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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三九章 双喜临门

    南直隶乡试!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随即便有一种自己实在是昏头了的感觉。UU小说,www.uu234.com但他一直想的是,金宝今年满打满算还只有十四,就算小家伙再怎么发挥卓越,按照当年张居正少年神童都被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给硬是压了一届的传统,再加上此次亲自监考广东乡试的所见所闻,他实在不认为金宝还能继续一鼓作气拿下一个少年举人来,毕竟万历元年他中举人的时候也才十七,在某些人眼中那已经是少年才俊了。

    至于秋枫,最初的底子倒是和金宝差不多,但天赋比金宝略差一些,乡试中举的可能性就更加微薄了。

    毕竟不能和他比,他那时候乡试是靠押题的,而且主考官还是方先生和柯先生比较熟悉的耿定向!

    见汪孚林先是愕然,随即若有所思,到最后苦笑摇头,小北哪里不知道他是怎么猜测的,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却是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南直隶乡试和浙江乡试以及江西乡试并称天下最难考的三大乡试,而且这三大里头,很多人都说南直隶乡试的难度根本就是天下第一。再说金宝和秋枫都太小了,落榜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汪孚林突然有一种事情发展到超乎预料的预感,原本还坐着没个正形,此刻却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小北才不会怕汪孚林的瞪视,故意把投向了纱窗外,正好看到车旁戴着斗笠的戚良。可她还没来得及对同样笑着望过来的戚良露出什么表情,就只觉得下颌被人轻轻一勾,竟是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汪孚林。见丈夫又气又恼的样子,她当然不好再卖关子。当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秋枫只上了乡试副榜,而且这副榜好处不多,顶多只能算是个备取的名头。名列前茅的能推荐去国子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得到这个机会。好消息是……金宝今科南直隶乡试,中了第三十一名。”

    这不可能!太逆天了!

    汪孚林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不是他不信任养子的能力,而是因为进学的秀才哪怕是案首,一般去考乡试也没有一蹴而就的,这还是那种十七八甚至二十往上的情况。而乡试解元去考会试,同样也可能会落榜,这又不是唐时,只要拿下京兆府解元。那么就肯定会金榜题名,甚至还能拿个状元回来。而且,少年举人是比少年进士的关注程度差点儿,可问题在于他两年前刚中了三甲传胪,金宝此次乡试的成绩会不会遭到质疑?

    一个不好,那就是捧杀!

    不但车里的汪孚林听到了之后大惊失色,就连车外的戚良也吃了一惊。他从徽州启程的时候,汪金宝已经和秋枫一块去南京参加乡试了。他还曾经去参加过汪家的践行宴,说过不少祝福的吉祥话。可打心眼里就没想过金宝真的能中。他虽是军中出来的大老粗,但心思却还缜密,此时此刻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蹊跷,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车厢里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

    “这一科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是谁?”

    “你让我想想,之前伯父从京城送来的信上应该写了。”小北这些天看了太多的信。信上涉及到太多太多的官员,此刻在汪孚林那非常凝重的眼神注视下,仔细一回忆,她终于想了起来,“顺天府主考官是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何洛文。副主考是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许国,就是姐姐的公公,程乃轩的老丈人。应天府主考官是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戴洵、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陈思育主应天试。”

    汪孚林先是愕然,随即便以手扶额,暗想相比广东乡试那清一色都是教官,最高不过七八品的寒酸阵容,这南北直隶的乡试主考官简直可称得上豪华。尽管除了许国之外,其余三人都不大熟,但他之前候选期间毕竟在京城呆了不少时间,翰林院的名字还是记了不少。据他所知,主考南直隶乡试的这两人,全都是张居正的亲信。

    “金宝是谁取中的?是哪个同考官举荐,还是主考又或者副主考的意思?”

    “信上说,这次南直隶乡试和广东乡试的情况类似,咱们这里病倒的是海道副使周丛文,那边病倒的却是主考官戴洵。南京那边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戴洵当初在翰林院和左中允孙世芳不睦,孙世芳死的时候还对他耿耿于怀,这次在他主考乡试时趁机作祟,戴洵病得险些连命都没了,所以阅卷的事情,都是副主考陈思育一手操办的。至于谁取中金宝,公公的信上没有说,但怎么也应该是陈思育亲自点头的。

    尽管是养子中举的大好消息,但凡事素来阴谋论的汪孚林刚刚真的想了很多,现如今发现此事果然非常值得商榷,他就更加头疼了。陈思育这个人他是不熟,但据说是非常圆滑,最会顺杆爬的人,天知道会不会觉得他和张居正有些渊源,于是拿了个举人功名来示好?可要真是如此,那就真的是揠苗助长了。

    再详细问过之后,他就得知,家里这次并没有派信使专门报喜,而是把信夹带在徽州送到江西的公文急递中,随即又搭上了京师到广东的公文顺风车,这才到了察院,陈炳昌收到信发现是汪府家书的时候还愣了愣,很快就转送了小北,所以,广州城上下除了自己一家人,恐怕还没人知道他家里又出了个少年举人。虽说有些纠结,但汪孚林很快就平复了心情,决定问点别的。

    “沈家之前还打算把金宝留在宣城读书的,估计金宝成了举人,他们那边也有无数人跌破眼镜了。对了,沈有容应天府武举的成绩如何?”

    “就知道你要问沈有容,家里的信上一并写了,应天武举第四名。”

    “不错不错!好小子。有出息!”汪孚林这次表现得比金宝中举更高兴——毕竟之前他是惊骇,吓都差点给吓死了。

    而车外的戚良听到这一系列重磅消息,唯一的一只眼睛眨呀眨,心里唏嘘不已。自己离开大帅,离开蓟镇,来到徽州。好像总共也就六年吧?尽管六年也算是人生一段很不短的岁月,可看看汪家这父子两代妖孽都干了什么?汪孚林直接从一个秀才考到了进士,还当上了人家至少要熬个三五年才能当上的巡按御史,汪金宝则是从一个童子试都没通过的白身直接考到了举人!回头这父子俩要是一块站到朝堂上,不知道满朝文武会是什么感受?

    曾经私自关押的犯人如今都已经转押到了相应的官府,就连邱四海的那批手下,汪孚林也直接转送给了海道副使周丛文,因而小北的私宅总算是空了下来。从喧闹的外间来到了这僻静的院子里,汪孚林想到之前戚良等人千里迢迢从徽州赶来。又护送自己从南澳岛打了个来回,却只有苦劳没有功劳,自然有些歉意,再加上人家又不是自己的部下,他进门之后就诚挚地谢了戚良这番辛苦,却没想到戚良反而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公子千万别和我们这些人客气,不说大帅的吩咐,就说大家在徽州能吃用不愁。做个富家翁,就都是靠汪家。而且。因为大家已经六年没上战场了,这次我还是矮子里拔高子,好容易找到这么几个闲不住却又没丢下功夫的老伙计。不过是拿个戚家军名头唬人,真的要上战场,说实在的,我们远远及不上公子找到的卢十三那些年轻后生。真要给我们挣功劳的机会。我就算再怕丢脸,那都是一定会推辞的。“

    这坦诚的一番话,顿时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汪孚林立刻笑道:“都怪我一时昏了头,忘了你们这些年都过的是安逸日子。而且我是借戚家军的虎威,可不是要你们去拼死拼活。不过,你还是妄自菲薄了,之前要不是有你,我还得寻思怎么和晏大帅相见的问题。累了一场,大家好好休息,你们都是到了做老封翁的年纪,回头也应该推荐家里子侄出来拼个前程,不要自己再受苦受累了!”

    戚良当即笑着眯起了眼睛——哪怕他乐得清闲,没有妻儿子侄,可其他人有啊!谢了一声又闲话了两句,他当然不会碍着人家夫妻团聚,很快就溜之大吉了。他这一走,汪孚林见小北正看着戚良等人的背影发呆,便拉着她一路入内。等到进了屋子,他忍不住感慨道:“一晃就是六年了,这日子过得真快!”

    “是啊,这六年对咱们来说,是长大了,成年了,可对戚大叔他们来说,却是老了。”小北顿了一顿,随即轻声嘟囔道,“不止是他们,刘勃、封仲,还有爹爹当年用过的那些亲兵,还有浙军那些老卒,都已经老了。以后,我们该提拔启用他们的子侄,而不是成天让他们奔波劳累。”

    “贤妻说的是。”汪孚林呵呵笑了一声,却发现小北突然低头摩挲着小腹,他不由得怔忡了片刻,随即才意识到此时应该立刻岔开话题。可没想到小北已经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成亲也已经有四年了,姐姐都已经生儿育女,许家姐姐也是,可我……”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觉得自己被汪孚林揽在怀中,耳边也传来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强势声音:“又想这些事情干什么?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你和别人不同,嫁过来就当娘,以后还会很快就当婆婆,生儿育女只要顺其自然就好,有什么好着急的?你比我小几个月,今年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一,有多少女人到了三四十还不是老蚌含珠?再说了,要怪也只能怪我,这几年你跟着我东奔西走的,哪有多少时间调养身体?”

    尽管公公婆婆都是拿自己当女儿一般看待,别说重话,根本就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留给自己,对于子嗣这两个字连旁敲侧击都不曾有过,汪孚林就更不用说了,可小北自己还是挺在意的。毕竟,不论是汪孚林去南京参加乡试,还是去京城参加会试,又或者去辽东,甚至如今到广东来,她全都是跟着一起,并没有分开过,要是别家,哪个媳妇不是留着在家照顾公婆?因而,此刻被汪孚林紧箍在怀,她暗自做了个鬼脸,随即闷闷问了一句。

    “我来广州后,你每次过来的时候,都没特意错开过日子,是不是觉得横竖我不会生……”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紧跟着就苦笑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明明知道我出门在外,正是最难熬的时候,那次还不是你特意在香山诱我入彀?被你这么一闹,又知道媳妇就在身边,你让我怎么忍,哪里还记得什么日子!如果真的不小心怀上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等低头一看,恰是看到小北已经抬起了头,那灿若晨星的眸子正看着自己,他便微微一笑道:“真的怀上了,我就马上对外头的人说,我血气方刚耐不住寂寞,所以死活央求家中父母把妻子送了过来,让你过了明路。”

    小北险些没被汪孚林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给噎死:“你不怕人弹劾你!”

    “我一来广东,前前后后惹出来的事情已经不少了吧?再加上一网打尽了几股海盗,由着别人在我的私德上下点眼药也没什么。再说了,这年头有多少官员是不带家眷的?就算是巡按御史,也不是个个都大义凛然吧!”汪孚林很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可突然注意到小北眉眼间突然绽放出来的那掩盖都掩盖不住的笑意,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好啊,原来是你故意耍我,套我的话!”

    见小北一下子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欢快地笑出了声,他终于恍然大悟,死死瞪着她那丝毫没有任何迹象的小腹,老半晌才使劲吸了一口气。

    “不是……真的有了吧?什么时候的事?”

    “只是怀疑,还没个准,因为我的小日子都还挺准的,这次却都过了一个月还没动静。”嘴里这么说,小北心里觉得十有**,否则也不会说出来。烦躁,犯困,偶尔闻到什么味就突然想吐……所有这些都是身体最好的她从不曾有过的反应。直到汪孚林蹬蹬蹬上前来,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后,突然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她方才惊呼了一声。可只不过片刻功夫,她的脚就落了地,不像从前汪孚林耍两个妹妹时,动不动就抱她们打旋儿。

    “双喜临门的好事,居然瞒着我,你真是长进了!”嘴里这么说,汪孚林的笑意却一下子满溢了出来。

    他虽说早就已经被人叫爹了,但前世今生,却还是即将第一次迎来自己的孩子!

    ps:明天开始单更四天,希望培训轻松点,阿弥陀佛(未完待续。)

第七四零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小别胜新婚,但妻子都很可能已经怀孕了,这一天晚上,汪孚林自然不敢再做什么。△↗頂UU小说,www.uu234.com而联署的奏疏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京城,南澳岛上那一摊子还等着他收拾,他也不能在广州城内耽搁太久,因此,为了尽快把小北的事情过了明路,他思前想后,只能把托付的人选定在了凃渊身上。

    他也来不及去考虑凃渊是否还记得北新关中那个秀气少年,是否认出对方是女扮男装,是否知道那就是自己现在的妻子,做贼似的约了凃渊私底下见面之后,涎着脸说妻子早就来了广州,届时会找去察院,需要这位长辈配合演一场戏,他便立刻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结果,气急败坏的凃渊忍不住咆哮道:“这个混账小子!”

    咆哮归咆哮,但平心而论,凃渊对汪孚林上任之后办的一系列事情,还是非常欣赏和满意的。因此,哪怕汪孚林托付给自己的这件事实在是棘手的麻烦,可当他微服亲自去小北的私宅探望过后,发现汪孚林这媳妇竟然是当初北新关中的老相识,他在瞠目结舌的同时,忍不住又狠狠在小北面前把汪孚林给骂了一顿,即便他知道汪孚林听不见。不过,如此一来,他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不再是之前单纯的帮汪孚林解决困难,而是成了帮故人小友一把。

    就在汪孚林悄悄拜访完凃渊,凃渊又去实地探访过的当天,一行车马就停在了察院门前。紧跟着,一个消息几乎是以光速传遍了广州城的各家主要官府。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巡按御史汪孚林的妻子从徽州到了广州。据说是奉家中公婆之命来照顾丈夫的。

    根据某些察院门前的眼线绘声绘色地说,汪孚林亲自到门前去接的人,相见之后,女方如何喜极而泣,男方又是如何兴高采烈,而紧跟着察院里头又是怎么鸡飞狗跳,乱成一团。正值按察使凃渊因事前来拜访,两边碰了个正着。

    很多人听到这里。都会忍不住想象接下来的戏码——毕竟凃渊这位按察使那是有名的铁面冰冷,就算之前好像都帮着汪孚林,看到这不合规矩的一幕,不大发雷霆才怪。然而,传消息回来的人描述的情景,却和人们想象中有些出入。大发雷霆那是必须的,但在劈头盖脸痛批过后,据说凃渊又和汪孚林约法三章,留妻子在察院住几日,就把人好好送回去。而据说汪孚林在凃渊面前直接**地说。次日他立刻就要启程赴南澳收拾首尾,妻子就算留在广州城察院住着。那也不碍什么。一时间,之前据说还关系很好的一老一少大吵一架,凃渊拂袖而去。

    就在这件轰动全城的新闻发生当夜,号称半年多没见的夫妻俩却在察院中议论下午那一幕。对于挨了凃渊那好一番数落的事,汪孚林摸着鼻子满脸无奈,偏偏见妻子还一脸的幸灾乐祸,他不由得没好气地说道:“也不知道我这都是为了谁,还看我笑话!”

    “我只是觉得,公公婆婆都对你太好了,我爹娘也都把你当宝贝似的,四个人谁都不说你重话,就连京城的伯父都这样。再这样下去,你就无法无天了,就该有涂伯伯这样一个厉害人管束一下你!”说到这里,小北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偏你到处都能如鱼得水,就算父亲还在,肯定也要被你这个女婿耍得团团转,说不定会对你这个女婿比儿子都亲,涂伯伯这样把你当成自家子侄严厉教训的人真难得。”

    “你还说呢,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半夜三更派人到客栈把我接到杭州府衙,也一样是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顿痛斥,今天这还算好的,怎么说都是我求他帮忙,还是帮这种很容易出问题的大忙。”

    汪孚林生怕小北想起胡宗宪昔年旧事,尽量把话题岔开。然而,凃渊说的是留小北住几日,他说明日就得去南澳,所以留着远道而来的妻子住下,也就是说,他并不确定自己多久能回来,也许等不到喜脉确诊的那一天,他不由得心生歉意。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就被小北用手堵住了嘴。

    “不用说啦,我本来就是自己心甘情愿跟你到广州来的,再说你又不是去玩。”小北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展颜笑道,“仓促之下,能有这样的法子遮掩我们的事,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只不过,如果是真的诊出了喜脉,你打算让我回徽州去,还是……”

    “坐车不安稳,风险太大,你又晕船,海船可比内河航船更危险,你还是先留下,等到确诊坐稳胎之后再说。”汪孚林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见小北满脸欢喜,他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都知道还明知故问,耍我吗?我明天走后,你就做出个姿态搬出去,最好用个金蝉脱壳之计,免得有人盯死你的行踪……”

    汪孚林惦记着自己很可能就是真正要当父亲的人了,再加上明日就要离开,一番唠唠叨叨的嘱咐后,夫妻俩竟都是后半宿方才堪堪睡着。等到次日清晨起床时,看到睡在床上里侧的小北还未醒来,他也没有去惊动她,下床更衣洗漱用过早饭进屋,看到人竟然还在沉睡当中,他想到昨夜那不是缠绵胜似缠绵的情景,嘴角忍不住翘了翘,最后便轻手轻脚来到书桌旁边,随手留下了几行字。

    当小北一觉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枕边早已空空如也,唯有那熟悉的气味仍在。意识到汪孚林很可能已经走了,她急忙支撑着坐起身叫道:“碧竹!”

    闻声进来的碧竹一看到小姐那慌张中带着几分气恼的表情,当即快步上前,又低声说道:“是姑爷特意嘱咐过的,昨夜闹得太晚。他又是一大早就要走。所以不让我叫醒小姐。再者。姑爷说了,小姐也许是双身子的人,给他送行要紧,还是自己保养身体要紧?”

    “可人人都知道我是昨天才到的,今天他走我却连面都不露,那些盯着察院门口的人会怎么说?”

    见小北满脸懊恼,碧竹顿时抿嘴一笑,但很快就在小北那气呼呼的瞪视下。换了一脸正经的表情:“这有什么,姑爷早就吩咐了门上的王思明,说是任凭哪里的访客都得挡驾,不要打扰了您休息,如此一来,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还说!”小北差点气得把枕头扔出去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对外头说两人小别胜新婚,以至于她被折腾得汪孚林启程也没法去送,这不是给汪孚林招惹一个好色不节制的名声吗?可就在她火冒三丈的时候,碧竹却已经提了鞋子过来,先服侍她穿了。这才说出了另一番话。

    “小姐,按理说当初您嫁到了汪家之后。跟过来的我就应该改口的,可姑爷却一直都没让,而且特别是在家里,一定让我这么称呼,您说是为什么?姑爷私底下对我说过,小姐您小时候那段经历实在太过惨痛,后来有夫人教导,大小姐护着,哪怕在很多人看来,终究是曾经当成丫头养的叶家庶女,可您一定会觉得那段日子,是出嫁前除了在胡部堂身边之外最幸福的。既如此,他又不在乎称呼之类的问题,让您一辈子都是千金小姐,那又有何不可?”

    小北差点没被碧竹说得掉下泪来,好容易止住了伤感,她正想说话,却没想到又被碧竹抢在了前头:“姑爷还说,这次他到广州,风头出尽,功劳也不小,既然布政司那边屡屡挑错却碰到铁板,送上这么一桩口实让人去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好色不节制有什么,又不是眠花宿柳,而且一夜之后,他就匆匆离开去忙公务正事了,他到时候也不置辩,直接认下就行了,还能赚点同情分。要知道,这年头地方官员荒淫糊涂的多了!”

    “都是强词夺理!”

    嘴上这么说,但小北心里却滚烫滚烫的。虽说早已不是新婚,而是老夫老妻了,碧竹也不是外人,可她在下床之后,还是忍不住轻哼道:“以后这些话,我一定要听他亲口说,还有你,下次再听到不许瞒着我。你是我的丫头,又不是他的狗腿子,再犯我就立刻把你许配给于文!”

    这次换成碧竹脸色泛红了,眼睛一瞟就岔开话题道:“对了,姑爷说,还在书桌上留了字条。”

    这一次,小北没有半点犹疑,立刻趿拉着鞋子来到书桌边。当她看清楚那字条上寥寥几行字内容之后,顿时皱了皱鼻子轻哼了一声。

    大约是昨天晚上关于养身的那些话已经唠叨够多了,字条上并没有那些她已经听得耳朵起老茧的叮咛,而是嘱咐她再去一趟濂溪书院见王畿,尽快把适合进圣保禄修院的人选定出来,同时,给广州知府庞宪祖找点功劳政绩,酬谢一下这位因他到来而频频担惊受怕,政绩受损的王学门人。

    “算你识相,没觉得我现在这样子就什么都做不了,城里走走还是没问题的!”

    而肚子里装着这么一桩事情的汪孚林,这一路同样是心不在焉。幸好他这一次带的人多,和前一次轻车简从不可同日而语,除却戚良等老卒之外,还有护卫十二人,挎刀骑马,呼啸而行,夹在当中的他就算走神,也不至于把马骑到沟里去。当他再一次来到潮州府时,也和上一次轻车简从,只悄悄见了冯师爷一面的情况大不相同,一下子惊动了潮州府官场的方方面面。

    因为早一步得到了他来的消息,再加上南澳岛上俘获以及招降了海盗数百人,二十多条船的消息已经传来,潮州知府直接派了府衙同知通判,再加上海阳县令以及下头属官出城迎接,到最后,这位知府似乎还担心汪孚林嫌他太过轻慢,干脆自己亲自过来了。

    远远看到这样夹道欢迎的场面,汪孚林虽说并不感到意外和吃惊,但还是早早地在距离城门几十步远处就下了马,随即撇下了坐骑,就这么步行上前。

    “怎敢有劳诸位大人出城来迎,实在是惶恐。”

    见汪孚林没有凭借自己是广东巡按御史,又挟之前那一桩莫大的功劳,直接居高临下地骑马过来,而是特意多步行了一段路,潮州知府郭亥阳的脸色就好看了许多。毕竟,他是正四品的知府,原本是不必来的,可潮州府在整个广东富庶只下于广州府,可历年来此地出的海盗之多,也同样是广东之最,和相邻的福建漳州府不相上下,所以面对汪孚林,身为知府却从来都拿海盗没办法的他未免有些没底气。

    “汪巡按之前来时,我等就全然不知,也没能帮得上忙,今日我等略备薄酒,为汪巡按接风宴,不知道是否太晚了?”

    说这话的是海阳县令贺子岳,不消说,又是汪孚林的同年——万历二年的这一批进士因为当时张居正因为长子落榜,心里不痛快,汪孚林的名次问题又被有心人闹得沸沸扬扬,到最后,张居正不但不选庶吉士,天南地北的县令推官倒选了一大批,所以贺子岳是除却广州府衙齐推官之外,汪孚林在广东遇到的第二个同年了。只不过和齐推官的心态平和相比,已经上任两年多的他看着汪孚林,心里却非常不痛快。

    他也是三甲同进士,名次只比汪孚林低几名,被派到地处天南的潮州府海阳县担任县令,这就已经够憋屈了,更没想到的是汪孚林老神在在候选两年之后,竟一下子就被派了巡按御史,这简直不合规矩!所以,此刻他忍不住就话里带刺,可说出口后就有些后悔了。

    汪孚林却对付惯了别人这种话里藏锋的讽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冲着贺子岳笑了笑,这才开口说道:“上一次是事出机密,我只在潮州府停留了一夜,就经柘林招募了一批勇士去了南澳,自然不敢通告官府。而今日更没有想到诸位如此兴师动众,我实在是心中不安。不若就由我做东,在潮州府城有名的潮味楼给诸位赔罪如何?”

