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零四章 一个好汉三个帮
文选郎李尧卿的上任,在如同平静水面的朝局上丢了块石头,但随着涟漪散开,溅起的小水花重新落下,那些声息和响动很快就没了。
相较之下,却还是他的婚事操办,更加引人注目一些。须知殷士儋离开朝堂已经七年了,当年的老宅早已变卖,门生故旧们早已各有各的圈子,因此殷家送嫁的人抵达京师之后,众多好奇的官员都在观望这批人将落脚何处。
谁都没想到,殷家前来送嫁的次子殷二老爷以及次媳谢氏,连带那位殷家小姐,没有去亲朋故旧那儿借宿,而是直接住进了昔日殷正茂那座尚书府!
此殷不是彼殷,一个是历城殷氏,一个是歙县上里殷氏,做官的时候谁也不曾听说这两位联过宗,可如今殷家这一行送嫁的却住进了昔日殷府,没人觉得这会是纯粹的巧合。很快,殷正茂的府邸当初是歙县同乡汪孚林和程乃轩联手买下的,其中一路被改建成歙县会馆,此次殷士儋家里这些送嫁的是汪孚林派人去通州码头上接,随即安置在西路的院落中,这一系列消息顿时不胫而走。直到此时,不少后知后觉的人方才为之骇然。
这是张居正授意汪孚林帮着接待殷家人,还是汪孚林自己和殷士儋有什么关联?又或者是汪孚林和那个新进文选郎有交情?
而在众多的猜测之中,汪孚林大大方方在都察院中揭开了这个谜团:“李兄对我有半师之分,他初来乍到就要操办婚事,我自然得尽尽心力。”
汪孚林从广东回京一年半,掌道御史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张居正面前倍有脸面,再加上那百战百胜的辉煌战绩,纵使尚书侍郎那样的高官也不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他这样的评价,无疑成为了很多人高看新任文选郎一眼的理由。
至于曾经过了气的殷阁老二公子夫妇,也有不少人暗自考虑是不是该去拜访助嫁。
于是,当小北和许瑶在殷家人抵达次日,亲自登门去见人的时候,殷二太太谢氏自然而然亲自在门前迎接。虽说殷家从殷士儋的祖父开始,就是闻名山东的儒学大师,可毕竟是到了殷士儋才考中三甲进士。而殷士儋任尚书,当阁老,却始终没怎么照应过儿子征战科场,如今他的长子和次子一个恩荫监生,一个是举人,尚未出仕,希望早已经放在了第三代上,只不过是沾着阁老公子的光而已。
因此,即便不看人家借给自家房子,殷二太太谢氏也不至于在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小北和许瑶面前摆架子,毕竟,人家的丈夫年纪轻轻,却是科道!
事实上,殷家虽是几代书香门第,却并不是什么豪富的家底,进京之前夫妻俩还在一面斟酌陪嫁会不会太过寒酸,还曾经在众多亲朋故旧当中考虑过到底借哪家的房子出嫁更加妥当,哪曾想,到通州码头来接的人直接就把他们送进了昔日的殷尚书府。毕竟源出同姓,殷正茂也如同殷士儋一样已经致仕回乡,这房子原本就是空的,夫妻俩住下的同时,也不用考虑搅扰,却也忍不住打探如今的房主是谁,得知是汪孚林和程乃轩,他们全都吃了一惊。
此时此刻,殷二太太一路走一路道谢不迭,还是许瑶开口说道:“李大人当初在歙县的时候,对我家相公,还有汪公子都有半师之分,如今他刚到京城就要办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帮这点小忙,那是应当的,二太太您不用放在心上。倒是你们从济南一路跋涉到此,路途劳累,尤其是殷小姐,若有哪里不舒服不习惯,还请尽管说出来。”
“程大奶奶您太客气了。”殷二太太听着这话,只觉得对方如此高看未来的小姑爷,不枉公公当初早早看好这桩婚事,竟然默许小姑子整整等了这么多年。就她那会儿知道的时候,还心里犯过嘀咕,男女双方年龄相差整整七岁,怎么就彼此看对眼,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呢?
小北则笑吟吟地说道:“李大人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就把找新房的事情托付了我。我虽说让牙行的中人看了好几个地方,可想着日后是他们小夫妻过日子,所以准新郎官既然没空去看,不如二太太和殷小姐姑嫂抽个空,咱们去看一看哪里更合意。您千万别和我客气,毕竟少则住上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十数年,可不能马虎了。”
殷二太太在历城也曾经帮着不少相熟的人家忙活过婚事,即便如此,这样好说话的男方,她依旧是第一次见。要知道,老爷子年纪一大把,即便是老来所生的幼女出嫁,却也不可能一路送到京城来——这不是情分不够的问题,老爷子说他这样的前阁老一旦回京,必定会引起众多猜忌,因此只送到了村口。如此单薄的娘家送嫁队伍,男方却如此悉心招待,这无疑代表男方对这桩婚事的期待和重视。
因此,即便之前不想让殷小姐随便见人,免得被人说老姑娘急着出嫁不尊重,此时她在谢了又谢之后,却还是抽了个空子,悄悄吩咐随身跟着的妈妈把小姑子给请来。虽说那是名义上的小姑子,可年纪相差十一岁,她嫁过来的这些年其实是把人当成半个女儿相待的。
须臾,小北就看到门帘一动,却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郎进了门来。只见来人衣着朴素,不施粉黛,可即便如此,却难掩倾城绝色,就如同富贵牡丹一般出挑。想到李师爷俊逸如竹,喜欢的却是牡丹,她忍不住嘴角翘了翘,等到人上前裣衽施礼的时候,她就连忙起身把人搀扶了起来。
许瑶慢了一拍,等小北硬是把人按了坐下之后,她才带着几分惊叹说道:“小北,就是当年衣香社公认美人的方家小姐,也没有殷小姐这么漂亮吧?啊……”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许瑶顿时面上微红。总算她如今待人接物多了,连忙开口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殷小姐实在太……”
这个太字之后,她又卡住了,慌忙赧然道:“对不住,我真的是看呆了,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好在小北看出殷小姐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就抿嘴笑道:“许姐姐难得说错了话,二太太和殷小姐还请别放在心上。实在是我见犹怜,更何况别人?李大人之前和我家相公说起婚事的时候,一副苦尽甘来,志得意满的样子,要知道想当初他就是拒婚方才从宣城跑到歙县的,这些年竟然也一直都拖着没成婚,想来对如今这桩婚事极其满意,他这样优秀的人这才会等了足足五年。”
没想到李尧卿连五年之约都透出去了,殷二太太虽说有些脸红,却不禁越发确信未来姑爷和汪程两家的关系,连忙看向小姑子。下一刻,她就只见殷小姐略带羞涩地起身说道:“二哥二嫂和我远道来此,多亏二位姐姐照拂周到,本该是我登门去拜见的,但现在我是待嫁之女,这才不敢贸然登门,竟然让二位姐姐来看我,我才是真的不好意思。多谢刚刚许姐姐夸我,我和李郎……确实是缘分。”
若非缘分,两人怎能接连碰见三次?若非缘分,李尧卿又怎会不顾任内不婚的禁令,连着写了七八封信给她的父亲殷士儋求娶,指天发誓离任后就迎娶?而就在父亲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无心动的时候,李尧卿甚至又连远在宣城的父母也给请了过来,让双方家长私底下见了一面!
倘若不是此事在父母那边都已经过了明路,她怎么可能在家中以多病等等各种借口,一直待字闺中到十九岁?
殷小姐那微微羞涩的表情恰到好处,小北忍不住惊艳,想到当初叶钧耀对李师爷的人才那也是赏识得很,几乎很想把姐姐叶明月许配给他,结果李师爷避之如虎,叶明月也完全没那个意思,一时郎无情妾无意,这事情也就黄了,她此刻不由得暗暗将一向敬重的姐姐和殷小姐做了个对比。
姐姐是聪慧能干,爽利大气,却也时不时会捉弄人;可这位殷小姐从第一眼印象来看,美艳的外表下,那羞涩内敛的性子却分明无疑。
说来说去,还是性格相合,彼此投缘倾心最重要。姐姐就说过,她和稍稍有些木讷,但该强势的时候却很强势的姐夫就相处得很好,很合得来。
最初的生涩过后,因为彼此年龄相差不大,殷二太太眼看小北和许瑶笑吟吟地和殷小姐攀谈了起来,她也就不大插话,只在旁边静静地坐着。
未来姑爷之前请了父母过来和老爷子当面说亲的时候,她完全蒙在鼓里,但正式请媒人提亲,却敲定了会带着妻子在任上,这就意味着小姑子会在京城呆很久,如此一来,殷小姐彻底脱离了从前在济南府的那个圈子,结交新朋友就很重要了。如今这两位年纪略微长两三岁,听谈吐都是好性子的,她怎么不为小姑子高兴?
当小北再次提到看房子的事情时,殷小姐不免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嫂子,却不想殷二太太笑道:“汪大奶奶既然这么周到,咱们也就不要推搪了,明日就一块去看,到底是长久的事,未来姑爷知道也一定会觉得咱们对他上心。”
“嗯……那好……就有劳二位姐姐了。”
殷小姐的点头答允,小北和许瑶同车回去时,自然免不了笑意盈盈嘀嘀咕咕。等到隔日她们再出去,和殷家姑嫂汇合,在三处宅子中,挑中了最靠近程家胡同的一座三进宅院,和牙行商定了价钱。殷小姐原以为是赁上三五年,却没想到小北和许瑶竟是直接出了三千六百两买了这宅子。殷二太太吓了一跳,等牙行那中人喜上眉梢签了契书离开之后,她连忙就想说话,却只见小北笑着抢了先。
“这房子我和许姐姐买下,本来打算送给李大人和殷妹妹做贺礼,但我们也知道,你们两个人谁都不会肯,所以就退而求其次,租给你们成婚之后住。等什么时候你们不要了,再还给我们就行了,我们那时候卖出去,说不定还能赚一笔。若是你们以后觉得好要买下,原价买去也成。契书上写的是我和许姐姐的名字,别人总不能说,我们是贿赂李大人这位新任文选郎。”
“这怎么好意思……”殷小姐只觉得脸上绯红,咬了咬牙后还是把心一横道,“这么大的事情,二位姐姐还请和李郎商量商量,我和嫂子不能代他答应。”
“那当然,回头我就让相公和李大人说。”小北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旋即就说道,“这里不但地方离汪家和程家近,而且屋宅里头附带的家具一色都是好东西,最重要的是不用翻修,立刻就可以当新房,这是最合适的。”
尽管殷小姐心中不安,殷二太太也有些踌躇,回转头就和丈夫殷二老爷商量,可终究重要的还是李尧卿是否会答应。殷家家底普通,可他们都知道,亲家李老爷当年也只是秀才,家底平平,若是推拒了这样的好意,不但伤了别人的心,只怕这婚事也会办得寒酸,一家人自是各有各的纠结。
直到李尧卿派人送信,告知她们已经答应了汪程两家,到时候以每年二百两银子的价钱租下那宅子,他们方才如释重负。
就在昔日的李师爷,如今的李大人新官上任忙着开展工作,小北和许瑶帮忙操办婚事的时候,汪孚林也没闲着,他向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和小旗陈梁分别打了招呼,从之前那个牙婆那儿买了七八个底细绝对可靠的下人,放在了他媳妇和程乃轩媳妇联手买下租给李尧卿的新房。虽说身价银半分没少给,但让锦衣卫来确保家中下人没被掺沙子,郭宝和陈梁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而相对这些,最重要的事情,却是汪孚林这天傍晚特地为了李尧卿的事去拜访了一趟王篆。他在都察院放的风声如今已经传开了来,因此王篆一见面就说道:“我还想着新任文选郎是哪儿冒出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你的人!”
“王少宰你这寒碜我不是?明明是殷阁老的人,我还是在人家找上门之后,这才恍然发觉他竟然顶了那么个好位子。”
王篆顿时哈哈大笑:“谁让你自己要继续卯在都察院,总算没便宜外人,也是一件好事。说到这个,之前给你捎的信看到了吧?你那两个昔日故交,一个是户部广东司郎中,一个是礼部仪制司员外郎。”
汪孚林立时谢了又谢。能没看到吗?那天接到信他就乐坏了,这年头与其靠一般的同乡同年,还是当年这种患难交情更可靠些!(未完待续。)
第九零五章 我们的态度和声音
李尧卿的工作还刚刚开始,婚事更是在筹备期,跟着光懋去了辽东两个月的程乃轩终于回来了。
因为之前把墨香给派了回来送信,墨香连日通过驿站赶路,到了京城险些丢了半条命,大腿磨得伤痕累累,根本就没办法再返回,所以程乃轩没了这个自幼跟随自己最最贴心的人,在辽东自然呆得很难受。虽说李家父子“感谢”他仗义执言,京里总算查清了那个所谓降人的身份,便送了他好几个机灵透顶的仆从,但他又不是贫寒人家出身,最忌讳这种所谓赠仆的雅事,平时根本不让人跟着进房。此次回京,他就在半路上把人转送了山海路参将吴惟忠。
所以,风尘仆仆抵达京城之后,径直随着光懋去内阁见张居正,紧跟着又递了题本请求面圣,当回到家里的时候,程乃轩一进门就嚷嚷道:“送信的应该把口信送到了吧,热水都准备好了没有?快抬着本少爷进去,哎哟,我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家里上下的仆人都是程老爷精挑细选送来的,哪里不知道这位少爷从小就这幅惫懒脾气,这会儿立时上来了两个抬着滑竿的小厮,把人弄上去就直接抬到了后院浴室,把人往浴桶里一放之后,墨香便钻了出来,挽袖子亲自给程乃轩擦洗之后,又连换了两桶水让人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回,这才服侍少爷出来擦干了头发和身子。见程乃轩一句话都不想说,直接就上床趴下了,墨香来不及说少奶奶出门办事,干脆让人去预备了各式粥菜点心,放在蒲包里热着。
当程乃轩这一觉睡醒时,他只觉得浑身酸软,别说起床,根本连动动小指头他都觉得费劲。可偏偏此时此刻肚子里饥肠辘辘,即便万万不肯翻身下床,他还是不得不艰难地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坐起身来。等到他了无生趣地趿拉了鞋子下地,这才发现屋子里已经点灯,外头早已完全天黑,可妻子却依旧不见踪影。他和许瑶成婚多年,深知妻子并不是爱出门逛的人,纵使和小北一起,那也绝不至于天黑不归。
此时越想越奇怪的他随便塞了两块点心,就立刻出声叫道:“来人!”
“少爷有什么吩咐?”
见探头进来的正是墨香,程乃轩立刻丢了仅有的矜持,笑骂道:“鬼鬼祟祟,快进来!我问你,少奶奶哪去了?”
“少爷,您刚回来,我还顾不上说,少奶奶和隔壁汪大奶奶都在忙活着帮李大人娶亲。咳,少爷您应该记得,就是当年叶县尊身边的李师爷!”
听到前半截话时,程乃轩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听到后半截,他就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当即又惊又喜地叫道:“是那个给金宝秋枫,还有叶家小胖子当先生,还给我和双木指点过制艺和时文的李师爷?原来是他呀,他什么时候进京了?等等,他可比我和孚林都大好几岁,怎么又娶媳妇了?他不会这么命苦吧?”
等到程乃轩从墨香那儿问明白事情原委,他的第一反应是张大嘴巴,但随即就笑得前仰后合。正在那傻乐的时候,他就只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紧跟着就是汪孚林那再熟悉不过的大嗓门:“老程,知道你回来了。今天我在家里露几手,犒劳你还有咱们俩的媳妇。要是睡醒了,就赶紧收拾收拾过来吃晚饭,过时不候!”
程乃轩闻言大振,他原本就是好吃的人,这会儿看着蒲包里那些清粥小菜,立马半点胃口都没了,连忙催着墨香服侍自己更衣,迅速穿戴了整齐。还是墨香素来周到,不等他拔腿走人就先死活拦住了。
“少爷,您要到汪小官人那去蹭饭,那谁都没话说。可您自个想想路上辛苦,还有一回来就去内阁见上司,这么一通忙碌下来,您总得先喝点养胃的东西吧?这粥是海鲜汤底,加了十几味中药,听说您要回来,少奶奶今天走时就吩咐的厨房,您好歹先喝一碗垫肚子,去了汪家未必能马上就吃的。”
不得已之下,程乃轩只能当喝水似的,先一口气喝了一碗粥下肚,等匆匆来到隔壁汪家,他熟门熟路径直找到地方,就只见不但妻子在,自己的一儿一女也都给带来了,这会儿圆桌上凉菜已经上了六小碟,但热菜和汤却一个都还没上,汪孚林也不见踪影,只有小北陪着许瑶在。暗自庆幸听了墨香的先填了填肚子,否则这会儿就真的要挨饿,他上前委实不客气地往椅子上一坐,这才好奇地说道:“今天真的是双木下厨?”
“说是犒劳你一路辛苦,顺便答谢咱们俩这些天帮忙,所以他要亲自下厨。不过还不止他一个……”小北顿了一顿,这才笑着说道,“李大人也去了。”
这下轮到程乃轩好奇了:“李师爷,他还会下厨?”
“相公今天一回来,就听说广东那边送来了好几筐说是漂洋过海到广东,然后试种的蔬菜瓜果,他看过之后,激动成什么似的,拿了两瓶辣椒油就立刻冲到厨房去了。李大人觉得好奇,所以就跟了过去。”小北说到这里,忍不住想起了当年汪孚林求程乃轩找辣椒的情景,顿时笑得乐不可支,“他号称今天要露一手,可你看看,到现在一个热菜都没上来。就不知道他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会不会被李大人闲闲地念叨一句,君子远庖厨。”
“背后议论别人,非君子所为。”
随着这么一句话,大门再一次被人推开,紧跟着进来的汪孚林夸张地双手捧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黄杨木长条盘——当然,他也不过是进门的时候拿来显摆一下,让他从小厨房一口气用这条盘装上七八盘菜端过来,那绝对是不可能的,早在半路盘子肯定就不知道跌哪去了。就是在厨房忙碌的那么一会儿,他就留下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烂摊子,厨房里厨娘和其他帮忙的仆妇们,已经足可焦头烂额了。
但此时此刻桌上的菜肴却颇像那么一回事,只不过,那几盘菜里一多半大家都不认识。而汪孚林擦了擦手,等后进来的李师爷坐下,他才乐呵呵地开始介绍。
“这一盘,是酸辣土豆丝。这个,是番茄土豆炖牛肉……唔,这也就是现在,换成开国,压根不敢在背后吃牛肉。至于番茄没法新鲜保存,所以只有番茄酱。这个是烙玉米面饼。这个看似平常的,是炒花生!剩下三个都是家常的,辣炒山鸡,香干肉丝,麻婆豆腐。还有个汤正在锅里炖着,一会儿送来,山菌野鸡汤,正好下了面条吃。”
最后三菜一汤众人就算没吃过也能知道那是什么,毕竟辣椒这种东西,京师不少人兴许不熟,他们却还知道。可土豆是什么?番茄是什么?花生是什么?
当初跟着汪孚林第一次尝试过辣椒的小北胆子最大,干咳一声后,她就笑吟吟地把汪孚林按坐了下来,随即开口说道:“他硬是要耍宝,我也就不布菜了,大家随便吃,若是回头还不饱,让厨房烤肉吃!”
小北这么一说,程乃轩就眼睁睁看着李尧卿如同当年状元楼上英雄宴似的,那筷子看似蜻蜓点水一般,须臾就尝遍了每一道菜。唯恐吃晚了自己什么都吃不着,他赶紧也每样尝了一口,自然,没吃过的菜他全都存着几分小心,可吃过之后,他就忍不住顾着腮帮子瞪上了汪孚林。
“你刚刚说这都是漂洋过海才刚传过来的东西,那这名字谁起的?”
“当然是我起的。”汪孚林可不希望这些舶来品还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名字变化过程,当仁不让地承担了引进者外加改名者的责任。他笑呵呵地吃了一块炖酥入味的牛肉,随即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既然有番茄酱,明天倒是可以做个罗宋汤吃。”
接下来,汪孚林那是吃了花生想着花生酱,想着宫保鸡丁;吃着土豆想着炸薯条,土豆泥,大盘鸡;吃着玉米想到了玉米烙,金玉满堂;甚至念叨着南瓜刀豆……程乃轩是见识过汪孚林当初缠着他找海船讨要各种种子的锲而不舍,还悄悄对许瑶解释了两句。而作为自幼跟着方先生,讲究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尧卿,那是委实不客气,到最后光盘行动全都是他和汪孚林一块包办的。等到鸡汤面盛上来时,打了个饱嗝的他却还盛了大半碗。
一顿饭进一步拉近了八年的距离,当三个大男人到外书房,一人一把太师椅坐着说话的时候,便全都坐没坐相,慵懒地恨不得躺倒在上面。奈何程乃轩想要打趣一下晚婚的李师爷,却不幸被脸皮极厚的对方拿着他当初想方设法退婚的事给反击了回来,就连汪孚林也似笑非笑打趣他给自己营造的好男风名声,气得程乃轩挥舞着拳头叫道:“都是过去几百年的事了,还翻那旧账干什么?这次我去辽东,李成梁可给我送了十八个美女!”
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紧跟着便是许瑶的声音:“相公,晚上吃得太油腻了些,我特意吩咐厨房煮了大麦茶来。”
看到程乃轩那张犹如见鬼似的脸,又看到其一下子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快步冲到门前,拉开门之后就出去了,依稀能听到正在飞快地对许瑶解释些什么,汪孚林这才笑道:“这家伙就是如此,有这贼心没那贼胆!倒是李兄,你真能忍那么多年不近女色?”
李尧卿没想到话题突然就从程乃轩拐到了自己身上,咳嗽了好几声后,等到程乃轩拐了进来,外间显然不会再有女士了,他才不大自然地岔开话题说:“反正我这次回京,也就是一个老仆,两个小厮,其他下人在历城时就发了遣散银子。我可不像你们,一个个家底丰厚,养不起那么多人。所以这次婚事,不要办得太铺张,你们好意不假,但我可不希望招待太多平日没瓜葛的客人。”
“所以我才挑中了十月二十八。”汪孚林挤了挤眼睛,这才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一天,申阁老家娶媳妇。”
程乃轩正把茶分送了汪孚林和李尧卿,自己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岂料听到这么一句,顿时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气得够呛的他拿手指着汪孚林:“你这家伙,故意看我喝水就呛我是不是?亏你想得出来,这种成婚的时候和别人撞日子!”
