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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全文阅读

作者:悟空嚼糖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txt下载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5章 孽障赤霄

    王翁犯愁。

    小户之家,迁徙一次穷一次。且不说迁去之处,每月都得支出赁居的钱粮,还有每天的吃喝咋整?买粮度日吗?大郎有眼疾,长房迁去哪,他和老妻一定要跟着照顾的,每天都是四张嘴吃饭,这四贯余钱能撑多久?

    还有村里的宅院、坡上好容易开出的百余亩荒地,肯定不能弃呀。所以次房、三房,耕牛都得留下。

    这般打算,乍一想也还行,细琢磨其实难行。

    次房、三房的劳力太少了。二郎、三郎隔几天必须去野山伐薪,他们进山的时候,劳力就只剩下阿禾。三房的阿蓬、阿艾年幼,根本帮不上啥,还得分出个劳力来照看。到时次房、三房得忙成啥样?阿菽咋学竹编手艺?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光顾长房,不顾其余晚辈啊。

    别忘了还有四月时的役期,今年轮到三郎了。阿葛是匠工等级,三郎仍要服半月的力役,加上来回赶路,三郎怎么也得离家二十天。庄稼咋整?辛辛苦苦开的荒,很可能因这二十天荒掉一半,到时家里连租都交不起。

    桓真已非昔日,老人家忧愁的,他全部明白。他既提议,便早想好对策,说道:“二老跟长房迁去苇亭吧,带上阿菽、阿蓬、阿艾。苇亭原为‘空亭’,正月后,升为‘野亭’,周围荒地皆可开垦、居住,不需赁。家里这些田,开荒不易,定然不能弃,那就雇佃户。浔屻乡遭了雪灾,许多百姓都暂时居于亭驿,正月后肯定要寻活计干,你们雇两户人家足够了。”

    “我们……能雇佃户?”

    “自然。翁姥莫舍不得这几十亩地的粮,只要熬过这两年,阿葛考上匠师、中匠师,家里的艰难就缓过来了。”

    王翁被说动了,但还有几点疑问:“苇亭那里能允我等居住?”

    “我在此次乡兵比试中得了头名,元宵节后就上任苇亭亭长。前期建亭,生活虽然苦一些,但亭周围的荒地不必缴租,粮种、菜苗皆是亭里出。若翁姥不嫌辛苦,亭里还可雇二老为‘亭复人’,干些打扫杂活,至少能领些口粮。”

    不辛苦、不辛苦!贾妪急的一直在搓膝盖。

    “这还叫辛苦?只是不要给桓郎君添麻烦就好。”王翁的心事一件件找到了出路,脸上有了欢喜。

    “不麻烦,一切都在律法规矩内。”

    王大郎知道阿父这就算应下来了,终于敢长舒口气。他身有疾,若因此成为父母、子女的拖累,且日渐拖累,他还真不如一死了之。

    王荇早慧,从阿父压抑的痛楚中感受到一种浸入骨髓的悲凉,他身体微倾,偎住阿父,抱紧阿父胳膊,暗道:我会好好争气的!自今日起,我必须更不惧吃苦,好好识字、诵书,我要早日站到阿父、阿姊的前头,替他们挡风遮雨,加倍孝敬大父母。

    “我询问过贾地主家的佃户田租,每年、每亩地缴五成租。”桓真继续道:“但他家多数为良田,所以二郎君雇佃户时,只收四成租即可。匠工之户,所课之田为五成租,如此一算,你们租给佃户的若为课田,每年每亩最多余出一成粮。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莫舍不得几十亩地的粮。毕竟天气难测,很有可能,这一成粮根本余不下。”

    王翁这点倒想得开:“桓郎君放心,只要不将田地荒掉,这两年用这些课田养着佃户就是。且在庄稼收成前,我先赊给佃户口粮,保证不苛待人家。唉,就隔了个河岸,没想到浔屻乡雪灾这样重。”

    桓真黯然,没多解释。其实两乡接壤,下的雪都一样,只不过浔屻乡好些农户的屋舍都是蓬荜陋户,有些老人、孩子一宿过去,竟生生被冻死了。好些壮龄儿郎也被冻残了脚趾,或冻烂双耳。

    啪……

    迸……

    爆竹声声,由除夕至十一,每夜皆响,要一直持续到元宵,寄托着百姓驱除旧岁、驱除病邪的愿望。

    年节也确实神奇,孩童们真的能看出明显的成长。王艾不需长辈教,就将各屋前的桃人擦的干干净净;王蓬扫完院子后,把鸡喂了,把牛棚下的木柴搬一些补到灶屋,再到杂物屋把牛腹下的脏草、牛粪都放到茅房外墙处,待晒干了再烧。

    全家要供王荇读书,从今后,王荇不需做任何杂活,此次为王翁郑重嘱咐,嘱咐的明明白白。当时老人家独独瞪着三郎,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伤人心,但是很明显:谁不服,谁忍着!

    不分户、只分宅的事情,王翁为了慎重,想等王葛元宵回来时,全家人齐了再说。

    “阿蓬,来。”王三郎将次子叫进屋,“你装着出去玩,去瞧瞧你阿兄。”

    “前日不是去看过了,为啥还去?”

    “啧,你这孩子,啥为啥?昨夜刮那么大风,他一人住那里,冻着咋整?”

    “他哪是一人住,不是还有翁吗?”

    王三郎气的连呼王蓬背两下子:“我说话你是不是不听了?让你去就去!”

    “我得先干完活。”王蓬抹着泪离开。大母都说了,元宵前不打孩子。阿父整天想着大兄,自己和阿艾难道不是阿父的孩儿吗?昨晚的大风,难道只吹大兄吗?

    南山江岸,王葛下船,风吹的她走道都快走不直了。已经孟春,却感觉这些天比年前的哪天都冷。她顶着风、闷头,不敢停歇,只有一直走动才能让浑身逐渐暖和。元宵假期是十一至十九,她路上来、回各减三天,可在家呆三天。

    好想家啊。三天哪够?可是总比没有强!

    唳!

    王葛抬头,看到数只鹤影掠过高空,不知道赤霄在不在内,她冲遥远的它们挥臂,鹤群很快又隐入山间,返回鹤苑。

    赤霄当然在其中,昨日它敲开王葛房门时就觉得不对,灵性动物,往往比人的感知要深。它预感王葛要离开,所以叼开鹤苑的栅栏门,鼓动着一群憨货飞上天跟王葛告别。

    小伙伴们回来后就群殴赤霄,瞧瞧,它们美丽的羽毛冻掉了好几根呢。

    赤霄做贼上瘾,走路都不再高雅了,总是一副蹑手蹑脚的样子,它被殴完,回到自己休憩的领域,腚朝外,叼开藏宝的稻草,陡然大叫:“唳!”

    会放哨音的“转转木”哩?

    头戴笠、乔装成养鹤仆役的谢幼儒可逮着这厮了,拿着大扫帚过来,吓唬赤霄道:“孽障!瞧你这贼样!这个独乐哪来的?说!”他摊开另只手,赫然是王葛雕刻的木鹤独乐。

    赤霄以为主人真要揍它,赶紧往门那跑,谢幼儒撵过来时,赤霄已经极其熟练的叼开门,振翅离去。它胆小的要命,飞起后,掉落了三片羽毛。心疼的谢幼儒大喊:“赤霄回来,我吓你呢。”

    唳!

    可惜赤霄已远。

    王葛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装着歪头避风,看清后方,令她惊的“啊”出一声!

    课田:指缴租的田(本文的设定是以户为单位来缴)。按照西晋历史,夫、妇最低的缴租田亩数量为50+20亩(每亩具体收多少,各地域有不同规定,剩下的是自己的)。在这70亩之外,再多开垦的地,收获全算农户自己的,不必再缴。家里劳动力少的,就去给地主做佃户,不需要开垦官府规定的最少的荒亩数(古代的“亩”跟现在的不一样,面积小很多),只需要每亩地给地主交几成的租子就行了。

    另外,古代开荒的土地,并不是想开哪里开哪里,是官府指定范围内的。

    亭复人:指在亭里干杂役的。“复”即免除赋、役的意思。

第106章 倒霉的王蓬

    “虎子?”

    谢据已经冻的说不出话。他先遣芣苢给阿父递口信,然后带着另个童役樛木,随在离山的学童队伍里从容下山。因他什么都没携带,童役就没往别处想,直到登船那刻,谢据拿出过所路证上船、樛木被拦住,此童役才明白仲公子果真如传言般顽劣!

    这可如何是好?任樛木如何哭求,谢据只漠然的、居高临下视之。

    谢据想跟王葛说清此事,但嘴巴、牙齿“咯咯咯”的,哪还听他使唤。

    王葛赶紧卸筐,把被子裹他身上,将他背起来后,她弯着身,用麻绳连人带被子、绕她身上捆了三圈。

    绑紧谢据后她也没直身,继续从筐里取物。取的是自制的俩木轱辘,一边一个,穿到竹筐下头自制的横杠上。横杠两边各有木堵,轱辘穿进去后,外头再楔上堵头,这样轱辘便能稳固在一定位置。

    用自制的木挂钩钩好木筐,另端是绳扣,套在腕上。王葛轻喊句:“虎子,咱们出发。”然后她托好他腿,木筐随她行走而走,跟前世的行李箱道理差不多。

    土道不平,轱辘颠簸剧烈,幸而筐始终倾斜前行,好似她负重行走的模样。

    此处离南山远,离县府一个多时辰就能到,不管谢据私自下山做甚,都不是王葛能管的事,交给桓县令处理就好。对她好、对谢据也好。

    “虎子,别把头侧出来,对,躲我头后边。”

    “别睡着,听我说话就行。还冷不冷?再加层褥子?不过那样我就搂不过来了。”

    “你别绷着,对,放松。你越放松,我背着你才越轻快。”

    王葛不停的跟这孩子絮叨,时不时将他使劲往上托举,晃他、不让他睡着。谢据其实稍微暖和过来了,因为葛女郎的背脊一直在透出温暖。

    可他泪眼朦胧,就是想撒娇,就是想哼哼着回应她。

    从除夕夜到今日,他未见过阿父,他每日都在想,难道阿父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吗?忘了年节时候更易思亲吗?还是阿父当真从心底嫌弃他丢谢氏的颜面了?那他走好了。他去游历,他跟着葛女郎去看看书中的乡野生活,或许开拓眼界,认识人世间的宽广、与更深的疾苦后,他才不会陷在狭隘的悲伤里。

    谢据不知道,他阿父身为郡尉,其实初二一早就返回山阴县了,昨日晚间刚归来。

    “唉!”谢幼儒重重叹口气,赤霄那孽障啊,他驯养的十余仙鹤,数赤霄通人性、鹤龄小,他哪舍得真揍。再看看孽障藏着当宝贝的独乐,别说,鹤纹雕刻的还挺精致。

    他一进望江竹墅,仆役匆忙上前,接过笠,禀道:“郡尉,赤霄又来了,似是被吓着了,直冲室内,我等不敢拦,只能将它脱落的羽全拣起来。”

    “嗯。”谢幼儒猜它就躲在这,随口问道:“我离开这段时日,它哪几天来的?”

    “初五、初七、初八,都来过。对了,除夕也来过,但那日它径直冲进屋,不待仆等哄它,它就又飞走了。”

    除夕?不正是丢幼鲤的时候?谢幼儒“咝”一声,坏了,可能冤枉虎子了。

    又道:不好!刚远途运来的两对青虾。

    他匆匆忙忙由堂入室,几步路就有赤霄掉的好几根羽。

    “哎呀,哎呀,哎呀……”拣一根、他心疼一下。孽障啊孽障,鹤胆咋这么小!

    待看清帛帘后头、新的陶盆跟前的一幕,谢幼儒跺脚,捶胸口:“哎……呀!”

    多好的灵鹤,都快变秃鹅了!

    赤霄打着抖,俩小豆眼直盯主人,没拿扫帚,应该不会打它吧?它叼起陶盆里最后一只虾,讨好的跳步过来,戳向前:主人吃,此味可鲜呢。

    谢幼儒苦笑不得的接过虾,抚摸赤霄额头,赤霄享受的半眯眼。他来到陶盆跟前,果然,只剩下这一只了。

    “郡尉。仲公子请求郡尉去飞流峰精舍。”芣苢到了,在外禀道。

    谢幼儒也想念儿郎了,先命仆役给赤霄熏上暖炉,然后由芣苢引道,乘步辇行,半道遇到樛木,他这才知道伤了儿郎的心。追赶是来不及了,他立即取行囊笔,将事情经过书于帛,命仆役送去鹰苑。猎鹰识路,很快就会送至县府帮忙寻人。

    所以王葛背着谢据艰难行走,还未到县邑时,桓县令已经派出游徼沿各路途寻找。

    贾舍村。

    王蓬这一天过的,是真倒霉啊!刚出门就嗷嗷哭着回来了,脸上、新衣裳上被泼了粪汁。

    谁干的?旧日的二叔母,如今的弃妇贾三娘。

    贾三娘遭弃后,一直被锁在未出嫁前的屋子里。此屋多年未修,四处漏风,扔给她的被褥里全是霉絮,一切一切,比王户的生活差远了。

    起初她疯了似的闹腾,不是嚷王葛夺了二兄的命,就是骂王户都是畜牲。她这闹法,贾家哪敢放她出来?被外人听了去,岂不真跟王户结仇?于是给她的饭食减为一日一顿,两日就饿的她没力气骂了。

    贾三娘收敛了脾气,不断用头磕窗,哭着认错,并求着阿父、阿母,定要远远给她寻个人远嫁,最好出了正月就嫁,她不想再呆在贾舍村。

    贾家至此才放心。快到元宵节了,就将她放出屋。

    结果,她趁着上茅房,提了半桶粪跑出院门,想着泼王户一院门,就算回去再被关起来也能解恨。

    该着王蓬倒霉,被王三郎一再催促着去瞧王竹,他郁闷垂头,都没看到贾三娘就被泼了一头、一身。

    “哈哈……该!当日就是你这小畜牲,跟葛屦子一起害我!报应、报应啊!哈哈!”