    说到这里,他也没在意贺子岳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的脸色,笑吟吟地说道:“我已经提早让人打前站订好了包厢,还请诸位大人务必赏光才行!”

    ps:下雨天的拖着箱子出门去培训,悲催……(未完待续。)

第七四一章 继续演戏

    什么叫做反客为主?

    郭亥阳终于体会到了,因此,对于贺子岳自作聪明却反被聪明误的那一番话,他不可谓不气恼,却又不好在汪孚林这个外人面前显露出来。⊥UU小说,www.uu234.com而其他的官员有的惊讶,有的不明所以,也有的暗自幸灾乐祸,可面对汪孚林如此厉害的词锋,谁也不敢接茬。到最后,还是郭亥阳这个知府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转圜,以大家已经备好接风宴为名想要劝说一二,可汪孚林只是笑呵呵地问了一句,敢问各位定的是何处,他就一下子哑然了。

    他吩咐人去定的,自然也同样是潮州府最最有名的潮味楼!要是放在别的地方宴请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巡按御史,传出去岂不是会让人觉得不够恭敬?

    而汪孚林从郭亥阳的表情上,已经看出了端倪,当即笑着说道:“接风宴也好,赔罪宴也好,都是个名头而已。既然都在一个地方,又是大家相识一场,那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我还是第二次来潮州府,请诸位大人带路如何?这一直堵在城门要道,对别人却是太不便了。”

    既然明白汪孚林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厉害角色,郭亥阳思量再三,终究还是不得不应下。而贺子岳一句话出错,一场好好的接风宴有可能变成汪孚林所谓的赔罪宴,他就再也不敢乱说话了,当下不得不收敛起心头那羡慕嫉妒恨,陪在了后头。

    这么多头戴乌纱帽,身穿团领衫的潮州府官员出动。尽管潮州府衙在汪孚林来的官道上都安设了人手一路通报。但还是一度让潮州府城门堵塞了两刻钟。进城时。虽说没有事先净街,可全副知府仪仗往前头一放,哪怕汪孚林只带足了护卫,没有带相应的仪仗,仍旧足以让大街上行人车马统统退避,而路边看热闹的人则是更多了。有认识本地官员的悄悄对人解说着这里头都有谁谁谁,而不认识的则在羡慕这些大人们招摇过市的风光。

    当众人来到潮味楼前时,这里已经由府衙和县衙的壮班接手了防务。清了场,毕竟潮州府别的不多海盗多,万一再闹出一条行刺的事情来,谁也消受不起。而亲自迎候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汪孚林之前在香山县时曾经见过的黄七老爷。

    尽管是家大业大的豪商,平日在潮州商帮中的话语权也非同小可,这小小的潮味楼只是黄家庞大产业中非常不起眼的一桩,但此时此刻,黄七老爷在父母官面前仍是表现得谦恭异常,对汪孚林更是姿态放得极低。

    毕竟。汪孚林在濠镜推行的那一系列新政,还可以说是靠着凌云翼的撑腰。再加上切入点选得好,手腕固然高超,能力却未必,可这次招抚又或者说平定海盗的一役却不一样,因为从始至终,仅仅只是南澳总兵晏继芳有少许配合,其他官衙全都被蒙在鼓里,余下的全都是汪孚林自己的人办到的!这如何不让他暗中权衡对方真正的能力和手段?

    而汪孚林颔首答礼,算是和黄七老爷打了个招呼之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黄七老爷身边的另一个人身上,甚至还非常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道:“冯老师。”

    这老师两个字一出口,别说是黄七老爷大吃一惊,就连郭亥阳等潮州本地官员亦觉得意外。不但他们如此,就连冯师爷本人也有些措手不及,心中暗想,我虽说当过歙县学宫的教谕,可你当初还是秀才的时候,顶多是来县学点个卯,紫阳书院里可是一天课都没上过,从前称呼一声冯师爷,那自然没有问题,怎么今天就突然变成冯老师了?真正要算起来,如今内阁次辅吕调阳,上一科会试主考官,那才应该算是你的老师吧?

    心里这么想,冯师爷去搀扶的动作也挺快,可还不等他开口否认,却又被汪孚林抢在了前头。

    “当初在歙县学宫时,曾经受过老师不少教诲,之前过潮州府时,我也只来得及匆匆拜访过一次,如今再来,却还要劳烦老师在这潮味楼为我订席,实在有些不恭。”

    黄七老爷登时忍不住好好端详了一番冯师爷。之前冯师爷匆匆带人赶来,说是要订一个包厢和三桌席面的时候,他还以官府迎接巡按御史汪孚林为借口搪塞,谁知道对方直接就说是帮汪孚林定的。幸好他狐疑归狐疑,却还抱着也许是真的这种想法,没把人给撵走,而是留下和自己一同迎候,否则岂不是要铸成大错?看不出来啊,这么一个只当过教谕,顶多只能算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竟然能让汪孚林叫一声老师!

    而汪孚林见冯师爷明显有些发懵,当下便对郭亥阳等人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冯师爷过去担任过歙县教谕的经历,甚至还着重点出对方曾写过一卷《杜骗新书》,继而就笑道:“上次我因为事情机密,经过潮州府时,便留了人在冯老师家中,负责与广州察院之间的联系,所以这次再来,想到的还是冯老师,便拜托了他来此订席面,也好向诸位赔个不是。之前并非过门而不入,而是实在不敢走漏任何一点风声。”

    郭亥阳这会儿是恨死了刚刚话里带刺的贺子岳,心想要不是你,就算汪孚林早有准备让人订了席面,那也有办法糊弄过去,怎会像现在这样尴尬?于是,他打了个哈哈,立刻摆出了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表情:“汪巡按言重了,你之前重任在身,又把事情办得那样漂亮,咱们这些潮州府的官员只会感激你为潮州百姓除害,哪里会有什么挑剔?这赔罪两个字还请千万收起来。都说地主之谊,我等既然是本地官员,又怎能让远道而来的你破费?”

    冯师爷之前没资格和这些潮州官员一起去城门口迎候汪孚林,所以听到汪孚林和郭亥阳这一番对话。他才算是明白两拨人究竟争的是什么。当初在歙县当教谕的时候。叶钧耀对他颇为信赖。后来他任满之后,叶钧耀调去京师,他自己也因为只是举人,故乡太远,无意继续漂泊在外为官,这才选择了回乡,放弃了官途,但这不意味着他缺乏智慧。此时此刻。他看到汪孚林有些犹豫地看向了自己,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莫非汪孚林这番做作是故意的?

    在迟疑片刻之后,他便开口说道:“伯信,诸位大人为你接风洗尘的一片好意,你就不要拂逆了。你之前也不把话说清楚,请我到这里来订席面是因为这个,否则我定然要劝你的。别说郭府尊向来宽宏,就凭你之前是为了正事,大家也断然不会怪你,这赔罪二字。却是绝对用不上的。你若真有心,席间给郭府尊和大家敬杯酒。这样不就行了?”

    众目睽睽之下,冯师爷直呼汪孚林表字,而后还义正词严地批评了汪孚林几句,黄七老爷不禁对其刮目相看,但对于结果却不大乐观。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沉默了片刻,竟是真的从善如流地点头说道:“确实是我想差了,老师提醒的是。既然如此,那就叨扰郭府尊和各位大人了!”

    竟然真的劝住了!

    这一次,连郭亥阳都不禁眼睛一亮。心头如释重负的他连忙笑呵呵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和其他人一起簇拥汪孚林进了潮味楼。

    这一顿饭吃得觥筹交错,气氛和谐,酒酣之际,汪孚林还为潮州府的官员大大抱了一番不平,认为潮州府常出海盗不是官逼民反,也不是官员治理无方,而是有各种地理人文因素作怪。尽管只是这么一说,可也足以让政绩年年上不去的众多官员感到知己了。尤其是汪孚林豪爽地敬了不少人,这更是大多数人心平气和了下来。

    这个大多数人,当然不包括海阳县令贺子岳。尤其是当曲终人散的时候,汪孚林直接把几位官员给灌趴下之后,竟是召来黄七老爷问了今次接风宴的开销,竟是要自掏腰包时,他就更加轻蔑不屑了。不过是标榜清高而已,虚伪!

    郭亥阳也有些面子上挂不下来,然而,当汪孚林漫不经心似的说出了一番话之后,他立刻吓得酒醒了。

    “两桌加在一起不到三十两银子的席面,富贵人家听上去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忠等人家却可以过一年,而小民百姓更是要不吃不用攒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有。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这个巡按御史到任不久,可却挺讨人嫌的,一面有人雇凶行刺我,一面还有人时时刻刻挑我的刺,所以这顿饭我自己掏腰包,还能够避免各位吃我连累被人参劾。黄七老爷,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他日我不是广东巡按御史的时候,就到你家大吃大喝几日!”

    这绵里藏针的话,可不是在说布政司那两位布政使?

    脑袋还清醒的官员们立刻品味了出来,因此竟是无人反对,还有人隐隐后悔今天还不如找个托词请假在家更妥当。而酒宴散去之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汪孚林亲自搀扶了喝得有几分面红耳赤的冯师爷出了潮味楼,早有随从雇了轿子来,他竟是护送了冯师爷回家。

    看到这架势,送到门口的黄七老爷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暗想冯师爷虽只不过一个举人功名,可这断头的仕途若有人扶助,说不定还能再进一步。而郭亥阳在坐了轿子回府衙时,也忍不住对同车的心腹师爷感慨道:“都已经考了进士当了官,还能把当年教谕当成老师一般毕恭毕敬,甚至还真能听进那种教训话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要不是这位冯先生,就因为贺子岳那嘴上没个把门的,今天这位小汪巡按非得让大家下不来台不可。”

    贺子岳却沉着脸回到县衙之后就借故挑错,生了好一阵子闷气,甚至寻思着等汪孚林一走,就拿冯师爷出气,但终究还是颓然作罢。今天汪孚林当众这么抬高冯师爷,不说郭亥阳等官员,就是黄七老爷,也一定会殷勤关照。最重要的是,如果汪孚林真的因为先前之功而受到拔擢重用,他原本只是言语得罪,要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那就是真正得罪了!

    而冯家那边,这会儿正因为一大帮客人的来临而鸡飞狗跳。上次汪孚林来时,因为特意说过保密,冯师爷就没为其引见家里的两个儿子,而如今汪孚林带着大队护卫送了醉酒的冯师爷回来,这架势就不一样了。因为冯师爷赋闲在家并非一两天,两个儿子却连秀才功名都没考上,家境自是平平,如今堂堂巡按御史亲自送了人回来,又是一口一个老师,冯家人甭提多骇然了。

    灌下醒酒汤后,冯师爷终于渐渐清醒过来,但在意识到自己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他就是把闲杂人等都轰了出去,只留下了汪孚林,却是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总不成今日这费尽周折一场戏,全都是为了我这个早已绝了官路仕途之念的老家伙?”

    “确实是为了老师。”汪孚林很自然地又叫出了这个称呼,见冯师爷额头青筋都快起来了,他便不再开玩笑,而是非常认真地说道,“毕竟,之前劳烦冯师爷担惊受怕,绷紧神经准备接应我,最终我却安然无恙,总不能对你一点补偿都没有。巡按御史向来是有举荐人才的职责,不这么张扬一下,我日后怎么举荐你?”

    冯师爷一下子愣住了。虽说有些心动,但想到自己早已两鬓双白,他就涩声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一个都快到知天命之年的举人,统共只当过一任教谕,又没有多少成绩,不值得你为我浪费一次举荐贤才的机会。而且……”

    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我家中儿子正在全力攻读的时候,我也实在是不愿意再背井离乡了。”

    对于这样的顾虑,汪孚林点点头表示理解之后,这才沉声说道:“如果不想出仕,那我就不举荐冯师爷到其他地方去做官了。之前香山那位张教谕提过,县学教官不比其他职司,如若也非得要从外省征调,只会让这些教官生活困顿,不宜如此严苛。这样吧,我回头就上书建言此事,同时把那位周提学取士太过严苛的事情也讲一讲,免得广东堂堂天南重地,却被某些不着调的人遏制得秀才数量大减。”

    此话一出,冯师爷登时又惊又喜。他不做官,可还有不少熟人朋友正在外当教官,如果全都可以在广东省内,那可就比从前安稳太多了。而若是汪孚林肯建言,周康这种仗着首辅整饬学政疏,因而拼命收紧秀才录取率的提学大宗师,无疑会摆在世人目光焦点之下,如此能惠及广东多少读书人?

    好半晌,冯师爷才反应过来,满脸欣喜地说道:“如此好事,让我何以为报?”

    “那简单,冯老师和我一块去南澳岛,回头写几卷平寇志就行了。而且,冯老师忘了,我当初的第一个表字,还是你起的?”汪孚林随口玩笑了两句,可看到冯师爷竟是当真了,立刻义不容辞地点了点头,他不禁莞尔。(未完待续。)

第七四二章 巧诈狐,荐贤才

    南澳岛北,白沙湾。∈♀UU小说,www.uu234.com

    这里原本只是一个的天然港湾,但现在一条船都没有,有的只是一连串几十个简易的窝棚。海盗之中的降军安置在一边,而俘虏则安置在另一边。因为汪孚林把之前给卢十三等死士赏格之外的另一笔钱,全都直接划给了漳潮副总兵晏继芳,用来安置这八百多号人,因此这些窝棚造得高大结实,每日伙食不说丰盛,两碗米饭,一碗蔬菜外加海鱼,总能让人混个半饱。也正因为如此,十来天下来,总算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杜茂德和吕光午,再加上卢十三等人,一直都与林阿凤麾下那些归降的海盗呆在一起的缘故。周遭还有数百兵马看守,失去了船只,又被收走兵器的海盗自然就如同没了牙齿的老虎,闹腾不出什么名堂来。至于林阿凤和林道乾,则是直接关进了南澳总兵府,秀珠也被晏继芳接了过去。毕竟,前者乃是朝廷全力缉拿的海盗头子,后者则是自称林道乾的女儿,虽说这名头是真是假还未必可知,但晏继芳还是决定谨慎一点。

    此时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出半点书生样子的杜茂德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口锅边,用勺子搅动着里头的东西。之前在外平窝了这么久,对于他以及大多数海盗来说,闻到鱼腥味就想吐,反倒是如今在南澳岛上能够吃到久违的米饭以及蔬菜,安抚了人心之外,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他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发现四周还算妥当。正沉吟时。他就只听身边的吕光午低声问道:“这十几天,几百号人消耗的食物就是一个天大的数字,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如果吕公子担心的是这件事,那就尽可放心。之前汪爷从邱四海那里撬出了一注大财,价值过万,之前应该花费了一大笔招募勇士,还有那条船,剩下来的支应这几百号人吃吃喝喝。怎么也够支撑两三个月,现在这才十几天而已。”

    吕光午之前带着卢十三等人,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弹压各种不服和冲突上,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细细听过之后,他突然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说道:“一万两银子放在东南,固然只算中等人家,但对于这些海盗来说却很不少了,那邱四海不应该是卷了之后,找个太平地方悄悄安居乐业做个富家翁更好?他一看就不像是如此死忠于林阿凤的人。就算被人用性命要挟,他招得也未免太快了。而且。海盗常常狡兔三窟,抓到人未必就代表缴获了他们藏的东西。”

    杜茂德不禁笑了:“吕公子简直比我都还要了解这些家伙。我何尝不是觉得邱四海招认太快?但广州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我们不敢再耽搁,也就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办法撬开邱四海的嘴,看看他究竟还隐瞒了什么。不如我现在把人叫过来,吕公子你问问?”

    见吕光午一副百无聊赖解解乏也好的表情,杜茂德说做就做,立刻就亲自去把邱四海叫了过来。

    想对于心情轻松只当看戏的杜茂德,邱四海站在吕光午面前,却只觉得后背心不一会儿就湿透了。之前在外平,他被人揪住的时候,杜茂德暴起杀人,又用利益说服了其他人一块归降,他已经觉得这很厉害了,可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天明时分另一边岛上竟然传来消息,付雄一伙人联合自称林道乾女儿的那位姑娘,直接把林道乾和林阿凤一伙全都拿了!

    也就是那之后,他方才知道,付雄身边那条魁梧大汉,就是当年曾在胡宗宪麾下效力过的新昌吕光午。

    而就在前两天,有几个海盗终于受不了这种被圈起来的日子,联络了一批人暴起发难,结果不过盏茶功夫,吕光午一个人直接打翻了三十一条大汉!至此,当年其怒击僧兵五百的传闻犹如旋风一般传开了来,海盗们算算自己这些人加在一块也就比五百多一点,还不够人家吕公子一盘菜吃的,一时间再也不敢有什么动作了。

    所以,等了许久,见吕光午都没发话,邱四海只得不自然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赔笑问道:“吕公子有话要问小的?”

    眯着眼睛打量了邱四海片刻,吕光午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听说,这南澳岛上有昔日吴平藏着的宝藏?”

    “!”

    刹那之间,邱四海只觉得浑身汗毛都一块竖了起来,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脸色多难看。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是有这传闻,但据说也就是以讹传讹罢了。南澳岛落到官府手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真的有宝藏,应该早就被搜刮去了。”

    “你说得是,但我问过晏大帅,当初剿灭吴平之后,官府先是翻遍了吴平寨,紧跟着又搜遍了整个南澳岛,除却一两千银子,以及一些绫罗绸缎之类的粗笨家伙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收获。很难想象,曾经在海上耀武扬威那么多年,林道乾林阿凤曾一本等人全都奉为王者的吴平,竟然就只有那点家底。”

    “也许是吴平就是名声大而已,毕竟养那么多人,总是要钱的。”嘴里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邱四海突然感觉到,一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在地上跌成了两瓣。等注意到吕光午那戏谑的目光以及杜茂德若有所思的眼神时,他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紧闭嘴不发一言。

    “嗯,说的也是。”

    出乎杜茂德的意料,吕光午仿佛纯粹只是闲着没事随便问问,竟是就这么突然打住了,旋即便犹如驱赶苍蝇蚊子一般摆了摆手,甚至连看都没多看如蒙大赦快步离开的邱四海一眼。直到人走了。吕光午这才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杜茂德解释似的说:“我这个人。从前有的时候闲在家里,会会客,访访友,但也有的时候会四处走走,虽说是贩夫走卒,也能交得上朋友。所以,我前前后后来过广东好几回,不管是广府话还是潮汕话。都能说得和本地人无二。”

    “所谓吴平留下的宝藏之事,就是我隆庆二年到潮州府的时候听说的,那时候不过是觉得以讹传讹,毕竟吴平麾下养着整整两万人,还占据了南澳岛,不是流水似的银子砸下去,他哪里能坐得稳位子,能存下多少钱?可去年我在遇到你之前,正好收拾了一个劫道的小蟊贼,却顺藤摸瓜牵出了一条开黑店的大鱼。

    那是昔日吴平寨中一个漏网之鱼。他为了逃一条性命,一口咬定吴平还有一大笔宝藏。就藏在南澳岛上某处,号称好说也价值几十万两。但他杀人无数,却想凭借这什么宝藏和我讨价还价,我不耐烦,就一刀杀了他。刚刚拿来问邱四海,不过一时起意,可没想到看他这样子,竟然真的有什么线索。”

    杜茂德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照吕公子这么说,莫非邱四海之前没有贪墨林阿凤让他拿来贿赂官府的财物,是因为他很可能知道吴平那笔宝藏在何处?要知道,如果真的是在南澳岛,这里毕竟是隶属于漳潮副总兵管辖的海防重地,而埋藏宝藏的地方很可能就在官兵眼皮子底下,所以他才这么热切地谋划归降?也正因为如此,他之前被抓时,也就没有把那一万多银子的财物太放在心上?”

    “只是我随便那么一猜。”吕光午呵呵一笑,洒脱地耸了耸肩,等从锅子里盛了一碗菜汤,丝毫不嫌弃地喝完之后,他才抹了抹嘴说,“钱财这种东西,用对了会很有用,就比如世卿这一次先是把那笔从邱四海那得来的钱财用来招募死士,然后又用来安置海盗,这就是好钢用到刀刃上。但若是贪图这所谓的宝藏,蝇营狗苟钻牛角尖,说不定最后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且不用派人盯着邱四海,如果他真的知道什么,疑神疑鬼,喝口凉水都会塞牙,说不定到时候会主动过来坦白。”

    “吕公子果然高明!”

    杜茂德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却也同样没有把吕光午说的这什么宝藏太放在心上。他跟着林阿凤,手上造过杀孽,更曾有很多机会过目一箱箱的宝石、绸缎、金银,所谓的吴平宝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没有实质性的任何新鲜感。

    他很快就岔开话题,计算起了汪孚林的归期,又和吕光午说起了朝廷对于此次剿灭行动的反应,可话题不知不觉又歪了,竟是说起当年戚继光俞大猷两员抗倭名将联手剿灭吴平,据说杀敌整整一万五千的往事。

    当然,这所谓的一万五千人,水分总难免会有一点,而且海盗的成分相当复杂,有真正的日本人,有移居东南亚的汉民和当地的土人,甚至还有来自非洲的黑人,真正从粤闽沿海出去的海盗,约摸顶多也就是数千。但那次是倾大军之力,对付的是真正的海盗王,这次是纯粹智取,对付的又是实力衰微之辈。如果朝中老大人们非要把这些海盗填去戍边,那沿海固然可以消停一阵子,将来招抚两个字就更加寒碜了,试问一次两次三次都坑人,谁还能信?

    “吕公子,杜相公,汪爷已经到了总兵府,晏大帅请二位过去一趟。”

    来的亲兵很年轻,正是因为之前帮戚良通报,而得到晏继芳赏识的那位。既然曾经吃过甜头,他对吕光午和杜茂德的态度也相当恭敬。当带着这两位离开那简易到简直可称之为简陋的窝棚来到总兵府,一路入内到一个轩敞明亮的花厅时,他看见那位晏大帅客气相待的年轻巡按御史竟是亲自迎了出来,心里就更加大呼侥幸,暗想自己这恭敬没白搭,果然那是重要人物,随即连忙退了下去。

    “长离兄,沛德。”

    汪孚林称呼的是吕光午的别号,杜茂德的表字,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别,但晏继芳久在官场,还是体会到了。他这个真正的主人今天也表现得相当礼贤下士,跟着汪孚林走过来两步,等两人进门后一一行礼,他笑着请人坐下之后,便由着汪孚林递给了两人先前奏疏的一个抄本。看到两人正在一块看,早就看过之后联署盖印的他正暗自思忖时,就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晏大帅,不知林道乾和林阿凤现下如何?”

    “他们都是一时闻名的巨寇,就算沦为阶下囚,依旧还硬挺得很。”对于这么两个人至今还是押在自己这个副总兵手里,而不是送去广东总兵府,也不是送去其余三司,又或者两广总督府,即便晏继芳明知道这是因为凌云翼带着广东总兵张元勋和广西总兵李锡,正在全力围困罗旁山,所以他占了大好时机,但他还是觉得颇为得意。因此,他就非常大方地说道:“怎么,你要见他们?”

    “不是我要见,我这次带来了一位昔日有故交的师友,他打算写几卷平寇传,想去见一见。只不过他有点晕船,所以还没来得及引荐给大帅。”

    “原来就这么点小事,人是你派人拿下的,这又有何不可?一会就让人带他们去。”晏继芳想都不想就一口应承了下来,可紧跟着就听到了一声低呼。

    “汪爷,您要在东番设台湾县,荐我当第一任县令?”

