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又出岔子,汪小官人快疯了!
金朝奉眼见赵五爷等人让开一条路,一个头戴黑色小帽,身穿绿色罩甲的青年就上了前来。而趁着此人现身,金朝奉迟疑的功夫,赵五爷立刻带着其他人一拥而入,见柜台里头一个伙计紧紧抱着一个锦盒不放,赵五爷立刻亲自把东西夺了过来,打开一看便立刻回头冲那青年道:“秦六哥,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许家老太太丢失的那对玉马?”
事情到了这份上,金朝奉终于再也嘴硬不起来了。他怎会想到,这失窃的不是别家,竟是斗山街名声赫赫的许家?别说许家家境豪富,就说其如今五服之内出的那位进士正在朝为翰林,说不定日后有入阁的希望,自家背后的主人就算把自己这个倒霉的朝奉丢出去,也是绝对不会开罪许家的!一时间,他顿时着了慌,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赵五爷嘿然一笑,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
“金朝奉,你刚刚不是说要敲锣打鼓让人来围观评理吗?巧的是,我昨儿个才刚得到有人出首,说是你们五福当铺和骗子沆瀣一气,收赃窝赃,坑害良民!我原本还不信,没报给县尊,可今天在你这儿人赃俱获,我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金朝奉下意识地伸手去抢赵五爷手中那张纸,等夺过来一目十行一瞧,他登时面如死灰。上头一桩桩一件件的物品,从书到瓷器到珍玩一应俱全,正是之前同样经自己的眼,一样样收进来的那些东西。一想到这事儿若真的是经了官府的手,别说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就连东家兴许也逃不过这一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慌忙叫道:“叶青龙,快关门,快关门!你到外头守着,任凭是谁都不许放进来!”
小伙计叶青龙目瞪口呆看着这应接不暇一幕幕,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去关门。可这时候,听到动静过来看究竟的人已经很不少了,当他犹如门神一般往门前一杵的时候,左右的商贩也好,路过的行人也好,还有那些住在这小北街上的邻舍也好,一个个全都来打听。他支支吾吾好容易把人都敷衍走,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抱手而立,笑眯眯的俊俏小秀才。
他猛地想到,功名案中,倒下的是刘三汪秋和万有方,刘会被撸掉了户房司吏;府学闹事风波中,吴大江叶挺两个生员被赶回婺源县学,听说大宗师回头就要将他们革退为青衣;粮长风波中,倒下的是户房新司吏赵思成;状元楼英雄宴风波,府学刘教授请辞,乡宦陈天祥更是羞愤交加连面都不露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有汪孚林参与的事件,挡在对面的人无不是下场倒霉,这小秀才简直是灾星,见人就敲饭碗!
可怜他得罪了人之后,直接从米行躲到了这当铺来,难不成还是躲不过这一劫么?
眼见四周围观人群见大门关死,于是意兴阑珊各自散去,他再也顾不得金朝奉让自己看门的命令了,一个箭步往汪孚林那儿冲了过去,就在人面前直挺挺跪下了,伸手就去抱大腿,又带着哭腔叫道:“小官人,小人上有小下有老……”
“停!”汪孚林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嘴角抽搐地反问道,“难道不应该是上有老下有小?”
“啊!”叶青龙登时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一急起来竟然连这种话都会说错,他到底是嘴笨到什么程度!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得别人怎么看自己了,不由分说就赶紧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大腿,“求求小官人给小人一条活路,小人之前真的是无心的……”
“停,你给我停下!”汪孚林只是因为自己不能登场唱戏,于是在不远处随便瞧个热闹,可没想到门关上了,这本应该负责看门的门神竟是扑了上来。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叫停了这个让人可乐的小伙计,这才轻咳一声道,“我早就说过,之前那档子事过去就过去了。”
你那掌柜都已经陪你过来磕头赔罪了,我已经脸面很足了,还记哪门子仇?
“可今天……”
一听叶青龙提今天,汪孚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哪里知道这么巧碰到老相识,而且这个老相识竟然还知道自己是谁!他此前不得不诳了叶青龙去茶摊,这才让赵五爷安排的那个家伙去销赃。如果没有这小伙计,本来这时候,他应该作为许家亲友团和秦六一块站在当铺之中,去看看那明知赃物还收赃的老朝奉是什么狼狈样子,顺便导演接下来的戏,可却因为这个小伙计,他只能站在远处看热闹。就这样还闹了一出当街被人抱大腿的喜剧,他冤不冤!
而且还不知道这时候赵五爷会不会偏离了自己的剧本,幸好他额外嘱咐了秦六好些话。
叶青龙**岁就开始当学徒,然后是当伙计,虽说衣冠取人,也有些市井小人物的尖酸刻薄,可他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这会儿看汪孚林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有那么一点不对头,他虽说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做错了,可这会儿就是硬着头皮也要上。于是,他充分发挥了说哭就哭的本事,泣不成声地开始说自己的血泪学徒史,从倒马桶吃馊饭,到累死累活没有一文工钱,总之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虽说之前已经打过几回交道,可汪孚林对叶青龙的无赖实在是估计不足。眼看已经有过路者停下来望这指指点点了,他终于无可奈何,不得不用脚尖使劲捅了捅这个没完没了的家伙。
“少废话,你直接说,到底想怎样!”
叶青龙的哭诉声立刻戛然而止。他用眼角余光偷看了汪孚林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请小官人千万别敲掉小人的饭碗。”
汪孚林简直要疯了。闹了老半天只是为了饭碗?他费这么大劲都是为了搞定这家五福当铺,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查到那老骗子,敲掉这小子的饭碗有什么好处?
“你起来,我答应你就是了!”见这家伙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动,他终于不耐烦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老子可不是君子,下次有空再和你算账!
叶青龙却不知道汪孚林心里想的是什么,只以为自己终于成为从这位灾星手中成功保住饭碗的第一人,登时如释重负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对面那五福当铺紧闭的门终于打开,赵五爷等一行正役副役以及苦主犯人等全都从里头出来,金朝奉则是满脸灰败地跟在后头。当那老家伙发现他在这边厢时,脸上突然露出了无穷怒色。
“叶青龙,你个狗东西,让你看门,你还躲懒!这伙计你不用干了,老夫今天就代表东家革了你!”
叶青龙顿时为之傻眼。求了汪孚林老半天,终于让这灾星小秀才答应放手,可那个死老家伙竟然把自己饭碗给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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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极品小伙计
听到那金朝奉那一句话,汪孚林也怔住了,随即有一种爆笑的冲动。
要是这小子没有神神叨叨地跑过来死缠烂打抱大腿,而是老老实实看着门,这饭碗说不定不会有任何问题,可眼下被抓了个现行,这饭碗竟是说敲就敲了!可下一刻,他就发现小伙计叶青龙用幽怨有如实质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当街咧嘴大哭。想到这家伙认得自己,眼下要是闹起来少不得节外生枝,他那幸灾乐祸的情绪顿时变成了无可奈何。
他今天怎就这么倒霉呢?
“饭碗丢了就丢了,回头我给你另找个差事!”
叶青龙登时喜形于色,还没挤出来的眼泪说收就收了进去。这当铺的东家是个吝啬鬼不说,金朝奉更动不动就挑刺喝骂,根本不把他这伙计当人看,现如今这日子还不如当初他在米行!他下意识地就想磕头道谢,可汪孚林一把拽起他就走,他只能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走了两步,他突然回头冲那金朝奉吼道:“老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什么德行,东家面前摇头摆尾,只会在伙计面前耍横,不就是一条老狗罢了,充什么大人物!老子还不稀罕在你这干!”
金朝奉刚刚在赵班头的威逼之下,几乎可算得上是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眼下本就心情极度郁闷,这才会拿了叶青龙撒气,可没曾想这出气筒转眼之间就炸了,还回了自己这一通大骂。他登时气得直发抖,可哆哆嗦嗦却是半句话都吐不出来,只能痛苦地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在当铺门口的台阶上。而一旁跟出来的另一个伙计也没想到叶青龙突然如此硬气,一时又羡慕又解气,只可惜自己不能学他。
赵五爷也看见了那骂人的小伙计,更看到了他前头拖着人走得飞快的汪孚林。虽不明白这两人什么关系,但他更明白眼下大获全胜,不必节外生枝。于是,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下巴,对金朝奉说道:“走吧,还请金朝奉关了当铺,陪我们去见令东家。”
见金朝奉在伙计的搀扶下哭丧着脸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去锁门,他这才换了另一副面孔,笑容可掬地对秦六说道:“秦六哥,东西既然收回来了,烦请回去禀报老太太……”
“老太太说了,事情有始有终,东西我带着,这具体的首尾,我也得跟着看个清楚。”
赵五爷没想到秦六张口说出这么一番话,脸上笑容登时僵住了。这要是只有他和几个心腹自己人,到时候从五福当铺东家那儿讹诈来的钱物,就可以全部落腰包,可若是秦六寸步不离跟着,那就什么都瞒不了人,甚至还有可能被许家老太太方氏知道,他这一趟岂不是完全白跑?就当他心里纠结暗自咒骂的时候,他就只见秦六嘴唇蠕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他心中一动,赶紧把耳朵凑了上去。
“赵五爷别忘了,这事儿是汪小相公安排的计划。他家里遭事的可是他亲妹妹,老太太之所以帮忙,也是为了这个。”
原来如此!知道秦六只是想弥补汪孚林的损失,赵五爷反而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身为壮班班头,最知道利益均沾的道理,此刻立时笑容满面连连点头:“秦六哥尽管放心,我绝不会忘了这分寸。”
小北街街口,当汪孚林看着赵五爷那一行人形同押解似的,把金朝奉和那伙计簇拥在中间,浩浩荡荡往某个方向去了,他知道这边厢算是大获全胜,再加上有秦六跟着,他总算能够稍稍放心一些。此时此刻,他瞅了一眼身边这个今天最大的变数叶青龙,见小伙计立刻赔了个大大的笑脸,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刚刚嘴巴痛快了,可忘了一件要紧事。你那些行头铺盖应该还留在五福当铺吧?”
叶青龙顿时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己那铺盖还在当铺,还有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二两银子也卷在烂棉絮中,他登时哀嚎一声,哪还有刚刚的扬眉吐气?直到从极度的自怨自艾中回过神,他才可怜巴巴看着身旁专敲人饭碗的汪小秀才,哭丧着脸说:“汪小相公,你帮帮小人吧?”
汪孚林对这么个活宝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行了,回头我和赵五爷打个招呼,让他叫个人把你那点东西收拾出来……”
“千万不能让别人代劳!”叶青龙大惊失色,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千万让小人自己去收拾!”
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无不雁过拔毛,被他们一收拾,自己那二两银子的积蓄还能保得住吗?
汪孚林只看这小子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当即没好气地说:“只要你明着把私房钱告诉赵五爷,他大油水都捞了,还耐烦吞你这点小钱?算了,你回头爱去就跟着赵五爷去。”
虽说得了保证,叶青龙刚刚痛骂金朝奉的气焰全都没了,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但一路如影随形似的紧贴汪孚林,唯恐丢掉了这根救命稻草。当他跟着人出了府城德胜门,进了歙县县城,沿着县后街走了一箭之地,看到正对知县官廨后门的一处宅院时,他险些连口水都流出来了。等到敲门进去,绕过照壁,他看到这一座雅致幽静的小院,心里更是生出了十万分的羡慕。
要知道,他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爹回来了!程公子都苦苦等一上午了!”
见金宝迎上前来,汪孚林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只见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明厅门口,可不是程乃轩?说话间,程大公子已经快步冲了过来,张口就问道:“人是我让人给你抓的,消息也是咱们一块问出来的,怎么到头来节骨眼上你就撇下了我?双木,你这人太不讲义气了!”
面对程大公子义正词严的抱怨,汪孚林斜睨了一眼身后低眉顺眼的叶青龙,当即指着这曾经的小伙计说:“我自己一肚子气都还没地儿出呢!我好容易安排妥当,一路路人马全都给布置好,结果这个正好认识我的小子居然就在那五福当铺,还当着老朝奉的面叫了我一声!害得我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又是隔岸观火,居然还被他扑上来抱大腿求不敲饭碗。结果倒好,我一口答应了他,他的饭碗却被那金朝奉给敲了!”
这一番话程乃轩听得云里雾里,但汪孚林身后这家伙是当时的亲历者,他至少听明白了。于是,见汪孚林气咻咻撇下人就走,他少不得揪着叶青龙追问,当从这个小伙计口中撬出当时的情景,又听其支支吾吾说出了之所以求汪孚林,是因为发怵汪孚林从前专敲人饭碗的名声,他顿时郁闷全消,笑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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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抱大腿可千万别抱错
汪孚林自顾自穿过明厅往里走,才到中间的天井,他就看到汪小妹一溜烟冲了过来。
“哥,今天你真的去帮二姐报仇了?”
“是啊,应该马上就能替你二姐报一半仇了!”汪孚林笑着摸了摸汪小妹的额头,自信满满地说,“至少能先把赃物要回来!”