    王二郎就在院里,拿着大扫帚出来,追着贾三娘砸。紧接着,王家除了长房、哭成一团的王蓬兄妹,其余人全追出来了。

    贾家人也正好到,一见王户如此、粪桶空了、三娘自己身上也沾了粪汁,还有啥不明白的。

    于是两家人顾不得吵,先揍贾三娘。

    贾家比王家下手还狠,贾大郎的新妇更是趁机会难得,将早年受女弟的气全撒出来,薅掉贾三娘的一大块头发。

    这一薅,贾三娘尖叫着疼死过去。

    王荇不嫌脏,拽着“罪证王蓬”过来了,将从兄往前一搡,王蓬跌倒,身上的粪粘在了贾三娘破损的血淋淋的头皮上。

    就这一下,贾三娘自此成了癞疮头,好大块头皮再也没长出头发来。

    女弟:指夫君的妹妹。“弟”本义为次第,有秩序之意。夫君的姐,为“女公”或“女妐(zhōng)”。

第107章 苇亭相见

    踱衣县官署。

    这是王葛第二次来了,依旧对各房屋檐端的“瓦当”痴迷不已。飞流峰的精舍、木匠肆也有精美典雅的瓦当,但以鸟兽、祥云纹居多,文字瓦当偶然才见。

    官署西侧的这处庭院里,东、北、西三面的曲廊瓦当,刻的竟全是篆文,每个都不相同。

    已经饮了姜汤,暖和过来的谢据自廊庑下过来,说道:“这里一共二百二十三片瓦当,所刻全部为籀文,无一字重复。整座南山馆墅,刻的籀文瓦当也只有二百二十三个。这是因为,无论我谢氏、桓氏,能确认的籀文,唯有这些。”

    “那怎么舍得刻在瓦当上呢?风吹雨淋,万一散落了……”

    “万一散落了,或埋于地底,或被人拾走。百余年、千余年后,总有机会被人掘出,当时拾走者,也总有当成宝贝留给后代的。总比淹没了好,毕竟简牍、纸帛更难留存。葛女郎,你知何处保存的殷墟契文、篆文最多么?”谢据抄着手,陪她一同仰头欣赏瓦当,紧接着告知道:“非国子学、非太学,而是都城将作监。”

    王葛惊讶的同时,对将作监有了更强烈的向往与好奇。仅这一点,就知当初张夫子的话绝非随口一说:匠师之路,亦为大道!

    真正的大道!

    这条道,不比读书人的道低、道浅。所以她此生一定要去将作监,哪怕在外头瞧一眼,也要去!就如匠工考时,她执着的奔向鲤石一样!

    谢据在王葛出神的时候,撅了下嘴,待她望过来的时候,他已恢复了小大人模样。“我已答应桓县令,留在这等阿父来接我。女郎,趁晌午天好,赶紧行路吧。”

    “好。”王葛早知是这样,行囊已在廊下,她背起,轻抚住他肩,说道:“虎子,我回来时,一定送你个有趣的玩具。”

    “像筒车一样有趣吗?”

    “比不上。”

    “什么筒车?”桓县令过来了,笑着问道。他身后跟随二人,皆为门下史,可见大半年的时间,他已将前任县令的势力清理的差不多了。

    谢据为难的皱起眉头,一旦制出大型筒车,投入灌溉,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功劳。不是不能告诉桓县令,但必须得在自家将筒天车制出以后!

    王葛可不敢再呆下去了,赶紧揖礼告辞,生怕桓县令询问她。在她身影不见后,谢据才快步沿她走的道追赶,而后他隐在墙边,不舍的目送王葛远行,直到再次瞧不见了为止。

    他多想跟她去贾舍村啊,去赏纹理天生的“夀”字巨石,去仰望堪比南山秀丽的野山,再在山下的清河,挑选水流洗涤过的石子。

    可是他身体畏寒,勉强同行只会拖累她。

    一日后。

    “呼……真冷真冷。”王葛抬头看一眼路,然后埋头走好长一段。风太大了,一路都是顶风,吹的她眼皮胀的难受。

    很快就到苇亭了,可是离天黑还得有一个时辰。她是冒着赶夜路的风险至临水亭投宿?还是在苇亭旁边的野苇丛中凑合一宿?

    其实不该贪心的。她在前一个野亭时就不该再赶路了,或是绕到乡里投宿驿站也可。但越离家近,越思念刻骨,若歇在上个野亭,岂不白扔掉半天的时间。

    “唉,二叔啊,你就没寻思你侄女今日回来么?咝!”就嘟囔这一句,把嘴巴里的热气都给吹没了。

    “咝……”王二郎在苇亭边跺着脚,冻的原地打转,受不了时赶紧跑回茅屋。

    此处有三间茅屋,两间居住、一间烧灶。都是刚搭建不久,虽抵不上版筑夯土的屋子,但是遮风挡雪不成问题。再者,桓真有钱,屋外头简陋,里头还算暖和。

    两间居舍全铺着三层蒲草席,铺盖是新的,两层褥、两层被,葛布厚实,里头填的厚絮。

    灶屋更了不得,安了两个新的大陶灶,都有三个灶眼,灶眼比亭吏都多。

    当然了,苇亭现只有桓真(亭长)、卢五(求盗)、石粟(鼓吏)三个亭吏。

    桓真见王二郎回来,说道:“二郎君坐这暖和,我过去。”

    “不、不劳烦……”

    桓真不待对方说完就出来了。

    卢五、石粟都在割草,要将草根全拔土而出;铁风、铁雷则在紧邻亭外的空地上楔木,搭建好后,今夜就将亭鼓架起来。

    如今亭子四周只缺一间屋了,待建全四角后,就可以圈定开荒的范围。苇亭之界内,允许有二十户户籍,这二十户百姓在此开荒,可免五年田租。但这些百姓只能从浔屻乡的难民里选,桓真唯一能从中谋的利,就是在挑选人的时候,选两家老实能干的,让王家雇为佃农。

    真是太冷了。桓真走到岔道口,身上的暖和气已经被吹没。

    “了了了……咯了了了……”王葛冻的脸都没知觉了,控制不住的打抖,远远的看到个人杵在那,只看一眼就垂着头,心生警觉。

    那人不是二叔,比二叔矮。站道中间干嘛?

    她身上还有二百余钱哩,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埋起来?

    桓真一笑,真巧,二郎君冻那么久都没等到王葛,他一出来就等到了。

    可突然,王葛窜旁边苇丛里了。

    桓真不自在的背过身,寻思她没看到他吗?应该没看到,不然也不会去……那啥。

    桓真正考虑一会回去就让铁风他们先搭个茅房时,王葛重新回到道上。

    她垂着头,贴着草丛边走,稍抬一下眼皮,桓真也朝她过来了。

    “桓郎君?”王葛刚才都吓出一背的冷汗了,欢喜的唤他。

    “把筐给我吧,你二叔就在前头。”

    “稍等一下。”王葛掉头往回跑,去扒出她埋的钱袋。

    桓真跟着她,险些气个仰倒。原来刚才不是没瞧见他,是把他当匪盗了。

    王葛打掉布袋上的土,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解释:“我刚才没看清,以为劫道的。”

    桓真瞧着她满脸的紫红,故作嫌弃的“唔”一声。也幸亏冻的丑,真有劫道的确实只想劫财。

    王二郎还是不放心的出来了,王葛一见二叔,眼眶顿时红了。她自知灵魂是个成人,所以任何时候都告诫自己要坚强。但此时此刻,她终归在这十一年里,变成了真正的王葛。

    “二叔!”她跑过来,眼中涌着泪,咧着嘴,哽咽的变了声:“二收……我回辣了。”

    “回来、回辣好……”王二郎抹把泪,声音更变调:“你大雾捂、你阿雾、骨头,我闻都知道你肯凳回来……”

    “噗!”铁雷喷笑。

    籀(zhòu)文:指大篆。因录于字书《史籀篇》而得名。

第108章 传家宝

    夜晚,兴许老天爷的腮帮子吹累了,风小了许多。

    王葛跟二叔坐在一个灶前,桓真、铁风兄弟、卢五、石粟围坐另一个灶前。

    王二郎饮口热水,继续小声说那天揍完贾三娘之后的事:“你不知道,贾家那窝懒人,屙的粪比勤快人的臭多了。揍完恶妇解了恨后,阿菽赶紧烧水,我给阿蓬洗。唉,在杂物屋洗的,臭的咱家牛这两天都不呆那了,没办法,我把牛牵我那屋了。”

    王葛笑的不行,问:“事后,贾家就没个说法?”

    “本来是没说法,他们寻思揍了他家三娘一顿,这事就算过去了。可虎头说……不行!”王二郎捏细嗓子,模仿王荇当时的语气、神态:“一事归一事,他家罚三娘是他自家的事,是为了保他贾家的颜面、不得已做的事。若这样就算了,蓬从兄难道白被泼粪了么?至少得赔蓬从兄一身新衣,濯发洒身所费的柴火和水。粪太臭,水至少挑满两缸。三叔,这事得你去说!”

    王葛被二叔这副模样逗的捂嘴乐,问:“那三叔去了么?”

    王二郎鼻间叹出好长一口郁闷气。“去了,刚出院门就回来,让虎头重新讲一遍咋跟贾家说?虎头就把刚才的话又讲一遍。你三叔这回出院门走了十来步吧,又回来了,说全忘了,再让虎头说一遍。然后你大母就拿扫帚把你三叔撵出去了,可直到天黑,贾家根本没来人。你三叔倒是回来了,他说他跟贾家说了,按虎子教的说的,说了之后,他就去看阿竹那竖子了。至于贾家为啥没来人,他也不晓得。”

    王二郎越说越气,一捶腿,嗓门高起来:“虎宝你说,你三叔是不是扯谎?他是不是就从贾家院门前过了一下?阿蓬就不是他的儿郎吗?他咋这么不上心?那竖子的心都坏透了,你三叔反倒越疼那竖子?你三叔是不是有病?”

    桓真几个都往叔侄俩这瞧了一眼。

    这话王葛肯定不能接,只得说:“阿蓬真可怜。”

    “我更可怜,你是不知他臭成啥样!”

    王葛笑弯了眼,赞道:“二叔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跟大父、我阿父一样好。”

    “嘿嘿。”王二郎欢喜的抓抓头,这话听着真暖心。“呀,尽顾着听我说了,阿葛,你在南山读书过的惯么?有无受气?”

    “那里除了离家远,啥都挺好。二叔,我制了些器物。”她拿出刻好的《急就章》的几十个木块,这些远比她挣的二百余钱宝贵。将它们按顺序排在字盘里后,她依次指着木块诵道:“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尽管王二郎听不懂,但他愿意听,没有原因,就是愿意听,待侄女念完后,他甚至不知不觉间流了泪。“虎宝真有本事,把字都刻回来了。”

    王葛诵《急就章》,声音不高不低,没有瞒桓真的意思。

    桓真可是知道这位头等匠工的本领,坐过来,问道:“反字?放字块的盘也是你自制的?”

    “是。就叫字盘。”

    “嗯。秦时曾在陶量器上,用木戳印四十字诏书。王匠工所制……是效仿多字木戳?”

    “正是。”

    桓真所讲的,其实算是活字印刷技术理论的起源了。秦始皇统一全国度量衡器后,在形似圆桶的量器外壁的陶坯上,用十个方形四字阳文木戳,打下一排、共计四十字的诏书,而后焙烧成器。

    遗憾的是,此技术并未进一步发展。

    桓真仔细看字盘,前五列是《急就章》的七言,第六列只有“请道其章”四个反字。“章”字下,用三个无刻字的矮木块挤住,令“请道其章”四个木块能牢稳固定在字盘内。

    第七列开始,均只有两个“三言姓名”,中间隔一空白矮木块。

    十列截止。

    “没了?”

    “是。空闲少,暂时只刻这些。”

    桓真抠出一个矮木块,瞬间,一列的字块都随字盘晃动而晃。他再抠一块,另一列也随之上、下。

    铁雷刚才就站到后头了,以为王匠工又制出啥稀罕好物,见木块一下散了两列,“啧啧”摇头:“不固定可不行。王匠工印字时且得小心,若不小心排错,说不定成另部书了,哈哈!”

    桓真刚才就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铁雷这一咋呼,他才通悟了。“请王匠工赐教,这种活动木块印字法,叫什么?”