“撞日子怎么了?每个月黄道吉日就那么几天,当然很容易和人撞日子,更何况,李兄这婚事本来就有些仓促。”
一句话把程乃轩噎住之后,汪孚林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申阁老虽说在内阁之中排名末位,但他出身翰林院,又是状元,人缘好,和首辅大人的关系人尽皆知,他家娶媳妇这么大的事情,你说别人要不要上门去讨一杯喜酒喝?这样一来,就算有人因为李兄新进吏部文选司,颇有前途,也不会丢下那边到他这里来凑热闹,顶多送一份礼,如此别有用心的客人就不用招待了,而真心的亲友咱们自然欢迎。按照李兄和殷家之前给的名单发请柬,小北和许嫂子总共也就发了不到十几户人,十桌到顶了。”
“不愧是汪贤弟,想得真周到。”昔日李师爷大大点头,满脸的赞同。
“你还夸他!”程乃轩终于忍不住了,捋起袖子就气呼呼地一拍扶手道,“以后你就会知道,这家伙支使人的时候,那也一样是毫不客气!好了,说正事,我这次到辽东,光懋硬是一口咬定辽东那边从上到下全都帮着陶承喾谎报军功,不但要追回赏赐,还要求重重处置辽东文武。李成梁则是顶着处置陶承喾可以,没必要苛责辽东文武,就连巡抚和总督也都向着李家。李成梁知道我和你的关系,还给我看过兵部尚书方逢时的亲笔信。我不和你废话,双木,首辅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李尧卿顿时也看向了汪孚林,却见这位如今年轻一代在朝中站得最稳稳当当的监察御史摩挲着唇上那一丁点小胡子,沉声说道:“首辅大人的意思,那是可以扭转过来的。现在咱们三个都在,那么就按照老程的所见所闻,商量出一个我们自己的态度,我们的声音来。”
汪孚林见两人有所不解,他就加重了语气说:“不是别人什么意思,而是我们是什么意思,我们希望朝廷对辽东之争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处置!到时候,我去说服元辅,按照我们商议出来的章程办!”
听到这话,不但李尧卿吃惊非小,这一年多来和汪孚林在京城互为犄角,彼此扶助的程乃轩,也不禁心情激荡。
这话说得……真心好生霸气!(未完待续。)
第九零六章 四方借力
万历二年三甲进士,都察院广东道的掌道御史,正七品。
万历二年三甲进士,六科廊兵科左给事中,从七品。
隆庆五年二甲进士,吏部文选司员外郎,日后郎中一职的有力候补,从五品。
这就是汪孚林、程乃轩、李尧卿三个人的资历。从科场顺序来说,哪怕算得上前辈的李尧卿,在满朝文官之中也只能算是后辈中的后辈。可从官职来说,虽说比起众多高官大佬来说,他们还非常不够看,但从实权来说,合称言官的科道,吏部掌管铨选的文选郎,赫然全都属于朝中最最位卑权重的实权部门,因此汪孚林的话虽说带着几分狂妄,但程乃轩和李尧卿悚然动容之后,却不免都仔仔细细思考了起来。
在朝堂上发出他们自己的声音?
一直以来,朝堂上并不是只有一个声音,永乐之后,皇帝要想完全大权独揽,那都是很有难度的,哪怕引发过土木堡之变的英宗,哪怕有过动不动翘家惊人之举的武宗正德皇帝,哪怕是帝王心术炉火纯青的世宗嘉靖皇帝,全都不能完全压制朝中那些反对的声音,甚至还不时要被那些力量算计,因此只能动用廷杖强权。
但是,大佬们的合力也就罢了,真正低品的官员能发出多大的声音,那些声音能有多大的效用,在青史留名的同时,是否还能够取得其他实际成果,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纵使上书把嘉靖皇帝骂得狗血淋头的海瑞,他发出的声音振聋发聩,可最终效用又有多少?
所以,汪孚林所谓的发声,希望的是如同皇帝,如同首辅,如同大佬的声音不会被忽视,而会去执行一样,以自己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可到底该怎么做?之前首辅召见,我基本上都让光懋去说了,在旁边没怎么吭声,毕竟皇上不是还没召见吗?”程乃轩说到这里,跃跃欲试的同时,却又有些小小的纠结,“元辅一直都对李成梁颇多重视提拔,再加上兵部尚书方逢时也站在李家一边,辽东督抚上下更是一条心,光懋是一口气把人给得罪光了,如果用他的建议,只怕要撸掉一大批人,我总不能站在元辅以及方逢时这些人的一边,把光懋驳一个狗血淋头吧?”
“光懋是无限制牵连扩大化,而方逢时等人,则是一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对于我们来说,要抓住的是两个字,公正,不要牵连到面,而是要集中在一点,武将当中就集中在一个人,那就是陶承喾身上。要的是以点破面,让辽东那些人知道,他们虽然会打仗,但却不能一手遮天!”
李尧卿在听完汪孚林的意见之后,立时点头说道:“毕竟陶承喾是固原游击将军,在他上头有参将,有副总兵,再是总兵,拿掉他一个人,至少会让辽东有个震慑。”
“对,其余武官,一个都不动,但可以动文官!在辽东的六道监司,也就是分守辽海东宁道、分巡辽海东宁道、开原兵备道、宁前兵备道、辽东苑马寺、辽东行太仆寺,锦华你这次既然在辽东呆了这么久,又是查问长定堡大捷的情况,这些人你应该都摸过底吧?六个里头,换掉三个。”
程乃轩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一下子汰换掉一半?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笑了一声,“你不要忘了,我虽说没有在兵部呆过,但伯父曾经是兵部侍郎,而兵部谭部堂也是去年才病故的,他们夹袋里头,可颇有一些在其余各地兵备道任上非常能干的人才。而李兄如今的上司是谁?臧惟一,此人性格非常刚直,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看得惯辽东那边的文过饰非?现在的关键是,老程,你之前收到我的信之后,和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沟通得怎么样?他上奏的时候会怎么说?”
“他当然很感谢你的举荐,否则你要是真的再到辽东来,他这个巡按御史那就面子里子全都没了。而且,光懋眼睛长在头顶上,自恃自己是兵科都给事中,根本就不把他这个新进的御史放在眼里,他当然就和我走得更近一些。所以,他原本是更加偏向于维护辽东文武,在和我商量过之后,才决定下狠心赌一赌,至少把陶承喾拿下来。”程乃轩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就轻咦道,“这么说,至少在陶承喾这一点上,他和你还不谋而合了?”
李尧卿则笑道:“只不过没人会想到,汪贤弟竟然打算把辽东最要紧的六个道台中拿掉三个。”
“否则挨着李家的边就能够稳稳当当升官发财,岂不是太稳妥了?三个并不是说都黜落。该擢升的,像我之前去辽东见过的那个张崇政,战功政绩全都可圈可点,便应当放巡抚。如果有可以平调的,那就把人从辽东这个圈子中拿出来,放到甘肃宁夏等地,让人清醒一下脑子。至于该直接对陶承喾之事负责,本来又官声很差的,那么就黜落!老程,安九域只拿掉陶承喾一个人,你若是面圣,除了支持他之外,就把面扩大一些,六个人挑出一个政绩军功德行全都最差的当靶子,元辅那边,交给我!”
汪孚林说得从容,李尧卿知道其中难度,尤其是在张居正那儿的难度,自然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当汪孚林看向自己的时候,他却立时丢开了顾虑,沉声说道:“吏部文选司郎中臧惟一那边,我会去想办法。”
掌管文选司的郎中若真的强硬起来,尚书侍郎阁老的面子都不买,这是很有几个强项的郎中做到的,当然,一年任满之后,左迁高高挂起,这也是常有的事。此时此刻,无论程乃轩还是李尧卿,全都知道,他们要做的固然听上去惊世骇俗,可相比汪孚林的任务,那却实在是简单。
因为汪孚林要做的,是把张居正那看上去极其坚定不可动摇的态度给撬开一条巨大的裂缝!
只不过,和汪孚林交情最好的程乃轩也好,昔日极其处得来的李尧卿也罢,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汪孚林并没有先去张居正那儿下功夫,次日一到都察院,就动用了尘封已久的金丸,让都吏刘万锋给张宏带了一封密信过去。
自从张居正不在那段日子的群魔乱舞之后,张宏就许久没有和汪孚林直接联络了。哪怕知道汪孚林之前去接个赵老夫人还造成了乾清宫又一次小清洗,他也没事人似的,任由小皇帝又挑了一批人。此时在自己位于外皇城中河边直房的私宅中,他把玩着那金丸,好半晌才用钥匙打开,可展开信笺一看,他就露出了几分讶色。因为这一次,汪孚林不是对他禀告什么宫外的情形,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万历皇帝朱翊钧对于辽东长定堡大捷究竟是什么态度。
张宏自然知道,汪孚林之前举荐了密友程乃轩跟着光懋去辽东,如今光懋回来之后,在内阁见张居正时态度就很拧,一个奏本送到司礼监,冯保更是在他面前骂骂咧咧,那样子着实是气坏了,可送到朱翊钧面前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小皇帝对光懋的大动干戈仿佛有些意动。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苗头,即便他素来忠于天子,对冯保和张居正联手把持了内外大权颇有些不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希望朱翊钧任性胡来。
于是,他眼看着汪孚林的那封左手写的信在香炉中化为灰烬,就到书桌旁拿过一张小笺纸,提笔写了起来。因为之前成功把张鲸这个祸害赶出宫去,朱翊钧也彻底厌弃了此人,他对提早告知了端倪,且帮忙出谋划策的汪孚林自然很赏识很信赖,这会儿不吝多提点了几句,将小皇帝和冯保的态度剖析得清楚明白。
当汪孚林摸准了朱翊钧的态度,他就让刘勃联络了陈梁,给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送了个信。
这一日傍晚,通过锦衣卫这等专业的人打探放哨,出宫探望家人的文书房掌房田义收到了一封没头没脑的信。看过信之后,一贯老成的田公公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步了一刻钟,最后还是对家里人略吩咐几句,就找了个借口匆匆出了后门,来到胡同口。他只四周一张望,就只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随即停在了他面前。听到车夫说了一声上车,他没有多大犹豫提着袍子前摆上去,钻进车厢之后,就见到了一张颇为熟悉,年轻的脸。
“汪掌道,你什么意思?”
不怪田义这般恼火,实在是他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会这么大胆,直接窥探他出宫的时间,找到了他的私宅!他虽说如今不过是文书房掌房,但这个位子再往上一步就是司礼监随堂,秉笔,若是放出去,更是能够高两级。和汪孚林这个资历还不老的都察院掌道相比,却是更具实权。
“我知道田公公眼下心里不舒服,可是,这消息对皇上很重要,我找不出其他的法子,只能冒险一搏,如果因此落在东厂又或者锦衣卫眼中,也就只有我们各自承担其中风险了。”
田义虽然并不是乾清宫近侍,但在内书堂自幼学忠孝礼仪,对皇帝忠心耿耿,听到汪孚林声称这是对皇帝很重要的消息,他不免就脸色凝重了下来,那少许风险自然暂时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放下之前那点不满,非常谨慎地问道:“什么事?”
“之前兵科都给事中光懋从辽东勘问长定堡大捷之事回来,上过一个题本,可是有的?有人向司礼监冯公公告密,说是皇上对辽东如此欺上瞒下非常不满,打算好好整饬一下辽东文武。”汪孚林一面说,一面暗自留意田义的表情。果然,他就只见田义面上看似纹丝不动,眼神却有些飘忽,更为重要的是,田义上车开始就拢着双手,让人看不清更深层次的心理变化。
见田义默然不语,他没有卖关子,而是继续说道:“冯公公觉得有人蛊惑皇上,因此一面送信给元辅,一面打算奏明太后。”
这后半截话一出,田义就再也维持不住那淡然若定的脸色了。朱翊钧这个皇帝虽说已经册了皇后,已然成年,但就怕三个人,冯保、张居正、李太后。这三个人若只有单单一个,那都不足为惧,可三个人加在一起却足以把皇帝完全架空,更何况李太后素来是只要冯保告状,不问三七二十一,立时先把人叫来罚跪,跪完之后又是劈头盖脸地痛骂。这哪里是天家教儿子,根本就是民间老娘对儿子的那一套!
汪孚林确实没瞎说,冯保想去向李太后告状是真的,但那不是张居正告诉他的,是张宏告诉他的。反正田义也不可能去和张居正对质,而以他在那位首辅大人面前的地位,田义绝对不会怀疑他这番话!
“停车,快停车!”
见田义声音干涩,带着几分惊慌,汪孚林却一把按住了田义,手劲还用得挺大:“田公公,这里停车你怎么回去?一会儿我兜个圈子在你家后门胡同的另一边停下,你再下车也来得及。事到如今,你不觉得与其立刻回宫向皇上报信,却让冯公公怀疑,日后找到机会连你也给一并铲除了,还不如想一个稳妥的办法?要知道,这种小人物的告密,皇上可以抵死不认,但皇上毕竟已经亲政,若退让太多,则威信荡然无存。”
刚刚急得快发疯的田义不知不觉又坐了回去。他本来就是打算回宫去告知朱翊钧此事,把身边可疑的人找出来,然后抵死不认这件事,大不了将辽东文武轻轻放过,就算冯保告状,李太后也不可能拿皇帝如何。然而,汪孚林直接点到了天子的威信上,那就由不得他不动容。
“汪掌道有什么主意?”
“很简单,还请皇上忍耐一些,不要把火气撒到辽东全部文武上,而是挑出罪魁祸首,杀一儆百发落了,然后把沆瀣一气的文官拿掉几个,放到别处去。如果皇上同意,和光懋一块去辽东的兵科左给事中程乃轩是我举荐的,我可以请他在上书的时候咬定这个底线。如此一来,皇上自然就做足了威信。”
田义顿时为之大喜。如此一来,皇帝确实算是立威了!可是,想到陶承喾一介武将,而且是罪魁祸首,要罢官去职还算容易,可如果还想把刀子动到文官头上,那却未必容易,他顿时有些迟疑。而这时候,汪孚林却又送上了另一个惊喜。
“我的故友李尧卿如今是吏部文选司员外郎,我想只要多花点力气,能够说动他出面,去和吏部文选司郎中臧惟一说话。臧惟一前后经管和文选相关的事务多年,这样一个人必然通晓官员履历政绩,如果有他声援,辽东六监司中,拿掉一两个,用升迁再调走一个,不是难事。但是……”
汪孚林顿了一顿,这才有些为难地说道:“兹事体大,我却不可能凭着一腔情分,让别人去做这种冒险的事。毕竟,我还要想办法说动元辅。”(未完待续。)
第九零七章 天子私诏
汪孚林的目的很简单,他需要朱翊钧这位万历皇帝的授权,不论是什么形式。
尽管田义有些为难,但看到汪孚林那诚恳的样子,他在思考很久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毕竟,如今的天子说是已经亲政,但票拟大权掌握在内阁首辅张居正手中,批红大权则是掌握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手中,皇帝若要干预政事以及人事,当然并不是不可以,但慈宁宫还有个能够辖制皇帝的李太后,因此深居宫中的天子,那是基本上不可能去笼络底下的官员。而若有官员想要通过媚上来试图讨好皇帝,那么生怕惯出一个英宗又或者武宗皇帝的李太后一个眼神,张居正和冯保就能把人联手灭了。
所以,田义相当清楚,立时三刻要在外朝中建立一个倾向于皇帝的班子,这实在很难。其实,如今举步维艰的内阁次辅张四维,那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奈何张四维树大招风,冯保恨不得把锦衣卫的眼线直接塞到张家门前去,而张居正回阁办事之后,对张四维的态度也已经冷淡了许多,不能冒这个风险,而且小皇帝对张四维的手段实在是不信任,打心眼里觉得人战斗力弱了点。
相形之下,汪孚林这个位子很合适,强大的战斗力更合适,更何况,这次汪孚林提到的人选之中,赫然有六科廊的给事中程乃轩和文选司的李尧卿!
这样一个身处低层,实则却相当要紧的班子,如果用得好,对于要想掌握大权的皇帝来说,着实意义重大。至于汪孚林身在曹营心在汉……德行这种问题,和皇帝用人有任何关系吗?只要为皇帝所用,有才无德有什么关系?否则,张居正和冯保如今都正在盛年,李太后也还年轻,万历皇帝还要等多少年才能真正拿回应该属于他的权柄?
带着这种认知,田义在匆匆回到家里之后,借口宫中有事,立时三刻就进宫去了。
而送走了田义,汪孚林吩咐马车调转回家,路上少不得又是通过锦衣卫收拾扫尾,以防可能存在的东厂探子盯梢现象。
今天他之所以兴师动众让郭宝陈梁等人为他扫尾,也是为了给他们造成另一个深刻的印象。只要万历皇帝朱翊钧肯答应田义的这么一个请求,从宫中捎带相应的东西出来,不论是他最希望得到的手书,又或者仅仅是一件御用的物品,那么,他就可以进一步让郭宝和陈梁完全俯首帖耳,不用担心反噬。
有什么能比皇帝的信赖更加容易取信这些锦衣卫的?到了那时候,他就可以放下心来反过来摸刘守有的底牌了。
仅仅是次日,汪孚林就等来了田义的公然造访,这位司礼监文书房掌房专门跑过来的原因很简单,又是赏赐甜食点心。若不是上次之后间隔了好一阵子才有这次,非得让很多聪明人生出疑窦。除却左都御史陈瓒以及一个新上任左佥都御史之外,监察御史中的幸运儿就只有汪孚林一个。
以至于他送田义出都察院的时候,都有一种后背被人扎的感觉。虽说这是自己惹出来的,他还是忍不住抱怨道:“田公公,你这阵仗实在是太大了,就不怕都察院那些人妒火中烧,我日后没法立足?”
“也是因为皇上得你通风报信,对你颇为赏识,这才特意吩咐赏了那一盒点心出来。至于那些御史的嫉妒,呵呵,反过来说,你越是得圣眷,依附你的人才会越多,不是吗?”说到这里,田义又特意格外压低了声音,“你要的东西,就在垫点心的油纸下面,记得收好。这是得天独厚的信赖,你可不要辜负了皇上一番希望。”
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之前妻子小北用过食盒里头夹东西给他这种伎俩,可堂堂皇帝也竟然来这一套!而且如今他还被有心送个机会让他和宫里的司礼监新星多多接触的陈炌支出来,那个十万分要紧的食盒就那么放在自己的直房,虽说因为之前王继光的前车之鉴,他给下头的监察御史以及小吏们做规矩做得很充分,可却很难担保万一有人冲到他那屋子里去,然后对那食盒动手动脚的,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田义敏锐地感觉到了汪孚林那脸色的变化,大略也猜到了一些,只能有些尴尬地说道:“毕竟,这大庭广众之下,我也没那么快的手,塞什么东西给你就太明显了。嗯,咱们走快两步,免得你不在,万一有人动过东西。”
那是,您赶紧走吧,田公公!
汪孚林心里这么说,脚上也加快了脚步。等到总算把田义给“礼送出境”,他哪里敢耽搁片刻,赶紧快步回来。当来到广东道和福建道共用的院子时,他就只见自己的直房门口正是郑有贵守着,心下顿时一宽,待到上前,得知郑有贵考虑到御赐的东西非同小可,所以主动在这里看门,他对这个自己挑选的白衣书办那简直是满意极了。
“很好,见微知著,到底是可造之才。”
撂下这绝对过高的评价,汪孚林立刻进了门。等看到那个直接放在书桌上的食盒,他没有半点迟疑地直接打开盖子,见下头赫然是个霁红小圆碟,上头堆着七八个整整齐齐的方形糕点,他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紧跟着却没有先寻找自己向田义要的东西,而是目光落在了这食盒上。
赏赐甜食点心也就算了,难不成连这食盒外加盛器也是赏的?记得上次可没有这么考究,那真正是一盒点心——还是纸盒的!
“看来还真是待遇不同。”纯粹的招揽,相比要差遣人干一件真正的大事,待遇当然不同!
汪孚林小心翼翼地将碟子拿出来放好,心想光那碟子就可以当传家宝了,但真正的心思却还是放在底下垫着的油纸上。等到把油纸挪开,他就看到下头压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纸展开,就只见上头言简意赅地写着几行字。
大意很简单,表明汪孚林乃是朕的心腹,替朕办应办之事,尔等不用犹疑。而最下头的印章,他原以为十有**是私章,怎么都不可能盖上那些尚宝司尚宝监掌管的皇帝xx之宝,可让他大为凛然的是的,这一张纸上,赫然就盖着属于天子二十四宝之一的皇帝之宝,这是正经发诏令和敕文用的!
汪孚林有些吃不准自己苦心孤诣要来的这份东西究竟是否管用,但海口已经夸出去了,他这会儿也不可能再回头,当即小心翼翼收好了这份可以算无价之宝,也可以算是容易掉脑袋的东西。紧跟着,他才咳嗽一声把郑有贵叫了进来,吩咐他去请本道其他几个监察御史。等到人都到齐了,他就指着桌子上这一碟点心,笑着说道:“来,都尝尝这宫里赏赐的东西。”
宫里赏东西,未必就好吃,这是作为资深吃货的汪孚林上一次得出的经验教训。而作为科道,每逢端午节之类的大节,都会和部阁大臣一样,赏赐不少东西,只不过都是普普通通的竹制宫扇,以及五彩丝缕,唯一比那些郎官司官优越的,就是时常还附带一串小粽子。然而,在平日非过年过节时颁赐香果甜食,这终究是大臣以及经筵讲官的待遇。所以,上次就蹭过汪孚林获赏的甜食,王继光和王学曾顾云程倒还反应平静,赵明贤那就有些出离诧异了。
尽管吃过那水晶糕,觉得滋味普通,甚至有点冷硬,可并不妨碍赵明贤在离开直房之后,再次感慨汪孚林这个上司实在太会做人。当然,如果他知道汪孚林在直房里想的是什么,那就不会这么想了。
御赐的东西又不能随便倒掉,这么烂的水平,拿回去讨好媳妇更是不可能,既然如此,难吃的东西大家分分也就消灭掉了。
从来没把这种事当荣耀,汪孚林自然根本就不看重此番获赐甜食,更没时间去考虑这样的殊遇落在都察院的同僚眼中,那会是怎样的羡慕嫉妒恨。他给家里捎了个信,接下来的半天便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事务处理,一直捱到散衙时分,他这才混在众多同僚中间离开。
出门和来接的刘勃会合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都妥当了。少夫人派严妈妈先送了信过去,说是打算去探望张家太夫人,太夫人竟是亲自见了严妈妈,喜得无可不可,还说尽管来,人多才热闹。严妈妈探了太夫人的口气,太夫人说首辅大人最近都是亥时就回来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大意外,首辅大人晚上能回来。所以午后未时少夫人就过去了,留了二姑奶奶在家。”
得到这样的答复,汪孚林自然如释重负。田义动作快,他当然也希望动作快,毕竟,因为光懋和程乃轩的回归,光懋的题本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也已经不甘示弱地上了书,如果程乃轩一直都没有任何动作,他举荐这小子去辽东走一趟,那就全都白费了,日后程乃轩只会被人视作为是打酱油的。因此,他立时匆匆上马,似笑非笑地说道:“走吧,我们去大纱帽胡同张府接人!”
