是汪孚林在之前往新安县时遭遇行刺,如今刺客数名全都移交了按察司,广东按察使凃渊将亲自过问此案。
且不说这一消息传出之后,民间是不是一片哗然,对于整个广州官场来说,这都可谓是巨大的震荡。广东知府庞宪祖还只是惊恐交加地哀叹在自己任期之内闹出这种事,他这考评真的是别指望了。而对于某些本就心中有鬼的人来说,那疑神疑鬼就别提了。
布政司左布政使张廷芳便忍不住到右布政使陈有杰那里坐了一个时辰,拐弯抹角试探许久,两人彼此之间全都矢口否认与这件事有任何牵扯,但背转身来,他们却全都觉着对方非常值得怀疑。而提学副使周康想到让汪孚林去新安的主意,就是他给两广总督凌云翼的首席幕僚何丰升出的,同样又惊又怒,只觉得此事会不会是汪孚林故意要抹黑自己,可此时无论做什么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在家生闷气,结果一夜之后竟是犯起了风寒咳嗽。
而真正最最惶恐的不是别人,正是市舶司蔡提举。正是他一头唆使了吴有望那胆大包天的妻儿去买凶,一头让他们去提学副使周康那设法,争取说动两广总督凌云翼让汪孚林去新安。当发现汪孚林那一趟十余日就回来了,对案子的事情绝口不提,两广总督凌云翼对此却仿佛也毫不过问,他只以为吴有望的妻儿请错了人,懊恼了一阵子后发现汪孚林又是收拾潘家,又是去监临乡试,只以为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可谁想到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翻了出来!
现如今他该怎么办?
帮小北那座隐秘的宅子送走了四个已经关了不少日子的犯人,丢包袱的同时在外头丢了一颗重磅炸弹,汪孚林却又高调地前往海道副使周丛文那里,亲切探望了这位突发心疾后,至今身体仍旧十分虚弱的同僚。
按照规矩,在任官员如果病的时间太长,地方官要奏报上去,令其回家开缺病休,但接下来这种病休的官员再要候选补缺,那就要看在朝是否有强硬靠山了。偌大一个广东,首先具有这种陈奏权的不是别人,正是汪孚林这个广东巡按御史。
周丛文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汪孚林上门探望时,他的心情可谓十分复杂。要说之前的救命之恩,汪孚林出贡院后,周家也已经有人过去千恩万谢,但送过去的礼物汪孚林收了一小半,退回了一大半,他心里总有些疙瘩。而这两日汪孚林险些遇刺的事件正在闹得沸沸扬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海盗所为。作为海道副使,这不是他的疏漏也是他的疏漏,再加上他眼下病成这样子,可以说汪孚林只要往上说一句话,他就得乖乖卷铺盖回乡养病!
所以,哪怕周丛文之前对汪孚林不经由自己就对濠镜之事指手画脚,甚至说动总督凌云翼绊住自己,直接得到朝廷支持进行改制大为不满,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汪孚林踏入卧室时,他甚至已经由丫头搀扶着下了床,想要表现出已经很健康的一面,却没想到汪孚林快步上前后,就直接强硬地把他又摁回了床上。
“周观察,逞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是海道副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养好病之后来处置,你要是现在不把身体休养好,日后怎么办?”见周丛文听到这话之后,本来想要竭力坐直身体的僵硬体态顿时缓解了几分,他就笑着说道,“好歹我也是出力救过周观察你的,当然希望你能够尽快养好病回归本职,也不枉当初我忙活一场,你说是不是?”(未完待续。)
第七一九章 结盟,沉海
这么说,汪孚林是借着救过他的命这件事加深关系,希望他恢复过后继续坐在海道副使这个位子上?
周丛文细细一想,顿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不无道理,自然而然振奋了不少。尤其是当接下来汪孚林竟然和自己商量源自潮州府的那些海盗时,他的心情就更加轻松了几分,再也没有之前养病时患得患失的烦躁。不知不觉,他对汪孚林的个人观感,就不再是最初的暗自反感,敬而远之,而是悄然变成了视对方为厚道可交之人。
反正已经结了仇,那时候在贡院时汪孚林袖手不管,让他心疾突发一命呜呼,再凭借在朝中的关系网重新调个好相处的海道副使来,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情。所以说,他之前养病期间那都是白操心,不曾想到这样的关节!
而眼看话已经说得挺透彻了,汪孚林这才不动声色把话题转到了邱四海身上:“那个会针灸之术的厨子,周观察要不要我让人去找来,也许能缓解你这病痛?”
相比对汪孚林救命之恩以及刚刚那番话语的真心感激,周丛文一听到那厨子,他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但凡是官员,对于性命当然是非常重视的,救命之恩也非同等闲,但这次的问题在于,汪孚林抢在邱四海之前,占了救命之恩的先机,同时又由于他和周丛文只存在品级上的差距,却是同一阶层的人,将来可能,也可以成为盟友。所以周丛文当然会大大方方认下这份人情。但一个小小的厨子。仅仅是会一点针灸。提供了点药丸,哪怕照顾过他几天,可终究是曾经看到过他最最狼狈的一面,而且那还不是大夫,日后未必派得上用场!
既然如此,之前的重赏就已经足够偿还这份人情了,没必要加深联系。
所以,片刻的犹豫之后。想到之前请来的几个在广州城颇有名气的大夫都说,他的病情已经并无大碍,周丛文就摇摇头道:“还是算了,此人又不是正经大夫,我之前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怕庸医误人,现在却也得珍惜自己这条命,不可随意交给根底不明之人。再者此人颇为饶舌,之前在贡院的那些天,我就嫌他聒噪。若非听他说祖籍潮州府,对一些海盗之间的事也有些了解。我早就不用他了。”
“哦,此人是潮州府人?还清楚海盗的情形?”汪孚林立刻流露出了几分兴趣,接下来又诚恳万分地说,“不瞒周观察,之前凌制台曾经把新安县出现海盗残杀渔民之事交由我去查,同时因为有消息说林道乾潜回,这下落也交给了我去访查,如有可能,则将其众招抚或剿灭。只是因为我那一行不慎遭遇刺客,所以才暂时搁置了下来。周观察在广东呆了这么多年,资历深厚,对海事更是了若指掌,倘若眼下身体还吃得消,能不能指教一二?”
既然已经在心里把汪孚林当成是将来的盟友,别说周丛文此刻情形还好,就是不好,他也要硬撑。当下他便仔仔细细回忆了邱四海那些话,什么林阿凤在粤闽沿海神出鬼没,但麾下部众渐有归降之心,船只人手反而比从前少了;什么林道乾部众内讧,因而潜回潮州府沿海重新招纳部众;什么新出道的海盗们不服这些已经过气的大佬,但又畏惧官府声威……拣重要的说了一些之后,见汪孚林听得专心致志,他自觉受到了重视,当下语气就更加和缓了。
“凌制台交给你这件事不大好办,这样,我手书一封,令我那边的几个幕僚给你搜罗一些信息,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在海道衙门呆了十年以上,对于很多内情比我更加了解。不过,小汪巡按你不要操之过急,静等一些时日,我这病情有起色,届时你我合力,何愁不成?”这一次,周丛文这小汪巡按四个字里,却是带出了几分亲昵,显然有进一步拉近两人关系的意思。
“多谢周观察。不过你且安心养病,不用分心,此事若能有眉目,叙功时我绝对忘不了周观察,若是一无所得,甚至有所闪失,自然是我一力承担。我汪孚林别的不敢说,可但凡承诺却绝不会打折扣!”
也就是说,有功劳大家分,有罪过一人担?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真心好魄力!
周丛文竟是毫不怀疑直接相信了这话,等到汪孚林又盘桓一阵,然后安慰了他一番,继而告辞离去之后,半躺在床上的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以来的那些担忧也好,顾虑也罢,全都暂时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兴奋。
如果和汪孚林不是敌人而是盟友,也就意味着他能够够得着汪孚林背后的圈子,那个很可能还有当朝首辅张居正的圈子。如此说来,他这一病还真不亏,不但没有性命之忧,将来还大有可为!