    终于问到这了,王葛暗暗舒口气,回道:“活字印刷。凡典籍中常用到的字,可制若干重复字块,将字块挑拣出来后,按列排序,不足一列的,用空木块挤住。而后涂墨,印于纸面。若用杜梨木等不易变形的材料,字模可重复使用。”

    “如此印一册书,不比书写省力……但是……”

    桓郎君当真聪慧!王葛赞许的点头:“有朝一日,造纸技术发展起来,一副字盘可印十册、百册、甚至千册!若字模足够多,世间典籍皆可印制。”

    次日一早,叔侄俩耷拉脑袋,垂头丧气往家赶。俩人眼神偶尔觑到一起,王二郎赶紧使劲“哼”一声:“传家宝,没给你大父母看哩,就没了。哼!让你显摆。”

    王葛脑袋立刻又低一分。

    谁能想到呢,桓郎君脸皮那么厚!把她辛辛苦苦制的字盘、刻的木块、连空白木块都讨走了,他说借用几天研究,谁知道这个“几天”是几天?

    与叔侄俩方向相反,铁风已经将整副字盘携带,快马奔往县府。活字印刷法,不必等到十年、数十年后再试。桓氏有十余家纸匠肆,数百木雕匠工,此法是否可用、好用,很快便知!

    遥远的洛阳都城,将作监。

    几位宗匠师在最中,外围皆是大匠师。这段时间,他们集众思,广忠益,哪怕普通匠吏提出的指南磁针架设的良策,同样采纳、并一一试之。

    司马宗匠师:“目前留用的方法有三:一是匠工王葛最初的水浮磁针法,此法缺点为,只要水面晃动,磁针便受影响,造成方向误差;二是空悬磁针法,将磁针立于硬、且光滑的点上,磁针自行转动,比水浮旋转固定方位的速度快,缺点为……针易掉落;第三个方法,是悬丝法,以蚕丝点蜡,黏住针腰,悬挂于无风之地,针自指南、指北,缺点同样是受不得风吹草动,但此法方向误差最小。”

    桓宗匠师:“各位为了指南针的研究,整个年节都未归家,实在辛苦。此事暂放,元宵节后再议。再有,王葛匠工的金制匠师牌打造好后,立即送往会稽郡。下等、中等、上等均制,她被录取为哪个等级,都可获得。”

    王宗匠师羡慕道:“哈哈,这也算传家宝了。”

    钱匠师总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捻须提醒:“你们啊,真是没过过苦日子,还是再赏些钱帛吧。此匠工家贫,莫再不懂金牌的重要,削了当钱使。”

第109章 老实人,真面目

    王葛终于归家,一番欣喜、诉说别离之情后,王翁叫各房都来主屋,告知元宵节后分宅而居的事情。

    “啥?”王二郎刚从苇亭回来,结果听阿父说要迁至苇亭,怎能不急!“苇亭多荒啊,到处都是比人高的野苇,还有茅草,天又这么冷,到了那住哪……吃、啥……”

    他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阿父已经拿起扫灰的小笤帚。

    王翁:“我没讲完前,谁再插嘴,我就揍到他整个正月都别想说话!迁去苇亭是不得已,一是阿葛再归家,能少一日奔波;二是桓郎君许虎头在仲秋时候,去清河庄小学读书,跟阿葛一样,也是正式学童,此机遇难得,但虎头年纪小,经不起折腾,迁至苇亭就好多了,一日就能至清河庄;三则,桓郎君当了苇亭亭长,必定时常住在苇亭,虎头过去,才能继续跟着桓郎君诵书识字;四则,也是最重要的,桓郎君对咱家有恩,到了咱报恩的时候了,他这亭长不好当啊,头件要办的,定是开荒!”

    剌、剌……

    老人家话一歇,就听到二郎急的挠膝盖的动静。王翁瞪住这憨儿,瞪到二郎反应过来,赶紧把俩手都背到腰后。

    王葛姊弟、王菽、王蓬兄妹都低下脑袋憋笑。

    王翁继续:“苇亭周围都是野苇、茅草,需得把它们扎进地底的深根都翻出来、来回犁多遍才能耕种。桓郎君总共才从浔屻乡收二十户难民,季春前紧着干,才能开出几亩荒地?咱能帮一些是一些。所以既然要迁,就早迁,元宵一过就迁。接下来,我说说家里这些财物分配。”

    “二郎,三郎啊。我、你们阿母、阿菽、阿蓬和阿艾,这次都跟着长房迁走。”老人家右手的笤帚一下、一下敲着席面,没人敢打岔。“开荒不易,不能为了迁去苇亭,把家里的地荒废喽,所以我作主,雇两户佃农,桓郎君会帮着将契立好,四成田租,先赊口粮,雇期暂为两年。头一年、至九月交租前,赊给佃户的口粮全由长房出,这九个月的口粮,不必还给长房。牛、车、木犁、农具、杂物屋所有的新粮、酱,都给你们留下,陈粮我们带走。好了,就这些。现在轮到你们说。二郎,从你们次房开始,有何不解、不愿、觉得不公的,都可提。你们说完,三房说。”

    王二郎刚才确实一肚子话,但是他要问的,阿父都解释了,于是他拽一下长子的胳膊:“阿禾说。”

    王禾顶着大父严厉的目光,还是恳求道:“我、我也想跟大父去。”

    歘歘歘歘歘……

    周围看过来的眼神无声,但王禾却好似能听到这种动静。

    王二郎:“啧?说甚呢?”

    王翁:“你闭嘴。阿禾说。”

    王禾:“我想跟着两位铁郎君学本事。大父,我不怕苦,我会好好开荒,不耽误地里的活,但我不想一辈子只种地,我想、就是想学本事!带我一起去吧大父!孙儿以前有不懂事的,以后都改!大父!”他叩首,声音哽咽。

    王翁轻叹声气,其实阿禾的念头,他早看出几分。每次铁风或铁雷来时,阿禾都主动的倒水,十分识礼,铁雷赞许过阿禾,许阿禾摸过弓箭。“两户佃农,咱家的地够用了。二郎,你是他阿父,若阿禾也离家,你可舍得?”

    “舍得!舍得舍得!就是……他想学本事,人家铁郎君也不一定愿教。”

    “不试试咋知道?”王翁这一语,王禾喜极而泣。他了解阿父的脾气,他若执意去苇亭,阿父定能应,他怕的是大父不应,没想到大父不仅不拦,还为他劝勉阿父!

    王禾之事就这样定下来。

    王翁看向王菽。

    王菽:“我听大父的。就是……阿父,你能不能常来瞧瞧我。”她说着瘪起嘴,抹着泪,“我舍不得离开阿父,阿父一定要常去苇亭啊。”

    “哎!哎!”王二郎也眼泪汪汪,看向阿父、阿母,俩手朝胸膛点着,激动道:“不差我一个了,也带……咳!”可惜父女情深随着笤帚的举起而断裂,使劲咳一声后,他对着同样不敢再哭的阿菽道:“到苇亭后,看好阿艾,帮着烹食、开荒。对喽,割下来的芦苇正好学草编,还有还有,多编些草鞋,阿父去看你时捎回来。”

    “嗯,嗯。”王菽连声而应。

    次房这就算都无事了。

    王翁:“三郎,你说。”

    王三郎抬起头,下颌可见的抖动两下,说道:“阿……父,你没……没说分钱。”

    贾妪惊望此儿,突然有种不认识三郎的陌生跟寒心。

    王翁一个眼神安抚住老妻,问道:“三郎一直在惦记那四贯余钱吧?”

    “不,不是儿惦记。两户佃农啊,每天都在赊给他们粮吃,顿顿都是钱……”

    “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明白?此钱长房出!一直出到九月收庄稼!且佃户自搭草棚,住在田坡,每日能比咱自家多忙碌两个时辰,至少能再开两亩荒地。”

    “可咱没分户。”

    “你说啥?”

    “咱没分户,那四贯余钱就不算是长房的。”

    贾妪实在听不下去了,抢过笤帚砸这不孝儿的背,一边砸、一边骂:“你个畜牲,这钱是阿葛挣的,不算长房的也算我和你阿父的,咋都轮不到你,你个畜牲,自己没用,还想贪长房的钱!”

    “阿母啊!”王三郎任凭打,磕低了头,哭着吼道:“儿就是这么没用,咋整啊?啊?阿父、阿母,你们想过没,儿天生就是这么没用,就是只会种地!你们撇下这么无用的儿,但凡旱、涝,儿自身就吃不上饭了啊!儿就是因为没本事才害怕,才盼你们能给儿留些梯己钱啊!呜……儿无能,儿胆小,儿懦弱,儿自己能不知道么?呜……”

    贾妪扔掉笤帚,抱住三郎的背哭:“你咋这么会气人哪,你这不孝的竖子。”

    王翁眼眶湿润,仰一下头,眨掉湿意,说道:“三郎,你有无想过,阿葛没挣来这四贯余钱,怎么办?难道过不了日子么?”

    王三郎仍叩着头,道:“若无此钱,阿父,你们应当也不会去苇亭的。”

    王葛凝视三叔,真没想到啊,三房卑劣的根源在此!以前有姚妇在前,三叔什么都不必管,只需扮演成一个老实人、忍气吞声者就足够了。姚妇离开后,换成王竹……,不,因为三叔的懦弱,逼的王竹早早跟姚妇学的狭隘、刻薄、争抢,王竹小小年纪变坏、阴沉,其实罪魁祸首也是三叔!

    所以三叔并不是今日突然变了,有胆顶嘴了,而是知道再不争、再装老实人,大父就带着自己这房去苇亭了!他知道再不争、再不撕破脸,就没机会了!

第110章 分钱

    “你、你说什么啊?”贾妪打量着三郎的后脑勺,恨不能一下把他的脸掀过来,瞅瞅是不是她的三郎?

    “哈!”王翁右手没了力气般拍在自己膝盖上,可怜老人家刚憋回去的失望、苦涩又重新涌入眼眶。“若无这四贯余钱……若无这四贯余钱。好,我便跟你说个明白,若无此钱,我和你阿母便迁去清河庄!就是干佃农、也要供虎头入学!咳咳咳……”

    “阿父!”

    “大父!”

    贾妪给王翁顺后背、虎头给大父捋心口,王翁一瞬间眼花,待看清周围紧张、关切他的晚辈们后,心疾之疼才慢慢消退。“我无事。大郎,这四贯余钱是阿葛挣的,分与不分,交由你们长房定吧。”

    王大郎由于眼疾原因,每每伤心难过时,眼睛都刺疼无比,旁人并不知,只以为他现在额两侧鼓筋,是因为生三郎的气。他讲话也不敢用力:“阿葛,你说吧,你说的就是长房之意。”

    王葛:“是。年前我给桓县令制器,总共得了四贯五百钱。咱家未分户,所以三叔要求分钱一事,或许不合情、但合理。我常听虎头诵书,有句话叫‘人之行,莫大于孝’,因此……理应先分出一贯五百钱,孝敬长者。二叔、三叔,此分配……你们可赞成?”

    “赞成、赞成。”王二郎又赶紧说:“这钱二叔可不要、二房都不要。”

    “赞成。”王三郎终于挺起身。

    王葛:“剩下三贯钱……各房均一贯。”

    王二郎急了:“不成!二房不要!”

    王葛把笤帚递给大父。

    王二郎闭嘴。

    王三郎:“赞成。”

    “王三你个畜牲!”二郎踹倒三弟的同时,自己背上挨了一笤帚。

    王葛冷笑:“二叔、三叔都别急,我话还没讲明。一贯钱分到各房后,按人分配。也就是说,三房这一贯钱,阿蓬、阿艾各拿三百三十三个,三叔是长辈,拿三百三十四个。三叔觉得如何?”

    王三郎垂着眼皮,道:“还有阿竹,他未被逐出户。”

    “那就一人二百五十个钱。”

    “我是他们阿父,我拿四百,阿竹为长兄,拿三百,阿蓬、阿艾各一百五十个钱。”

    贾妪、王二郎真是亲母子,拨拉手指头没算明白的茫然神情,当真一模一样。

    王葛笑弯了眼:“原来三叔如此擅算,我都以为三叔是早算好的呢。”

    王三郎袖中拳头紧握,知道自己脸皮丢尽,更知道这辈子也就能从家里得这些钱了。但足够了!七百个钱啊,他种一辈子地也挣不来。

    吱嘎……主屋门开。

    王三郎揪着布包出来,沉甸甸,沉的他心痒、心喜。一步紧似一步,他赶紧回了东厢房,撒开手,铜钱落了满床。

    这脆声……真好听啊!好听到入了他骨髓!

    扔掉阿母给的破布,拿出缝制的双层厚布囊,他一个个数着,往布囊里装。数岔了,倒出来,重数。

    天色暗,窗棂仅能进来一点光,照不到地面草席的一角,那里堆存着草根、碎木、树叶、石子,加起来总共一千数。

    村北,水井边。

    明日就是元宵,傍晚打水的人家很多。

    之前因贾芹出事,村民忌讳此井泡过死人,宁愿多走路去村西的井。

    鳏翁又气又急,打口井多不易啊,还能因为贾芹那孽障废掉一口井?鳏翁便叫王竹就从此井打水,绝不能去村西。多少天后,村北的民户才逐渐过来,不再忌讳了。

    王竹干完活,在道边翘首,咋不见阿父过来?明日元宵,阿父跟没跟大父说,让他回去相聚?他想家了,越来越想,哪怕就让他明日回去、后日回来也行啊。

    苇亭。

    桓真与求盗卢五都不畏冷,站在木桩、土堆边瞧井匠如何打井。怪不得这俩井匠载了两大车的陶圈,原来是每挖一段深坑,就得以“陶井圈”固定土层。

    这些井圈均为白陶制、圆筒形,内壁径长三尺,高一尺半,壁厚二寸;外壁有绳纹,内壁为云纹,上下皆有规范之槽,任意两个陶井圈都可扣接相连,既防坍塌又防污水进入水井。

    “这地方好啊,越是苇草多的地方,水源越浅、越容易挖井。”地面上的井匠赞道。他利用粗木架上的滑轮,将湿土筐拉出,倒到一边,再将筐沉进井坑,下方井匠钻土、铲土、装土。

    无论地上的、井下的,活计都很辛苦。不过井匠最大的本事可不是挖井,而是查看水源。此人又劝:“桓亭长再思量一下,要不要多挖口井?其实各方位都挖井是最好的,现在是多耗钱,可开荒时有利啊。”

    桓真赞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水源浅是吧?这样,每口井不要挖四丈深了,只挖两丈深,如此你们仍忙这些活,还帮我等多挖一口井,都得利啊。”

    井匠吓坏了:“来前讲好的,出水就成。没说挖四丈啊!”