“那太好了!”汪小妹差点没一蹦三尺高,随即欢呼一声挂在了汪孚林脖子上,足足好一会儿才脸蛋红扑扑地放了手。她后退两步盯着哥哥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眉开眼笑地说,“二姐之前还对我说呢,哥现在比从前靠得住,又厉害,又对我们好,等娘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哦哦,能得我家小妹一声夸奖,真不容易!”
虽说好端端的事情被那叶青龙一搅和,少了收获胜利果实时能够亲眼目睹的最大乐趣,可汪孚林想到这会儿赵五爷出面,向那五福当铺的东家讨公道,比自己混在其中其实更妥当。有道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叶县尊虽说不熟悉业务,可权威却是朝廷给的,如今证据确凿,赵五爷又是资深敲竹杠的老手,他列出去的那几样东西要是不能拿回来,那位壮班班头就白混了。至于那个秦六,人肯定是许家老太太的心腹,就更不用他操空心了。
前院里,叶青龙之前只听一个程字就知道,这位程公子定是传闻中那位程老爷的独苗,所以刚刚才会原原本本把中午前后那档子事说了出来。这会儿见对方果然很满意,他就厚着脸皮说:“程公子,小人今天实在是无妄之灾,这好端端的饭碗没了,若是没人收留,就得去饿肚子睡大街。还请程公子看在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给小人寻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程乃轩刚刚还听这小子自己说起抱汪孚林大腿求不敲饭碗的事,转瞬间人家又求了自己,他不禁愣了一愣,随即便计上心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小伙计,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要找生计,不该找我。我家大业大固然不假,可那都是我爹的,我要安排个把人却不容易!反倒是汪小相公,你看看跟过他的人什么结果?金宝成了他这秀才相公的养子,秋枫还了卖身契,如今和金宝一块跟着李师爷读书,说不定以后也能考个功名。”
说到这里,他毫不在意尊卑上下,竟是拍了拍叶青龙的肩膀:“你小子只知道汪小相公专敲人饭碗,怎么就没看到他最护短自己人呢?这世上,大腿不但得挑粗的抱,而且千万别抱错。要是选了那种一言不合就把你踢开的人,到头来就连命都没了!”
府城甘露坊中,一座门楼高耸,白墙黛瓦的大宅院前,当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员外满脸堆笑把抬着一口箱子的那一行十几个人送出门,远远看着他们不见踪影了之后,他方才扭头怒瞪面前的金朝奉,突然毫无预兆一个大耳刮子打了过去。这一下含恨出手,金朝奉一个措手不及,后脑勺登时撞在了后头砖墙上,一时间眼冒金星嘴角溢血。捂着脸的他却不敢吭一声,就这么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一旁跟着金朝奉一块来的伙计已经吓傻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平时他背地里诅咒抠门小气的这位东家,竟然还会有这样凶神恶煞的一面!而他这一呆,立刻也挨了狠狠的一踹,这才回过神跟着跪下,连脑袋都不敢抬。接下来,他就和金朝奉一块接受了一场狂暴脏话艺术的洗礼。
好在家门前是人来人往的大路,邵员外也不想给人看笑话,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便气咻咻地说道:“都给我滚进来!”
等大门关上,隔绝了那些窥视的目光,邵员外看到金朝奉和当铺另一个伙计在前院那青石地上并排跪成一堆,连头也不敢抬,他方才用咬牙切齿的声音说道:“两个蠢货!赵五不过恐吓而已,居然被他从当铺搜到账册带走了!要是他没得手账册,单单收了许家被盗的赃物,我豁出这张脸去老夫人面前认错伏低,也就过去了。现在可好,为了赎回这账本,东西倒出去那么多不说,那赵五还讹诈了我五百两银子,你知道五百两我能雇多少你们这样的废物?”
那金朝奉掌眼的本事一流,拍马奉承的本事超一流,即便离了邵员外,他也不愁没一口饭吃。可问题在于,他知道邵员外骨子里是个什么德行的人,就凭他曾经帮邵员外掌眼,收了这么多年的赃,除却这次被列在赵五单子以及被搜去账册上罗列的那些东西,还有数量更庞大的见不得人之物。所以他拿到的分成比明面上的报酬多得多,可要是敢抽身走人,邵员外绝对就能让他人间蒸发了!
所以,虽说膝盖下头那石板硌得膝盖生疼,他却仍是老老实实弓身跪着,如同一只大虾米,一动不敢动。反而他身旁那小伙计被骂得有些不自在,再加上跪久了难受,便小心翼翼挪动了一下膝盖想换个姿势。
这一幕立刻被邵员外看在了眼里。他登时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瞪着那小伙计,见人木知木觉,仍是自作聪明地做小动作,他便阴狠地哼了一声,继而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行骗的老东西,你们把他供出去了?”
金朝奉心里咯噔一下,那时候在五福当铺中,他因为赵五爷威逼,不得不供出那老骗子的很多特征。因为是长期合作的老客户了,现在仔细想一想,倘若赵五爷真的抓到那老东西,自家这当铺日后决计逃脱不了歙县壮班这帮人的讹诈。于是,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东家,小的虽说被逼无奈透露给赵五一点东西,但那老骗子真正的落脚处,小的怎会轻易透露……”
就在这时候,邵员外突然只见一个家仆从外头一溜小跑进来,立刻闭嘴不再说话。那家仆一直奔到邵员外身边,这才低声说道:“老爷,有人看见赵五手底下几个民壮今天在府城县城几家书铺书坊转悠。”
“嗯?”邵员外登时眉头倒竖,一颗心悬了起来。那老东西利用卖书这层掩护,骗过很多珍本古卷,虽说这条线未必能查到那老东西,可要真的赵五不依不饶一路顺藤摸瓜下去,绝对要出事!须知那老骗子不止自己在他这销赃,还介绍了不少其他人在他这销赃,万一被抓,那就要拎出一条线来,他这发家之路被人知道了,那要出大事!他用手势打发了那家仆,随即看着金朝奉说:“你和那老东西打过很多次交道,你把这事办了!”
金朝奉立刻醒悟到东家的意思,一张脸不禁白了。可在邵员外那凶光毕露的眼神注视下,他最终艰难点了点头。可紧跟着,邵员外又低声吩咐道:“收拾干净了之后,你再给赵五手底下那几个人送个信,让他们追查到那个地方。赵五立功心切,一看到人死,这案子就结了。”
说到这里,邵员外的目光便落在了金朝奉一旁那伙计身上,见人还在不停地扭动,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自己和金朝奉这番话,他就淡淡地说道:“洪六是吧,你在五福当铺也做了这么多年,劳苦功高。我正好在宁国府有一家当铺缺个帐房,你不用回去了,到宁国府那儿去干吧。”
那伙计洪流顿时抬起了头。他又惊又喜地盯着邵员外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慌忙连连磕头道:“多谢东家,小的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东家提拔!”
金朝奉却是最了解邵员外心性的,他意识到洪六知道太多,只怕要被灭口。横竖徽州府在外行商做活的人多,死个把人根本无人知晓。可眼下他也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洪六奉承自己向来不错,若今天在此的是叶青龙,那才叫活该,真是可惜了!说来说去,他如今不是也一样?以为抱了一条最粗的大腿,可转瞬间就自身难保。
等金朝奉一走,邵员外吩咐一个家丁把伙计洪六给带了下去,方才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骂道:“赵五,这次的事你别以为我会轻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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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我缺钱,你懂不懂?
出师告捷,大获全胜,兴高采烈的赵五爷回了趟县衙先去表功,又反复叮嘱今天跟着自己办事的那些心腹务必守口如瓶,这才和秦六二人前往汪孚林那两进半的宅院。叩开门进去,他见应门的是秋枫,便很和气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就看见前院地上跪着一个人。
他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等跟着秋枫往里走时,路过人身侧,瞟了一眼,登时认出那就是午后自己从五福当铺出来时,看到的那个与汪孚林拉拉扯扯,继而大骂金朝奉的少年,应该曾经是五福当铺的小伙计。
这么一个人跪在这里干什么?
秋枫见赵五爷满脸讶异,曾经和叶青龙争得面红耳赤的他自己心里也很不得劲,可想想这会儿明厅里那个火上浇油,幸灾乐祸的程公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就不多嘴了。
而赵五爷身后的秦六亦是多看了叶青龙两眼。他中午在茶摊上见过汪孚林留着人漫天胡侃,后来汪孚林把人打发走后,就对他大倒苦水,说之前米行门前遇到方氏邀约去做客时,这小伙计一度狗眼看人低,事后跟着掌柜跑去门前堵人赔罪,置之一笑事情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会这么巧,这个昔日米行做事的小伙计竟然转行在当铺干,还认出了人!正因为如此,汪孚林只能把剩下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他,可当铺前还是闹出了拉拉扯扯那一幕。
所以,这会儿他与其说是吃惊,还不如说是好笑。果然,当他和赵五爷进入明厅时,就只见汪孚林砰地一声拍了桌子。
“程乃轩,你们程家反正有的是用人的地方,随便找个犄角旮旯收留了这小子就完了,干吗非得把人往我这里推?”
“我哪里推了!”程乃轩无辜地叫起了撞天屈,“那是他终于想得明白通透,原来你汪小相公不止会敲人饭碗,还很会护着自己人,他这不是看到金宝和秋枫如今各安其所的好日子,这才动心要在你这里做事吗?你想想,康大他们四个固然不错,但人是南明先生的,秋枫眼下天天跟着金宝去读书,家里能帮的也有限,雇个小厮不是很好?”
汪孚林之前只觉得程大公子人傻钱多讲义气,今天才第一次发现这家伙使起坏来,竟也让人防不胜防。眼下那叶青龙可怜巴巴在前院里头一跪就是大半个时辰,亏得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否则这不得中暑?哪怕他一看到这个极品小伙计就气不打一处来,可也没心思这样折腾人玩。一气之下,他也没注意到外头有人进来,再次一拍桌子怒吼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现在缺钱,缺钱你懂不懂?就是说我很穷,就这住的房子还是债主的!”
赵五爷还是第一次看到汪孚林的这一面,一时不禁呆了半晌,随即在心里暗叹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邵员外给的那笔油水到底多少,他那些心腹不得而知,可秦六却是亲眼见证的,故而他哪敢独吞。刚刚把赃物送回衙门,当面送到了叶县尊面前,出来之后,他到专门兑换铜钱和银子的钱庄里先拿一张银票提出了一百两现银,大方地给七八个心腹分了,剩下的还没动。这会儿,他正盘算怎么提这事,秦六已经咳嗽了一声。
“小官人,我和赵五爷回来了。”
赵五爷这才回过神,赶紧纠正道:“是赵五,秦六哥你老这么客气怎么行?”
汪孚林刚刚气昏了头,这会儿注意到这两位回来了,他方才再也不理会程乃轩,起身迎了迎二人,眼角余光就瞥见蹑手蹑脚溜了的秋枫。事到如今,他只能哀叹从前的自己也好,现在的自己也好,全都交友不慎,以至于好容易塑造起来的完美形象就这么毁了!可这时候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没事人似的问道:“二位满面春风,可是水到渠成?”
“汪小官人神机妙算,我们要是再做不成事情,岂不是太过无能了?那老骗子借着小官人家里的名头骗的那几本书,如今已经追回来了,还有西溪南村那两家,以及别家一些被骗之后销赃的东西。但因为和案子有关,如今都放在叶县尊那先行保管。毕竟,刑房快班都不是省油灯,经他们的手天知道会少什么。刚刚叶县尊对我好一番夸赞,这次我真是承小相公大人情了!”
赵五爷这话还真不是信口奉承,捞油水之外,他这个壮班班头把快班胡捕头的风头给抢了,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更别说刚刚叶县尊大大赞赏了他!
当然,他可不会在县尊面前把勒索邵员外的事往外说,少不得掰了个在别处起赃的由头。
汪孚林同样眉飞色舞。计划赶不上变化,可最终还能够成功,这就足够了!于是,因为叶青龙这个变数,程乃轩又搞怪,他那股郁闷登时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见秦六跟在赵五爷身后,想起此人的绝大作用,还有这次欠下许家老太太方氏的绝大人情,他少不得再三道谢。秦六对此却表现得相当谦逊,一股脑儿把功劳全都送给了赵五爷,继而将之前和邵员外打擂台的情景说了,着重又点出了赵五爷手脚麻利地从五福当铺暗格中搜出的那本账册。
一提到账册,赵五爷的表情才不自然了起来,当即干笑道:“这毕竟是五福当铺的东西,也不好扣留太久,我刚刚已经还给了邵员外。他为了表示歉意,还特意赔了一份重礼。”
说话间,赵五爷方才笑容可掬地从怀里拿出了邵员外给的五百两银票中的另四百两,竟是一股脑儿全都递到了汪孚林面前。
程乃轩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结合他从叶青龙那套出来的话,今天这一局他总算弄明白了。眼见那边三个人竟然撇下自己就开始自说自话地商量,他不得不用力咳嗽了几声以示存在感,发现汪孚林没反应,而赵五爷突然掏出了一把银票,他干脆主动起身凑了过去。
汪孚林对于赵五爷并未追究到底,心里也能够理解。邵员外毕竟家大业大,他想的是抓骗子,至于收赃者,耍诈把这次被骗的几样东西给要回来,这就是比较理想的结局了,把人也揪出来严惩有些难办,赵五爷明明起出了账册,却狠狠讹诈了一回就轻轻把人放过了,这就是最好的明证。此时此刻,他没理会自己凑上来的程公子,瞄了一眼银票,却没接这话茬,先把昨夜绑人,以及自家地窖里还关着个钟大牛的事对赵五爷交待了一下。
赵五爷当即拍胸脯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这家伙本是汪小相公家里的佃仆,赎身银两既来路不清,当然那破开的契书不作数。人我回头入夜之后押走,保证不会牵连到小相公身上!这种家伙也不用惊动县尊,关他在班房里就老实了!”
