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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全文阅读

作者:悟空嚼糖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txt下载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全文阅读

女主王葛家庭成员

    大父母:王翁,贾妪。

    女主所在的长房:王大郎(阿父);吴氏(已逝阿母)。长女王葛(小名虎宝,前世叫王南行),现10岁;次子王荇(小名虎头),现4岁。

    次房:王二郎(女主二叔);小贾氏(二叔母)。长子王禾,现9岁;女儿王菽,现7岁。

    三房:王三郎(女主三叔);姚氏(三叔母)。长子王竹,现7岁;次子王蓬,现5岁;幺女王艾,现3岁。

第1章 寿石缺寿?

    按照历史原本轨迹,晋朝齐王殿下司马攸,受武帝忌惮,奉旨愤恨离朝,本该半道吐血气死。但女主穿越过来的时空,此人不但诈尸还魂,还杀回洛阳逼武帝禅位,削弱宗室、诛杀一众奸臣,包括臭名昭著的贾南风。

    而后,劈叉的历史如一辆浩浩大车,越行越远。

    现在是建盛五年,篡位的司马攸已然驾崩,谥号成帝。

    在位的皇帝叫司马啥,女主还没打听出来。以上这点儿猜测,也是她穿越成村女“王葛”十年来,在贾舍村这片偏僻乡野里,东拼西凑后的总结。

    没有了八王之乱的晋朝,算平行时空还是架空?无论如何,只要想到不会出现那段对汉民族来说,最为痛苦、屈辱的暗黑时期了,王葛便觉得,这已是对她前世不幸的最好弥补。

    所以,今生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王葛!你偷薅羊毛,我这就告你去。”放羊娃很恼火。

    贾舍村得有一半人姓贾,贾太公家是村里唯一的地主。这个放羊娃叫“贾三羊”,只有七岁。

    “下次不敢了。”地主家的便宜哪那么好占,王葛态度端正,把羊毛还给贾三羊,解开布囊,示意里头只有羊粪球,再把自己编的漂亮草帽戴到对方头上。

    对方受她一顶草帽,再看她白净净的俏丽模样,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把羊毛塞还给她,低声道:“以后避着别人,少薅点儿,也别逮一只羊薅。”

    “知道了,阿羊,多谢。”

    贾三羊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赶羊离开。

    阿弟王荇一直睡在筐子里,被吵醒,迷迷糊糊问:“阿姊在跟我说话?”

    “不是,我在谢你三羊兄呢。”她把阿荇抱出来,筐子里还有新鲜野菜,把羊毛藏到野菜底下。

    远处分散着几个小童,都在拣羊粪,羊粪结块晒干后可以当柴烧,姊弟俩也继续拣。

    再说贾三羊,一边下山坡,一边稀罕的看草帽。怪不得人都夸村北王户长房的小娘子手巧,不管天上飞的、地里长的都能用草叶编出来。瞧这草帽,每隔一拳距离均拧出花朵一样的结,不光好看,还特结实。其他人编的都是枝茬乱翘,扎手、扎头,还容易散。

    看着看着草帽,他目光忽被坡下两个牵马人吸引,暗暗惊呼: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这二人正悠哉爬山,很明显是出来游历的世家子弟。

    年纪偏长、蓄着短须的郎君,姓张,名翮,字季鹰。他雍容儒雅,气度卓然,眼中偶尔闪现浓浓哀思。头戴时下最兴的黑绸缣巾,巾下微露鬓角银丝。

    年少者姓桓,名真。虽只有十一岁,但因读书早,已经束发,以一只镂空雕琢的骨簪横穿固定发髻。他身穿绣有米色暗纹的白色襦,衣领为靛蓝镶边。交窬裙拼接两色,两侧玄黑绸,其余为靛蓝。别看他年少,目光颇为凌厉,似乎生来一副不好相处的凉薄貌。

    双方距离近了后,张季鹰呼唤贾三羊:“小郎,此坡上可有一块寿石啊?”

    贾舍村以前也来过富贵子弟,都是冲坡上的“寿石”来的。贾三羊赶忙揖了一礼回道:“是的,大人。再往上走不远就能看到。”

    “多谢。”二人继续前行。

    张季鹰称赞:“人杰地灵啊!小小村童也知礼数。掳须儿,没想到瓿知乡竟有这样一处依山傍水之地吧?”

    掳须儿是桓真的乳名,只因出生时,大父第一次抱他,就将大父的胡须抓掉好几根。

    桓真回道:“夫子眼里,看山为景,看水为景。我却觉得此处有天然河道,土肥草深,该做屯兵之地!”

    “险躁则不能治性。回去后,把武侯的《诫子书》抄五遍。快看,从此处往四野望,美不美?”

    “美。”

    “抄六遍。”

    “回夫子,此处甚美!”桓真收起故作老成的姿态,老老实实揖礼回复。

    “孺子可教。”

    桓真嘴角一抽,若再嘴硬,恐怕要抄到笔秃。

    瓿知乡,以制瓿、制酱闻名,师徒二人行走两日,闻了两天的酱味,精神都恹恹的。贾舍村倒是空气清爽,一是山地广、植被茂密,二是制酱很废盐巴,寻常农耕户舍不得,只有贾地主家才制。

    到达坡顶,果然有块丈高、斜耸出土的灰色山石,石纹玄黑天生,蜿蜒古拙,勉强能看出似个斜躺的“夀”字。

    张季鹰绕石一圈,回到正面,遗憾道:“寿纹天生,可惜啊,还真如旁人说的,缺了一点!”

    原来,“夀”字中的“口”,在“寸”的位置上边。这样一来,“寸”就特别显眼了。“寸”随整个字体,也是躺的,勾朝天撅,撅的苍劲有力,一直到石头顶部。

    但是,“寸”缺一个点儿!

    好寓意变不祥:缺点寿!

    张季鹰垂低双目,心中积存的伤感,在这一刻将要打上死结!

    在他厌世之时,这块不祥的石头,是否在告知他的归宿、他的命途?

    “寿字是全的!没有缺点!”脆生生、略带稚嫩的声音传来。

    二人回头,看到是个秀丽小娘子,牵着个幼童。小娘子臂绳束袖,背着大筐、挽着布囊;幼童垂髫,两鬓编着极细的辫,使额头清爽。二人衣裳都打有补丁,但浆洗的干干净净,也无寻常农家子的怯懦神态,令人心生好感。

    张季鹰认真问:“哦?怎么说?”

    姊弟俩自然是王葛、王荇。

    王葛笑眯眯朝他招手,细声细语的唤:“大人过来,站我这里再瞧这石头。”

    张季鹰依言站过来,抬头,惊“咦”一声,唤桓真:“快过来瞧!寿字圆满!”

    原来,此坡后头还有一高坡,那高坡上有块特别大的嶙峋怪石,站在这个角度正好冒出“寿石”一个尖尖,补上了“寸”的缺失。

    桓真天性话少,默默过来,眼见夫子眼神不满,立即扬声称赞:“果真神奇!”

    张季鹰满意的点下头,再问王葛:“小娘子是如何知道此窍门的?”

    “福寿本来就跟大人有缘!当然了,还因为我在这个位置拣了五年的羊粪。”

    倒挺会说话,桓真这才仔细看王葛。

    王葛却没看他,笑盈盈的继续告诉张季鹰:“大人的个子高,若是再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说完,她牵紧阿弟下坡,夕阳西下,得回去做晚食。

    张季鹰若有所思: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

    他小步往后移,远处高坡上的石尖渐小,渐跟“寿石”更匹配。好灵透的小娘子!

    “退后一点,寿,更圆满。”张季鹰越思量此话,越觉得有道理,有大道理!

    同时,他深感惭愧:一个拣了五年羊粪的孩子,生活定然穷苦,却善于发现周围之美,足见心境豁达。我的心境,还不如孩童透彻?!若阿母活着,也定不愿见到自怨自艾、失去抱负的我!

    桓真看出夫子陷入心境困局,不敢出声打扰。夫子至孝,自母忧后,哀思成疾,渐有厌世之兆。几个弟子都极担忧,却劝解无法。

    刚才若不是王葛破解了“寿石”的不详,过后桓真肯定发恨,命人将此石毁掉。

    “掳须儿!”张季鹰突然振奋声音:“为师决定,不回吴郡了。吾受陛下旨意,去洛阳!”

第2章 虎宝和虎头

    姊弟俩走远后,王荇疑惑:“阿姊,以前没听你说过,那块寿石能被后坡的石头尖补全啊?”

    “你长大了,凡事不能等阿姊告诉你。需得自己观察,才能有更深的体会。”

    王荇皱起小眉头,思索阿姊的话,结果腿没走利索,差点摔倒。王葛急于赶路,就又把他搁筐里。途中,她揪两根野草,折几下、撕几下,一条小鱼就编出来了。

    “真好看!阿姊棒棒哒。”王荇趴在她耳边,说着姊弟俩独有的悄悄话。

    王葛一笑,回头遥望一眼:那郎君原本背脊如松挺直,看到寿石有缺憾后,肩膀突然就塌了,好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所谓后山之石,能补“寿石”之缺,不过是她临时胡诌的话。后头高山的怪石很多,还有高耸大树,至少有三处站位都能将“寿石”补全,她择了其一而已。但愿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暗示,能让此人开怀,起码不要因为一块破石头心灰意冷。

    王葛并非圣母,而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是多么的令人沉沦。倘若前世有人能拉她一把,她也不至于……

    唉!