探望过周丛文,汪孚林却又走了一趟广州府衙,和广州知府庞宪祖来了一番亲切会晤。
要说官品,知府和分守道平齐,比巡按御史高整整六级,但职权只在一府之内,手握整个广东监察权的汪孚林不但不用看其脸色,有时候还能掣肘知府。所以,庞宪祖最初还担心汪孚林此来是兴师问罪,可见汪孚林态度和煦,言谈之间甚至还将他当成科场前辈,送了一堆高帽子,最后表示之前丢给按察司的几个凶嫌,请广州府协同按察司一同处置,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表示绝对的信任,他立刻就心领神会,一下子就如释重负。
因而,等到汪孚林告辞离开的时候,这位庞知府亲自送到了府衙门口,其殷勤程度就连府衙属官以及三班六房那些小吏差役都觉得咂舌。
走访了三位官员,把这么一件大事丢出去让别人焦头烂额,在外人看来。接下来汪孚林便暂时偃旗息鼓。又或者说躲进察院中去笑看风云了。连香山县衙那边县令顾敬监督商人们选保商,组建议事局,汪孚林都没有露面,只见过先后到察院拜访的南海县令赵海涛和番禺县令于成辉。谁都没有想到,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赵海涛和于成辉的拜访只是庞宪祖应汪孚林之请,说动两个县令合演了一出戏,实则金蝉脱壳的汪孚林早已经不在察院了。
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新安。这次却是亮出身份见了那位善心有余能力不足的唐县令。之前得知自己治下某个渔村曾经出了谋刺巡按御史的刺客,唐县令就简直要疯了,这次听到汪孚林要求,挑出绝对精干的人,以出过海盗为由,对付老头所在的那个渔村进行封村,不许放人进出,但同时要保证其生活,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然而,当汪孚林直接留了个随从下来。同时还拨款直接供给这些渔民吃用,他在诧异之余。却也松了一口气。
小小的新安县可是县廨公费非常吃紧的,要是汪孚林不留人不拨款,他又得老调重弹向本县大户们去化缘了!
从新安回来,汪孚林便直奔了小北在广州城内的那座宅院。他之前把媳妇的临时居所当成牢房,那是没办法。尽管如今把付老头之外的四个人都扔去了按察司,仍旧关着的十几个人却不能老丢着不管。为了防止审讯的时候动静太,引来关注,再加上之前他也出入过那里,为防万一,他令人在广州城中又租下了一处极其僻静且带有储物地窖的宅院,把小北在内,包括犯人的所有人都转移了过去。
撬开两个佛郎机人的嘴,倒是一件最简单的事。
对于生下来就没挨过肉刑的冒牌船长维克多来说,几鞭子下去,生怕吐露的消息不够详尽,恨不得连在葡萄牙时一顿吃什么都给说出来。他跟着真正的佛朗哥船长到濠镜也有很长的时间了,这位葡萄牙社交界有名的花样美男告别情妇,那位子爵千金来到遥远的东方,在跟船走了几趟,颇有语言天赋的他很快掌握了日常会话,看到那丰厚的利润后就动了歪心思。
趁着佛朗哥船长通过澳门和南洋进行贸易的机会,他动用自己与布拉干萨家族的关系,在满剌加招募了一批土人,打算回程之后就冒充海盗做一票。谁知道在濠镜小小一次捞偏门的举动却偏偏遇到了汪孚林识破,不得不冒险发动叛乱,而后跳海逃生。至于借助一条小舢板杀渔民劫船,被他说起来,根本就不是他们先动的手,而是那伙渔民撞沉了他们的船,若非他用花言巧语以及宝藏说服了对方救他们上来,而后趁其不备杀人夺船,死的就是他了。饶是如此,三个人当中还是死了一个,而他和剩下的另外一人却又碰到了付雄那一批真正的海盗,兜了一个大圈子后又落到了汪孚林手里!
尽管只见过汪孚林一面的维克多还是不知道汪孚林到底是谁,维克多却至少知道,对方好歹是个官员——单单就这一点来说,在葡萄牙时也不过靠一张脸吃软饭的他自然拍马都及不上。因此,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相对于同伴又或者说手下的语言优势,说跪就跪,说抱大腿就抱大腿,丝毫没有任何一点含糊。以至于汪孚林好容易挣脱,令人将其堵上嘴拖走的时候,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那位布拉干萨家族旁支的子爵千金就只看重这家伙的一张脸吗?这种没骨气的家伙,只要利益又或者鞭子,让其做什么都行!
“公子,接下来去问那个付老头?”
“那家伙就不用了,该问的早已经都问了出来,要不是付雄那边需要留着人质牵制,这种货色我早就一并丢给了按察司。把那个邱四海押过来。”
自从那天挨了闷棍,邱四海醒过来之后,便发现身上衣物几乎被剥的干干净净,捆绑的绳子几乎勒入了肉里,根本别想有丝毫挣脱的机会,他就知道这次是小看了杜茂德,被其狠狠阴了一把。但是,发现自己之前派在大同村看守杜家家眷的部下竟然也几乎被一网打尽,而这几个人更是透露出,之所以那么狼狈,是因为杜茂德报了官,官府出动南海卫广海卫精兵,他对此却一点都不信。
因为连日以来,关押他的地方完全不像是牢房!
而长达数日的时间里,除了一日三餐没人理会他们,绳子也从不解开,顶多只是松一松和紧一紧的区别,最后更是被堵嘴套上头套换了个地方关押,他就更加觉着自己没猜错。如果真是杜茂德报官,只怕早就把他们押到公堂,严刑拷打,吃上一堆苦头了吧?很有可能是杜茂德靠上了别的大佬,比如说曾经被林阿凤打败过的林道乾,又比如说是其他新兴的海盗势力,如果是那样,他应该还有机会!
此时此刻,当他蒙着眼睛,被人架到了一间屋子中跪下的时候,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出的他心里非常冷静。尤其是当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口问他,此来是否受林阿凤指派,所为何事的时候,他更是非常爽快地招供道:“是凤爷差遣我来的。凤爷希望朝廷能够招抚我等,给麾下兄弟们谋一条富贵荣华的路子。”
反正当初他一时不察中了杜茂德的诈唬之计,把这个目的说了出来,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招抚?如果我没记错,三年前林阿凤就求过朝廷招抚吧?可结果却是当时的两广总督殷部堂不许,而且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官府手上,去吕宋也不过是因为被人追在屁股后头无路可走,结果还不是被佛郎机人撵了回来?现如今就那么几条船,那么一点人,还想求朝廷招抚?这简直是做梦!”
尽管分辨不出这个低哑暗沉的声音究竟是谁,但对方直接揭破了自己背后林阿凤的根底,邱四海还是忍不住心底一沉,当下更觉得拿住自己的这批人不是官府中人,而应该是同行。当下他提起精神,勉强重振旗鼓道:“凤爷现如今实力不如从前是真的,但如今哪里还有当年如汪直徐海那般雄霸一方的海盗?吴平也好,曾一本也好,林道乾也好,如今的凤爷也好,都被官兵撵得无处容身,尊驾既然是同行,就该知道,这种时候不该窝里斗,否则只会被官府各个击破!”
“哦,还有呢?”
自己费尽心机的一番摆事实,讲道理,换来的却是对方这漫不经心的四个字,邱四海顿时有些气苦。可如今自己是阶下囚,纵使想要破口大骂,也得为小命想想,而吃不准对方是不是还有杜茂德在身边,他也不敢说什么太容易被人看穿的话,毕竟很可能还有这位当年林阿凤用过的军师在。
“还有就是,现在吕宋满剌加等地都是佛郎机人,这些人却不比我们,能够在濠镜占地做生意,因而富得流油。尊驾若是愿意,我可以联络凤爷,大家一起合伙做一票……”
“这些听着动听的话就不用说了。林阿凤纵横海上也算是有些年头了,都说海盗最喜欢藏东西,你要想活命,还不如把他的藏宝库供出来几处!要不然,他让你来广州城里办这种事,总不成就让你空手来,应该是有见面礼往上送的!”