说到这里,赵五爷便眨巴着眼睛等待汪孚林的行动。在他看来,这位小秀才刚刚虽说连缺钱两个字都直说了,但读书人总归会假清高,说不定会推辞,却不想汪孚林对他笑了笑,竟是轻飘飘从他手里一下子抽走了三张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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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什么叫慷慨大方
赵五爷正愣神间,汪孚林已经分起了这三张银票,一张被他信手递给了秦六,一张被他一把塞给了程乃轩,剩下一张就这么气定神闲往自己怀里一揣。
“这样分虽说不算太公平,但以后再合作时,也是这么个规矩,见者有份,谁也不能吃独食。”
请叫我慷慨大方汪小官人!
赵五爷本想着要么全部讨好了汪孚林,要么汪孚林故作姿态不要,自己就能全落腰包,此刻发现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分了,登时有些肉痛。可想想万一那些分钱的心腹得到风声,他也可以把自己的所得大大方方亮出来,反正他不是一个人拿大头。而且,分钱的程乃轩和秦六都是有后台的,他与其得罪,还不如借花献佛,交好一下。他正想打个哈哈说两句场面话,外头突然又传来了秋枫的声音。
“小官人,外头有壮班的人找赵五爷!”
汪孚林也好,赵五爷也好,全都第一时间想起了另外一路去书铺追查的人马。于是,两人对视一眼,赵五爷便立刻匆匆出门,汪孚林落后半步,至于被硬塞了一百两银子的程乃轩和秦六,则是愣在那儿面面相觑。
秦六是许家老太太方氏的心腹,虽说是家仆下人,每个月有例钱,年节有赏赐,可这样一下子就得了一百两的报酬,他还是不得不咂舌于汪孚林的大方。要知道,刚刚汪孚林和程乃轩对吼的时候,气急吐真言,说是因为没钱才不能收容那小伙计,可转瞬间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分了银子。
至于程乃轩,他捏着这中等人家足够过好几年的一百两银票,那眼神却滴溜溜直转。程家家产少说也有几十万,程老爷对他这个儿子却并不放任,但他上头还有祖母和母亲在,私底下塞给他的零花很不少。为了自己的尊臀着想,他还不敢去沾惹那些太费钱的嗜好,故而并不缺钱花。想到汪孚林刚刚反对收留那个叶青龙的理由,他终于笑了,攥着一张银票就快步出去了。
等到了那可怜巴巴还跪在前院青石地上的叶青龙面前,程大公子屈膝蹲下,笑容可掬地说:“汪小相公刚刚一直不肯松口,这会儿被我连番劝说,总算才有了点活络。只不过,他这里用人,要的是可靠稳妥,只肯签短契的话,他是不收的。你既然从学徒一直当到伙计,不比那些家境贫穷自卖自身为奴的,所以呢,我就给你争取了一个相当好的待遇。”
叶青龙从小在外头学徒学生意,这三教九流见得多了,只觉得程公子就如同那些最最常见的骗子,正拿着有毒的诱饵诱骗良善百姓。可他眼下已经够倒霉了,怎么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程公子哄骗的,当下就舔了舔嘴唇,小声问道:“什么待遇?”
“你从前每个月工钱多少?”
叶青龙本想少许抬高一下自己,可看到程乃轩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想到这位是巨室公子,自己就是说一年工钱一百两又如何?于是,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包吃包住,一年六两银子。”
六两银子是什么概念?汪孚林买金宝花了八两银子,秋枫的身价银子是十二两,差的那四两体现的是两人年龄,但若非家里亲人真的没法养活,又或者是死要钱,也不会这样贱卖子女,养大一些无论当学徒还是务农做工,总比这身价银值当些。而乡间造新宅子,十余间屋子加厅堂并宅基地,顶天了也就是四五十两银子。于是,程乃轩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便伸出一个巴掌,随即又把巴掌翻了过来。
“一百两银子,买断你十年。这十年你的主人就是汪小相公,他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让你往西你不能往东!”
叶青龙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一阵狂喜。这简直相当于年薪翻倍!可他转瞬间又有些警惕,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可是,当程乃轩笑嘻嘻地将那一张银票递到他面前,他一眼看清楚了上头的印章和字样,登时没法子再有任何怀疑。而且这是一次性预支十年工钱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颤抖着想要伸手去接,却被程乃轩一下子打开了手。
“猴急什么,契书都还没签呢!趁着汪小相公他们去办事,咱们把这契书好好拟一下。你从学徒当到伙计,这种事是最在行的……”
一百两换个极品小伙计,日后可以尽情看这对可乐主仆的热闹,花得值!反正花别人的钱,不心疼!
汪孚林正和赵五爷站在照壁前,与那前来报信的壮班正役说话,压根不知道后头程乃轩竟是背着他,用还没捂热的一百两银票利诱了那个极品小伙计。这会儿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正役根据书铺东家提供的某个地址上。他和赵五爷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当机立断地说:“事不宜迟,赶紧去抓人!如果让这老骗子知道歙县差役去过五福当铺,肯定会跑。到时候狡兔三窟,就再也抓不到人了!”
赵五爷也知道抓到人,这桩案子才能办成铁案,他也会顺理成章博得县尊青睐。于是,他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好,立刻调动人手,收网抓人!”
壮班民壮从前主管的是警戒街面,说白了就是大人物警卫员的角色,平日里偶尔也会帮忙缉捕,但总体是以快班为主。之前赵五爷已经在县尊面前出了个大风头,当然是雷厉风行。汪孚林午后因为叶青龙的缘故,没能亲眼见证接下来的连场好戏,这一次不消说,打定主意到时候跟着同去做个见证。只不过,因为时辰不早,他就劝秦六带着那一对派上大用场的玉马先回府城,去给许家老太太方氏报平安。临走时,秦六谢了又谢,却还小声透露了一点。
赵五爷之前当着他的面,给那些壮班差役们提了一百两银子分了。
汪孚林这下子就明白了,邵员外总共给了五百两银票,这就是所谓的封口费。所以,赵五爷追回来的失物就那么点。不过他除了帮自家追回损失之外,还帮一部分受害人挽回了些损失,已经够厚道了,他又不是无所不能的正义使者!没有叶县尊的默许,许杰的查证和消息,赵五爷这帮人的奔前走后,许家老太太借东西借人让他演了这么一场戏,他就连替自家主持公道都难。
那老骗子是最前面那一层最让人恨的角色,后头却还有更可恶的家伙存在,不除去根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没有做好万全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去连根拔就是不自量力,先把那个老骗子抓到再说!
第九十六章 人死好结案
先头和程乃轩主仆三人配合,在城北贫民区的破屋子当中绑了钟大牛,这次汪孚林跟着赵五爷等人,本以为那老骗子的藏身之地也与之仿佛,可一路走去,他却只见沿途屋舍鳞次栉比,颇为齐整,显然是城中中等小康之家聚居之地。由此可见,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这会儿天色渐渐昏暗,路上少有行人,各家围墙中也渐渐飘出了炊烟,隐约还能听到人们的说话声。当他们来到其中一处独门别院的小宅子门口时,带路的那个民壮就对赵五爷轻轻一点头,随即到了门边上侧耳倾听,继而就轻轻敲起了门。好一会儿,里头竟是丝毫没有应答声。
“我是街口东边老王家的。”那民壮见无人应答,稍稍沙哑了声音,竟是装得似模似样,“我家里一个侄女生了大胖小子,刚来报信,我是来送喜蛋的!”
然而,即便他如此说,又加重了敲门声,里头却依旧沉寂一片。见此情景,他回头看了赵五爷一眼。赵五爷立刻上了前来,突然暴起一脚就踹在门上,紧跟着就只听砰地一声,大门竟是应声而开,显然没上锁。这时候,赵五爷面色一沉,立刻跨过门槛入内,他身后一帮人也蜂拥而入。
落在最后头的汪孚林看着这一幕,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他快步跟上去的时候,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阵惊呼:“人死了!”
尽管对那老骗子深恶痛绝,但汪孚林更希望的是那老东西活着受罪,从没想过要从**上消灭对方。他赶到了屋子门口,看到一帮民壮正围着一个悬梁的老人转悠来转悠去,而赵五爷亦是摩挲着下巴没发话。此情此景,他却既没有感到反胃,也没有觉得惊吓,仿佛自己只是置身事外的人,但心情却是说不出的沉重。直到从这片刻的呆滞中回过神,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咳嗽声立刻惊醒了赵五爷,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汪孚林,也不理会那依旧高高悬吊着的尸体,快步走了过来,旋即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汪小相公,尽快把你家妹妹,还有其他几个受害者请到县衙认尸。只要对的上,此人就是得知事情败露,畏罪自杀!”
汪孚林哪里听不出赵五爷着重强调的畏罪自杀四个字,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上前去。瞥了一眼那个被踢翻的圆凳,又抬起头瞅了瞅那个死不瞑目的老家伙,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其双手指甲尖的点点血迹上,随即又瞄了瞄那颈项间。他不是什么神探,前世里却是个柯南迷,大多数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印象深刻的便是所谓吉川线——据日本警察说,那是确定自杀还是勒杀的证据。虽说这尸体的脖子缢痕如何还看不见,但指甲上的痕迹已经很明显了。
在他心里,已经把邵员外列为了第一嫌疑人,而且是第一危险对象。另外,钟大牛卖了给这老骗子的媳妇也不在,就不知道是被转卖还是被带走了!
“汪小相公!汪小相公?”
听到背后这声音,汪孚林回头一看是面色微妙的赵五爷,他一声不吭往外走去。等赵五爷追了上来,他便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人家能灭口这个老骗子,十之**也不会放过讹诈他的人。”
赵五爷虽不是刑侦老手,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刚刚就已经觉察到似乎不像是自杀,而是他杀。此刻他面色一僵,按了按胸口那一百两银票,突然觉得这笔钱有些烫手。
他才收了这一百两,可结下的却是一个随便杀人的对头!
知县官廨书房中,叶钧耀这个歙县令正坐在书桌后头,目光却不时落在角落中那口箱子上,一颗心已经一片火热。
什么是政绩?他上任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连番不顺,前头是功名风波,拿下万有方和刘三这两个吏役,接下来又好容易扳倒一个赵思成算是杀鸡儆猴,可紧跟着,他却又被另外一批胥吏咄咄逼人地催促,请自己尽快上书徽州知府段朝宗,把独派歙县夏税丝绢,改成六县均平负担,可这种祖制是那么好更易的吗?要不是那会儿汪孚林替他拖延了时间,紧跟着又转述了汪道昆的话,说是缓缓图之,他险些就要觉得自己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可这次汪孚林为了自己的私事,而主导的这次私活查案,实在是来得太及时了!那一箱子东西赵五在他眼皮子底下仔细清点了,怎么也足够五六桩诈骗案,这么干净漂亮地把案子一破,民间百姓一定会对他这个一县之主大加赞赏。而有了威信和名声,他的腰杆就能挺直多了!
“爹,你一个人坐在那儿傻笑老半天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听到这个声音,叶县尊立刻回神,见是叶明月笑吟吟地送了茶点进来,他忍不住炫耀的冲动,把汪孚林和赵五爷联手破案的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见叶明月惊叹不已,他便踌躇满志地说道:“先头那万有方赵思成之流被拿下,顶多算在县衙内部立威,这一次我却是在全县百姓面前立威!孚林真是有担当,他确实是人才!”
爹你就别夸大了,你上次还在我面前得意地说,汪孚林请赵五等人私下相助,案子破不了他自认倒霉,案子破了,便能助你立威。只不过是因为人家左一次右一次给你长脸,帮你建功,你才认为人家是人才!
叶明月暗自腹诽,同时觉得父亲这讲述肯定有不少水分,回头一定要让弟弟去向金宝好好打听,那孩子老实不会骗人。她瞥了一眼那个箱子,正想要再打探两句,书房外头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继而就是一个小厮急切的声音。
“县尊,赵五爷和汪小相公有急事求见!”
叶钧耀登时惊咦一声,随即瞥了一眼女儿,赶紧朝屏风后点了点。见叶明月动作轻巧地躲好了,他这才干咳一声道:“请他们进来!”
进屋的时候,就只见汪孚林和赵五爷彼此谦让,最后终究是赵五爷这个县衙内有正经编制的壮班班头走在了前头,汪孚林迟了一步才跟进来。见过县尊之后,赵五爷就清了清嗓子,从书铺得到的线索,说到顺藤摸瓜追查到骗子的落脚地,却不料人已经上吊自尽,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在讲述的过程中,他还不忘用眼睛斜睨汪孚林,生怕这小秀才一个冲动,把人可能是他杀这一条给揭破。好在直到他说完,汪孚林都始终没吭声。
赵五爷这才舒了一口气,毕竟怀疑做不得准,若不是自杀而是谋杀,接下来就麻烦多了!