    铁风递过来一瓮冬酒,桓真拔开塞子,递到井匠脸跟前,问:“烈不烈?”

    井匠点头,有不好预感。

    “挖足四丈,请你二人饮烈酒,挖不足……”桓真倾瓮,洒于土堆前。

    次日上午。

    王二郎驱着牛车,载着长房三人、阿禾去坡田。到达坡下后,牛车上不去,阿禾留下看车,王二郎扶着大兄,王葛牵着王荇,来到吴氏坟前。

    姊弟俩先拔除杂草,清扫,然后拿出冬酒、五色豆、麦饼,一一盛于陶盘里。再跪于亡母坟前,依次陈述学业、生活,一边述说,一边哭泣。

    王二郎用干净的手巾给长兄拭泪,将湿透的叠于里面时,他轻“啊”一声,身体打抖。

    布上有血!

    “二弟勿慌。”王大郎低声道:“已经有段时日了,不打紧。二弟可知,每次我来看你大嫂,都会感激、后怕。感激二弟当日勇猛,拼命救下她们母女。后怕若她们当时出事,如若……”

    王二郎使劲摇头,眼泪都甩到大兄手背上了。“没有如若!大兄,没有如若!”

    绝不能有!王二郎瞧着前头,突然想,这一世跟前世的不同,是否是因为有了阿葛?

    长房晌午前返家,虎头跑进院后,喊着“大父、大母”,然后扑进他们怀里,好似多久没见似的欢喜。

    王禾瞧着这幕微笑,余光见王葛打量他一眼,立即“哼”一声,然后也不看她,低声道:“那个……你放心求学就是,我会帮着大父母照看好虎头。”

    “谢谢从弟。”王葛刚说完,突然想起来了,坏了,她答应虎子给他制玩具的!

第111章 滚灯似的小熏笼

    元宵不夜禁,过了今晚,一切秩序尽要恢复正常。家家户户没舍得燃的爆竹,今夜全都抱到大道旁。

    “啪、迸”之声时近时远,近的是自家和张户的。王翁、二郎、王禾、王蓬都在外头,数二郎和阿蓬的笑声最大,在屋里都能听见。

    主屋里,王葛和王荇隔着书案坐,一个专心雕刻,一个认真诵书。两盏油灯不能浪费了,贾妪、王菽坐在两头,老人家缝手套,阿菽给阿父缝足衣。明日就去苇亭了,到那后开荒、建屋、种地、打扫,最费的就是手套。

    王大郎则背对侧躺,挡着烛光,一下、一下轻拍王艾,哄这孩子入睡。说来奇怪,阿艾这孩子谁都不缠,就愿跟着伯父。

    “呼。”王葛一吹木屑,虎头立即后倾,小腚一坐,躲过扑脸的木屑后再靠近油灯。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呼!”

    “季文子三思……”

    “呼、呼。”

    “子曰……”

    “呼。”

    王荇干脆挪过来,坐阿姊旁边,看她紧捏匀刀,用刀尖在剜一个半圆、好似小碗的木器。

    “小碗”的光滑外形其实就很难雕,家里没趁手工具,哪个能凑合用就用哪个。大致圆弧出来后,就得看打磨的手艺了。前世有些自称承继传统雕刻的木匠,用的刀具五花八门,尤其掺合着电动抛光等仪器,这些跟王南行家族的传统手艺是两码事。

    何谓传统?就是像王葛这样,扔至简陋的条件里,也能做到有啥用啥,保证精雕细刻,绝不会有丝毫的心浮气躁。

    这,才是真正的传统技艺传承。

    剜“木碗”内壁更得时刻收力,有一个地方削薄,整个内壁结构就得全部削薄。

    “呼。”她再吹木屑,才发现阿弟坐过来了。

    她提醒句:“别离我太近。”继续雕刻。

    王荇撅着嘴绕到大母旁边,贾妪放下针,轻问:“咋了?”

    小家伙心里不舒服,也知道不能吵着王葛,就悄声告状:“我阿姊在外头有别的小虎了,都不理我了,哼。”

    贾妪也不想吵着王葛,就拉孙儿坐远点,笑着劝:“外头的小虎啊,都有自己家。咱家的两只小虎,会永远回到一个家。”

    然而这可哄不了王荇,他想:阿姊将来会嫁人的,待嫁了人,难道他还能跟在她身边吗?

    他一吸鼻子,悲从中来,越想越悲,不想懂事了!顶着一脸泪珠过来王葛跟前,使劲抽泣。阿姊快看我啊,再不看眼泪掉下去了。

    “呀,虎头咋了?”王葛放下刀、木,揽过阿弟,怕他碰着,将匀刀、刻刀全往远一推。

    就这一个举动,小家伙顿时没那么难过了。“阿姊,你在刻啥?那个虎子就那么重要吗?为了他,你都不理我了,后日你就又要离开我了呀。”

    “首先啊,我要制一个跟滚灯般、怎么摇晃都不会翻的小熏笼。其次呢,顾不上你,是因为不想食言。你想想,我现在是头名匠工,也算小有声名,咋能许了诺又食言呢?对吧?”

    “哼。”

    “唉,阿姊发现忙不过来了,如何是好?虎头愿意帮阿姊吗?”

    “愿意!嘻嘻。”王荇立即欢喜,且显得比王葛还着急:“阿姊快说,要我做啥?”

    “帮我烤两根小竹条,竹条很细、很短,很难烤,要烤的弯成一个圈,用细绳绑紧。能做到吗?”王葛用手指比划弯度。

    “能做到。不过阿姊若将如此小的竹圈做轴,小木碗做烛盘,很快就会烧毁了呀?”

    王葛一笑。“能通过我制的小熏笼瞧出其中道理即可。到时谢氏匠肆肯定会换成银制、铜制的。谢据畏寒,若能随身带个小熏笼,就不必那么受罪了。虎头帮着阿姊一起,咱们帮另外一只小虎捂暖他的虎爪爪,好不好?”

    “好。我明白了,我和阿姊一起帮他。”

    “阿菽,你也来,帮我篾竹,我教你编一种很好看的小熏笼。”

    “哎。”

    贾妪轻“啧”一声,往后挪挪,跟大郎小声说:“瞧你这女娘,小嘴吧吧的,糊弄弟、妹干活,虎头和阿菽还欢喜的跟得了利似的。”

    “呵。灵慧,像她阿母。”

    “唉,魏户那家的娘子,听说很勤快,你真不愿相看?还是为了虎宝,想再迟两年?”

    “儿并非全为了虎宝。阿母,儿心悦阿吴,无论生死,你是知道的。”

    贾妪回忆吴氏活着时,又利落、又实诚、整天闲不下来的忙碌样,越回忆越难过,就岔开话题道:“你二弟真是好模样,才弃妇几天啊,就有三户村邻给他说亲。可你三弟……算了,不提那不孝蠢货,没人相中他,说明人家都不瞎。”

    王大郎思念亡妻的悲伤一下让阿母搅和了。

    外头太冷了。

    燃尽爆竹,王二郎父子将火堆扑灭,浇桶水,仔细扒拉确实没火星后,再盖上土,踩实,然后回院。

    东厢房。

    “阿蓬,过来。”王三郎一喊,王蓬立即跑过来。

    “阿父,我还以为你睡了哩。”

    “进来。”王三郎刚阖上门就道:“明早你把分给你和阿艾的钱交给我。你们太小,不能拿钱。”

    “我没拿,我给大母了,阿艾的给大伯了。”

    “给她大伯?为啥给她大伯?”

    “大伯对阿艾好。”

    王三郎蹲下,阴影里,他笑的莫名其妙,王蓬挺害怕。“这段时日,我尽顾着你们阿兄了。阿蓬啊,你是不是伤心了?嗯?”

    “阿父今日也去看兄长了吗?”

    “阿蓬。阿艾去苇亭就去吧,你留下来跟着阿父。”

    “可我留下来,帮不上阿父,整日还得自己在家……我害怕。”

    “不怕。到时我把你送到你兄长那,他看着你。”

    “那我去跟大父说。”

    “好好说,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想跟阿父分离。”

    “嗯。我这就去说。”

    “明早,明早吧,明早你赖着不走,你一哭闹,你大父就许你陪阿父了。”

    “嗯。阿父,我……我想抱抱阿父。”

    王三郎舒口气,搂过儿郎的小身板,刚一贴就放开:“快去吧。”

    “哎。”王蓬欢喜的转过身,笑容顿去,害怕浮面,越走越快,跑进主屋,掀开草帘。

    “从姊!”他站到王葛身后,“从姊,我、我冷。”

    “来。”王葛搂过他,拿被子裹住,先嘱咐王菽:“你就照我刚才说的编,记不清的问我。”然后她摸摸王蓬的小脸,“这么凉,你看你,冷还不知道赶紧回屋,爆竹就那么好听啊?头疼不疼?嗯?虎头,快给你从兄倒碗热水。”

    “不忙,从姊。我有事跟你说……真让你说准了……可吓坏我了……”王蓬附在王葛耳旁,将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第112章 开荒有多难

    王葛确实笃定了三叔会向阿蓬要那一百余钱,就像前世小时候亲戚给王南行压岁钱后,她妈妈都会以各种理由糊弄走。五岁之前,王南行的压岁钱从没在她枕头底下完整的度过一宿。

    所以当阿蓬说“阿父对着我笑、笑的可欢喜了、笑的我害怕”时,王葛没想那么严重,脑海里还浮现妈妈要走压岁钱时的笑容,假笑的也很明显。

    但听阿蓬说完,王葛脑海中母亲的影像远去了。王三郎不配相比!他非真心留阿蓬,只想留钱!眼里、心里只有钱!

    他明知那口井才淹死过人,还要把阿蓬打发至鳏翁那、让王竹竖子看护,真是个自私、凉薄、贪婪的畜牲。人爱财是本性,爱财爱到不顾亲情,就是劣性!

    对待卑劣之人,从道理上讲就可以了。王葛说道:“在咱家,孝敬长者,你肯定是先孝敬大父母,再是你阿父。哪有把钱交给大父母后、再要回去给你阿父的道理,那样岂不陷你阿父不孝了?”

    “嗯。”

    王翁这才明白,原来三郎叫阿蓬过去是讨那一百余钱,老人家摇摇头,已经失望到懒得生气。

    王葛:“所以从姊一开始提醒你,就是怕你阿父又一时犯糊涂,做出这种令别人指责他不孝的事。”

    王蓬思量这句话,明白后点下头:“谢从姊。”

    “钱这件事上如此,去苇亭也是如此。你没去过苇亭,那里可比咱村里苦多了,原本只有一个木亭子,是桓亭长使自己的钱雇人,才赶在年节时候搭起三间茅屋。亭周围……一面苇泽、三面全是荆棘和茅草。你们迁去后,需得帮着大父母开荒,拔掉那些带刺的荆条、棘枝,它们和茅草一样,扎根都很深,拔不干净它们,它们很快会活过来,跟庄稼苗抢地盘。可是拔完了、一遍遍翻土后,也不一定能种活秧苗。你若留在村里,那三房谁来帮大父母?孝顺大父母?”

    此时别说王蓬了,王菽和虎头也目瞪口呆。阿菽赶紧问:“那种不出庄稼,不白忙活了?”

    贾妪说道:“可不是白忙活么?这才是开荒。你们小,不知道开荒多难,你们现在见到的荒地、草地,都是早年除过荒的。我当年逃难来的时候,比你大父早多了。村里到处是野藤、荆棘,荆棘少的地方、离人群近的地方、还有靠河岸的,早被贾地主家、先前逃难过来的人家占下了。不过啊,贾太公当真仁善,可怜我们这样的孤寡弱小,给我们盖了草棚、每日赊一顿粮,至少不让我们冻死、饿死。反正我无名无姓,待乡吏来登记时,我就称自己也姓贾。”

    王翁、大郎都一笑。

    “啊?”王葛几个全捂嘴、惊叫,没想到大母的姓是自己编的。

    贾妪“啧”一声:“这有啥,谁知道你们大父真姓王、假姓王?”