    前世,她叫王南行。

    她生在传统木雕世家,后对竹编感兴趣,就由草编织入手,再渐渐接触竹编。她曾四处拜访手工篾匠,厚脸皮讨教,数年时间都窝在各类作坊里给人打工,以此锻炼技巧和熟练度。也是自身有大天赋,终于让她在竹编界也闯出了名堂!

    一手刻刀、一手蔑刀,身承木雕、篾制两大匠技,王南行志得意满。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导致她高位截瘫,事业、爱情戛然而止!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屈辱的一年时光!一年多的时间里,分分秒秒,她都感受不到肢体、身躯的存在!

    全身只有脑袋是活的,那种恐惧,至今不敢仔细回忆。

    她忘不了亲情走向淡漠,丈夫由爱生厌!更忘不了曾那么相爱的人,竟咒她为何还不死?!

    于是,她稀里糊涂的死了,穿越了。

    刚穿越过来就惊心动魄!

    这一世的阿母吴氏,临盆时还在干农活,被一头下山猛虎咬住了脚,幸亏二叔勇猛,村里人也仗义齐心,将虎打跑。吴氏在被老虎拖拽时生下了王葛,这便是她乳名“虎宝”的由来。

    阿母真正的不幸,是在六年后生阿弟时,胎位不好,艰难熬过生产,却因妯娌斗气,月子第三天突然血崩死去。当时阿母的气若游丝,阿弟饥饿的嚎哭,还有阿父的无助和自责,让王葛每次回忆都恨的心头发苦。

    自此,阿父再也不跟两个弟妇说话。

    可志气不能当饭吃!

    大父母有三子。

    王葛的阿父是三子中的老大,好心的乡邻唤阿父王大郎,坏心眼儿的,直接唤他绰号:王瞎子、王鳏夫。

    其实她阿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盲人,是早年服劳役时,河坝塌方,被污物脏了眼睛没得到救治,等眼外伤好了后,内伤已固,仅能看到些许虚影。

    阿母去世后,长房上残下幼,地里的活必须靠二房和三房担待,时间一长,兄弟情都耗疲了。

    大父大母偏向哪房都不好,日子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过来。如今阿弟已满四岁,健健康康,王葛终于能松口气。

    旧事不堪回首。

    回来院子,她放下筐,抱出阿荇。

    王大郎还如往常一样,盘坐在院里,凭手指摸索着编织筲箕。材料是山野常见的一种荆条,每隔几天,王翁就砍一些回来,王葛将藤枝外皮刮掉,王大郎只管编。

    “阿父,快帮我看着虎头。”她快速交待一声,抱着筐子进伙房。

    “虎头”是王荇的乳名,因这孩子自幼体格太弱,多叫他乳名,是盼他像小老虎一样健壮成长。

    王家院子四四方方。两大、一小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有厢房。建筑风格是时下常见的穿斗式木构架,以柱承檩,直线直柱,椽上直接铺瓦,瞧上去还算大气。

    王翁老两口住正房中间的大屋;王大郎作为长房,住东头另一间大屋;次房只能住西头那间小一些的屋。

    三房住东厢房,南侧搭有牛棚,可惜王家多年的积蓄全用在建屋垒院上了,没有余财买牛,如今牛棚隔出一半改鸡窝,另一半堆着木柴。

    西厢是伙房和杂物间。杂物间东头是茅房,茅房再往东,有个四方土坑,羊粪球晒好后,就倒在坑里积攒着。

    王荇把今天拣的羊粪倒进筲箕,往土坑处搬时,大父母一行人都回来了。“大父,大母,二叔,三叔。”王荇愉快的打招呼,跟往常一样略掉俩叔母。

    三房的新妇姚氏皮笑肉不笑的说:“为何不叫叔母?都四岁了,还不懂事儿。”

    大母贾妪把农具往牛棚下一撂,嚷道:“虎头都知道帮着家里干活儿,阿蓬呢?”

    姚氏瞬间不敢作妖了。

    王蓬是三房的仲小郎,比虎头大一岁,最好睡。果然,听到大母叫,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了。

    这时,王荇又跑回来,帮阿父收起筲箕、荆条,把垃圾撮到牛棚底下,并把所有农具摆放整齐,往伙房里抱了两回柴,再将阿姊冷好的水罐提过来,给大父母倒上。“大父、大母,先喝口水吧,我阿姊马上就烹好晚食。”

    “虎头,来,大父抱抱。”王翁欣慰的不得了。

    “啊~”王蓬站在院当中,没眼色的又打个大哈欠。

    姚氏气坏了,拧着王蓬的耳朵回屋,很快,三岁的幺女王艾也被训哭。

    二房的新妇小贾氏看着君舅宠虎头的样子,也很郁闷,自家俩孩子辛辛苦苦种一天地,都不如这小崽子的两句话讨欢心!

    不多会儿,王葛熬好野菜蛋花面片汤,盛几碟咸黄豆,这就算晚食了。

    阳春三月,饭食都是在院里吃,铺一张大的芦苇席,放置三个木案:大父、大母、阿父占一个;二叔和二叔母、三叔和三叔母占一个;七个小辈挤一个。

    每人都是呈跽坐姿势吃饭,为了防硌,膝下另垫厚实些的小草席。

    值得一提的是,王翁、贾妪、王大郎均有小食案,分别以盆盂盛汤。脚踝间也挤着个特制的小凳,臀挨着凳,肯定比坐在脚后跟上舒服。

    由于可见,王翁并不因为长房势弱就忽视。

    “从姊,你每回吃饭咋都跟抢一样?真不该叫虎宝,应该叫猪啰!”王禾是二房长子,比王葛小一岁。他倒贼,隔案腆过脸小声说,大父母那边根本听不清。

    王荇愤然,却知道谁先嚷叫谁吃亏,立马瞧向阿姊,要听阿姊怎么说。

    乡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王葛一笑,也低声说:“从弟的嘴要是不会吃饭,可先将嘴从脸上拿掉。天热,让眼睛、鼻子下来凉快凉快。”

    如果说王葛的俊俏是王户的基因突变,那王禾绝对是背道而驰的典范!主要表现在嘴唇太厚、人中太长。

    “你再说一遍?”王禾恼了。

第3章 邻家小郎张菜

    王荇舒口气,依旧是阿姊赢了。

    果然,大父怒火盛,骂道:“再咋呼滚回屋!”

    “大父,是她先骂我的!”

    不待大父发话,王葛自觉起身,收起自己碗箸、也把王禾的收了。

    王禾眼睁睁看着没动几口的饭食就这样被端走,急了,立即起身撵上去,可惜迟了,全被倒进伙房门口边的鸡食盆里。

    “你个欠踩的葛屦子……”

    “阿禾!”王二郎出声了,“听你大父话,回屋。”

    “阿父,你不知道王葛她……”

    “回、屋!”随二郎抬高嗓门儿,王翁注意到大郎侧耳倾听的担忧模样,一阵心疼,但也不好为了心疼大郎责备二房。

    天将黑时,王葛挑着担来打水。

    村北只有一口井,邻人都习惯这时候王小娘子过来,好心的将桔槔刚提上的满桶水分给她。正好,她每桶只盛一半,多了太费力。

    待第三次折回水井时,已经没村民打水了。月明星稀,她熟练的拉动桔槔系水桶一端的绳索,舀出井水后松手,支架另侧,系着大石块的横杆下沉,一下就将水桶提出井口。

    这便是古人的智慧!杠杆原理早在千年前就普及到乡野了。

    王葛就这样一趟一趟,直到将伙房两口大缸打满,村里的狗都懒得叫唤了。

    插好门闩,她在杂物间草草洗漱一下,满身是汗,却不能烧水洗澡,因为费柴。另外,水不能动缸里的,必须是她多挑回来的。每天早上叔母都会检查水缸,只要水面不满,立刻叨叨长房偷奸耍滑。

    洗完脸的水再倒到脚盆里,轻轻搓着时,她累的打起瞌睡。这就是她的每天,风雨霜雪无阻,坚持了好多年。

    生活的确艰难,可怎么都比人不人、鬼不鬼的瘫痪日子幸福。

    回来屋,里间是阿父和虎头的卧室,外间是她的。

    阿父轻声问:“是虎宝么?”

    “是。”

    “快睡吧。”

    “是。”

    阿父心思敏感,每晚都要等到女儿回来,问上一句才能放心。

    王葛睡不到两个时辰,村里就有鸡鸣声,自家喂养的都是母鸡,懒得眼皮都不动。

    随第一次鸡鸣,她就得起床,麻绳束发,穿上粗麻短褐,因其袖口是收的,干活利索,不用再绑臂绳。

    早食煮粥,粥里加些咸豆子,比光喝粥顶饿。

    家里的田离的远,中午不便回来,需要她送饭,来回要走两个多时辰。

    粥熬好时,她到大父母房外喊他们起,二房、三房就都听到起来了。众人吃早食的工夫,王葛给每人的竹壶里灌满水。

    二房的长小郎王禾九岁、幺女王菽七岁,三房的长小郎王竹七岁,都要跟着去种地。剩下的幼童由长房看着,只要不往院子外头跑就行。

    大父母他们离家时,天才放亮。

    睡神王蓬带着幺妹王艾回屋,王荇在院里铺好席,把阿父扶过来,再搬来荆条。

    这时王葛收拾好了伙房,过来先给阿父篦头发。这是王大郎每天最感幸福的时刻,女儿的孝心跟呵护,在轻柔动作里一一尽显。

    王葛早克服了长期不沐浴、长虱子的不适,细心的给阿父篦除污物、束头、扎巾,然后给阿荇盘两个羊角髻,半披肩,乍看跟小哪吒似的。就是皮肤黑了点儿,不过自己带大的孩子,再黑也可爱。

    忙活完这些,阿父开始编筲箕,她劈柴。

    王荇见阿父、阿姊都忙碌,深感自己没用,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王葛停下动作,顾忌的看眼东厢房,招阿荇来跟前,小声道:“到你会认字、能写文章的时候。”

    “可只有贾太公家才有夫子。”阿荇踮起脚尖帮她拭汗,也懂事的压低声音。

    王葛弹一下他的羊角髻:“放心,阿姊会想办法!”