邱四海这才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心中那种黑吃黑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要开口说话,对方的下一句话顿时让他陷入了犹豫之中。
“和你说实话,我家也有见面礼想要拜托某位大人送去给凌制台,求一个招抚。你要是识相,这两份合作一份,回头要是上头准了,我还可以给你谋个前途,否则,你和你那些手下,就全都沉了海吧!”
ps:本来今天只打算单更偷懒的,但被编辑qq敲了,历史战力榜第一天,你不爆发一下?好吧,再更一章看看风色,榜上第一的今天更了九万多字,我都快吓死了……大家猜接下来还有没有呢?(未完待续。)
第七二零章 意外之财和秀才智囊团
尽管知道邱四海头上蒙着黑布,看不见自己,但小北用拿人沉大海这种话威胁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像汪孚林这么自然,少不得往旁边狠狠瞪了一眼。UU小说,www.uu234.com要不是汪孚林声称邱四海听过他的声音,无论怎样伪装变声,都有一定可能被认出来,又不愿意让身边其他人出马,生怕被人记住声音,又怎会轮到她出马?此时此刻,她有些耐心不足地等着对方的回音,本以为最终也许还是要动刑,却不想邱四海突然出了声。
“要是我真的说出来,凤爷那就再也回不去了,你真能保我一个前程?”
“你眼下还有别的选择吗?要是不信我,那就死;信我,也许还有一条活路。既然你都已经当了海盗那么多年,赌一赌这种事,你应该很熟练才对!”
邱四海登时僵住了。他平生赌过很多次,但如同眼下这样险恶的场景,却还是第一次。毕竟,不论是海上碰到同伙黑吃黑,又或者是遭遇大风大浪,那都还有一线生机,不像是现在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在权衡了又权衡之后,他便字斟句酌地说道:“我这次出来,只是给凤爷探个路,打点上下的东西并不多,总共也就是价值一万余两银子的香料和宝石,还有五百两金子。东西确实没有藏在身上,而是埋在广州城中一处宅院。”
“只有你知道?所以领路的只能是你?”
“是。”邱四海非常谨慎地吐出这么一个字,紧跟着便开口说道,“尊驾拿走这笔钱之后。是真的打算献给官府?不知道你搭上了哪位大人的线?”
“呵。你还怀疑我?我盯着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到南海县衙送钱混了个厨子的身份,而后在之前乡试期间进了贡院,又借着会两手医术,算计了海道副使周观察,想要借机和他拉近关系,办成招抚这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最最隐秘的行踪以及目的居然被对方直接一言道破,邱四海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本钱。在久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不得不认输,却还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我愿意把这些珍奇和黄金全都献给尊驾,只希望尊驾能够收留我和这几个兄弟。尊驾既然有意招抚,不做出一点事情来,这些官员就算收了钱,也未必肯办事。我能够帮你收拢凤爷的势力,到时候你若成了粤闽海盗之王,实力强了,官府招抚的时候。给官职给田地也大方!”
这么快就卖顶头上司?
汪孚林见小北转头看向自己,赫然瞪大了眼睛。他笑着耸耸肩一摊手,随即冲着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答应。
虽说汪孚林都这么表示了,但小北知道,答应得太爽快容易惹人怀疑。因此,她又故意装作不信任邱四海的样子,来来回回和人磨了好一会儿,最终才似乎有些保留地答应了下来。当然,这只是一个口头协议,没有任何约束力,可对于邱四海来说,对方似乎心动这一点,就是他最好的保障。是只贪图一万多两银子的财物就杀他灭口,还是留着他,然后收拢林阿凤手中那十来条船上近千人马,获得和朝廷谈判时更大的筹码要紧?
有了这样的口头协议,汪孚林派人取出邱四海埋藏的那笔财物时,当然没费太大的劲。最终成果是,两匣没怎么雕琢过的红蓝宝石原石,两匣南海珍珠,玳瑁玛瑙若干,总之都是达官显贵喜欢的金珠宝贝,另外非常难得的则是几块重量可观的龙涎香了,再加上五百两黄金,邱四海估价一万两,着实有些低估了这些东西的价值,如果送到万里之外的京师,两万两出手这批货都大有可能。
如果汪孚林是爱财之人,这时候只要顺手宰掉邱四海等见不得光的海盗,这些东西就全都能笑纳怀中,可他如今早已不是当年身背巨债,功名还岌岌可危的小秀才了,别说光是米业行会已经推进到芜湖,掌握了芜湖在长江口的大批堆栈,就说联合徽商两大豪门许家和程家,在东南系统铺开的银庄和票号,就是一桩日进斗金的产业。所以,这笔意外之财压根不值得动心,他现在要烦恼的,反而是怎么去和两广总督凌云翼说。
尤其是还有这么一批财物的情况下,他怎么能够保证凌云翼的操守,保证这位总督一定不会私吞?怎么能够保证凌云翼不会认为他是吞下了大头,献上了小头?退一万步说,就算凌云翼也是和他一样不爱财的性子,且致力于官场登顶,那么对方看到这么些东西,会不会念头一转献给朝廷,然后再反手重重打击海盗,完全不管他的建言?从朝廷从前的那些举措来看,那是很有可能的,出尔反尔这四个字,本来就是官府最常用的手段,不止是海盗的专利。
再三思量之后,汪孚林便最终决定,这种大事他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就去找人商量。毕竟,他礼聘幕僚,不是光为了干活,也是为了在具体方针上能够有人可以合计。因此,嘱咐小北继续帮自己扮演好牢头的角色,他就匆匆回到了察院。
他不在这几日,杜茂德在草拟建言乡试派京官疏之后,还根据他的授意,草拟了参劾好几位广东官员的奏疏,却不局限于广州,而是分散在十府之地,小至区区县学教谕,大到分守道,从贪腐到不称职,囊括了方方面面。
光靠汪孚林自己,当然就是再长两条腿也不可能走遍这些地方,可架不住有去年今年连续来过广东两次,深入民间的吕光午在,再加上小北又去濂溪书院见过还在此讲学的王畿,从这位龙溪先生所到见闻与之印证,再加上徐秀才和杜茂德这两个地道本地人一同佐证。自然能够保证参劾大名单的精确性。如此一来。就达成了作为御史的最大职责之一——喷人——毕竟巡按御史也是御史队伍的一员。如此一来。他哪怕在察院中闭门不出,别人也找不了茬。
陈炳昌则一直在帮着杜茂德一同整理欧洲列国志,虽说仍然是极其简单的版本,但汪孚林相信,比起朝中修史的史官那些了解,这已经算是非常深入了。而正当汪孚林把邱四海所言这笔钱财带回察院的时候,徐秀才却是正好从濠镜风尘仆仆赶回来,带回了贾耐劳对交流生的积极回应。当然,同时还有对官府收回濠镜租赁权的抗议。
这下子,秀才智囊团算是到齐了,汪孚林就索性把人全都召集到了后院自己起居的堂屋,直接把几匣子珠光宝气的宝石玛瑙珍珠等等放在了大案上。
尽管徐秀才也是曾经在濠镜见到过不少好东西的人,此刻仍旧不免呆了一呆:“汪爷,这是……”
汪孚林看了一眼杜茂德,见这位耍得一手好铁尺的秀才面色如常,他就没有解释前因后果,而是言简意赅地说道:“是几个海盗潜入广州。试图疏通官府,谋求招抚的一笔横财。”
这算是解释了东西的来源。但对于阅历丰富命运多舛的徐秀才来说,那猜测就多了去了。他顾不得刚刚还在为汪孚林听自己的举荐招揽了杜茂德而高兴,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决定士为知己者死,好好劝谏一下汪孚林万不能因财坏事,谁知道话头竟然被杜茂德给抢过去了。
“徐兄,陈小弟,事已至此,汪爷虽替我隐瞒,我却不能就当成事不关己。”
杜茂德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将包括自己当年那番被迫当海盗的经历,以及被邱四海认出找上门来要挟等等和盘托出,见徐秀才嘴巴干脆就合不上了,陈炳昌也是目瞪口呆,他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就看着汪孚林问道:“汪爷的这批财物,是来自邱四海?”