    王翁:“别当着孩子说混话。”

    王葛几个面面相觑,咋觉得大父反驳的没底气哩。

    贾妪:“你大父逃难过来时,身边还有一户人,那家郎君是你大父的结拜兄弟,他啊,挺好个人,但是气盛,不听劝,嫌此处的土地太贫,就继续走……”说到这,她叹气。

    王翁“唔”一声,接着话道:“我没跟着他们去,后悔了,就去追他们,结果看到了一地残骸,他一家人全被野兽吃了。我就又回来了。”

    啊……王菽、王蓬、虎头全吓的偎紧王葛。

    贾妪:“那时开荒不仅要使力气,还得跟野兽斗。贾地主族人多,多亏他们沿着村落周围猎野兽,硬生生在野山辟出几条伐木的道来,不容易啊!后来,村里慢慢的安全了,咱们这些穷百姓,就依着贾家的族地居住。就连村北、村西这两口井,也是贾家出钱挖的。”

    王翁:“如今的苇亭,除了少野兽,跟当年的贾舍村一样。开荒后,一年年种菜、种粮,哪个能活种哪个,种出多少吃多少,若无收成,就换粮种、换菜苗,继续种。”

    王葛心疼道:“原来,这才是开荒。大父、大母,我……我晚一个月再回南山吧,我要跟你……”

    “胡闹!!”王翁一吼,小阿艾顿时吓的半梦半醒,哼唧想哭,王大郎赶紧哄她。

    王翁低了声,拿起笤帚指着王葛:“再说这糊涂话,我让你大母抽你。南山那等好地方,是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的?县令大人给你脸了?还是人家谢氏大族求着你了?头名匠工也是匠工,没你人家匠肆都没法干活了是吧?还你晚一个月再回?就你这点力气,在苇亭干一年也开不了两亩地!”

    老人家说着说着,嗓门又高起来。没办法,王大郎只得将王艾抱怀里哄。

    王葛被训得垂头、掉泪。

    虎头几个也掉泪。“阿姊放心求学,我五岁了,有的是力气,我能一边诵书、一边拔草。”

    王蓬:“我六岁了,我更有力气,呜……我才不留家里,我要孝顺大父母、跟大父母一起开荒。我多干、大父母就能少干。”

    王菽一抽一抽:“我也是。”

    “你也是屁话!”王翁拿小笤帚指下虎头,心里既舒坦、又生怕虎头真因为开荒耽误了读书。

    虎头一抹泪,起身,一边给大父母入睡的位置铺被褥,一边小声诵道:“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

    “寅宾出日,平秩东作……”

    小家伙铺完被褥了,给阿父倒水、端过去,小嘴不停:“放齐曰……”

    “驩兜曰……”

    “岳曰……”

    他拿起大母的针,在自己头上篦几下,仍不停诵:“帝曰……”

    然后给两盏油灯小心添油:“明明扬侧陋……”

    最后来到王翁身后,先把笤帚拿一边,再给老人家捏肩:“慎微五典,五典克从……舜让于德,弗嗣。”

    王翁听不懂,但就是爱听,也明白孙儿是何意思,欢喜的见牙不见眼。

    “大父,你听,我干活不耽误诵书吧?”

    “不耽误、不耽误。”王翁把孙儿揽到怀里。他环视这些孙女、孙儿,心内激昂,说道:“你们各个争气,咱王家,定会因你们兴旺。阿菽,好好练手艺,今年五月,让你阿父送你去乡里考匠员。”

    “啊?”王菽立即询问王葛:“从姊,我、我行吗?”

    “咋不行?忘了大父昨日说的话了,不试咋知不行?”

    “说的好!”王翁这一嚷,小阿艾彻底醒了。

    “嘻嘻,伯父。”她摸索伯父的胡茬,手心痒的笑起来。

    王大郎气笑,放下她:“行了,别糊弄伯父了,玩会吧。”

    子时一过,这个年就算过去了。

    月那么圆,照的鳏翁屋前一地白,跟下了层霜似的。王竹坐在井沿上,腿一下、一下踢着沿壁。

    自贾芹出事后,晚上井沿都盖上一块厚石板,坐上来不必害怕了。他看着那颗枯树,好像看到贾芹又在树下,冻的发抖,拿着他那卷麻绳脱线的旧简策。

    王竹学着贾芹的语气:“竹弟,其实我们同病相怜啊。”

    他紧接着向想像中的贾芹回话:“我没病,可怜的是你。你阿母有相好的,让我瞧见了,那人一瘸一拐的,你阿母还欢喜的要命,那人还说,送给过你阿母一对啥带钩哩,你阿母说藏的可好了,连你这儿郎都没告诉。”

    “贾芹”讥讽:“元宵节啊,你阿父竟不来瞧你。”

    王竹:“比不得你,你永远陪你阿父了。”

    “贾芹”大怒,身影消散。

    王竹得意。

    这时,鳏翁在屋里喊:“阿竹啊,天冷,快回来。”

    王竹一侧腚,放个屁,朝井口冷笑:“送你一程。”然后推门回去。

第113章 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孟春。二十一日。巳正。

    王葛、谢据等十一个正式学童已经乘坐一日一夜的牛车了,除一日三食时队伍停歇,其余时候都在赶路。

    车队很长,光骑马而行者就超过百人数。左夫子、郭夫子也随行其中。

    队伍最前、中间、后尾皆是身着裋褐、身材魁梧之部曲。他们有的持弓、负箭箙;有的持环首刀与钩镶。这么大阵势,王葛咋瞧都瞧不够,深深有种“我也要去从军”的花木兰感。

    她跟一个四岁的女弟子被安排共乘一车。女弟子的姓名非常好记,姓卞、名恣,开朗活泼,王葛不是一般的善谈,很快就和卞小娘子熟悉了。

    车里铺着厚褥子,厢体也厚,隔风,但减震太差,一个小坑就让二人的话声打飘。一开始王葛、卞恣还觉得有意思,只要一颠簸,俩人就故意说话,然后在“啰喔啰哆”的声调中笑成一团。半日后,卞小娘子开始头晕恶心,时不时由部曲抱到马背上透气。

    不知谢据在哪个车上,还是也骑马而行?

    队伍到底去哪?要做甚?精舍没告知。

    总之此行明显很仓促,又神秘。她送谢据的小熏笼都没来得及试,二十日也没开学,众学童就由夫子带领,由部曲背的背,抱的抱,清晨匆匆下山。王葛的古代奇异之旅,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掀开序章。

    卞恣又被抱出去了,王葛躺下,随着车摇动而摇,开始想念家人。大父母他们这个时候还在拔茅草吧?地冻的很硬,茅草根难拔,他们可别嫌戴着手套不得劲摘掉呀。

    王葛很感激桓亭长,阿父到了苇亭后,桓亭长就言缺少筲箕,以每个筲箕一升粮的价,雇阿父用荆条编筲箕。阿父再不必忐忑难安,不必觉得自身是负累。

    可笑王三,王葛已从心底不再认此人为三叔。可笑他只敢跟鼠贼般偷偷嘱咐阿蓬哭闹。没等来哭闹,王三就只当没这回事,阿蓬白准备了应付阿父的措词,根本没用上。

    二叔真是桃花运不断啊,十六那天驱着牛车送他们去苇亭,已经落户苇亭的佃农里有个寡妪,一眼就看中了二叔,窘的二叔的脸跟喝醉了似的,王葛每回想、每回笑。

    苇亭已经落了三户难民,桓亭长说,仲春之前二十户就能齐了。王葛家的两户,过些天就至,契已提前立好,没给二叔,交给大父保管了。

    自家的两户佃农,一户姓刘,一户姓李。

    刘户三口人,一个老丈,两个女儿。

    李户四口人,老两口半百年纪,壮龄郎君的双耳均有外疾,再就是个三岁孩童,孩童是郎君的侄子。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孩童的父母可想而知,都不在世了。刘户家也凄惨,两个女儿大的十二,小的十岁。她们原本还有两个兄长,一个死于力役,一个去山上伐木摔死了。

    两户佃农都自带铺盖,无存粮。待至贾舍村后,会由二叔领着去坡田,在晒胡麻的位置搭屋,因为那里原本就有草苫棚。

    王葛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

    午初时候,被谢据叫醒。

    二人下来车,她贴着车厢使劲伸一下懒腰,生怕被人瞧见,赶紧收了。谢据笑着看她。

    队伍停在官道上,车队全停靠一侧。部曲支上陶灶,用鐎斗煮麦饭,无论早、中、晚,都是吃麦饭,有肉酱搭配,十一个学童里只有王葛敢顿顿吃撑,因为她不晕牛车。

    “一直没机会问你,那个小熏笼是仿滚灯而制的么?”谢据缓步而行,王葛赶紧跟上。整个车队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哪怕下车,她除了随女婢去草窝那啥,绝不四处张望、打听、乱走。

    “是,外形编的不规则,为的是怎样放置都能稳固、不乱滚。内里两个轴圈,是为了平衡半圆烛盘。你可让匠工仿成铁制、铜制,然后添烛、或添炭,平时将熏笼放到案边,随时捂手。”

    谢据体寒,能被友人如此惦记,心里当真欢喜。他说道:“上回我自桓县令府中见到了滚灯后,也甚感惊奇。葛女郎不愧为头等匠工,我只想着让阿父依着滚灯的道理,制为各式灯彩,但你……”

    他突然一歪头,拧眉道:“不对。当日你离开后,我夜里才看到的滚灯,你从哪见着的?”

    “滚灯和筒水车一样,都是我琢磨出来的。”王葛笑着如实说,桓县令没交待她隐瞒的,都可说。

    谢据惊讶,此时他才浮上一念头,或许与王葛为友,并非她幸运,而是他幸运。

    当夜,队伍弃车马,尽登大船。

    次日下午下船。王葛不得不感叹世族之富,竟有同等数目的牛车、马匹在津渡等候。她被安排的这辆新牛车,跟之前乘坐的几乎一样,除了被褥是新的,连花纹都一致。

    如此又行一日,队伍不再走官道。小路更颠簸,两侧荆棘枝多,卞恣回到车里,精神恹恹。为防被枝藤刮伤,所有人都不能往外探头,卞小娘子又一次紧拧眉头想干呕时,王葛寻思这样不行,再折腾下去,这么小的孩子很容易生病。

    想什么办法才能助卞小娘子呢?

    王葛携带的箧笥是临出发时,发放给每个学童的,里头有满满的竹简、木牍、一把刻刀。这些东西肯定有用,不过看卞恣如此难受,她想了想,就拿出一个木牍、几片竹简,开始制物。

    助人必须谨慎,要在能力范围内。她要制的,是简易的华容道,造不成多少浪费。她自己的布囊里一直随身携带若干木块,倒出来,挑选合适的,将木块削出十个大小不一的薄木片,分别刻“曹、关、张”等字,“曹”字木片最大。

    全刻好后,在精舍发的木牍上摆放,确定外围,刻槽,将两片竹简截为五段,楔进槽,就能形成留有出口的华容道边界。

    其实卞小娘子也想找事情引开自己注意力,知道越担心会吐,越想吐。“王女郎,你在……制什么?”可怜的小家伙,说话都没劲了。

    “制一个我会玩,你不一定会玩的玩具。”

    呦?挺敢吹!卞恣脚蹬着爬近,问:“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小娘子一愣:“不知道。”

    “咱俩打平,我也不知道你大父是谁。”

    呦?挺狡诈。“哼,我两岁就能背下《急就章》了!”

    “差一天三岁吧?”

    “你咋知道?”坏了,碰到对手了。

    卞恣再问:“那你知道……咱们这次是去干啥?”

    “你也知道?”王葛一副惊讶表情。

    “啊?!”卞恣一下坐起,哪还有半点难受样子。

    原来几句话就能治好晕车!王葛看着手中木块,犹豫了:还制吗?

    钩镶:由盾演变的一种钩、盾结合的兵器。两头曰钩、中央曰镶,或推镶、或钩引,一般配合环首刀使用。

    鐎斗(jiāodòu):有持柄、底有三足的器皿,跟前文出现过的打更用的“刁斗”同物异名。

第114章 魏武纵横

    “咳!王同门,此行不是说……谁都不能乱问、不能被提前告知吗?”卞小娘子压低声音,生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司马同门都没问出来,你咋知道的?嘻,咱们这一路,也算友了,你就跟我一人说,咱们到底去哪呀?”

    司马同门,就是众学童中每日都更换俏丽新衣、扇静女腰风的女弟子司马南弟弟。

    说实话,王葛知晓同门里竟然有宗室子弟,才真正体会桓亭长提及的“出身、资历”,才知谢氏小学的正式学童有多难得!

    算上她才十一人啊!

    王葛极其认真的回道:“咱们不是出来旅行,长见识的吗?”

    “谁骗……谁跟你说的?”

    “这可不能告诉你。”

    卞恣咧下嘴,算了,王葛淳朴,我全当信她这傻话吧。小家伙善良的岔开话题问:“你刚说,你在制何物?”

    “制一个我会玩,你或许也会玩的玩具。”

    “你刚不是这样讲的。”

    “是么?我记性不好。可以了,你看……”王葛摆好木块,介绍玩法:“这个最大的刻‘曹’字的木块,代表魏武曹孟德。跟曹木块一样长、但窄的这个刻‘关’字的,是关云长。”

    “我知道、我知道了。”卞小娘子指着别的刻字木块道:“其余是张益德、马孟起、黄汉升、赵子龙、四兵卒,对不对?”

    “对,看见这个出口没,随你移动木块,只要让曹孟德走至此出口,就算他取胜。”

    这个时代可没有后世《三国演义》杜撰的“关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有的只是曹操赤壁之战后,退往江陵的寥寥记述。

    卞恣“哦”一声,表示明白玩法。

    王葛:“咱们一人走一回,让曹孟德走到出口,但你不能重复我的方法。如何?”