    王大郎侧耳倾听,激动不已!

    他家小女娘,说话、做事都谨慎。虎头咿呀学语时,她就从不糊弄她阿弟,凡事不管虎头能不能听明白,都要讲出道理来。因此别看虎头才四岁,却比同龄的孩子都聪明、稳重。

    “虎宝,你真有办法?”王大郎绷不住了,问道。

    她蹲过来,温声细语道:“这种事,我哪敢说一定成,所以阿父先别跟大父大母说。”

    “对,对对!”王大郎连连答应。

    这时,乡邻张小郎在院外喊:“阿葛,你在家吗?”

    她出来问:“菜阿兄,啥事儿?”王荇像小尾巴一样跟她后头。

    张菜问:“你哪天去拣石头?”

    “今天就去。”

    村外有野山,山下绕有一条蜿蜒溪河,不知道是渠江的哪条小支流,瓿知乡的良田大多都分布在溪河周围。随溪水冲刷,岸边形成各色各异的河石,王葛喜欢的不得了,每隔几天必去拣些回来。

    张菜高兴道:“我跟你一起去,你晌午照常送饭,我带虎头去河岸老地方等你。”

    “不行。”

    “我跟你一起去送饭,带虎头在坡下等你,再一块去河岸。”

    “行。”

    “你可真不给我留情面,我还能把虎头带丢了么?呶,这个给你俩!”张菜递过来一个小布包,透着饼香。“刚烙的,偷偷吃,别让你从弟、从妹知道。”

    “我们刚吃过了。回去吧,送饭时我去叫你。”王葛没接,温柔浅笑。

    “哦。”张菜脸一红,心想:阿葛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王葛牵着阿弟进院,解释道:“我不让张菜带你去河岸,是因为河岸不比寻常地方,他玩性重,万一看不住你,呛了水怎么办?”

    “嗯!我是小孩子,危险的地方,要主动避开,除非是跟在阿姊身边,嘻嘻。”

    王葛喜爱的揪一下他的羊角髻,继续劈柴。

    劈完后,给鸡喂食,然后去井边洗衣,洗衣回来后,就到了做“昼食”的时间了。昼食,就是正午时刻的“中食”。

    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家基本已经一日三餐,当然了,如果太贫寒,日食一餐者也有。

    中食是蒸野菜麦饼,凉拌瓠瓜。瓠瓜是跟张菜家以物易物得来。张户人丁旺,劳力多,正月开始就种瓠、韭、葱、蒜,种类颇繁杂。

    王葛家正月只种的青麦,二月大豆,三月种的黍与胡麻。

    她先把阿父、从弟从妹的饭盛好,罩上布笼。剩下的再一分为二,多的放到大食盒里,是大父他们的;少的放到小食盒里,是她和阿荇的。这些其实还好,但再加几个水壶,背起来就不轻快了。

第4章 王葛怼叔母

    王荇叫醒从兄、从妹,王葛嘱咐好阿父,掩上院门,姊弟俩去找张菜出发。

    张菜等候好久,不等喊就蹦出来了。“快,把水壶放我这里。”

    “不用,很轻的。”

    张户在耕地搭有屋棚、灶台,不需送饭,所以张菜筐子里很空,只有他自己的午食。他说:“那我背虎头。”

    “阿兄,我先自己走,等我累了再麻烦阿兄背我。”王荇稚声稚气的认真样儿很是讨喜。

    张菜比王葛大一岁,也扎了俩羊角髻。利利索索的小郎,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走起路来一踮一踮儿。

    “好好走路!”王葛训他。

    “瞧你凶的!”张菜嘴上不服输,脚下却听话的收敛了。

    穿过村西后,一直朝西走了半个时辰,青翠色的野山逐渐在视线中清晰,那条宛如浅绿绸带的溪流也看到了。

    三人在岔路口改向南走,这时候张菜背起了阿荇。两刻钟后,到达一个坡下。张菜累坏了,话都懒得说,朝王葛晃啷下脑袋,她留下饭食和水,嘱咐阿弟别乱跑,然后上坡。

    这片坡开垦出的地,大部分都是薄田,个别地方还荒着,长满荆棘、野草。

    大父母他们一直在劳作,看到她来送饭才歇息。

    分配了餐食后,二叔、三叔陪大父母坐一起,边聊些家常边吃。叔母们则跟孩子们一起。

    吃都挡不住三叔母的嘴,姚氏阴阳怪气道:“同样是女娘,阿菽就没那么好命,比阿葛还小三岁呢,就得跟咱们来种地。你们瞧瞧阿葛的背,啧啧……多直!再瞧瞧阿菽!唉!”

    王菽见别人都开始盯自己的背,烦死三叔母了。劳作一上午刚歇,谁的背不驼?

    王葛说道:“三叔母心善。昨日心疼阿禾,今日心疼阿菽,就是从不心疼自家阿竹。”

    躺枪的王竹一愣,明知道从姊挑拨,仍抑制不住委屈。

    姚氏气愤:“你瞎说什么?”她揽过长子哄道:“别听她瞎说,阿母最疼你,阿母怎么能不疼你呢?”

    小贾氏反感娣妇,更厌王葛!有这侄女比着,阿菽确实缩肩塌背,跟蔫秧子似的!于是她接着娣妇的话尾讽刺道:“白吃白喝的人,当然养的俊俏。阿葛啊,不是叔母们说你,你要真有闲心闲力的挤兑弟妹,不如把力气攒着种两亩田,让你弟弟妹妹们也轻快轻快。”

    “二叔母说的对,我跟二叔母想一起去了。”王葛看着小贾氏道:“不如明日起,换阿禾留家里干活,我来种地。”

    王禾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王葛,我可没招你!还有,阿母、叔母,你俩和她斗法别连累我。”说完,他走到大父母那边。

    不争气的东西!小贾氏暗骂。

    王葛:“那阿菽和我换?”

    刚挺直背的王菽使劲摇头。

    小贾氏恨其不争:“换就换……”

    王菽吓哭:“我不换、我才不换!从姊要干好多活的,光挑水都要挑到半夜,我不换,呜……”

    那边姚氏就要开口,王竹猛的起身,扔下句“我也不换”,走到大父母那边,和从兄王禾排排坐。

    王菽……心如死灰,嚎啕大哭。

    王二郎早注意到这边,喊道:“阿葛,不早了,快回去吧。”

    “是。”她把食盒、空水壶全装进筐里,跟大父母、二叔、三叔一一告辞。

    老实巴交的王菽认了真,待从姊一走,就扑到王二郎怀里央求:“阿父,我不跟从姊换,我要跟你一起种地,呜……我不要半夜去井边打水,我害怕!我不会烹食,我也劈不动柴,呜……”

    王二郎“哈哈”一笑:“不换,绝对不换,我家阿菽种地种的好好的,只要你不嫌累,就一直跟着阿父种地!”

    “嗯嗯嗯!”王菽大松口气。

    王二郎狠狠瞪一眼惹事的新妇,把小贾氏吓得缩肩塌背。

    王禾正瞅着这一幕,乐呵呵说:“阿菽的背哪是种地种驼的,分明是阿母传的!”

    话分两头。王葛听到后方几声非人的惨叫,脚步更轻快了。和阿弟、张菜汇合后,三人有说有笑的吃午食,然后朝河流走去。

    水声潺潺,依偎着松柏叠秀的野山。

    好些妇人和小女娘,趁着日头暖,在河滩边捶洗衣裳。她们大多是贾地主家的佃户。

    需要一提的是,这个大晋朝,像贾地主这样没有官品的小寒门,是不在“荫客制”之内的。通俗点解释,给寒门庶族打工的佃户,都登记在官府户籍里,只卖劳力不卖自由身,是因家中劳力少,才依附于地主。

    一户佃农,通常只耕几亩、十几亩地,给地主缴纳地租即可。倘若佃户里有壮劳力,每年仍要服力役,唯一的益处,就是不需要开垦官府规定的最低荒亩。

    女子们的欢声笑语充斥在青山绿水间,恰有一叶小舟破开鳞光,顺流而行。

    舟上摇楫者,年近不惑;执网的渔家郎,未及弱冠。

    渔家郎对着岸上唱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妇人们笑骂,都冲渔家扔石头,水花溅的鱼飞,摇楫郎君跟自家儿郎一同大笑。

    有个妇人泼辣,站起来喊:“有胆摇船过来!”