见汪孚林点了点头,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若汪爷打算效仿昔日胡梅林公拿下双峰船主汪直的旧例,学生愿意效劳。”
当年那件事太有名了,别说徐秀才这一大把年纪的,就连陈炳昌也听说过,后者一下子跳了起来:“杜前辈,这太危险了!你好容易逃出来,再回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对对对!”徐秀才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自己向汪孚林推荐的人,现在却反而是汪孚林比自己还了解杜茂德的这段过去,他如今深知人多有不得已,因此压根没有用大义责怪杜茂德的意思,而是附和陈炳昌道,“他们既然自己已经有招抚之意,还送来了这一注大财,显然不用这么冒险的。”
“如果汪爷也如此想,理应不会让我等看到这些东西,学生说的可是?”
见杜茂德看着自己如是说,而另两位这才思路慢半拍地看向自己,汪孚林暗叹自己挑的两个是术业有专攻的幕僚,还有一个只能算是实习生,自然不能和已故那位岳父胡宗宪当年济济一堂的名士幕僚阵容比,当然,胡宗宪当年虽说也是从巡按御史开始,但后来幕僚云集,却是主政一方的事了,他现在还只是个巡按而已。他简短地说了说自己的顾虑,以及自己之前和吕光午以及郑明先提到的,招抚海盗的新思路新设想,随即又提到了凌云翼对招抚海盗的暧昧态度,以及朝廷一直以来的强硬倾向。
直到最后,他方才说道:“所以,此次找你们三人商量,看似是为了这笔不义之财,实则是为了一件事,如何彻底说服凌制台,乃至于说动朝中内阁首辅大人。即便不成,也要使经略南洋诸国这件事得到关注,哪怕是少数人的关注!”
经略南洋诸国!
面对这样分量沉甸甸的六个字,在场的三个秀才全都齐刷刷沉默了。陈炳昌到底年轻资浅,还只是在心里不停地感慨到底是汪大哥,有魄力。徐秀才则因为和佛郎机人打多了交道,深知这六个字后会掀起的狂风巨浪。至于三人之中眼光最深远,思虑最周密的杜茂德,想到的却是,当年永乐皇帝派郑和等人先后下西洋上东洋,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什么经略,传说中是为了寻找建文帝,而且遍洒金帛,耗费钱粮无数,真要说成果,大概就是建立起大明作为宗主国的强大地位,以至于日后朝贡不绝而已。
但自从永乐之后,郑和宝船就此荒废,朝廷禁海令的口子越缩越紧,就连隆庆开海,也不过挂羊头卖狗肉,为的是更好的海禁。
所以,汪孚林如今这番设想,朝中的阻力会有多大?拉拢支持者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见三人都在攒眉沉思,汪孚林便又丢出了另外一个重磅消息:“此外,徐生之前和我去过新安城外那个滨海渔村。我除了在那里反擒了拿人钱财,意图取我性命的刺客之外,还设伏拿住了一伙这村子中走出去的海盗。为了招抚林道乾林阿凤在内的大批海盗,新昌吕公子,昆山郑先生两人坐了那条白艚船深入敌营,至今应该已经快出发一个月了。只不过,至今尚未有消息传回来。”
杜茂德之前虽听汪孚林提过,自己被逼无奈投身海盗的过去就是从吕光午处听来,可直到得知这件事,他才真正确定,汪孚林和吕光午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深入敌营这种事,如果不是极其亲近密切的关系,又岂会轻易答应,轻易去做?就是自己,若不是身上污点太重,很可能累及家人,又为了报知遇之恩,怎可能自告奋勇冒奇险重回虎口?
最终,还是杜茂德先压下了对吕光午此行的担忧,开口问道:“听说,汪爷之前在贡院之中救过海道副使周观察?之前又去探望过他?”
汪孚林当然知道杜茂德要问什么,遂点点头道:“一番推心置腹,周观察如今可算作是盟友。”
“那就最好不过了!汪爷可将邱四海和这些珍奇财物的事,以及招抚海盗之事先与周观察细说,争取周观察的支持,谋划妥当之后,再见凌制台。如今凌制台平定罗旁山瑶民之乱在即,一两万的财物看似不多,但无论用在打仗,还是用在事后安抚,全都是用在刀刃上,绝不会嫌多。至于如何将这些东西变成现钱,只凭汪爷和徐兄之前对广府潘家家主之争的恩情,潘大老爷是绝对不会拒绝的。至于这笔钱的定性,不妨就直接说是盗中得来,充作军费。”
徐秀才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但后半截好办,甚至不用汪孚林,他出面就不会有问题,毕竟只是让潘家吃下这些货,又不是白送钱。但即便汪孚林说周丛文算是盟友,就真的能够说动其一同建言凌云翼?凌云翼真的会同意?拿海盗经略南洋这种话,能糊弄得住凌云翼吗?
他拼命开动脑筋,思量自己之前在濠镜和葡萄牙人打交道时的一些心得,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要说招抚海盗经略南洋,能不能这么说,就说我国招募义士,帮满剌加复国?”
闻听此言,汪孚林顿时抚掌大笑道:“好一个徐生,真是所见略同,我正是如此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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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一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满剌加,也就是后世俗称的马六甲,陷落在葡萄牙人之手至今已经长达六七十年。←UU小说,www.uu234.com而在这六七十年中,末代苏丹最初一直都在四处流亡,组织抵抗,同时寻求大明朝廷的帮助。奈何正德年间从天子到朝廷全都被葡萄牙人所惑,而到了嘉靖年间,朝中虽说正视了所谓佛郎机人,也就是葡萄牙人的威胁,但在军事和外交上同样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一度发展到行文暹罗,让其发兵助满剌加复国,丝毫没考虑到暹罗和满剌加始终都是死敌。
以至于那位末代苏丹精心挑选,充当使臣的国王叔父最终死在了京师。
而在满剌加亡国期间,葡萄牙人还冒充满剌加,派出使团谎称入贡,想要从广州进入,被识破后,被拒之门外的葡萄牙人伙同倭寇一起在沿海肆虐,后来打不过就服软,租借濠镜,这些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换言之,自从宣德年间,明军正式撤出安南,同时郑和宝船束之高阁开始,曾经一直自视为宗主国的大明,早已不复往昔赫赫威势。整个嘉靖年间,整整四十五年,暹罗入贡两次,安南一次,占城一次。相比永乐宣德年间常常出现的十几个国家使团云集一堂的场面,自然是显得极其落魄。当然,汪孚林很清楚朝中某些守旧老大人的心态,他们只怕也正希望这种送上一堆玩意,却伸手讨要更多赏赐的使团少来为妙。
暗地里将明初那些使团当成天子好大喜功粉饰太平的官员,其实一直都很不少!
徐秀才在濠镜当过多年通事,此时得到汪孚林的赞赏。他更是叹了一口气说:“据我所知。南洋除了还算大国的暹罗之外。彭亨、渤泥、阿鲁等国,不是向葡萄牙人朝贡,就是臣服于他们,反而是对我大明,他们所谓的朝贡只是为了贸易和讨取赏赐,就是这种朝贡,隆庆年间到现在这十年,也基本没有。”
“此话不错。”杜茂德既然当过海盗。对东南亚那些国家的了解自然不比徐秀才来得少,甚至还补充道,“其实从明初开始,移居暹罗满剌加等地的我国百姓便数以千万计,这许多年来繁衍生息,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早先有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威赫赫,汉民在当地的地位颇高,但朝廷多年不管这些海外藩属国,汉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尤其如今头上顶着的是红毛主子,那就更甚。如林道乾能在北大年扎根。林阿凤能够进军吕宋,汉民不满佛郎机人统治,发动土人,这却也是原因之一……”
徐秀才和杜茂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他们知道的那些南洋诸国形势,陈炳昌哪怕帮忙整理过欧洲诸国图录,却也只有听的份。等到两人终于告一段落,而汪孚林则陷入了沉思,他便忍不住小声说道:“可如果招抚海盗,令其攻略南洋,又只是空口说白话,他们会不会不愿意?就算凌制台和周观察最终点头,朝廷也默许了,可不给点实质性的好处,海盗又不是傻瓜,怎会轻易卖命?”