“人死了?”叶钧耀顿时有些遗憾,本想着如果能抓到大活人,那就可以来一场规模浩大的公审,把自己的威望推高到顶点。他皱了皱眉后,又开口问道,“那接下来你等如何打算?”
“学生明日一大早就回松明山,将舍妹和西溪南村几个受害者请过来认尸,同时核对失物。如果这两样都能对得上号,即便人死了,案子还是铁案。”
听到汪孚林这话,书桌之后的叶县尊顿时眉飞色舞,而屏风之后,叶明月却心中一动。她隔着缝隙往外看去,见汪孚林的脸上没有多少喜色,不像是为亲妹妹追回损失,破获案子之后的扬眉吐气,反而像别有内情。果然,接下来她听到父亲追问了一些细节,答话的却都是赵五爷,汪孚林却站在一旁少有插嘴。当这一问一答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这夤夜来见的两人就要告退,可汪孚林无巧不巧地往这边屏风看了一眼,正好和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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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
又要上架了,而且这次居然是六一儿童节,而且正好在我一脚踏入网文这个圈子的十周年纪念日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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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缘起,在于盛唐风月收尾时期,我在众多资料中翻找到的一个案子,大家也有人瞧出来了,就是万历徽州丝绢案。当我饶有兴致去翻了徽州府志,新安名族志,以及各种相关的资料之后,我便决定,就是它了!奈何书开头也写好了,书名却迟迟难产,发动广大人民群众以及作者朋友包括编辑的结果,却依旧是书名卡壳,所以连签约时间都一拖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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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心急吃不了热馄饨
虽说那只是一道不算宽的缝隙,可目光相对之间,叶明月还是有一种感觉——他似乎看到了!
汪孚林最初并没有发现叶明月,他只是对那屏风有些心理阴影,因为当初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狼狈现身的经历,实在是太难堪了。可是,瞥见屏风那道缝隙后依稀有人影一动,他就立刻提高了警觉。奈何这会儿他已经说过告辞的话了,又不像上次是从屏风后头出来,还能装模作样去那里佯装找东西,现如今他可找不到过去查看的理由。临出门之际,他再次往那屏风后头瞥了一眼,这次确确实实看见一抹丁香色衣裙,登时恨得牙痒痒的。
今天真郁闷,五福当铺那边好戏没看到,却被小伙计抱大腿,傍晚好端端去拿老骗子,人却变成了死人,县尊这儿又有人躲屏风后意图不明,他招谁惹谁了!
偏偏就在出门之后没走两步,他的肚子还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这时候,他方才想起今天又是奔前走后耽误了吃晚饭,这会儿肚子已经提抗议了!
一旁的赵五爷听到这声音,立刻殷勤地笑道:“刚刚这一忙,都没顾得上吃饭,汪小相公不如和我去吃个夜宵?虽说夜禁了,但这县城里还很有几个吃东西的好地方。”
“赵五爷好意……”
不等汪孚林答应或拒绝,赵五爷立刻笑眯眯地加了一句:“对了,我都说好多回了。汪小相公别这么客气,日后只叫我赵五就是。”
“那我就厚颜叫一声赵五哥吧。”汪孚林也不管赵五爷按照年龄都可以当自己老爹了,苦着脸摸了摸肚子说。“从这儿后门到我家近,金宝他们肯定热好了饭菜等我回去。至于去其他地方,我估摸好吃的没吃着,半路就要饿昏过去。总之,下次再叨扰五哥就是!”
“行行,下次再聚!对了,那个钟大牛我明天一早就去提。”赵五爷打了个哈哈。拱拱手就自顾自走了。
这时候,汪孚林方才松了一口气,迈步往外走。心想自己真的得好好改一改从前遗留下来的工作狂习惯,现如今可不像平时那样速食饼干随身带,随时随地就能凑合,再这样下去他的胃就要吃不消了。为了降低体力消耗。他正慢吞吞往外走着。突然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说话声。
“汪小相公饿了吧?”
“那又怎么样?”汪孚林随口回了一句,继而立刻回过神。他回头一看,见是一身丁香色衣裙的叶明月,他就确定刚刚躲屏风后头的确实是她。只不过这会儿肚子没东西,他也懒得动脑子,应付似的拱了拱手就说道,“叶小姐若没吩咐,学生急着回家。这就先走了!”
“厨房里刚巧有现包好的猪肉馅小馄饨,汪小相公若是愿意。不妨先用些再回去?”叶明月见汪孚林顿时没做声,可人没回答,那肚子却响亮地叫了一声以示绝对同意,她便抿嘴笑道,“张嫂的点心手艺是有名的,刚刚我还给爹送去了炸春卷、松子酥、苔条酥,正好都有现成的。”
如果是还要等着下锅的小馄饨,汪孚林还能扛得住诱惑,可恨的是对方在自己面前还偏偏把现成的点心给如数家珍地说出来,而且是在自己正腹中饥饿的当口,绝对是故意的!想到上次正是叶明月送的一盒米糕,以至于自己强忍到跨进家门之后第一时间拿了填肚子,幸好只是给金宝看到,若是让第二个人看到,他就什么面子都没了。于是,他只能暗地里磨了磨牙,随即用尽量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叶小姐了!”
果然和上次一样,他这次也是真饿了!
叶明月只是晚一步出来,听到汪孚林对赵五爷自嘲说饿昏了不能跟过去吃夜宵,这才怀着某种小心思过来打个趣,听到汪孚林果然答应了,她不禁笑得更加灿烂,当即微微一颔首就在前头带路。
歙县县衙是后来重建的,规模比从前挤在府城时大,知县官廨也就不止从前额定的十间,两进屋宅,总共有十五六间屋子。叶钧耀的书房和李师爷教金宝等人的书房正是面对面,而小厨房则是在两进官廨最外头,之前汪孚林见人的穿堂旁边的耳房中。
此时叶明月亲自带人来,在厨下忙碌的厨娘赶紧上前来,得知是汪小秀才,她在围裙上用力擦了两下手,这才笑容可掬地说:“上次小姐让我给汪小相公预备的汤圆,不知味道如何?”
味道还好,就是甜了些……
汪孚林在心里老老实实说了一句,但嘴上当然不会直说得罪人。他狠狠夸赞了一番张嫂的手艺,见这位年近四旬的妇人笑得脸上开了花,手忙脚乱又去端了两个碟子上来,一碟是松仁酥,一碟是苔条酥,他虽说已经饿得狠了,却还不得不压着心思细嚼慢咽,细细品尝。虽说这和他从前的口味并不一致,但不可不说,点心的味道还是不错的,只是不如热乎乎的东西填肚子!
“张嫂,再下一碗小馄饨来,汪小相公为了爹的公事东奔西跑,忙到现在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见那张嫂赶紧答应一声就去忙活了,汪孚林这才意识到,叶明月恐怕是就在自己和赵五爷身后,听到了他那番话,所以才会把他带到这厨房来。虽说对这位县尊千金还有些说不出的戒意,但好意恶意他还能分得清楚,当下讪讪地谢了一声。
等到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端到面前,张嫂又慌忙张罗了一个干净凳子让他坐下,他见浓汤上面除了一个个新鲜的小馄饨,还漂着青葱、紫菜、干虾、蛋皮,又仿佛加了猪油,看上去色味双全,闻上去香气扑鼻,不饿的人都要饿了,更何况他这腹中空空的?
他小心翼翼一口一个吃馄饨,根本没看到张嫂什么时候退了出去,直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汪小相公,之前你和壮班赵班头对爹说的那桩案子,那个死了的老骗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馄饨也是同理。这种刚出锅的滚烫食物最要注意,所以汪孚林一门心思都在吃东西上,突然听到这一声,他一不留神,顿时烫着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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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谁是无赖?(第二更)
烫得只吸冷气的汪孚林哪里顾得上回答,将这滚热的东西在嘴里转了一圈赶紧下肚,这才回过神来。他放下手里的碗,斜睨了叶明月一眼,想到她说出这话,无疑就是干脆承认了自己和赵五爷进去见叶钧耀的时候,她躲在屏风后头,他顿时又盯着人看了好半晌。
这是很失礼的,可反正叶明月这样在厨房和他单独相处也不合理,他骨子里又不是那种恪守礼法的古代好男人,既然秀色可餐,多看几眼总不犯法。
刑房司吏张旻不是吃素的,他都能看得出来的事,那些老刑名会看不出来?还不如趁着叶明月在场,把事情抖出来。
“叶小姐,我这个人从小读圣贤书,但也喜好看点历朝历代文人的读书笔记,所以我家二妹之前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方才被那老骗子拿几本书就诓骗得丢了防备之心,她只是想送几本书给我。我记得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上吊的人因为心存死志,不会死命挣扎,所以脖子上除了缢痕,不会再有其他痕迹。但那个疑似畏罪自缢的老骗子,双手指甲边缘却还有斑斑血迹,不知道抓过什么东西。”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如果是抓到了别人,那不消说,当然是另有凶手;如果是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东西,那么在脖子上就会留下很明显的抓痕,那么同样证明还是有凶手,否则何至于要抓勒住脖子的东西?赵班头不想节外生枝。我刚刚也没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叶县尊正急于立威。毕竟,自杀不用追查。杀人却要惊动知府衙门甚至分守道分巡道,而且之前在现场也没找到什么其他证据和痕迹,只是大门没锁这一个疑点,我也只好沉默了。”
叶明月是尚未及笄待字闺中的少女,听到这样一桩案子可能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她只觉得仿佛一颗心猛地揪紧了。在她这个年纪。家境又富庶殷实,只知道人命大如天,却从没想到一条人命就这样贱如草芥地没了。她忍不住死死咬住嘴唇。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
“那就真的不追查下去了?”
汪孚林还以为一涉及到亲生父亲,身旁这位县尊千金一定会就此打住不再追问,此时此刻听到这迥异于设想的回答,看到她那贝齿仿佛就要把嘴唇咬出血来。他不禁起了几分戏谑。挑了挑眉道:“一个害尽众多无辜之人的老骗子,叶小姐想要为他洗冤吗?”
“那种老东西死不足惜!”叶明月脱口而出,随即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索性开门见山地说,“我是觉得杀了他的那个人也许是灭口,不是灭口也是居心叵测,说不定将来还会害人!再说……我刚刚看到你在爹面前那样子,显然也不是心满意足打算收手。而是很不甘心!”
那时候我的表情有这么明显?而且竟然给一个小丫头片子瞧出来了?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果然是宴无好宴。连一碗小馄饨都能吃出不是来。于是,他先不理会身旁杵着的这位县尊千金,先把剩下的小馄饨一口气都吃了,好在这一耽搁,东西已经凉了,入口温热正好。等把碗放下,他站起身来,这才对叶明月拱了拱手道:“总之这件事叶小姐就不要管了,叶县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不会真的放着这么大破绽不管。今天叨扰了,我先行告辞。”
等走到厨房门口,他方才突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虽然怀里还揣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没去兑换,可他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呢,房租也得给,否则就太亏心了!于是,他就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对叶明月一揖道:“对了,有件事我刚刚忘了说,还请叶小姐能捎个话给县尊。希望赃物发还的过程能够快一些,毕竟之前我家被那骗子坑了,赔给苦主的钱还是汪二老爷帮忙垫出来的,如今我却还厚颜住着他借的房子。”
叶明月冰雪聪明,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可这世上读书人大多耻于言利,更别说这么清清楚楚地算账,再加上汪孚林刚刚态度强硬地让自己别管,这会儿却让自己给父亲捎话,她干脆就当没听见,站在那没吭声。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她低估了汪小秀才的“爽直”。
“不瞒叶小姐说,家父之所以行商多年,即便病了也不回来,是因为当初曾经亏空了七千两的债务,还是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爷为他补上的窟窿。虽说我不比李师爷辛苦,但还是扎扎实实做了一些事情的,还请县尊能够多多考虑,贴补一下我家的生计。”
自家这财务危机,汪孚林是听汪道贯说漏嘴才知道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先通过叶明月的嘴告诉叶县尊,总比来日别人翻旧账来得好。而且凭着这一点,他就可以振振有词地要求叶县尊无论给予政策倾斜也好,其他贴补也好,总之不能让他老打白工!眼看叶明月已经瞠目结舌,他再次一拱手,就这么施施然走了。
等到他离开了好一会儿,外头的张嫂张头探脑,叶明月方才从呆滞中清醒过来。她在家乡,在京师,也见过一些男子,有的在她面前刻意表现温文尔雅,成熟隽永,有的在她面前拼命显露才学,大谈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科场俊杰也一样有很多。如李师爷这样年纪轻轻考中举人,脾气却那样特立独行,就已经很难得了,可是,汪孚林倒好,外头都快将其说成传奇人物了,竟然不珍惜形象,刚刚那番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她对张嫂子随口敷衍了几句,随即快步出了厨房,等进了二重门,这才从嘴里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你就不怕爹觉得你无赖?”