当外间妈妈说汪孚林来接人,一下午都在和赵老夫人天南海北瞎侃的小北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年纪大的人不像年轻的人,对于天下各地的见闻,远没有对家长里短感兴趣,但好在赵老夫人是个异数。大约是在江陵老家呆了太多年,虽说也有不少聪明的官员想方设法往江陵张家去送礼,但张居正挑了人在那把着,再说有媳妇孙媳妇主持,赵老夫人半点不用操心,所以,对于绝大多数都不认得的京城官员,她自然也就不大关心人家家里那点事。
所以,小北那些各地趣闻,总算能够糊弄住这位太夫人。可一想到日后恐怕还会需要她做这种事,她就忍不住暗自哀叹汪孚林的媳妇不好当。于是,听到赵老夫人二话不说开口吩咐把汪孚林请进来,索性今晚在这吃过饭再回去,她一面庆幸出来前就事先吩咐过汪二娘,一面却还少不得推辞了一番。可就这么磨来磨去的时候,汪孚林已经到了门外。
张敬修三兄弟的三个媳妇见状连忙起身要回避,赵老夫人却摇摇头道:“不用了,我看大郎一向是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的,你们三个的相公又都和他交好,便是打照面也不妨事,再说我今夜还留他用饭,一会儿把孩子们都叫来,热闹些,倒是你们的婆婆,让她自在些,过不过来都随意。”
说完这个,赵老夫人就提高声音,叫了汪孚林进来。见人进门之后果然目不斜视,大大方方,她越发觉得当年自己眼光极好——却忘了若不是张敬修兄弟几个提醒,她早已经忘了这个只造访过江陵张家一次的过客。而汪孚林也自然是非常善于活跃气氛,当张敬修几兄弟也都过来了之后,他就言笑盈盈开始乱扯,甚至还把杜骗新书拿来当笑话讲。等到一场完全违背了食不言寝不语的晚饭过半时,他终于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
“太夫人,老爷回来了。”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室内欢声笑语突然停顿了下来,虽说仅仅是一小会便继续,可终究是和之前截然不同。显然,虽说人人都知道赵老夫人乃是家里辈分最高的,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
当朝首辅张居正,不但是在朝中那个说一不二的人,也是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人!
而这种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在张居正进屋之前,就得到了最好的诠释。儿媳妇们纷纷起身告退,张简修这三个尚未成年——其实也就是尚未成婚的儿子,也暂且起身告退,反正昏定,也就是请晚安的时候,他们还要单独见父亲,哪怕父亲太忙顾不上,他们也得在院子里对着书房长揖。所以,小北东张张西望望,发现这屋子里除却赵老夫人和王夫人,竟然只剩下了自己这一个女人,她倒是挺后悔之前没跟着高氏她们妯娌三个先闪人。
果然,等到张居正说了几句话之后,那种严肃沉闷的气氛就更加明显了一些。好在张居正也就只站着和赵老夫人交谈片刻,随即就拿眼睛看着汪孚林:“跟我到书房来!”
竟连儿子们都没有多做理会,直接把汪孚林拎走了!
ps:最近效率低下,所以都是一更,哪天恢复很难讲……(未完待续。)
第九零八章 说动
临走时,汪孚林还特意对张敬修三兄弟做了个鬼脸。而他这绝不正经的样子,也让震惊之后的张敬修和张嗣修张懋修为之面面相觑。张懋修甚至顾不得屋子里还有祖母母亲和小北在场,直接对张嗣修问道:“二弟,难不成世卿又惹出什么事情来了?”
小北只觉得非常无奈。张大哥您真聪明,知道说“又”!
张嗣修却还脑子清楚一点,看了一眼上首的祖母和母亲,这才非常谨慎地说道:“具体什么事情,我真不大清楚,只知道今天皇上令司礼监文书房掌房田公公颁赐了几位大臣,然后……都察院那边除却陈总宪,就是汪世卿赏赐了整整一食盒的甜食点心了。”
如果汪孚林在这,一定会非常不屑地撇撇嘴——什么一盒,总共就八块水晶糕,水准还真心不怎么样,不如自家的厨子!
王夫人是如今文官夫人当中品秩最高的一品诰命夫人,进宫见过李太后,对于御赐自然是司空见惯。而赵老夫人甫一进京,次日宫里就赏了一大堆首饰绸缎之类的东西,又过了几日仁圣陈太后和慈圣李太后请了她进宫,竟是以家礼相见,所以她对于皇帝的礼遇也渐渐当成了理所当然。但前者毕竟才四十出头,深知年轻一代的官员要入天子之眼极其困难。后者却已经七十多了,闻听此言只觉得纯粹的高兴,竟是拍了拍小北的手。
“好,你这相公年轻能干,正是大郎的臂膀。你们可要好好过日子,多生几个儿女。”
小北知道汪孚林的通盘计划,虽说谈不上对张家人有什么抱歉,毕竟,汪孚林的目的,只是想让张居正看清楚小皇帝的忌惮,并不是想脚踏两条船,可她听到赵老夫人再提臂膀这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有些感慨。更何况,儿女上头素来是她最大的心结,当下她就连忙点点头,却是笑吟吟地说:“太夫人都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和相公都已经成婚六年,却只有一个儿子,您有什么好偏方么?”
王夫人见小北缠住了赵老夫人,就会意地朝着张敬修等人打了个手势。三兄弟觑着这空子,立刻悄悄退了出来。到了院子里,张敬修和张懋修少不得追问知道今日内情的张嗣修,等听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之后,张敬修就忍不住低声说道:“父亲不会因为皇上赏赐东西,就对世卿有所疑虑吧?”
“要是那样,父亲必定就直接把人疏远了,绝不会把人叫到书房去。”
张嗣修若有所思摩挲下巴,想到上次汪孚林急匆匆跑来找张居正,还把自己放在门口当个看门的,可最终他却压根没听到什么非常劲爆的消息,他不禁隐隐察觉到,父亲和汪孚林之间,仿佛隐藏着一个连他们这些儿子都不能涉足的秘密。
尽管这个猜测让他有些无力和恼火,但他在沉吟良久之后,还是开口说道:“时辰还早,要不我们去书房那边看看,在院子里不进去就是了。也免得家里万一有人不守规矩,偷听了他们说话。”
此话一出,张敬修和张懋修对视了一眼,全都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不是防下人如防贼,是你自己想去听听动静吧?
书房中,汪孚林当然不知道,因为张居正那仿佛非常理所当然的举动,赵老夫人那边,众人会因此各有思量。他跟着张居正走进书房之后,便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桌前站定,等张居正坐下之后,他就直接把自己刚刚从田义那儿得到的那张纸给递了过去。果然,张居正没有在意内容,而是死死盯着皇帝之宝那一方刺眼的御宝,许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元辅,辽东之事,我觉得不能太纵容了辽东文武。”
汪孚林知道,张居正刚刚没有吩咐哪个心腹守在外头,以防被人偷听了去,这是自己趁机放出风声的大好机会。见张居正眼神微微涣散,显然还没有从自己这份东西带来的巨大打击中脱离开来,他就双手撑着张居正那张书桌,加重了语气说道:“我知道元辅不满光懋之前辽东之行的结果,认为他夸大事实,大动干戈的话更是不利于辽东战局,但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铸成大错的人就应该拿掉。否则,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陶承喾!”
张居正还没有从万历皇帝的手诏中回过神来,听到汪孚林这么说,他意识到就连这话也恐怕是皇帝的授意,当下沉默了片刻,这才吐出了三个字:“继续说。”
“从前安禄山杀降冒功,虚报战绩,唐玄宗却置若罔闻,不信忠良之言,所以才有安史之乱。而如今李家崛起至今不过十年,辽东军中眼看就快要清一色都是李成梁提拔的将领,这并不是好事。虽说朝廷早就有辽人守辽东的宗旨,这样一来,兵将也确实肯出力打仗,经过张李二人的经营,辽东确实和嘉靖以及隆庆初年的乱象不可同日而语,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赏功,没有罚过。边将要是一旦纵容太过,就容易造成贪恣、狂妄,进而拥兵自重。”
“所以,陶承喾必须惩处,杀降者按照大明律例,本该问斩,但因为察罕儿部的那些人说是投降,却也不能完全抹杀假降这种可能性,所以,先将其夺职,然后押回京城严加审问,若真是杀降,则按律重处。李成梁等人颁赐及恩荫悉数追回,军中士卒所得赏赐则照旧。惩将而不罚兵,如此可作为震慑。而除此之外,粉饰这一场战功,事后又上下串联,意图掩盖事实的辽东行太仆寺卿袁璧,此人必须严惩!”
张居正知道汪孚林代表的很可能是皇帝的态度,但仍然皱眉问道:“张心斋一直都对你颇多赞赏,而李成梁父子也因为你的缘故,程乃轩在辽东期间,他们颇多照料,你就这样不念旧情?”
“元辅,旧情归旧情,张部堂治辽东有功,所以我会在户部尚书的廷推上推张部堂。而正因为李成梁确实战功彪炳,之前长定堡大捷刚刚传来的时候,我也真心觉得高兴。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别说如今是陶承喾冒功,如果是李成梁冒功,我也一样这么说。至于张部堂,他早已经离开辽东,此事和他谈不上关系,反倒是兵部方尚书因为辽东之功他也分润到了一点,恩荫一子,之前就一心帮着辽东文武说话,这实在不是身为一个大司马应当做的。”
“这么说来,你也支持光懋那一套?”
“元辅此言差矣,我的意见是,辽东发生这样一件事,动一文一武两个人就足够了,怎么能和光懋大动干戈要整饬辽东官场相提并论?元辅,一个果子烂了,立刻削掉烂的地方,剩下的地方还能吃,如果等烂到根子上,那就完全没用了。”汪孚林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在桌子上那张纸上点了一点,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汪孚林的声音不小,至少在院子里赶走了那些仆役的张家三兄弟全都听到了。如果说,他们之前只是感到惊疑,这才过来窥探一下动静,那么此时此刻,他们三个就货真价实地为之色变。辽东总兵李成梁虽然不像蓟镇总兵戚继光这样常常派人往家中走动送礼,但也是九边总兵之中第二殷勤的,所以张居正对李成梁一贯是非常优厚,战功必赏,军饷和其他各项费用最优先供给,可如今汪孚林竟然要对辽东动刀!
“虽说他不像光懋那样要砍下一大片人,可他提到的这一文一武,也足够辽东震动一阵子了。”张嗣修喃喃自语道。
张懋修却皱了皱眉道:“虽说父亲素来信赖世卿,可若是和辽东的李成梁比起来……”
尽管张懋修没有把话说完,但身为长子的张敬修,却听出了弟弟的弦外之音。虽说汪孚林是如今张居正在都察院的第一号心腹,论亲信程度,还要更加胜过左都御史陈炌,可是,和辽东之地的重要性比起来,孰轻孰重不问自知。汪孚林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硬是要不管不顾非要在李家人那儿立威?
然而,在书房中长久的沉默之后,兄弟三个终于听到了张居正再次开口。
“你素来一心为公,我是知道的。”张居正顿了一顿,目光在那张纸上扫了一眼,心情说不出的挣扎。赶走了高拱,大权独揽,他和冯保从李太后那里接到的第一个,也是一个贯穿始终的任务,那就是给大明再培养一个贤明的天子,而李太后那时候就明确表示,绝对不能让大明朝再出一个英宗又或者武宗这般胡闹到几乎要亡国的皇帝。所以,他主外,在讲官方面挑选的是德才兼备的翰林,而冯保主内,对皇帝身边的宦官严防死守。
结果,万历皇帝朱翊钧身边的宦官清洗了一批又一批,在他回乡葬父的这段期间,终于连张诚和张鲸这两个资历最久,心思也最为叵测的也被驱赶了出去,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放心了。可是,无论是锦衣卫在汪孚林身边安插眼线,还是小皇帝一度派田义来笼络汪孚林,又或者是这次干脆给予汪孚林手书,令其去笼络相应的人,影响此次辽东勘问长定堡大捷的结果,他都不得不得出了一个最让自己沮丧的结论。
万历皇帝没有去学他认为最应该学的,能够全心全意信赖部阁大臣的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孝宗皇帝,却偏偏去学了他心底最痛恨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陶承喾此人左迁也就罢了,但袁璧……”张居正再次开口之后,却在袁璧这个名字上顿了一顿,可是,当汪孚林非常沉着地报出了袁璧那显然相当好看的履历,随即却将程乃轩此行辽东,查问到的袁璧几桩劣迹一说,他就终于沉下了脸,“既如此,此事就依你。”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终究还是极其不痛快。
而看出了这一点,汪孚林没有收回桌子上那张纸,而是将其对着张居正挪了挪,用极快又极低的声音说道:“元辅可以去查这件东西的出处。”
“不必了。”张居正直接摇了摇头,随即又看着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忘了我交待你的那件事。”
不用完全挑明,汪孚林就知道,张居正指的是查刘守有底细的事。他当然不是真心要交还这张在他手中可以发挥出无限作用的东西,当下便重新收了回来,却在犹豫片刻之后,再次揭开之前下人奉上的茶水盖子,直接用手指蘸着茶水,在书桌上写了几个字。
就在这一次出京去迎接赵老夫人的时候,除却弄清楚了真定知府钱普那倒霉的轿子风波,他让刘勃等人四处去逛,还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听到了另外一个在民间被某些人私底下传说的小道消息。相比单纯的轿子违制风波,另外那个消息对于当事者双方的名誉,那全都是如同毁灭似的打击。
果然,他一写完,手腕就被张居正死死抓住了。面对那仿佛能够吃人的目光,他非常镇定自若。
“元辅和辽东李大帅,有的是公义,而不存在所谓私底下的交情,因为提拔李大帅的是高新郑公。而您只是和沿用那些政绩斐然的督抚一样,继续重用了李大帅。而如果此次元辅明明派了两个给事中去辽东勘问长定堡大捷,最终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么外人会怎么说?记得元辅之前还对我说过,曾参杀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也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您若还不信,可让厂卫去查。”
张居正颓然坐下。他知道汪孚林前半截话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后半截。让自己问厂卫,无非是去请冯保追查是否确有其事,甚至事情的源头。可是,即便是最坚实的盟友,他也没有办法张口让冯保去追查这种匪夷所思的传闻。
难不成他去愤怒地找上冯保,质问他为何不早告诉自己,外间竟然有妄人敢私底下传言说,他和慈圣李太后有染?可以想见,万历皇帝朱翊钧既然曾经连轿子的传闻都听说过,那么又会不会听到过这个更加离谱也更加可怕的传闻?
“你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是,元辅你日理万机,还请早些休息,保重身体。”
当汪孚林走到书房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对于自己此次下的猛药,也不禁有少许的愧疚,然而更多的却是期待。
张居正的最大问题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剩的日子不是十年八年,而是短短四年;也不是看错了张四维,等到内阁首辅竟然落到了张四维这个别有用心之徒手里,张四维甚至不用自己下场,只要把那些被张居正黜落的人提拔上来放进科道,让这批人再体会圣意,就足以掀起一股最大的反张浪潮了;而是错看了皇帝。张居正没有意识到皇帝心中的愤恨早就到了顶点,也没有及时预防做准备,也是张居正死后张家败落的最大原因。
至于什么民间的反对者……如果没有最上层的默许和支持,怎么可能兴风作浪?只要看看张居正高压下,那些最多只能挂冠而去的家伙就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九零九章 危险的赌博
“咦,原来各位都在啊?”
看到汪孚林走出书房,发现自己三兄弟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笑嘻嘻没个正形的表情,张懋修终于忍不住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扳着这家伙的肩膀就把人给拖拽到了长兄和次兄的面前,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小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然在父亲那儿说那种话?”
张嗣修见张敬修没怎么理会张懋修对汪孚林的质问,反而在那攒眉沉思,他想到之前那次自己守在书房门口时,听到的那番和警戒程度截然不同的对话,他终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当下遽然色变,瞪着汪孚林便低喝道:“你和父亲难不成是在演戏?”
到底是有过一次经验的人,没那么好骗啊!
汪孚林见张嗣修这声音比张懋修还低,仅仅只够他们这四个人听清楚,他就不由分说,直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继而没好气地说道:“嘘,小声点!你们三个在这里守着,明明是不想让外人听见我和首辅大人都说了些什么,这会儿如此大声,不是明摆着泄密吗?这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我上次就说过,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你们何必刨根究底呢?”
张敬修和张懋修不禁又气又恼地盯着汪孚林,心底却有些惊骇。他们在外头听着里头汪孚林慷慨陈词,已经觉得心情够复杂了,如果按照张嗣修的话,这还不是汪孚林和张居正谈话的真正内容,他们还在说别的,那代表什么?代表这件如今在朝中议论纷纷,仿佛人人都在关注的事情,相比汪孚林和张居正真正关注的重点还有一定的距离,代表张居正竟然可以因为那件更加隐秘的事,就接受汪孚林所提的对辽东之事的措置方案!
“世卿,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这人真是……可靠那是真可靠,但就是特别爱卖关子!”
张懋修代表两个兄长对汪孚林做出了最严肃的批评,但终究还是没有刨根问底。他依旧揽着汪孚林的肩膀,用非常熟稔的口气说道:“但父亲都开始栽培我们这几个儿子了,你以后也不妨多信咱们一点。”
“我知道了。”汪孚林笑了笑,随即对张敬修和张嗣修也点了点头,“以后我请你们帮忙的时候,你们不要嫌烦就是。”
话虽如此,但如今这种涉及到太高层面角力的问题,汪孚林是绝对不可能现在就拿来和这些在老鹰翅膀底下时间太长的雏鸟说的。没错,虽然这三兄弟的年龄都要比他年长,但和他经历过的那一件件事相比,按部就班读书科举的他们就只不过是温室里的花而已。
等到他重新回到赵老夫人那边辞行,又接了小北,当离开白日里熙熙攘攘,如今却安静下来的大纱帽胡同时,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中的他忍不住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手心冰凉,但却有些汗津津的。
小北知道那是紧张之下出来的冷汗,更知道汪孚林这一次赌的着实很大。不说别的,如果张居正在看到那张手令之后,选择直接去找李太后,又或者去告诉冯保,那么只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去找万历皇帝朱翊钧沟通,那么被卖的必然就是汪孚林。
无论张居正从前对汪孚林有怎样的信赖,但只要事泄,汪孚林就死无葬身之地。可以说,如今还被蒙在鼓里的程乃轩和李尧卿,如果知道汪孚林选择的是这样一条风险最大的路,那都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然而,直到回家进屋子,闲杂人等全都没了,汪孚林才说出了自从出大纱帽胡同张府后的第一句话:“你觉不觉得,我这次玩得太大了?稍有不慎,兴许就直接连你,爹娘,还有咱们的儿子,都一块搭了进去。”
“我只知道,这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赌博。作为最亲近的,唯一知情的共犯,如果真的有什么万一,不过生死与共而已?”小北发现汪孚林仍然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没有松开,她就用非常沉着的语气说道,“不过我觉得你有把握。否则,你怎么不送信回家,让爹娘孩子们暂且避一避?”
“呵呵,知夫莫若妻。”汪孚林笑了一声,终于轻轻松手。
“皇上已经在忌惮元辅,意图夺权。元辅也已经通过我,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虽说元辅是性子极其强势的人,看他对付政敌就能看得出来,但是,大明朝前前后后这么多首辅,看似也有大权独揽之人,比如说严嵩,但实质上只不过代行皇权,只要圣意扭转,那么纵使再权势滔天也会一夕崩塌。所以,大明从前没有真正意义的权臣,因为在我看来,权臣的最大标志不是在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在于能够压制皇帝。”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稍稍一顿,声音又低沉了一些:“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元辅是第一个,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权臣。而同样是幼主登基,英宗和武宗的时候,都不存在文官层面上,能够压制皇帝的权臣,有的只是王振和刘瑾这样的权阉。所以,哪怕宫中有李太后和冯保反反复复清洗皇上身边的人,可皇上自己是要读书读史的,他会联想不到霍光和王莽?而元辅既然知道皇上在笼络我,锦衣卫的刘守有在监视我,他再见到今天这张手书,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小北知道,汪孚林要的不是回答,也不是附和,只是一个纾解压力的倾听者,因此,她没有说话,而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倾诉。
“他会对皇上的执意先做出让步,同时让我进一步靠近皇上,得到皇上的赏识和嘉许,然后趁机试探皇上的真实反应,包括对他这个元辅到底什么打算。当然,与此同时,对于我这个在两边左右逢源的角色,就如同我对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郭宝和陈梁一样,他也会产生犹疑,也就是不信任。
但是,对于他这样睿智的人物来说,更会充分考虑一点,那就是之前皇上对我的笼络,就连冯保都没有察觉,我却告诉了他,那么至少从目前来看,我是倾向于他的。否则我只要安心将张家情报一一传进宫去,然后在他面前装心腹,何必甘冒大险,多此一举?”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只觉得口干舌燥。这并不仅仅是此时说了一大堆话的缘故,而是因为在张居正那边,待客的茶全都被他用来蘸着写字了。可就在这时候,旁边适时送来了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茶,知道是小北,他想也不想就接过来咕嘟咕嘟一气喝干了,随即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但今天之后,我在元辅面前,恐怕要更加小心翼翼了。双面间谍这种存在,做得好,可以取信双方,做得不好,却可能引火烧身!”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放心啦。”小北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随即给汪孚林脱下了外头那件大衣裳,这才轻声说道,“而且,两边谁轻谁重,关键时刻要做出什么样的取舍,这些都非常重要,只要你不是只看到表面风光,而是还注意到了背面的风险,那就够了。”
“像我这种会惹事的人,媳妇还真得有一颗强壮到极点的心脏才行。”
汪孚林笑着把妻子揽进怀里,从昨天到今天就一直在加速运转的心脏仿佛也恢复了几分平静。
能够到这四百多年前走一回,搅动出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巨大风云,身边一直都有人支持帮助,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次日,得到了汪孚林通风报信的程乃轩,将自己的题本直接送到了通政司。和光懋以及安九域不一样,他没有选择公诸于众的方式,而是到会极门,直接递交奏本给管门太监这种更加私密的方式。因此,题本没有送进通政司,内容也就不会以光速在京城各大衙门之间疯传,反而是六科廊地处宫城之中,在奏本发六科廊抄副本之后,第一个得到消息。
也正因为如此,当光懋这个兵科都给事中看到程乃轩题本的抄本时,第一感觉便是对方要在自己和安九域中间和稀泥,但紧跟着,他就变了脸色。因为,相较于自己想要穷究陶承喾,顺便清理的那些辽东武将,程乃轩竟然直接对文官捅刀子!