    汪孚林见杜茂德满脸吃惊,他就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之前游历在外却不幸陷身盗中,也许更愿意在家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但此次你建下奇功,我又怎么能抹杀你的功劳?而长离兄素来闲云野鹤,当初抗倭那么大的功劳都不肯领功,这次估计也不肯例外。”

    说到这里,他果然就看到吕光午笑呵呵的一脸师弟你真懂我的表情,他呵呵笑了一声,又继续说道,“但你不同,你曾经陷身盗中的经历,很难再隐瞒下去,到时候你留在广东会不胜其烦,而背井离乡想必也不是你愿意的。既然你之前就已经有所觉悟,又何妨去试一试,真正的独当一面?”

    “澎湖那边还至少有澎湖巡检司,东番虽是我大明国土,却连个流官都没有,以至于常常会成为海盗以及倭寇的天堂。而现在这些海盗,令他们上岸为民,日后很可能复逃复叛,而编练成军,谁能放心?而我打算把这些人放在东番,而谁来管束这些人,这是相当要紧的问题。”

    “所以,我建言在东番设县,但县丞主簿典史之类的佐贰官想必也没人愿意去,到时候只要朝廷恩赏你一个监生,当个县令绝对满够格了。但是,光杆县令那是绝对不行的,而你在海盗之中也算是颇有威信,不妨从投降的人中遴选出一批可以充作六房小吏的人来,同时编练一支忠于你的兵马。与此同时,我打算用这次在柘林招募勇士同样的办法,招募一批军士。说实在的,以东番的地域,其实至少是一府之地!”

    “若朝中真有决心经营东番,那我当然愿意尽绵薄之力!”

    见不但杜茂德听得聚精会神,吕光午和晏继芳也颇为意动,汪孚林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

    说到底,还是要朝中有正面的决断,否则他有再多长远的规划也白搭。他已经本着朝廷一贯办事的路子,想的都是惠而不费的法子,但万一有人觉得现在的东番日后的台湾根本无足轻重,多年不曾入贡的南洋诸国更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那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只能私底下干了。

    到那时候,只怕真的要用江湖人士的方法收拢吕光午笔记上那些人,然后在没有任何朝廷资源支持的情况下,走那条最危险的路了!

    ps:吱吱的《慕南枝》最近正在双更哦!喜欢吱吱那些书的读者绝对不可错过。话说我之前可是趁着书荒把《金陵春》和《九重紫》全都重看了一遍……在奉贤和血红一起培训,放眼一堆老前辈(未完待续。)

第七四三章 国策和缺钱

    “老爷回来了。”

    随着外头传来的这个声音,书房中,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对视一眼后就快步迎了出去。刚一出门,他们就看到汪道昆步履匆匆地过来,甚至来不及打招呼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孚林可有信来?”

    尽管汪孚林早有表字,还是谭纶当着他的面起的,汪道昆还是习惯了直呼其名。

    汪孚林拉上两广总督凌云翼、漳潮副总兵晏继芳、海道副使周丛文联署的奏疏,昨天刚刚经由六百里加急送到了朝中,一时间激起了轩然大波。而汪道昆无论是作为伯父,还是作为兵部侍郎,得知此事却只比其他人早一天,也就是前天才得知。这还是因为那是汪孚林之前从南澳岛启程赶回去之前,就先派出了一个信使往京城赶。而那奏疏因为需要两广总督凌云翼的联署,汪孚林离开南澳岛去了肇庆府,再去了泷水县,然后又回广州找了海道副使周丛文,因而晚了好几天发出,否则以驿站急递换马不换人赶路的速度,纵使同一天送的信,信使绝对会慢很多。

    毕竟,平常驿递的时候夹带私信问题不大,可在四百里又或者六百里加急的急递中夹带私信,除却特殊时期某些胆大妄为的太监,没人有这胆子。正值张居正整顿驿站的节骨眼上,汪孚林可不敢去触霉头。

    所以,汪道昆所知道的,仅仅是汪孚林离开南澳岛之前的那些讯息,之后布政司两位布政使与其闹出来的诸多纷争,那就真是不知道了。可陈有杰张廷芳动用的渠道也一样非同小可,几乎只比汪孚林那六百里加急的奏疏晚半天,就愣是送了弹劾汪孚林草菅人命的奏疏。暗指那所谓的连环案是汪孚林自己炮制,对海盗之事却轻描淡写。倘若不是汪孚林的报捷是拉上凌云翼等三人联署的,只怕会有一堆人认为他是好大喜功,谎报军情。

    正因为这方方面面的原因,此刻汪道会和汪道贯面对长兄的疑问,他们唯有苦笑摇头。而汪道昆长叹一声。捏着拳头轻轻捶了捶脑门,这才苦笑道:“早知道他这么会惹事,我怎么会把他放到广东去!”

    这时候说这话实在是晚了!而且,又不是你把他放到广东巡按御史这个位子的,点将的是当朝首辅大人,被征询的是兵部尚书大人,连左都御史陈瓒陈老爷子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事实,而你是没有大力阻止,可也是没能力阻止!

    汪道贯心里这么想。可他和长兄的年纪相差十几岁,汪道昆对他来说如兄如父,他哪敢说出来。而汪道会觉得外间不是说话的地方,把堂兄让进了书房之后,嘱咐芶不平亲自在外守着,他就关上了书房大门,继而详细询问起了外间动静。得知朝中众说纷纭,而内阁却反应平淡。阁老们一个都没有发话,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后。这才开口试探道:“谭尚书的病不是说已经好些了,这两日会复出理事吗?”

    一说到谭纶,汪道昆的脸色就更黑了几分。

    谭纶早两年就因为身体问题接连遭到御史的攻譖,虽说有张居正挡着,这些御史最终全都被秋风扫落叶一样扫出了朝廷,可终究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哪怕都察院经过大清洗,如今一多半都是张居正的亲信,可觊觎谭纶兵部尚书位子的不是别人,而是内阁次辅张四维的舅舅王崇古,那就非常危险了。他这个兵部侍郎是谭纶的朋友和亲信。之前都险些因为恶了张居正被拿掉,如果换了王崇古掌管兵部,他的处境简直是岌岌可危!

    “子理兄毕竟还在休养,最好不要拿这些烦心事去搅扰他。”汪道昆警告似的看了一眼两个弟弟,第一次感到广东实在是太远,哪怕是六百里加急,到京城也要十几天,如果汪孚林之前的信使不是出了福建进入浙江后,就借用了徽商在东南的庞大关系网,一路同样是换马不换人地赶来,只怕他得知消息还会更晚。因此,在略一踌躇之后,他就开口说道,“这样吧,还是静观其变。”

    然而,静观其变的汪道昆次日才到兵部理事没多久,就有小吏快步进来,低声说道:“少司马,内阁传话,说是首辅大人请您去一趟。”

    如今张居正权威日重,乾纲独断,平心而论,汪道昆看不惯这位首辅大人的地方非常多,可总算他还记得汪孚林摆事实讲道理的劝说,不得不苦苦忍耐,方才没有露出任何端倪来。而且他和张居正虽是同年,却远不如谭纶和张居正来得亲密,此刻被召去内阁直房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汪孚林的事,只想着一会儿如何开口。谁知道甫一见面,张居正却问了他毫不相干的另一个问题:“伯玉,你说此次罗旁山平瑶,延年的把握有几分?”

    虽说没想到张居正会问平瑶,但汪道昆到底是兵部侍郎,片刻的惊讶过后,他就立刻答道:“广东广西总兵一起上阵,十哨合围,而且又是石汀(殷正茂)当初制定的计划,延年(凌云翼)亲自执行,我认为有十成把握。”

    对于汪道昆这样一个回答,张居正脸色舒展开来一些,这才抬手示意汪道昆坐下。接下来,他过问了九边好几桩军务,见汪道昆对答如流,显然颇为满意的他方才词锋一转道:“有人说汪孚林自从上任广东巡按御史之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没少过折腾,你这个伯父怎么看?”

    在内阁直房这种最严肃的地方,用这种实在谈不上一本正经的语气谈论一个晚辈,而这个晚辈还是广东巡按御史,汪道昆心里有些困惑。然而,外间一直都有消息说什么汪孚林颇得首辅大人青睐云云,他每次听到就觉得一脑门子汗,很担心张居正会怀疑那是自己故意散布,用于给汪孚林脸上贴金的,此刻对于张居正这种仿佛很平淡的语气。他就不敢等闲视之了。

    在迅速斟酌过之后,他就干脆非常光棍地说道:“我这个侄儿一直都是闲不住的性子不假,但此次却不是折腾。须知两广重兵全都汇聚于罗旁山之际,沿海其他地方还有多少人?倘若被海盗钻了空子,那时候难道不是顾此失彼?而且,此事本就是延年吩咐他去做的。并非他越俎代庖。”

    张居正却挑了挑眉:“朝廷历来招抚海盗,都是令其上岸为民,如今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将人安置在东番,甚至请设流官安抚,有人觉得这是想要开海禁,你说呢?”

    听到张居正一直都只说是有人,汪道昆心里直犯嘀咕,暗想除却张四维和王崇古这些晋党高官。还有就是因为汪孚林给张居正送了刀子,于是倒了大霉的某些清流,这有人还能指谁?可是,作为侄儿身后最坚实的后盾,松明山汪氏这么多年来出的第一个进士,他又看过汪孚林在托付信使送来的急信,此时立刻当机立断,决定赌一赌张居正的态度。

    如果张居正真的对汪孚林的建言丝毫不感兴趣。这位首辅缘何要见自己?之前谈到的那些兵部事务,上呈内阁的一应公文上都有。根本不用见面。

    “海禁起自于太祖皇帝年间,但那时候是因为陈友谅余孽等漂泊海上,兼且与倭寇勾结,进而危害沿海。太祖皇帝为长治久安计,故而方才一时严禁,而后奸民逐利。嘉靖年间甚至引发十余年倭乱,沿海一片萧瑟,这禁令就更加严格了。而后隆庆开海,名曰在漳州府月港可开航船舶,实则亦是于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所以,海禁乃是国策,孚林一介小儿,他又岂敢动摇?”

    汪道昆大义凛然地开了个头,见张居正微微颔首,显然是赞同这样一种说法,他不由暗自苦笑,心想汪孚林倒是清楚张居正的性子,事事都把太祖朱元璋给拿出来,果然就可以打消一部分张居正的疑虑。

    所以,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元辅自从执政以来,效仿太祖,更动弊政,整肃吏治,均平赋役,天下官民无不称道。而九边亦是捷报频传,去年才有辽东押送王杲入京寸磔,这才是真正的大胜,相较之下,广东那边的海盗不过是疥癣之疾,赏功只是小事,防微杜渐才最重要。而堵不如疏,就如同在漳州府月港开一个小口子,能够遏制走私,于东番设县,则能够防治海盗。”

    张居正一直都认为,如今东南那些海盗不过疥癣之疾,北边的九边安宁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如果不是汪孚林拉到了凌云翼联署,他也许会首肯其平定海盗的功劳,却绝对不会同意什么在东番设县的提议。可汪道昆提到漳州府月港的例子,他思量一番后,心里就明白了过来。

    在漳州府月港开海除却各种客观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朝廷缺钱!那么,莫非在比澎湖更加偏远的东番设县,也能够有所进账?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汪道昆考虑到这里虽是内阁直房,却还有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在,万一被哪个中书舍人又或者小吏给走漏了什么消息,那就实在不值当了。因此,他虽说知道自己这举动不大妥当,却还是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汪孚林之前送来的那封私信,双手呈递了过去。看到张居正略一诧异,就接了过去看,从头扫到尾的过程中,脸色竟是一连数变,他的心里也不禁有些打鼓。

    身上颇有名士习气的汪道昆并不是一个很有胆量的人,而他更知道,自己的族弟汪道蕴更是个懦弱怕事没能耐的人,所以,他有时候想想都觉得诧异,就松明山汪氏那片水土,能养出纵横商场驰骋不败的商人就很不容易了,怎么还会养出汪孚林这种小小年纪就横冲直撞无往不利的小子?

    而张居正一边看一边沉吟,心里委实有些迟疑。在东番设县,以杜茂德这个秀才为县令,从降卒之中挑选认识文字者为吏,同时设巡检司,再挑选一批弓兵,至于把人安置在东番的所有开销,则从林道乾和林阿凤处起获的财物数千两作为资本。杜茂德曾经不幸陷身海盗从贼数年,而后逃出隐居,此次因不愿再次从贼而为汪孚林效力,重返盗中平贼,用这样一个偏远岛屿的职司作为恩赏,倒也并无不可。

    问题在于,朝廷素来严禁内陆居民逃居小岛,之前在辽东,在浙江,对于岛民的处置向来非常严厉,而东番乃是大岛,一个不好危害只会更大。

    可是,当看到汪孚林对于南洋诸国整个嘉靖隆庆年间的朝贡统计,他的脸色就有些黑了。而且,汪孚林更是用犀利的言辞指出,大明不占,海盗会占,倭寇会占,佛郎机人会占,届时同样会祸乱沿海……而之前在双屿岛和南澳岛驻军,已经有不少人深以为苦,更何况东番?不如驱虎吞狼,善加利用,招募潮州沿海军余。如此朝廷不用多发一兵一卒,多花一分钱,岛上自能垦荒补给,一二十年之后,说不定就能够上交税赋。以东番作为基地,便可以周顾沿海,扫平海盗,说不定哪天可以有能力助满剌加王室复国,于南洋西洋东洋重扬大明国威……

    洋洋洒洒四五张纸全都看完,张居正似笑非笑看着汪道昆道:“这信是汪孚林写给你的?怎么看着本来就是给我看的?”

    此话一出,就连汪道昆都忍不住愣了一愣。他前天收到信的时候,就觉得汪孚林的口气和平常的没大没小不同,显得很正经也很严肃,只以为事关重大,所以汪孚林转性子了,可现在张居正这么一说,他方才觉得,这种凛凛然如对大宾的口气,确实像是特意给张居正看的!刹那间,他额头有些冒汗,暗骂汪孚林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要是他万一错过了这机会怎么办?

    张居正把汪道昆先是发愣,然后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在眼里,确定这信只是因为自己问了,汪道昆才拿给自己看的,顿时莞尔,心思一下子飘忽了开去。明年就是会试之年,他又有儿子要下场,而他之前给儿子聘的门馆先生,也就是现在的宣城县令姜奇方把不少东南名士都给笼络了过来送到京师,除了沈懋学这个他熟悉的,还有好几个同样名声在外的士子。

    下一年的会试,他最终决定,还是避嫌不去当主考官,但这次不递话却不可能了。就算取中了他的儿子,只要一榜之中能有相当数量的名士,谁还能说一个字?

    “我记得,松明山汪氏这一科又出了个少年举人?”(未完待续。)

第七四四章 政治盟友

    汪道昆一下子愣住了。刚刚这不是还在说安置归降海盗的问题吗,怎么突然就说到科举上了?对于汪金宝能够中举,他至今都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尤其戴洵和陈思育都不是什么人品过硬的人,他就更认为这是张居正变相酬汪孚林递刀子清晰都察院的功劳。当然,松明山汪氏后继有人,他心中那欣慰当然也是不消说的。

    所以,吃不准张居正究竟什么意思,他干脆轻咳一声道:“确有此事,还是孚林的养子。不过,老家送信过来,说是他觉得才疏学浅,明年不会参加会试。”

    今年参加乡试的,有内阁首辅张居正的儿子,内阁次辅吕调阳的儿子,刑部尚书王崇古的儿子,到时候一个个排在金榜前列,那就够好看了,他一个兵部侍郎也让年纪一丁点大的侄孙来凑热闹,是想和这些大佬别苗头吗?再说,他隐隐听说,张居正属意于三辅张四维明年主考会试。

    汪金宝中举的消息,张居正还是从张四维那里听说的,此刻听汪道昆说其不参加会试,当年自己考乡试就曾经被压过一届中举的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倒是挺赞赏汪家人的明智,一时间对手中汪孚林的条陈就多了几分斟酌。

    “广东之事,容我再多思量几天。”说完这句话,见汪道昆如释重负,张居正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倒是汪孚林所奏那冒称林道乾之女,以偷袭建功的那个瑶女,听着有点意思。他难道是准备来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汪道昆差点没被张居正这戏谑的口气给呛得咳嗽出来。尽管知道张居正可能是在开玩笑。他还是赶紧解释道:“当然绝非如此!那秀珠曾经被孚林聘取的一个书记官救过。两人之间好像颇有点情愫,那瑶女是个认死理的,认准了林道乾要报仇,这才听从孚林指派……”

    “好了好了,我不过随口一问而已。”张居正哂然一笑,淡淡地说道,“再说了,今天广东布政司刚刚再次六百里加急送了奏疏过来。弹劾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竟然带家眷。我本来还想找你问问怎么一回事,结果按察司的奏报夹在布政司的奏疏当中,也一样送了过来,只说是汪孚林之妻从徽州奉父母之命去了广州,此外还有之前连环案的细节。只因为在通政司压了一压,送进来的时候晚了半天。算一算,汪孚林到广东之后,惹出了多少事?”

    汪道昆顿时无语。小北偷偷跟过去的事情,他当然也心知肚明,可这明明是偷偷摸摸的事。又怎么会突然过了明路,他就不大明白了。然而。对于布政司那两位布政使竟然用六百里加急来吿刁状,哪怕有按察司主持公道,他实在是心头忿然,可还不等他为汪孚林说两句公道话,就被张居正摆手止住了。

    “是非对错我自有计较,只是随口一提,你不用说了。谭子理不在兵部,你偏劳一些。”

    见张居正终于下了逐客令,纵使汪道昆一肚子疑问外加火气,却也不敢赖在内阁直房不走。更何况,张居正已经说出谭纶不在,兵部事务要偏劳自己的话来了,他又怎能在如今这节骨眼上违逆这位首辅?告退离开之后,他被人引了出去,眼角余光却发现似乎有人在偷偷窥视自己,顿时在肚子里冷笑了一声。除了已经差不多撕破脸的张四维之外,还有谁这么无聊?

    一回到兵部,汪道昆就差遣了人去户部给叶钧耀送信。

    汪孚林的老丈人叶钧耀的运气非常不错,就在今年年中,汪孚林上任广东没多久之后,户部福建司郎中就丁忧出缺了。原本未必会在本司之中挑选一个人补缺,但架不住叶钧耀上任之后非常对上司脾胃,又因为家里有一个幕僚佐助,做事井井有条,再加上知道其女婿是汪孚林,和汪道昆又过往甚密,所以原来那位郎中离任前,动用自己的关系推荐了叶钧耀一把,使得其只用两年就擢升到了户部一司之主的位子。

    毕竟,丁忧之后起复再回到原有位子,那几乎是不可能事件,还不如做个顺手人情。

    得到传话后,散衙之后,叶钧耀就直接来到了汪府。听说汪道昆还没回来,和汪道贯汪道会兄弟已经混熟了的他笑呵呵地和两人打过招呼,随即少不得笑谈了一阵子汪孚林的事情。等到汪道昆一回来,他还打算寒暄两句,谁料汪道昆直截了当地问道:“孚林可有信给你?”

    没有啊?

    叶钧耀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摇头过后,他就意识到有什么变故。果然,黑着脸的汪道昆立刻把今天见张居正的事情说了,这下子,书房中几个人面面相觑,叶钧耀见王家三兄弟都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郁闷:“小北跟着去广州,这是之前我们几个就已经知道的,可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得人尽皆知?孚林理应不是这么轻狂的性子!”

    说到这里,他突然心中一跳,不等汪道昆接茬,他就轻呼一声道:“不会是他们夫妻俩意外……”

    尽管他没把话说完,但汪道昆自己也是考中进士之后就一直在外任上,而且中间还有好几年是抗倭,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儿子,此时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意识到这对夫妻婚后都快四年了却一直没动静,如今却偏偏在广州这种地处天南的地方结成正果,他只觉哭笑不得。可想想为此遭人黑手,他一张脸顿时又黑了。这时候,他只听得背后传来了汪道贯嘀嘀咕咕的声音。

    “布政司那两位简直和疯狗似的,一口咬住孚林就没完了?张四维那么聪明一个人,如今又入了阁,不至于眼皮这么浅。非得和孚林过不去吧?”

    “恐怕就是因为知道已经结了仇。这才非得把孚林压下去不可。”说这话的是汪道会。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算是给汪道贯那不着调的话做个弥补,“张四维不会不知道莫欺少年穷的道理。因为明年的会试下场的大臣之子太多,他又可能去当主考官,他的两个儿子据说都不考,如此一来,再参加会试就要四年后了。如果这四年他不给孚林使点绊子,四年后他的儿子出仕时。天知道孚林已经是什么官职?他和首辅年龄相近,致仕的时间估计差不离,他的儿子之前还在孚林手中吃过那样的大亏,如今再加上起步晚了,为了儿子的前途,他怎能不压一压孚林?更何况,这是晋党和歙党的争斗。”

    说到歙党,汪道昆的表情便有几分微妙。相比朝堂上如今那强大的晋党而言,歙党的实力实在是不怎么样,而且这一政治圈子成形。满打满算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他固然占了个牵头的便宜。但主要还是背后程、许、汪三家的巨大商业背景,真正牵线搭桥的人其实是汪孚林。

    就在一个月前,官声不好,屡屡被人弹劾的王国光终于坚决辞职请求告老,让出了户部尚书的宝座,殷正茂得以从南京户部尚书递补了这个空缺。然而,虽说是张居正的同年,但殷正茂上任之后就在私底下对他提过很多次,说是张居正对王国光颇多怀念。而许国固然在翰林院声名赫赫,可前头有申时行马自强这样的前辈,很难立刻凸显出来。至于他自己,是张居正的同年,却并非张居正最信赖的心腹。

    哪怕歙党现在有三个人在朝中,可相对张四维和王崇古的组合,实在差远了。

    而叶钧耀虽说并非歙县人,可因为当过一任歙县令,一任徽宁道,又有汪孚林这么个道地的歙县女婿,自然也被视之为歙党一员。此时此刻,他见书房中竟是弥漫着几分愁云惨雾,顿时有点不以为然,当即重重咳嗽道:“诸位,孚林这次是建功,就算有点小过失,那也绝对是瑕不掩瑜,纵使首辅不同意他的建言和条陈,也不必这么沮丧,他时日还长,不是吗?至于说到谭尚书的身体,我寻思着,若真的要压住王崇古,万一真有那一天,能不能殷部堂调兵部?”

    这个神思路顿时让屋子里一片安静。叶钧耀发觉汪家三兄弟面色微妙,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忘了一点。就算殷正茂自己愿意去兵部,可兵部尚书和侍郎怎么可能全都出自歙县?如果让殷正茂当兵部尚书,那么汪道昆就一定要腾出位子来。当然,王崇古都能去当刑部尚书,汪道昆也不是不能去其余各部担任侍郎,可叶钧耀自己在户部,汪道昆就不大可能再去户部,而礼部、刑部、工部要么徒有虚名,要么繁杂,只有吏部是最好的选择。

    可吏部尚书张瀚又岂是好相与的?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思路。但对于汪道昆来说,与其把谭纶和自己经营多年的兵部拱手让人,还是让给王崇古,不如让给同乡殷正茂。可即便如此,殷正茂好容易在南京户部尚书的位子上攒足了资历,又怎会愿意去和功勋彪炳的王崇古争兵部尚书的位子?就在他皱眉沉思的时候,汪道贯突然轻轻嘀咕了一声:“辽东巡抚张学颜这些年声名赫赫,又是首辅的心腹,若有可能,调了他回来掌管兵部,那不是正好?”