也不知道是赌气。又或者是真想看看父亲是什么反应,叶明月又折回了书房,将汪孚林要好处那番话不加半点润饰。直接对叶钧耀转述了一遍。让她诧异的是,圣贤书读得不错,说话也相当漂亮,但为人却功利心颇重的父亲,竟是在最初一小会的愣神之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到底是十四岁的愣头小子,有些无赖也没什么。他上次对付赵思成不就是这一招?我正想着如何奖赏他这番劳苦,他居然直接提了。唔,干脆等歙县这一批举人考出来。我和冯师爷打个招呼,直接给他补个廪生!”叶钧耀说到这里,方才发现女儿正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要换成那个傻呆胖儿子,他早就恼羞成怒训人了。可女儿素来不好糊弄。他不得不说明白一点。
“李师爷一年束脩六十两,再加上咱们一家别的开销,俸禄不够还得倒贴,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他是歙县本地生员,我又不能聘了他当师爷,怎好贴补他?要说我已经把金宝和秋枫两个收进来和你弟弟一块读书了,再过度示好不合适。”
叶明月已经不知道说自家爹爹什么是好了。一面称赞人家真性情。一面还一毛不拔,打算拿着县学廪生的名额做人情。幸亏我打着让李师爷和弟弟去搭伙的幌子。已经贴补了三两银子过去……就算这样,汪孚林家里可是整整七千两债务!难道汪孚林想要的也是廪生?
汪孚林压根没想到,那边父女俩一商量,竟把他索要工钱的暗示,一路歪到了廪生上。天可怜见,他是当众放话说要废举业的人,县学廪生也就是几石米的补贴,却有很多贫寒生员争抢,他犯得着去争这个?虽说在县尊家厨房里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但肚子填了个半饱,他出了知县官廨后门的时候,脚步轻快,心情也不知不觉从看到那具死尸时的沉重难明,到眼下重新恢复了轻松写意。
到自家门口时,他只轻轻一叩门,大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可探出来的那个脑袋却让他叩门的右手僵在了那儿。
五福当铺的那个极品小伙计怎么还在这?该死,忘记让赵五爷帮忙去找回这小子的行李铺盖,顺便给他找个活干了!
“小官人,您回来了。”叶青龙点头哈腰地把汪孚林迎了进来,手脚麻利地去关上门,继而就跟在汪孚林身后絮絮叨叨地说,“厨房里刘家嫂子走的时候,还热了鸡汤在灶上,留了一碗白米饭,笼屉里蒸了烧麦,就看小官人爱吃什么。热水也已经都烧好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汪孚林倏然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人一眼,心里突然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汪孚林刚想说什么,就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爹,等又转过去,就看见金宝往这儿奔来,身后不远处还有个表情很微妙的秋枫。虽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既然觉着一定有问题,当即指着叶青龙问道:“这小子算是留在这了?”
金宝见秋枫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叶青龙则是满脸赔笑小心翼翼,他便走到汪孚林身边,踮着脚凑到汪孚林耳边低声说道:“爹,程公子用一百两银子买了他十年契约,说是留下给爹做小厮,然后把契书留下回家去了。”
程……乃……轩!你个无赖!
汪孚林简直气坏了。他大方地分了程乃轩一百两,那是因为要公平,怎么说程家都出了两个家丁帮忙,回头程乃轩打赏人也是要钱的,他总不能让人家出力还倒贴银子。可这个该死的败家子,竟然拿着一百两去给他雇了个极品小伙计!这家伙知道不知道浪费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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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第三更)
“程公子预支了小人一百两银子,连契书也一并写好了。”
叶青龙振振有词的同时,还拿出了自己怀里的一百两,金宝则是把程乃轩临走时留下的一纸契书给送到了汪孚林跟前。
虽说气得七窍生烟,可木已成舟,汪孚林也无力回天,总不能把契书撕个稀巴烂,然后从对方手中把银票抢回来?于是,他随手把契书丢给金宝收了,瞪着这个牛皮糖似的极品小伙计想要说什么,突然瞅见右下首站着的秋枫也正盯着这家伙。
一瞬间,他就想起当初在府城那家米行前的那一番口角,顿时计上心来,不咸不淡地吩咐道:“我明天要回松明山去接二娘过来,这屋子不能像之前那样混住一气。小妹前院楼上也住够了,到时候她住到后院西室,回头和她二姐一东一西正好做个伴,把堂屋空出来。金宝,你和我住穿堂左右两边的隔间。秋枫,你带着叶青龙住前院楼上。我这里的规矩,你教着他一点,尤其是家规。”
规矩?还家规?家里有这玩意吗?
此话一出,别说秋枫发懵,就连金宝也有些发呆。汪孚林虽说是临时的一家之主,又是喜当爹的人了,可平日哪有什么条条框框的规矩可言?金宝隐约想起汪孚林对他提过汪氏家训,可具体如何他没怎么听过。反倒秋枫机灵,想到汪孚林刚刚得知程乃轩一百两银子雇了个小伙计送他,表现出来的分明是痛心疾首。他就一下子醒悟到了让他带着人的用意,赶紧连连点头道:“小官人放心,我省得了。”
规矩?家规?能有米行当铺那些规矩磋磨人吗?
叶青龙却是信心满满。察言观色的本事。谁能及得上自小当学徒做伙计的他?自己揣着程公子给的一百两银子,这十年吃住都在主人家,就可以全部积攒下来,异日哪怕生活不像程公子说的那么美好,捱过这十年他也不过二十五六,到时候大可拿着钱去做个小本生意,说不定还能拥有自己的店铺。让人叫自己一声东家!他甚至把五福当铺里那一副行李铺盖以及自己积攒下的二两银子,全都忘在了脑后。
他现在也是个小小的有钱人了!
这一晚上,看过前院二楼那间分给自己的屋子。除了一张结结实实的大床,床上一领竹席,一个枕头,四周围家具一应俱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地铺的叶青龙幸福得失眠了。他第一次觉得。汪小相公这一次敲饭碗实在是敲得太对了,他抱大腿也抱得太对了,否则他怎能脱离苦海,跃入云端?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早起就预备出发,谁知道汪小妹软磨硬泡就是想要跟着一块回松明山,他拿出一百个理由都没用。直到他指着天上那已经升起的太阳,低声提醒说来回四十里山路。容易中暑,轿夫也辛苦。汪小妹才轻轻咬着嘴唇,不甘心不情愿地留下了。
好不容易劝住汪小妹,临走之前,汪孚林又把金宝和秋枫叫了过来,把那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金宝,吩咐他们回头请了李师爷一块去钱庄,把银子兑出来。金宝最初还有些不太敢,听到还要叫李师爷,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点了点头。
这一路疾赶,四个轿夫轮换上阵,抵达松明山时,还只是巳时刚过不久。汪孚林先回了一趟自己家,从汪七口中得知之前那一次狠揍了一顿吴有荣后,西溪南村并未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传言,他顿时咧嘴一笑,大为解气,随即径直来到了汪道昆兄弟家那座松园。门房不防这么早就有访客,本还有些睡眼惺忪,一听到汪孚林来意,说是那诈骗案竟然破了,他哪敢怠慢,拔腿就往里通报,不消一会儿,竟是一个汪孚林的老熟人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
恰是游野泳的汪二老爷!
“双木,你可真是越来越能耐了,我昨天才刚从城里回来,没想到你今天就来报喜说破案了!”汪道贯毫无架子地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快,好好说说这次又是什么传奇?”
“叔父这次猜错了。”汪道贯这个人虽说有时候瞧着不太正经,但做事却还是靠谱的,所以跟着人进去这一路上,汪孚林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简略地把自己从最初布局设套,到最后追回赃物以及发现老骗子的尸体等经过一一说了,末了才无奈地说,“待会儿见到二娘时,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毕竟别人还好,让她这么小年纪的人去认尸,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汪道贯本是满脸戏谑打趣,听着脸色就凝重了下来。他没有回答,而是快步拽着汪孚林往内走去。前回来了一次,这一次跟着这位汪二老爷,汪孚林就发现走的和上回见那位老姨奶奶何为时的路并不相同。果然,最终穿过一道道门洞,沿着奇怪八绕的小路又进了一道月亮门,他就只见面前豁然开朗。
这里背对山峰,却是一片开阔,一泓清泉从山涧流下,在底下的白池里溅出了一片水花。白池边是三间茅草屋,那茅草光洁如新,显然常常替换,而那毛竹一根根编织而成的墙却并非青翠色,而是带着几分黄绿,仿佛有些年头了。不远处有几畦稻田,几只散养的鸡漫步其间,悠闲地啄虫觅食,从外间那层层屋宅一下子来到这里,山野闲趣扑面而来,似乎这里的主人是个很甘于这种生活的隐逸,而不是一度巡抚一方的封疆大吏。
“大哥,双木来了。”汪道贯来到草屋前先扬声通禀,随即才开门进去。他忘了回头叫上汪孚林,自顾自来到了汪道昆身边,低声把汪孚林刚刚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才开口说道,“显然那五福当铺收赃绝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深陷其中。否则何至于杀人灭口?”
汪道昆却始终没说话,直到足足沉默了良久,突然发现汪孚林没进屋子来,他便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一眼汪道贯。汪道贯扭头一瞧门外,见汪孚林根本就不见踪影,外头却有一阵鸡叫,他登时纳闷得很。等快步出去一瞅。发现汪孚林正在稻田那边把几只鸡撵得到处跑,他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却鬼使神差没有开口喝止。直到汪孚林停下脚步,双手扶膝气喘吁吁,他才走上前去,闲闲地问道:“抓鸡很好玩吗?”
那边兄弟俩说话。汪孚林不想贸贸然跟着闯进去。于是就到稻田边上,拿了点食料打算喂几只鸡耍耍,结果他立刻发现,这哪里是鸡,根本就是公鸡母鸡中的战斗机!不怕人不说,还欺生,其中两只甚至对米不感兴趣,反而把他的脚当成食料。其他的在四面八方用叫声嘲笑他这个生人,一怒之下。他就把那只始作俑者和其他看热闹的鸡赶得到处乱窜。此时听到背后这声音,他也觉得有些尴尬。
大概是最近压力太大,所以居然把鸡当人出气了。
可他脸皮本来就不是非同一般的厚度,这会儿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这才转身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好玩,但我总不能让几只鸡欺生。”
汪道贯顿时气乐了,一把拽住汪孚林,随手捋掉了他脑袋上黏着的一根鸡毛,将他提溜到了汪道贯跟前,刚刚外头的事也就略过没提。
“休宁人从事典当一行的最多,其中多有不法者,但此次竟然关乎人命,却和往常不同。”汪道昆用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敲着,最终看着汪孚林说,“你可打算继续顺藤摸瓜追查下去?”
“骗二娘的十有**就是那个老骗子,赃物也已经追回来了,我本来不想再节外生枝。”汪孚林坦然避地直视着汪道昆的眼睛,但站在书桌前的他突然又奋力一捶那桌板,一字一句地说道,“但那个邵员外能够杀人灭口,绝对不是善茬,我不能等他惹到我的家人身上再拼一个鱼死网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必须把这个毒瘤斩除掉!
汪道贯顿时笑了,这个回答恰在他意料之中,反而和现在的汪孚林只打过一次交道的汪道昆有些意外。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老爷,二老爷,小姐把芸姑娘给带来了。”
汪道昆当即点头说道:“双木先去见少芸,西溪南村的事,我会立刻派人去。”
等汪孚林一走,他才对汪道贯说:“二弟,西溪南村那边你亲自去一趟,把几个受害的苦主都找来,在家里再挑几个精干人,你也跟着亲自去一趟县城!”
人家既然说西溪南村那边不用自己再忙活了,汪孚林自然乐得偷懒,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想见那个被汪七揍过一顿的吴有荣。他又不是圣人,收集那么多受害者的损失信息,也只是为了增强对县尊大人的说服力,同时办事的时候顺带多造点声势,又不是他需要对那么多人负责。
此时此刻,他出了草房之后,就只见汪二娘正提着裙子往这边跑来。他还没来得及提醒她跑慢些,那个人影就一下子冲到了面前,甚至连喘气都来不及,突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哥,是真的吗?”
知道汪二娘省略的话是什么,汪孚林便笑着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妹妹那汗津津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你哥什么时候放过你鸽子?”
“什么鸽子,人家是说正经的!”
汪二娘哪听得明白汪孚林这怪话,见他只笑不答,可神采飞扬自信非常,她终于意识到,困扰自己多日,让她又愧疚又痛苦的那段梦靥,终于完全结束了!她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竟是喜极而泣。自从之前听说兄长狠揍了那个极品无赖,她就觉得心结打开了一大半,而此时此刻,那种极度的幸福滋味,她终于品味到了。
等到她再次痛痛快快哭了这一场,方才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又有一只手在她头上摩挲了两下:“不过,骗你的那个老家伙很可能已经死了,我这次来,要带你进城认尸,你敢吗?”