    “我年纪小。我先来,如何?”

    “行。”

    卞恣立即将“曹”字木块抠下来,放到出口位置,看着王葛。小家伙也知道自己犯规,故意摇着小脑袋,紧抿嘴唇憋笑。

    瞧把你能的!王葛:“该我了。”

    “等等。”卞恣将曹孟德放归原位。

    王葛将顶端的竹简围栏拔掉,移出曹孟德,绕到出口位置戳进去,再楔回竹简。“该你了。”

    呦?糟了哩!卞恣眨巴眨巴眼。

    二十五日。下午未正时刻。

    队伍再次弃车、弃马,开始攀山。此山没有脚力趟出来的任何路线,放眼尽是杂草、野藤。小学童们全由部曲背着行路,王葛也听话的由一壮婢背负。

    过溪流、下坡、上行……

    背王葛的壮婢已经轮换了好几回。

    天黑前,队伍停歇,安营。部曲用砍刀清理杂藤、虬枝。王葛沾了一众小学童的利,心安理得的不必帮忙。小学童们分为两拨,一拨在玩琢钉戏;另拨在玩“魏武纵横”。

    魏武纵横,自然就是王葛制的华容道,已由随行的匠人雕刻了好几副,都比她最初所制的精致许多。但卞恣还是愿意玩王葛制的初版,小家伙聪明着呢。

    这可是魏武纵横的初版!

    谢据特意在卞小娘子跟前坐了一会儿,白搭,小娘子根本不松手。他撅下嘴离开:哼,有何了不起的?我有小熏笼的初版哩!还有筒水车的初版哩!

    王葛玩了几回琢钉戏,深深觉得这就是街头套圈的起源,觉得没啥意思时,看到谢据正无聊的拿小棍戳蚂蚁窝。

    她去抱箧笥,过来对方跟前道:“我出一题。”

    谢据笑颜:“请。”

    王葛打开箧笥,拿出刻刀,取自己行囊中的木块废料削制小棍,大小、粗细跟前世的普通火柴一致。“虎子,去拿个陶盘。”

    “哎。”谢据匆匆去、匆匆回。

    王葛很快削出五个小柴棍,将它们从中对折,折成“V”形,勿彻底断裂,依次修掉木刺,放到浅底的陶盘中。摆放方式为:五个棍的“V”顶尖相对,令棍与棍紧密平行相贴。

    “好了。我的题为:不能用手触碰、不能拨拉这些木棍,如何让它们变成这种形状?”她在地上画个“五角星”。

    她刚说完,谢据就鼓着腮帮、正对着“V”顶尖中央部位的小空吹气。他吹的很小心,但木棍还是被吹的四分五裂。

    “此法不通。”谢据知道不必再试。

    卞恣、司马南弟已经手拉手的站在谢据身旁。

    司马南弟:“我试试。”她说着就要拔头发,卞姿立即提醒:“不成,这样违规。”

    王葛:“对,用头发拨拉也是违规。”

    司马南弟小手一摊:“那我没招了。”

    三个小同门都仰着头瞧王同门。

    真有成就感啊!王葛让谢据托好陶盘,用树叶接了一点水过来,对准细棍中央的小空处,滴了一滴水珠。

    啥意思?仨小家伙齐齐瞧着陶盘,只见小木棍随水珠扩散、淌至它们的各个缝隙,而后,所有木棍徐徐扩散,“五角星”出来了!

    哇!随着他们讶异,营地燃起火盆。

    天迅速黑下来,他们前方山峰的某处位置也有簇簇亮光,距离远,无法看到人,但绝对也是人为燃起的篝火。

    怪异的鸟鸣在上空不断穿梭,王葛有点害怕,仰头观望,谢据告诉她:“女郎勿忧,是猎鹰。它们正跟前方山峰传递口信,如果没料错,那里就是此行目标。”

    “你是说……明日就到了?”

    “应是。”

    此时此刻,苇亭。

    暖和的灶屋内,王大郎平躺于席,袁彦叔正在给他行针。因需要安静,只有桓真、王翁守在跟前。袁彦叔一边用金针刺穴,一边循按、叩打,促进穴周围的通气活血。

    另一个灶旁,贾妪、王禾兄妹紧张的望着。王荇则偎在铁风怀里,懂事的只抹泪、绝不发出一点哭声。

    幸而袁彦叔今日到来!

    他一眼便瞧出王大郎眼角的不是眼垢,而是脓。这是沉疴日复一日的瘀堵了穴位造成的,如不及时去瘀,再过个几年,王大郎能被生生疼死。

    每次行针时间不宜长。袁彦叔拔了针,说道:“还好发现的早,没有瘀堵严重。先每三日行一针,一个月后应当就能好受些。”

    王翁扶起儿郎,哽咽不已,对袁彦叔行礼。“感激郎君。”

    袁彦叔赶紧扶起,先告诫:“大郎君这半年内,要避免悲痛流泪。”再劝慰:“翁放心,救人为医者本分,只要大郎君爱惜自身,我便会医好他的。”

    “是,是。我定叫他爱惜自身!”王翁侧过身,不敢发出动静的擦掉老泪。原来大郎双目已经到了流脓血的地步,他这为人父的,竟然不知!幸亏有袁郎君啊!

    当然,先得是虎宝、虎头有大福气,能结识桓亭长,不然如何能遇上袁郎君这等人物。

第115章 刘泊与司马南弟

    王葛这一夜睡的不安稳,因为车里头多了个崇拜她的司马南弟。这位女公子,大概是断母乳时留下的坏习惯,得抠着王葛的脸才能睡着。就那肉乎乎的小指头,一会儿刮嚓王葛的眼、一会儿拨拉她鼻梁、再顺她人中上下抠索,跟给她做脸部体检套餐似的,真恼人啊。

    清晨,满山树木将晨光映出浅青色。一只猎鹰在枝头休憩,王葛下来牛车,欣喜的仰着头瞧,这是她两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鹰。这威武的翅将军也盯着她,尾巴稍微一撅……异物滋落。

    她很没出息的悄声惊呼:“我天!”鹰也拉屎。

    “王同门。”卞恣披着头发站在后门,精神十足。抠脸的同门也坐起来了,惺忪揉眼。

    王葛把卞恣抱下来后,一婢仆抗着大布囊过来,放到司马南弟跟前,打开布囊,里头全是各色衣裳。婢仆问:“女郎,今日穿哪件?”

    王葛和卞恣对视一笑,去洗漱。

    半个时辰后,队伍拔营。一只只猎鹰重新忙碌起来,它们是领航者,用叫声提醒是否有野兽、哪处易行走。每次王葛抬眼望,视线里绝不少于五只鹰。

    这要换成赤霄领航……算了,肯定领到鱼塘去了。

    望山近,行路远。

    接近午时,才走了一多半路程。山上遣人下来接应,只言片语中,王葛听出对方不是谢氏一族的。

    蜿蜒而上,前头的谢据回头,冲王葛笑了笑。

    王葛看到了,回以笑颜。

    谢据前面是头一次穿了裋褐的司马南弟,但衣料是昂贵的细葛,头发包起来戴了头巾,也是细葛丝所织。司马南弟前方十步外,是左夫子、郭夫子。

    两位夫子体力真强健,整段山路都跟着部曲一样攀爬,偶尔才相互搭把手。下山接应者,有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人,应和他们是好友。此人刚正相貌,不笑时更显威严,气度跟左夫子、郭夫子截然不同。

    “大父!”婢仆背上的卞恣朝此人呼唤。小家伙就在王葛后方。

    卞望之看过来,朝孙女挥下手,并未过来。

    原来此人是卞同门的大父!王葛心道:肯定是个官,他跟自己孙女招手都没笑模样,比桓县令威严多了。

    午时,众人只停了两刻时候,吃的是早食时余出的麦饼。

    继续攀行,背王葛的换了一个婢仆。这些婢仆都是谢氏精挑细选出的,攀爬时不输部曲,非常稳健,王葛在她背上都打起瞌睡了。

    下午申初。

    终于到达!

    先映入王葛眼帘的,是望不到头的青步障。众学童都从婢仆背上下来,随队伍走进长长的步障通道,脚下没有杂草枝藤,被铲的很平坦。每隔几十步,步障断开,可供人纵向穿行。

    到达步障尽头,崖体倾斜缓上,崖下的人忙碌穿行,多了数倍。有伐木、搬运者;有架设栈道者;有抗着铁具、继续往崖上而行者。

    灰尘弥漫,幸亏有步障遮挡。

    此处之前应当不止一拨势力,从各色、各制式的行障就能观察分辨。

    果然,王葛这些学童被领到谢氏所在的行障区,这里还有十一个的小斗帐,斗帐三面围堵,一面可敞口。帐内铺草席,席上有小案桌。帐的颜色深深浅浅,无一重复,王葛等学童一人一个。

    太好了,晚上不必被司马南弟抠脸了。

    王葛特意等其余学童选完斗帐,然后进了谢据旁边的那个。司马南弟跑过来,笑着问:“谢据,我能跟你换位子吗?”

    那你先选那么快干嘛?谢据叹口气,抱着自己的箧笥走到最边上。他想挨着王葛,可谁让除了王葛外,他年纪最长呢,又是儿郎,哪好跟女弟子争。

    司马南弟又来到王葛右侧的斗帐,跟另一个刚满四岁的弟子请求:“你能跟卞同门换位子吗?”

    “好吧。”这孩子倒不计较,但箧笥竖起来跟他一般高,刚才是部曲抱过来的,他自己抱就费劲了。

    王葛一直在伸头打量,赶紧过来帮他抱起箧笥,一手牵他,随司马南弟来到卞恣的斗帐。

    卞恣极爱干净,正拿小笤帚清扫草席呢,一见这阵势就明白了。王葛刚抱出卞小娘子的箧笥,就听司马南弟“啊”一声,小短腿飞速奔跑,回去自己斗帐了。

    王葛顺司马南弟刚才所视、被惊讶住的方向一瞅,只见刘泊在前方停驻,正瞧着她。他手中托着两卷简策,和许多儿郎一样也穿着麻布的白衣白裳,但唯独他似峭崖寒莲,无论在哪,都令人一眼定睛,心生赞许!

    “刘阿兄。”异乡遇故知,王葛欣然上前,真不敢相信,问他:“刘阿兄何时来的?”

    “前日随清河庄过来的。我听到南山馆墅的匠师和学童们过来了,便知道有你。”刘泊说完,向更矮处的卞恣笑一下。

    卞恣回以笑颜,心道:这位阿兄真好看啊,若赤霄化成人,定然是他这般俊杰模样。

    谢据过来了,给王葛一个眼色。

    王葛明白:“刘阿兄,这二位是我同门,谢据,卞恣。这位是我……友人,刘泊。”

    这回得正式肃容,各自揖礼了。

    礼后,谢据激动道:“原来阿兄就是神童刘泊。”

    “当不得神童。谢家仲郎君,久仰大名。”

    王葛……天!神童?能让虎子这样的神童仰慕的神童?刘阿兄竟这么有名?

    “咳!”司马南弟一声咳,出现在刘泊身后。

    王葛、谢据、卞恣全目瞪口呆。短短时间,司马南弟换了一身白衣、红裳就罢了,足衣也换了带花纹的靴。还有头巾摘了,别了个雕有花纹的小梳子。最令人惊叹的是,司马南弟的眉毛,绝对比刚才粗了、弯了。

    “刘郎君,多、多日未见,我五岁了,我咳……”司马南弟揖礼,结舌。小脸红的,腼腆扭捏,实在矫情。

    刘泊回礼:“见过女公子。”

    “哼!”司马南弟气的拧身就走,左脚绊右脚,跌出两步,呜……好丢人。她抹着泪跑回帐中。

    谢据、卞小娘子知道王葛跟刘泊肯定有话说,便一个回帐,一个去劝司马南弟。

    刘泊低声道:“来。”

    王葛跟上。

    “谢氏未告知你们此行是为何事吧?”

    “没有。”

    “怕你们年纪小,泄露出去。已经到了此地便可知晓了,过来此地的是三大世族,桓氏、王氏、谢氏,原因是……发现了一处殷墟遗址,更令人振奋的,是此遗址之上,还有一道墓!”

    王葛风中凌乱!盗墓?所以此次,她是随着这群古代人,来盗更古代的墓?是这意思吧?

    步障:可理解为步帐,遮挡风尘的帐,一般都很长。

    行障:可移动的屏风。以竿挑之,下方可设障座,可理解为小型步障。

    斗帐:这种帐的制式上狭下宽,如倒过来的斗,是古代平民使用的帐。

    女公子:对诸侯、贵族之女(未嫁人)的尊称。跟“公子”称呼一样,多用于第三人称,当面称呼时,有生分之意。

第116章 气愤

    刘泊一看王葛神情,就知道她想岔了。“勿忧,无论清河庄、还是南山馆墅,允我等来此,都只为记录墓中发现的典籍、文字,不会令我等靠近古墓。这是绝好机会,凡记录下来的,均可归于自己。”

    原来如此。

    谢氏小学的正式学童,岂止“资历、出身”那么简单!她之前想到的,还是太浅薄了。

    晋朝的教育体制,分官学、私学、家学。世族以身立教,凭借的就是典籍藏书的积累。任何新发掘的古籍、尤其从未出现过的古文字,绝对堪称一字千金!