    “对啊,摇船过来~”几个妇人一起喊。

    这时,有个小娘子站起身,脸颊羞红,嗓音却嘹亮的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回轮到渔家郎羞了,他阿父笑的更畅快,将船驱近岸边,朝这小娘子扔来一条大鱼。

    顿时,所有女娘们尖叫、起哄。

    王葛三人也跟着笑。据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个游历的贵人来到贾舍村,教给村人好多《诗经》里的歌谣,可惜村人们只学会了最简单的。

    张菜脱掉鞋,脚一沾水,立马凉的蹦了蹦,又被石子硌的龇牙咧嘴,果真玩性重,自己去抓小鱼了。

    王葛右手始终牵着阿荇,冲一块惹眼的红色石子过去,但用水洗净后,发现没什么意思。她朝张菜处一扔,提醒道:“别往里头走!”

    “知道。”

    “阿姊快瞧,那是昨天咱们在寿石坡遇到的大人。”王荇提醒远处骑马过来的一行旅人。

    王葛不得不感叹,小家伙的视力超常啊!等这行马队再靠近些,她才能看清确实是昨天欣赏寿石的雅士。

第5章 匠师之路

    张季鹰一行人本来是径直离开贾舍村的,听到刚才的歌谣相和,于是转了方向。

    自破除心中桎梏后,张季鹰才看山还是山,看水仍是水,整个人神采非常,年轻了不少。他见此处异石各样各色,如星子繁多,来了兴致,开始扒拉石头。

    桓真跟部曲们则给马饮水,洗刷马身。

    “大人,那边已经没有好看的了。”阿荇扬起稚声喊,并冲张季鹰挥挥小手。

    对方轻“咦”一声,认出了姊弟俩,笑呵呵过来。

    “大人。”王葛大大方方的行了个常礼,然后摊开手掌,给对方展示她“刚拣”的石头:“这种带纹路的最好看,其余的颜色再好,河滩上也有的是。”

    张季鹰赞许的看她一眼,拿起这块石头一瞅,只见上面天生氤氲,轮廓颇似奔跑中的鹿。“不错!”

    “大人喜欢,就送予大人。”

    “不不不,无功不受禄。”

    “石头鹿而已,要真逮着活鹿,我可舍不得送人。”

    “哈哈哈!你这小女娘,倒是实在。”张季鹰手指虚点几下,解释道:“无功不受禄的禄,指的是俸禄、好处!不是指山中奔跑的活鹿。它们读起来一样,但非是相同的字。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不能白白接受旁人给的好处。”

    “那大人教我姊弟这句话咋写吧?这样不就有功可受禄了?”王葛笑眯眯的又揖了一礼。

    王荇嘴巴一“喔”,阿姊太能了!这样也行?他赶忙胡乱拱手作揖:“求大人有功受禄吧。”

    张季鹰……这什么套路?他捏索着石子,怎么感觉从小童朝他招手时,就上当了呢?

    且说桓真刷干净坐骑,发现夫子和俩村童长谈上了,那个小女娘规规矩矩托着木牍,夫子在上写着什么。

    他将坐骑交给部曲,独自过来。

    只见夫子用随身携带的行囊笔,写下“无功不受禄”五个隶体字,并在木牍左下方的空白处,画了两个人物,一个人在送礼、一个拒礼。

    桓真诧异!夫子是吴郡大儒,轻易不在外留笔墨,现在莫非要给俩村童留字、还绘图?

    猜对了。张季鹰收笔,招呼姊弟俩就地而坐,将木牍摆于中间,给他们解释“无功不受禄”的出处,还把那块鹿石放在一旁,解释此“禄”非彼“鹿”。

    王葛将膝旁的几根野草掐断,一边笑吟吟旁听,一边将草绕指、穿叠、扎结。

    桓真跽坐到她旁边,渐被她的熟练编织吸引。这小女娘编东西,几乎都不带看的!

    张季鹰讲解完后,问王荇:“将我讲的,重复一遍,你记住多少,就说多少。”

    “是。”王荇捣蒜一样作几个揖,开始复述。张季鹰越听越奇、越听越喜,这姊弟俩无不聪慧!小童将他的讲解囫囵背下来了!

    这时,王葛也将编好的“釜”收尾,把那块“鹿石”往草釜上一放,说道:“大人,我已经明白山中鹿跟俸禄的区别了。”

    “孺子可教。你编的是……釜?为何将鹿石放在釜上?”

    “釜为煮具,不是有个词叫‘煮鹿’么?”

    煮鹿?

    看到张季鹰和桓真的疑惑表情,她小声道:“煮鹿中原啊,坏了,这个词犯忌讳吗?”她吓的捂嘴。

    张季鹰嘴角好像抽了下,桓真视线移向草编的釜具。几息过后,前者轻声吩咐:“再拿……三块木牍来。”

    “是。”桓真起身,背过身体后,竭力抿唇憋住了笑。

    煮鹿中原!

    “鹿”字的确理解了,“煮”跟“逐”又分不清了!

    张季鹰嫌王葛的手有灰,让王荇托住木牍书写,写下“釜”字后,略微一顿,问王葛:“我看你擅长编织,何不向此发展,试着考取匠师等级?”

    “大人是说……匠人能像读书人一样,有专门的选拔考试?”王葛有预感,接下来的话,是关系她将来的一件大事!

    张季鹰不满的扫桓真一眼。

    “唔。”桓真明白了,他得替夫子解答:“成帝平熙二年时就下了匠师令,各类匠人均可通过考试,获得不同等级的称号。哪怕最低等的匠童,都能减税减役。”

    “麻烦郎君告知,女子是否能考?从何处考?”

    “不限儿郎、女娘,不限年纪,只要匠技过关,皆可考!小至乡、县,大至郡、州,应该都有考场。但是怎样报名、以怎样的形式考较,各地或有不同,你可向乡吏打听。”

    “谢大人!谢郎君!”王葛诚挚揖礼。

    张季鹰将三片木牍写好。第一片只有两个字:釜,煮!并配图釜具,热气腾腾,十分形象。

    第二片上面写着“路”字,用小一些的三个隶字注释:大道也!

    最后的木牍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夫子教授两名乡童简牍”的场景图。

    待王荇把“釜、路”几个字都念熟后,木牍也彻底晾干。张季鹰将它们两两相合,用绳捆绑,告知姊弟俩保存简牍之法,以后要勤晾晒,不要被虫蛀、受潮生霉。

    天色不早,需得赶路了。桓真朝部曲微一抬颌,等待已久的部曲们牵马过来。

    王葛、王荇跪地,姊弟俩都不知如何行大礼,但跪拜肯定是没错的。她扬起脸,看着张季鹰,哽咽道:“小女王葛,代我阿弟王荇谢大人教导!”

    王荇抱着木牍,眼泪直冒,抽泣的说不出话来了。稚子懂得感恩的赤心,让张季鹰颇为欣慰。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小娘子,那个‘路’字,是留给你的。匠师之路,亦为大道!”

    “是。我记住了!如果能赶上考期,我必一试!”

    随一声声“驾”,骏马驰走。

    阿荇泪流满面,摇的手臂都酸了,瞧着好心的大人就此离去,很难再见,小小人儿更加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喊:“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别忘了儿啊!”

    张季鹰险些没从马上栽下来,回首时,那姊弟俩的身影已经模糊。

    王葛安抚的拍拍阿荇肩头,这话可不是她教的,纯属小孩子超常发挥。姊弟珍惜的将木牍用野草包裹严实,放到筐里后,又揪几把野草覆盖。

    张菜这才跑过来,害怕的问:“刚才那些人在问路么?是吓唬你俩了么?阿荇别哭、别哭了。对了,阿荇为啥喊麸子?”

    王葛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道:“他们打听路,我没出过村,说不清楚。阿荇吓坏了,菜阿兄别问了。”

    “好好,我不问。不过我刚才看那些人带着刀呢,应该就是富贵人家的部曲,可吓死我了。”

    王葛一直牵着阿弟的手,发现小家伙的手一紧,立刻知道阿弟这是对张菜的胆怯心寒了。可她不以为意,前世早就领教过人心能凉薄到何种地步,若换成张菜遇到歹人,她逃的更快。

第6章 匠员与匠童

    回村之路,三人又拐上“寿石坡”拣羊粪,贾三羊郁闷的告诉王葛:“葛阿姊昨天送我的草帽,叫我阿母拿走了。”

    “别撅嘴了,我再编一个给你。”

    “真的?”

    王葛点下头。

    贾三羊立马从背筐中取出镰刀:“你用这个割草,葛阿姊,你家没镰刀吗?你看你的手……不疼吗?”

    王葛的脸有多俊俏,手就有多粗砺,上面布满深旧伤口,虎口、指节均有茧子。“有镰刀,家里人种地都不够使。等我赚了钱,再多买把镰刀。”

    “赚钱?阿姊没出过村吧,知道钱有多难赚吗?”

    “你去过乡上?”

    贾三羊得意道:“我还去过县里咧!”

    “那县里做买卖的,是拿东西换东西,还是拿钱买东西?”

    “都有。我看那些货郎,钱、粮、帛布都收。”

    “三羊,你知道县里的匠人有考试这回事么?可以考匠人等级!”

    “嗯……我大兄好像提到过这事儿。呀,你手流血了!”

    “没事儿。”

    王荇眼睛红红的,给她吹手,问:“疼么?”

    “不疼。当生出茧子后啊,割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她笑吟吟的割掉一片裙角,包住手掌。继续给贾三羊编草帽,她再问:“要不要我编两个,也给你阿父一个?”