“实质性的好处自然很简单。佛郎机人尚且能够在濠镜通商,其他国家又有何不可?如果满剌加复国,那么,他们自然获得了通贡的权力。也就是说,只要派出贡舶,可以直接来广州,采买我国出产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等,至于接下来他们是卖到南洋,还是卖到东洋,那是满剌加的事,不是吗?”
还能这样!
听到汪孚林此言,不但陈炳昌恍然大悟,就连杜茂德和徐秀才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也同样觉得汪孚林这样的条件的确颇为可行。只不过,对如何争取朝中对于这一条陈的支持,三个臭皮匠商量到最后,仍然是半点头绪都没有。毕竟,他们全都只是秀才,朝中那些大人物他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人家政见如何也不清楚不明白,这建设性意见又要怎么提?
却还是汪孚林突然想到了当初在北新关结识的税关太监张宁。杭州官员已经换了一茬,这位之前却依旧坚挺,背后靠山不是司礼监头号人物冯保,就是二号人物张宏,能不能从这上头动动脑筋?尤其是基于冯保的好日子很可能会随着张居正的死到头,张宏这个效忠万历皇帝的太监,他却不大记得结局如何了,是不是可以通过这位司礼监二号人物,对万历皇帝施加一些影响?然而,在这个念头刚刚浮上心头不多久,他就干脆地掐灭了。
皇帝这种生物,价值观都是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更何况万历是出了名薄情寡义的皇帝,从小陪伴在身边的太监,冯保不说,其他人也是说扔就扔,贪财更是到了骨子里,与其指望这位现如今还被张居正压得死死的小皇帝,还不如指望自己!
就在这时候,徐秀才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汪爷,在濠镜经营海贸的那些粤闽豪商们,在朝中或多或少都有关系。而他们向往彻底开海那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了,招抚海盗下南洋经略,无疑也给他们开辟了一条路子,此事何妨与其中那些可靠的透个底?如若他们能够说动朝中那些支持他们的官员,支持的人就多了。最重要的是,朝廷和官府向来最喜欢的,不正是惠而不费的那一套?”
紧跟着徐秀才此言,杜茂德自然不会没有决心,立刻慨然说道:“凌制台处,只要以政绩和功绩打动,至少会容许汪爷试一试。而既然已经有吕公子那一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接下来不妨由我带着邱四海等人出马,却不在招抚林阿凤,而在其如今已经分崩离析的部属!海盗之中素来无义,如果朝廷顾虑林阿凤此人,群盗很可能发生内讧。杀死他。甚至于将其献出。没有林阿凤这个海盗之中的标杆。朝中诸位的顾虑想来也不至于这么大。”
因为之前差点被林阿凤派邱四海重新逼上梁山这件事,杜茂德彻彻底底豁出去了——他很清楚事败的话肯定没命,就算成功,联络林阿凤部属算计林阿凤的事传出去,自己那段过去说不定会被人掀出来,那时候会变成什么名声。可反正汪孚林已经答应照顾他的妻儿,他这条命就算送了也甘心情愿,更何况名声?
徐秀才再次露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可最终欲言又止,没有反对。而陈炳昌则是彻彻底底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两个秀才相辅相成的建议,汪孚林仔仔细细又想了想,最后开口说道:“林阿凤林道乾对于朝廷来说,是巨盗,而对于南洋诸国来说,同样是一面旗帜,如果只为了让朝廷安心就除掉这两人,恐怕经略南洋未必那么容易。毕竟,两个让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闻风丧胆的巨盗。和几个名不见经传之辈比起来,谁更有威慑力。不言而喻。且不忙在一时,如今还有一点时间。周观察那里我之前才去探过一次病,不宜再去,但杜生你如今不宜在人前露面,且回房继续整理那些东西,陈炳昌,你代我再去探望周观察,但先不要提那笔财物的事情。而粤闽海商处,徐生你也代我前去接洽,但记住,话不点透,你不妨先去潘家。”
“是!”
见杜茂德和徐丹旺两人起身应命,陈炳昌也连忙站起身来。等到两位同伴兼前辈离开,少年的脑袋才一下子耷拉了下来,迟迟没有挪动脚步。当汪孚林有些疑惑地抬头看过来的时候,他才低声说道:“我……我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我把束脩还给汪大哥,您另外再请人……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肩膀被人重重一拍,这才发现汪孚林已经站起身来到了自己身旁。
“他们的束脩多少,你的束脩多少?再说,本来我请了你来,就是做书记,所谓书记,也就是那些文书簿记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你只要学着就行了。别忘了你是来历练学习的,不是来独当一面的,你要是能独当一面,那还用得着做这个书记?三十两雇一个文字娴熟,书法漂亮的书记,你还怕我亏本吗?没见县衙三班六房中那些书手明里暗里能捞多少钱?”
汪孚林很清楚陈炳昌不了解某些真实情况,轻轻巧巧偷换了概念,见陈炳昌终于有了些自信,他就又趁热打铁地说道:“再说,徐杜二位都是对科场再无野望的人,你却不同,要是你将来能考个举人甚至进士,难不成会忘了今日在我这里的一番磨砺?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将来自己飞黄腾达时,眼见我遇上什么事故,你却袖手旁观,嗯?”
“那怎么可能!汪大哥您对我兄弟二人的情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陈炳昌哪是汪孚林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被完全带进了节奏,接下来自是提精神表决心,劲头满满地去工作了,“对了,先前那些天京师那边有不少信送来,我去周观察那儿之前,先去拿过来!”
他这一走,汪孚林方才呵呵一笑,随即若有所思地坐下,却不是盘算着再添一个幕僚——以他区区巡按御史的官职来说,现在这班子已经非常够用了,陈炳昌经验不足,可作为书记还是挺称职的,而且忠实可靠,用后世一句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性价比非常高——而是思量自己是不是要突击造访一下南海卫又或者广海卫,又或者是惠州府的碣石卫,潮州府的海门所以及靖海所。
毕竟,他所计划的安抚海盗,经略南洋,军中若是不打好基础,一样是可能闹出乱子的。
这种时候,汪孚林顿时觉得京师远在万里之遥,来回就算通过快马驿递,往往也要走许久,实在是不大方便。要知道,他的靠山可全都是正在兵部!
陈炳昌离开之后复又亲自送来的信,有些是开拆过的,有些是没有开拆的。其中标准自然是汪孚林定的,但凡如汪道蕴、汪道昆又或者叶钧耀这样的长辈,乃至于谭纶、殷正茂、许国这样的歙党高官,程乃轩、沈懋学这样的朋友,歙县叶青龙甚至三班六房的小吏差役,因为有可能涉及到什么敏感又或者机密事,那都是先放着。而其他科场同年,攀同乡又或者其他官场中人攀交情的信,乃至于广东各家官府以及商户的信,则一律在可开拆可回复之列。
不得不说,陈炳昌仿汪孚林的字迹,按照大体要旨回信给那些不熟悉他的人,已经颇为惟妙惟肖了。这种技能也是汪孚林非常满意这个书记的另外一大原因。毕竟,繁杂的投书乃至于信件需要回信这种事,素来是一个官员最最头疼的。若不是汪孚林深知陈炳昌在科场还有余地,不能让他涉入自己的某些私事以及部署太深,他甚至打算把歙县那摊子也都交到这位书记手上。
这会儿,汪孚林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不在那几天送到的三封尚未开拆的信。
一封是父亲汪道蕴的,字里行间唠唠叨叨满是关切,但一多半都是问小北这个儿媳妇,说汪小妹终于敲定的婚事,定的是岩镇方家,算是距离松明山村不远,也和斗山街许家的方老夫人有亲。一封是叶青龙的,汇报米业行会上半年的收支,以及最新发掘出的几个商业人才。这前两封都是不怎么需要动脑子的,唯有第三封让汪孚林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因为这封来自汪道昆的信上赫然写到,兵部尚书谭纶的身体,最近似乎不怎么乐观!