    王葛一出神,步障通道外的山石被攀爬者踩落大块尘泥,刘泊以身挡住,提醒句:“小心。”

    继续前行,到了清河庄学童区域。与刘泊相识的往来者,明显都比他年岁长。跟进他的斗帐,对案而坐后,刘泊说道:“清河庄过来的正式学童,都是修大学者。”

    王葛由衷佩服:“刘阿兄真为俊杰,竟是清河庄大学的正式学童。”

    桓真给她和虎头讲过,大世族庄园内,既设大学学五经章句,也设小学学文字训诂。如王氏、谢氏庄园的大学,除了宗族姻亲外,还会招少数凭自身学识,考核而过的贫寒学子。

    大学所授的为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学成后,由各地郡守举荐,才能前往都城入太学,竞争之激烈,不输匠师考试。

    刘泊摊开手中的两卷简策,给王葛解释:“我等至少在此呆月余。山上发现的古墓简牍、篆文,由专人抄录、排列顺序、编排后,甄别出不紧要的,传递到此处。这两卷是夫子令我去取的,我只有半日期限抄录,而后交给同门抄录。”他咬重“不紧要”三字。

    王葛身体微倾,小声道:“刘阿兄放心,我明白的,绝不敢轻视。”朝廷、世族避讳的,是古籍中涉及的或刀光剑影、或阴晦不为人知的“史”。甄别、传递出来的,是文辞本身的“史”。

    这些文字、古籍,对贫寒农户、庶族、甚至小世族,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传家宝!

    刘泊:“所以我想跟王匠工合作,你助我制简牍,我抄录一份出来给你。如何?”

    王葛笑的眉眼弯弯:“嗯!多谢刘阿兄。”

    刘泊浅笑看她。王葛欢喜了三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起身告辞。

    路过的几个斗帐里,有埋头写字者;有正研墨者;有削制简牍者;还有不舍用墨、用刻刀刻字者。

    回到谢氏区域。

    王葛站在谢据帐前,他冲她招下手,王葛赶忙坐入。“我有一事相求。”

    谢据拿出个一尺半长的箧笥,打开,里面有锯、刻刀、凿具、麻绳。“给你的。”

    王葛大喜,她求的正是这些。“虎子,你咋知道我想讨这些器物?”

    “我之前未见过刘泊,听过他的事却很多。葛女郎,或许我比你了解他。他不是那种偶遇乡邻、特意来寻你的性格,若来寻你,必有所求。可旁人见你与他独处、笑谈,不一定如我这样想。”

    “啧?琢磨啥呢?阿姊还需你提醒?”王葛稀罕的揉揉他的小脑袋,在他恼火中抱着箧笥离开。

    谢据嘟囔道:“才几天呀,就不再唤我师兄、反成我阿姊了。”

    王葛匆匆回到自己斗帐,脸上已经没了欢悦,取而代之的是深沉与自省。自己才十一岁,单独与刘泊在一起,就能被人误会,导致虎子如此慎重告诫她,那更早慧、跟桓真相同年岁的刘泊难道不知么?她因有前世的固定思维,觉得自身年纪还小,没考虑会招惹传言,刘泊没考虑吗?

    一旦被人误会她中意他(只会被误会她中意他),传扬出去,最终声名受损,被人讥讽的,能是刘泊么?不,只有她王葛!

    到时谁会信她的解释?

    王葛越想越郁闷、越憋气,重重捶一下案桌。放下箧笥,她重新回到谢据帐前。

    “想通了?坐。”小家伙正用竹壶饮着温水,笃定她会再过来,不急不徐,跟小老丈似的轻蹙着眉头说道。

    帐外人来人往,只要不靠近,听不到帐内二人的低语。

    谢据:“刘泊有隽才,有人甚至将他比作陈郡袁氏的袁彦叔!刘泊祖上官至太常,他阿父原为毗陵县县令,因履行清正,明典义,被调入太学任《春秋》博士。刘泊在清河庄修大学,非考入,也不需考,他是受郡太守赏识,举荐而入!”

    王葛:“跟我入谢氏小学一样。只有这点一样。”

    “葛阿姊,我与你为友,旁人因我年岁小,不会乱传言,但他……”

    “我知。我过来就是跟你说,我绝无此意!我心中只有匠师大道,刚才与他的言谈,只有交易!我制简牍、他帮我抄录典籍。今日起,我不会再跟他独处,制好简牍后,托婢仆给他。”

    “正是此理。”

    若非墨贵,若非刻字抄录费时,若非她还要练习匠技,王葛恨不能中断跟刘泊的交易。

    谢据道:“夫子让我告知你们,此行是因为在山中发现了两道古墓,最值得考证的,是下方的殷墟墓,或许会发现新的契文。咱们在这至少呆月余时候,明日起恢复讲学,但只讲半日,下午自行抄录山上传下来的竹简、书觚。”

    “有书觚?”王葛来了精神,准匠师考试的其中一项,就是制书觚。

    “有,据说已掘出六面、八面的书觚。只要送来,必经我手,先留于你。”

    她眉开眼笑道:“谢虎子。”突然,她想起来刚才漏掉了什么,惊问:“刘泊被比作陈郡的谁?”

    “袁彦叔!可惜他喜游历,常年行踪不定,不然我定登门拜访、结交。”谢据眼眸里尽显崇拜,比方才见刘泊时还要熠熠生辉。

    王葛跟做梦似的回自己斗帐。袁彦叔……不会是救过二叔的那位袁彦叔吧?天哪!

    苇亭。

    铁风正帮桓真修鬓角、刮胡茬。

    “等等!”桓真待铁风收了石刀,他迅速、精准的捏向后脑一个位置,将虱子碾成泥。然后问另个灶旁烧火烹食的袁彦叔:“你长虱子了么?”

    袁彦叔身体一绷。

    桓真知道袁彦叔的唯一缺点,就是怕那种很密集的事物。“虱子还会生好多小的,一生一大堆。”

    袁彦叔抽出一根烧着的火棍扔向桓真。后者一别脑袋,躲过去,说道:“托你件事,八月送虎头去清河……”

    砰、砰!

    两个烧火棍几乎不分先后的飞来,一个打在傻笑的铁雷身上、差点就抽中他大嘴,另个仍被桓温躲过去。

    唯铁风无奈叹气,巍然不动。

第117章 再定进阶自我考核

    次日,果然如谢据说的,由郭夫子讲解《急就章》,清晨卯正两刻就开讲,至午初两刻结束,下午学童自行活动。明日轮换左夫子讲《尔雅》,此时刻表一直持续到离开古墓崖。

    令王葛放心的是,夫子允许学童们在婢仆看护下爬山,只要不去崖峰的陡坡就行。

    所以午食一到,王葛领到麦饼、菜酱后,把酱往饼里一夹,就一边吃、一边穿过步障,往上行走收集细藤。

    锯藤、撕掉藤的外皮,拧成绳,收集一捆藤条后,绑起来,让婢仆背着。此崖坡没有竹林,只能制木简、木牍、或觚。从精舍出来时不让背筐,导致她先得编一个装木料的筐。

    收集的差不多了,王葛趁婢仆没防备,一跳、猴子般爬至树冠,骑在树叉上开始锯木。婢仆想制止已经晚了,只好仰头盯紧她。前世王南行常跟随匠人师傅爬山、锯木,这种本领跟游泳一样,学会了就忘不了。

    远处,随同门一起爬山的刘泊惊呼脱口而出。他刚看到是王葛,就被她此举吓了一跳。

    “刘同门,怎么了?”

    “无事。”刘泊见树下的婢仆强健,才放心继续上行。

    王葛锯了三段树枝后下来,把它们的梢、杂枝全锯掉,威猛的左臂夹起两截、右臂夹一截,龇着牙给自己鼓劲:“走,下山。”

    “可使不得,交给婢。”

    于是王葛和婢仆交换,她背着三捆藤条、婢仆夹着三段沉树枝,二人相扶着下来崖坡。站稳当后,婢仆才敢问:“王学童也卖柴挣钱?”

    “卖柴也能挣钱?”

    “是,庖厨一直在收,这样一捆能挣一个钱哩。”

    还有这好事。王葛欢喜的不得了,可惜这三捆不能卖,编筐都不够。

    时间啊,真是不够用。她还不能先编筐,刘泊不停抄录文字,急的都不顾她这小女娘的声名了,可见多缺简牍……和缺德。

    把木枝、藤条全搁到斗帐后,王葛锯木、剥树皮、锯木,开始制简。

    “我忍。”她咬牙切齿的削木片,削的多利落,心里骂的就有多痛快。其实反过来想,她不吃亏。她是费力气,可他费笔墨呀。

    笔墨更贵!

    尤其是墨!

    削、削、削……全当削的是刘泊的……

    “臭小白脸。”

    “跟赤霄一样缺德。”

    削、削、削……

    “赤霄拿幼鲤坑我,你坑我声名。张无忌他妈说的没错,长的好看的小郎子没有好东西。”

    “王同门?”司马南弟与卞恣手拉手在帐外,后者问:“你在干嘛?”

    王葛抹着额头汗,回过脸,如实说:“给我一个同乡削木简,昨日你们也打过招呼的。”

    司马南弟一言不发,撅着嘴进来,耷拉着小脑袋坐在案侧。

    卞恣:“刘学童修的是大学,识字多,耗木简就多。换作我,也想借同乡之谊,请头等匠工制简。”

    “那倒是。不过同乡归同乡,我不能白忙,得收工钱。他无钱,就答应抄书时多抄出一份给我。”王葛真是太喜欢卞小娘子了,这圆场打的,既不刻意、又顾全了各方颜面。

    司马南弟果然恢复了精神。“王同门,你昨日和刘郎君独处,就是在谈木简交易?”

    “对呀。我自己也要刻字、制木简,还要练匠技,额外制木简就得额外搭工夫。你俩过来……不会也是?先说好啊,你们若要我帮着制木简,我也要收工钱的。”

    “不不不,精舍发放的足够了。”司马南弟赶忙摆手。

    “我也不要,我现在画圈多、会写的字少,用不着多制木简。”

    俩小娘子手拉手赶紧走,生怕被讹钱的样子。

    王葛继续削简。木简并没有统一的规范,都是根据自身的书写习惯定义宽度、长度。若写行书,必须制宽;若写隶书,可减长度。

    别看她不喜刘泊,但每片木简依旧制的很认真,将两面都刮平整,如此两面都可书写。宽度为标准一寸,若是字写的小,完全可以写两列。长度则为标准一尺。

    制简的过程,也是她再次熟练尺距、寸距的过程。

    慢慢的,她忘了对刘泊的气,在裁刻木简时,刻意抛却最小的线段单位“分”。不再以“分”去定义“寸”,而是将“寸距”当成最小单位。

    从现在起,她再次制定自我考核,分三步进阶。

    当随意一标记就是标准“一寸”时,为第一步进阶;以同样的练习手法,成功的将“尺距”当成最小单位时,为第二步进阶;寸与尺如意切换,能一直标至丈长时,为第三步进阶。

    谢据过来了。夕阳余晖照进王葛的斗帐,刚好只映着她脸庞、案桌、双手。她身体好似被画笔分了一道界限,前面罩着浅淡金红、后方沉暗。她是这样的专心制简,刮、吹木屑、刮、吹木屑……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吵杂,都与她无关。

    此情此景,令谢据想起伯父考证典籍时的样子。

    “木觚。”只是他不得不打断她的专注,拿出葛布层层包裹、还沾有少许泥土的木觚。“上面的字或许出自《爰历篇》,极难得。明日吃早食时还给我。”

    谢据离开后,王葛仍目瞪口呆,一时间不大敢碰此觚。《爰历》六章,是秦时车府令赵高所作,是秦朝启蒙识字的书。

    天,甭管墓主人是谁,这……这都是真古物啊!谢据这败家子就这么交给她了!

    此觚七面,木料为杨木。最窄的那面只有两个字,如果谢据刚才没说是《爰历篇》,那王葛肯定猜不出这俩字念啥。

    倘若准匠师考试中,模具的讲解说明里全是这样的篆文,她岂不是要一直敲乡名鼓?到时一直喊:“瓿知乡、不识字……瓿知乡、不识字?”

    她的筐还没开始编,刘泊要的木简才制了十余片,明早要还这个木觚。王葛再次发愁,时间不够用啊!

    很快到了领晚食时,她没去,一刻也不想浪费。谢据算是了解她了,帮她领来饭,还带了蜜烛。

    蜜烛,就是古代最早成形的蜡烛。

    当蜜烛点上后,王葛第一念头就是:太奢侈了,这烧的哪是蜡,是钱啊!

    此时王葛已经仿制了五个规范相等的七面木觚,不再耽误时间,直接下刻刀,先刻“爰”字小篆。

    谢据:“五个觚啊,葛女郎,除了你、我,其余送谁的?能讲否?”

第118章 是心悦吗?

    “嗯?其余的都是你的呀。多给你制出来三个,为的就是以后你想送谁就送谁。”王葛说完后,不再分心。

    觚上文字以墨留迹,她不懂小篆,看不出写的是否规范、算好算坏。但等比仿刻是木雕师的基本功,尤其只刻字就更简单了,用阴雕手法,按觚上文字的笔划走向勾勒即可。

    多给你制三个,你想送谁就送谁……谢据抿着小嘴欢喜,这话他愿听,他没看错王葛。

    此觚是古物,按规矩不能带到崖下。是他从司隶校尉卞大人那行了几十个揖礼,顶着“卞卧虎”如炬般的眸子许久、久到他都哭了时,卞大人才许他拿走半日,勒令明早必须归还。

    谢据执着于此木觚,不仅仅因为其上所书,是秦王初统一文字时期的“小篆”,非当下的“正篆”。还因为此觚的制式是难得一见的、很可能是秦时期的标准七面觚!