    张学颜!

    几个人你眼看我眼,就连起头出了个馊主意的叶钧耀也不由得眼睛一亮。谁都不认为,辽东换巡抚就可能会引来什么问题,毕竟,蓟辽总督下辖的两位总兵戚继光和李成梁,都深得张居正信赖,就算新调了一位辽东巡抚过去,也一定会倚重辽东总兵李成梁。相反,张学颜这么一腾挪,就可能把王崇古挤下去。当然,如果按照资历,廷推的结果上,张学颜的名字一定会在王崇古之后,可当初吏部尚书廷推,张瀚也还不是如此?

    到底谁上,看的是圣心独运,而放在眼下,皇帝还小,自然是张居正的态度至关紧要。

    “就要看首辅对张四维的真正态度了。不过,反正张学颜又不是歙党中人,试一试而已!”汪道会也这么附和了一句,见汪道昆终于点了点头,书房中气氛明显轻松了一些,他方才不无戏谑地说道,“倒是孚林这么连番折腾之后,他在广东还能呆几天?”

    此话一出,书房中这几个同是汪孚林长辈的人顿时笑了起来。叶钧耀笑过之后却叹气道:“巡按御史回朝,要么继续呆在都察院,要是任满擢升,如果官声好,应该是迁大理寺丞,但这位子向来僧多粥少,现如今京城和南京都没出缺。而要是朝中无人,多半是地方上随便找个分守道又或者分巡道就打发了。可孚林到底不一样,他是初任官就派了巡按御史,按理应该在都察院再呆两年,可这次他又偏偏功劳不小,要我说,他的安置是大问题。”

    这才几个月而已,他就闹得广州官场如此鸡犬不宁了,这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了?

    就连汪道昆心里都转着这么一个问题。思来想去没个结果,于是,他不得不岔开话题,半是打趣半是当真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替他看着点就行了。倒是仲淹,上次你让了孚林一届,这次金宝不参加明年会试,你下场去试一试吧,看看能不能在阁老公子尚书公子当中杀一条血路出来。许国的长子明年也参加会试,你和他至少也得中一个,咱们歙县才不至于被人笑话!”

    汪道贯顿时有些郁闷。他也是个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眼看后辈都已经接上来了,其实更想偷个懒。奈何长兄发话,他只能点头答应,可一想到接下来要重新捡起制艺,他就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等到送了叶钧耀出门时,他就无精打采。

    以至于叶钧耀回到家里之后,对苏夫人说起今天这事,忍不住大发感慨,认为汪孚林小小年纪就如此能耐,那是因为松明山汪氏这些长辈太过懒散的缘故。

    你当初当歙县令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去!

    苏夫人差点就想这么说,可终究丈夫如今大有长进,她得为其留点面子,莞尔一笑就把话题岔开去了,旋即就差遣人送了帖子去许家。次日清早叶钧耀才去衙门不久,叶明月就匆匆赶了过来。

    “娘,什么事这么着急找我?”

    “明月,汪家二老爷明年也会下场参加会试,你回去和你家相公说一声,如若可以,不妨和他一块切磋切磋制艺。”

    见叶明月立刻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苏夫人知道聪慧的长女不用点透,当下又笑道:“亲家老爷在翰林院名声在外,我琢磨着金宝如今已经是举人,之前和沈家定亲时,沈家大老爷曾经说过让他留在宣城志学书院读书,但眼下这一条恐怕不好办了,他少年中举,在书院很容易被人当成众矢之的。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对亲家老爷提一句,让他到京师来,指点指点他?如果届时沈二老爷这一科能够及第,那也方便指点他这个侄女婿。。”

    同是歙县人,汪家和许家都娶了叶家的女儿,成了连襟。而许国又出自许村,和斗山街许老太爷也是没有出五服的族亲,这是天然的关系。而现在,如果能把范围扩大,将宣城沈氏也囊括在内,那就更理想了!

    ps:昨天三点从奉贤出发,五点半才回到家,累得晚上九点多就睡了……学了整整三天的**********精神,外加每个人都要自由发言,累惨了(未完待续。)

第七四五章 囚笼中的枭雄

    相较于在仪制上就设有牢房的县衙、府衙、布政司等文官衙门,南澳总兵府本来是没有牢房这种设置的,但因为行军打仗难免会有俘虏,有时候还会需要处置犯了军规的将卒,所以在西北隅造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屋子,平日里总有一百精兵看守,名字在汪孚林看来很有点意味深长,因为这里赫然就叫黑屋!而自从林道乾和林阿凤被押到这里之后,原本的一百精兵就增加到了三百,可以说是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UU小说,www.uu234.com

    由于没有窗户,只在最高处设有一个小小的,只有老鼠之类的小动物能够通过的窗口,囚室之中非常昏暗,大白天的,却看不清对面囚室中的情景,只能凭声音分辨对方的位置,但如果不算前几日来过一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问他们过往旧事的那个中年读书人,这已经是在此唯一的娱乐了。自从被关在这里之后,林阿凤也不知道嘲讽过对面的林道乾多少回,对方却始终没有任何回答,如果不是还能听到吃喝拉撒那点声音,林阿凤简直要认为那家伙已经死了。

    此时此刻,他闲得无聊,抓起地上滚落的砖屑,随手朝对面丢了过去,听到东西掉在地上的响声,却发现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哪怕知道这是徒劳,他仍旧忍不住骂道:“林道乾,就算是落到官府手里,你也用不着这样一副死样子吧?好歹你也曾经在海上威风一时,到头来却被个小丫头片子给蒙了,你就没有一点想说的?英雄一世。糊涂一时。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当他以为这次又是骂了白骂的时候,对面终于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那又如何?死到临头再来埋怨别人,难不成会让那砍头刀落下来的时候利索些?呵,我这辈子杀人无数,金银珍宝全都见了个遍,美女也没少享用过,到头来被一个女人坑了,那也没什么。纯粹活该。”

    “你有点出息!”林阿凤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只可惜手边根本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他只能恨恨地骂道,“怪不得先祖留下了规矩,出去做事的海船上绝对不许带女人,这女人就是坑货!”

    “你说谁是坑货?”

    乍然听到这个清脆的声音,不但林阿凤吓了一跳,林道乾也同样吓了一跳。后者更是听声辨位,突然把头转向一个方向,厉声问道:“是秀珠吗?”

    “是我又怎么样?”随着这个声音。一点光芒突然在黑暗中亮起,旋即两间牢房中的林道乾和林阿凤这才发现。来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兜帽披风,手上举着油灯的人。虽说看不清对方头脸,但那显然是女人的声音却做不得假。

    “你母亲不是留了遗命,一定要杀了我吗?你既然都已经办到了一大半,怎么还会想到来看我?”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什么事?”秀珠生硬地讽刺了一句,举着油灯分辨了一下两边牢房中的人,最终就来到了林道乾的那间牢房面前。看着结实的木栅栏,以及门口挂着的大铁锁,她冷哼了一声,这才淡淡地问道,“要不是汪爷正等着朝中的回音,你早就没几天好活了。现在死到临头,你有什么话早说,别指望他日我会替你收尸!”

    纵使林阿凤同样杀人无数,可听到秀珠这话时,他也忍不住额头青筋暴起,暗想若是换成自己是林道乾,绝对要大发雷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林道乾的反应竟是呵呵一笑,说不出的平淡:“我没什么话好说的,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几个儿子,还有一些部属,幸好全都留在北大年了,否则被你这一闹,怕是要被官府一锅端。我也不用你收尸,就算死了被野狗吃了,那也是我自找的。”

    仿佛没看到秀珠那发青的面孔,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本来是县衙中的小吏,虽说不算富足,但只要勤恳,衣食无忧却是没问题的,只可惜我不甘心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就能颐指气使,我却只能跪在下头唯唯诺诺,更不甘心整整一年千辛万苦赚来的钱,却还不够一天的享受。所以,我铤而走险去走私,被官府发现要论罪的时候,就拉一帮人下海去当了海盗。虽说现在落到这下场,可就和我当初见到你阿妈,却强要了她一样,我不后悔。”

    “住口,你给我住口!”秀珠登时勃然大怒。之前那段时间,她心里一直都很不好过,一个声音告诉她,那是阿妈的仇人,是祸害百姓的海盗,可另外一个声音却告诉她,那毕竟是她的父亲,给了她血缘。可现在听到这**裸的一番话,她那点犹疑彷徨就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愤恨。

    “你没药可救了,等着上法场吧!”

    听到秀珠丢下这句话,又眼看其旋风似的冲了出去,连带那灯光一起消失在了视线中,林阿凤终于忍不住了,再次骂道:“你是猪脑子吗?她明明是来听你忏悔的,你说两句软话,说不定就能有个机会。怪不得你一仗输给我之后就一败再败,敢情你这脑袋就不带拐弯的!”

    “就因为她想听,我就要说给她听?林阿凤,你不外乎是想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现如今被关在南澳总兵府,你以为挟持这么个小丫头,就能够有机会逃出生天?与其做这种梦,还不如现实点儿,想想你还能给官府什么好处。比如说,你要是把你藏的宝藏都给献出来,兴许还能有点活命的可能。”林道乾嘿然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兴阑珊,“至于我,我活够了,不耐烦再拖拖拉拉下去了。”

    “你……简直气死我了!”林阿凤差点没给林道乾噎死,气咻咻地说道,“要瞎掰什么宝藏。让我编十个八个都行。可官府是绝对不可能带着我再次下海的。我当初是埋藏了点东山再起的东西。可之前在佛郎机人手上吃那么多亏,潜回来之后早就起出来了,哪里还有!就像当年吴平寨就在南澳岛,当初还不是传说什么吴平遗宝,可结果官兵在南澳岛上犁地似的犁了一遍,找到什么没有?”

    提到当初曾被曾一本等人以及自己和林道乾奉为海盗王的吴平,再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一下子心情大坏。

    汪直、徐海、吴平、曾一本……一个个都曾经比自己更加叱咤风云的名字。早已经被扫进了垃圾堆,难道下两个就轮到他和林道乾了?

    就在林阿凤心头满是懊悔和不甘,背靠墙壁发呆的时候,他突然又听到外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以为是秀珠去而复返,他就没好气地往对面瞅了一眼,嘿然笑道:“我还以为你那女儿真那么倔强,敢情到底还是记得你这个父亲。林道乾,你被女儿坑了进来,可好歹还有女儿给你送终,总算还有点运气。我劝你积点口德,再把人给气走了。你就自己后悔吧。”

    还不等林道乾回答,外头就传来了呵呵一声,紧跟着就是一个他们俩全都非常陌生的声音:“看来,刚刚是秀珠来过了。晏大帅对她倒是不错,就不怕这丫头突然反悔,把人救出去。”

    “跑出这黑屋还有总兵府,跑出总兵府还有一座南澳岛,再说外头那些兵马也不是吃闲饭的。”

    这后一个声音,林道乾不大熟悉,林阿凤却是刻骨铭心,登时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得手脚全都戴着沉重的锁链,张口就骂道:“靳飞龙……不,杜茂德,你竟然还敢来!”

    “我怎么不敢?”

    随着这个反问,远处原本昏黄的光线一下子亮堂了许多,紧跟着就照亮了前后两张脸。前头那人二十出头,一身青色直裰,年轻俊秀,乍一看仿佛是个平常的读书人,可再细细看去,林阿凤却发现对方看上去云淡风轻,眼神却犀利得直入人心神。可是,他只打量了对方一眼,目光就落在了落后一步的另外一人身上,因为那才是他最痛恨的人。

    他很想讥讽痛骂对方一番,可这时候就听到隔壁的林道乾懒洋洋地说道:“别忘了刚刚是谁劝我,大丈夫能屈能伸!”

    林阿凤险些没被林阿凤这口气给噎死,可想想如今的处境,他到了嘴边的痛骂又吞了回去,却是冷哼一声再也不吭气了。

    可他不说话,杜茂德却不会当哑巴:“我当初年轻气盛,仗着在广东游历多年,雇船出海去东山岛,结果就那么一条小船你也不放过,就在我面前杀了船家父子,若不是见我用的一手好铁尺,又读书认字会算账,就凭你那时候沉船杀人的凶残,哪里还会有我活命?跟着你那三年,你一面用我的计策打击对手,宣传你是明主,一面却又防着我,到最后固执己见大败亏输了之后,还想裹挟我一块去吕宋,你真以为你是什么明主?”

    尽管看不见林阿凤到底是什么表情,可发现对面牢房里的人犹如哑巴一般作声不得,林道乾顿时哈哈大笑:“林阿凤,我想你之前那一阵子怎么和吃了火药似的,打仗大有章法,原来是收了一员军师!只可惜,人家不是和你一条心,你也成天提防着他,否则真的被你收服了其他海盗,那就没我什么事了。倒是这位杜相公,你刚刚说林阿凤不是明主,莫非你觉得,你前头这位公子就是明主?”

    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还是以这种诡异的角度,汪孚林不禁有些好笑。他侧头用眼神阻止了杜茂德,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天下只有一个明主,那就是当今圣上。若是不想在这里再吃什么苦头,说话且小心一些!”

    哪怕心底对皇权谈不上多少敬畏,但汪孚林绝对不会在嘴上落人口实。而在打下基调之后,他才单刀直入地说:“我是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杜相公如今是我聘取的幕僚。”

    林道乾和林阿凤被押到这座所谓的黑屋之后,除却一日三餐有人送,别的消息全都没有,也就是到现在,他们方才醒悟到这次是被谁坑了。尽管汪孚林如今在广东官场的名声如日中天,在拿下这一群海盗之后,在民间也是威名赫赫,可对于林道乾和林阿凤来说,他们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漂泊在海上,偶尔上陆地,那也都是窝在某些小岛,又或者化整为零在一些沿海村庄藏身补给,所以之前他们几乎没听说过汪孚林这个名字。

    但名字陌生,广东巡按御史这六个字他们却不陌生。尤其是曾经当过小吏的林道乾,更是非常清楚这个官衔意味着什么。历来巡按御史到县里的时候,县衙中从县令到属官再到三班六房,全都是屁滚尿流,生怕预备不足出纰漏,被人当成杀鸡儆猴的靶子。就算是林阿凤,那也是看过戏文,知道八府巡按手提尚方宝剑那赫赫威势的。而且,干海盗这一行,谁不知道昔日胡宗宪就是从浙江巡按御史起步?

    “原来是栽在汪爷手中,那也算是不冤了。只不过,我想请教汪爷一件事,你是怎么找到秀珠的?”

    前一句话,林道乾的声线还显得颇为平稳,但后一句话,他却再也掩饰不住其中的激愤,就连之前嘲笑过他的林阿凤也忍不住心头一凛。

    “不是我找到她的,是她一直在找你报仇,还四处自称是林道乾的女儿,结果差点被人出卖送去官府。我也只是因缘巧合,这才收留了她。”

    尽管汪孚林说得言简意赅,但林道乾半点都不相信。他自己就曾经受过招抚,而后却又复叛,深知这种反复无常的德行并不是海盗的专利,官府也同样是如此。他支撑着站起身,蹒跚走到了栅栏旁边,见对面林阿凤双手捏着坚实的木栅栏,眼神幽深地看着他,他却当成没瞧见似的,声音沙哑地问道:“那敢问汪爷,打算怎么处置秀珠?”

    “她不过冒称你的女儿,这才能够建下奇功,我已经将她的义举上书朝廷,值此围剿罗旁山瑶民之际,有她这样一个大义忠勇的瑶族奇女子,朝廷只会论功行赏,谈什么处置?”汪孚林哂然一笑反问道,“怎么,你是觉得官府中人全都是过河拆桥不认人的?”

    官府本来就是这德行!

    不但林道乾,就连林阿凤心里都这么想,因而对汪孚林的话只能说是将信将疑。然而,汪孚林一口咬定秀珠只是冒称他的女儿,林道乾心中总算放下了一块最大的石头,可想到当初回程途中,杜茂德竟是说动了其他人一同归降,他便忍不住问道:“那之前杜相公招抚的事,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汪孚林想都不想就迸出了四个字,见林阿凤的脸上在灯光照耀下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狂喜,林道乾则是流露出几分讥嘲,他突然话锋一转道,“但是,这不是我说了算,还得看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不止是那些海盗,就是你们俩究竟是死是活,也要看朝中到底是怎么议的。但在我个人来说,你们两个全都留下,只怕粤闽官民没法心安,但要是全都杀了,我这信誉也就扫地了。不管如何,我都会上书,设法在你们当中留一个,所以先和你们打个招呼。”

    当跟着汪孚林走出黑屋的时候,杜茂德终于忍不住问道:“汪爷,真的只能二者留一?”

    “当然……不是。”汪孚林耸了耸肩,狡猾地说道:“之前由得这两人关在牢房之中,没人理会,是为了消耗他们的意志,攻破他们的心防。而为了防止他们关久了连成一线,有必要让他们认识清楚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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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六章 论功行赏

    林道乾和林阿凤是否连成一线,邱四海不知道,可他觉得自己距离崩溃只剩下一线了。UU小说,www.uu234.com

    自从那次吕光午在他面前提到所谓的吴平遗宝之后,他的生活就突然大变了一个样子。每日白天,他做什么事都觉得有人在窥视他。一日三餐他都怀疑有人下药,恨不得让人尝过再自己吃,即便如此,他还有一次拉肚子拉得几乎觉得会随时没命。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会从睡梦中惊醒,甚至有几次都感觉鬼压身似的,连呼吸都困难。

    怀疑有人暗中算计甚至是谋害自己,不过十几日的功夫,他就已经憔悴了许多,两只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人也瘦了一大圈。尽管吕光午也好,杜茂德也好,再也没有找他问过一句话,可他本能地将此当成欲擒故纵。眼看再这么下去,自己只怕会被活活拖垮,说不定连命都没了,他终于不得不在性命和财富中间做出选择。

    可偏偏在他打算用坦白来交换条件的时候,杜茂德却不在。他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吕光午,百般试探,可吕光午却毫不在乎地拿背对着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到最后他费尽口舌说了一大堆,换来的却是一声哂然冷笑:“什么财宝不财宝的,我那时候不过随口那么一问,你还当真了。想当初官府拿下南澳岛,掘地三尺都是轻的,要真的有什么藏宝,早就都起了出来,还会留到今天?新昌吕家不穷。几万十几万的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

    按理说到这儿邱四海就可以放心了。可疑神疑鬼的情绪一旦生出。那就再也放不下,吕光午不接话茬,他反而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在这南澳岛上犹如困兽一般被看着这么些天,他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甚至连杜茂德和吕光午背后是谁也不知道,但至少已经确定,那不是他从前想象中另一拨刚刚崛起的海盗,而绝对是官府中人。也正因为如此。深知官府中人德行的他就怕揣着这么一个大秘密,随时随地有性命之忧。

    于是,从吕光午那儿碰了壁回来,他思前想后,最终就想到了当初秀珠的那条船上。尽管秀珠自从到了南澳岛就没露过面,据说是被接到南澳总兵府去了,但她那条船上还有别人在,好在这些人的底细不是秘密,他攀谈过几个,发现那都是柘林的军余。其中几个嘴巴不算紧的声称,是被卢十三和石陆郎舅给重金招募来的。对于前途莫测甚至性命堪忧的他来说。哪怕是多一丁点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也好,如今便当机立断去找人。

    在划出来给他们这些接受招抚的海盗暂居的地方转悠了老半天,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别人曾经指给自己看的圆脸年轻人,据说便是当初作为召集人之一的石陆。尽管他只知道对方也是个军余,背后是谁根本无从得知,可看到此人嘴里叼着一根草,就这么懒洋洋地坐在树枝丫上,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满脸堆笑地上前套近乎。可和之前与吕光午打交道时差不多,他都快磨破了嘴皮子,对方却只是嗯嗯啊啊,让他简直都要怀疑那是个哑巴。

    可就在他暗中咒骂的时候,他只当是哑巴的这年轻人突然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眺望了远方片刻,竟是直接纵身跳了下来,撇下他就往前走去。顺着那方向瞧去,他只见不远处来了个眉目清秀的青年,年纪约摸在三十岁左右,正是卢十三,登时大喜,连忙打算跟上去撞撞运气。可是,他根本来不及接触对方,不知道从哪钻出了两个人,直接把他拦了下来。哪怕他好说歹说,两人却犹如泥雕木塑一般动也不动,他就算跳脚也没法凑上前去。

    “姐夫,怎么样?那位汪爷怎么说?”

    见石陆匆匆上来之后,就急得什么似的,卢十三望了一眼不远处被人拦下的邱四海,冲着小舅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又离开了几步。这时候,卢十三方才压低了声音说:“汪爷打算开发东番,向朝廷举荐了那位杜相公去东番任县令,将东番改名为台湾县,设台湾巡检司,由我任巡检,你任副巡检。”

    “才一个区区九品巡检就想打发人!”石陆登时大失所望,忿忿不平地说,“他不是吕公子的师弟吗?这次他得了这么大的功劳,也不照顾照顾你!”

    “胡说八道什么!”卢十三却喝止了石陆,看了看周围没有别人,他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南澳岛多大,东番多大?一个东番差不多有十个八个南澳了!而且,朝廷向来对沿海诸岛有严禁,一般都是只设卫所,不设州县,像我们这样的,拿个世袭百户之类的军职搪塞了,然后把我们塞到哪个卫所去当差,上头你算算有多少重上司?”

    石陆又不是笨蛋,被卢十三这么一说,他登时恍然大悟,但仍旧带着几分情绪:“可这次咱们好歹是拿命去拼的,一个巡检也未免太小气了。”

    “有些东西要看实际,不能看表面。朝廷就算真的给我一个指挥,给你一个千户也可以,但那又怎么样,咱们在柘林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头多少有世袭军职的人却根本没有分派实职,靠那点俸禄还养不活家里人?而且,如今文贵武贱,别看如今南澳这位晏大帅似乎挺威风,真的到了总督凌制台面前,那还不是一样说跪就得跪?相反,如果汪爷上奏的这件事真的能得到朝中首肯,也就意味着偌大的东番只有杜相公和我们三个官。现在盘踞在东番的那批人,从原则上来说都属于我们管辖。杜相公那人,还是很不错的。”

    石陆终于怦然心动,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良久方才轻声说道:“这岂不是说。这东番就是我们的?”

    “没错。县衙管民。巡检司管弓兵,不管是隶属于福建也好,广东也好,因为隔着茫茫大海,坐船过去有风险,哪个上司会冒着来回动辄好些日子的风险到那里去?这就意味着,没有别的上司掣肘我们,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说。咱们能算半个东番王?”