他从京师临走前,不是还特意向汪道昆举荐了朱宗吉这个太医院的太医吗?难不成谭纶真的已经油尽灯枯到了这种地步?
“汪爷,外间按察司凃臬台派人来,说是有急事!”
汪孚林原本正震惊于汪道昆提到的这件事,算算恐怕已经耽搁了几日,心头正有些懊恼,闻听凃渊派人有急事相告,他立刻先把这担忧暂时丢在一边。毕竟,万里之外京师可能发生的人事变动,他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难影响,而眼前发生的事却会立时三刻联系到自己身上,他自然得分清楚主次。当他来到前院正堂见人时,却只见正是凃渊的一名心腹亲随。
“汪爷。”那亲随匆匆行过礼,立刻毫不停顿地说道,“我家老爷追查汪爷遇刺的那桩案子,最终查到了濠镜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的妻儿身上。谁知道广州府庞府尊出牌票拿人的时候,吴有望那个出了名滚刀肉的儿子吴福竟是胸口插着一把剪刀死在了家里,还留下了血字,说是杀我者……汪!”(未完待续。)
第七二二章 较量的开始
吴福这个名字,实在是让人疑惑,当初这家伙生下来取名的时候,长辈是不是与其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是粤语和官话的发音有些不同,可总归是不吉。谁不希望自家孩子无病无灾,而不是无福无寿?仿佛是印证了这个很不吉祥的名字,如今这个二十出头的健硕年轻人便是瞪大了双眼,五官扭曲,死相狰狞可怖。而其胸前深深扎着的那把剪刀,则更是彰显着其死时的惨烈。
但无论是现场的哪一个人,目光都顶多落在这个死人身上一小会儿,紧跟着就被那一行血字吸引——杀我者汪。原因很简单,短短四个字中,那最后一个字能够令人联想到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才刚参劾过吴有望这个小小的从九品副巡检,不但让其落马,而且极可能令其充军辽东又或者西北的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谁都不会觉得,汪孚林这个堂堂巡按真的会杀了吴福,哪怕是支使人动手也绝不可能,但另一种可能那就意味深长了。
“这吴福肯定是因为父亲落马后又要被加罪,四处请托碰壁之后,这才干脆一死了之。”
广州府衙拿着牌票过来抓人的,是快班的刘捕头。五十出头的他自然早已没有当年的身手,但眼力和城府却非同小可。当听到麾下一个捕快小声说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不由得恼火地低喝道:“闭嘴,这种事情要怎么说,那是上头府尊乃至于臬台的事情,不想惹事就少说两句!”
没见府衙那边庞府尊立时派了两个仵作过来不说。这会儿按察司也一样支援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过来?
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一阵骚乱。情知这件事弄不好那就是大乱子。刘捕头不敢怠慢,当即嘱咐身边几个捕快在这看着现场,以防有人擅动证物,甚至暗示他们连带那个按察司的仵作也牢牢盯住,自己却匆匆转身出门。然而,当他看清楚来人时,却不由得吃了一惊。
竟然是隶属于布政司理问所的理问徐默以及两个司吏!
州县主司麾下有属官,有三班六房。布政司也不同于没有属官的巡抚和总督,衙门中设有经历司、照磨所、理问所、司狱司四个六品到八品不等的下属有司,这理问所便是负责刑名的,但平日往往只在州县上报案件时发挥作用,所以刘捕头也认识来的这三个人,但毕竟不大熟。要知道,真正主管通省刑名的衙门,那是按察司。可此时此刻广东布政司理问所主官亲自到此,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要打擂台吗?
果然,他才迎上前去尚未说话。徐默便沉着脸说:“布政司得报,濠镜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之子死在家里。两位藩台惊怒交加,故而派本官带人来看看。堂堂广州府城之内,竟然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案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刘捕头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布政司所属那四大有司的主官,按照一般情形来说,那是比府衙同知通判这种摇头大老爷还要不如,后者还可能安置不受待见的进士,可前者那是绝对不可能有进士的,杀了那些进士老爷的头都不可能去当这种官,所以那是比佐贰官还要浊流的缺,平日里自然没什么可抖威风。但是,徐默今天过来,张口就是两位藩台,那背后显然是两位布政使联合撑腰,相形之下,他这个捕头怎么顶得住?
可想想今天拿了牌票出来时,庞府尊的吩咐,想想他已经命人火速回报为了府衙和按察司,去按察司的信使甚至直接带了这么个仵作回来,刘捕头左思右想,最终横下一条心,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当下他干咳一声,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却是一步都没有让开。
“徐公所言极是,府尊大人闻听之后也是极为重视,不但立刻加派人手,按察司也派了精通尸检的老仵作过来,一旦有什么进展,自当立时禀告两位臬台。”
尽管凭理问这种官职,平时很难在州县面前耍威风,但徐默今天挟两位布政使之命过来,万万没想到刘捕头竟然这样强硬地顶回了自己。脸色发黑的他哪能甘心就这样被堵回去,少不得**地说道:“等你们查出端倪禀告,那得到什么时候!两位藩台有命,随我来的也有效力布政司多年的仵作,和按察司的仵作彼此印证,方才能更快查出死因!”
见徐默说完这话后径直就往里头闯,刘捕头几乎不假思索地一个闪身拦阻住了对方。身为小人物,他很清楚这种神仙打架的时候,自己这种小角色最好别掺和在里头,奈何现如今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别看府尊在外人面前笑眯眯的仿佛没有什么架子,但知府当了这几年,对下头三班六房,该狠的时候,那简直是狠到了极点。而且,这些当官的都是要离任的,但本地大户的请托他却不得不重视,尤其是刚刚换了主人的潘家!
于是,在面对徐默几乎喷火的目光时,他却还是满脸堆笑:“徐公既然是奉命要进去,小人原本不该拦阻,奈何此事涉及甚大,还请稍待片刻,小人通告府衙和按察司,如何?”
“刘全,你大胆!”
“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按照规矩行事。刑名这种事,布政司理问所原本就要排在府衙推官的后头!”
“你狂妄!指量本官不知道规矩不成,这里既然发生了人命案,论理也应该是南海县衙先管,什么时候轮到府衙刑房和快班越俎代庖!”
刘捕头不料徐默竟然直接把话说到了县衙和府衙的刑事优先权上,眼睛顿时眯了眯,却是没说话。这时候,徐默自觉占到了上风。他虽是监生出身。但多年来苦苦熬资格。五十出头也到了从六品,这会儿冷哼一声便要越过刘捕头。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他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嚷嚷。
“南海县赵县尊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
徐默愕然回头,刘捕头则是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忧。虽说南海县令赵海涛是自家府尊的下属,也曾经是最早去察院拜会那位巡按御史的官员之一,但关键时刻站在布政司那一边。还是府衙和按察司这一边,这却不能担保。因此,他抢在徐默之前迎上前去,却发现赵海涛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一大堆人。他还来不及行礼拜见打招呼,赵海涛就连珠炮似的吩咐开了。
“邢捕头,你给带着捕快我看守现场,不许闲人踏入半步。赵仵作冯仵作,你们两个等在外头随时等候召唤。秦司吏,你给我带着刑房这两个书手。给我把现场所有蛛丝马迹全都记录在案,不许遗漏半点。竟然在本县所属的一亩三分地上耍花招。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面对这样一个杀气腾腾旁若无人的县令,不但曾经和赵海涛打过不少交道的刘捕头仿佛见了鬼似的,徐默也同样是满脸不可思议。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赵海涛对带来的众人下了死命令之后,自己竟是一阵风似的直接往案发现场去了,刘捕头根本阻拦不及。他只能拔腿就追了上去,而动作慢一拍打算趁机跟上的徐默,则是被南海县衙的刑房秦司吏给客客气气拦了下来。
“徐大人,县尊刚刚才吩咐过,这案子一有进展,县尊肯定会报给府衙,府衙肯定会报给布政司,您就放宽心。这越权插手州县刑名,可是犯禁的。”
眼看快追上赵海涛的刘捕头正好捕捉到这番话,步子登时慢了下来,嘴角也流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徐默刚刚才死抠着府衙同样越权插手了该是县衙管的案子,这下被打脸了吧?如今府县显然站在一条线上,再加上按察司,布政司算是给挡回去了!但一瞬间的轻松过后,刘捕头想到布政司近来连续吃瘪,忍不住又有些担忧。
自家庞府尊和县衙赵县尊显然是站队了,按察司凃臬台那倾向更是不言而喻,可这次真的不要紧么?