    “好呀好呀!”

    一旁的王荇垂低眼皮,血已经渗透布了,怎可能不疼?只不过阿姊知道,跟别人说疼也没用。阿姊偷薅羊毛,是想给大父母做棉鞋,所以不得不讨好贾三羊。

    晚食过后,王葛姊弟趁院里无人,抱着两副木牍来到大父母的屋。

    “大父,我们今天得了宝贝!”

    王翁发现孙儿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亮,欢喜的揽他过来,问:“虎头得了啥好东西?”

    王葛没想和二老打哑谜,把木牍的捆绳解开,四片木牍在席上一摆,惊得大父母瞠目结舌!

    “这是……简牍?哪来的?”王翁在衣上搓搓手,才去触碰木牍,贾妪竟是连碰都没敢碰。可见简牍这等要物,普通百姓也知其珍贵!

    王荇立即规矩跽坐,由王葛将寿石坡、河滩两次偶遇贵人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

    “咱虎头有造化呀!”贾妪双手合十拜天。

    王翁与有荣焉道:“那也得他姊弟俩懂事,才能对贵人的眼!”紧接着又可惜道,“贵人们就是不知道过日子,你们看这木片片上,还空着好些地方,以后虎头可不兴这样浪费!”

    “是!”王荇也这样觉得。

    其实别看王葛两世为人,也觉得大父说的有道理。

    “大父,”她问道:“那位贵人说的匠人考试的事,大父觉得我能试试么?”

    “为啥不能?正好,咱家有些存粮该卖了,别等乡吏了,咱自己去乡里打听,打听不着,就去县里!”

    王葛眼眶都红了,说道:“大父待我真好!”

    姊弟俩手拉手离开,简牍是传家之宝,肯定要交给大父母保管的。

    贾妪这才平复了激动,稀罕的摸着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木片。

    “别摸字儿!”王翁提醒。

    “知道!”贾妪的手指避开墨迹,端着放到鼻前闻闻:“有点儿臭。”

    “别胡咧咧!那叫墨香!”他将两副木牍重新绑好,却不知道该收置在哪儿。“以后花销大喽,得给虎头打个书案。”话是愁的,但嘴角都笑到耳朵根了。

    “给我!”贾妪横了夫君一眼,她知道放哪。打开床头衣箱,右下角放着个竹盒,里头有好几样宝贝呢。把木牍跟竹盒并排放,再盖上衣裳。

    院门响,是王葛去挑水了。

    贾妪坐回去,犯愁道:“阿葛是能干,可再过两三年就能相看了,到时大郎怎么办?虎头又小,唉。”

    “你搁外打听打听,最好还是给大郎续弦,不然阿葛只能嫁在村里。”

    以孙女的人品,嫁在本村确实委屈!贾舍村太偏,凡是人品出众的女娘,都想着嫁到县里,哪怕乡镇也可。

    若有女娘嫁进贾舍村,那肯定是从更穷的地方来的,比如三房新妇姚氏,就是从最穷的沙屯嫁过来的。

    贾妪问:“夫君,你说……张菜那小郎咋样?”

    “不行。”

    “要真嫁在本村,张户不是挺好的?他家儿郎多,还有两头壮牛,开荒种地,没有比得上他家的!”

    “他家房还少哩!几个儿郎挤一个屋!”降降嗓门儿,王翁解释:“正因为他家儿郎多,所以不行。娘家壮,女娘嫁出去才有底气!姑舅家壮,到时阿葛受了气,咱怎么给她讨理?打都打不过!”

    “啧!”贾妪瞪夫君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还没咋着呢,就想着打打打!”

    隔日清晨,王翁和本村几户人一起乘牛车去乡镇。不运货的,给出牛的人家二升米;如王翁这样的运粮者,得给五升至一斗。

    这叫“脚力钱”,是往返的,回来不搭车也不退。这就是王葛没有请求跟去乡镇的原因。

    王翁去时兴冲冲,回来长吁短叹:“要是早知道些日子就好了。”

    原来,他到乡上一打听,还真有匠人考级这回事儿,减免的税和役,相当于朝廷给匠人的俸禄。级别中,最低为“匠童”,五月初七就是考试时间!一年只考一次。

    贾妪高兴道:“这不挺好么?还有俩月时间准备哩。”

    “唉,阿葛要报考的手艺,三天后就统计报考名额,倒是不用交钱,只交手艺,手艺过关后先成为‘匠员’,到了五月,才有资格去县里考‘匠童’。”

    王葛肯定不死心,问:“大父,咋个交手艺法?”

    “我老喽,头回听到还有这样新奇的考法,叫作:计花鼓。”

    不多时,王葛回屋,把木床下的筐拉出来,这里面全是从前拣的石头。心情不好时,她就挑石头排解烦闷。

    她给张季鹰的“鹿石”,并非在河滩现拣的,是一直随身揣着的。贾舍村时有富贵子弟来游历,万一能投其所好呢?她先后用奇石换来过漆质耳杯、麈尾扇、石质簸箕砚,这些都是平民百姓难得一见的贵重物,包括前两天换来的木牍!当然都交给大父母保管了。

    前世今生,她都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她一边筛选石子,一边回想大父带回来的消息。

第7章 进乡

    因匠人种类广泛,包含金匠、铁匠、木匠、船匠、染匠、皮匠等等,连阉猪匠都有!因此匠人选拔被朝廷命名:百匠争鸣!

    一个匠人最多允许报考两种类别。每个类别“交手艺”的比赛时间不同,陶匠、铁匠的都已经结束了,三天后是木匠的。

    每种类别里,分两个技能方向:“巧绝技能”与“天工技能”。

    王葛如今只在村里显露了草编的手艺,偶尔帮阿父编筲箕,她不敢显露的太厉害,会被坏心眼的人传以鬼神附体的。

    草编,在当下晋国,属于“木匠”类别里的草匠分支。

    木匠大类共有四个分支:木匠、竹匠、草匠、荆匠。

    当然,每个分支下还有更细致的划分!比如木匠分为大器作、小器作;竹匠分为竹匠、蔑匠、扳匠。

    制小件编织、雕刻,制小型器械工具,都属于“巧绝技能”!例如木匠-小器作之木雕、根雕;竹匠中的蔑匠、扳匠。

    凡盖房、制棺、以及大型器械工具等,都属于“天工技能”!这个好理解,但注意的是,扳匠利用竹子的榫卯结构制床,竹床这种大型物品就属于天工技能。

    一个匠人只能选择一个技能方向,不能既考巧绝、又考天工!

    所谓“计花鼓”,只针对报考“巧绝技能”的匠人。他们必须在露天场地、一百鼓点声内,展现出自己的拿手匠品。然后由围观百姓掷花,花朵最多的十人,跟考官选中的十人,共计二十人,成为“匠员”,统一送去县里考“匠童”。

    如果连“匠员”名额都争取不到,那何谈以后的种种考核?

    大父遗憾,还有三天,木匠大类的巧绝比赛就要“计花鼓”,王葛什么准备都没,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一百鼓点声的催促下,完成编织?

    如果错过这次,就又得等一年。

    王葛捏索着石头,眉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又透露坚毅,她站起身,重新敲响大父母的屋门。

    “大父,大母,我还是想试一试。”

    王翁点下头,“收拾随身东西,明天清早大父带你去乡镇。”

    “谢谢大父。那家里的活儿……”

    贾妪未露面,在里屋喊道:“有大母在,怕啥!”

    王葛高兴不已,小跑回屋,跟阿父和阿弟报喜。

    是的,报喜!她已有筹划,只要家里允许她去,她肯定能通过报名选拔。

    王翁鲜少看到长孙女的活泼模样,乐呵呵掩门,说道:“咋样?我就说嘛,阿葛肯定要去试一试!”

    “阿葛要是考上匠童,咱家真能减税?”

    “能,不过得是她出嫁前。出嫁后,是姑舅家占便宜喽!”

    贾妪此时已经当长孙女考上匠童了,气愤道:“她未来姑舅又没给阿葛使啥力,凭啥姑舅家享受减税的好事儿?真是!”

    “行啦行啦,这才是争匠员,离匠童早着呢!别出去胡咧咧啊,尤其二房、三房新妇的嘴!谁敢出去乱传,别怪我使家法!”王翁美滋滋躺下。

    王二郎、王三郎也都躺下了,不知为何,觉得屋子漏风,而且专吹脖梗子!

    天边微有亮光时,王葛和大父就已经出村了。他们沿着土道西行,再北拐。王二郎气喘吁吁的撵来了,他抢过王翁的背筐,有几分生气的说道:“阿父!你也太……唉!”他重重一叹,“行了,啥都甭说了,阿母已经告诉我了,你安心回去吧,我一定照顾好阿葛。”

    “你都知道啦?”

    “知道啦,而且你放心,保管只有我知道,行了吧!哎呦,这事儿要是让乡邻传开,像什么样子?人家会骂我不孝的!阿葛,二叔送你去乡里,快叫你大父回去!”

    王葛先说句“谢谢二叔”,再和煦的劝王翁:“大父,二叔是咱家最灵透的郎君,你放心,快回去吧。”

    王翁假装心不甘情不愿的掉头走。王葛小声道:“二叔,其实大父一直等你追来哩。”

    王二郎怎能不了解自己阿父,说道:“走道儿格外慢是吧?”