程乃轩并不仅仅是以此次杀降冒功之事入手,而是除了做出一副要对陶承喾穷究到底的架势之后,又准又狠地直接抓了辽东行太仆寺卿袁璧的几桩劣迹,要求将其罢免,同时却又对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颇多赞誉褒扬,在陶承喾之外捧一个贬一个的伎俩,赫然让他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苗头。
因此,作为程乃轩在兵科的直属上司,他干脆直接就把人叫到了自己的面前,也不避讳,将那题本的抄本往面前一扔。
“程给谏能不能说明一下,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程乃轩从户科调到兵科,对光懋这个上司本来就不如对石应岳那么服气,再加上跟着光懋跑去辽东这一趟,他深切感受到了这个上司的居高临下旁若无人,这会儿自然带着几分**的口气。见光懋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就笑了一声。
“光都谏之前那份奏疏,对辽东武将从李大帅以下,全都颇多指责甚至是痛斥,把责任都分摊到他们每一个人头上,少则罚俸,多则贬官降职。除却陶承喾的杀降之罪确实铁板钉钉,但对于其他人实在是矫枉过正了一点。相形之下,对之前同样上书,粉饰这次大捷的文官,你却只字不提,实在是偏心了吧?”
不等面色大变的光懋反唇相讥,程大公子就用非常淡定的语调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仗是陶承喾打的,人也是陶承喾杀的,没道理让辽东那些监司承担责任,可同样的道理,陶承喾杀的人,凭什么非得要牵涉到李大帅这个总兵?至于袁璧,我可没说是因为他在上书替陶承喾报捷的时候把话说得最夸张最动听,而是他贪贿,占民田,私纳本地女为妾,朝廷的律例他连犯了三条,这种人还留着,简直是耻辱!”
光懋原本是打算把程乃轩叫过来,当面质问的同时,用上司的身份加以敲打,没想到却被反将一军,登时骑虎难下。然而,就在他冷着脸想要找回一点颜面的时候,外间却有一个小吏急匆匆地叫道:“光都谏,皇上召见您到文华殿去,说要当面问辽东之事。”
听到是皇帝召见,光懋再也顾不上程乃轩了,立刻把人放了回去,自己则是匆匆准备。可当走出六科廊时,他却又看到了程乃轩那张讨厌的脸,这下子方才再也忍不住惊讶的表情。
“皇上也召了我,怎么,光都谏不是也要去赴皇上召见?”
光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气昏头了。程乃轩和自己同行辽东,全都是奉命出皇差,断然没有他去程乃轩不去的道理。可想通了这一点,再去文华殿的路上,他却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自在。
果然,到了文华殿中,他就只见万历皇帝朱翊钧身边侍立着冯保,而下首是内阁首辅张居正,兵部尚书方逢时,左都御史陈炌,除此之外,就只有他和程乃轩两人,大殿之中竟然格外空旷。
即便是在六科廊资历数一数二的光懋,也没有在这种场合露面的经验——毕竟小皇帝今年才刚刚成婚亲政,即便成婚亲政,对于大明的皇帝们来说,单独接见部阁大臣都已经算得上是的少见稀罕,更何况是六科廊的给事中?哪怕述职,提交报告那是最通常的,往日能够一群人在御前露个脸,已经算得上是身为科道的最大礼遇了。
所以,他在陈词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有几处小小的疏漏。即便如此,说完之后,他仍然自觉表现尚可,再次深深施礼后方才退下。
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个出场的并不是程乃轩,但针锋相对的势头却犹有过之。
代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出场的陈炌,竟是根据安九域的奏本,对他的建言进行了全方位驳斥,言辞赫然不是一般的严厉。
“皇上,光懋要严加惩处陶承喾的罪过,臣能够理解,杀降乃大罪,自然应该严惩其冒功之侥幸,但辽东地处东北边陲,鞑虏****侵攻,几乎从无宁日,察罕儿部更是两百年来我朝的死敌,所谓来降,谁知道是否是诈降的权宜之计?区区一个陶承喾,惩处了自然没什么可惜,可之前那个速宁被押送进京之后,却证明是泰宁卫首领速把亥的奸谋,那么倘若惩处陶承喾的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关外虏寇拍手称快,而辽东军威就此丧失殆尽?”(未完待续。)
第九一零章 廷辩
既然能当上这个左都御史,除却非常坚定地贯彻张居正的每一个指令,严密注意都察院中是否会有那些死硬分子之外,陈炌当然是一个很会说话,也非常有战斗力的人,尤其是在张居正的面前。
此时此刻,看到内阁首辅张居正和兵部尚书方逢时那明显同意自己这番话的表情,陈炌精神大振,当即慷慨激昂地说道:“所以,光懋提请,以杀降之罪陶承喾,以矫饰包庇陶承喾,谎报大捷,治罪之前一并受赏的李成梁等辽东武臣,这是非常不妥当的!
安九域提请陶承喾降职三等,之前叙功者三十七人,革去之前授予的升任职级,而蓟辽总督梁梦龙、辽东巡抚周咏、辽东总兵李成梁等人,则准许他们辞掉原本赐予的恩典。至于给军中士卒的犒赏,则免于追夺。这才是辽东长治久安之道!”
对于陶承喾明显偏向于安九域这一边,甚至还举出了蓟辽总督梁梦龙,辽东巡抚周咏这一个个人的辩白作为例子,光懋自然是气得够呛。
然而,今天的与会者中,程乃轩的奏本刚刚转到六科廊,他还与其当面针锋相对了一阵子,而张居正是素来对李成梁赏识备至,想也知道不会站在他这一边。而兵部尚书方逢时虽说一度和王崇古齐名,但因为之前替辽东大捷说了不少好话,分润战功的时候也沾了光,自从大捷有猫腻的消息传开之后,就一直替陶承喾辩白。偌大的文华殿中,他竟然是孤军奋战!
一时间,光懋竟然忍不住将视线投注到了高高的御座上,心中生出了唯一的一丝侥幸。
皇帝刚刚亲政不久,也许希望靠这件事情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呢?
相比光懋那渴盼的心情,一直都按照礼仪正襟危坐的朱翊钧,此时此刻更是心情七上八下,甭提多不安了。
前两日司礼监文书房掌房田义心急火燎回宫见了他,偷偷告知有人向冯保告密,说是自己想对辽东谎报大捷大动干戈,惊得他几乎怒发冲冠。尽管上一次因为以讹传讹,夸大了张居正那乘轿子的事,他把张鲸和张诚走了之后提拔起来的两个太监立时赶出了乾清宫,而后一气之下又迁怒于其他几个近侍,现在身边的人还是他自己再次精心挑选上来的。可人还没磨合用顺手,他就得知了这样一个让他又惊又怒的消息,哪里能不气恼?
如果不是田义苦苦劝说他暂且忍耐,说是不如等到此事了结之后再发落,免得真的被捅到李太后跟前,他只怕又要另找借口,将乾清宫内内外外的人撤换一遍。于是,得知汪孚林能说服张居正,取一个折衷的措置方式,让他这个天子能够小小立威,朱翊钧这才会当机立断,让田义把自己的手书带出去。
为了不给李太后介入的时间,他早早吩咐张宏和田义留意底下的奏本和题本,当昨日傍晚程乃轩的奏本一送上来,他看过之后,发现和汪孚林让田义代奏上来的提案类似,立刻精神大振,今天立刻以光懋和安九域、程乃轩全都上过书为由,召集了相关人等到文华殿,打算快刀斩乱麻把事情敲定下来。
唯一让朱翊钧有所顾虑的,便是自己本打算连汪孚林一块召来,但无论是找田义询问,还是找张宏商量,两人全都表示辽东之事汪孚林虽说领圣命去揭穿了速宁的真面目,但关于杀降冒功之事,却不曾亲自查验过,召人前来于理不合。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暗自希望汪孚林推荐的程乃轩能够有汪孚林的战斗力,而汪孚林真的能够如同对田义的承诺那样,说服张居正让步,让他这个天子能够建立起威信。
作为在场所有人中年纪最小,资历最少的人,又是这种小范围,高层次的场合,兵科左给事中程乃轩程大公子自然也觉得压力山大。毕竟,尽管作为六科廊给事中,廷推、廷议、上朝、经筵,不少场合都是要列席参与的,可这毕竟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面圣。如果是按照长辈们前辈们一贯传授的经验,他应该保持一种谨慎的克制态度,可看到光懋那张已经变成灰色的脸,看到小皇帝那平静外表下的游离眼神,他却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斗志。
“皇上,臣昨天才上了奏本,眼下既然光都谏已经陈述了自己的话,陈总宪也代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陈词,那么臣也想根据之前的奏本多少说几句。陶承喾贪功袭贼,证据确凿,区别只在于来者是真降,还是假降,所以用杀降律来惩处他,有些太重。毕竟,大明律中有明文,若有来降之人,即刻送赴总兵官,转达朝廷区处。其贪取来降人财物,因而杀伤人,及中途逼勒逃窜者,斩。”
“但若是就因为泰宁部的速把亥暗中筹谋,借题发挥,想要借此而陷害辽东以及蓟镇两位总兵,让蓟辽军将惶惶难安,就因此将陶承喾从轻发落,只判其连降三级,那么又实在是太轻。只要速把亥又或者其他人将他杀降之事传言开去,别说边疆再无虏寇敢来归降,而且今后若一旦有战事,虏寇必将死战到最后一人,绝无降者!所以,陶承喾该严惩,革职之后再论其罪,这一点,臣同意光都谏。”
先给自己打下了一个基调之后,程乃轩就越发慷慨激昂地说道:“而主将一声令下,麾下其他军官士卒丝毫没有质疑的余地,故而因陶承喾的过失,苛责他军中的其他将卒,那就过了。而再往上的副总兵,总兵李成梁等,见奏捷文书,见斩首之首级,选择第一时间奏捷,情有可原,但终究失察之罪,朝廷准他们辞去原给封赏,而给予军中其他士卒的赏赐则免于追夺,这一点,臣赞成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
虽说这看似左右逢源,但看过程乃轩那奏本的人,没有人认为这家伙此时的发言会左右逢源。果然,下一刻,程乃轩就提高了声音说:“但臣和光都谏此行辽东追查此事时,辽东总兵李成梁等,还尚且对勘验给予方便,更派人护送光都谏发现的那个速宁到山海关,但是,辽东却有人因为收受陶承喾的贿赂,暗中误导查访,发动军中力量为陶承喾辩白甚至鸣冤,几次三番搅乱臣等查访之节奏。而这个人,便是臣奏本上说的,辽东行太仆寺卿,袁璧!”
光懋见程乃轩越说越激动,甚至还握着拳头,那样子就仿佛是比他光懋还要激进的青壮派——完全忽视了他光懋才是打算拿掉陶承喾,顺便在辽东军中大动干戈,至少或撸掉或处分十个八个中高层军官的那个人,而程乃轩只不过提请撸掉一文一武两个而已。
然而,当程乃轩继续摆事实讲道理,将陶承喾的欺上瞒下,袁璧的中饱私囊,卑劣无耻派人阻挠全都展露无遗时,他才发现,之前在辽东时,程乃轩一直都挺低调,甚至让他觉得怕事老实,这些其实都是假象。在他压根没注意到的时候,这个初出茅庐的新科给事中竟然查到了他压根没发现的事。
他就没想到给他们的查验使绊子的人,竟然会是袁璧!
到最后,出任给事中不满一年的程大公子深深一揖,用极其沉着的语调说道:“光都谏到辽东之后,全力盘查长定堡大捷,臣作为辅佐,大多数时候都有些清闲,这才退而求其次,暗中查了查阻挠的人,更是对辽东官场下了些功夫。光都谏认为,治大病需下猛药,臣却认为,治大国如烹小鲜,一个烂果子,只要先把烂的部位挖掉即可,而不是把好的部位一块挖掉!但既然挖,就不能厚此薄彼!”
张居正即便这会儿面无表情,心情实在不怎么样,可听了这话之后,仍然不免暗自哂然。
好熟悉的汪氏理论!果然是和汪孚林穿一条裤子的!
“此言甚是。”
在程乃轩的陈词结束之后,这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时,偌大的文华殿中一片寂静。皇帝竟然开口赞同了?
光懋也好,陈炌也好,一直都没开口说话的兵部尚书方逢时也好,全都愕然看着御座上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甚至觉得刚刚有些幻听。尽管自从亲政以后,小皇帝也曾经几次参加过类似重要的朝议,但一贯很少发表意见,今天竟然会对一个小小给事中的陈词做出这样的反应?
哪怕早就有所预料的张居正,这会儿看到汪孚林的话变成现实,他仍然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在安静到有些僵硬的气氛中,他就开口说道:“陶承喾革职查办,此乃应有之义。而袁璧即便此前颇有功勋,然则贪贿好色,卑劣无耻,自当严惩不殆。”
张居正竟然会同意惩处辽东那一文一武?陈炌顿时大吃一惊,等看见方逢时亦是满脸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意识到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这会儿皇帝和首辅竟然达成了一致,他这个左都御史无论如何都不敢继续争,这心里甭提多不是滋味了。
方逢时知道陈炌素来都是张居正的走狗,而他却不甘心身为尚书却为其附庸,此时他摸不清楚究竟是张居正影响了皇帝,还是皇帝说服了张居正,只觉得自己若今日一言不发,那这朝议就白来了,当即婉转地说道:“皇上,元辅,惩处辽东陶承喾和袁璧二人并无不可,然则却不应该在现在。更何况,之前光都谏和程给谏也好,陈总宪转呈的安巡按陈词也罢,全都说明,并没有证据证明那些察罕儿部的所谓牧民是真降还是假降。”
程乃轩斜睨了一眼方逢时,俟其停顿,他就慢悠悠地说道:“方部堂,刚刚下官说得很明白,大明律申报军务一条有明文,不论是真降还是假降,陶承喾这样的处置都是错的,如果来降的人多,那么他就应该派人护送首领去见总兵官,转送朝廷,如果来降的人少,更应该即刻全部妥善转送,绝没有他一个游击将军擅自处置的道理。昔日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来降,方部堂若尽杀之,何尝有靠着区区一个把汉那吉,将俺答汗数万大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壮举?”
方逢时没想到程乃轩竟然用自己最得意的那桩功绩来堵自己的嘴,胸口登时噎得慌,又气又恼。可偏偏这时候,他就只听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说道:“不错,若是昔日方卿亦是如陶承喾这般只知道眼前杀降小利,何来封贡俺答,何来西北太平?元辅张先生既然也赞同惩处陶承喾及袁璧,就将二人先行革职,拿来京师再作查问,至于陶承喾所遗空缺,令辽东总兵李成梁先行举荐,袁璧之职,令吏部文选司尽快填补。”
张居正既然肯附和他这个天子,那么他就给张居正多点面子好了。
尽管参加文华殿这场朝议的只有区区数人,谁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但文华殿中那时候还有数量不少的低级宦官,在有心纵容之下,哪怕当事者之二的光懋和程乃轩连六科廊都没出过,此中经过仍然在第一时间散布了开来。就连这两三个月一直都忍气吞声如同乌龟的张四维,也隐隐察觉到了背后的暗流。至于张居正这个首辅,这一天更是早早离开内阁回家。可他在书房还没坐上两分钟,长子张敬修就敲响了门进来。
张敬修还不知道今日文华殿的那场变故,进去之后,见张居正脸色疲惫,他犹豫了片刻,就上前双手呈上了一样东西:“父亲,这是汪世卿今天中午让人送来的。”
张居正只觉心里咯噔一下,等接过来看了一眼,他一下子眉头倒竖,一时竟是突然愤怒地把东西摔在了书桌上。许久,他才发现张敬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不禁有些心烦意乱:“你出去吧,让我先静一静。”
汪孚林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他这是唯恐天下不乱么?可是,如果不这样趁热打铁,他又怎能试探出皇帝更深的心思,将用心叵测之辈都钓出来?(未完待续。)
第九一一章 小皇帝的愤怒
如果说之前的辽东之行,前面是以光懋为主,后面是以安九域为主,程乃轩这个汪孚林举荐的人也就是在速宁的真假问题上有些存在感,别的时候更像是打酱油的,那么,万历皇帝朱翊钧驾临的这次朝议,无疑让这位素来不怎么起眼的给事中,一下子显得神秘而又醒目。
然而,紧跟着,那个比他更加醒目的人就来了。
汪孚林举荐辽东苑马寺卿洪济远为郧阳巡抚!
如果仅仅如此,那么也就罢了,偏偏与此同时,之前还在文华殿朝议上受挫的左都御史陈炌,竟是举荐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为南赣汀韶巡抚。
紧跟着,文选司郎中臧惟一,以分巡辽海东宁道孙元荣骄纵、贪恣、纵家奴占民田等罪名,拟降级使用。而文选司员外郎李尧卿,以宁前兵备道李松考满绩优,铨注升一级使用。
这一系列关于辽东官场的或奏本或题本,让人眼花缭乱,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何等情况!
在外间议论纷纷的时候,做足心理准备之后,却仍旧有些忐忑不安的朱翊钧,则是踏进了慈宁宫。尽管早就知道不会见到一个慈眉善目的母后,可是,看到慈圣李太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时,他依旧生出了深深的惧意,以至于眼角余光瞥见一旁侍立的冯保,他不知不觉就对其生出了几分怨恨。
冯保在李太后这儿告了什么状?难不成乾清宫有人对其告密的那件事,冯保真的捅给李太后了?可是,他明明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思大动干戈,因为有汪孚林主动请缨接过了这个难题,不但有程乃轩冲锋在前,汪孚林在后头铺垫,轻轻巧巧就破了如同铁板一块的辽东局面,而且是有升有降,赏功罚过!他做得哪里不好,哪里就需要又来听母亲的教训?
“母后……”
李太后扫了一眼跪下行礼的朱翊钧,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起来吧,你如今是皇帝,我也管不了你。”
“母后这是哪里话?”朱翊钧深知这时候绝对不能说半点触怒母亲的话,因此哪敢起来,只装成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满脸迷惑地说,“儿臣这些天来读书上朝,并不敢有任何偷懒。”
“你若真的如此兢兢业业,我还用得着管你?”李太后忿然一拍扶手,声色俱厉地说道,“辽东之事,元辅张先生早有定计,你刚刚亲政,怎就在背后一再非议,说出许多不谨慎的话来?你知不知道,之前辽东没有李成梁的时候,那仗打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样子,整个辽东地抛荒了,人跑光了,险些就要留着个空空荡荡四面漏风的地方去对抗几方大敌?”
汪孚林对田义说,有人向冯保告密,泄漏了朱翊钧对辽东之事的态度,这并不是一般的瞎掰,又或者说纯粹的信口开河,而是出自于他对各方相关人士的预判。尽管张宏透露过,如今乾清宫的近侍是小皇帝亲自挑的人,但他压根不觉得,凭借朱翊钧现在的心计、手段和实力,能够让新挑上来的人每一个全都忠于天子,能够避免被掺沙子。无论是冯保还是张宏,那都是多厉害的老狐狸,宫里多少徒子徒孙,会没办法安插人?
说句不好听的,甚至用不着告密,冯保都能把朱翊钧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所以汪孚林完全不认为朱翊钧暗中派田义笼络自己的举动会保密多久,与其日后因为朱翊钧的不谨慎被冯保识破,然后告诉张居正,他被张居正视之为叛徒,还不如他自己主动先坦白了。
而缺乏这点认知的朱翊钧,此时此刻脸上错愕,心中却陷入了难以名状的狂怒之中。
果然,汪孚林果然不是在诓骗自己,真的有人向冯保暗自告密,冯保也果真告诉了李太后!
朱翊钧迅速整理着自己的心情和表情,随即用十万分诚恳的语气说道:“母后,我只是最初知道的时候,又惊又怒,所以在私底下抱怨了几句!您是知道的,之前那奏捷办得那样风风光光,我还登门接受百官朝贺,如今竟然成了杀降冒功,我也只是一时气不过。可我又没有在外臣面前露出半点口风,就是文华殿朝议时,我虽说赞同了程乃轩说的话,但元辅张先生也是赞同那般处置的!”
李太后的表情只是微微缓和了一点,仍是声色俱厉地说道:“身为天子,就该时时刻刻约束自己,纵使是在亲近的人面前,也不该失言。更何况,文华殿上那场朝议,安知张先生不是因为维护你这皇帝的威严,这才附和你的表态,帮你说话?”
身为臣子,同意他这个皇帝的意见,难道有错吗?
朱翊钧气得心疼肝疼胃疼哪都疼,只恨李太后身为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偏帮外人。若非他知道自己确确实实就是李太后的亲生儿子,而且那时候李太后也就只是个宫人,连夫人次妃之类的名分都没有,只怕要怀疑自己和英宗一样,也是从哪个宫女那儿抱养来的。他低垂下了头,尽量用极其惭愧的语气说道:“儿臣知道了,以后遇事一定多多请教元辅张先生。”
“你知道就好!”李太后这才气消了大半。接下来便少不得敲打提醒,无非是让朱翊钧要时时刻刻自省,时时刻刻约束自己,做个好皇帝诸如此类云云。等到最终训完了话,让朱翊钧起来坐下,她这才看着冯保问道,“那几个关于辽东人事的奏本题本,内阁那边,元辅张先生可曾票拟了?”
冯保只是出于本能的警惕,觉得此次辽东杀降冒功的角力背后,似乎有些微妙的苗头,这才选择将这件事第一时间捅到了李太后跟前,此时见皇帝果然低头,而李太后又问起了票拟,他就看向了一旁的文书房掌房田义。而田义刚刚比朱翊钧受到的惊吓更大,这会儿顾不得背后冷汗淋漓,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内阁送来了关于洪济远和张崇政的票拟,元辅张阁老认为此二人功劳政绩斐然,可授巡抚。而吏部文选司二位选郎的奏本还未票拟。”
此话一出,朱翊钧简直是出离的欣喜若狂。汪孚林竟然真的办到了!甭管其用的什么办法说服了陈炌,说服了张居正,总归是办到了!