    “噤声!”卢十三没想到石陆竟然这么口无遮拦,一口喝止了他之后,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这位巡按御史汪爷刚刚见我时说,东番就算是地广人稀,可垦荒到自给自足需要多少年?东番既然有了官员,归属于朝廷治下,也就意味着我们能够名正言顺地派船从漳州府月港出海到东番,哪怕每年份额有限,却也相当可观。而到了东番之后。无论去东洋,还是下西洋南洋。随我们高兴。船只离开东番带上重货,而回来货物少重量轻,可以带上粮食,这样头两年的粮食补给问题便迎刃而解。”

    说到这里,他就加重了语气:“汪爷还说,这些海盗全都安置到东番去,只要以利动之,以威临之,不愁不为我们所用。但为了弹压他们,我需得凭着自己的名声招募相应的人手,我这些年的名气就能派上用场了。在这一两年,我们以东番作为据点,四处出击,收拢招抚海盗,等到时机成熟之后,可以用帮助满剌加复国的名义下南洋。一旦占了满剌加,当初佛郎机人冒称满剌加人来要求朝贡贸易的那一套,我们也可以借用借用。”

    石陆已经听得有些呆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喉咙有些干涩:“这种绝对不是正路的门道,是一个朝廷官员能想的出来的吗?”

    “你忘了汪爷是吕公子的师弟?”说这话的时候,卢十三自己也有些心情激荡。然而,汪孚林之前招募他们,给予真金白银作为赏格,他和石陆招募来的那些人都是多年相交相识的老熟人,为了十两银子就肯杀人,为了二十两黄金又怎会不肯拼命?如今一仗打完,汪孚林又在他面前画了一幅美好的画卷,怎能不让厌倦了走私贩子跑单帮生活的他心动?毕竟,这种独当一面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石陆轻轻咂吧了一下嘴,最终捏紧了双手:“那就干吧!反正要么就是一辈子受穷被人欺压,还不如赌一赌运气!不过,一切都得等朝廷那边的回音,否则说什么都白搭。指不定朝廷就连一个空头县令,两个空头巡检副巡检都舍不得。那些老大人们成天就是嚷嚷着祖制,最不肯变通!”

    就在郎舅俩初步达成一致的时候,眼尖的石陆瞧见不远处有一个亲兵一溜小跑往他们这过来,连忙用胳膊肘捅了捅卢十三。等到人过来,他正要追问,却不想对方立刻大声说道:“二位,朝中有信使送了公文过来,晏大帅和巡按御史汪爷请二位过去。”

    这么快!

    尽管私底下才议论过一番朝中那些大佬的不是,但平日里军中那些军官和恶霸军头都能让他们头疼,又哪能不重视朝中的反应?更何况,这事关自己的前途。郎舅俩彼此对视了一眼,立刻赶了过去。至于还在原地被人死死拦住的邱四海,早就被他们忘到了九霄云外。

    卢十三这些天数次被召入南澳总兵府,而石陆却还是第一次来。门前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架势,就已经让他有些心里打鼓,等到那亲兵带着他们进入其中,他只见来往军校一丝声息也无,对比柘林镇那些军官的德行,他忍不住在心中惊叹,这才叫军队,从前看到的那些只算是兵痞!

    等到绕过好几处非常气派的建筑,进入一处看上去像是日常起居的院落之后,发现此地守着的卫士普遍都是四十朝上的年纪,可军纪严整不逊于外间,他就更殷羡了。

    大丈夫当如是!

    “进来吧。”

    门内传来了淡淡的三个字,卢十三就侧头对石陆使了个眼色,打起门帘入内。就只见不大的屋子里并没有想象中人那么多,除却他们认识的汪孚林和吕光午之外,就有这些日子才打过交道的杜茂德,此外便是秀珠。相较于脸色平静的其他人,秀珠脸上竟是挂着泪痕。

    卢十三心头大惊,暗想难道是朝廷过河拆桥,不但不算秀珠的功劳,还要追究其是林道乾的女儿?而石陆想到的却是缘何说是南澳总兵晏继芳和汪孚林一道召见,晏继芳人却没在这里。想归想,两人还是连忙立时参礼,等起身之后,却只见汪孚林笑着说道:“总算没辜负诸位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朝中的回文刚刚下来,我保举杜茂德为台湾县令,卢十三和石陆为台湾巡检司正副巡检,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正式的任命公文已经下来了。”

    对于这么一个消息,屋子里已经知道的三个人反应不大,但卢十三和石陆却是又惊又喜。可卢十三看了一眼吕光午,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吕公子和那位郑先生此次同样是甘冒奇险出生入死,这功劳就不算了不成?”

    “谁说不算?咱们的巡按御史汪爷哪能漏掉我?之前抗倭的时候,赏我世袭锦衣我都推了,可这次他干脆给我请了个天下勇士的旌表。呵呵,我这个没当过官的竟然能让家里多个牌坊,新昌那些父老乡亲还不得笑话我?”

    嘴里这么说,但吕光午心里却想,这么离谱的建言,朝廷竟然能批复下来,足可见传言不虚,汪孚林在朝中确实后台硬挺,又或者说至少现在还深得首辅张居正之心。尽管他不是好名之人,可这种对于家族对后代大有裨益的事,他当然不至于再往外推。

    “至于郑先生,凌制台把他留在身边,又将他亡父的书卷给上呈了朝廷,朝廷已经额外恩荫他的儿子入国子监。哦,为了让杜相公这个县令名正言顺一点,也赏了他一个监生的名头,估计会让某些士林中人非议一阵子。”汪孚林说到这里,扫了一眼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秀珠,笑呵呵地说道,“只有秀珠吃亏一点,她毕竟是女子,又出身瑶民,父亲不详,故而朝廷就封了个七品孺人的空头名衔给她,谁要娶了她,还得自掏腰包去做一套冠服。”

    秀珠也是刚刚才知道,汪孚林在奏疏上写的是“孝义瑶女秀珠,为报亲仇,冒称林道乾之女”,所以才能换来这样的恩赏,因此又悲又喜,大哭了一场。此刻,她听到这番打趣,一时脸上通红,却是讷讷说不出话来。

    石陆这才明白竟然是人人有份,暗想这位巡按御史为人倒是真的挺仗义。可下一刻,汪孚林面色一变,一字一句地说道:“虽说我之前建言朝廷,留林道乾和林阿凤一条活命,以便于招抚海盗,但他们之前肆虐沿海,杀孽无数,尤其是林道乾降而复叛,反复无常,内阁行文下来,林阿凤与其众可以安置到台湾,但林道乾曾经一度占据台湾鸡笼,此去台湾,不啻养虎为患,断然不能饶,择日斩其于潮州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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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七章 吴平遗宝

    尽管汪孚林一口咬定秀珠是冒称林道乾之女,但在卢十三和石陆看来,之前秀珠那条船抵达外平之后,本来还隐匿行踪的林道乾竟然真的现身,而后两人还在林道乾那条船上单独说了一阵子话,他们就算没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却也能品出几分滋味。UU小说,www.uu234.com这年头说是讲大义灭亲,但更重要的是亲亲相隐,秀珠如果真是林道乾的女儿,亲自把父亲逼上死路,同时却换来了自己得到封赐,传言出去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而秀珠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四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然而,无论是相处过一阵子的卢十三和石陆,还是救过她的吕光午,又甚至是回程才认识的杜茂德,在她的心目中,他们的态度都是无关紧要的。可汪孚林不一样,说得更准确一点儿,因为汪孚林是陈炳昌的恩主,所以她不希望陈炳昌会用鄙视的目光看她。因此,她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把心一横正要开口,却没想到汪孚林把她的话直接堵回了口中。

    “我知道你之前去看过林道乾,这次你自己再去见他一面,要不要把朝廷的明旨告诉他,你自己决定。等你回来,再告诉我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足足怔了好一会儿,秀珠方才有些僵硬地施礼说道:“多谢汪爷,我这就去。”

    眼看秀珠有些失魂落魄地踉跄出门,屋子里其他几人你眼看我眼,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汪孚林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件事大家就不用多想了。反正林道乾就算判处斩刑。也绝对没有任何冤枉。”

    吕光午也有些不以为然。毕竟,他救下秀珠之后,秀珠曾经亲口说过,冒称林道乾的女儿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替她报仇,可现在假的好像变成了真的,他从心底来说并不相信。于是,他半是岔开话题。半是活络气氛,说起了之前诈邱四海时提到的吴平寨宝藏,结果,汪孚林照旧坐得四平八稳,曾经亲眼看到吕光午诈过邱四海的杜茂德也没太放在心上,卢十三和石陆险些跳了起来。

    尤其石陆更是嚷嚷道:“这么大的事,吕公子您竟然就这么丢在一边?”

    “否则怎么样,被那邱四海耍得团团转,把南澳岛翻个底朝天?我又不在乎钱,新昌吕氏虽然不算大富。但也不穷,我行走在外。衣食住行都要求不高,花不了几个钱。至于咱们的巡按御史汪爷,那是徽州新安商人都奉作是财神爷的,那几个徽商哪家不是百八十万的家业?我撂着那邱四海在一边,他反倒急得好像热锅似的蚂蚁。如果他真知道什么,回头对他一说要去东番,哦,现在应该说台湾了,他知道回南澳无望,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汪孚林倒是听过南澳岛上吴平宝藏的传言,那可是历经几百年仍旧有人信誓旦旦,就和有人看了大仲马《基督山伯爵》就认为基督山岛上有宝藏,将那里翻个底朝天,希望能找到宝藏是一个道理,他对此大不以为然。所以,对吕光午的态度,他简直是不能再赞同了:“吕师兄这才是老谋深算之言,宝藏动人心,天知道这邱四海是不是随口一说,诓骗人入彀?与其去追问,还不如等他自己送上门来。”

    石陆顿时哑口无言,而卢十三在愕然之后,顿时苦笑这大概就是有钱人和穷人的区别,对他们来说,光是宝藏两个字,那就是无穷的诱惑。他正想说话,石陆突然惊呼了一声:“等等,邱四海……是不是就是老跟着杜相公的那个人?”见杜茂德略一怔就点了点头,他顿时使劲拍了一记巴掌,“我说呢,今天有这么个家伙突然跑来找我,软磨硬泡不知道想干什么,我就没理他,敢情就是他知道吴平宝藏的事!”

    见石陆后悔成什么样似的,卢十三只觉得大为丢脸,可当着汪孚林等人的面,他又不好和平日里那样提醒这小子,只能赶紧岔开话题,商量起自己准备回柘林招募军余同行的事。对此,汪孚林自然全力支持,而杜茂德这个同样即将上任的父母官则是计算起了启程时的必要开销,到最后,石陆忍不住又低声嘀咕道:“我又不是真的那么贪财,我只是想着,要是真的能找到吴平留下的宝藏,这一去台湾不就手头宽裕多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卢十三终于忍耐不住,一口喝住了嘀嘀咕咕的小舅子,这才满脸尴尬地对汪孚林拱手施礼道,“汪爷见谅,都是我惯坏了这小子。”

    “无妨,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安置海盗花掉了不少银子,但估计还能剩个两三千两,实在不行,我就去向潮州府的那些商人们化化缘。总之,偌大一个台湾,你们几千人上去就犹如水滴撒入大海,没钱不能收买人心,更不要说定定心心地开发经营了。更何况,这么多年来,陆陆续续迁居台湾的岛民只怕也有成千上万,稍有不慎被人煽动起了情绪,你们就会立足艰难。所以千万给我记住了,朝廷既然这几年不指望台湾县能有税收,那么,收民心才是第一……”

    汪孚林对杜茂德和卢十三石陆面授机宜的时候,秀珠已经再次来到了黑屋。和上一次来时相比,这一次她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手中干脆提了一盏琉璃灯笼。到了彼此相对的林道乾和林阿凤看押之地,她就对着林道乾那牢房的方向直截了当地说道:“林道乾,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朝中刚刚有明旨下来,说你杀戮无数反复无常,所以将在潮州府市行刑。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就剩最后几天了!”

    林道乾还没什么反应,林阿凤却倒吸一口凉气。然而。他总不成去问秀珠。林道乾少不了要挨那一刀。他是不是也要陪绑?正在他踌躇之际,却只听对面牢房中传来了低低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竟是狂笑。正当他觉得林道乾大约是受不了那刺激失心疯了的时候,却只听到林道乾的笑声突然停了,紧跟着就是一个低低的声音:“丫头,既然是最后一次来,那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若是旁人,生怕林道乾死到临头却耍花招,定然不理会,可秀珠此时正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再加上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干脆径直来到了木栅栏边上。就在那一瞬间,她只看到一只手犹如闪电一般伸了出来,死死拽住了她的胳膊。被那股大力一拽,她整个人身不由己地贴在了木栅栏上,竟是有一种几乎窒息的感觉。可是。她没有呼救,也没有别的举动。只是就这么盯着林道乾那仿佛择人而噬的眼睛,竟是出乎寻常地镇定。

    面对面色沉静的秀珠,林道乾把脸死死贴在了木栅栏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放心,我就算想拉人陪葬,也不会拉上你。”

    他的声音一下子压得极低,如同呢喃似的说道:“当年占据南澳岛的吴平败亡之后,我曾经占了南澳为根基,和官兵周旋过许久。我那时候得到了一张图,说是什么传闻中的吴平遗宝,我还以为能有几十万上百万,可寻根究底,挖出来总共也就是十几箱子金银,我就运回潮州府老家埋藏了起来。几次东山再起都是靠着这些,现在大概没剩多少了。”

    见秀珠脸上丝毫没有得到意外之财的欣喜,反而眼神如止水,林道乾突然再次笑了起来,旋即低声说道:“若是你觉得那个巡按御史汪孚林值得信赖,不妨告诉他,给你自己换个好婆家。从前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被我灭口了,东西就埋在澄海县城郊……”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很难分辨,说完之后,林道乾这才松开手,退后几步一屁股坐下,随即竟是直接躺倒了下来,再也没有朝秀珠看上一眼。

    刚刚被拽住右手的时候,秀珠左手已经按住了怀中的匕首,却不是想伤人,而是打算万一被挟持,她就一刀刺喉自己死了算了,也省得日后愁肠百结。所以,对于林道乾附耳说什么宝藏,她几乎一个字都不信,可当林道乾说完之后松开手就这么坦然退去,她又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异常茫然。发觉自己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索性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径直转身离去。

    “等一等!”她还没来得及走开几步,身后就又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

    发声叫人的却不是林道乾,而是林阿凤。刚刚看到那对别扭的父女来了这么一场猴子戏,虽说听不清楚林道乾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心里都快骂娘了。心头惦记着自己的生死,他哪里肯就这么放秀珠走了。眼见人果然闻声停步,他就整理了一下情绪,尽力用最和气的口吻问道:“秀珠姑娘能不能行行好告知一声,除却林道乾之外,其他人又怎么处置?”

    秀珠回过头来,冲着林阿凤那风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嗤笑一声道:“你不就是想问问你是死是活吗?你运气比他好,还能捡一条命!”

    见秀珠说完这话便扬长而去,林阿凤悻悻吐了口唾沫,但心里一块大石头却是就此落下。可即便如此,他却怎么都想不通,林道乾明明连命都快要没了,刚刚又是那样一个殊死一搏的机会,可怎么竟然只是对秀珠耳语几句就算了,如果是他,绝对会挟持秀珠,看看能否有一条活路!

    当心情复杂的秀珠复又回来见汪孚林的时候,卢十三和石陆已经走了,杜茂德和吕光午正好离座准备走。她知道汪孚林对两人颇为信任,急忙叫了声等一等,随即便上前去把林道乾刚刚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刚一说完,她就发现屋子里另外三个人的表情全都异常古怪,顿时以为他们信不过自己,不由得又羞又气,一字一句地说:“林道乾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如果其中有一字假话,我就不得……”

    “打住打住,你弄错了,大家不是怀疑你,只不过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巧。刚刚一大帮人还在我这里讨论吴平留下的宝藏,没想到你去见了林道乾一面,就带回来真正的吴平遗宝消息。既然早就落到林道乾手里,那两个想要去探听邱四海口气,找什么吴平宝藏的家伙,怕就要扑个空了。”

    汪孚林只是言简意赅地解说了两句,随即就冲着吕光午和杜茂德使了个眼色,等到他们知情识趣地先出去了,他就对如释重负,但也同样流露出深深疲态的秀珠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请汪爷放我跟着杜相公他们去台湾!”秀珠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这么一句话,见汪孚林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她就涩声说道,“罗旁山是我的家乡,虽说那些乡亲对我和阿妈都不好,但朝廷大军一打,我连这仅剩的家乡也没了,认识的人也剩不下几个,我也没脸再回去。至于其他的地方,那都只是我暂时停留的落脚点。既然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还不如远远离开!而且,我到了那里,也许还能帮杜相公他们一点忙,至少还有点用!”

    “这么说,你是为了至少有点用,这才想去台湾的?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陈炳昌呢?你就丢下他了?”

    秀珠登时脸色苍白,许久,她才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本来说,要卖身给他当丫头,报答他的恩情,可现在显然不行了。他是秀才,将来还能继续考科举,继续争取自己的前程,我不能耽误他。就和阿妈说的,如果她没有遇到林道乾,那么一定会嫁一个俊俏的如意郎君一样,陈炳昌要是没有遇到我,一定会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那么我不在了,他一定也会很快振作起来的,就和他哥哥说的一样,成家立业,以后他一定会忘了我的。”

    “这么看来,我给你准备的惊喜,似乎有点多余了。”

    汪孚林摸了摸鼻子,随即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当他拉开门时,见门外陈炳昌正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就在小秀才的肩膀上拍了拍,呵呵笑道:“有什么要说的话,自己进去对她说。将来后悔是将来后悔,可至少不要现在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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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八章 两头寻宝

    朝廷的明旨,当然不止涉及到汪孚林那的几个人。∈↗UU小说,www.uu234.com对于晏继芳而言,他的官职固然没有更进一步,副总兵之前的这个副字也没能立刻成功摘掉,但台湾和澎湖也归入他这个漳潮副总兵下辖,加荫一子世袭指挥佥事,对于家里子孙不少的他来说,却是一个不错的福音,因为这就意味着家里的子孙能够多一个前程确定的。正因为如此,而他得知汪孚林为别人请功都成功了,汪孚林自己却还没个说法,心头不禁多有感慨。

    这年头拼命为别人争取好处,自己却不大在乎利益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所以,派人押送林道乾渡海前往潮州府城的时候,他本来还打算亲自前往,最后还是听汪孚林提到,如今风向不利于航行往台湾,数百海盗还要放在南澳岛这边,需要他派人盯着一点,他方才打消了这主意。

    可是,汪孚林虽然跟了去,却是由海道副使周丛文交接人犯押往潮州府城,自己躲在后头,这就让他看不懂了。在他看来,上次联署的奏疏让周丛文沾光弄点好处,这就已经很大方了,这次处斩林道乾,那么大的露脸机会,汪孚林居然还不亲自上?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一时之间转移了注意力。这天傍晚,他的一个亲兵带来了一个重大消息,道是海盗之中有人出首,声称知道吴平遗宝的消息。尽管他对此半信半疑,但南澳岛上吴平宝藏的传闻由来已久,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单凭吴平当年曾经是无可置疑的海盗王,无论曾一本还是林道乾林阿凤都奉其为首领,宝藏的价值就在百万两银子以上。因此。思前想后,这天夜里,他还是挑了十几个心腹亲兵悄悄出了总兵府。

    这一去,他就是大半夜方才回来,一行人当中却多了个黑布套头的男子。当两个亲兵架着那男子跟着晏继芳进入书房之后,这位满脸阴沉的南澳总兵终于忍不住心头怒火。还不等坐下,就劈手砸了太师椅旁高几上的一个茶盏,怒喝一声道:“你竟敢戏耍本大帅!”

    被拿掉黑布头套,嘴却还严严实实被堵着的邱四海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却是脸色发白,想要求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有人摘掉了他口中那团破布,他方才磕头如捣蒜一般,嘴里连声说道:“小的那张藏宝图已经得来多年,当初小的得到藏宝图后。还拷问过那家伙,他说绝对是真的。小的根据南澳岛的地图钻研过多年,绝对就是当年吴平埋藏宝物的地方,素来还有驻军,所以小的才没法得手,可怎么都没想到……”

    “那为什么挖地三尺却什么都没有?”

    见晏继芳已经是气得七窍生烟,邱四海简直快要哭了:“大帅容小的想想……对,肯定是日久天长有什么偏差。不在那里也肯定在附近,只要把搜寻的范围扩大。挖深一点,挖大一点……

    “住口,你还嫌本大帅不够丢脸吗?”

    晏继芳简直都快气疯了。虽说十几个亲兵都是他的心腹家丁,也就是晏家的私人,是他自己掏钱养着的,如果真的挖到了宝藏。用重金封口也就算了,可偏偏一无所获,他们跟着自己忙活了一夜,心里又怎么会没有怨气?最重要的是,他当着这些人的面。被这么一个小角色给耍得团团转,传扬出去,日后还怎么领兵打仗?而直到这时候,他方才陡然之间想到了一个问题。

    邱四海之前可是被汪孚林给拿下的,而后也一直都跟着杜茂德和吕光午,若是真有这线索,为何会来告诉自己?

    既然想到,晏继芳此刻已经动了杀心,自然厉声质问了起来。而邱四海暗自叫苦,只能硬着头皮把吕光午那时候戏谑一般的话给复述了一遍。当晏继芳听到吕光午说自己家境殷实,看不上这种黑钱,又说汪孚林出身徽商世家,家财万贯,他立刻信了七八分,但心里就更加气恼自己的冲动了。就算他不比吕家和汪家有钱,但多年统军大将坐下来,打倭寇打海盗,战利品却也缴获不少,当然不穷,怎么这次就会上这种恶当?

    他越看邱四海越像是别有用心,当即对跟进屋子的那两个亲兵说道:“本大帅没工夫再和这种骗子磨牙了。你们要是还相信他,不妨把他带下去严刑拷打,然后一个个地方搜过去。真要是搜到了凭你们去分,不过本大帅有言在先,若是闹大了,没人给你们兜着!”

    大晚上的这么折腾一番,两个亲兵也是一肚子火气,听到主帅竟然这么说,显然对此不抱任何希望,两人迟疑片刻,其中一人眼疾手快地在邱四海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另一个则是把人使劲架了起来。接下来的半夜,邱四海自是被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恨不得把自己的每一顿饭都吃了什么给招得清清楚楚。而这些亲兵按照邱四海供述的所谓可疑地点继续偷偷搜索了一整个白天,最终仍是一无所获,这才明白晏继芳缘何直接放弃。

    于是,当天夜里,某个揣着藏宝图多年,发了多年暴富梦的家伙,脚上就被人绑了铁球沉海,临死前那一丝呜咽,却是只有小船上几个推他下水的人才能听到。

    而几个亲兵划了船回总兵府时,就有人低声说道:“这家伙吃不住打,什么都招了,之前还说他把林阿凤拿出来贿赂广东官员的一笔财宝,全都献给了那位巡按御史汪爷。不过这位汪爷还真够大方的,之前招募勇士的时候,用掉好几百两黄金,剩下的又给了咱们大帅安置降兵和俘虏,算一算,竟然自己分文不取,这天底下还有这么大方的官?”

    “就是,咱们大帅听了吴平这笔财富的时候,那都根本把持不住,汪爷和他身边的人却根本就把邱四海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到底是徽商有钱,再说他如果真要信了。岂不是和大帅还有咱们一个样了?忙活了一天一夜,别说宝藏,连个铜子都没看到!”