    倘若王葛将他辛苦谋来的利,慷慨转手,轻易送给旁人,谢据不知道以后是否再与她诚心交友,但断然不会再费心思帮她讨古物了。

    “呼。”他越来越喜欢看王葛专注雕刻的神情,凑到她旁边,和她一起吹木屑。

    “啧,离刀远点。”

    “哼!”

    这个时候,刘泊与同门才结伴从崖坡下来,天已经黑透,月色照不清脚下的乱藤,他们摔了好些跤,有个孟姓同门若不是刘泊手疾眼快一臂搂树、一手抓他,此人定会滚下坡受伤。

    幸好有惊无险,刘泊拣回掉落的布囊。

    进入行障区后,他们匆匆赶往庖厨,但晚食已经没有了。几个同门先回,刘泊一路拣了两捆细枝,跟厨仆兑换柴钱。

    相貌好就是占利,庖厨内还有剩的蒸饼,厨仆给刘泊热了,再多给他舀了菜酱。他直接在庖厨吃完,回来时路过王葛的斗帐,帐门已放下,隐有黄晕透出。

    他略缓脚步,手不自觉的抚向腰侧布囊内的石头,而后加快回去。

    清河庄修大学五经的正式学童,三十一人数。唯他是郡太守举荐,也是众学童里家境最贫寒的。阿父的俸禄几乎全用在笔墨上,尤其墨,昂贵无比,普通百姓根本无法制墨。

    刘泊在家练字,很多时候都是刮的釜底的灰,搀些猪脂煎出来的膏,再加水调和在一起,能用、能写在竹片上就行。入学前,阿母问他:“你已十三,按道理该到相看的时候了。你凡事有主意,心中可有了中意的女郎?”

    中意便是心悦。刘泊只知字里行间的意思,不知这种滋味究竟为何?不过阿母一问,他脑海中立刻浮现的,就是王葛。

    只有王葛。

    是心悦她吗?肯定不是,至少还未到心悦王小娘子、时时思念的地步。

    但他欣赏她。

    她的坚毅、独立、匠师之志向,雕刻时的认真与诚心,和他读书练字时一样。若与她执手偕老,至少不会两两相厌。他会鼓励她向着匠师大道勇往直前,她定然也是那种看淡钱帛、鼓励他读书上进的新妇。

    既知自己心意,刘泊便坦然面对。以后他得更不惧吃苦啊,至少博个前程,让她愿意许心,让她和她家人以后都能跟着他少吃苦。

    他拿出拣的山石,翠色罕见,将帐角的石头搬到膝前,开始磨翠石。莫忘了,他也是匠工,磨一个石簪应当不成问题。

    子正时刻。

    谢据今晚没回去,缩在王葛斗帐的一角,已经睡熟。王葛也困的不行,可是不能睡。吹灭烛,来帐外透透凉气,一回头,吓的无比清醒。一只尺余身长,似鹰似雀的鸟屹立在她的帐顶,她轻挪脚步,对着月光寻找它的双眼……这是鹰?睡着了吗?

    她轻“咳”一声。

    另只体型比此鸟雄壮倍余的猛禽,飞至帐顶,一脚掌将此鸟踢飞。此猛禽一看就是猎鹰,只是侵占地盘后,也微阂那双小豆眼。

    哦,王葛明白了,鹰晚上也要睡觉。谢氏驯养的猎鹰,一定识得谢据气息,他睡在哪,就有猎鹰跟随于哪。

    次日清早。

    谢据将木觚收走,王葛也算舒口气,真怕丢了这古物,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左夫子暂不讲《尔雅》,要先带领众学童去清河庄区域,听蔡叔开蔡夫子讲解《诗经》。

    啥?去清河庄区域听学?穿着一身裋褐的司马南弟急了,对夫子的怒斥全当听不见,跑回斗帐换新衣裳。

    左夫子威严,不惯她,立即喝令婢仆将司马南弟拽了出来。小家伙没换成新衣,头巾半挂在脑后,狼狈样子还不如刚才呢。

    于是她一边随队伍走,一边哭。其余刚满四岁的弟子们本来早起就不适,也跟着哭。待走到清河庄区域时,司马南弟挂着鼻涕泡,向刘泊方向展开大大笑妍,那几个憨孩子还在哭。

    王葛皱着眉头,不理解才五岁大的女童,咋还真心悦少年郎么?

    谢据悄声道:“司马同门说过,她是世间最俊的小娘子。”

    王葛点头,确实俊。

    “所以,她将来的夫君一定要是这世间最俊的儿郎。”

    有道理,她再点头。

    “她便发誓,将来要么嫁太守之子王恬,要么嫁神童刘泊。”

    王葛……好吧,果然不是真的心悦,是小孩子的以貌取人。阿弟每回见到刘泊都想多瞧几眼,何况小娘子呢。

    谢据憋着笑继续道:“王恬相貌堪称世间第一,顽劣不羁更是!第一回跟司马南弟相见,就冲小女娘比划刀法,把小女娘吓咳……尿了裤。”

    “这,王小郎得挨揍吧?”

    “哦。我阿父说,除了除夕至元宵,王小郎哪天都挨揍。”

    此时,蔡夫子开始讲解《诗经》中的《子衿》一诗。此诗出自“十五国风”之一的《郑风》。

    所有学童不需夫子告诫,端坐,静声。

    “青青子衿,何为‘衿’?衿,交领也,斜领下连于衿,故谓领为‘衿’。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服。不能以青衿、青领,来释‘青青’二字……”

    王葛真后悔没拿竹简、刻刀过来。谢据小幅度的指指自己脑袋,表示他都记住了。

    如此听了一个时辰后,蔡夫子暂歇。

    左夫子道:“诸弟子,平日所学遇到的疑问,尽可找大学师兄们问询。去吧,半个时辰后,随我回去。”

    司马南弟好似放开笼子的兔,第一个跑向刘泊跟前。她特意瞪大一圈眼睛,小抬头纹都出来了。“师兄,我有一问。”

    “咳。”刘泊指指自己喉咙。

    他旁边的孟同门替他解释:“刘同门昨日受寒,说不出话。女弟子有何疑问,我代同门解答。”

    司隶校尉:古代官名,旧号“卧虎”。监督京师、及周边的官员。汉武初置十三州,既设刺史,又置司隶校尉。西晋延续汉制,渡江后罢废此职。

第119章 王葛被打

    左夫子来时踱着四方步,潇洒如仙,回来时……令王葛想起前世玩的“老鹰捉小鸡”画面。

    真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司马南弟左手紧揪左夫子的竹尺哭,右手牵着卞恣左手,后者右手则被其余弟子紧牵,就这样一个牵一个,列队、踉踉跄跄,边走边哭。

    嚎声惊天动地!好几个小弟子都是顺拐的。

    步障当中过往的人全在哄笑,左夫子脸都臊红了。

    起因是司马小娘子心知刘泊不愿理她,委屈就委屈呗,她觉得直接哭太丢脸,先喊了句:“我想阿父了,你们哩?”

    “呜……我也想阿父了。”

    “啊……我早想我阿母了。”

    “呜……我想我大母。”

    结果变成现在这样。王葛和谢据走在队伍最后,唉,真的好丢脸。

    次日,婢仆将王葛制成的第一批木简交给刘泊。

    又隔三日,仍是婢仆过来。

    刘泊沉吟出神,明白给王葛造成困扰了,她在避嫌。

    也罢,此时此地非他表述心意的时机。若她五月去考准匠师,那准匠师考之前、甚至去山阴县参加匠师大比之前,都不能干扰她。

    那就先淡然而处吧,一年后,她年岁又长,正是相看年纪。到时他有信心考取太学,有了声名,才好恳求舅父出面,与王家翁姥提及心意。

    婢仆此次返回,将刘泊规范抄录、已用麻绳编排好的简策带来。王葛轻轻触碰这些传家宝,生怕摸大劲会蹭掉墨。

    谢据展开一册,欣赏着其上雅秀的汉隶字,赞道:“刘郎君用心了。”一抬头,见王葛很没出息的在闻墨,就告诉她:“所用为松烟墨,好墨不臭。”

    王葛知道墨贵,但桓真从未给她和虎头讲解过如何制墨,所以到底多贵、多难得,她真的不知。“虎子,我是不是欠了刘郎君很大人情?松烟墨很难制,是么?”

    “是。烧出松烟后需细筛,加胶,胶为墨麹分量的一半,最差的松烟墨也要和以梣皮汁、鸡子白,在铁臼中捣至少三万余次,捣的越多越好,才能使松烟与胶相合。接下来便是月复一月的晾墨,温高……墨臭,天寒……则晾不干,导致墨不粘,见风就碎。且晾墨过程中,得每日不断翻转。”谢据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换我是他,帮你抄书定不舍得用松烟墨,使釜底灰拌猪皮胶糊弄过去即可。”

    王葛越听越头大,前世今生,她最不喜欠人情,哪怕和虎子为友,她也不会欠他。比如制筒天车、小熏笼,她一直以自己最大的能力偿还人情。

    “我去伐木。”既然又欠人情,那就还!王葛充满劲头,背上筐,拿上锯,先多制木简,以后再想办法报答回去。

    哪知道她刚出斗帐几步,就与一个从行障过道下崖,莽撞冲下来的郎君撞到一起。其实王葛已经躲了,还是被撞到臂膀。

    “啊呀!”此人身上有酒气,手中的布囊掉地,不由分说先一巴掌扇倒王葛,拣起了布囊继续上来踹:“伐薪的竖婢,拿着锯还不知道看路!”

    “救命!救命啊!”王葛大喊,慌忙间只能用锯砸此人的脚。

    “谢棠舟住手!”谢据目眦尽裂,冲过来抢过王葛的锯,举起,恨不能砸死对方,可对方名义上是他族叔。

    气煞也!

    “你怎么敢……怎么……”他气出泪来。

    王葛爬起来,幸好手没被蹭破。

    “王同门?”

    “是王同门!”

    “快来啊,有人欺负王同门!”

    一个个小学童出来斗帐。

    司马南弟怒气腾腾,上来、扬起小手,可惜只能扇到谢棠舟的腰。

    “我是谢家人,是谢据的族叔啊。误会!真是误会。”谢棠舟躬腰,讪笑着朝这些小学童挨个揖礼。

    “谢家人也不能欺负人!”卞恣帮王葛拍掉身上的土,指着她腿上脚印质问:“你还踹人?今日不讲出道理,我等就去找夫子,让夫子为我等向谢家讨说法。”

    谢据恨道:“你竟敢……做此等恶事,还攀我?攀上谢家声名!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我众同门欺我年幼?是吗?”

    “哎呦。”谢棠舟一副为难的要死的模样,“你是想让族叔给她跪下求饶吗?啊?”

    他腰更弯几分,苦着声音道:“诸位郎君、女郎,你们瞧我都这岁数了,就算一时犯混,给她道声不对,也可以了。真让我给她跪下赔罪吗?于她于我都不好啊!虎子,你帮族叔说几句,今日且这样过去,人来人往的,闹大了不好。过后我定携重礼给这女郎郑重赔礼。”

    司马南弟刚要说话,被卞恣摇头制止。

    “王同门。”

    “葛阿姊。”

    卞恣和谢据异口同声后,由谢据说道:“葛阿姊,他确实是我族叔,但你勿需怕,照实说,刚才谁撞的谁?”

    “他撞的我。他直接冲下来的,此处是他冲过来的脚印。我躲他了,没躲开。”王葛左脸已经肿起,火辣辣的疼,可见这厮打她时用了全力,倘若不是故意为之,更说明此人狠毒。

    谢棠舟不待众学童讨伐,立即交替狠扇自己两耳光。“女郎啊,可以了吗?我腿脚不好才冲下山坡,可真不能全赖我。你也有错,你说你,好好的道不走,偏挡在通道正中。”

    “郎君既知腿脚不好,为何饮酒下山?再者,不定是你醉酒眼花,偏往我躲你的道上撞!”

    “可不许胡说啊!我是稍饮了酒,又没醉!”

    “醉没醉一试便知。”王葛竖起右手食指,问:“当着我众同门,你说,这是几个数?”

    谢棠舟装着脸痛、吐唾沫,“呸”一声后,说道:“女郎才识了几天字,就学会小瞧人了。这是一!”

    王葛竖食指、中指:“你再看!这是几?”

    “哈……二!”

    王葛做个“OK”手势,问:“再看!那一加一等于几?”

    “三!”谢棠舟拉着长音,傲然挺胸。

    谢据一瞧众同门还在等王葛出第四道题的憨样,立即嚷道:“连一加一等于二都不知道了,醉酒还不承认?”

    霎那间,不止谢棠舟腿软,一群矮同门也后怕的紧捂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

    他们脑海中都蹦出同个念头:葛同门使诈,他们刚才差点替这坏郎君喊出来“一加一等于三”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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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介绍:
传统手工匠师王南行,一朝穿越,成为清贫农家女王葛。
既无系统空间辅助,也无天赐金手指外挂。
农家小户如何才能真正崛起,跻身庶族寒门?
王葛摇摇头,庶族只是跳板!
要知道,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耕读传家,才能绵延不绝!
穿越,架空!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