此时此刻的朱翊钧,只想着先撬开辽东一块铁板再说,完全没去想撬开这块铁板之后,他对于外间人物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夹袋里根本没人可安放。
朱翊钧低头掩饰着心里的喜悦,而冯保则是因为田义这话而大吃一惊,一时没有去注意小皇帝有什么不妥。至于李太后,什么洪济远,什么张崇政,她压根不知道谁是谁,也素来不费心管这些外朝事务,她只知道,张居正认可了那番建言,她就脸色更缓和了几分,轻轻点了点头。
“只要是元辅张先生认同的就好。辽东谎报大捷,也确实该治理治理。从前功劳大,政绩好的升赏,那些犯错有罪的就降级,罢官,交给张先生就好!”
冯保登时脸色一变,可知道李太后确实是从来不理会外朝事务的性子,只一心希望万历皇帝能当个青史留名的明君,他知道不能指望这位太后去深究背后的角力。按照素来的习惯,既然是张居正决定的事情,又并未影响到他的人和他的权力,情势也显然在可控范围之内,他思量片刻,也就决定不要节外生枝。尤其是看到朱翊钧坐在那儿闷闷不乐,他就更不想多事了。
挨了李太后一顿说,朱翊钧接下来总该老实一阵子,他要想知道此次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变化,可以直接去问程乃轩!要知道,他手上可捏着程乃轩老子的软肋,这个程家独子总不可能丢下父亲不管!
从慈宁宫回到乾清宫,朱翊钧那阴沉得如同天上乌云的脸终于化作了狂风暴雨。尽管汪孚林成功扭转了张居正的态度,但他身边终究还是一堆叛徒!
一进东暖阁,他劈手砸了几本案头不值钱也不容易坏的书,然后是两件太监们从宫外带进来孝敬他的竹木笨家伙,就吩咐人去把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给宣来。可怜的小皇帝倒想砸点其他东西,奈何李太后实在是管得他太紧,乾清宫每一样金贵东西,尤其是官办瓷器都是在册,砸坏一两个不要紧,委过于下就行了,摔得多了宦官们谁肯认账?
等张宏一到,朱翊钧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把其他人全都轰了出去,让张宏派跟来的人看着门口,这才愤怒地说道:“张伴伴,你给朕出出主意,这乾清宫简直是像筛子一样,朕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传出去,别人如果高兴,就连朕睡觉时说的梦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朕实在是受不了了,要不是你之前规劝,我恨不得把这里所有人都送去父皇的昭陵,让他们在那呆一辈子!”
张宏尽管暗中联同冯保,纵容了这么一个结果,此时仍旧很想擦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毕竟,他让小皇帝挑人放在身边,也是想让朱翊钧明白,看准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现在看是爬到现在这样的高位,当年何尝少犯过错误?此时此刻,他只能赔笑劝慰了几句,这才不动声色地问道:“那现如今皇上打算怎么办?这乾清宫一次一次撤换人太勤了,未必就是好事。”
“张伴伴你给朕举荐几个人吧!”
如果换成从前,张宏说不定还会认为朱翊钧对自己确实比对冯保更信赖,可经历过张鲸和张诚的事情之后,他再也不敢自信眼力了,当即摇摇头道:“皇上未免太高看老奴了,老奴若这双招子真得那么亮,又怎么会险些让张鲸蒙混过去?所以说,皇上也不用介怀,老奴尚且看错过张鲸,您偶尔看错个把人,那又有什么关系?皇上若是真的有心筛选身边服侍的人,不妨慢慢来,一个个放到身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看看是否可能传出去。”
“对呀?”朱翊钧顿时眼睛大亮,连连点头道,“朕在他们面前说话,如果回头再有消息走漏出去,张伴伴你听到了就来告诉朕,朕就立刻赶人!”
居然朱翊钧还是想着靠他的力量,而不是自己甄别!要真的他从冯保又或者司礼监其他人那里听到风声就告诉皇帝,皇帝立刻清理身边人,久而久之,谁会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暗中替皇帝当眼线的?这宫里一个个全都是招子最亮最毒的,哪里可能让小皇帝这么胡来?
然而,自幼进宫的张宏,终究是看着小皇帝长大。想到如今这位已经亲政,若是再没有一点心计手段,日后只怕要被外官和内臣生吞活剥了,他不得不拿出十万分耐性,教导小皇帝如何初步筛选看上去可靠的人放在身边,如何让两个人彼此争斗,如何渔翁得利,从他们的争斗之中察觉背后的东西……当这一堂漫长的权谋课上完,当朱翊钧郑重其事问出一句话的时候,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泼凉泼凉的。
“张伴伴,两位母后当初和元辅张先生,还有大伴一起驱逐高拱的时候,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你觉得,朕如果想要……成算如何?”
张宏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张居正希望皇帝做个垂拱而治,把权力都放给部阁的明君,冯保则希望皇帝能信赖司礼监,多听多看少说少问,所以一外一内,都从来不讲权谋,经筵和日讲官,也都是把精力集中在四书五经,对于史书讲得却少。可要是朱翊钧真的成了那样权力都被瓜分干净的皇帝,简直就如同提线木偶,分明一个傀儡,想来就是之前也不大管事的隆庆皇帝,也不会希望儿子长成这模样,所以他才没法眼睁睁看着。
而李太后看似全心全意信赖冯保和张居正,也许真的有拿着两人当小皇帝磨刀石的意思,但究竟如何,他却没法担保。可小皇帝却只看到当年高拱那样大权独揽,面对一道旨意却束手无策被驱逐回乡,就以为真的要驱逐张居正和冯保,似乎也应该很简单。
可那也得要有当年如张居正和冯保这样肯配合的人才行!
张宏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非常轻微的声音说道:“皇上明鉴,如今这会儿要做这种事,成功的可能性连一成都没有。您要耐心,要等合适的机会,也要积攒合适的人。”
说到这里,张宏实在是唏嘘。他没看错汪孚林,关键时刻,汪孚林竟然真的顺了小皇帝的心意,但对辽东证据的干预很有分寸,毫不过分。
朱翊钧一下子脸拉长了。合适的人……是不是和汪孚林这样,既忠心耿耿,又能力卓著的人多几个,他就能真正当家作主了?(未完待续。)
第九一二章 攻坚战的开始
“阿嚏……阿嚏阿嚏!”
鼻子一痒,几个大大的喷嚏过后,汪孚林不得不用了好几张细纸,这才总算把这狼狈的一幕给掩盖了过去。此时此刻太阳已经落山,他正坐在程乃轩家里,登门做客的李尧卿正在对面饶有兴致地吃着新鲜烧烤的羊肉串,动作却非常雅致,不像他刚刚随随便便就吃了个满嘴流油。而昨日刚刚经历过平生第一次近距离面圣经历的程乃轩,则是眉飞色舞,依旧难以掩饰之前力压光懋和两位九卿级高官的激动。
可汪孚林一句话丢过去,程乃轩就蔫了。
“别忘了,你不是我,这种攻坚战一次就够了,两次三次过后就是众矢之的。皇上的人这种认知标签一旦贴在你身上,那很容易引来六科廊其他给事中的大范围敌意。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而不是被人认为是哪位大佬的声音,更不是无意义地四处开炮,遍地开花。所以呢,你没看我最近修身养性,不大和人动辄斗个没完了。”
“是啊是啊,上次为了王继光押解速宁回来的事,你才和大理寺卿陆光祖斗了个不可开交。陆光祖已经送了两回辞表,坚决要辞掉大理寺卿回乡去种地,人家都说是被你给气的。”
程乃轩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见汪孚林没事人似的,李尧卿还在那快速却又优雅地啃羊肉串,他不得不捶了捶扶手提醒道:“李师爷,你别只顾着吃!这次你说动了臧惟一,辽东那边一升一降如果能办成,此次的计划才算大获全胜。可臧惟一真的没问题吗?你和双木还有和我的关系,在京师不是秘密吧?还有吏部王少宰,他可是你上司的上司,他那里你做过铺垫没有?对了,双木,王少宰一直都对你多有照顾,你不会没打过招呼吧?”
“当然打过招呼,但我用了另外一种说法。”
汪孚林见程乃轩连着问了李尧卿好几句,又突然转向了自己,见李尧卿笑而不语,根本不解释臧惟一和王篆那边的情况,他把手中那张擤过鼻涕的细纸团成一团,丢了在那纸篓里,这才开口说道:“辽东之事元辅本来是打算强力摁下去,最多丢出一个陶承喾就了结,被我们这么一闹,辽东却升的升,降的降,罢官的罢官,外间议论的时候,不会只说我们这些人年轻气盛,只会觉得元辅是不是不像从前,没有那么大的掌控力了。”
见李尧卿丢下竹签子,眼神一动,汪孚林就继续说道:“而如张四维这样本来就已经越来越举步维艰的人,则会更加进一步深挖背后的名堂。既然之前元辅一直找不到好机会铲除他,只要他想要试探试探这是不是一个机会,那么我们就有机会了。更准确地说,元辅就有机会了。”
此话一出,程乃轩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瞠目结舌地问道:“不是吧,难不成你准备和元辅也来一出假反目不成?”
这假反目三个字,程乃轩说得太过顺口,而李尧卿挑了挑眉,这才笑道:“我就说,世卿你和南明先生那样的情分,怎么会说反目就反目,原来如此。”
汪孚林虽说一直都觉得,清楚自己过去那些人际关系的李尧卿不是外人,但毕竟分开的时间太长,这种事情与其嘴上说明白,还不如日积月累之后,等到对方自己看清楚。所以,程乃轩这样大大咧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少不得恼火地瞪过去一眼。
等到程乃轩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脑袋,他才接着程乃轩的这个话题,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不可能,就凭我从前得罪了那么多人,如果真的敢和元辅来一出反目,得多少人恨不得往我身上踩一万脚?”
“那怎么说……啊!”程乃轩终究是和汪孚林最亲近的朋友,此时一下子洞悉了某个关键,他就再也不像刚刚那样口无遮拦了,一下子闭上了嘴。
而李尧卿虽说离开京师在外当父母官太久,还不怎么熟悉在朝廷中枢吏部做官的节奏,但他同样是少年得志,如今年纪也不算大,心思亦是机敏。这会儿没有揪着程乃轩那恍然大悟的表情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气定神闲地接上了之前程乃轩发问,自己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吏部文选司郎中臧惟一这个人,乡试五经魁,二十四岁中进士,今年三十七岁执掌文选司为郎中,他和我一样,先后当过安庆府宿松县知县,一年后转调太湖县知县,那时候正是久任法最流行的时期,所以他和我一样,扎扎实实总共当了七年知县,这才调回京师。”
汪孚林和程乃轩不禁对视了一眼。这么说来,李尧卿调吏部文选司还真是对了!相同的经历不说,李尧卿那种人若真的要和人结交,那是轻而易举。
反正比他们俩去接手这摊子来得强!
“臧惟一虽说今年才就任文选司郎中,但早两年就一直都以吏部稽勋司员外郎的身份兼理文选司事务,所以对我来说是前辈中的前辈。我对他待之以礼,那么他就报之以诚,再加上辽东的弊病,他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想出面揭盖子,他当然肯声援。更重要的是,小程你这次的奏本很中肯,既没有一味大肆株连,也没有因为旧日功勋,就听从朝中大佬之议保着陶承喾这种鼠辈,臧惟一对你颇为欣赏。”
李尧卿说着又笑看汪孚林说:“臧惟一对世卿原本颇有微辞,因为听说王少宰属意你进文选司,任一年选郎之后,就接他的位子。可你最终回绝,继续呆在都察院,他因此对你改观不少。这次你举荐的洪济远,也算是他夹袋里头很看好的人物,所以嘛,他自然而然就站在我们这一边。不过,这终究是在王太宰和王少宰眼皮子底下串联,我本来有些发愁回头怎么交待,但世卿你既然已经给了王少宰一个说法,我就不用发愁了。”
之前臧惟一是王篆对张居正推荐的,汪孚林一直怎么看怎么觉得,王篆不应该和臧惟一这种正直古板的人有交情,如今发现臧惟一正直却不拘泥,至少在这一件事上完全站在自己这些人这一边,他可以说是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他就伸了个懒腰,笑呵呵地说:“不论如何,对付次辅张阁老这种难题,用不着我们多操心。接下来,好好操办李兄你的婚事才最要紧。”
直到把李尧卿送走,程乃轩方才一把揪着汪孚林就往书房拖,浑然不顾一路上遇到的下人用怎样的目光看他。直到进了书房,他特意叫来墨香守在书房门口,又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他便对着没事人似的汪孚林,气急败坏地低声问道:“你是想让如今已经走投无路,既不甘心致仕回乡,也不想在内阁当个没权又被人提防的张四维,发现某种端倪之后,孤注一掷,去和宫里那位联系?”
“锦华,你很聪明啊!这世上除了我家小北之外,就是你最了解我。”
听到这么两句丝毫没诚意的称赞,程乃轩气得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你是不是脑袋坏了?皇上刚刚亲政,外有首辅,内有冯保,慈宁宫还压着个太后,当然是很希望手头多点权力的。如此一来,只要张四维肯投靠,他当然求之不得。你忘了高拱当初是什么下场,他当初的强势哪里就比元辅少了?可到头来如何,里头有皇太后,有冯保,当今首辅轻轻巧巧就把他掀翻了,万一皇上和张四维连成一线,首辅怎么可能扛得住!”
“你错了,首先,首辅大人之前不在的时候,张四维轻轻巧巧就被张鲸算计,所以在皇上看来,他虽说是次辅,但战斗力比不上我。其次,当年高拱在宫里没人,陈洪、孟冲、滕祥先后下台,而他居然选择直截了当地和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冯保放对掰腕子,又不曾提防咱们现在这位首辅,而在此之前,他有很多次先下手为强的机会,所以,他不是必败,而是自负太过,这才失败。最后……”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程乃轩说道:“你都说了,这件事风险很大,所以我会自己上,李师爷很聪明,一句都没问,所以你也好好歇着。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和张四维前前后后斗过了很多场,即便他是次辅,我也从来就没有输给过他,所以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什么!”程乃轩在原地又急又快踱了几步,简直都快气疯了,“元辅能和他斗,那是因为他里头有慈圣老娘娘,有冯保,可你呢?你拿什么和他斗?就凭皇上让田义赏赐过你两次东西,许诺前程,拉拢过你?可这哪里能靠得住!”
当初汪孚林因为田义捎带的话,回绝了王篆进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这个美差,还替他也回绝掉了这个差事,程乃轩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比张居正更早得知皇帝笼络汪孚林的消息。可程大公子没那么忠君,此时更是下意识地把皇帝归于靠不住这个行列,话说出口觉得不对,却也懒得改了。
“你就算再有用,总不可能顶替首辅大人。张四维就算再没用,只要扳掉首辅大人,他就是首辅!皇上已经亲政了,他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只要一道中旨!”
“我确实顶多只能算大半个皇上的人,但是,冯保下头第二号人物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却和我往来过几次。你不用瞪我,张宏不同于冯保的一心一意揽权,更仗着小时候的情分对皇上指手画脚,他是一心一意忠于皇上的。但是,他一面希望皇上能够渐渐收回权力,一面却也很担心皇上急功近利,正因为有他在,宫里的很多重要消息,我这才能掌握到。”
程乃轩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汪孚林是张居正的心腹,这个一般人都知道;这小子还是小皇帝特意笼络的人,这个一般人真不知道;至于这小子竟然还和天字第二号权阉偷偷摸摸往来……能想得到才怪了,冯保张居正这样耳聪目明的非一般人都愣是没发现!
“算上冯保上次还偷偷摸摸见我,也是因为你的关系……天哪,除却慈宁宫的慈圣老娘娘,咱大明朝最有权势的头几个人你都占全了!”
见程乃轩只顾着吐槽了,汪孚林一脸无奈地说道:“又不是我希望自己这么炙手可热,但偏偏就是这么抢手,那有什么办法?”
这还不算锦衣卫的头头刘守有还在他那安探子!
程乃轩被汪孚林这种无赖的口气给气乐了,忍不住赶人道:“好了好了,我不管你了,我管不了你这太招人惦记的汪爷!只不过你给我记住,李尧卿暂且不提,他毕竟多年没和咱们在一块了,但你要是干什么事情敢撇下我,我和你急!别忘了,你这么多小辫子还抓在我手上!”
面对这样一位八年来最好的挚友,汪孚林沉默了一下,突然走上前去,给了这家伙一个大大的拥抱,等到松开手时,见某人先是手忙脚乱,随即直发懵的表情,他才嘿嘿笑道:“放心,如果有不那么困难的工作,我一定会找你的。夜了,晚安,做个好梦!”
“做你个鬼,要是今天晚上我睡不着,都是你害的!”
程乃轩抓起桌子上一个笔筒,作势欲扔,见汪孚林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就这么打开书房大门径直离开,他这才长叹一声,整个人四肢大开躺在了太师椅上,心里把满天神佛全都给问候遍了。
想当初他结交的那个和自己难兄难弟吊榜尾的小秀才,那是个多书呆的人,可结果被几个强盗一番棍棒打劫过后,竟然会洗心革面一下子开窍,八年之后竟然走到现在这个程度,说出去谁信?
汪孚林通过角门从程家回到了自己家,嘱咐两边各自关门落锁之后,他却没有回后院,而是去外书房,把常常和陈梁见面的刘勃给叫了过来,开门见山说出了一句话:“你明天去见陈梁,让他告诉郭宝,后日,我会去见他们,让他们找个地方,让陈梁捎信给我。”
刘勃有些不大明白,陈梁和郭宝一个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理刑百户,一个是小旗,平日要见他们,都是汪孚林临时逮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这次怎么会提前透露消息过去,还不惜在对方的地盘?这万一两人之中有任何一个反水,被人逮住的话,那岂不是完蛋大吉?
然而,让他更加瞠目结舌的是,汪孚林又交待了另外一番话:“之前让你们搜罗过刘百川的劣迹,明天你想办法,让他发现陈梁和郭宝的不对劲,然后见到我和他们见面。”(未完待续。)
第九一三章 连吓带骗
夕阳西下,四处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金色,但千步廊西的锦衣卫后街,却一如既往都照不进什么阳光。有人说,这是当初北京城营建的时候,把锦衣卫衙门安设在此那会儿就刻意安排好的,为的只是让这座最恐怖的衙门更多几分阴森。
只不过,对于锦衣卫衙门中的人而言,这传言简直是扯淡,不值一提。锦衣卫后街围墙高,地方狭窄,一天之中除却正午,其他的时候确实昏暗不见阳光,平日里走的人也不多,哪怕衙门和他们毗邻的通政司、太常寺、后军都督府,也从来不走这条街,他们也很高兴能够独霸这儿。此时此刻,理刑百户郭宝从后门出来时,就是背着双手哼着小调,心情颇为轻松。
他当然高兴,虽说当初被汪孚林打闷棍后降伏,这件事听上去有些羞耻,可知道这位掌道御史得首辅信赖,得皇帝青眼相加,他当然还是挺高兴投了个明主。毕竟,他对上司掌刑千户刘百川半点不感冒,只可惜又够不着刘守有这样的人物。而且,汪孚林竟然传话说让他和陈梁决定会面的地点,这进一步表达了对他的信赖,他怎么能不高兴?
就因为这得意的情绪,一贯谨慎的他完全忽略了身后吊上的一条尾巴——掌刑千户刘百川。
和世袭锦衣卫职司的郭宝和陈梁不同,刘百川是因缘巧合,因为一桩卫所的杀人案被出公差的刘守有赞赏了几句,他立刻千方百计攀了同姓,对了族谱,厚着脸皮充作和麻城刘氏是同一个先祖,这才最终调进了锦衣卫,而后又一路扶摇直上做了掌刑千户。所以,刘百川一直都觉得属下瞧不起自己,又或者是想要觊觎他的位子,从前郭宝一出问题,他就想夺了这个理刑百户的职衔给自己的亲信,可却反而被刘守有骂了个狗血淋头。
就这么个家伙,竟然会好运到让皇帝都开口褒奖了一句?凭什么?
所以,嫉妒的刘百川影影绰绰听到小吏说,郭宝和陈梁如今走得非常近,三天两头会互相到家里串门,他就想到了去刘守有面前告状。然而,刘守有的回答却让他心里凉了半截:“你说他二人有什么问题,那你就去查个清清楚楚,不要拿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来烦我!郭宝可是在皇上面前挂了号的人,就算皇上可能会隔一晚上就忘了他是谁,可万一皇上记性好呢?我只有两个字,证据!”
可他派人跟了郭宝和陈梁几回,却没有抓住这两个很警觉的家伙半点把柄。不但如此,他还隐约听说郭宝和陈梁似乎联手吃了一家铺子,在东南做了点买卖,对下头人手笔很大。一来二去,他只觉得自己用过的亲信似乎都可能被两人收买,干脆自己亲自上。
都督,我眼下就拿证据给你看!
刘百川在肚子里这么说了一句,却越发小心翼翼了起来。他那时候刚调到锦衣卫时是总旗,因为生怕别人瞧不起自己这个外来户,还特地去找了个在锦衣卫北镇抚司浸淫了十几年的老手,除却廷杖的手艺没学会,余下的从侦缉、盯梢、刺探等等名目都练了个熟稔。这会儿在盯梢郭宝的路上,他每每瞅了个空子换衣裳,改变走路的姿势仪态,再加上预判郭宝的路线,愣是仅靠自己一个就没把人给跟丢,最后发现对方进了紧挨西苑宫墙的一条死胡同。
难不成,郭宝真的是运气好到攀上了宫中的贵人?
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刘百川当然也和宫里出来的那些太监们打过交道,深知那些排名靠前的大太监有多威风。不说别的,自家锦衣卫最大的头头,出身麻城刘氏这士大夫之家的刘守有,竟然见了冯保还要跪下磕头,他们这些锦衣卫中的小喽啰岂不更加是见了那些太监就矮一等?
此时此刻,刘百川生出了几分退意,本待转身离开,可想到今天中午某小吏那边透露的,郭宝和陈梁又约了什么地方见面,他再想想刘守有那明显对自己不大满意的态度,想到这个北镇抚司中最有实权的位子,他最终还是横下一条心,悄然钻进了这条日暮之后颇为昏暗的巷子。奈何这里是几户人家的后街,一处处后门全都紧闭,他虽说借着一处看似不大开启的后门暂且藏身片刻,以免被人发现,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终于,他听到了不远处郭宝消失的地方传来了一个明显压低嗓音的声音:“汪爷,这边。”
是陈梁的声音。可为什么叫汪爷?哪个汪爷?