    南澳总兵府几个亲兵杀人灭口,然后去回报晏继芳的时候,几乎是同一时间,澄海县城郊一处山丘边的小树林里。却是用黑布做了个简易的围障,里头亮着好几盏灯笼,几个人正在用铁锹挖土,旁边便是“高风亮节”的汪孚林。当下头突然传来了当的一声时,四面当即传来了几声轻呼。既然确定了地方没错,几人便立刻挖深挖大,不多时,三口箱子就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

    膀大腰圆的刘勃捋起袖子亲自下去,一把拎住了箱子一边的拉环。可用尽力气一提,那看似小小的箱子竟是纹丝不动,满心不服气的他立刻加大了力道,可下一刻,他拎着那拉环连带着迸飞的朽坏木头一块往后倒去,那箱子竟是就这么四分五裂了。而透过那坏了的一角,里头的东西在火光下散发出黄澄澄的光芒,以至于四周围那些呼吸都粗重了不少。

    都说金银财帛动人心。汪孚林当然知道这么个道理。今夜亲自过来的他轻咳了一声,用平稳的声调开口说道:“又不是那些没见识的海盗。只知道见钱眼开,东南那些镖局也好,银庄票号也好,别说就这么三个箱子,十几箱金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把东西起出来,清点之后再想着分也来得及。”

    汪孚林这么一说。刘勃也好,其他人也好,顿时都笑了起来。跟着汪孚林这么多年,对方是什么性子他们当然心里有数,更知道凭着这位主儿在徽商当中的财神爷名声。哪怕三箱子里头全都是金子,人家也绝对不会想着一个人独吞,至于为了这么一丁点钱杀人灭口,那就更加不至于了。

    于是,凉口还算完好的箱子很快被人抬上来,小心翼翼地安放到骡车里。至于那口坏了,同时也最重的箱子里,那些熔铸成金砖样式的金子被分别装进了几个口袋,最后就只剩下这空空的破箱子还陷在土坑里。

    “这口箱子不用管了,直接填土,要是以后还有其他人听到什么风声过来挖,看到这破箱子就该知道被人捷足先登,又或者是上了当。”

    汪孚林说到这里,斜睨了一眼旁边有些发呆的秀珠,她身边满脸紧张的陈炳昌,想到林道乾的死期就在后日,他到了嘴边的下一句打趣就吞了回去。等到四周的围障布被取下,同样放上了骡车,一行人便悄然消失在了夜色中。在这种城门落锁,到处宵禁的当口,他们当然不会想着回城,而是来到了早就选择的一处宿营地,众人生起火,四面派了人望风看守,汪孚林方才吩咐打开箱子立时清点。

    几个口袋中的金子先清点,因为都是一块块差不多分量的金砖,众人估摸着算了算,大约是三千两黄金。而等到第二个完好的箱子被抬上来,刘勃亲自用铁锹将箱子盖狠狠撬开之后,那亮闪闪的颜色就让他忍不住骂了一声。

    之前第一箱就是金子,他不免想着如果三箱子都是黄金,那价值肯定非同小可,却没想到第二箱竟然是银子!好在银锭子上都写着分量,竟然是官银,也不知道是当初海盗从哪劫掠而来的数起来倒是不费事。而等约摸半箱银子经过清点之后,约摸是八百两左右,封仲用铁钎子敲了敲,却发现底下还有夹层。刘勃连忙抢过铁钎子就撬开,等将那木板完全撬开,他便高兴地嚷嚷了一声:“是上好的珠子!”

    同样重量的银子,价值比不上同样重量的金子,而同样重量的金子,价值也一样比不上珍珠。而汪孚林走过来从刘勃手中接过一颗,在火把下头翻来覆去看了看,他就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是合浦南珠,而且个头都这么大,这半箱子珍珠恐怕比之前那一箱子黄金更值钱。”

    一旁的陈炳昌见秀珠依旧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便故意问道:“汪大哥,什么南珠?我只听说过合浦的珠子特别珍贵,可没听说过南珠啊。”

    汪孚林顿时一愣,难道眼下还没有南珠这种说法吗?可看到陈炳昌一面说一面去看秀珠,他也乐得活络气氛,多解释两句:“所谓的南珠是因地理而定,其中以合浦南珠为最佳。至于东珠,则是产在东北,比辽东更加靠北的地方,那是女真人的地盘。当然,也有说东珠指的是日本,也就是倭国出产的珍珠。至于西珠,就是西洋出产的珍珠。这三种珠子里,东珠豆青色白,光润不如西珠,西珠又不如南珠。”

    就他手中这大小的珍珠,如果真的产自合浦,放在达官显贵富商云集的京师,一串项链就要几百上千的银子!

    其他人可不知道那么多,只知道值钱,自然喜笑颜开了。而等到清点第三箱的时候,盖子一打开,原本抱着很大期望的刘勃竟是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是什么?”

    有了刚刚的经验,汪孚林知道刘勃就算再冒失也不至于看到什么就这样大惊小怪,可等他上前看到箱子里全都是一块块泥砖时,他也忍不住呆了一呆,本能地往秀珠那瞥了一眼。不等陈炳昌跳起来替秀珠辩解,他就呵呵笑了一声:“最初藏宝的人是吴平,接手了藏宝又转移到潮州府老家的人是林道乾,他干嘛要藏一箱子青砖,咱们哪里知道?虽说这个箱子白费了大家一番力气,但好在之前那两箱子东西,价值也已经很不少了。”

    说归说,刘勃悻悻抱怨了几句,但还是不嫌麻烦地将一箱子砖全都整理了出来,随即又把那木箱子给捣成了碎片,发现真的什么端倪都没有,他才最终罢手,只把早就收手的其他几个人给笑得前仰后合。他却没好气地说道:“那林道乾也真是吃饱了撑着,藏宝要么真的,要么假的,哪有半真半假这种事?他就算之前几次潜回来起出财宝招募人手用掉不少存货,也不至于拿着这种砖头来充数吧?”

    “你要是还不甘心,干脆把那些砖都掰碎了试试?”封仲和刘勃关系最好,当即打趣了起来。可话音刚落,他就听到汪孚林轻笑了一声。下一刻,他就只见原本还满脸懊恼的刘勃快步上前,竟然真的随手抓起一块砖就往地上狠狠砸去,随着碎屑四溅,四周其他人笑骂不断,可刘勃却依旧瞪大了眼睛,还蹲下来在碎屑中挑挑拣拣,到最后,他突然没好气地叫道:“什么都没有,这还真是凑数的!”

    其他人都没想到刘勃竟然还真的砸砖试探,一时间闲着无聊,竟是都嘻嘻哈哈跟着捡起砖头砸着玩。汪孚林看着忍俊不禁,再加上忙着把那半箱子南珠重新装袋,也没管那么多。可这砰砰砸砖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听到了刘勃咋咋呼呼的声音。

    “这块砖上刻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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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九章 对症下药的笼络

    重新启程去潮州府的时候,汪孚林带的六名随从,见者有份,每个人分到了五十两黄金,十颗珠子。UU小说,www.uu234.com至于陈炳昌和秀珠,一个是死活不肯要,一个是死活不吭声,汪孚林也就不提这一茬了。至于剩下的,汪孚林打算届时换成银子和必要的物资,物资供杜茂德和卢十三等人启程去台湾时用,至于银子则用于招募人手。对此,众人自然一丝一毫的反对都没有,哪怕行囊里全都多带了几十斤的东西。

    只是,那几块保存完好刻有文字的砖,却被刘勃等人当成纪念物带了回来。

    而之前那些被众人砸碎了的那些砖,也是在偶尔发现砖上刻着字后,众人方才发现,那竟然记载着林道乾诸多战绩,也就是说,和官军每次打胜仗之后,都会勒石刻碑的意义差不多。也就是说,这可以算是海盗之中的记功砖。只不过,既然破坏都破坏了,众人也没人理会那许多。只有汪孚林在清晨离开时看到那满地狼藉时,心中还有那么一丝感慨。

    木箱子已经都被当成柴火,烧得干干净净,象征海盗们“丰功伟业”的刻字砖,也损毁得只剩下寥寥几块了。等到林道乾明日一死,这位曾经纵横四海威风一时的海盗头子,大概很快就会湮没在历史中。却不知道林道乾留在北大年的子孙和部将们,会不会依旧坚守着那座道乾港。他既然通过秀珠拿到了林道乾的最后那点积蓄,回头那冯师爷执笔的平寇志中,不妨给这位小吏出身的海盗头子一点出风头的机会。

    相较于之前来时惊动了潮州府上下一堆官员,这次返回的时候,因为前头有周丛文押送着林道乾,悄悄去寻宝而晚到了好几天的汪孚林总算没有再领教一番夹道欢迎的场面。腰缠数万贯的他直接带着人住进了冯师爷家里。直把早一步跟着周丛文从南澳岛回来的冯师爷喜得无可不可,大有面子。

    当然,有利必有弊,之前汪孚林借由接风宴让冯师爷凸显了出来。就在当日他刚住下不久,便有好几拨人探知了他抵达的消息前来拜访,到最后他不胜其烦。干脆让人把名帖洒遍了潮州府官场。

    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这次监斩林道乾,主角是海道副使周丛文,至于他,上任之后东奔西跑,这次打算住在冯师爷家中休息以下,没打算监察潮州府上下的官员,劳烦让他清净几天。

    对此,陈炳昌相当感激没打算去法场凑热闹的汪孚林。也热切地希望秀珠也别去——尽管那一次汪孚林特意留给他和秀珠两人的机会,在他的笨手笨脚加上嘴笨口拙之下弄糟糕了,什么都没说清楚。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冯家住下的第二天一大清早,秀珠就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换上了一身素衣,竟是一副要出门的架势。他想拦却没拦住。最后还是看到汪孚林使了个眼色,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追上去当护花使者。

    而汪孚林差遣了一个随从跟去保护之后,便换了一身行头,约上冯师爷一块出了门,却不是冲着人山人海看杀头的闹市,而是去潮州府学。广东虽地处天南,每三年的举人解额却足有八十。并不比东南浙江等地少多少,故而潮州府作为广东富庶仅次于广州府的大府,自也是书院昌盛,读书人众多,位于潮州府衙旁边的潮州府学。也是城中非常有名的建筑。

    府学教授是正八品的教官,一般情况下出任此职的不是举人,就是监生,但若是南直隶和浙江以及北直隶这种地方,也会出现进士出任府学教授的情形,品级虽说不如县令或推官,却满足了不少进士不想去偏远地带任官的心愿。而地处潮州府的潮州府学教授,当然不是安置进士的缺。举人出身的赵教授是福建人,到了潮州倒也不愁语言有太大问题,可目标终究还是放在异日能当个县令上,所以没有政绩也就成了他心头的一个疙瘩。

    所以,虽说今日潮州府衙上下倾巢出动去观看林道乾上法场,赵教授却没去。也正因为他没去,当门子一溜小跑进来,报说巡按御史汪爷来了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怀疑,不是惊讶,而是庆幸——这要是自己不在,汪孚林微服过来视察却扑了个空倒是小事,被人挑出府学有什么毛病,那岂不是大事?他慌忙亲自出去迎接,见了人之后就连声解释今日府学中的秀才大多也去凑热闹了,因而没多少人,可换来的却是汪孚林呵呵一笑。

    “赵教授,我这次来,不是为了看看府学那些生员如何,而是为了你来的。”

    咦?

    赵教授对汪孚林此次突然袭击有些措手不及,而对于在旁边作陪的冯师爷,他也不大熟悉,唯一知道的,就是对方是汪孚林当初还是秀才时的县学教谕,前些天汪孚林到潮州府来时,还给对方大大长了面子,心底要说羡慕,那是自然的。这世上有几个秀才在过五关斩六将考中进士做了官之后,还能记得当初是生员时的县学教谕又或者府学教授?

    所以,见冯师爷对自己善意地笑了笑,又点点头,感觉到今天汪孚林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他的心情就轻松了不少,表情也自然了一些。可是,这种情绪只持续到汪孚林向他出示了上书朝廷的一份奏疏。

    看到那道奏疏上头的内容,他一下子就有一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恐惧感。因为汪孚林竟然是弹劾提学副使周康沽名钓誉,曲解当朝首辅张居正的整饬学政疏,在主持道试的时候过分严苛,甚至到某县只取生员一名,在乡试时又说出宁缺毋滥之言。至于建言教官并非其他职官,上任可不拘于外省等等他很赞同的话,那倒反在其次了。

    因而,惶恐过后,赵教授就苦着脸道:“如此事关重大之事,汪爷又何必给我看?”

    “正要请赵教授联署。”汪孚林见赵教授那表情简直是惊到下巴都快掉了。他就笑着说道,“现如今响应此事的,也就是广州府学教授,南海番禺两县学和香山县学的教谕,此外不少人教官,我也来不及去一一征询联署。若是赵教授真的不愿意。当然,我也不勉强。只是首辅大人对私学泛滥盖过官学,一直都颇有微词,潮州府学虽说外表看上去颇为严整,可我刚刚一路行来,不少地方也已经有点颓败了,不若向潮州那些豪商们劝捐一二,再请几位大儒过来讲学,如此那些秀才也不至于只来点个卯。成日不见人影,赵教授也能多几分教化的政绩。”

    这算是交换条件?

    赵教授紧急思量了一阵,想到自己看都看过那奏疏了,周康固然来头不小,官职更不低,可他若是真的能够帮着汪孚林把这位扳倒,如此潮州府每次道试能多出几个秀才,不说政绩。这本府读书人以及那些大户的感激总少不了,他就有些心动。而若是潮州府学能够重新修葺一下。再请几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大儒来讲学,他这教官也就不至于表面尊荣,实质上也能多几分权力,至于政绩那就更不用说了。

    “汪爷,此事若要成功,保密二字可是至关紧要。”

    汪孚林知道对方担心的是消息走漏。会立刻遭到周康的打击报复,顿时呵呵一笑:“那是当然,我上任以来之所以能做到某些事情,不正是因为行事隐秘,事先不漏半点风声?只要赵教授守口如瓶。那就绝对不用担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犹如上战场一般,慷慨激昂地说道:“事关教化,下官义不容辞,自当联署!”

    冯师爷不免有些看不上赵教授这般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却是为了利益和政绩方才答应同进退的人,陪着汪孚林悄然离开潮州府学的时候,他就唠唠叨叨说起自己相识的那位海阳县学罗教谕,道是此人愤世嫉俗,为人刚正,绝对不会像赵教授这样市侩。果然,接下来到海阳县学,见到那位罗教谕之后,汪孚林就发现这位罗教谕比冯师爷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听到他说弹劾提学副使周康,甚至连具体细节都没问,就立刻捋起了袖子。

    用这位罗教谕的话来说,提学副使周康这种沽名钓誉的人,要不是他没能耐,早就弹劾八百遍了!

    这两边拜访下来,却还不到午时三刻的行刑时分,汪孚林便在冯师爷的引路下,来到了城中较为僻静的一条街巷——这里被称作是富贵街,名字虽说俗,却住着潮州府数一数二的名门黄家。相比广府商帮那几家,黄家又经商,又供子弟读书,大明建国百多年来出了好几个进士,举人也是常常有,秀才那就更加一抓一大把了。

    如今当家的是黄家四老爷,黄七老爷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早年考了秀才之后,两次乡试受挫,也就偃旗息鼓了下来。前些日子一直在濠镜主持大局的黄七老爷回来,兄弟俩提到广府商帮后发制人的姿态,黄七老爷不免后悔当时不该提醒了那晚到的广府商帮三人组,奈何之前汪孚林过潮州府时只停留了一天就直奔南澳,他们只能望洋兴叹,这次汪孚林又杀了个回马枪,而且今日出自潮州府名声赫赫的海盗头子林道乾还会在法场上挨一刀,他们不免就觉得情势更迫切了一些。

    汪孚林既然去过柘林和南澳,那么对两地的私商贸易应该颇有所知,会不会因为潮州商帮的态度不如广府商帮积极,就举起刀来杀鸡儆猴?

    兄弟俩想到这就有些头痛,偏偏昨天傍晚去冯家拜访汪孚林却被挡在了外头,此时在帐房中只能对坐叹气。就在这时候,黄七老爷只听得外间有小厮低声说道:“七老爷,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交,特意登门拜访。”

    故交?他在生意场上是有很多朋友,可人家要拜访总会光明正大打出旗号,这样藏着掖着只掣出故交两个字,那是什么意思?

    黄七老爷心下存疑,可见兄长正在攒眉苦思对策,他想想如今反正也没什么事,便干脆站起身说:“四哥,那我出去看看。”

    黄家乃是潮州府大族,不比广府潘氏子嗣艰难,如今总共三房十二支,人丁兴旺到亲戚们彼此都认不全。所以,黄七老爷一路往外走的时候,心里还寻思着是不是本家哪位亲戚来打秋风。可是,当他来到门房,看到那正在那对着门楼指指点点的两个人时,他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原本稳重沉着的脚步一下子变得飞快,竟是和年轻人一般直接冲到了来人面前。

    汪爷两个字正要脱口而出,黄七老爷陡然之间记起汪孚林竟然没有让门上通报,因此开口时便含糊其辞道:“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自然是有求于七老爷。”汪孚林笑眯眯地答了一句,见黄七老爷二话不说就虚手相请,他就和冯师爷进了门。而黄七老爷却没有立刻跟上去引路,而是冲着门房吩咐不许议论,更不许外传,甚至还打发了一个小厮,让沿途闲杂人等全都退到屋子里不许随便外出,这才径直带着汪孚林和冯师爷去见自己的兄长。如此诡异的命令自然惊动了黄四老爷,众人来时,他已经等在了帐房所在院子的门口。

    甫一相见,黄七老爷就快步来到兄长身边,低低解说了一下汪孚林的身份。这下子,黄四老爷心下恍然大悟,连忙满脸堆笑地把人请进帐房,之后竟是吩咐黄七老爷亲自沏茶,自己则等到汪孚林先入座,这才坐下。

    和东南某些世代相传的书香门第相比,黄家固然历史悠久,但也不能保证每代都能出进士,更何况分支既多,凝聚力也就更加未必能够保证,如今这一代更是因为之前东南和粤闽抗倭,唯一的一个进士也始终在地方上蹉跎,如今只是个知府,朝中根本没有京官为援。也正因为如此,作为如今的嫡支家主,黄四老爷对于汪孚林这个十府巡按,姿态就不得不放低一些——这也和汪孚林此来采取了非常低调的态度有关。

    而汪孚林开门见山,先是提出了请黄家牵头重修潮州府学,延请大儒到府学讲课这一请求,对于这种对于家族的名声大有好处的事,黄四老爷自然二话不说就爽快答应了下来,只在汪孚林暗示,届时府学赵教授会前来募捐的时候,他稍稍有些惊讶,却是没想到汪孚林总共也没在潮州府停留多久,竟然会给赵教授这样大的好处。瞥了冯师爷一眼后,他隐约领会了点什么,但他更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立刻欣然点头应允。

    这开场的小小交易告一段落之后,汪孚林才笑着说道:“想来二位应该知道,此次朝廷将在东番设台湾县的事。然则东番孤悬海外多年,此次杜县令等人扬帆而去,不免需要很多物资。正好之前吕公子郑先生杜相公等人和我招募的那些勇士从盗中起获了颇多财物,所以,我想和黄家打个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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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零章 谁走谁留?

    午时二刻,天上的太阳已经晒得人们蔫头巴脑。若是平常的时候,别说站在大太阳底下,就算是屋檐底下以及树荫处,都不会有太多人,大多数人宁可选择躲在屋子里。可如今这时分,十字相连的两条街道却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不但车马完全禁绝通行,就连行人也没法通过。为了不出纰漏,潮州府衙和海阳县衙早在两天前开始就调拨人手,再加上南澳总兵晏继芳派来的兵马,只为杜绝任何劫法场的可能性。

    而刑场中央,五花大绑的林道乾跪坐在那儿,早已经汗流浃背。汗水不断流到了眼睛里,以至于他看不清四面八方的围观者,更难以分清楚哪些是纯粹来看热闹的,哪些是从前认识的,更不知道秀珠有没有到刑场来。平心而论,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他很想见见自己留在这世上的骨肉,可他的几个儿子还都在暹罗北大年,唯一的女儿却又相当于亲手把他送上了刑场,今天避而不见才是正理,大约死刑犯中也没有人比他更滑稽了。

    可若是别人知道,他竟然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宝藏,告诉了秀珠,定然会觉得更加滑稽。就连林道乾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行也善,还是单纯地只想看看那个竟敢用秀珠来诱他露出破绽,最后把他和林阿凤一锅端了的年轻巡按御史,是否能够抵挡得住巨大财富的诱惑。甚至他连秀珠的安危也没有太多考虑,只是想抛出最后一个诱饵,期待一场自己根本看不见的好戏。

    要知道。想当初发掘出吴平宝藏之后。他最心腹的两个部下为此生出了叛意。而后更是和他反目成仇,若非他下手快,斩草除根,只怕就不止后背那一道每到阴雨天就疼痛不已的伤疤而已了。宝藏这种东西,就犹如人心中难填的欲壑,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其中诱惑。

    “时辰已到!”

    恍惚间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又骤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了好一阵喧哗,林道乾这才回过神来。却是听到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知道刽子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想起从前拿着刀剑刺入人身体的感觉,别人的头颅滚落在地的感觉,以及那火光、硝烟和无数呼号夹杂在一起的感觉,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那低低的笑声让后头的刽子手也不由得止步片刻,随即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拿起左手的酒碗一口喝尽,旋即喷在了雪亮的鬼头刀上,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壮胆。就算从前再厉害的人,到了这法场上。等着挨他的鬼头刀,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而街道一旁一座能够正面观赏到刑场一举一动的酒楼三楼包厢中。陈炳昌正满脸紧张地站在秀珠面前,双臂微微伸开,仿佛打算秀珠一有什么异动,他就立刻扑上去,因此哪怕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也无暇抬手去擦。无论刑场那边传来什么动静,他也没有侧过头去看上一眼,生怕错过了秀珠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突然,他只见秀珠突然侧过了头,随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搀扶。直到这时候,他才忙里偷闲往窗外瞅了一眼,随即被那血淋淋的一幕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移开目光,扶着秀珠到了椅子上坐下,连声问道:“要紧吗?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请个大夫?要么我们雇车回去?”

    然而,不管他怎么叫,秀珠却始终犹如泥雕木塑似的,以至于陈炳昌急得团团转,哪怕外间还留着一个人,他也不敢随随便便离开,只能结结巴巴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了扑哧一声笑,却见是秀珠已经抬起了头,但眼中水光宛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你果然一直都是笨蛋。”

    陈炳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我笨就我笨,只要你好好的。”

    秀珠看着呆呆的陈炳昌,想到他在别人口中是个很能干的书记,可在自己面前却从来都不会露出精明的那一面,她只觉得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楚。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不知道阿妈告诉我的是真的,还是林道乾告诉我的是真的,我只知道,阿妈恨了他一辈子,到死也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不管如何,我总算是替她完成了心愿,接下来也没有什么牵挂了。陈炳昌,我知道汪爷是好人,否则他之前也不会把你叫来。”

    “是,汪大哥当然是好人。”陈炳昌想也不想就给汪孚林发了一张好人卡,随即下定决心似的说,“所以,你别再说什么去东番之类的傻话了。”

    “不,我还是要去。你不要插嘴,等我说完!”秀珠打断了满脸情急的陈炳昌,声调一下子缓慢了下来,“我知道你对我好,知道你……喜欢我,你是我离开罗旁山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也喜欢你。可是,你和我不一样,我是瑶人,你是汉人,还是秀才。哪怕我这次帮了汪爷很大的忙,他也为我请了封,还是一个什么七品孺人,但我和你还是不可能的。我欠你的恩情,以后我会设法还给你,但你不要再犯傻了,想想你大哥!”