汪二娘一下子抬起了头,眼睛虽肿得和桃子似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犹豫,随即霍然站起身来:“他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哥,带我去,我敢认!他就算活着,我也得看着他的下场,他要是死了,我就更要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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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大炮和惊声尖叫(第四更)
歙县衙门前头的县前街八字墙上,素来是张贴各种各样布告的地方。大多数时候和夏税秋粮有关,毕竟,税赋是衡量一县父母官水平的最高标杆,其他硬指标都要靠后,偶尔,也会有大刑杀人这种让黎民百姓看个热闹的大事。但这一次,随着敲锣打鼓声聚集到县衙跟前的民众们却惊讶地发现,八字墙前准备念告示的并不是那些老气横秋的学究,而是腆胸凸肚的赵五爷。
这一位壮班班头清了清嗓子,随即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县尊晓谕我歙县百姓,这些年来,常有棍徒行骗乡里,为祸百姓,县尊上任以来多方查访,幸有贤良佐助,起获赃物若干,而查获巨骗时,其已畏罪自尽!如果今年以来,有被不良之徒骗去财物田地人口的,到县衙先行陈告登记,若在之前起获的赃物之中,县尊明察秋毫,定当立刻发还!”
徽州商人天下闻名,但这些商人多半背井离乡在外奔波,便常常有骗子利用这一点行骗,常常一骗就是两头,骗得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故而要说徽州一府六县最招人恨的角色,那么除却催科的差役之外,就是骗子了。对于赵五爷念的县尊告示,曾经遇到过骗子,也到衙门报过案的固然欢欣鼓舞,而同时也很有一些人将信将疑。可是,当赵五爷添油加醋说自己带着壮班差役如何斗智斗勇,最终破获奇案,人们方才渐渐轰动了。
不远处。刑房张旻面色不善地盯着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当中的赵五爷,突然冷笑了一声:“胡小四,再这样下去。你这捕头的差事干脆给赵五一块兼了得了。”
快班胡捕头是在叶钧耀上任之前,由前任县令房寰离任前火线提拔上来的,今年还不到四十,所以倚老卖老的张旻叫他一声胡小四,他只能别过头去心中暗怒,但更恨的是越俎代庖抢了自己风头的赵五爷。他在快班之中的地位本来就不太稳,如许杰马能这样的资深正役副役。对他都是阳奉阴违,那些白役帮手则更是有奶便是娘,哪里比得上赵五爷家几代人都世袭壮班正役。家境殷实再加上手面大,班头一当就是好些年,比他的人望何止高一筹两筹。
见胡捕头不做声,张旻便笑眯眯地说:“不过。县尊布告写的是今年他上任之后遭骗的人去县衙陈告登记。可乡民无知,如果被人听成了,近年遭骗的全都可以前来陈告登记,也不知道多少人会抱着希望的赶到城里来。当这希望变成失望,情绪失控之下,发生什么就难说了。”
虽说资历不足以弹压下头那些刁滑的快班差役,但胡捕头也不是吃素的,一下子明白了张旻的话外音。他当即眉开眼笑地对张旻打躬作揖道:“果然不愧是张叔。一语惊醒梦中人。且让赵五现在得意一阵子,回头有的是他的苦头吃!”
见胡捕头快步走了。张旻顿时挑了挑眉,暗道这家伙真是沉不住气,幸好自己只是一句话,口出无凭,回头只要在县尊为难时,再出个主意把一切平息下去,到时候自己这个刑房司吏自然会得到倚重。至于胡捕头这种蠢货的死活,那就和他无关了。
当汪孚林带着汪二娘汪道贯以及西溪南村那一大帮受害者,一行足足二十多人赶到县衙门口的时候,他便愕然发现,这平日里最是威严肃穆的地方,眼下却如同菜市场似的乱哄哄一片。按理今天不是逢三六九衙门出放告牌,准许告状的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他最近几乎把县衙当成自家那样常来常往,但正门还真是来得少,此刻下了滑竿就立刻过去探个究竟。只在人群后头听了只言片语,他便大吃一惊,立刻来到了八字墙前,这一看顿时乐了。看那行文的口气,叶钧耀就差没放豪言说,要把歙县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叶县尊又放大炮了!
汪孚林站在公告前又好气又好笑,就只听身后有人笑道:“叶县尊还真是雄心壮志啊,此举应该能够提升不少人望!”
不用回头,汪孚林也知道说话的那是汪道贯。想想那位叶县尊的好大喜功,他虽然能够理解这番迫不及待,但心里还是觉得这实在是太心急了,当即他就岔开话题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人找赵班头出来,先认了尸体,再辨认了赃物,至于其他的事,和我们无关。”
“真的无关么?”
感到背后那个人如影随形一般又跟了上来,汪孚林干脆一下子停住,扭过头后状若好奇地问道:“有件事之前在松明山我忘记问了,不知伯父起复的事如何了?”
汪道贯顿时脸色一僵,随即才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幸好你在大哥面前没提,否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事是要运作的,从有消息到变成准信,再到真正任命书下来,总有一个过程,哪那么快?”
汪孚林只是不希望汪道贯一个劲揪着自己和叶钧耀那点关系八卦,毕竟,他顶多只算个编外师爷,影子谋主,不想背后有眼睛一直盯着。
须臾他让门子传话进去,赵五爷很快就亲自迎了出来。一看到汪道贯竟然也亲自来了,这位壮班班头顿时更加殷勤,尤其是当汪道贯夸赞了他两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功绩给夸大十倍。别说汪孚林曾经承诺过自己在此事中深藏功与名,就算没有这一句,他也会往脸上贴无数金子。
汪二娘毕竟是女流,刚刚这一路坐的是青布小轿,颠簸再加上炎热,她此刻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这会儿她在连翘的搀扶下走在最后,听到前头赵五爷的自吹自擂不断传来。她顿时轻哼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要是没有哥出谋划策,凭他能查出什么?”
连翘自从被留在松明山家里。和汪二娘相处久了,就知道这位刀子嘴豆腐心,泼辣的表面下,其实是一颗比谁都脆弱的心,对信赖的人也是掏心窝的好。所以,这桩案子能够解决,她是最高兴的。当即笑着附和道:“那是,二姑娘都说过无数遍了,小官人是最厉害的。”
“哪有无数遍!”汪二娘这才脸上一红。随即低声嘟囔道,“爹娘不在,大姐又嫁了,他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怎么行?我不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和小妹还有金宝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管家的事还得靠我!”
“是是是,二姑娘最能干了,小官人那少得了您?”
和连翘一来一去说着话,汪二娘渐渐放松了下来。虽说她在哥哥面前死硬地说认尸没问题,可她从小到大顶多见过杀鸡宰鹅,病死的人都不曾见过,更何况还是畏罪上吊的家伙?可即便如此,当汪孚林从前头过来。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建筑,说那是牢房。一会儿就要带她去停尸的地方时,她情不自禁地双手死死绞在一起,一颗心又再次悬了起来。虽说害怕,纱巾蒙面的她却仍然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哥,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人亲眼认出来!”
知道汪二娘就是这么个性子,汪孚林便对一旁同样战战兢兢的连翘说道:“你也拿块帕子,蒙住口鼻,虽说就是昨天死的人,但气味很难闻。别怕,我陪着你们!”
之所以先认尸,再去自己认领当初被骗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赵五爷的安排。对于那个老骗子的死,他心里也有大疙瘩,更生怕回头认出不是正主儿,他的功劳就要少了一半,当然希望先认赃物,再认尸,这样苦主在兴高采烈的情况下,当然就不会在意那个死人了。奈何这是叶县尊亲口说出来的话,他又没有汪孚林的好口才,实在是拗不过。眼下见汪孚林竟然要第一个带亲妹妹进去认,他登时捏了一把汗。
“小官人……”
“没事,赵五哥你带路吧。”
赵五爷瞅了一眼用纱巾蒙住口鼻的汪二娘以及她身边那个婢女,只能无奈地头前带路。等到进了那灯光昏暗的停尸房,他一个手势屏退了几个牢子,见汪孚林转身把汪二娘主仆让了上来,他少不得又提醒道:“人虽是昨天刚死,但说不定面目有些变化。再说,这老骗子行骗之际,说不定也是变装的……”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汪二娘尖利地叫了一声:“是他!”
在这种地方听到这样的尖叫,即便赵五爷,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而汪孚林赶紧安慰妹妹说:“二娘,别激动,慢慢说。”
“他虽说贴了假胡子,加深了眉毛,但我认得他这颗痣!虽说很淡,但因为就在鼻子下头,位置特殊,很容易瞧成鼻屎,我还多看了几眼!”
连翘也被汪二娘这声音叫得浑身一哆嗦,脚下差点没站住。幸好汪孚林眼疾手快托了她一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又死命往那死人的脸上瞅了几眼,可她转瞬间就被那可怖的神态给吓得更惊慌了,竟是无论如何都没能和记忆对得上号。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汪二娘挣脱了她的搀扶,又上前两步,竟不顾那恶臭,仿佛真的要仔仔细细看清那个直挺挺躺在床板上的死人!
“是他,哥,就是他!其他的能变装,他的前额头发有些脱发的痕迹,耳垂大,他那时候还自夸有福气,这些特征不会错的!”
见汪二娘竟观察得如此仔细,汪孚林知道这已经够勉强她了,冲着赵五爷打了个眼色,就抱着她的肩膀,强行把人给拉出了停尸房。直到重新站在光天白日之下,汪二娘那苍白的脸上方才再次出现了几丝血色,她无力地靠在汪孚林怀中,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哥,我不会认错的,就是他!”
“好,好,是他就好!”汪孚林见赵五爷已经出来了,他就打了个手势示意其带其他人进去认尸,这才招呼了连翘说道,“还坚持得住吗?要不我带你们到后头叶县尊官廨少歇一会?”
“哥,我没事!”汪二娘终于站直了身子,又深呼吸了两次,“人都死了,我还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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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一章 假清高的穷酸最讨厌了(第五更)
汪二娘一介女流都能够大胆进去认尸,而且还把人认了出来,其他人虽说心如鹿撞,但一想到自家损失,不得不把心一横,一个个乍着胆子跟了赵五爷进停尸房。
那种阴气重味道更重的地方,每个人都是阳光底下面色红润地进去,然后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地出来。有人一出来就又哭又笑,喃喃自语说是他;有人出来就失魂落魄,说出来的话不那么确定;也有人失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嚷嚷冤有头债有主,善恶到头终有报。
只有吴有荣压根不想去。他虽说认人不清,把家传的四卷古书卖给了骗子,可汪道贯已经把钱都垫付给他了,他根本不想把失物找回来,然后把到手的银子给吐出去。然而,上次在吴氏果园闹出了那么一个大洋相,他的名声已经在西溪南村彻底臭了大街,骗吃骗喝的地方再也没了,每天要花自己的钱去吃喝拉撒,他简直痛不欲生。今天要不是汪道贯亲自莅临西溪南村,里长堵门,大有他不来就把他报上去革出宗族之意,他怎会来?
他恨透了汪孚林!
赵五爷却只想早点完事,毕竟这会儿县衙的晚堂还没结束,要是能赶上把一切给了结,他这桩功劳才叫铁板钉钉。所以,看到吴有荣这最后一个苦主竟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他冷不丁在其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没好气地催道:“就剩你一个了,再拖下去。别怪我回头把你锁在停尸房里!”
吴有荣这才吓了一跳,只能硬着头皮随赵五爷入内。
而汪孚林看着他进去,不禁暗自冷笑。就冲这家伙当初赖上自己家那嘴脸。一会儿上了公堂,即便发还赃物,此人也会振振有词,很难把汪道贯垫出去那四百两银子给要回来,好在他早准备好了连环套。想到这里,他不禁对汪道贯的滥好人作风大为纳闷,此刻便拽了汪二娘来到汪道贯跟前。
“那个无赖当初闹上门来。叔父除了垫钱,难道没想过其他办法?”
“难道像你这样大模大样念了一首诗,就硬赖人家那首诗是抄的。然后冲到吴氏果园里去把人揍一顿?”汪道贯反问了一句,见汪孚林满脸无辜,分明在装傻,他不禁给气乐了。“果园主人事后可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一样对大哥提过。别人做诗是为了扬名,你倒好,居然专为这些歪门邪道。你以为我那时候想给他钱?这种无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不能看着人上吊在你家门口吧!读过书的无赖,比不识字的无赖可要难对付多了。”
“说的也是,其实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汪孚林随口接了一句,随即就发现汪道贯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就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叔父放心。既然之前揍过那家伙一顿,我总算是出了一口气,不会再和这无赖一般计较。”
不计较才怪,他汪孚林一向是睚眦必报的人!之前打那一顿还抵消不了妹妹险些做傻事的怒火,可如果这家伙回头肯拿回书吐出银子,他可以算了,但如果不肯……就别怪他用的手段太毒!
“哥!”就在这时候,汪二娘一把拽住了兄长。她偷偷瞅了一眼汪道贯,小声向汪孚林问道,“你那次回乡,为什么要亲自揍了那个无赖?”
“废话,不亲自揍他一顿,怎么能为你出气?在果园里,我当众把人掀翻在地打了他四嘴巴子,同时断了这家伙骗吃骗喝的路。”汪孚林冲着小丫头一笑,“谁让他竟敢欺负我妹妹!”