    “嗯。”

    “我没顾上问你大母,你把匠人考级的事跟我详细说说。”

    “是。”

    俩人一边急行赶路,一边交谈。临近晌午时,就蹲在路边啃凉饼。王二郎看筐里除了几袋粮,工具只有一把大剪,问:“你考试就用这个?”

    “嗯。够用了。”

    王二郎见侄女的手上全是黑黢黢的小伤口,实在没有小女娘的秀气,不由想起自家新妇和弟妇挤兑侄女吃闲饭的话来。一时间,他觉得饼子好没滋味。

    “阿葛。”

    “嗯?”

    “就是考不上也没事儿,明年二叔再送你来考。明年不行就后年!”

    “我一定能考上!”

    “二叔信你,哈哈!”

    王葛也笑。二叔的脾气,她一直看不透,有时直爽豪迈,有时阴沉,所以二叔母贾氏很怕二叔。

    三叔刚好相反,木讷少言,毫无主见,被姚氏拿捏的死死的。

    短暂的歇脚后,再次启程,路上遇到合适编织的草料,王葛就剪下来,晡时中,到达乡镇。然后她便被漫天飘的各种酱味熏的头昏眼胀,王二郎却很喜欢闻,给她介绍着:“看到那个酱肆么?专做兔肉酱。这个酱肆只售梅子酱。”

    路过鱼酱肆时,王二郎也想作呕,连忙说:“鱼酱闻起来冲,但好……快走两步!但好吃的很。”

    渐渐的,王葛适应了酱熏,而且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售卖多种酱料的大肆铺里,商人会给客人闻一种盛在盒里的东西,然后再挑了酱让客人闻、尝。

    哈!这不跟前世买香水的程序一样吗?先让嗅觉恢复,再仔细辨别酱味。

    离开规整的酱肆街后,是陶品、草织品的售卖区。这里的商人都是在道边搭草棚,大大小小的棚下,商品随意摆放,看起来琳琅满目。

    棚与棚间,也有货郎、小贩。

    王葛忽然被一个卖草鞋的小郎吸引。小郎正把草鞋往筐里装,是要收摊了。

    她注意对方,是因为小郎独具一种清雅的书卷气,如果认真打量,会发现他跟周围人群、景物都格格不入。怎么说呢,这少年就像从高山流水的画卷中剪下来的一个人物,然后粘到了另一幅市井烟火浓厚的画里。

    她上前:“敢问阿兄,乡所朝哪走?”

    王葛早跟大父打听过,乡里的衙门不叫衙门,叫“乡所”。

    统管乡里的官员,叫“乡正”。

    乡正之下,有“乡佐、书吏、亭长”等乡官,武装力量是“乡兵”。别看这些乡官的级别低,但包括乡兵在内,都是吃朝廷俸禄的。

    小郎抬头,看了眼二人背筐中的草叶,说道:“一直朝北走就是。不过你们要是来参加木匠匠员选拔的,不用跟乡吏汇报,两日后直接去东边考场。想去看看考场么?我正要过去,一起吧?”

    他神情淡漠,即便是好意,也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太好了,谢谢阿兄。”王葛的脸皮哪怕这个,立即打蛇随棍上,问:“我们姓王,敢问阿兄怎么称呼?”

第8章 好多刘玄德

    “我姓刘。”

    “姓刘?你、你莫非就是刘玄德?”

    王二郎赶紧触一下侄女的额头,莫不是发烧了吧?

    刘小郎打量她一眼:“明天起早,你会看到前头那条街有好多刘玄德。”

    “真的?”王葛一副怀疑对方骗她的样子。

    王二郎急了:“走,我先带你去药铺。”

    “二叔,我没病。刘阿兄,你也要考木匠匠员吗?”

    “不是。”

    “那真是麻烦你了,还专门带我们去看考场。”

    “不麻烦,我家就住那。”

    越往东走越偏僻,已经能看到大片篱笆围起的场地。此时还不对外开放,三人站在篱笆外,刘小郎指着场地中央架设的大如磨盘的皮鼓,说道:“到时以那面鼓计时。每刻钟敲五下,共敲一百下。”

    王二郎刚开始掐手指计算,王葛“哦”一声:“两个半时辰。”

    刘小郎总算有点表情了,奇道:“你如何速算的?”

    “这还用算?一个时辰是八刻钟,每刻钟敲五下,一个时辰就是敲响四十下。一下不就推算出来了?”

    王二郎尴尬的垂下手,寻思:算数这么准,脑子看来没事儿。

    刘小郎佩服的一揖礼,道:“各类匠员的选拔时间、地点是错开的,木匠大类的巧绝技能,两日后尽在此处比赛。小娘子要参加草编分支?”

    “是。”王葛心想:此人年少,观察能力跟思路都格外清晰,绝不是普通农家子。但他怎笃定是我比赛,不是二叔比赛?

    “可否编给我看一下?”

    “可。”

    这是王二郎第一次认真看侄女编东西,以前虎头经常拿着草编的蚂蚱、雀、蝴蝶玩耍,大兄编筲箕的手艺是侄女先学来,再教给大兄的,但即便如此,王二郎仍只是觉得侄女确实聪慧手巧,而已。

    现在看侄女轻轻松松的用叶子缠绕、穿插,而且速度很快,每个动作中,手劲儿将叶子抻的正正好好,一时间,他不再觉得侄女的手粗糙了,因为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灵巧、快速吸引。

    一个绿桃编出来了,桃座下有四瓣叶托着,令桃子整体增添了几分蓬勃感。

    王二郎赞叹:阿葛编的真好看!

    刘小郎也夸句:“不错。”但紧接着,他告诫道:“倘若你考匠员时,编织的尽是观赏物件,是考不上的。”

    王葛听懂了:“刘阿兄是说,匠员考试,讲究的是实用?”

    “嗯。还是那句话,明日你和你阿叔在街上多转转,自然就明白了。”

    叔侄俩道谢,刘小郎点下头,离去。

    王二郎道:“阿葛,你发现没,刘小郎可不像咱们小户之子。”

    “他已经束发,可能早开始读书了。”

    “乡里就是好,寻常人家也有机会读书。”王二郎不知想到什么,戾气充斥眉宇。

    王葛忙说:“二叔别灰心,咱家儿郎以后说不定也能读书呢!”

    “哼,哪有那般好命!走吧,找住的地方去。”

    二人朝北走,王葛其实不太敢瞧叔父的脸,总觉得跟要杀人似的。忽听二叔又恢复了爽朗,颇带得意口吻道:“在乡里找客舍,吃住都得花费,多傻!不如住乡亭驿舍。”

    “免费吗?”

    “当然!驿舍敢要钱,咱就告他!”

    半个时辰后,叔侄俩推开驿舍的一间房门,感觉扑面的灰尘都自带地动山摇的声响。

    然后,二人的脸都暗了至少俩色号。

    “咳咳咳!哕~”王葛不是被灰尘熏的恶心,这间院子里既有酱房,也有猪圈,臭味都发酵了。怪不得免费住都没见着别的旅人。

    王二郎被熏的带出鼻音:“阿葛,趁天还没黑,你快打扫一下,我出去透透气!”话都没撂完就跑了。

    王葛摇摇头,没办法,且得在这里住几天,赶紧收拾吧!

    清早,早的不要不要的,王二郎、王葛就都顶着黑眼圈上街了。这一宿驿舍的猪集体熬夜,老鼠追壁虎、壁虎撵蜘蛛,没法睡好。

    免费早食是麦饼,搀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糠皮。叔侄在抠门方面如出一辙,能咬得动就行!

    天大亮后,满街都是货郎、摊贩,感觉卖家比买家多数倍!

    昨天没仔细看,今天发现除了编织品和陶具,还有卖芝麻油的、渔网、农具等等。

    编织品多是雨具类(笠、蓑襞衣、簦);盛器类;杂类(鞋、麻绳)。

    陶具多为灶具、食器,每个陶摊上都卖盛酱用的“瓿”,这是瓿知乡的特产。

    王二郎出了一脑门子汗,说道:“阿葛,那刘小郎说的没错,你编的桃啊、蝶啊的,可能真卖不出去。”

    “二叔放心,这些我也会编。”

    “嗯,我看出来了,你最会编瞎话!你要都会编,咋不给咱家编些使唤家伙?”

    “我阿父编的都叫叔母拿回娘家了,我才不白费力。”

    “有这回事?”

    王葛故作鄙夷的看着二叔,王二郎心虚,没话找话问旁边卖木桶的摊贩:“郎君也要参加后日的匠员考核?”

    “嗳?你咋无故骂人呢?”

    叔侄俩在此人恼怒的眼神中快步逃离,不明白咋就骂人了?

    随着天大亮,多了好些售卖原材料的货郎,叫卖起来各有特色。

    “卖稻草咧……刘皇叔当年用过的稻草。”

    “卖荆条咧……廉颇负荆请罪用过的荆条咧。”

    “卖野兔……狡兔三窟的兔,用这种兔肉做的酱格外香哩!”

    叔侄俩侧身让过一个个货郎,再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被一家布肆遮挡的街景全部映入眼帘,一时间,他们瞠目结舌的驻足。

    这条街两边,堆着一垛又一垛的稻草,草垛前坐着的全是小童,小些的六、七岁,大些的跟王葛差不多,全在编草鞋!

    “果真……好多刘玄德。”王葛喃喃道。

    摊位最近的一个女童扬起笑脸招呼:“阿叔、阿姊,看看我编的草鞋吧,又结实又不扎脚。”紧接着,她小声道:“两位要是喜欢,我送你们一双,只要后日给我掷花即可。”

    叔侄俩大惊:太缺德了,竟敢作弊!