当接连吃瘪的徐默气急败坏地回到布政司之后,他终究不敢如此气咻咻地去见两位布政使交差,而是少许平息了一下怒气,这才去回报。饶是他已经觉得自己使尽浑身解数,可换来的依旧是张廷芳和陈有杰的冷眼。陈有杰更是恼火地撂下一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就火冒三丈地将他遣退了去。尽管心下又气又恨,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他区区一个理问所的理问,和有望督抚的布政使比起来,那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只能忍气吞声告了退。
徐默一退,张廷芳和陈有杰就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可这种仿佛是谁先开口谁就输的局面没有持续太久,年岁更小,日后升官前途更明朗的陈有杰终究是打破了沉默:“兵部尚书谭纶既然沉疴难解,汪孚林的伯父汪道昆区区一个侍郎,也就翻不出什么天来。他虽是首辅大人的同年,却不是心腹,之前还一度得罪过首辅大人,不趁着现在这大好时机,彻彻底底把汪孚林那个讨厌的小子打下去,更待何时?”
“但你也看到了,南海县衙,广州府衙,再加上按察司,全都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围着那小子转。徐默固然没用,但一个人扛不住那么多人,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而且,你总不会真的认为,这区区一个吴福的死,能够让汪孚林怎么样。”张廷芳一样收到了张四维的信,其中不但说了谭纶的病,还暗示他挑汪孚林的错。按理堂堂三辅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当然应该全副精神去执行,但问题在于汪孚林竟然不动声色就拉拢了方方面面太多的人。
就连海道副使周丛文,竟然因为在贡院突发心疾,被汪孚林用古古怪怪的手法给救了过来,而后也给拉拢了过去!如此一来,布政司就被孤立了,都司如今那只是面上光鲜,实则没有任何权力,他们在广州城中仅有的盟友,竟只剩下了提学副使周康,而那却还是按察司的人!
对于张廷芳的犹豫,陈有杰暗自嗤之以鼻——又想巴结一下张四维这位阁老,又不想担风险,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很简单,就算不是他汪孚林的手笔,也要闹到他满城风雨!我们以强硬对强硬,直接把事情捅到总督府,向凌云翼施压。汪孚林之前不是故意捅出这么一件事,想要给我们身上泼脏水,然后自己在察院坐山观虎斗吗?那就迫使他好好给我呆在察院里,少乱窜。只要他不再神出鬼没,让人措手不及,这样一桩案子是不是和他有关,那又有什么关系?挑错这种事,不是一定要抓到切切实实的错处,满身污名却不作为,就足够他这一任之后沉沦下僚了!”
张廷芳顿时再次陷入了迟疑。作为布政使,出面阻击一个刚从新科进士步入仕途的巡按御史,当然赢面居多,问题是如此以大欺小,如果汪孚林真的像传说中那样,背后不止有伯父汪道昆,兵部尚书谭纶,还和当朝首辅张居正颇有关联,他这得罪的人就实在太大了。可是,既然已经对上,再想重归于好,他这布政使未免又太过于弱势。最最重要的是,他心里还有另外一重隐忧。
不会是陈有杰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派人买凶暗算汪孚林不成,然后干脆授意吴福那个滚刀肉自尽赖上人家,却又唆使他蹚浑水,一块对付汪孚林的吧?人家是张四维的同乡,自己却仅仅只是张四维的同年,要说同年这层关系,就和汪道昆以及凌云翼殷正茂等人和张居正的关系一样,利益大于情分。
“张兄,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还是说,你一个布政使,竟然真的忌惮汪孚林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不是冲锋陷阵,只不过先限制住他而已。再说了,广东官场又不是人人都站在他那一边,提学副使周康那儿,看不顺眼这小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被陈有杰如此一挤兑,张廷芳挣扎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吧,你我联署,行文两广总督凌制台!案情未明之际,汪孚林这个广东巡按御史不宜再动。毕竟,凌制台已经开始调兵遣将,广东总兵广西总兵都已经出兵了,平定罗旁山瑶乱在即,理应也是不愿意分心的!”(未完待续。)
第七二三章 欲擒故纵
“还真是好快的动作!要说这案子不是故意冲着我来的,我还真没法信!”
当汪孚林在小北面前一坐,随手将手中那封信朝着妻子丢了过去时,他的脸上赫然流露出讥诮到分外恼怒的表情。UU小说,www.uu234.com
小北很清楚他的性子,也不问那么多,一把抄了在手,拆开拿出信笺扫了一眼后,纵使是她刚刚有些猜测,此时此刻也顿时火冒三丈:“这算什么?凌制台也太过分了吧,竟然说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让你在察院之中不要轻举妄动,落人口实?落人什么口实了,难不成有人到他这个总督面前告状,说是你与此有关?”
“猜对了!”汪孚林懒洋洋地一笑,随即就鄙夷地啧了一声,“凌云翼派来的那个信使送上信之后,就非常明白地告诉我,布政司的张廷芳和陈有杰,联名告了我一状,说是我一到广东就闹得到处鸡飞狗跳,现如今还竟然闹出了弹劾之人的儿子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的案子,不论是为了民间风评也好,为了其他事情也好,都不宜再有什么使事态恶化的举动。我倒是高估了凌云翼,他进军罗旁山在即,根本不想有什么事情耽误他建功立业。”
“那怎么办?吕叔叔和郑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你如果没有相应的权限,就算他们那边有什么进展,那岂不是也白费?”
“权限?当然有。”汪孚林嘴角那笑容变得若有若无,“我说动了海道副使周丛文和我联名给凌云翼上书,换来的却不是总督手书。而同样是那个信使捎带的口信。意思是。我可以便宜行事。这就很显然了,不留书面证据,有什么责任我承担,哪怕我真的离开察院也可以,但后果如何他一概不管。既然如此,本来我还打算把那些海盗拱手送出的那份厚礼转送出去的,现在看来不必了,我自己用这笔钱足够干很多事情了!”
见小北柳眉倒竖。似乎立刻就要炸毛,他却伸出手来压住了她,免得这丫头捏着信笺就想揉成一团扔了,轻声说道:“所以,指望官府中人查这桩显然和官场方方面面有牵扯的案子,那和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差不多。毕竟,就算按察司的大头头站在我这边,广州府衙和南海以及番禹县衙却未必顶得住布政司的压力,更何况这是要下头三班六房去做的事,只要他们心存顾忌。再被人误导,那就肯定没结果。我打算亲自去一趟潮州府。所以,查案子恐怕要靠你了。”
“靠我?”饶是小北素来就胆大包天,也不是没做过某些非常出格的事情,此时此刻她还是呆了一呆,没有像从前那样拍着胸脯打包票。交给我这种话说起来简单,可那得要能做到才行!所以,她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可我不会查案子啊!”
“会翻墙就行了。”汪孚林笑吟吟地说了这么一句,见小北登时为之气结,他就耐心解释道,“这桩案子总不脱那几家官府嫌疑最大,否则,吴有望的妻子,吴福的母亲到哪去了?布政司的两位布政使,提学署那位周大宗师,还有就是市舶司的蔡提举,这三者当中,你大可从简到难,逐一入手探查,而不必走捕快那种查案路线。只要偷听到什么相关的,就可以把人当成嫌疑人去进一步盯梢。当初潘家内乱,你除了收买人,不就用过这高来高去的手段?”
小北当然不笨,情知汪孚林会直接把嫌疑人锁定在官府中人头上,是因为那杀我者汪四个字,她想想这三家确实最有嫌疑,至不济也能够打听到消息,也就恶狠狠地说道:“那好,我回头就一家一家查,非把人揪出来不可!不过要是让我知道,你派这么一桩任务给我,只是为了阻止我跟你去潮州府,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又去冒风险,那回头我可对你不客气,这次可没有吕叔叔在旁边帮你!”