汪二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她死死咬着嘴唇,心里又高兴,又后怕,但更多是甜滋滋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五爷就把吴有荣给带了出来,脸上满是笑容。显然,吴有荣也给出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当下他就差遣了一个正役带着众人往大堂去,自己却瞅了个空儿,凑到落在最后的汪孚林身边。
“汪小官人,这次的案子能办成铁案,多亏了你,而且你又把功劳全都让给了我,这义气我赵五都记下了。今后在这歙县的一亩三分地上,无论遇到什么事,你找我,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肯定给你摆平了!”
嘴炮无双的叶大炮带领下,歙县广大吏役当中与其走得近的,也全都多多少少沾染了这一作风,所以汪孚林对赵五爷这拍胸脯的承诺当然不会不信,却也不会全信。他正好对县衙外头那张公告有些疑惑,就拿出来问了赵五爷。果然,赵五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顺带就对他说出了叶县尊的伟大构想。
要借着这一次破获连环诈骗案的机会,在全县范围内展开严打,严厉打击一切违法犯罪活动,尤其是诈骗!
这要是汪孚林从前没和叶钧耀打过交道,肯定会觉得这位县尊实在太为百姓着想了,简直是个青天大老爷。可他和这位县尊实在熟得不能再熟了,人最狼狈最真实的一面他看得清清楚楚,当然知道这番豪言壮语之下的执行力有多少。
不说其他的,歙县三班衙役当中,赵五爷算是被叶县尊笼络过去的铁杆中坚,户房也勉强算是叶县尊的一亩三分地,可剩下的能掌控多少,他实在觉得不容乐观。说归这么说,他也不会给兴头上的赵五爷泼冷水找不痛快,他之后还有事要借重这位壮班班头呢!
这会儿正是晚堂时分,叶大县尊显然也想毕其功于一役,所以才在得到门子通禀后,吩咐赵五爷去接待众人认尸事宜。此时此刻,他就在晚堂上亲自主持众人指认赃物。而面对这一幕,大堂上的众多吏役同样是脸色各异。
刑房张旻和快班胡捕头想到连赃物都是县尊亲自保管,再加上这场案子完全没自己参与的份,一个强作若无其事,一个则低着头神游天外。许杰在寻思汪孚林请自己帮的忙是否与此有关。刘会亦是想起了自己从刑房弄出去的案卷。至于其他人,除了壮班不少人腆胸凸肚异常神气,大多都是打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主意。
“没错,这就是我家珍藏的那个哥窑花瓶!想当初我花了整三百两才买来,现在市价至少值五百两!”
“这是我家的那幅画!”
“是我家被骗的两幅字……”
乱哄哄的声音在本该威严肃穆的大堂上响起,叶钧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反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得意。看到没有,历年挤压了那么多诈骗案子,可他任上这出的几桩,竟是转瞬之间就给破了,还追回了赃物,他这样兢兢业业体恤百姓的好官,以后不进名宦祠,那简直没天理了!因此,当一群人又乱哄哄地跪下磕头,口口声声地青天大老爷,他带着悲天悯人的表情,潇洒地一挥手说:“你们乃是本县子民,本县当然要为你们讨回公道!”
这样的漂亮话,加上摆在面前的自家失物,众人自然又是磕头如捣蒜一般地拜谢不迭,甚至已经有人当场承诺回头就去刻匾送上。赵五爷亲自监督着一个刑房书办把一应文书都造好了,又根据之前的报案记录,一一当场发还失物,这样的办案效率自然更让受害者们感恩戴德。就连汪二娘也在心里觉得,这位叶县尊除了打官腔说大话这么一个缺点,真的人不错。
可叶钧耀大手一挥,发还赃物,固然是痛快了,但下头众多吏役中,很多人都在肚子里骂娘,尤其是刑房和快班——除了赵五爷和那些个被他拉上办案的壮班心腹捞足了油水,其他的吏役几乎就没人在这么一桩大案中捞到任何好处!若是放在平常,光是发还失物这件事,那些小吏差役们就能从苦主身上狠狠扒下一层皮来!
汪孚林这几日天天和户房老手刘会晚上一块吃饭,从对方那儿学到了不少县衙中的陈规陋矩,以及小吏心得,此刻不禁有些担心。想到当初叶明月送自己那一套徽州府志,汪孚林忍不住犯嘀咕。
叶小姐,这书给你爹看过吗?
叶钧耀当然不会想到汪孚林在下头暗自腹诽,他此刻顾盼自得,神采飞扬。每当有苦主领了失物,对自己连连磕头的时候,他都会和颜悦色地说一番勉励的话,又告诫不要再上骗子的当,好一番官民鱼水情的融洽场面。可临到最后一个人时,他本待还是如法炮制,却不想身穿青绸直裰的吴有荣竟是在行礼之后说出了一句他没料想到的话。
“县尊在上,既然当时汪二老爷做中人了结了此事,那不管书是否追回,都不再是我家的东西。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既然我已经收了钱,那这四本书就算再贵重,也是别人家的东西!”
叶钧耀虽说是菜鸟县令,可汪孚林把自家被骗那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包括被骗的那童生闹上门耍无赖都对他说了,甚至连自己亲自揍人那一环都没略过,他哪会不清楚其中关节。更何况,他自己就是最擅长说漂亮话的人,哪里见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卖弄?
既然这小子当初卖书给骗子,显然是因为骗子出价高而心动了,现在要拿回书退银子的时候,还谈什么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假清高的穷酸最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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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章 公堂之上就揍你!(保底第一更)
汪孚林瞅了一眼那几卷装在匣子里,保存还算完好的所谓珍版书,再听那吴有荣当堂说漂亮话,他便按住了仿佛立刻就要暴跳起来的汪二娘,气定神闲地走上前去,冲着高坐主位的叶县尊拱了拱手。
“老父母,就如这吴有荣所说,既然他被那老骗子骗了这几卷古书之后,硬是死乞白赖闹上我家,以死相逼,讹了我家四百两银子,这四卷书毫无疑问就归属了我家,和他再没有半点关系。”
汪孚林直接揭破了这吴有荣假清高,真无赖的穷酸嘴脸,也不理会对方怒目以视,好整以暇地说:“所以,求老父母当堂公断,务必要把这四本书发还给学生。”
汪二娘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哥这是怎么回事,家里要那几本破书干什么?
她正想冲上去阻止兄长,突然却有一只手牢牢拽住了她。她回头看到是汪道贯冲着自己摇了摇头,分明不同意她的鲁莽举动,顿时死死咬住了嘴唇,心里又气又急,眼泪差点不争气地掉了出来。这要是不能当堂把这件事剖白清楚,四百两银子的欠账家里可怎么还?
叶钧耀对汪孚林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有些不解。须知这些赃物保管在他这里,他身为一县之主,虽然还不至于贪图这种东西,可也少不得一样一样把玩过,按照自己的眼光一一估价。那四卷古书都是晚唐的手抄本,年代是很久远。可仿佛不是什么名人之作,要说价值四百两值得商榷。所以,本着为汪孚林着想的念头。他便开口提醒道:“孚林,你可要想好了,当堂画押领回去,这笔交易就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汪孚林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看也不看吴有荣一眼,“这等珍贵古卷落在此等假清高的穷酸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吴有荣被汪孚林左一句讹诈。右一句穷酸,撩拨得都快要疯了。恼羞成怒的他正想反唇相讥,却终于等到了汪孚林侧过头来往他瞅了一眼。但那目光里仍然尽是轻蔑。那种轻蔑一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之前他在西溪南村被汪孚林痛殴一顿,又被扔出吴氏果园,接下来他走到哪里都会被指指点点,那种滋味他受够了!他一下子忘记了这里是公堂之上。竟气急败坏地冲着汪孚林扑了上去。
就在他一把揪住了汪孚林的领子。挥起拳头要打人的时候,他一下子看到汪孚林那讥笑的眼神,这才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松手后退几步,这才扑通一声冲着叶钧耀跪了下来,砰砰磕了几个头后带着哭腔叫道:“县尊,这汪孚林自恃有功名在身,一再欺辱小人,请县尊为小人做主啊!”
刚刚吴有荣还怒气勃发要当堂打人。此刻又突然磕头求做主,变脸之快。直叫满堂吏役以及其他人等瞠目结舌。尤其是和吴有荣同村的西溪南村各家苦主,全都发自内心地觉着,和这样一个人同村,实在是太丢脸了。
就连叶钧耀这一县之主,面对这样一幕,也是嘴角抽搐,恨不得拔出一根堂签丢下去,让皂隶先赏这无赖五小板再说。可这是苦主,又不是犯人,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刚刚分明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还想指鹿为马?给本县闭嘴!”
汪孚林见这哭天抢地的家伙立刻止住了声音,这才好整以暇地再次一揖道:“为了此四卷书,舍妹不但被骗,还险些被这讹诈的无赖逼上绝路,所幸老天有眼,我正好遇到有人愿高价收购唐时古卷,也算我因祸得福。所以,请老父母明察秋毫,尽快发还这四卷书给学生。”
叶钧耀登时一愣,他想到汪孚林昨天还借女儿之口提过这事,顿时恍然大悟,当即就笑了:“怪不得你昨天促请本县尽快发还失物,原来如此。这是天公酬善,本县理当玉成。”
县尊居然对汪孚林如同自家人那样有说有笑,吴有荣跪在那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更让他心如针刺的,是汪孚林说有人愿意用高价收自家那四卷古书,还为此催过县尊早点发还!他从前一直都在四处找买主,县城府城来过好几回,当铺全都去过,可都没人肯出好价,这才被骗子给诳了去。若不是他急中生智赖上了汪家,这损失能让他生生心疼死!
眼看赵五爷已经催促刑房的人给汪孚林办交割画押,一整个过程压根就没人注意到自己,他终于从狐疑到心痒,从心痒到心痛,旋即一下子蹦了起来,张开双手犹如母鸡护蛋似的挡在汪孚林面前:“处置我的东西,怎能问也不问我一声!”
“刚刚是谁说,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不管书是否追回,都不是你的东西?”
汪孚林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对赵五爷打了个眼色。赵五爷当然知道谁才是该巴结的那个,立刻一把将吴有荣拨开到一边,满脸堆笑地把汪孚林给请到了那张摊开的画押字纸面前:“汪小官人,只要画押之后,东西就是您的。”
吴有荣简直快急疯了,偏巧就在这时候,他感到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扭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青色吏衫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若在平时,他一定会对这些县衙之中的地头蛇赔个小心,可眼下急红了眼睛的他却根本顾不上了,脱口叫道:“快放开我!”
“后生,多长个心眼,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在讹你?”说话的正是刑房司吏张旻,他似笑非笑点了一句,可还不等他接下去提醒吴有荣别上当,就只见汪二娘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汪道贯,已然出现在了他和吴有荣面前,随即对着那个被他拉住袖子的家伙啐了一口。
“什么你的东西。狗屁!当初是谁跑到我家上吊讹诈的?现在看到我哥找到了买主就又起贪心,想把东西要回去,做梦!”
汪二娘自以为终于明白了兄长的用意。再加上对吴有荣恨得牙痒痒的,好容易汪道贯放开了自己,她立刻过来大骂了一句。如果那时候她因为争不过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真的做了傻事,那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合眼!
“我赎回来,我带了银子,用原价把东西赎回来!”
“呸。想赖就赖,想赎就赎?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汪二娘立刻火力全开,恰是言语如刀。“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知道,那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懂不懂?当初谁口口声声在我家门口说自己是读圣贤书的,爱书如命?我看你读书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汪孚林生怕汪二娘把人刺激得真发疯了。也搅和了自己的好事。赶紧上前好说歹说把这个泼辣妹妹给拖走了。
而吴有荣原本还因为张旻的提醒而有些将信将疑,被汪二娘这样一番痛骂,他觉得对方根本不肯让步,几乎再无任何怀疑,连忙用力挣脱了张旻,继续往汪孚林追了过去。眼见赵五爷拿着印泥跟在汪孚林身边,仿佛只要一句话就立刻能摁指印完成画押,他干脆光棍地跪在了汪孚林面前。
“汪小官人。汪小官人,你成全我拿回祖传古书的一片孝心。这也有利你的名声不是么?你难道想要我到外头宣扬,说是你见利忘义,没有仁恕之心么?你要是不还给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在科场有寸进!”
这种说跪就跪,没脸没皮,寻着个由头就威胁人,然后还放话诅咒的家伙,比自家那极品小伙计难缠多了!
汪孚林终于愤怒地骂道:“欺人太甚!我揍死你这狗东西!”
眼见汪小秀才抡拳就上,竟是立刻在公堂上上演一场全武行,打得吴有荣抱头鼠窜,这一次,傻眼的变成了叶钧耀,四周围吏役也好,西溪南村的那些受害苦主也好,一个个全都瞠目结舌。传闻中汪小秀才曾经在吴氏果园中怒打吴有荣,可毕竟在场那些都是读书人,事后津津乐道的,不是汪孚林的打人,而是他打人之前那首作为敲门砖的诗。可此时此刻亲眼目睹汪小秀才那凶恶的模样,再也没人怀疑那桩事件的真实性了。
“县尊,县尊!这是歙县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汪孚林竟然就这样殴打小人,若是县尊不能明察秋毫,小人只有到府衙去陈告了!”