    王葛问:“你这么小就参加匠员比赛?”

    “不都这个年龄就开始报考吗?”

    隔壁摊的小郎喊:“你刚是不是说悄悄话了?是不是打算送草鞋贿赂花朵?”

    “你别瞎说啊!”小娘子横眉竖目的斥回去,却是不敢再说送鞋了,笑脸说:“阿叔和阿姊试试,我编的草鞋真的很耐穿。五合谷粮就能买一双,这条街都是这个价。”

    确实,每个摊位都放着标准的“合具”。

    抠门二人组哪舍得用粮食换草鞋,他们这才明白刚才卖桶的摊贩为啥恼怒了。原来报考匠员的都是孩童?

第9章 吃教训

    此事其实也好理解。既然大家都知道考取匠人等级后,可以减税、减役,普通人家必定都想考,肯定自小就培养匠技。

    因此,最基础的“匠童”级别,不是无故被称为“童”的,一定是年幼的匠者居多!说句难听话,年纪大了再考匠童,不论掷花的百姓,还是考官,都不会选!因为年纪大了还来考试的,十之八九没天赋!

    晌午,叔侄回来驿舍,有个老丈正在拌猪食,王葛看他铡的草料正是稻草,就问:“阿翁,我会编草鞋,编的可结实了。你每多给我一扎稻草,我就免费编双草鞋给你,咋样?”

    王二郎胳膊肘撑门,抚额,侄女这是想做无本买卖啊,脸皮忒厚!

    老丈说:“那你不亏了?”

    王二郎的胳膊肘一下打滑。

    王葛笑着说:“吃亏是福。”

    后日一早,老丈愉快的借给叔侄俩一个小推车,拉着满满的稻草来到匠员比赛场地。

    篱笆门打开,每个匠员允许带一名亲属进入,按照地面划的方框各就各位。亲属如果离场,不得再进场。

    考试位置肯定有好、有坏,昨夜待考者就全在篱笆外排队了,她和二叔排在了倒数第一,所以位置最偏。

    由第一次击鼓开始,铜壶滴漏计时,声声震耳,确如刘小郎说的,一刻钟响五下。

    同时,百姓们领花进入,每户只准一人领花,不得重复领花、进场,否则重罚。众人都是一个个区域观赏,很多被前头的吸引目光,就算走到后头,花朵已经投出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

    “二叔,你快去……”王葛跟王二郎悄声交待几句,后者快步离开场地。

    鼓声持续,擂鼓的大汉是刽子手改行,老毛病,时不时疯癫大笑两声,让比赛中的小童们更紧张。

    王葛扫视一圈,发现自己属于年龄最大的一批。

    巡场的考官不少,象征考官身份的木牌悬挂在腰带上。他们有的看上去像乡吏,有的像匠人。

    有俩考官并肩走到她这里,“啧啧”两声,小声交流:“手艺不错,就是年纪大了,怕是天赋不强。”

    “有理。”

    俩考官又“啧啧”着并肩走了。

    鸟人!她才十岁好吧,把她讲的跟七老八十似的!王葛郁闷不已,强迫自己压下浮躁,逐渐进入比赛状态。

    这次匠员名额选拔,真是接连让她吃教训。

    第一记教训,是凭主观推断,想当然耳!她原本准备的项目是货郎架,坠上编织的“动物世界”,既博人眼球,又能显示卓尔不凡的技巧。她忽略了匠员既然是在乡里选拔,底层百姓的需求占据绝大多数,匠术所学肯定讲究实用为上。

    第二教训就是小看了贾舍村偏僻,讯息滞后的坏处!她满心认为自己是年纪最小的参赛者,没想到成了年纪最大的天赋欠缺者。

    第三教训是原材料没有多手准备!临时改变编织品,几乎措手不及,为了赚喂猪老丈的稻草,这两天她一直在编草鞋,手都搓肿了。

    第四教训就是进场顺序!不存在官方秩序的时候,她想到了是按排队顺序进场,但仍旧轻视了古人,古人也知道连夜排队。她在末尾进场,比前三条的自以为是还要恶劣,显得她既愚蠢又懒惰。

    拿花的百姓们渐有走到场地中后方的了,王葛不再分心,快速的编织草鞋。前世刚接触草编时,制作草鞋是基本功之一。南域多以稻草编织,北域多以蒲草编织。

    简单的草鞋,在南域常见,只有鞋底跟系带,农户通常穿着这种草鞋下水田。

    北域因为天寒,草鞋分内外两层,底与帮连体,编织步骤分为:鞋底、鞋帮、系带、封底。

    瓿知乡隶属南域,在场所有编织草鞋的小童,采取的都是鞋底加系带的形式。

    王葛不敢例外,只在鞋尾处别具一格,多出个半弧形的后跟,后跟两边引伸两根系带,缠绑脚踝,穿上能更牢固、更跟脚。由于是临时变更为编草鞋,她无辅助工具鞋靶头(置于前方勾住草绳的专用工具),只得箕踞坐姿,用自己的双脚替代。

    原来过来巡查的刘小郎停在远处,眉头微皱:如此不雅,真不像个女娘。

    王葛全神贯注编织,没注意这幕,也就看不到对方腰上也挂着个考官木牌。

    咚、咚、咚!

    场地中央的鼓声像条鞭子,抽打着时间,好似能加快时间流速。

    一个时辰后,考场篱笆外。

    “人穷志短!给稻草就能编啊!明日起,给一扎稻草、赠一双草鞋,只赠两百双!过这个乡没这个店了啊!诸位要是怀疑我家女娘的手艺,尽可到她跟前去试穿!”王二郎脸憋的通红,干巴巴讲着侄女教的话。

    他旁边是驿舍里负责喂猪的老丈,受了一袋谷粮好处,心甘情愿被拉来当广告人:“我证明啊,这郎君讲的是实话。呶,你们瞧瞧,我现在穿的,就是那小女娘编的鞋,好不好?呶,就是最远的那个小女娘!”

    二人在场外打广告,被吵过来的考官也无可奈何。

    没进场地的百姓,大多是参赛者的亲属,有人实在气愤,告道:“考官大人,他们这不算作弊吗?”

    “他俩又没直接索要花朵!再说了,你们也可喊一样的话嘛,他们不就作憋不成了?”考官斥完告状者,又不满的瞪一眼王二郎和喂猪翁,眼不见心不烦的走掉了。

    参赛亲属们窝囊死了,他们没“人穷志短”到这等地步!一扎稻草也就能制两双鞋,赚个屁啊!

    而且赠两百双鞋?一天不吃不喝不睡,统共能制几双鞋?合着他们的孩子争到“匠员名额”后,啥也不干,光给人白编草鞋了。要知道,两个月后就是正式的“匠童”考试了!

    “呸!不要脸!”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算了,一共二十个名额,咱们全当只有十九个!不跟‘无志者’一般见识。”

    “二十个匠员,到时代表咱们瓿知乡去县里考试,脸面全叫这一人带坏了!呸!”

    一声声“呸”,啐的王二郎一哆嗦、一哆嗦。唉,他好想去编草鞋,换侄女来挨骂。

    咚!

    咚!

    大鼓持续,有人发坏,在一记鼓声后,给敲鼓的大汉递上一碗烈酒,令大汉回忆起往昔刽子手的风光生涯,“扑”的仰天喷酒,连擂三锤:畅快畅快畅快啊!他敲的不是鼓,是死刑犯的生命倒计时!

    一时间,除了王葛,全场的小童都停下动作,傻眼了。为啥连敲三鼓?算不算比赛时间?

第10章 匠员通过

    考官没说话,把献酒者撵了出去。这就表示,鼓点算数!

    “哈哈!凑个整数!”刽子手又“咚咚”擂鼓两下。

    好嘛,比赛时间直接减掉一刻钟。

    有个小匠人从进场后就紧张,编的竹篓歪七八扭,内心一直在挣扎是否重新编?听到紧凑的五声鼓,还以为改赛制了,立刻崩溃大哭。

    王葛这边开始来掷花的百姓了,是个三十余岁的娘子。王葛已经编出成品,娘子一看草鞋跟别人的不同,多了个后帮儿,而且系带也多出一副,立刻喜欢上了。

    她将花朵留到王葛跟前,小声道:“说话可算话啊,过后我可真去驿舍找你。”

    “哪敢诓阿嫂,不然小女以后还敢不敢来乡里了?”

    “也是。”

    “阿嫂出去后帮我再传传名,到时多给你编两双。”

    “好嘞!”

    “你可别把这好处说出去啊。”

    “哎呦,我又不傻。”

    自这娘子开始,掷花者陆陆续续过来,王葛终于松口气。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匠员之间也存在差异。几个考官正聚在一起,争论是否将“头等匠员”名额给王葛。

    匠师不会轻易收徒,主要是没那时间精力。“头等匠员”在比赛结束后,可择考官之中某位匠师为师,匠师不能推辞。一经拜师,匠师为了声名必定悉心指导,两月后通过匠童比赛可以说十拿九稳。

    欣赏王葛的考官,自然是看出她基本功极其扎实,且速度快,别人编一只,她能编一双。

    反对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年岁超标。自成帝颁布匠人考令后,每年参加考试者,简直如过江之鲫。随着时间推移,别说匠童、匠工的岁数越来越小,匠师亦如此。

    就拿瓿知乡来说,神童刘泊一边苦读,一边编草鞋,十岁就考上了“匠工”,举县闻名!