    陈炳昌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时呆愣在了那儿,只看着秀珠用手轻轻拢了拢耳畔乱发,又对着他笑了笑。

    “我在汪爷的夫人身边呆过一段时间,尽管她也会翻墙,也会武艺,可她在外人面前,却还是能够大大方方的,说着那些我永远都学不会的话。我做不到她那样,而且也没自信让你大哥接纳我。而且,如果你真的娶了我,以后考中了举人。甚至考中了进士。别人问你的妻子是什么人。家世如何,你怎么说?难道你告诉他们,你的妻子是罗旁山的瑶女,还曾经冒称林道乾的女儿招抚过海盗建功,于是封了一个什么七品孺人吗?”

    陈炳昌只觉得脑门上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似的,一下子再也站不住,后退几步跌坐了下来,好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说道:“我可以的。我可以大大方方对人说你的身世来历,我不怕别人什么眼光。大哥他很通情达理,他不会嫌弃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是因为他能够保证自己,却万万无法替大哥担保。而且,一想到日后回到家乡,死去的父亲和母亲两边的亲戚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秀珠,他顿时一颗心狠狠抽紧了,到最后鬼使神差地抬起头说道:“那我可以跟你一块去东番!”

    “好了,别再说这种傻话。你和杜相公不一样,杜相公是不想再继续科举了。而且他会武艺,曾经在海盗之中呆过,可你在濂溪书院里头学的那些,到了东番就一点用都没有了。你帮不上别人的忙,还会成为累赘。”

    秀珠狠心说着打击陈炳昌的话,见其如遭雷击,她便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笑吟吟地说道:“我小时候,阿妈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其中,便有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人的故事。我们约好一个日子,十年之后在濂溪书院再见怎么样?说不定到那时候,你再看到我的时候,就一定会觉得这些旧事可笑极了……”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陈炳昌使劲抱着头,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接下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酒楼回去的,也不知道耳边别人说了什么,更分辨不出时光。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吃了睡,睡了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到脸上猛地一阵冰凉,整个人冻得一哆嗦,他方才恍然回神,却发现汪孚林一手端着一个空碗站在自己面前,甚至还保持着泼水的动作。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要弄清楚都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曾想听到了一句他完全没想到的话。

    “好了,梦该做醒了。之前是我多事,把你从广州叫了过来,却没想到秀珠太有主意太固执,你又没经历过这种事,受挫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子。今天早上,秀珠和其他人已经启程去了漳州府月港,招募人手,采办物资,等到风向合适的时候,就会从月港开船去东番。”

    陈炳昌一下子跳了起来,再也顾不上额头上那乱糟糟滴落的水珠。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最终,抓住的却只是汪孚林的一只袖子。他蠕动着嘴唇想要追问,可到最终,他的手无力地滑落,脑袋也耷拉了下来。当他感觉脑袋被人拍了拍的时候,他突然瓮声瓮气地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十月十六。”汪孚林答了一句,见陈炳昌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就开口说道,“你如果还想追去漳州府月港,那也随你。”

    “不,我不去了。”陈炳昌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却比哭声还难听,“那天,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也是,追去了也没有什么结果。汪大哥,广州城那边只有徐前辈一个人,一定忙不过来,我这就回广州去。”

    见陈炳昌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随即拱了拱手之后,大步往外走去,汪孚林不禁打心眼里叹了一口气。也许就是从此时此刻开始,在经历了人生中父母双亡之后最大的一次打击之后,这个少年小秀才长大了。也许过了十年二十年再回首,陈炳昌会觉得现在这痛彻心扉的失恋很傻,但却也许会觉得这仍然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可是,谁知道呢?

    而那个曾经固执敏感却又坚强的秀珠,选择了去东番,却不仅仅是远远躲开广东这一切,同时却还打算招揽一部分离开山林进入城市,却始终无法融入的瑶民。她甚至求着吕光午同行,希望能够端掉某些拐卖妇女的船帮,希望能有一些身世孤苦无依的女子跟着一块渡海前往东番,从而弥补东番少有女子的局面。也许她日后想起这段故事的时候,再也不会记起他们这些旁人,只会记得那个一心一意维护她的少年。

    “该回去了。”

    汪孚林喃喃自语了一声,也起身离开了屋子。

    当汪孚林从潮州府一路巡视州县,最终回到广州时,已经是十一月二十的事情了,正好赶上布政司那手忙脚乱的一番交接。吏部公文刚刚下来,左布政使张廷芳调任云南左布政使,而右布政使陈有杰则是调任贵州右布政使。若是单单从结果来看,这仿佛只是一次很普通的调动,毕竟十三省布政司之间的调动素来非常频繁,可是,从天南第一的广东调到云贵,只要不是太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其中那显而易见的左迁之意。

    因此,相送两位布政使离任的官员和乡绅少之又少,却是人未走,茶先凉。当两位昔日的藩台大人出了大门,眼看随从家人和收拾好的行李车马等候在外,一整条宽敞的长街竟是萧瑟到看不见什么人,只有一辆骡车时,那心里真是千般滋味在心头。年轻几岁的陈有杰更是按捺不住心头怨恨,狠狠地诅咒道:“我倒要看汪孚林他能得意到几时!”

    张廷芳却无意嘴上逞能,随口向身边一个随从问道:“周提学也没来?”

    提到提学副使周康,陈有杰也登时脸色黑了。旁人趋炎附势,不理会他们这两个左迁的布政使也就算了,周康横竖都会变成孤零零的光杆提学大宗师,也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倏忽间,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大街那唯一一辆骡车上,然而,当车帘打起时,下来的那个人却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竟然是汪孚林!难不成他是特意来示威的?

    “我来送一送二位藩台。”汪孚林含笑点头,无视两人那铁青的脸色,微微笑道,“我这巡按御史在广州也呆不了几天,凌制台已经传命,让我不日就到泷水县去,帮着调拨粮秣军械。好教二位得知,周提学那边也是刚刚罢职,提学副使只怕要按察司派人署理,所以大概没心情来为二位送行了。”

    此话一出,张廷芳和陈有杰简直难以置信。他们两个缘何左迁,朝中张四维派人快马驿传送来急信,说是他们之前颠倒黑白,两广总督凌云翼在首辅张居正面前狠狠告了他们一状,虽不是汪孚林的手笔,他们却不能不把这笔账算在汪孚林头上。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看似张党的周丛文竟然也会倒台,可恨他们到现在连周丛文是怎么倒台的都不知道!

    “汪孚林,你别太得意了!”

    面对陈有杰的厉声回击,汪孚林耸了耸肩,呵呵笑了一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从没想过招谁惹谁,是有人非得和我过不去而已。二位走好,山高路远,我就不远送了!”

    见汪孚林礼数非常周到地深深一揖,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骡车走去,张廷芳见陈有杰气得脸色通红,突然有些后悔之前的处处针对。

    整个广东官场,除却他和陈有杰,再加上提学副使周康,其余大多数官员都分润了汪孚林提供的不少好处,甚至还有香山县令顾敬这种品秩低微,名字却一下子上达天听的异数。早知如此,他何妨对张四维的吩咐阳奉阴违,又哪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汪孚林却没有回察院,而是根据小北让人送来的信,找去她的新居所。进门之后,他就看到了妻子那张笑吟吟的脸,看到她用手轻轻摩挲着仍然不曾隆起的小腹,他只觉得心中满溢温柔和欣喜。

    他真的就要当父亲了!

    第十卷十府巡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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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一章 功德圆满的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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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旁山大捷!

    对于广州城中的官民来说,这已经不算是什么新闻了。自从广东广西总兵总共出兵十余万,分十哨合围罗旁山之后,每次传回广州城中的战报,几乎无一例外是斩首多少多少,又朝罗旁山进逼了多少里,以至于很多人都从最初的乍一听闻就心头振奋,到现如今完全不当一回事。只有年岁较大的老人们,说起当年瑶乱之祸,广东十府死伤无数时,仍是心有余悸,觉得如今这太平盛世的不易。

    只不过,那倒在血泊之中的数万瑶民,除却少数感慨杀戮过大的读书人,却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既然看不到尸山血海的情景,那么就不去想象,这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就连在泷水县呆了一个月,大多数时间只在后勤保障上头帮帮忙,绝对不往前线凑的汪孚林,也同样采取了这种掩耳盗铃的措施。

    平瑶是从朝廷中枢到地方督抚全力准备已久的,哪里容得他指手画脚?他也只能选择性无视瑶民的死伤,只在善后上给凌云翼上了几个条陈。

    毕竟,他不是圣人,也唯有在能力允许范围之内做一些事情。

    至于他之前平海盗的功勋,和之前张廷芳陈有杰以及少数御史弹劾他居官巡按却还带家眷的过失放在一起,却造成了一种相当诡异的局面,那就是别人一个个都有相应的功劳和奖赏。对他却只字不提。对于这种情况。汪孚林自己却不以为意。他的起步本来就比别人高,难不成一下子给他升个五品?之前折腾出来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接下来“修身养性”,全力把之前铺开的摊子收尾,巡视各府时,对诸多官员则是敲打得多,弹劾得少。

    一时间,上下相安无事。再不复他刚上任时那刀光剑影的景象。而在这种祥和的氛围下,他暗中派人根据吕光午的笔记,接触了不少草莽英雄,有的送去了新置的台湾县,有的招揽到了即将铺设到广东的镖局,有的则是直接雇请到了自己身边,恩威并济,名利双管齐下,最终漏网之鱼只剩下了小鱼小虾两三只,他却感到心满意足了。

    既然朝中对人弹劾他上任巡按御史却还带家眷的事保持沉默。汪孚林便索性把小北安置在了察院旁边的一座宅子,过年之后更是光明正大地传出了妻子怀有身孕的消息。既然和他有仇的不是落马、罢职又或者是调走。广东官场的其他人又和他无冤无仇,反而恭贺者众多。尤其是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至少本职工作还是完成得不错,在得知他婚后四年都没有子嗣,家中父母这才把妻子给他送了过来,旁人就更加觉得此举无可厚非。

    对于第一次在广东过冬的小北看来,这种过冬不用穿棉衣,戴皮帽,犹如春天一般和煦温暖的季节,自然是让人非常舒适,唯一的不习惯便是广东偏湿的气候。就在她坐胎已稳,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又是官当得渐渐平顺,潘大老爷续弦的婚礼亦是如期举办,刚过年还没出初三,京城那边却传书过来,召汪孚林回都察院述职,新任巡按御史不日就要抵达,与他进行交接。

    尽管满打满算,汪孚林上任也还不到一年,可对于巡按御史这份工作而言,任满一年那算长的,短则三五个月都有,故而这也不足为奇。对于他的离任,广东官场自然颇有议论,什么猜测都有。然而,汪孚林上任之后别的不说,甚至都不用平海盗,光是修官学,劝教化,把取士过苛的提学副使周康给赶了走,这三条就足以让年纪轻轻的他跻身名宦祠,至于那些商人,更是受惠于他的新政,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就是葡萄牙人。

    但不高兴归不高兴,教会任命的主教贾耐劳总算也看到了传教中国的曙光,因为有王畿的介绍,濂溪书院选出了无意官途,却又对外界事物颇有好奇的十个书生,进入了濠镜的圣保禄修院学习葡萄牙语和拉丁语,而能说中国话的少数几个葡萄牙人,也得以获准进入广州做短暂停留,这至少算是一个不小的进展了。因此,得知汪孚林即将离任,贾耐劳立刻派出了弗朗西斯神父作为代表,把汪孚林需要的书直接送了一打过来。

    因为根本不可能带上贾耐劳附赠的弗朗西斯神父去京师,小汪巡按看到那一大堆葡萄牙语或拉丁语的书籍,心里那是什么滋味,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于汪孚林自己看来,在广州留下了于文,汪、程、许三家的分支机构拓展到了濠镜;银庄票号网络则正在和广府商帮和潮州商帮进行洽谈;他又在小北的游说下,成全了碧竹和于文的婚事;而且通过杜茂德等人,在东番扎进了一颗钉子,潮州府那些商人也商定了掺一脚;如今即将回程的时候,他当然觉得此行广东实在是非常有价值。饯别宴上,他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状似酩酊大醉地被人扶上轿子之后,这才露出了清明的眼神。

    从汪道昆最近的一封信来看,兵部尚书谭纶的病情年前有所好转,殷正茂接任王国光出任户部尚书后,一直都在试图加深张居正对自己的信赖,但好像张居正对其还没法像王国光这样全心信任。但不管怎么说,就如今的情况来看,歙党终于踏出了入主中枢的最重要一步,局势可谓一片大好。

    而他这次被调回去,这些尊长到底准备怎么安置他?说实在的,他实在不想留在都察院,不算他曾经说过的不进都察院那番话,就说他在广东这番折腾。都察院那些顶头大上司怕是见他就头疼!

    临走之前。汪孚林少不得上肇庆府拜别了凌云翼。在平瑶告捷之后。这位两广总督的封赏虽说还没下来,但加衔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唯一存在变数的,就是凌云翼的加衔能否像当初的殷正茂一样达到兵部尚书,任满之后就立刻进入六部堂官行列,仅此而已。而春风满面的凌云翼在和汪孚林寒暄了片刻之后,面对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年轻巡按,他的心情自然非常复杂。

    汪孚林通过那些商家。给他提供了额外四五万两军费,而摊派到广州府和潮州府的十几万两军费也征收得非常顺畅,使得他在赏赐时可以放开手脚。然而,殷正茂也因为他这次大胜而分润到不少名声,毕竟所谓的计划是殷正茂当初在任上制定的,故而顺利入了北京户部。

    然而,终究汪孚林上任以来,带来的麻烦虽不小,但给他的支持也不小,他最终语重心长地告诫了一句:“虽说官场如战场。但你也得记住,过犹不及。而且昔日的盟友,日后也许也会成为敌人。”

    “是,多谢凌制台教诲。”

    担任广东巡按御史期间,凌云翼给予的虽说看似只是有限度支持,但汪孚林也明白,实际上凌云翼的支持,已经超过了一般情况下总督对巡按御史的支持,这里头八成是看在他后台的份上,两成是看在他这个年轻人有抱负有担当的份上,这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凌云翼在奏捷的时候,还分润给了他一份战功,因此致谢的时候,他倒也真心实意。接下来,他又和在凌云翼身边当幕僚,如今颇受信赖的郑明先见了一面,依依话别。

    回到广州城中察院之后,汪孚林只剩下了最后的问题,那便是安置自己之前聘来的两位幕僚——在杜茂德去了新置的台湾出任县令之后,剩下的那些事务,陈炳昌和徐秀才两人都处理得非常完满。只不过相对于纯粹只想好好表现以报知遇之恩的后者,前者却更多的只是想借助忙碌的工作,忘记那段已经追不回来的感情。当他召见两人的时候,徐秀才便犹豫了许久,这才低声说道:“汪爷,学生的家人都在广东,如果可以……”

    “你家人都在广东,留下是正理。你和潘家原本就很熟,又不像其他读书人那样忌讳商人,认为他们铜臭气太重,所以,我打算把你推荐给潘大老爷,和潘家的掌柜一起经管濠镜事务,如何?”

    徐秀才没想到汪孚林连去路都早就替自己想到了,心中自是百感交集,当下慌忙谢了又谢。可他瞅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陈炳昌,突然又开口说道:“至于陈贤弟,能否请汪爷带他去京师?虽说他兄长还在濂溪书院求学,他们又是兄弟情深,但他们都还年轻,不趁着年轻的时候闯荡历练一番,以后肯定是会后悔的。陈贤弟,你自己说呢?”

    陈炳昌没想到徐秀才竟然还替自己做了打算,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他看向汪孚林,见对方面露微笑,他想到自己这大半年来学到的经历的东西,虽说有痛苦有悲伤,但也有欢乐有成长,他就郑重其事地躬身说道:“我想继续给汪爷当书记,还请您成全。”

    汪孚林冷不丁想起了一句不怎么应景的话——去留肝胆两昆仑——但不论怎么说,宾主一场,他当然希望替身边的人谋划个好前程,当即答应了。接下来等着和新任巡按御史交接的日子,他逐一去拜访了广州城内那些相交不错的官员,从按察使凃渊到海道副使周丛文、广州知府庞宪祖、南海县令赵海涛等,无一遗漏,甚至还特意去了一趟香山。当最后一站,他再次来到濂溪书院的时候,却是发现王畿曾经住的小院子已经空了。

    “龙溪先生回去了。”

    汪孚林回头一看,发现是吕光午,他登时又惊又喜。之前杜茂德等人去漳州准备出发去东番的时候,吕光午也跟着一块去了,名义上是出自秀珠的恳求,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位吕师兄是相当古道热肠的人,只怕也担心杜茂德等人此行的安全。尽管他用林道乾遗留下来的那笔钱,招募了军余五百余人,可真正遇到事情,杜茂德和卢十三等人能否弹压住,这却是个未知数。

    他正想追问吕光午此行是否顺利,吕光午就主动开口说道:“我只把人送到船上,本来还想跟着去东番见识见识,却被死活赶下了船。这帮家伙有点能耐,竟然把林阿凤的手下全都给说得各自归附,林阿凤身边竟是只剩下了少数几人。所以,他们说这年头出海风险太大,生怕我有个什么闪失,还信誓旦旦地说船队编伍,绝对不会出问题,秀珠还给我下药。”

    说到这里,吕光午的脸色竟是露出了少有的戏谑:“那个笨丫头,要是我真的让她给暗算了,还哪有脸在外头厮混?”

    得知吕光午是因为没有去台湾,这才能这么早回来,汪孚林想到那帮子撇开吕光午,胆子贼大的家伙,不由哭笑不得。而问到不告而别的王畿,得知这位老先生只是因为在广东呆得腻味了,这才准备换个地方讲学过瘾,他想到同样固执的何心隐,唯有摇头。当他和吕光午说起自己即将回京城述职时,显然已经听说过此事的吕光午挑了挑眉,继而呵呵笑道:“那我就提早恭喜师弟能够回朝升官发财了!”

    只要不是又有什么万难的局面等着我就好!

    汪孚林心中腹诽,等得知吕光午打算回新昌老家歇息一阵子,再过一段日子就打算游历陕甘,他着实是唯有佩服两字,当下少不得厚着脸皮约了同行先回徽州,得到应允后,登时喜出望外。虽说他自己的随从护卫加上戚良等人,已经非常足够了,但小北如今毕竟是双身子的人,多一个吕光午这样的天下勇士,保险系数何止增加一两倍?

    等到新任巡按御史抵达,交割了各项事务,汪孚林启程离开广州城的这一天,恰是阴雨绵绵。他本以为各处都已经打过招呼,这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就算了,谁知道车马队伍刚一出察院街,就发现一大堆人早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这其中,既有官员、士绅、富商、读书人,也有寻常的小民百姓,那几百号人云集的场面把他看得直发愣。正当他拨马上前,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的时候,却有一个童子快步跑了过来,正是当初来自新安渔村的细仔。

    “汪爷,大家说,不能让你就这么悄悄走,大家一起来送你!”

    “是啊,大家一起来送你!”

    说这话的,是落后几步的广州知府庞宪祖。他冲着汪孚林挤眉弄眼笑了笑,却是又添了一句话:“今天广州官民百姓自发来了千八百号人,除了我们,全都在城门等着给你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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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二章 衣锦还乡

    广州城门那上千人相送的情景,直到已经离开广州进入江西境内,汪孚林的随从护卫们仍旧津津乐道,就连吕光午也不时拿来和汪孚林开玩笑。而小北则纯粹因为汪孚林的受人好评而感到高兴,就连跟着自己好些年的心腹丫头如今留在了广东,她的离愁别绪也少了许多。如今她身边的两个丫头,芳容是之前从徽州启程时,汪孚林的母亲吴氏给她的,芳树是在广州让牙婆送上门的人里挑的,虽比不上碧竹,却也非常尽心竭力。

    转眼到了景德镇,汪孚林没有选择直接北上,而是打算先把小北送回徽州,然后自己再快马加鞭去京城。毕竟,甭管京师的某些大佬是否得知了他妻子有孕的消息,又或者是否为了补偿之前没给他叙功,反而不等他巡按御史任期满就要他上京述职,反正这次述职给他的时间和之前上任时一个样,整整一百二十八天的期限。而吕光午也接受了去汪家做客的邀约,至于包括戚良在内的其他人,那是早就把徽州当成故乡了,此刻全都归心似箭。

    唯有陈炳昌心中有些惴惴然。他生在湖广,除了去广州求学之外,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有了打前站的人报信,汪孚林远远看到徽州府城西面的潮水门时,就发现那里好像有一大堆人。他连忙对骡车中的小北吩咐了一声,自己一马当先地打马飞驰而去。当接近城门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彼此搀扶着的汪道蕴和吴氏,其他则是既有歙县衙门中三班六房的小吏,也有犹如程许两家管事之类的老相识,当然更少不了叶青龙,却不见金宝和秋枫。

    穿过夹道欢迎的人群。他来到汪道蕴跟前,正要下拜行礼,双手却一下子被人拽住了。见是两眼含着泪花的吴氏,他连忙开口安慰了母亲两句,可话还没说完,却听到旁边一声响亮的咳嗽。侧眼一看,不是汪道蕴还有谁?

    “儿子去了一趟天涯海角,才刚回来,而且儿媳妇也有了好消息,这都是大好事,你哭什么。”汪道蕴在汪孚林面前一贯摆不出什么父亲架子,本来还想着趁儿子回来,他这父亲当众受礼,也能难得有做父亲的威严。谁知道却被妻子给搅和了,顿时有些郁闷。

    汪孚林哄了吴氏几句,又对汪道蕴作了一揖,等到和其他人团团圈圈打过招呼,小北等人已经过来了。等到大队人马穿过徽州府城,来到了歙县县城县后街,他便发现,原本顶多只能算是两进半的小院子。竟然扩充了一倍,一问父亲才得知是叶青龙花费了一大笔钱。成功说服了东西两家人卖了老宅,这就一下子让家里的住房变成了三路两进半,宽裕了许多,今日来迎接的这一大帮人全都拥进来,却也不嫌拥挤。

    见叶青龙虽不表功,汪道蕴却帮其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汪孚林便知道,父亲和如今他手下的头号大掌柜相处得不错。他对此当然乐见其成,甚至还当着汪道蕴的面大大夸奖了叶青龙一番,直把叶青龙喜得无可不可。而之前在城门口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堵着通路太久。这会儿他才把陈炳昌介绍给了汪道蕴。听到是儿子聘取的书记,还是个少年秀才,汪道蕴立刻对陈炳昌嘘寒问暖,客气得让陈炳昌更加紧张了。

    至于吕光午,之前小北嫁过来时曾经来过,汪道蕴和吴氏都见过,此时听汪孚林说起在广东多蒙照顾,自然更是对这位新昌吕公子千恩万谢。

    寒暄过后,汪孚林一看左右,便开口问道:“对了,金宝和秋枫呢?莫不是一个去了宣城,一个去了竦口?”