“知道知道,我还不至于那么不自量力!”汪孚林哪里不知道小丫头素来说到做到,当即举手投降道,“我保证不逞能,这次我两眼一抹黑,去逞能只会把自己一块搭进去!倒是我想问问你,那个秀珠后来又跑过几回?”
说到这件事,小北登时气得牙痒痒的:“都是吕叔叔,丢过来这么个麻烦到极点的包袱!我打又打不得,骂了又没用,成天还得派人看着她!她已经跑了五次,我亲自揪回来两次,碧竹揪回来她三次,每次关她一天地窖而已,我都想把人撵走算了!到时候你一走,我还要安排人去那三家衙门一家一家打探消息,万一再给她跑了,我怎么对吕叔叔交待?”
“既然留不住,那这次换个法子!”
汪孚林笑呵呵地说出了这句话,见小北满脸狐疑,他就把头凑了过去,低声说道:“这丫头实在是很难把控,我这次想要用一用她,但又生怕她给我使幺蛾子。所以,你得配合我一下,咱们来一招捉放曹,外加苦肉计!”
秀珠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第几次逃跑了。
衣食无忧,也没受到虐待,住的房子比那些顶多只能遮风避雨的破庙荒宅要好多了,然而,对于自己为什么就是想跑这个问题,她却自己也说不大清。
说那是因为母亲临终前的遗命,还不如说是因为小北和碧竹这一对主仆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至少在她从罗旁山走出来,在外头流浪了大半年,见过的所有男男女女中,除却陈炳昌这么个滥好人,就没有见过这样难对付的人!前几次逃跑途中,她有两次是被小北亲自截下来的,还有三次则是被碧竹揪住,而遭到的处罚看似不怎么严厉,其实却是几乎要让她发疯了。
那竟然是每次关一天的地窖,虽说一日三餐不少。可那种没人说话。也不给点灯。根本就不知道时间过去多少的感觉,她实在是受不了!
本来她就是为了寻找林道乾的下落,这才勉强留在这里,后来得知有行踪的不是林道乾而是林阿凤,气馁的她一丝一毫干劲都没有。直到昨天发现汪孚林过来,她从碧竹与人交谈中发现几分端倪,然后想方设法偷听时,这才终于得到消息。说是林道乾确实有可能在广东福建交界那一带活动。她最初是打算找个机会正面向小北提一提,也许对方会放自己离开,可这念头还在心里盘桓,她今天一大早就突然发现那对主仆不在家。
既然有这么大的空挡,她哪里还会犹豫,立刻就选择翻了墙逃出去。而这也是这些天来,她唯一一次成功跑出去的行动!
就算上次陈炳昌对自己说过,他跟着的那位汪爷好像是个不小的官,可逃出来的她始终觉得,对方不可能在偌大的广州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
既然是偷跑。出来之前,她脱掉了连日以来一直穿的绢衣。换上了之前流浪在外时的那套男子衣服——虽说用碧竹的话来说,那破烂流丢的东西早就该扔了。有道是由奢入俭难,当初她在山里也不过是穿类似的衣服,如今再穿却只觉得又硬又粗,硌得身上异常难受。可即便如此,固执的她依旧没有改变主意,把绢衣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之后,正想离开,她突然又想起人家收留自己时,是说要她在此做事作为抵偿的。
可当初为了偿还为她花费的诊金和药钱,那只臂钏她早就留给了陈炳昌。尽管陈炳昌几次要还她,她始终不肯接受。此时此刻她摸了摸一直贴身藏在胸口的东西,最终还是将那个小布包拿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在了那套绢衣上。
那是她阿妈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一对银耳环。
秀珠之前毕竟去过潮州府,如今还要往那边去,她也知道路途遥远,光靠两条腿,那简直是非同一般的辛苦,但要雇佣车马,她却身无分文,又耻于去偷抢,便只能碰运气似的在城门乱转,从早等到晚,却依旧没有碰到肯捎带她上路的人,哪怕是脸上抹满了浮灰的她说什么活都能干,换来的也只是别人的拒绝甚至是喝骂,还有人拿她当成乞丐一般避若蛇蝎。
直到这时候,她方才意识到,之前救过自己的陈炳昌也好,吕公子和郑先生也罢,是怎样的好人。
眼看太阳就快落山,今天走不成,万一自己已经溜走的事情被发现,那太过厉害的主仆二人派人搜索,她就又要被抓回去,秀珠干脆横下一条心,混在此刻越来越多的出城人流中,准备先出城再说。眼看那些守门的兵卒查验并不严格,没有路引的她正觉得不无可能混出去,却突然只觉得胳膊被人一把拽住了。受惊的她慌忙挣扎了一下,等看清楚旁边的人是谁,她不由惊咦了一声。
“怎么是你……”
不论是小北,还是碧竹,又或者是那宅院中其他的人找到她,她都不会有任何奇怪,只会哀叹认命,可眼前的人偏偏是陈炳昌!
陈炳昌这才发现自己一把抓住的是秀珠的胳膊,顿时有些不自在。但想到自己在察院汪孚林身边,听到秀珠逃跑的消息时,心头那大吃一惊的感受,虽说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但生怕秀珠跑了,他又坚持住了没松手。
见自己二人已经影响了别人出城,他就使劲把秀珠拉出了排队出城的人群,还不忘对擦着碰着的人说一声对不起。费了老大的劲把很不情愿的秀珠给拖到一边,他见只有少数几人诧异地看过来,随即就收回了视线,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会想着出城!汪大哥早就派人在四面城门打过招呼,你跑不掉的!”
秀珠在看到陈炳昌时,就已经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刻又羞又气,她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来干什么!”
“我……我担心你……”陈炳昌结结巴巴吐出这几个字,见秀珠顿时面色绯红,他心里无端涌出一丝欢喜,随即连忙加重了语气,但声音却压得更低:“秀珠姑娘,你别使性子行吗?要知道,就凭你是罗旁山出来的瑶女,再加上又和林道乾有关系,若是其他官府里的人知道了,绝对就把你关起来了!你孤身一人,就算真的有什么线索,你查得到吗?你之前先是被我,然后又被吕公子郑先生他们救了,这就已经很明显了,你一个人想做什么是不可能的。”
尽管听到陈炳昌说担心自己的时候,秀珠隐隐约约心头一热,但此时此刻,她却索性咬紧嘴唇,一声不吭。然而,陈炳昌本就是个认真的人,见秀珠没回答,他便又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字里行间只有一个意思,劝秀珠回去好好道个歉。奈何秀珠今天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死活就是不肯,两人竟是就这么僵持了起来。偏偏就在这时候,陈炳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好啊,我想这丫头怎么能逃出去,原来是有人给她传递消息,给她帮忙!”
陈炳昌一下子回过神,慌忙转头一看,发现是男装打扮的小北带着碧竹正站在那儿,,主仆俩脸上全都满是愠怒,他登时心头咯噔一下。
他当然知道,自己之前是听到汪孚林派人往四面城门打招呼,于是偷偷溜出来的,本以为只能碰个运气,谁知道路上听到有人在东边城门无头苍蝇一般找活干,真的找到了秀珠。此时此刻,他本待解释自己只是想劝秀珠回去,绝对没有帮她逃跑的意思,却没想到秀珠竟是一个闪身躲在了他的背后,一只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
察觉到秀珠那显然是害怕的情绪,陈炳昌突然脑袋一热,竟是咬咬牙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要能原谅秀珠,您怎么罚我都行!”
秀珠只是看到碧竹那凌厉的眼神,一时心中紧张,不知不觉就把陈炳昌当成了挡箭牌,可听到陈炳昌竟然真的把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她就措手不及了。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却没想到瘦弱的陈炳昌一动不动挡在自己的面前,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头狠狠触动了一下,可紧跟着,她就只觉得眼前一闪,待反应过来时,就发现碧竹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就算她想要逃跑也迟了。
而这时候,小北便不咸不淡地说道:“不管是谁的错,回去再说,我还不想在这城门口丢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