叶钧耀终于在吴有荣的哭天抢地之下回过神,慌忙一拍惊堂木。这时候,赵五爷方才赶紧上前拖人。只不过这么一小会功夫,吴有荣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而汪孚林还气呼呼得在那捋袖子,看情形余怒未消。汪二娘慌忙上前一把拽住了兄长,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不想汪孚林一手拦住了他。
“你不就是想要东西吗?你有本事能拿得出银票再说!”
尽管才挨了一顿狠的,可吴有荣反而更加证实汪孚林确实有路子,所以才不想还自己的东西。他想也不想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高声说道:“我一文钱都还没动用过,全都在这里!”
在吴有荣的眼中,汪孚林顿时拉长了脸,他登时喜形于色,知道对方是被自己拿话套住了。于是,他立刻添油加醋地说:“殴伤可是犯了大明律的,而且在场全都是人证!汪小官人,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好,我懒得和你纠缠!银票拿来,赵五哥你替我数数,然后让他画押,把书还给他!”
眼见吴有荣生怕反悔,一股脑儿把银票塞给了自己,赵五爷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汪孚林,见其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只得一张一张清点甄别了起来。确定是四百两,而且是真的,他便递给汪孚林道:“小官人,你可想好了,真要还给他?他要真敢告你,老赵我替你扒了他的皮!”
“钱财身外之物,只要这家伙离我远远的,少来死乞白赖,我认了!不过,今后要是我再看到这家伙,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汪孚林说到这里,又拱手向叶县尊表示了歉意和感谢。经过这样的转折,叶县尊对吴有荣这假清高的穷酸就更深恶痛绝了。看到赵五爷给其画押,发还了那锦匣里的四卷古书,他就像吃了颗苍蝇一样恶心,本来审结连环诈骗案的踌躇满志烟消云散。
“好了,今日案件已经审结,人犯畏罪自尽,赃物全部发还,就此结案退堂!”
叶钧耀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正式终结了今天这一波三折的晚堂。一群没捞到好处的吏役们有气无力地长喏一声,恭送县尊退堂,随即便一哄而散。而刑房司吏张旻看着喜笑颜开的吴有荣,冷笑摇头,拂袖而去。
趁着吴有荣正在高兴的时候,汪孚林一把抓住赵五爷,小声对其说道了两句。赵五爷先是一怔,随即就对汪孚林竖起了大拇指。
“原来如此,我还想呢,小官人你怎会这么放过他!行,包在我身上!”
汪孚林来不及说更多,就被汪二娘一把拽了过去,埋怨他的没原则,纵容吴有荣那无赖,他只置之一笑,拉着她又回到了汪道贯身边说话。不多时,追回失物的西溪南村众人全都围了过来,千恩万谢,还有人要掏钱请客,只把一个吴有荣孤零零撂在一旁。
这时候,赵五爷已经对壮班一个正役悄悄言语了两句。那正役就悄悄凑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往吴有荣肩膀上轻轻一拍:“东西你是要回来了,可你知道汪小官人本来打算卖给谁的?”
见吴有荣一下子神色僵住了,那个正役方才嘿然笑道:“这几天我也跟着汪小官人东奔西跑,你要是肯到时候分润我四成好处,这桩生意我可以带你去做。府城五福当铺的东家邵员外也好,主管金朝奉也好,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吴有荣先是一惊,随即却是暗喜,心道这差役虽见钱眼开,可真是口风不紧,竟然把最要紧的消息透露了给他知道。于是,他越发紧紧地抱住了手中匣子,不自然地笑了笑:“多谢差爷好意,我赎回东西不是为了卖,是为了保全祖传宝物,我明天就回村里去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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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 有钱好办事(第二更)
因为西溪南村众人的坚持,汪孚林就选择了在马家客栈摆两桌庆祝庆祝。汪道贯却没有参加这场聚会,借故先走了。这里距离自家临时住所不远,故而他让人捎信回去,请金宝和汪小妹他们都一块过来同乐,热热闹闹地在里外开了两桌,自家人一桌,西溪南村众人另外一桌。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重逢,自然是抱在一块又哭又笑。
而不请自来的,还有在自家吃过午饭后就一直盘桓未走的李师爷和叶小胖。对于这一对常来搭伙的师生今天又来蹭饭,汪孚林已经习惯了,这会儿少不得借机对西溪南村那几位介绍了一下。得知是县尊礼聘的门馆先生,还有县尊的嫡亲公子,他们不禁肃然起敬。
而金宝好容易瞅着一个空儿,这才把汪孚林拽到一边,小心翼翼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一个小包袱递给了汪孚林。汪孚林接过一看,发现是一包散碎银子,分量不重,绝不可能有一百两,顿时有些奇怪。
金宝连忙小声解释道:“一百两银子足有七八斤,先生说拿回来太重,而且扎眼,不好存放,不如兑九张十两的银票,然后再兑十两散碎银子。先生不但会读书,眼睛也尖得很,一口咬定那家钱庄拿出来的散碎银子成色不足,结果除了银票之外,这些散碎银子多出来三钱多,够买好些东西了。”
果然不愧是李师爷!
汪孚林本就对于年纪轻轻考取了举人的李师爷颇为敬佩,听到这位还能识破这样的商人伎俩。他就更坚定了让金宝好好抱大腿的心。要是明年春闱李师爷能够一举金榜题名,凭那年纪,那手段。那心性,绝对比菜鸟叶县尊前途远大多了!所以,他夸了金宝两句后,饭桌上觥筹交错之际,便挑了个机会去单独谢了一声李师爷,对其教书育人的高尚师德表示了崇高敬意。
好话当然人人乐意听,李师爷多喝了几杯。这会儿正有些微微醺然,便一手扳着汪孚林的肩膀说:“汪贤弟,你收留了金宝这么一个好天赋的儿子。你将来绝不会后悔的。两年后考秀才,他绝对不在话下,只可惜我明年就要进京赶考春闱,我真纠结是不是故意落榜。再教他三年……”
汪孚林顿时吓了一跳。但李师爷这分明是酒后吐真言,他不禁更对其平添亲近,当即坚决劝解李师爷一定要正常发挥,甚至超常发挥,最好能考进一甲,日后也好让金宝沾沾光,直把李师爷说得哈哈大笑。
等到散席的时候,汪孚林又抢先会账。西溪南村众人听说这一顿大家伙足足吃了四两银子的席面,全都大为不好意思。千恩万谢。而汪二娘心里虽舍不得,可看到一个个人都围着哥哥说恭维话,心里不禁又高兴了起来。那个孤僻没人理会的哥哥,何尝有过这样被人捧在云端的时候?
散去之后,西溪南村众人就歇宿在了这马家客栈,掌柜看到汪孚林带来了这先后两笔大生意,喜得无可不可,送人出门时嘴甜得如蜜一般。
虽然这会儿原则上说时辰已经犯夜了,可一行人中有李师爷和叶小胖,还有汪孚林这个县尊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遇到壮班巡夜的差役后,人家干脆护送他们顺顺当当到了地头。李师爷叶小胖回了知县官廨,汪孚林几个则进了家门。
后院堂屋原本还空着,汪孚林本打算把汪道贯这个长辈安排在了那里,可汪二老爷既然走了,他也就不为己甚。可正要关门时,外头却又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竟是汪道贯又回来了。既然是人家的房子,他少不得让其堂屋住。
本打算让汪二娘和汪小妹一西一东各住各的,可汪二娘却死活不肯独居东室,硬要带着连翘和小妹挤一块。见汪小妹也千肯万肯,汪孚林也就随了两个妹妹。他正要转身离开,汪二娘却突然叫住了他。
想起哥哥今天在公堂上竟是又打了那无赖一顿,汪二娘又觉得他仗义,又替他担心,犹豫老半天,还是没提这一茬:“哥,地里今年的租子还没收上来,你省着点花钱,之前那些压岁锞子是有数的,你在城里这么久,肯定早就花完了。那四卷古书要是留下卖钱,家里不是就宽裕了?”
汪二娘没了张牙舞爪的泼辣,汪孚林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这会儿就故意笑着说道:“我说那古书值钱,这话是骗那穷酸的,你也信?”
汪二娘顿时懵了,她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从愕然到欣喜,随即又是恼火,眼看要到引爆的边缘,汪孚林突然笑眯眯地从怀里拿出一沓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轻描淡写地说道:“以后遇到这种事,你记住,千万别冲动。这些银票你收着,总够家里过一阵子了,至于那些外债,我自有办法。”
这时候,汪小妹也凑了过来。她认字还不算很多,可那银票上拾两的字样她却看清楚了,见那一沓足有好多张,她不禁咂舌道:“哥,你打劫钱庄了?”
“尽胡说!”汪孚林没好气地在小丫头额头上弹了一指头,“就算有说不完的话,也先早点睡!有话明天说。”
汪二娘甚至没听到汪孚林这句话,也没注意到人走了,只是手指颤抖地埋头数着这一张一张的银票,到最后,她茫然抬起头来,发现哥哥已经不在了,这才看着汪小妹:“小妹,快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话音刚落,她就只觉腰里一痒,手一松,顿时一沓银票全都掉在了地上。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蹲下身一张张收拾,一把揣在怀里后,她就恼火地娇斥道:“死丫头。谁让你捏那里?”
“谁让二姐看着那些银票,眼睛都快放光了!”汪小妹扮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地跑开了。躲在一个柜子旁边又吐了吐舌头,“二姐你真财迷!”
“死丫头,敢笑我,你给我等着!”
听到前头西室那边隐约传来那两个丫头的娇笑打闹声,连翘则是在劝解,堂屋里头的汪道贯顿时忍俊不禁,随即打了个呵欠。想到今天大堂上那一幕幕。他不禁有些羡慕汪孚林的随心所欲,胆大妄为。要是可能,他也很想如此。可父亲已年迈,大哥要谋求起复,他要扛起家里的担子,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否则他当初早就一脚踹死那穷酸了!只可惜他狂放不羁汪仲淹。现在都不好随意下丰乐河了。唯恐被人发现认出来!
而汪孚林回了穿堂,却发现金宝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有些纳闷地问道:“你呆在这儿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收拾收拾睡觉?”
金宝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开口,只是指了指他自己住的那屋。汪孚林疑惑地进去一瞅,就只见叶青龙正在那手脚麻利地铺床叠被,忙完了又提着水壶往铜盆里兑洗脚水,一会儿又起身到桌上蒲包里试一试茶水的温度……他赶紧抽身退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金宝问道:“这小子今天一整天都这样?”
“我和秋枫从先生那儿读完书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前中后三个院子全都打扫过一遍,刘家嫂子说。险些连她厨房的差事都抢了。爹叫我们过去吃饭的时候,他还硬是主动留下来看家……”
好吧,这小伙计固然极品了一点,做事还是一把好手!
虽不能说立时三刻就对叶青龙印象改观,而且还在心疼那一百两银子,可眼下既然木已成舟,汪孚林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听说自己那屋子里都已经收拾好了,他就打着呵欠入内,却只见靠墙的屏风后头有氤氲热气冒出,绕过去一看恰是个大木桶,旁边的衣架上还搭了一套换洗衣裳,一整天来回跑了一趟松明山,浑身被汗弄得黏糊糊的他立刻不假思索脱衣入内,舒舒服服地浸泡在这一桶微微有些发烫的热水中。
趴在桶沿边上眯瞪着眼睛,他正迷迷糊糊寻思着,回头要不要整一间淋浴房出来,他突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思来想去,他立刻出声叫道:“叶青龙!”
汪孚林本来还不确定人是否回房去了,可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一条人影犹如灵蛇一般窜了进来,点头哈腰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小官人是要擦背吗?”
“不用了。”汪孚林稍稍抬起眼睛瞅了瞅这个昔日小伙计,笑眯眯地说道,“我问你,五福当铺那边的行李你去收拾过没有?”
怀揣百贯家财,叶青龙这两天犹如打了鸡血一般精神头十足,此刻立时昂首挺胸地说:“小人想通了,既然跟了小官人,就要和过去彻底斩断关系!”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知道,金朝奉那个死要钱的一定会亲自收拾他的东西,别说二两银子,就是两文钱也会被昧下!
汪孚林没有拆穿他这大义凛然的说法,懒洋洋地说道:“一年十两银子,十年一百两银子的工钱,包吃包住,这待遇很高了。打扫、收拾、洗衣、做饭之类的杂活,干的再多,也体现不出你的价值。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你要是办成了,别说银子,我包你有个更好的前程。”
叶青龙心中一动,随即赔笑道:“小官人请吩咐,小人只要能办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汪孚林哂然一笑,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人过来一些,随即低声嘱咐了起来。就只见叶青龙脸色变幻不定,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迸出了一句话。
“小官人,我上有老下有小……”
“这事情是很危险,事成之后,你我契约就算就此了结,一百两全都归你。你放心,我会准备好人,随时冲进去接应你!”
叶青龙一下子动心了。这一趟就值一百两,就算赌命也值了!
“那好,这事小人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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