刘百川顷刻之间提起了所有精神,脑海中也不知道翻腾着多少念头,一个劲祈祷对方能多说几句话。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声音,片刻之后,那边厢就传来了一个显然非常年轻的男子嗓音:“你们到得挺早嘛。”
尽管这个年轻男子只说了短短七个字,而且声音并不怎么熟悉,但刘百川还是只觉得心里泛起了惊涛骇浪。姓汪,而且还很年轻,同时在此见郭宝和陈梁,他娘的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吗?这不就是他奉了刘守有之命传令下去,让郭宝挑选陈梁去监视的汪孚林吗?该死,这两个家伙竟然吃里爬外,和奉命监视的人勾结沆瀣一气,只怕之前报上来的那许许多多消息,全都是假的,假的!
刘百川深知汪孚林是一个怎样厉害的人,此时摒住了呼吸,甚至希望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够一并小声一点,生怕惊动了那边的人。他甚至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不先派一个妥当人跟踪郭宝,而是亲自上阵,如今竟是连个缓冲都没有。可转念一想,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哪里来绝对可以信任的心腹?汪孚林背后站着当朝首辅张居正,万一他派出的人知道郭宝和陈梁投靠了汪孚林,非但没回来禀报,反而投靠过去怎么办?
赶紧进去,赶紧进去,等到你们进去说话我就可以溜了,我就可以去禀报刘都督你们勾结的事情!
在刘百川向满天神佛发出的祈求之下,他仿佛听到脚步声渐渐轻了下来,仿佛是汪孚林跟着陈梁进去了。想到这么机密的事情,汪孚林肯定不会让普通随从知道,他心中如释重负,按着胸口足足等了好一会儿,这才蹑手蹑脚从藏身的后门口溜了出来。然而,他看了一眼陈梁和汪孚林消失的方向,才转过头来往自己来时那方向走了两步,就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一个个子比自己高至少一个头的彪形大汉挡在了他的面前。
还没等他尖叫出声,就只见对方右手一挥,一条大棒子猛地朝他砸了下来。
当刘百川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俯卧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双脚竟然被人严严实实绑在了一块,如果再加上一条杠子,简直就和被攒了蹄子绑上,吊在杠子上被人扛走的死猪没什么两样了。吓得魂不附体的他下意识地就要叫人,却发现脸上突然贴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等目光所及,就只见是一把雪亮的钢刀,他登时惨呼了一声:“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谁也没想要杀你,只可惜,刘千户你实在是好奇心太重,太多事了。”
刘百川勉强挪动自己的脑袋,隐约看清楚大马金刀坐在那里说话的,正是汪孚林,而郭宝正如同随从跟班似的侍立在对方身边,他顿时打了个哆嗦,不用看也知道一旁拿着刀炮制自己的人是陈梁。冷汗滚滚的他连忙讨饶道:“汪爷,误会,真的是误会,我绝不是有心偷窥您和郭百户会面……”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你都毕竟是看见了。”汪孚林斜睨了一眼郭宝,见这个理刑百户满脸阴霾,眼神中分明闪动着狠戾的光芒,他就故意开口问道,“郭百户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你这位顶头大上司?”
郭宝对刘百川素来不怎么看得上,而今天对方跟踪自己,自己却没察觉,若非汪孚林早有布置,只怕回头刘守有就知道自己和陈梁与汪孚林勾结,到了那时候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哪里还会有半点容情。因此,他把心一横,一字一句地说道:“汪爷,我知道刘百川不少劣迹,回头就做出他畏罪潜逃的假象就行了,至于他,绑上石块,往什刹海里一填,神不知鬼不觉!”
刘百川登时亡魂大冒,一时间急得浑身汗流浃背,要不是陈梁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简直想要尖叫求救。总算他还知道对方既然敢在这里让他看到真面目,那么说不定还有点转机,慌忙开口说道:“汪爷,汪爷,您是世代书香门第出来的,这无端杀孽,对您也没好处不是?小的就只是刘都督的一条狗,您想要知道什么,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您能够收了郭宝和陈梁,那小的您也可以兼收并蓄呀,小的和刘都督是连过宗的,小的本事不比他们差!”
想到自己当初和陈梁也是被汪孚林打了闷棍威胁后就直接怂了,如今上司也这样跪得容易,还拿他和陈梁打比方,郭宝虽说有一种异样的爽快和幸灾乐祸,但隐隐却还有几分不得劲。要说刘百川的选择却也没错,命只有一条,跟着谁干不是干,何必牺牲一条命呢?刚刚汪孚林身边那个刘勃把人提进来丢在地上时,他就吓了一跳,可发现汪孚林没有立刻杀人灭口,他就猜到汪孚林只怕要把当初用在他和陈梁身上的手段也用在刘百川身上。
可这一次汪孚林会用什么手段来迫使刘百川必须就范?又想让刘百川干什么?
“那你说说,你上头那位刘都督,为什么要监视我?”
刘百川顿时哑巴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汪爷,小的不是不想说,却实在是不知道呀!不瞒您说,小的上次就试探过刘都督这么一个问题,结果被训了个狗血淋头,这就再也不敢瞎打听了。您是有头有脸的金贵人,应该知道咱们锦衣卫,全都是按照贵人们的吩咐办事……”
“你问问你这两个下属,你说的贵人们,首辅大人那边我去亲自问过,绝无此事。不但如此,首辅大人还授意我严加查问,务必弄清楚到底是谁胆大包天,竟然在满京城的官员当中安插钉子。毕竟,那个牙婆你们锦衣卫应该不只是合作了一天两天,也应该不止安插了一两个人。”
汪孚林说到这里,稍稍一顿,见刘百川那张脸上露出了无比震惊的表情,死死盯着郭宝和陈梁,他便拿出了上次张居正的手令,让陈梁拿去给刘百川看。等这家伙看过之后,满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就继续说道:“至于另外一个也许会做这事情的冯公公,可能性也不大。我是首辅大人的亲信,又没得罪过他,再说他手上还有东厂,犯不着越过东厂用你们锦衣卫来盯我。”
见刘百川脸色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眼神似乎也有些游移不定,汪孚林这才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至于剩下的,大约郭宝和陈梁也曾经想过。不是你们刘都督自作主张这么干,那么,便是出自宫中皇上的授意。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也没吩咐郭宝和陈梁去查这件事,毕竟,皇上早就派人见过我,也许是他有什么不放心呢?可是,就在几天前,我和宫中司礼监一位公公碰了一面,他明确表示绝无此事,而且,我还拿到了一件东西。”
随着汪孚林犹如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另外一张手令,却先递给了一旁的郭宝。郭宝先是接过来扫了一眼,随即立刻露出了犹如见鬼似的表情,竟是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了。等到他盯着那方鲜红的印章看了又看,最后在汪孚林的催促之下才递给陈梁时,他再次偷眼去瞧汪孚林,那眼神中就只剩下敬畏了。
陈梁和郭宝的反应差不离,看到那一方鲜红的皇帝之宝后就有些失魂落魄,等看到皇帝的字迹时,他更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当他把东西拿到刘百川跟前时,刘百川只扫了一眼便震惊地嚷嚷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汪孚林站起身来,徐徐走到失去所有反抗力的刘百川跟前,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这位北镇抚司掌刑千户,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如今刚刚亲政不久,但对于锦衣卫和东厂来说,皇上的笔迹你们应该还是见过的。当然,笔迹可以伪造,至于这一方二十四御宝之一的皇帝之宝,说实在的我看到时也有些犯嘀咕,这东西不是在尚宝监就是在尚宝司,应该都不是那么容易盖上的。但你消息灵通,应该明白一点,这次打算整饬辽东的,原本是首辅还是皇上?”
没错,这次在外人看来,分明是皇帝希望动一动明显已经居功自傲的辽东文武,而张居正应该只是勉强答应……这么说来,汪孚林真是小皇帝的人?
在汪孚林那犀利的眼神直视下,刘百川心志尽摧,竟是喃喃自语道:“刘都督之前曾经和张鲸往来很密切,难不成他不是皇上的人吗?”(未完待续。)
第九一四章 圈子的初成
一大早,都察院中传来了一片打招呼的声音。
“汪掌道今天来得可真早啊。”说这话的人,不看不知道,是在都察院比汪孚林资历更老两年的监察御史。
“昨晚上亥时夜禁的时候看到汪爷您的直房还亮着灯,不是值夜的日子您又值夜了,要是总宪大人知道您又晚归,肯定要埋怨您实在是太勤恳了。”这口口声声用您这个字,又暗暗点出陈炌信赖的,自然是隶属于左都御史陈炌的吏员。
“掌道大人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眼睛看着有些浮肿。”这样称呼的,自然就是隶属于广东道的御史了。
当汪孚林从都察院门口走进去,一路上就遇到了各式各样打招呼的人,而其中内容无一例外,都在关切地问他怎么会熬夜,怎么会眼睛浮肿。对于这样的过分关心,汪孚林着实有些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告诉别人,昨天晚上他又打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的闷棍,随即因为要询问各种问题,要收拾善后,耗费了不少时间,所以一直忙碌到下半夜才睡的,精神非常不好?
听到刘百川竟然招供说刘守有和张鲸有关,他最初还以为刘百川虚词诓骗自己,差点就真的把这家伙扔到什刹海去了!
他前世里固然道听途说过一种说法,道是刘守有这个张居正时期掌管锦衣卫的头头又勾结上了张鲸,所以在张家被清算后,还逍遥自在了好几年,最后才因为科道言官的反攻倒算,最终倒台。可他,真心没想到如今张鲸这么早就被他收拾下去了,可竟然刘守有还是早早就和这个凶狠阴毒的太监勾结在了一块。要不是他有点运气,再加上此前倒张鲸的事件之中,一直都隐身幕后,岂不是早就被刘守有发现端倪,然后坏了事?
可刘百川终究不大清楚现在的刘守有背后究竟是谁,但汪孚林坐拥一张天子手谕,一张张居正手令,所以不但郭宝和陈梁彻底抛开了最后一点犹豫,连刘百川也在签字画押留下字据之后,被他收归麾下。如此一来,他就真正对刘守有形成了合围,查到谁和这位锦衣卫大头子联系,只是时间问题。
既然折腾了大半宿,上午坚持着见了下头的监察御史,然后布置了一下工作之后,汪孚林就吩咐郑有贵帮自己把门,他偷空打起了盹。好在如今他在都察院中早已是威名赫赫,一整个上午都没人打扰,让他清清静静补了个好觉。等用过午饭之后,他就被左都御史陈炌给叫了过去。出乎他意料的是,陈炌竟然不是交给他什么难办的任务,而是以他最近辛苦为由,给他放了半天假,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上司既然这样体贴,汪孚林还有什么话说?他当然知道,之前陈炌在他天花乱坠的游说之下,将信将疑承担了一定风险,举荐辽东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为南赣汀韶巡抚,如今此事准奏,陈炌彻底相信他在张居正那边确实真心吃得开,哪怕在辽东之事上,张居正之前的看法和汪孚林有那么大的分歧,竟然最终也能听汪孚林的劝,所以,庆幸自己没看错人,陈炌在这种小细节上投桃报李,那根本不算什么。
汪孚林当然想赶紧道谢回家,半点没有下午在都察院装勤政的打算,但在临走之前,他先对陈炌挑明了自己举荐赵明贤为四川道掌道御史的打算。
对于这种人人巴望的掌道御史大缺,陈炌素来捂得很紧,可赵明贤资历很老,政绩不错,最重要的是在广东道的时候就很知情识趣,半点没有和汪孚林这个掌道御史争权的意思,汪孚林又暗示人可以笼络,他也就爽快答应了下来,随即却又问道:“赵明贤一走,你那里得补人,这次是要新的还是老的,你尽管开口?”
“新人老人都无所谓,好相处就行。”
汪孚林仿佛真的不在意一般答了一句,等告辞出来之后,他见都吏胡全一溜烟跑上来请安,就低声与其言语了几句。
胡全心领神会,隔了一会儿,进去伺候陈炌时,陈炌提了一句广东道即将出缺一名监察御史,不知道挑谁是好,他清楚陈炌并不是要自己帮着出主意,却还是立时笑道:“总宪大人,记得上次汪掌道保过山东道监察御史赵鹏程?如果不是汪掌道,山东道的曹掌道说不定就要给人记上一笔了。”
“对啊,还有这事情。”陈炌顿时哈哈大笑,“听说赵鹏程事后还在都察院大门口堵着汪世卿要道谢,却被人三言两语打发了,想来也希望能够换个环境。就这样吧,回头把赵明贤和赵鹏程的事情定下来……啧,此赵去后是彼赵,对广东道上下来说,称呼起来就方便多了。”
汪孚林深知交托给胡全的事一定会办妥当,当下定定心心地离开都察院回家。然而,他前脚刚刚踏进家门,打着呵欠往院子里没走两步,就听到外间传来了有人和门房交谈的声音。依稀发现有些耳熟,他就干脆转身走了回去,等看到人时,他与对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最终就哈哈大笑道:“朱大哥,这还真是久违了!”
七年过去,昔日年近三十,俊朗青年的朱擢,在历经官路蹉跎之后,整个人显得清癯消瘦,却已经人近中年。从前不蓄胡须的他除了和汪孚林一样,留了一抹小胡子,下颌也留了一点长须,竟是又平添了几分威严。
听到汪孚林一声朱大哥,这些年始终不顺的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北新关中,得到解救之后,和张宁互揪领子对骂死太监和臭穷酸的年代。尽管他那会儿恨张宁恨得要死,可后来相处多了,却觉得死太监人实在,至少比他后来碰到的很多上司同僚下属还实在!
他那时候还念念不忘要向布政使按察使那几个伪君子报一箭之仇,结果,到他被调走前也没能成功,反而还是死太监成功熬到让那几个家伙吃了大亏。
“汪贤弟……”朱擢看到汪孚林大步迎上前来,把臂为礼,他心中百感交集,直到进门之后这才叹道,“这么多年了,你竟还记得我。”
“朱大哥委屈了这么多年,其实我两年多前在广东见到凃臬台的时候就得知了,只是一直都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在是惭愧。”
二十四岁中进士,而后从观政到主事,朱擢算是非常顺的,可再后来这七年就简直是噩梦,甚至一度沦落到府同知这样的佐贰官,若不是他无颜面对家乡父老,简直就想忿然辞官回老家去!如今分明是汪孚林托人把他从泥潭中捞出来,却还表示拖了两年才帮上忙,他那仅剩的一点的别扭也都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自惭形秽。
“你如果说这话,那我就无地自容了。汪贤弟,若不是今天抵达,我去吏部办事的时候见到王少宰,他特意提到说你为我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出了这样的大力!唉,你真是,如此援手,却也不对我说一声。礼部仪制司员外郎,这可是六部最金贵的三大司之一,也不知道多少人争斗成了乌眼鸡似的,却轻轻巧巧落在了我这个本来仕途没指望的人手上,你让我说什么好?”
“朱大哥,是朋友就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汪孚林笑着把朱擢直接请进了外书房,这才诚恳地说道,“想当初北新关大变,张宁张公公被劫持,你为了保全那些文档躲了起来,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一出来就险些和张宁打了一架。可最终发现是被人算计,你却丢开往日和张宁的恩怨,一致对外,要不是和太监有来往的名声,你也不至于仕途蹉跎,我说得对吗?我当年初出茅庐还不觉得,可自己踏上仕途之后,我才发现,你这样的人有多难得。”
“你尽给我戴高帽子,本来都是应当做的事,谈什么难得?”
朱擢早已不是当年年少得志便轻狂的性子了,正要继续谦逊,他却只见汪孚林收起笑容,满脸正色看着他。
“朱大哥,你从任上接了吏部公文上京赴任,你的上司同僚下属应该会有各式各样的议论吧?就是你自己,到吏部关领上任之后,知道是我在吏部王少宰面前举荐了你,想来也应该有些数目。毕竟,我这两年也算是脚踢八方拳打四海,闯出了几分胡闹的名声。你如果介意,那么日后咱们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用旧日情分请你帮忙做什么。如果你不介意,那么就和我联手做一点事情。”
面对这样开门见山的坦陈相告,朱擢沉默了片刻,脑海中想起自己正被知府冷嘲热讽时,骤然接到吏部任命的情景。彼时那位从前素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知府一下子变脸,先是忙不迭赔礼,试探他在京城的关系,然后是嘘寒问暖,百般关怀,临走时还给他送了厚厚一份程仪,至于那些往日当他是空气的通判和推官,以及属县的主司们,那就一个个更加殷勤了。他曾经被人暗地里讥嘲过是阉党,历经如此宦海沉浮,哪还计较那些虚名之类的身外物?
“汪贤弟,咱们当年只是因缘巧合结下的一点缘分,你不但记得我,还把我从泥潭当中捞出来,若不嫌弃我微薄之力,那么就收下我这个不成器之辈。”
见朱擢竟是起身深深一揖,汪孚林连忙将他双手搀扶了起来,心下一块大石头落地。他虽说对小北夸了海口,说是朱擢和黄龙应该都是可信之人,可以共事,但毕竟一别那么多年,要说绝对有把握,那也谈不上。对于朱擢这样的人,他不用担心对方是此刻假意允诺,回头却暗渡陈仓——首先,朱擢的人品心性他颇为了解,其次,如若朝中有权贵照拂,朱擢怎么会一度沦落到府同知这样的地步?
“朱大哥你言重了,只是彼此共事,哪里能说是什么收下?你现在可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我却只不过正七品的监察御史而已。”
“谁不知道科道之权,远胜六部?”朱擢重新坐下,这一次说话的语气就轻松多了,“再说,便是一个小圈子,那也是召集的人为首,如此才更有力。我知道,你算是首辅大人门下,想来如今就算自立门户,也不会和首辅大人划清界限。既然做了,还忌讳当这个揽总吗?”
“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汪孚林呵呵一笑,没有继续推辞。毕竟,之前李尧卿上京进了吏部文选司之后,同样是官职高过于他,但同样也是以他为主。接下来闲话几句,他就笑呵呵地说道,“不知道王少宰和朱大哥提过没有,从前的杭州府黄推官,这次也升调进京,出任户部广东司郎中。”
朱擢当年资历官职全都还在黄龙之上,然而如今却被对方一举超过,他除却唏嘘,倒没有多少嫉妒。毕竟,黄龙没有过多牵涉进当年北新关那场变故,于是影响不大,凃渊则是有同年援手,相形之下,只有他走了一大段弯路。可想想自己如今还不到四十,他不禁又生出了几分豪情。
“黄龙贤弟若是到了京城,那可就真的是直捣黄龙了!届时我们可好好聚一聚!”
“那是自然。”汪孚林说到这里,突然微微一笑,“不过,如今这京城里,可还有一位朱大哥的老相识。张宁张公公一回京城就荣升了司礼监随堂,之前还和我一起出过一趟公差,他也很‘想’你。毕竟,当初西湖上我在浮香舫落水那一次,可是你们两个派的船捞我。”
“那个死太监!”
朱擢被汪孚林一个“想”字给嘲讽得牙痒痒的,忍不住就把旧日称呼给掣了出来。紧跟着,他才自失地摇摇头道:“见他就算了,给他添麻烦不说,给你也添麻烦,好歹曾经同舟共济一场,回头给他捎个口信就是。”
“你不用担心这个。”汪孚林自信地挑了挑眉,随即意味深长地说,“回头咱们这些杭州的老相识相聚,他一定会来的!”(未完待续。)
第九一五章 光天化日之下的勾搭
朱擢抵达京城后没两天,黄龙也到了。一样是得到吏部侍郎王篆的“点拨”之后,直接来找汪孚林。
作为前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虽说没有和汪孚林在都察院一块做过同僚,但黄龙还是一见面就听到了汪孚林笑吟吟一声前辈。和朱擢不一样,他即便是监察御史还没当两年,就得罪人被踢到了一边,至少还有个分巡道的职司,不至于完全靠边站。而且他到底只是左迁了一年多,为人又豁达,倒没有很多怨言,如今终于重新调回京城,他竟是委婉地劝汪孚林多提醒张居正几句。
“这两年,地方官对首辅大人的很多举措都是怨声载道,尤其是把赋税当成衡量官员政绩的硬标准,计入考成册子这一点。”
“说到底,是因为富户那边的田亩都收不上税赋,而贫民却动不动要飞派赋税吧?而三年一任的县令,大多数根本就没法和乡宦富绅抗衡。”
汪孚林若有所思回答了一句,见黄龙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却又哂然一笑道:“这一点,我从岳父当年的遭遇,就差不多看出来了。只不过,朱大哥你想过没有,明明地方官在强大的乡宦和富绅面前,在根深蒂固的三班六房小吏差役面前,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为何民间那些话本小说里,全都流传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句话?为什么那些话本小说中,乡宦富绅这些地头蛇欺负本地官员,将其撵走排挤走之类的事就相对较少?”
黄龙愣住了。时下的读书人和后世的学生们一样,经史子集这种必考课本以及各种集注之类的辅导资料,那是读书期间必看的,但在此之外,各式各样的杂记小说话本戏剧,那也同样是涉猎颇广,否则走出去参加文会诗社的时候,别人一问你三不知,那书呆子的帽子就摘不掉了。更何况,黄龙考中进士到现在也已经有十年了,制艺八股基本上丢得差不多,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却没少看。
他拼命回忆了一下从前看过的这些东西,最终发现,确实是官员欺压地头蛇的多,地头蛇欺压本管父母官的那却非常少,顿时有些疑惑地看着汪孚林。
“写这种小说传奇话本的人,那得有闲,任性,除却我这种没事写演义小说来消遣的御史之外,大多数当官的人是没那闲工夫的,当然,某些在做官的同时写点杂记笔记的人除外,爱好戏曲的狂热爱好者除外。所以,即便这些作者也许从前当过官,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大多也只是乡居赋闲的乡宦,富绅,本地名流。既然身处这样的阶层,你觉得他们是乐于反映本地父母官欺压乡宦官绅,还是乐于反映恶霸去欺压父母官?这是立场问题,不可改变。”
说到这里,汪孚林便耸耸肩说道:“所以,首辅大人如今只不过是把住了两京科道,把朝廷中的喉舌给掌握了在手,这天底下的那些舆论,纵使东厂和锦衣卫全部出动,那也是不可能完全掌控的。你听到的那些官场抱怨,我也知道,也说给过首辅大人听,怎奈何他这样大权独揽的人,固执太重,听不进去。更何况,他那时候的反应就是,这些地方官怎不知道严格按照优免赋役的数量,严格稽查田亩,如此就不会叫大户人家偷逃赋税!”