    “不是不是。”汪道蕴连忙摇头,随即眉开眼笑地说道,“京城来信,说是金宝这次考中了举人,你这个当父亲的又在广东做官,他已经不大适合去宣城志学书院读书了,沈二老爷也这么觉得,所以,他过了年刚和中了武举的沈有容结伴一块去了京城,翰林院许学士打算亲自指点指点他。至于秋枫,这次乡试只中了副榜,他本来想放弃举业,跟着小叶子学做生意算了,绿野书园也需要人打理,却被我请了竦口程氏老族长,斥责了他一顿,给他谋了个南京国子监的贡监,人去南京读书了,竦口程氏在那有几位族人,说是会照应他的。”

    这里头涉及到很多人,陈炳昌听得云里雾里。尤其汪孚林竟然是那已经考中了举人的金宝的父亲这一点,更是让他只觉得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好在叶青龙很机灵,一看到陈炳昌那表情就知道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连忙对其少许解说了一下汪孚林和金宝秋枫的关系。当听完之后,陈炳昌只觉得叹为观止,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中充满了敬佩。

    汪孚林假装没察觉,使了个眼色让叶青龙帮自己招待一下陈炳昌,随即又和父亲攀谈了一会。发现汪道蕴也不知道京城如今的局势,他也就没再多问,当下又出去和今日来迎接的众人说了一会儿话。最后,歙县衙门三班六房中人因为不能撇下县衙里头的县太爷太久,没敢留下吃席面就都退了,而程许两家管事则是略留了留,但也没用晚饭便告辞离开。

    直到这时候,之前热热闹闹的大宅门清净了下来,汪孚林方才猛地发现,大姐汪元莞固然不见,两个妹妹也一样都没露头,再一问方才得知,汪元莞陪着他的姐夫许臻去了宣城志学书院求学,而汪二娘嫁了一年多,如今也已经怀着身孕,因为时间还不长,人还在西溪南吴家安胎,想过来婆家也不敢放。嫁到岩镇方家的汪小妹过门没多久,公公就遭遇急病,如果不是她坚持拿着陪嫁流水似的请大夫看病花钱,年纪还不大的方举人就死定了。

    故而,嫁作长媳的汪小妹一时走不开,只能急急忙忙往娘家送信让哥哥千万多留两日。她一定设法赶回来一趟。

    知道两个妹妹全都嫁得不错,大姐和姐夫也还美满,汪孚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当下便和父亲商量了动身的日期。虽说他是要回京去述职的,可广东毕竟属于很远的地方,他此次送怀孕的妻子回家。还是决定在家多停留几天,大不了回头再日夜兼程赶路。

    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母亲吴氏安置了小北后过来时,正好听到他说十天后启程,竟是立刻开口说道:“双木,我和你爹之前就说过,要是你这次留京,那么我和你爹就带着小北坐船去京师和你会合。她自从嫁了给你之后,就没怎么和你分开过。再说这女人生产不易,若有个万一,我和你爹就没法交待了。”

    “娘,我和小北早就说定了,她就留在徽州生,这次从广州回来就已经很折腾了,再千里迢迢上京,只会比在徽州生更危险。而且。您二老又不是不知道,她晕船晕得厉害。运河又是十天九堵,万一遇到钞关或者税关找茬就更麻烦了。”见吴氏还要争取一下,他便握了握母亲的手说,“娘,我是第一次当爹,当然也很希望和她一块看着孩子出生。但世事难两全。我相信,世上没有比爹和您对媳妇更好的公婆了。”

    汪道蕴登时面露得色,吴氏则是想起之前对媳妇说起这话时,小北直摇头的情景,再品味汪孚林刚刚这番话。她不由得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她素来是菩萨一样的人,儿媳妇是丈夫早年就定下婚约挑中的,儿子也喜欢,过门之后小北又很会哄她,她这个婆婆虽说偶尔心里也会酸溜溜的,但更多的时候却也真的把儿媳当成女儿来疼。所以,她还是再争了一会儿,见丈夫也帮着劝自己,她便最终放下了这念头,可心中却高兴了起来。

    儿子有了媳妇,却还是向着爹娘的!

    把汪孚林和小北送到家,常年在外漂泊不着家的吕光午自然也告辞回了新昌,汪孚林亲自把人送到了渔梁镇码头,少不得又是好一番感谢。

    因为在家里停留的时间有限,汪孚林原本还派人去了岩镇方家和西溪南吴家送信,让汪小妹别过来,叮嘱汪二娘好好安胎,自己回头去看她们,可没想到次日申时,汪小妹就匆匆和丈夫一道赶了过来。已经梳了妇人发髻的她看上去显得成熟了许多,可甫一见面还是忍不住抱着兄长又哭又笑,直叫汪孚林庆幸自己那位妹夫被汪道蕴叫了过去问话,没看到这一幕。

    直到好容易劝了汪小妹松开手,哄了她坐下,他方才笑问道:“我之前都没来得及为你送嫁,不怪我吧?”

    “当然怪!”汪小妹却气得皱了皱鼻子,随即才悻悻说道,“可那是我运气不好,谁让二姐的婚事正好是你中进士候选的时候,我却偏偏撞上你去广州上任的时候?不过,哥你得贴补我私房钱,之前公公生病,我花了五百两银子。”

    汪孚林顿时大汗。堂堂岩镇方家,又是斗山街方老夫人亲自保的媒,不会穷到真要用媳妇的陪嫁看病吧?

    “岩镇方家有些眼皮子浅的人看到我过了十八才嫁人,背后编排我的不是,还说哥肯定不喜欢我这个妹妹,嫁妆也是虚张声势,我家里公公婆婆那两个糊涂的竟然还真信了,这次公公生了一场快死的病,婆婆一开始死抠着不肯花大钱请名医,直到公公不好了,我掏了腰包,她才醒悟到斗山街方老夫人给他们挑了一个就算别的优点都没有,却有钱也肯花钱的儿媳妇!所以,哥你贴补给我五百两银子,大不了我回头转手还给你,我看谁回头还敢说我哥不喜欢我!”

    想到汪小妹当年未嫁时,泼辣不下汪二娘,如今嫁为人妇却要受这种磋磨,汪孚林只觉得心头怒起,沉声问道:“你和爹娘没说过?”

    “和他们说干嘛?爹一怒之下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娘又是三从四德的。”汪小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往外头看了一眼,仿佛生怕有人听壁角,随即才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说道,“再说他对我挺好的,之前还在公公婆婆面前替我说话。这次出来的时候他还对我说,回头他一定把我花掉的嫁妆银子补给我。”

    汪孚林这才笑了起来,等留下汪小妹和妹夫方旭吃了晚饭之后,他二话没说就摆出了大舅哥的架势,直接把人拎到了书房耳提面命了一番,等第三日早上送两人回去时,他就当着方旭的面直接把一个匣子塞给了汪小妹。

    “里头是五十颗合浦南珠,随你串项链还是珠花,还有两千两银票,算是哥哥我给你的私房钱。你大姐和二姐回头也有一份,只管拿着。”

    汪小妹也没想到要五百两装个样子,哥哥竟是多塞了几倍给她,饶是她素来胆大皮厚,也忍不住脸上发烧。方旭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可他上前正想替妻子回绝,却被汪孚林瞪了一眼:“做哥哥的给妹妹私房钱,你啰嗦什么?都是干干净净赚来的,又不是我贪墨来的。”

    就算那合浦南珠是林道乾的珍藏,他也是让于文调了银子兑换了回来,否则杜茂德等人哪有第一笔资金去开发东番?

    汪道蕴虽觉得儿子有些太宠小女儿,可想想钱是儿子挣的,愿意送给小女儿当私房,儿媳妇都没发声,他也就没说什么,吴氏倒是劝解了两句,见汪孚林不听也就算了。而方旭小心翼翼地陪着妻子一道离开汪家,等上了骡车之后,他才忍不住按着胸口道:“你哥哥比我也就大一岁,可我在他面前偏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被瞪一眼更是连腿肚子都哆嗦。”

    “那是,我哥是什么人,他之前在广东当巡按御史的时候,那才叫厉害!”究竟怎么个厉害法,汪小妹虽说听父母提过一星半点,却也没乱炫耀,只是拿着手指在丈夫身上点了点,“总算你对我好,否则我才不帮你说话!”

    方旭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想到大舅哥上广州时还带着妻子,如今妻子身怀六甲回徽州待产,他就忍不住挨着汪小妹坐得近了些。

    而送走了汪小妹夫妇,汪孚林一视同仁,少不得又跑了一趟西溪南吴氏,探望身怀六甲的汪二娘,当夜就住在了松明山老家,见了见父老乡亲,又多停留了一日。唯一的遗憾是,家住岩镇南山下的舅舅吴天保去了严州府建德县办事,没有遇上。

    等到接下来从松明山回到歙县,汪孚林拜访了程许两家,接下来就闭门不出不会客,专心致志地陪着妻子。十天的日子一晃而过,启程时他虽说满心牵挂依依不舍,却更知道限期不是玩笑,也只能启程。路过宣城时又去见了大嫂汪元莞和姐夫许臻,顺便在宣城沈家住了一晚上,这才继续北上。

    等到了南京,已经是他从广州出发两个月后的事了。原本他只打算稍作停留,见一见秋枫,再拜访一下业已承袭了爵位,喜好风雅的临淮侯李言恭,却没想到竟是因缘巧合,挖出了一件陈年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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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三章 贪婪的背后

    尽管当年永乐迁都时,曾经一度挖空了南京的富商和富裕阶层,但地处东南的这座金陵古都,其恢复能力从来都是非同一般的强,在正德皇帝南巡之后更是发展迅速,如今的南京哪怕没了帝王,依旧一副名城气象。不说别的,单单聚集在这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门,囊括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等重要的职司,便足以让其比起苏松杭来,更有一番权贵云集的气象。

    然而,相比只挂着个尚书名头,实权相比京城六部却差一大截的南京六部尚书,在这座古城中,最重要的职位除却应天巡抚和应天府尹之外,决不能忽略南京守备。守备一职一分为二,一半由勋贵担当,一半由太监承领,大多数时候都有四个人。

    这其中,魏国公徐家因为扎根于南京,几乎每一代都承袭南京守备之职,再无上进之心。此外则是嘉靖年间方才归还爵位的临淮侯李家。如今,守制期满已经复出的临淮侯李言恭佥书南京中军都督府,兼南京守备,又承袭了父职。

    但李言恭附庸风雅,白雪山房固然名声在外,可他的威望和名声与当初实打实打过点仗的李庭竹却又不能相提并论。汪孚林抵达南京城之后,一过府拜望,李言恭就立刻屏退从人,也不顾两人已经两年多没见,就是好一番诉苦。起头,他自然是只说自己执掌临淮侯府和担当南京守备的那些难题,可渐渐话题就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之前这守制两年多来,有苏杭商贾看好银庄票号的市场。也已经插进了一脚。投靠的却是魏国公徐家。和老牌勋贵徐家相比。李家虽说有些吃力,可本来也能维持的下去,不至于怕了他们。可偏偏这位魏国公吃相难看!这徐邦瑞出身庶长子,早年因为已故老国公徐鹏举打算废长立幼,甚至还把生了幼子的小妾郑氏给扶正,请封了魏国夫人,让庶幼子摇身一变成了嫡子,他吃了不少苦头。

    还是后来事情败露。老国公被罚俸,那位小妾扶正的魏国夫人被褫夺了封号,他这才算是得了世子名号。等老国公一去世,他承袭了爵位,到现在才五年。老国公当初不喜欢他,金钱上头自然克扣,他大概是穷怕了,所以他承袭爵位之后,自忖年纪一大把,反正横竖就只是个南京守备的前程了。便一心想着搂钱。因为他的关系,那帮苏杭商贾不守规矩。竟是变着法子挖我们的墙角。”

    汪孚林当然知道大明如今那些勋贵不比开国,开国年间勋贵就是生十个八个儿子,那些不能袭爵的儿子也往往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运气好的还能当到正二品都督,可现在就不一样了,除却袭爵的那个幸运儿,不能袭爵的不但分不到多少祖产和财产,而且往往只能混个勋卫就算到顶了,有多少勋贵旁支早已沦落到吃饭都成问题了?正因为如此,为了一个爵位,这些看似光鲜的人家往往能掐出脑浆来,徐家更是从第三代就开始不停地打御前争产官司。

    只不过,他这次在徽州停留的那几天,叶青龙以及其他掌柜,还有程许两家的人对于东南开拓的局面都还算满意,并没有提到南京这边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大困难。所以,听出李言恭话里有话的他就索性反问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南京守备太监孟公公已经在南京呆了好些年了。”李言恭微微一笑,这才点破了自己的用意。

    这无疑就是要分润股份的意思。两人虽说结交已经快四年了,可毕竟聚少离多,利益成分多,情谊成分少,汪孚林当然不会奢望李言恭出让利益。但是,要让他让步,他却也不肯轻易松口。倒不是为了那点钱,而是商场如战场,和官场也有类似之处,你要是随意退让,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更何况,李言恭本来就只是以李家的政治资源,再加上一部分的真金白银入股,经营上头都是徽商汪程许三家作为主导,他就更不会任其左右了。

    天知道李言恭是不是勾结孟芳,打算侵吞他们这些徽商的利益?

    于是,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含糊答应考虑之后,汪孚林一离开临淮侯府,明面上仿佛住在松明山汪氏在南京的一处别院,实则悄然住进了南京的那家长风镖局。

    历经多年开拓生意,从杭州、南京、镇江、扬州,四家极具规模的长风镖局早已成为这东南一路太平的标志,网罗了不少很有名头的武师,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各自的根基不同。杭州的班底在于那些打行的旧人,南京则是浙军老卒,镇江是好勇斗狠的机工,而扬州则是盐商的运盐班底,其中包括某些私盐贩子。而这么一批人的洗白,汪孚林花钱无数,但收获也同样巨大。

    此时此刻,带着刘勃和封仲的他一进镖局,就被迎到了最深处一间厅堂,几个最核心的镖头,如张喜和张兵连声叫着姑爷,争先恐后禀报各种进项和成就,他听得笑意盈盈,不住点头,到最后方才问起南京守备的情形。得知临淮侯李家和魏国公徐家确实明争暗斗不断,而自从隆庆六年起就担任守备太监的孟芳,则是正死死压着刚刚到任南京还不满一年的守备太监张丰,他便忍不住沉思了起来。

    “这张丰是哪里人?孟芳既是在压制他,他可有什么反击?”

    “说来也奇怪,这张丰不像从前那些被打发到南京守备太监来养老的太监,他才四十出头,听说去御马监之前,还曾经在司礼监的内书堂呆过,不知道怎的就突然派到南京来了。不过听说京城皇上身边有好几个姓张的太监,也许是亲戚?”

    汪孚林当初还见过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深知其人年纪一大把。却能在冯保之下安之若素。绝对不是寻常人物。而万历皇帝身边。张诚和张鲸也同样备受宠信,前者据说很得冯保的喜欢,至于是真巴结还是假奉承,他就不是很清楚了。如今这南京多了一个出身司礼监,年纪又不大的新任守备太监,也同样姓张,虽未必真的是一家,可他不得不考虑得深入一些。他想到李言恭之前对自己的建议。便又问道:“临淮侯和孟芳关系如何?”

    “李小侯……咳,如今该叫一声李侯爷了。他和孟芳往来不多,或者说孟芳眼高于顶,瞧不太上刚承袭了爵位的李侯爷,再加上魏国公徐家巴结得狠,送礼也重,所以孟芳和魏国公徐家走得更近,李侯爷大约心里急,前几天还去拜访过一次,却被孟芳挡驾了。”

    原来是想要巴结孟芳却没巴结上……说实在的。如今这些勋贵真的都已经远不如从前了,这种世袭不降等的承袭方式。养出来的只有酒囊饭袋!

    镖局里头这些汉子在背后对于太监阉人素来不大恭敬,因此汪孚林对太监直呼其名,他们自然乐得省掉那公公两个字,只对李言恭还称呼一声侯爷,却也只不过因为李家和汪孚林有些交易往来而已。他们七嘴八舌又回答了汪孚林几个问题,见这位姑爷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出神,在兵马司做事的潘二便开口问道:“姑爷可是打算见张丰?这位守备太监和当初的李小侯一样,常常微服四处乱晃,但碰见什么冤情又或者不平事,却也不大管,仿佛就是个闲人。”

    汪孚林当初碰李言恭就是用的“偶遇”,如今有镖局作为后院,其中从镖头到趟子手,大多数都是出身中下层,再加上走镖靠的不止是武力,还有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能耐,所以他如果打算再制造和张丰的偶遇,可以说易如反掌。可听到张丰的这种行事方式,他就觉得有几分微妙的熟悉感,思前想后,他就决定暂且按兵不动,再打听一下具体情况,反正就算一百二十八日期限不能全都用在路上,却也还时间充足。

    但在此之前,他在镖局陆续秘密接见了徽安票号和宁盛银庄的三个大掌柜,先期交待了通过镖局将真金白银分批转移,也就是换个库房的事。尽管只是以防万一,但这般安排交待下去,三个大掌柜仍旧面色沉重。然而,就在汪孚林井井有条地按照最糟糕的打算进行布置的时候,这天入夜时分,还在翻看账册的他却听到外间轻轻敲了敲门,随即就是一个极轻的声音。

    “小官人,有人在后门指名求见您。”

    汪孚林自忖自己可谓是潜踪匿迹住进了这里,没想到依旧被人发现了行踪,意外的同时却也不免好奇,当即起身去开门,吩咐让陈炳昌先去摸摸对方的底子——这个少年小秀才历经在广东的磨砺之后,至少不用担心三两下被人掏出全部底细来。大约一刻钟之后,就有人在虚掩的房门外头再次敲了敲,得到他的许可后就直接推门进了屋子。

    “汪大哥,来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自称是南京守备张丰。”说这话的时候,陈炳昌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从前在湖南的时候,一县之主就已经足够他仰视了,后来到了广州濂溪书院求学,这才算是见过好些天南名士,可比起跟着汪孚林见的那些官场要员,就相差很远了。然而,如今一到南京,先是造访白雪山房见了临淮侯李言恭不说,竟然还有南京守备太监夤夜来见?这也太离谱了吧!

    汪孚林也觉得有点离谱。可是,结合张丰很可能是因为在宫中站队错误,又或者政治斗争失败,这才在壮年到了南京,如今又被老前辈孟芳排挤这一现状,他又觉得这种情况还算可以理解。只不过,既然来人已对陈炳昌吐露了身份,他就不能太过怠慢,当即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跟着陈炳昌前去见人。

    因为这是半夜三更从后门造访,镖局中大半的人都早就睡下了,前头那些平日待客的厅堂一概不能用,临时用来招待客人的。只不过是后院的茶房。就连这茶房。也是照顾汪孚林这个素来晚睡的夜猫子。这才一直都开着,于是这时候还能给不速之客提供茶水点心。

    当汪孚林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一个身穿黄褐色直裰,看上去就平常文士一般的中年人正捧着茶盏,悠然自得地吃着栗子酥,看那专心品尝的劲头,仿佛这不是镖局中手艺有限的厨子手艺,而是哪家大厨的精品。作为吃货。面对这情景,汪孚林对这位陌生的客人不觉放下了两分提防,却是笑着说道:“张先生真是好厉害的耳报神,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那中年人站起身,却是直到口中栗子酥都咽尽了,这才开口说道:“我初来乍到南京,统共也没有几个能用的人,只在锦衣卫中还有点小关系,即便如此,也并非确定。而只是到这里来碰碰运气。不过,可不敢当这张先生三个字。自打首辅大人执掌内阁,这全天下能称张先生的,也就是一个人而已。我表字德丰,号太旻,随汪侍御称呼字号。”

    果然,这是个不大喜欢别人称呼公公的人。汪孚林心中转过一丝明悟,因笑道:“既如此,那我就称呼一声太旻公。不知今日夤夜前来,有何见教?”

    张丰脸颊偏圆,眼睛眯着,嘴角挂着仿佛永不消失的笑容:“我听说临淮侯李侯爷和盛家,与徽商三大家联手开的徽安票号和宁盛钱庄,这些年收入颇丰,却因为魏国公徐家插一脚而有些心焦,故而打算攀上孟公公,却不知道孟公公欲擒故纵,想着染指这日进斗金的产业很久了。我虽不才,和宫中司礼监秉笔张宏张公公早年认了父子,只人前少人得知,此番到南京来,是想为张公公找块养老的地盘。如若汪侍御首肯,我愿意用两万两银子吃一成股。”

    两万两,一成股,这看上去是狮子大开口,但汪孚林心知肚明,以当初开张时的规模来看,其实徽商三家外加临淮侯李家出的本钱,还要远少于这个数字,只这些年生意蒸蒸日上,再加上品牌价值,以及给漕运盐运放钱,这才使得一成股份的价值大大上涨而已。他在心里迅速思量了一下,这才笑着问道:“想来张公公应该还有话没说吧?”

    “呵呵,汪侍御果然名不虚传,自然还有一个消息奉送。”张丰放下手中茶盏,坐直了身体,“万历元年南直隶乡试的时候,曾经因为乡试结果是否公允,生员们一度几乎闹事,汪侍御应该不会忘了吧?”

    尽管已经快过去三年,但耿定向主考的那一届乡试,所谓考题风波,放火风波,他和金陵盛家还曾经因为一个草包盛祖俞起过不小的冲突,最终不但弥合了裂痕,还通过李家联起手来,这些过往汪孚林当然不会忘记。只不过,那场风波把当时的南直隶乡试主考官耿定向、守备太监孟芳、应天巡抚张佳胤,甚至还有南京守备临淮侯李庭竹这样的勋贵全都卷了进去,他还一度认为孟芳会被冯保撤离这个位子,如今看来却是他当年盲目太自信了一些。

    “往事刻骨铭心,自然不会忘了。”

    “那件事的背后,是首辅大人派到湖广江陵府去探望老太爷的游七住在孟芳府中,这两个人捣腾出来的花样,想要趁机整饬东南士林,顺便栽赃给浙军老卒。所以,孟芳虽事后因此吃了挂落,游七却生怕祸及自己,千方百计保下了孟芳。但毕竟消耗了不少人情,再加上为了维持冯保的信任,孟芳这才不得不着力聚敛。”

    听到这里,汪孚林终于意识到当初自己卷进去的是怎样一场阴谋风暴,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为之大怒。

    这要是真的张居正和冯保定计,他目下自然是没办法,只能闷声吞下这口气,等日后大势扭转再思量怎么报复回来。可他没想到,这竟然是孟芳这个阉人和游七这家奴算计的,不但害得他险些落水,还险些把一大批浙军老卒给拉了下去,他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当然,也不能张丰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此事他自然会派人去好好查一查!

    想到这里,他就装出唏嘘不已的样子,接下来和张丰扯皮拉锯,最终以三万两一成股的代价,谈成了这桩买卖。至于张丰如何与孟芳去斗,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要为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谋退路财路,总不至于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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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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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