“可有几个人有魄力做这种事?”黄龙一面说一面眉头大皱,突然拿眼睛去看汪孚林,就只见汪孚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就叹了一口气,“你这么智计百出,深谙刑名钱谷的人都没把握,怎么还能指望那些寒窗苦读终成进士,随后直接就要去为地方官的人?”
“黄兄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真的要做此事,那就要启用铁面无私的君子,比如海瑞海刚峰,比如……”比如刚被张居正免官的王用汲,可汪孚林能说吗?而且这种清流干事不怕得罪人,可喷人更是不怕得罪人,他得有多大的心才会去举荐用这种人啊!
两人无可奈何拿来嘴上说说的闲话告一段落,汪孚林方才和黄龙说起了户部广东司的事情。
对于直接空降的黄龙来说,骤然上手当然不那么容易,但他的同年,汪孚林的老岳父叶钧耀一年前才刚从户部福建司郎中外放了江西提学道,其中那些人脉,尤其是积年的老吏,都留了底册给汪孚林,如今汪孚林二话不说就都转给了黄龙。除此之外,还有当年帮过叶钧耀,精通钱谷的那个桂师爷,汪孚林从王篆那得知黄龙升调的时候就把人重新聘了回来。除此之外,汪孚林还给黄龙提供了一尊最可靠的靠山。
那就是户部尚书张学颜。
“我昨天给张部堂送过一个帖子。”
黄龙像听天方夜谭一样瞪着汪孚林,好半晌才嘶了一口凉气:“我上京的时候就听说了的,辽东那桩杀降冒功的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首尾,竟然还把首辅大人的意见给顶了回去。张部堂可是从辽东巡抚任上一路高升的,你扫了他这么一个大面子,我进户部他不给我小鞋穿就不错了,你居然还想让他照应我?”
“我扫了张部堂什么面子?陶承喾?呵,那是辽东总兵李大帅的部下,而且,他本来就应该罢官查办,出了这种事,现在辽东文武每个人都恨死他了。至于袁璧,还有孙元荣,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太过贪恣,自然该罚,你怎么没看见张崇政和洪济远都拟任巡抚,小小一个连布政司都算不上,而是属于山东带管的辽东,那些道台监司中间竟然出了两个巡抚,这意味着什么?”
“你这完全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黄龙完全无语了,却还没把话说完。这可是对户部尚书张学颜这样层级的高官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竟然奢望人家会因此就给脸面,汪孚林脸就这么大么?
然而,当接下来的休沐日这一天,硬着头皮被汪孚林提溜过去拜访张学颜的黄龙,竟然真的进了张家大门时,他方才发现,汪孚林在张府还真是脸面挺大的。张学颜对他这个新任广东司郎中和颜悦色,耐心细致,竟然留着他说了两刻钟的话。可他告退要走的时候,陪他一块来的汪孚林竟然被留住了。满心嘀咕的他不知不觉就脚步放得非常慢,可刚到大门口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走得没那么快,晚上我在丰盛胡同的同一阁定了席面,请你和朱大哥,还有程乃轩也会带一个朋友一块来,算是我迟来的接风。不过这顿饭你们可不能白吃,再过几天正好是我那个朋友娶媳妇,你们可都得抽时间来帮忙。”
张府的下人见汪孚林快步追上了黄龙,年龄相差十几岁的两个人就这么勾肩搭背出了大门,不禁一时面面相觑。黄龙之前想到的问题,他们当然也都想到了,可万万没想到自家老爷张学颜竟然真的会对汪孚林这么纵容,就不怕这小子回头越发蹬鼻子上脸么?
他们又哪里知道,书房里的自家老爷张学颜正在长吁短叹个没完。因为他刚刚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汪孚林突然主导对辽东文武下了那般狠手,到底是怎么个缘故,可汪孚林竟然给了他一个那么爽快的回答——君命难违!短短四个字,让他的心情经受了过山车式的上下跳跃,如果不是汪孚林补充了一句,元辅也已经知情,恐怕他这会儿不是贸贸然做出判断,就是直接去找张居正告密了!
你张居正的人什么时候成了皇帝的人?
然而,等到张学颜品出其中滋味之后,他就决定在日后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继续高高供着汪孚林,免得这个一直都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出幺蛾子。
丰盛胡同原本是丰城侯府所在,但随着洪武和永乐那批勋贵后人渐渐沦落成了只有世袭铁券,俸禄庄田,往往也就是在南京守备,京师三大营坐营官这些职位上占个名头,很少能当上真正的总兵,大多数人都完全是靠着圣眷以及过去的荫庇,而不是军功过日子,所谓的勋贵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名头,大多数时候纯粹只是摆设。汪孚林定下席面的这家同一阁竟是在紧挨着丰城侯府的地方开酒楼,这要是放在从前,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但同一阁这块地连带着铺子卖出去,当年给丰城侯府换了整整三万两银子,再加上此地据说有宫里的背景,因此哪怕这座酒楼这几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天天顾客盈门,丰城侯府也不敢打什么歪脑筋把产业夺回来,反而还要时刻忍受酒楼噪音的影响。你说去向皇帝哭诉?开什么玩笑,公公们那是时时刻刻都能面圣,可就连武清伯那样的皇亲国戚都不可能随时随地入宫,更何况早就过了气的丰城侯?
这会儿,汪孚林提早定下的包厢,就是在二楼,能看到丰城侯府前院一部分以及丰盛胡同全景的位置。虽说他定的时候只吩咐挑最好的,别的都不计较,可在临窗的位子上坐下时,他瞅了窗外一眼后,请了黄龙坐下,就笑着对那倒茶的伙计问道:“你们东家是不是和丰城侯府有仇?这就算看不见人家内院的女眷,可堂堂侯府前院却被人这样一览无遗,岂不是成了笑话?”
那伙计只知道订包厢的人出手大方,却不知道就是眼前年纪轻轻的汪孚林,听他这么一问,他就笑道:“客官您这话问的,丰城侯府要是不愿意咱们这同一阁有二楼包厢可以看见他的前院,可以把围墙加高啊。可他却没这么做,那咱们这里怎么管得着他们的想法?就像您说的,横竖又不曾眺望人家的内院女眷,也犯不了法不是?再说了,这丰城侯府如今年久失修,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东家打算把地皮出手,听说回头这里要开家戏园子。”
这两人正说话间,黄龙也不禁若有所思地往窗外多打量了几眼,就在这时候,包厢大门打开,却是又有人进来了。就只见程乃轩和李尧卿一前一后进了包厢,程乃轩直接嚷嚷道:“双木,都说这家同一阁天南海北的菜都能做,我本来就想尝尝,你这次倒是定的好地方。”
李尧卿素来对吃从不马虎,这会儿也笑呵呵地说道:“世卿,怪不得你让我定这里的席面当喜宴,外头竟然全都客满了,看来在京城是真有名。”
那伙计这才知道,今天来此光顾的客人当中,做东的竟然是年纪看上去最小的汪孚林,等听到汪孚林竟然推荐人家定自家的喜宴,他更是不禁暗自咂舌。要知道,他们这边给人出去做喜宴席面,那价钱可是相当不便宜,别说穷京官用不起,隔壁丰城侯府这种空架子用不起,就连很多还算殷实的官宦循规也舍不得。看到汪孚林和来客打招呼说话,他已经手脚麻利地上完了茶,正要悄然退出去,可走到门口时又差点和两个人撞在一块。
“你们说怎么会这么巧,咱家竟然就在大门口硬生生碰到这个臭穷酸!”
在同一阁这种地方做事,那伙计当然见过太监,对于这种尖利的声音也很熟悉,见新来的两个人中,年纪大的那个扯着稍稍年轻那个的袖子,自称咱家,叫别人臭穷酸,他就意识到这竟是宫里的公公,可下一刻,那明显脸露恼火的青年脱口而出的话,则让他瞠目结舌。
“死太监,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放手!”
那伙计只以为那太监一定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可却没想到那年纪不小的中年太监竟然掏了掏耳朵,随即放开手笑了起来:“这真是不知道多少年没听到这称呼了,还竟然听得挺顺耳。瞪咱家干嘛,当初在杭州北新关的时候,你还没和我吵够?”
“哼!”朱擢没好气地拍打了一下被揪出褶皱的袖子,悻悻说道,“要不是今天汪贤弟做东,把你也给请了来,谁想招惹你?”
“都是故人,我可不会厚此薄彼,把张公公你撇在圈外。能知会到你可是真不容易,来来来,大家坐下,我先敬你这个新任司礼监随堂一杯。”
此时此刻,那听呆了的伙计终于回过神来,赶紧一溜烟闪出了门,又小心翼翼把门给关好。
这屋子里其他的都是些什么人物,竟然能请动一位司礼监随堂?还有人居然直呼死太监,那司礼监随堂却没有生气,这不是故意装腔作势来骗吃骗喝的吧?不行,得去和东家说一声,自家的后台可是非同小可,东家应该认得出这般人物!(未完待续。)
第九一六章 司礼监的产业
包厢之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因为汪孚林在杭州结下的这些善缘,程乃轩后来往东南铺开商业网络的时候,也曾经和在座的人打过交道。唯一一个不认得黄龙朱擢和张宁的陌生人李尧卿,那也是素来不怯场不怕生的,没多久就和众人混熟了。而且,他曾经亲身经历过汪孚林那段最“青葱”的岁月,把当年汪小官人在歙县智斗恶吏的故事讲得丝丝入扣,直叫众人一个个都拿眼睛去看汪孚林。
张宁更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随即就拍着筷子对汪孚林说:“想当初我被那些打行的家伙给扣在北新关,你跟着凃渊来安抚,后来趁乱把我给救了出去,我那时候就觉得,这小秀才实在是有胆色有手段,最危险的时候竟然挡在最前头,换成别人,谁能干,谁理会我一个太监?”
他顿了一顿,有些唏嘘地说:“后来在西湖浮香舫上被人家算计,你小子更狠,直接跳下水,这要是那小丫头没有找我和小朱弄船,她还亲自下水去探听端倪,后来又接应了你一把,你就得游西湖了!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将来肯定成就不可限量,可总想着要等个十年八年。”
随即摇了摇头道:“可这才七年哪,当初他还只是在杭州惹是生非,如今倒好,在京师也这么能折腾!”
“往事不堪回首。好教张公公得知,您说的那个下水救我的小丫头,如今可是我媳妇。”汪孚林笑吟吟地总结了一下过去,随即就很不讲仪态地用筷子敲了敲碗道,“各位,今天是来叙旧的,可不是来拆我台的。求各位放过我行不行?”
“今天只叙旧情,不谈国事,不说你说谁?咱们这些人仕途乏善可陈,想要拿一件精彩的事出来说,那也找不到。可不像你,做人也好,当官也罢,竟然全都能跌宕起伏。”朱擢嘴里这么说,可当看到张宁冲着他嘿嘿直笑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拍了桌子,“死太监,你嘲笑我上瘾是不是?”
“臭穷酸,明明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哪有功夫嘲笑你?你小子当年不听我老人言,上了你上司的当不是?我倒是在北新关呆的好好的,你却被人调了走,一来二去竟然不知道左迁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死太监你也别说我,你是把那几个不要脸的伪君子给挤走了,可你也没讨着好不是?否则你怎么会被调到宁夏去吃沙子?”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可张宁和朱擢却仿佛抬杠上瘾。你来我往了几句之后,张宁终于放过了朱擢,一仰脖子喝干了一杯之后,他就擦擦嘴道:“咱们这些人里头,喏,汪程那两位是最小的,可一脚踩进仕途也都四年了,余下各位,那可都是奔着十年官龄去的吧?仕途多坎坷,别看我现在进了司礼监,要说我自己对这好运都稀里糊涂,这些天反反复复想想,总觉得是沾了某人的光。”
张宁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全都去看汪孚林,见主人公在那毫不在乎地喝酒吃菜,想想这么多人里头确实就他最年轻,不禁唏嘘不已。年纪第二小的程乃轩正打算揭一揭汪孚林的老底子,却只听包厢外头传来了非常有节奏的敲门声。
作为在京城呆得第二久,也算是今天的地主之一,程乃轩就开口问道:“谁呀?这酒菜不是都上齐了吗?”
“听说各位贵客驾临,之前那酒实在是有些怠慢了,小可这里有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送来与各位贵客赔罪。”
“哦,那进来吧。”
跟在后头的伙计刚刚在门外和自家东主一块站了好一会儿,却只影影绰绰听了个大概,没料想东主会突然敲门。此时听到要进去,他赶紧推了门将东主让了进去,看到对方冲自己使了个眼神之后,他赶紧掩门守在了外头。可是,听到里头东主开口称呼时,他还是险些一个踉跄没站稳。
“没想到是汪爷在此宴客,之前实在是怠慢了。”
外头的伙计惊讶于汪爷这个称呼,而里头的汪孚林面对这位显然很年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的东家,面上惊异,心里却很平稳。满京城这么多酒楼饭庄,他特意挑在这里宴客,当然是有原因的,看中的就是这位东家身后的背景。若不是范斗从辽东跟他回京之后,就在京城一直经营书坊等风雅事业,三教九流都结交了不少,他也不会注意到这家看上去仅仅是生意红火的酒楼。
而他虽说只是派人来订包厢,指名要了最好的,但因为派去的人还带着李尧卿的人来定了喜宴,他就不相信对方会不知道今天在此做东的人是自己。
只不过,座上这么多人,他又是做东的主人,因此也没有对这位同一阁东主过分客气,只是微微颔首道:“这同一阁每日来来往往的宾客数以百计,其中也多有官员。我借宝地招待旧友,不过是钱货两清的交易,何来怠慢不怠慢?”
对于汪孚林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态度,那东家却依旧谦逊有礼,他笑着捧着酒瓮上前,在众人围坐的圆桌上举重若轻一放,这才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汪爷您身份不同。更何况,今天张公公来了,张公公和家兄当年在内书堂有过同门之谊,所以我自然不敢避而不见。”
“咦?”
原本心不在焉的张宁一下子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年轻的东家好一会儿,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陈居恭。”
“姓陈……”要说太监当中如今最多的就是姓张,而对方说是和自己有过同门之谊,那么就是在司礼监内书堂一块呆过的,因此张宁细细打量了对方好一会儿,最终就笑了起来:“你家兄长是内书堂掌司陈矩,没错吧?”
“张公公说得没错。”陈居恭笑着再次拱了拱手,这才诚恳地说道,“其实我只是听伙计说,有几位朝廷官员和一位公公在此聚会,一时好奇趁着送菜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是谁,所以冒昧送一瓮酒来叨扰了片刻,还请汪爷和张公公,还有各位大人见谅,我这就告退了。”
见陈居恭长揖行礼,竟是真的就要走,程乃轩突然开口叫道:“陈……咳,陈公子,这同一阁能够压得丰盛胡同的丰城侯府不敢吭声,在西城也算是很有名气,听说花的本钱更是很不小,难道是你一个人开的?”
话音刚落,张宁就变了脸色,可程乃轩都问了,他又不能制止这家伙,只能借酒掩盖脸上那微妙的表情。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宫里司礼监大多数有头有脸的太监全都称赞过的年轻东家陈居恭,竟是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这家同一阁是司礼监好些公公一同凑的份子,只因我有点管事的能力,这才在此经营,当然不能说是我开的。”
“咳咳……咳咳咳!”这一次,张宁咳嗽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终于把陈居恭给暂时打断了。发觉众人全都用很微妙的眼神看他,他这才气急败坏地冲着陈居恭道,“这种事情怎可轻易对人说?万一被他们捅上去,闹得沸沸扬扬,你兄长岂不是要因为你吃挂落!”
话音刚落,汪孚林就没好气地说:“张公公,司礼监的公公们凑份子在外头做点生意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满京城这么多官员,有几家人是真的清贫度日,还不是大多数在外各有产业,次辅张阁老家里更是一个个亲戚都是大商人,也没见科道言官吃饱了撑着去弹劾人家,你觉得我和锦华会这么多事?”
张宁瞥了一眼众人,见程乃轩仿佛是附和汪孚林的话,连连点头,朱擢和黄龙那两个老相识也只顾大吃大嚼,毫不在意,至于他唯一不太熟悉的李尧卿,这会儿夹了个凤爪,一本正经地说:“又不是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民以食为天,正儿八经开酒楼,酒菜好吃,生意好那便是天经地义。”
张宁见陈居恭面上含笑,仿佛笃定众人定然会如此反应,反而是自己徒作恶人,他不由得悻悻摸了摸鼻子,没好气地说道:“我在外头被人人喊打惯了,回到京城发觉还是差不多,宫里这些年遭人弹劾下台的太监还少么?陈小子,你家兄长如今可是前途无量,记住公公我这句话,小心无大错!”
陈居恭知道张宁是好意,毕竟,自己的兄长在这同一阁的众多真正东家中间,只能算是个小人物。他也是听兄长陈矩提过,虽说张宁甫一回京就骤迁司礼监随堂,可以说是横空出世抢了陈矩的位子,可因为张宁为人豪爽实在,对于在外任上遭人排挤洗刷的某些事情也并不忌讳,见到陈矩时甚至还总有点不大好意思,所以打探到今日汪孚林做东,又发现张宁也来了,他这才起意露面,更大胆地自作主张把这家店的老底给揭了。
可这样冒险的举动,现在看来相当值得。他不但确定,在座这几位文官对于宦官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感和排斥,而且进一步了解到张宁这人确实有几分仗义,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差不多看清楚了,汪孚林今日做东,请来的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很亲近。于是,他立刻深深一揖道:“多谢张公公提醒,刚刚我确实是多有莽撞,不过也是想着,能请您为座上宾的,理应不是那些迂腐之辈。”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害我担心半天。”张宁嘀咕了一句,突然看向左右隔壁,脸色一下子又凝重了下来,“你这包厢隔音如何?别让人偷听了去!外头有人看着没有?”
门外那伙计被里头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自己东家的后台他当然是知道的,可眼下影影绰绰意识到里头那些宾客中有那位名声赫赫的强力人物,他一点都不敢抱着侥幸,尤其是听那个司礼监随堂问起自己时,他更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好在这时候,他听到里头自己的东家很镇定地做出了回答。
“张公公放心,同一阁素来常有官宦出入,饮宴希望的是私密,所以这二楼包厢全都是特质,并不是纯粹的板壁,不信的话张公公可以敲一敲墙壁看看,都是实心的。至于门外的伙计,那是家兄身边私臣的兄弟,更加不会随口四处去乱说话。”
“原来如此。”张宁这才如释重负,他可不想回头捅出点纰漏来,自己这个新鲜出炉时间还不长的随堂被那些司礼监大佬追杀。于是,他当即没好气地打手势撵人道,“那你就出去吧,咱们今天老朋友难得聚一聚,有你在说话不方便。”
“那是自然不敢搅扰,如果不是程给谏问话,在下自然早就告退了。”陈居恭笑吟吟地拱了拱手,竟是直接离开,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
直到门关上,程乃轩才干咳道:“这家伙年纪轻轻,却进退得法,有点意思……不过双木,要不是你今天特意吩咐大家都别带随从过来,这家伙哪里会这么轻轻巧巧过来敲门?就算不谈国事,这也太大剌剌了。”
“只说旧情而已,要是门口守着一尊门神,别人还以为我们私底下有什么密议,这不是正好?”汪孚林依旧满脸轻松,笑嘻嘻地说,“咱们这些人里头,虽说一个四品的都没有,可张公公毕竟是宫里人,其他的一个个都是在挺热门的衙门,难保别人没有点什么想法。既然没什么不可以示人,那么索性大方一点。好了,现在没有闲人,该吃吃,该喝喝,同一阁我还是第一次来,也算是沾了各位的光!”
他这么一说,众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也就丢开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了起来。就连之前还因为陈居恭揭破底子而犯嘀咕的张宁,也在朱擢别有用心的死灌之下,没多久就有些犯了迷糊,竟是硬揪着老对手划拳。而汪孚林趁机邀了其他人去给李尧卿的婚事撑场面,比方说迎亲接聘礼等等,当这一顿饭吃完,早已经是过了夜禁时分。
等到用早已预备好的马车把这一个个醉意不轻的人送回去,把张宁丢给陈居恭去安置,今天用喝酒作弊**,根本没喝多少的汪孚林上了马之后,却兜了个圈子,又趁着黑夜改头换面来到了同一阁中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包厢。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之前见过的那个陈居恭在夜色中出了门。
看来,他今天特意选在这里,那是对了。这家酒楼虽说并不是欺行霸市,强买强卖,却不啻为宫里某些太监往外伸出的触手,既然有风吹草动,那就该往家里报信了!(未完待续。)
第九一七章 急功近利,骤变到来
尽管已经册立了皇后,但对于万历皇帝朱翊钧来说,去坤宁宫过夜谈不上什么享受,反而纯粹只是敷衍。之前大规模选后的时候,他这个皇帝只是摆设,仁圣陈太后也因为生病,参加过一次选阅就再也没露过面,事事都是慈圣李太后亲自把关,就连冯保的意见,也比他这个真正的皇帝更加重要。所以不但是王皇后,大选挑进来册立的刘昭妃,杨宜妃,他也全都一点兴趣都没有,从来都只是虚应故事呆一夜回来而已。
大婚对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代表他业已成人,可以亲政。
只不过,如今这亲政却还要打上无数折扣。若非在辽东之事上,品尝到了小小的甜头,朱翊钧简直觉得自己比笼中的鸟更加憋屈。此时此刻,当田义站在面前,低声提到前天夜里汪孚林在同一阁设宴,满座都是品级不算高,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六岁,实权却相当可观的青壮派官员,他终于眼神一亮。田义趁机低声说道:“而且,冯公公新提拔的司礼监随堂张宁,也应邀去了。”
“汪孚林竟然还会结交太监?”
田义连忙把得到消息之后,自己令人去查探打听到,汪孚林和张宁在杭州北新关中那段往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见朱翊钧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满脸的盘算,他这才低声说道:“经由辽东一事,汪孚林顺了皇上的心意对文武都有处置,外间大多觉得,皇上确实亲政了。从前汪孚林只是一个人,如今他在外又结交了这些志同道合的青壮官员,迟早会汇成一股能为皇上所用的力量。”
“朕果然慧眼如炬,没看错人。”
朱翊钧很理所当然地自吹自擂了一句,随即方才低声问道:“听说辽东总兵李成梁要派长子李如松入京代为述职?你说朕要是留他在京城宿卫如何?”
田义顿时为之错愕。他当然明白朱翊钧是什么意思,只怕想要借此对李成梁暗示,谁才是朝中真正做主的人。可李如松身为李成梁长子,听说也是文才武略全都颇为了得的名将种子,这样一个人哪怕不放在辽东,而是调到九边之中的其他地方磨砺打仗,那也好过放在京城这种富贵窝里,这不是纯粹浪费人才吗?然而,尽管心里非常不赞同,可想到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都断然不会任由小皇帝如此胡来,他本想暂时忍一忍,不说话。
要知道,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宫里,朱翊钧时时刻刻被人驳回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
可是,当朱翊钧甚至盘算起了李成梁的其他几个儿子时,田义终于还是没能克制住:“皇上,辽东李家崛起到现在,不过也就是这十几年的事,而把李成梁放在辽东总兵的位子上,而且在其身后鼎力支持,这其实是前首辅高新郑的主张,元辅张先生只不过是继续沿用了此人。嘉靖年间,辽东战局糜烂,十室九空,抛荒的民田不计其数,也就是到了隆庆,文有张学颜,武有李成梁,这才好转了许多。辽人守辽土,这正是先帝那时候就定下来的。”
尽管看到朱翊钧那张脸一下子就黑了,田义还是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劝道:“皇上若是留一个李如松也就罢了,可李家其他儿子如今都在辽东军中……”
朱翊钧拳头砰的一下砸在扶手上,怒声说道:“可按照从前的规矩,出外为总兵官的,不都是正妻嫡子留在京城?”
“皇上,那是开国那会儿,武将功高,名声大,所以防备森严,现在这规矩早就不是从前那光景了……”
“可朕怎么听说,戚继光在蓟镇却没有带着发妻?”
那是戚继光和发妻早就闹翻了,所以如今就带着宠妾和儿子在身边……
田义在心里这么说,可在皇宫里说戚继光宠妾灭妻,日后万一朱翊钧也这么干,露出一点口风,他就不要活了,因此,他只能换了一个方式说道:“皇上,蓟镇和辽东情形不一样,更何况,戚大帅不是蓟镇本地人。而辽东若不是启用李成梁和一大批本地将领,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家园不被虏寇占领,这才奋勇拼杀,那么地处察罕儿部、朵颜三卫外加女真人三面夹击的辽东,哪里撑得到现在?所以,朝廷对辽东文武这才一贯优容,自然不会拆散人家妻儿……”
好说歹说,总算是让朱翊钧打消了那念头,田义在告退离开乾清宫时,虽说大冷天却前胸后背都是汗。他自问并不是想要往上爬,这才帮着小皇帝出面去笼络汪孚林,希望将冯保和张居正一分为二把持的大权给夺回来,而是因为从小在内书堂就养成的忠君意识。正因为如此,他才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张居正和冯保看似对朱翊钧的培养教导不遗余力,可光会读经史子集有什么用?
人的野心会因为地位不同而不同,朱翊钧身为天子,只要左右有近侍一挑拨,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拿回权力,可与此同时,手段跟不上想法怎么办?
当回到司礼监之后,田义便拐去了内书堂。
洪武年间朱元璋严禁内臣认字干政,但整个大明朝有且只有朱元璋一个勤政的皇帝,到了永乐年间,朱棣就设了文渊阁,挑选翰林入阁票拟办事,自己只管根据票拟酌情朱批。等到了仁宗宣宗,这两位进一步把阁臣的权力扩大不说,就连朱批也懒得干了,宣德皇帝直接把批红大权下放了一大半到司礼监不算,还设了内书堂,一次性挑选了两三百个小太监入内读书。
至此之后,大明朝在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外,又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非内书堂不入文书房,非文书房不入司礼监。
只不过,相比如张璁桂萼这样从未进过翰林院的人,还能够因为嘉靖皇帝的特旨出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然后再升入内阁,那些没进过内书堂的太监自然不可能再回内书堂,和一帮小宦官一块读书回炉再造,所以像刘瑾魏忠贤这样的固然一时不可一世,可真正说起来,真正从内书堂出来,有文化有志向的太监个个都瞧不起他们,就和张璁桂萼在翰林院镀过金,别人也瞧不起他们一样。
眼下在内书堂这里读书的,全都是些刚刚净身入宫,年龄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每年一选,无一例外都是精心挑选聪明俊秀,适合读书的,可以说是百里挑一也不为过。相比外头那些进士从小启蒙读书,一步一步科举上来,这些小宦官的师资力量更加强大,因为在此教习的全都是翰林院中的资深翰林!
这会儿田义和内书堂掌司陈矩在窗外看着里头这些小太监们读书,田义就忍不住叹道:“历来这些教习,有的为了异日登阁拜相,从教习的时候就开始铺垫,进出司礼监时更是处处与人交好,比如严嵩;有的为了让宦官们太监们懂得忠孝节义,将来能够匡扶朝纲,操碎了心,比如当年的陆深陆子渊;也有的那是根本就不屑于教导宦官,觉得只不过刑余之人,比如说正丁忧的沈仲化学士。”
“要不是少时入宫,要不是进了内书堂,咱们这辈子也就是目不识丁之人而已,哪里知道忠孝节义?只不过,几百号人进来,要立足又岂是那么容易的?稍有不慎就要被前辈欺负,被同学****,而上头发的书本根本就只是虚应故事,要不是我拜在老祖宗高公公门下,他私底下赠书,哪有今天?”
陈矩亦是如此感慨了一番,等到了他这个内书堂掌司办事的地方,屏退了下人,他这才低声问了田义之前进乾清宫的始末。原来,昨日正在私宅的他,听到弟弟陈居恭禀告了汪孚林在同一阁设宴的事情之后,就立刻告知了田义,这才有田义往朱翊钧面前递话。此时此刻,听田义挑明了朱翊钧的想法,他一样眉头皱成了大疙瘩。
“幸好你劝谏了皇上,否则万一皇上真的向外头流露了这样的口风,元辅张先生一定会为之大怒,到时候冯公公再到慈宁宫一告状……”
想到李太后届时又会勒令朱翊钧长跪谢罪,陈矩看到田义面如土色,他也忍不住后背发凉。也正因为如此,尽管田义曾经问过,是否要对朱翊钧挑明他也是援手,他却坚持只肯缩在后头提供消息。不是他不够忠君,实在是觉得里外三座大山压着,朱翊钧稍有不慎,自己就可能与乾清宫被清洗的那一批批太监一样。
而田义见陈矩正在沉吟,当即不无谨慎地问道:“麟冈,汪孚林如今在外这样广结羽翼,元辅张先生会不会生出反感?毕竟,他是靠着元辅鼎力支持方有今日,皇上也是为此才着意笼络他,要是他因为这太过张扬的举动触怒了元辅张先生,我白费力不说,皇上只怕会大失所望。”
“渭川兄,你当局者迷了。汪孚林此次设宴请的这几个都是什么人?”陈矩请田义在对面坐下,这才凑近几分,低声说道,“程乃轩人人都是知道的,他的同乡、好友、同年,又是姻亲,历来帮他做过很多事,这个给事中是因为王崇古看中安阳那一亩三分地,把儿子安插过去做县令,这才酬答他的。而李尧卿因为前头殷阁老之力,入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而他更是元辅张先生的门生!除却这两人之外,其他三个人人都是因为汪孚林方才有此等境遇!”
田义被陈矩这么一说,想想自己火速让人打听到的,黄龙和朱擢的政绩和履历,他不得不承认,陈矩没有言过其实。但对于剩下的那个鹤立鸡群的人,他的脸色就有些古怪了:“都说张宁此次是抢了麟冈你的位子,怎么,你觉得他也是因为和汪孚林的关系,这才能擢升司礼监随堂的?可他并不曾宣扬此节。若不是这次我特意让人打听,发现他和黄龙朱擢都来自杭州,说不定就错过了。”
“你以为冯公公为何会不动声色,运作了他去跟着汪孚林一同去迎接张家那位太夫人?冯公公掌着东厂,如果要打探消息还不容易?”
田义痴长五岁,但对陈矩的判断却素来信服,此时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与他们这些一直都呆在宫里没出去过的人相比,张宁的资历算不上非常好看,在内书堂据说还挨过罚,成绩靠后,这样一个人由冯保举荐上去任随堂,确实和汪孚林脱不开干系。
见田义显然已经赞同了自己的话,陈矩这才笑道:“而汪孚林能说服元辅,在辽东之事上改主意,你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田义方才真真正正恍然大悟。张居正如今在内阁中引进了申时行这个素来关系不错的翰林院晚辈,在尚书这一层则有王国光李幼滋潘晟等人,在侍郎这一级有曾省吾王篆,而在科道,虽说有左都御史陈炌,虽说有当初那么多人联名上书请留张居正,但却比不上一个汪孚林在张居正心中的地位,就连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也得靠边站,这意思还不明显吗?只要汪孚林小心谨慎,不犯大错,在张居正下头形成自己的小圈子,张居正不会反感。
“看来我真的是被皇上吓破了胆子。”田义擦了擦额头,有些自嘲地苦笑道,“老了,只知道杯弓蛇影,一惊一乍,若非麟冈你点醒,我只怕几天都睡不好。”
“伴君如伴虎。”陈矩显然很体谅田义的心情,可紧跟着,当外间守着的自己一个小徒弟敲门进来,压低嗓音说出一句话时,他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
“元辅张先生在内阁直房晕过去了。”
别说陈矩,田义也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人全都是四十出头,司礼监中的绝对青壮派,在掌司这种职位上停留两年,就能升随堂乃至于司礼监秉笔。尽管上层有变动,那就意味着他们可能会有机会,但他们全都不是急功近利野心勃勃的性子,此时最大的反应便是糟糕要出事!
陈矩在打发了那小宦官出去之后,第一时间对田义说道:“元辅这一病,内阁那边便是次辅张阁老居首。渭川兄,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是没病也要先病一场!”
这话听上去拗口,但田义一下子就恍然大悟。张四维被张居正压制得几乎谈不上什么权力,被冯保时时刻刻盯死,这个次辅当得比吕调阳还难受,偏偏还不能请辞。在这种时候张居正突然一病,却意味着张四维抓住了一个最好的机会,但可能也是最后的机会。
而在这种时候卷入如此漩涡,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机会很大,风险却更大!更何况,他替皇帝在外奔走,未必就真的一点行迹都没露出去
于是,田义几乎想都不想地说道:“麟冈,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兹事体大,我不多留了,告辞!”(未完待续。)
第九一八章 阁老和太监的师生情缘
李尧卿从前没见识过张居正上一次病倒的情形,而这一次,刚刚接了父母到新居,正在筹办婚事的他,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病牵动万人心。之前听说他办喜事那会儿,还纷纷凑上来要帮忙,要吃喜酒,要迎亲的那些同僚下属们,全都压根不谈此事不说,甚至还有人隐隐在他面前流露出口风,说什么元辅病中,不宜操办婚事,身为元辅门生,应当先去探望老师为上。
而新官上任没多久的李选郎直接没好气地丢了一句过去:“申阁老家也是同一天娶儿媳妇,你们怎么不让申阁老家推迟娶妇?”
尽管李尧卿的这句话让吏部那些同僚们顿时闭上了嘴,可还是有不少人不以为然。毕竟,这位新任文选郎听说背景很硬,二十六岁才头婚,娶的还是前阁老殷士儋的女儿,据说又和张居正门下炙手可热的心腹汪孚林有交情,吏部侍郎王篆对其评价颇高,文选司郎中臧惟一一贯眼高于顶,也与其相处不错,眼看一年之后就可能荣升文选司郎中,谁不嫉妒?因此,李尧卿这好端端的一句话,便被有心人曲解之后散布了出去。
李选郎说首辅大人病得好不是时候,耽误他娶媳妇!
当谣言兜了一圈,最后被臧惟一听到再次告诉李尧卿的时候,昔日恃才傲物,如今稍稍收敛锋芒的李尧卿顿时怒形于色。可转瞬间,他就收起了满脸怒容,非常沉稳地对臧惟一拱了拱手:“多谢臧兄好意告知。有道是众口铄金,这种事我去澄清也没用,还不如放着不管。至于去元辅那儿探望,那就更滑稽了,我和元辅虽有师生之分,但之前我从未私谒过,眼下突然做出一副关心备至的样子,不嫌太假吗?”
臧惟一自己就很反感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李尧卿这话无疑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赞同地连连点头,随即似笑非笑地打趣道:“你办喜事,请柬也不发给我一张,这是不是太见外了?”
“我新官上任,这婚事都没怎么顾得上,全都是汪程二位本着朋友之义替我奔走,请柬也都是他们替我发的,他们大概是觉得臧兄崖岸高峻,所以没送请柬。臧兄既然肯赏光,回头我亲自来送。”
“那还差不多。”臧惟一满脸欣然地点了点头,“从前我看汪孚林此人剑走偏锋,总觉得他不走正道,听你说起和他旧日交情,方才觉得倒是真心有所担当,倒是可以交一交的人。不过,他此人最让人嘉许的一点不是别的,而是他和六科廊兵科给事中程乃轩交情莫逆,互为犄角,却没有随随便便就把人引荐去给元辅,你也是一样。交情归交情,做事归做事,这种瓜田李下的纠葛,少一点来得好。”
李尧卿听汪孚林说过,臧惟一是张居正亲信王篆亲自推荐,张居正点头认可,这才能当上这个文选司郎中的。但臧惟一却是一不去谢王篆,二不去私谒张居正,平素铨选也是极其强硬。李尧卿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君子,但平时为人处置的宗旨是,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更何况他也不能全部算是欺骗对方。所以,对于臧惟一的好意提醒,想到这位竟然是尽量避免和张居正扯上太深的关系,他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
而汪孚林得知臧惟一竟然亲自向李尧卿要婚礼的请柬,不禁对这位老相识竖起了大拇指。至于外头某些人有心放纵的流言,他却完全没放在心上,这一日在都察院中,山东道掌道御史曹仁故意在他面前提起李尧卿这桩婚事不是时候,他就立时发作了。
“元辅只是病休几天,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用得着小题大做,拿人婚事说三道四吗?且不提申阁老也是这天娶儿媳妇,满京城不少定下婚期的官民百姓,难不成这段日子都要停嫁娶?传这话的人全都是不安好心,不但成心诅咒元辅,更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曹仁没想到一句扎人的讽刺竟然给自己惹来了一身骚,诅咒元辅这种罪名就已经很要命了,藐视皇帝这从何而起?然而,他才气得嚷嚷了一句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汪孚林就直接把他顶了回来。
“你还不服气?那好,我就把话说得简单易懂一点。元辅是李尧卿的座师,李尧卿是元辅的门生,元辅正好病了,而他的婚期已定,要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不是认为有这么一桩喜事,正好可以冲走点晦气?太医署都只说元辅的病不过操劳过度,养一养就会好,你堂堂掌道御史却和外头三姑六婆似的,传什么元辅病中门生不宜办喜事这种鬼话,难道不是诅咒元辅这病重得随时可能撒手?”
“至于我说你没把皇上放在眼里,很简单,若是皇上在病中,为人臣属者缓办喜事,那还勉强说得过去,现在病的是元辅不是皇上!”
这是一大早众多人进都察院的时候,赵鹏程正好在自家掌道御史身后不远处,因此这番唇枪舌剑,他是从头看到尾,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简直瞠目结舌,只觉得汪孚林的说法实在是太大胆,太劲爆,可怎么就听了觉得这么解气呢?
赵鹏程这么个小人物尚且觉得惊心动魄,曹仁眼见得四面八方已经聚拢了不少人看热闹,那后悔劲就更加别提了。早知道汪孚林是这样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他干嘛还非得去和这家伙较劲?尤其是当汪孚林竟然不管不顾,随口叫了几个御史过来评理,将他刚刚提到的流言给说了一遍,忿忿不平求公道的时候,曹仁发现不少人看自己的目光除了同情,还有的甚至直接露出了鄙薄,他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了一丝深深的寒意。
果然,他虽说强打精神辩白几句,然后就奋力突破人群回到了直房,可不多时就被左都御史陈炌给叫了过去,直接训了个狗血淋头。用陈炌的话说,身为掌道御史,却如同街头巷尾的妇人那般人云亦云,传扬出去岂不是笑话?
汪孚林可不会去理会曹仁如今是怎样后悔不迭,他之所以会选择突然又挑起这样的口舌之争,完全是为了把自己这仿佛是气急败坏的闲话传出去。至于张居正那边如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仿佛并不在意,接下来虽说也去过大纱帽胡同两次,但都是停留很短,一连几天都在帮忙操办李尧卿的婚事。他这个当丈夫的都如此,小北这个为人妻子的自然更加善始善终,和许瑶奔前走后,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日晌午,当她受了李尧卿母亲之托,陪同宣城一位年长官员的妻子到殷正茂的那座老宅中,给准新娘插簪的时候,她正抽空和殷二太太谢氏说着婚礼最后的一点事务,突然就敏锐地听到外间仿佛有人在说话争执,声音不大,似乎有点远,但耳力很好的她却没错过。
知道殷家跟来办喜事的仆人不多,而这座宅子还是汪孚林和程乃轩借给殷家人嫁女的,所以作为半个主人,她就对没办法立时脱身的谢氏打了个招呼,自己悄然带着芳容和芳树从屋子里出来。一直到二门,她才看到一个妈妈正急得什么似的与一个小厮理论,她就开口叫道:“怎么回事?是打算把里头各位太太奶奶们全都惊动了才肯罢休?”
“少夫人。”那妈妈却不是殷家人,而是小北安插过来的。殷家那点人手如今全都忙着招待今日前来观礼的各家亲朋故旧还来不及,哪顾得上这头。她撇下那小厮快步上前到小北面前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小厮来通报说,外间有人替宫中御马监监督太监姜淮姜公公来送礼。问他人和殷家有什么关系,他又推说不知道,殷二老爷那边根本脱不开身,就来求见殷二太太,我拦了一拦,他却说那姜公公的人很诚恳,死活磨着我为他通报。”
小北顿时为之一愣。殷士儋当年那点事,她也曾经听汪孚林说过大概,意思是高拱为了援引张四维入阁,拼命阻挡殷士儋这个旧日裕王邸同僚的路,因此殷士儋怒极生恨,干脆借了宫中太监的力入阁,其中冯保也出力不少。之所以殷士儋能够走这样的偏门,是因为这位阁老曾经担任过内书堂教习,一度出入司礼监很勤快,与不少大珰都有密切的关系。
可是,权阉和权臣之间的关系本就功利,如今殷士儋都已经致仕了,宫中太监的力量又不可能帮着殷家人中进士,所以殷士儋幼女殷小姐和李尧卿这桩婚姻,殷家方才会不惜坐等而玉成,更是在李尧卿这个准女婿的仕途上下了大力,和张居正达成了妥协。那么,如今这位来送礼的姜公公是何方神圣?
心中一时想不明白,小北就多了几分谨慎,对那殷家小厮赞许了两句,随即吩咐那妈妈先出去将那送礼的人带到外院小花厅。她重新回到屋子里,见殷二太太正被人围着说话,她若是上前去递话,很容易被不相干的人发现,而殷小姐年少,很难知道父亲和宫里那些太监打交道的情形,兼且人还有许瑶作陪,她想了想就干脆再次出门,打算独自去应付那位宫中来客。
等到了外院小花厅,见来的是一个身穿青绸直裰的中年人,她就和颜悦色地说道:“殷二老爷和殷二太太如今忙着招待客人,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我是帮忙殷家操办婚事的,我家相公是都察院广东道监察御史汪孚林,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对我说。”
那中年人立时为之释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原来是汪大奶奶,我家姜公公是御马监监督太监姜淮。”
小北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便笑着问道:“你家姜公公和殷老太爷可是有旧?让你前来送礼,可还有其他吩咐?”
“回禀汪大奶奶,我家姜公公是殷老太爷当年教过的弟子,殷老太爷入阁之后,还记得我家姜公公,托了冯公公探问,这才得知人在御马监,后来冯公公首肯,姜公公还曾经到私宅拜谒过老师和师母。殷老太爷致仕,也是我家姜公公一路把他送到天津的,本来还打算再送到山东,因为不敢擅离方才回返。如今知道老师嫁女,姜公公恐怕没法来喝这杯喜酒,就吩咐我特意提早来送贺礼。”
原来是殷士儋当年的学生么?只不过这样的学生还肯大大方方认下来,殷士儋这人倒是挺有趣。
小北嘴角微挑笑了起来,越发亲切地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就不是外人了。你如果不忙着回去,那就在这里坐着慢慢喝茶等一等,我这就差遣人去请殷二老爷过来。”
知道汪孚林这两年来可谓是炙手可热,就连其妻叶氏的那场身世风波,也在京城广为流传,那中年人不过是姜淮身边的掌家私臣,见小北待自己如此客气有礼,不禁也觉得大有脸面,连忙欠身谢过。小北当即吩咐了芳容去找殷二老爷,接下来自己又打探了一番姜淮的情况,谁料人家似乎有感于她那和煦的态度,说着说着,竟然连自家公公当年的老底子也给完全揭了出来。
“姜公公常常对我们说,当年他在内书堂读书的时候,殷老太爷任教习,他趁着殷老太爷不在屋子里的时候进去偷看书,正好看到老太爷的乌纱帽和银带,就都穿戴了起来,结果正在屋子里大摇大摆的时候,殷老太爷竟然回来了,他没看见,还在那自顾自学殷老太爷走路,直到殷老太爷呵斥这才发现。眼看恩师要发火,姜公公急中生智,说出了一句话来。”
听着这剧情,小北登时不禁莞尔,却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最终殷士儋没有追究,反而结下了一段善缘。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了殷二老爷的声音。
“姜淮说,师父您家里自有玉带,这银带有什么了不起的?父亲听了哈哈大笑,也就把人放走了,回去之后和母亲说起,两个人差点笑破了肚子。”
殷二老爷打起帘子进屋,见小北起身对自己裣衽行礼,他点点头后就冲那姜淮派来的掌家笑道:“回去告诉姜淮,送礼之外,他只要愿意,就来喝这杯喜酒,大不了我在书房单独款待他。”
等到那掌家起身连声答应,行过礼后告退离去,殷二老爷才对有些迷惑的小北说道:“家母闺名束玉,姜淮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灵机一动拿出来调侃,但父亲却也赏识他急智。后来父亲离开内书堂多年之后,却还托冯公公打听过姜淮,他那时候已经是御马监奉御,还特地到家里来拜见师父师母,父亲致仕的时候,确实是他一路送到天津,父亲也确实拿他当弟子相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