    可惜刘泊为了学业,终止了匠艺。为了激励乡里匠人,这两年每次匠员选拔,都让刘泊小郎担任考官身份。

    刘泊也过来了,投了反对票,离开。

    一名考官奇怪道:“我见刘小郎在那王氏女娘面前停留良久,以为会赞同,没想到竟持反对意见。”

    “我能理解。他有大天赋,最瞧不上的,就是靠年纪堆砌手艺的匠人。”

    “匠人之路,一开始宽广无边,任何人都能踏进来。可到了咱们匠师级别就知道,这条路一下就窄成独木桥了。能过独木桥的,天赋、勤奋,缺一不可!”

    “是啊,不得不承认,天赋为先哪!”

    刘泊如果听到考官们的议论,不知会作何感想。他们误会了,他投反对票,恰恰是瞧出王小娘子的天赋太好,一旦从乡里拜师,很可能将她的思想拘束住,不利将来之路!

    匠师?他相信,不出意外的话,王小娘子绝对能在十年之内考到!

    此次匠员选拔,由早上辰时开始,差一刻午时中结束,王葛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考官定下的十个名额内,且第二个被念名。此十个匠员定下后,再选出十个收到花朵最多者,共计二十个匠员。

    王葛这才看到刘小郎也站在考官中。

    主考官宣布:“经我等商议,定下张青为头等匠员。张青,上前。”

    八岁的张青抱着自己的成品草篓上前,所用材料为蒲草,只有一尺高,半尺宽,但确实体现出他稳重、扎实的基本功了。

    蒲草编织最难的是前期程序,包括选料、水洗、晾晒、舂扁砸软等。张青家境困难,不可能挑选粗细一致的蒲草,就将蒲草撕细,拧成一指粗的绳辫。再用布将绳辫来回打磨,使其变的更软、更顺,然后开始编。

    所以成品既有麻编的柔软,又具备蒲草本身的韧性。草篓上端三分之一处有提绳,可挎。两端绳头在篓内部往上行,编织成篓盖,防雨淋。

    “张青,我等考官中,大赵匠师、小赵匠师均精通草编技艺,允许你选一人拜师。”主考官说道。

    张青的阿父附耳说了个名字,张青听从,激动道:“回大人,我想拜小赵匠师为师。”

    大赵匠师并没有觉得丢颜面,先向小赵匠师恭喜,收了个好徒弟。

    主考官告诉所有匠员:“五月初四,诸匠员在县都亭驿站集合,至多可跟一名亲属。参赛所需的材料、用具,均由县衙统一配备。每人最多可参加两种大类的比赛,但技能方向不能兼顾。初五、初六两日,带你们熟悉各匠童考场,初七开始考试,考期半月左右。切记,办理‘过所’证明时,要将行囊物品写明,不得携带利器,否则无法投宿驿舍,更无法进县城!你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匠人考试的通过率,计入官吏每年的治绩里,所以面对这二十个小匠员,主考官还是挺耐心、和蔼的。

    王葛举手。

    主考官对她有印象:“你说。”

    “大人,去县里考试要花钱吗?”

    “哈哈,不另购置东西,不需花费。”

    “谢大人。”王葛和二叔相视而笑,都松口气。

    一出考场,人群围住王葛,好些人已经抱来了稻草,要她兑现之前的承诺。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百姓很讲诚信,没给她掷花的,绝不浑水摸鱼。第一个掷花的娘子被挤出人群,急的挥手臂嚷道:“我可是第一个。”

    “忘不了!”王葛大声回她。“大伙随我回驿舍,车是借的,我先还车。”

    几十个百姓就这样簇拥在后,随叔侄俩去驿舍。

    主考官失笑:“你们瞧,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小娘子已经成为榜上匠童了呢。嗳?刘泊呢?”

    “他说今日课业紧,先回去了。”

    别人都羡慕刘泊如此年少就担任匠员考官,却不知他真心厌烦。回到家中,阿母任氏正在纺线。

    刘泊见自己练字的竹简已经被刮洗干净,于是跽坐于纺车旁,说道:“我来,阿母歇一歇吧。”

    “你呀。”任氏温婉一笑,“咱家虽不富裕,但也不是非靠我纺线、你卖草鞋才能度日不可。阿母就是闲不住。”

    刘泊轻“嗯”一声,说道:“阿父快该来家信了。”

    “快了吧。”任氏并不在意在孩儿面前透露对夫君的想念,她慢悠悠道:“有时啊,我会想,你阿父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刚好在想着咱们?他一个人在洛阳,苦不苦?太学里的那些学生,能不能像自家儿郎一样听话,聪慧,好教?”

    刘泊脸微微泛红:“阿母真是……每天变着花样夸我。”

第11章 王二郎的秘密

    王二郎老脸通红:侄女真能自夸呀,变着花样的往外扬名声!

    “婶儿,我还会编草篓哩,你知道张青小郎吧?他编的蒲草篓,我也会。婶想想,免费编几双草鞋合适,还是一个能用很久的大篓合适?确定换草篓了?那你把稻草拿回去,用蒲草来换。”

    “阿伯,我会编草席、竹席,我编的席子都不卷边儿。但是你得添材料,添材料也合适啊,这可是大件儿!阿伯还犹豫啥,俩月后,我就要去县里比赛了,你不多加材料,我没法把你往前排啊。好多人等我赶制草鞋哩。”

    “阿婆改要竹筐?那欠你的草鞋可就不作数了啊。你放心,且放心,我去县里之前,要是来不及编,考试结束一定先编你的筐。忘不了的,我都记着账呢。”

    一块破板子上,用石头划满了筐、篓、草席标记。终于打发走一拨人,王二郎喜忧参半,原本欠二百双草鞋,现在数量减了,但质量上去了。

    “阿葛,都改大件了,得编到啥时候?你看,还都是竹筐、竹席!”王二郎愁的抬头纹都成半永久了!侄女在家时,也就用荆条编过筲箕,啥时候编过竹类的物件?

    “反正要劳累,不如让乡亲们知道我手艺比张青强。二叔莫忧,这编东西,一通百通,我会用荆条编,就会用竹条编。再呆两天,咱就回村,我边学边还债,到时还得累大父和二叔帮我去野山砍竹。”王葛已经拿到匠员名额,肯定不能再藏拙了,必须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差,让贾舍村的人都知道她就是有编织方面的天赋!

    “回村?那这边过来人催债咋整?”

    “咱村不是常有牛车来乡吗,我给人家编些筐篓,让人家每次运货的时候,捎带着我的运到驿舍来。”

    王二郎咂咂嘴:好家伙,人还未归村,又记一笔债。

    王葛把木板子丢一边:“怕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胡咧咧!虱子越多越痒!”

    隔日,叔侄俩挠着虱子,跟驿舍的喂猪老丈告别:“阿翁,还得麻烦你跟乡亲们转达一下,我得回去种地。板板上的记账,我每隔几天托村邻捎到驿舍,谁领走了,阿翁就帮着涂掉。”

    “包我身上!”老丈很豪爽。

    四周并没外人,王葛却压低声,显得很神秘似的说:“阿翁可别忘了,每回送来的东西里,有麻绳系着的,是我特地给你留的。”

    老丈笑的见牙不见眼,也悄声回道:“忘不了、忘不了!”

    走上乡间土道后,王二郎很不踏实:“咱就这样走掉没事吧?”

    “不是有阿翁押那做保吗?”

    一个趔趄,王二郎突然觉得,之前白活了两辈子。

    话分两头。

    张季鹰、桓真一行人快马加鞭,已经出了扬州界。

    头顶乌云密布,很快下起雨来。

    探路的部曲铁风汇报:“张大人,桓郎,前方有亭可避雨。”

    他们走的是官道,有时十里一亭,建有驿舍,有时五里另设短亭,仅供歇脚避雨。

    “走!”

    “驾!”

    众人赶路时为了防尘,头上都包有帻巾,进入木亭后,桓真刚要询问张季鹰,就看到对方的帻巾边缘,正淌下一绺绺黑水。

    桓真……夫子这是染头发了?他转移视线,尴尬望天。

    铁雷把主人的两匹马牵进亭内,一抬头,正对张大人布满黑线的脸。铁雷嘴角明显抖了下,赶紧走到桓真旁边,一起望天。

    铁风紧随其后:“嗳呀,看来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跟张大人一对视,立即下巴抖动,鼻孔快速翕张。

    嗒,一滴黑水打在张季鹰手背上:坏了,染粉掉色了。

    这亭子不能呆了,铁风掉头溜之大吉:“我再去探探路!”

    一匹马恰在此时打了个响鼻。

    张季鹰拧头:“谁在笑?!”

    “回大人,是马打喷嚏!”铁风纵马而去。

    铁雷实在憋不住了,冲出亭子:“大人,我也促探探噗……”到底没忍住,他愁眉苦脸上马,追逐铁风而去。

    桓真这才转过身,递上小铜镜和手帕:“夫子,以后下雨天就不要染发了。”

    张季鹰擦净脸,一声冷哼。

    桓真:“都怪这雨,要么再大点儿,要么别下!”

    张季鹰还回铜镜,望着亭檐的雨线,突然一叹。

    “夫子所愁何事?”

    “《书经》有云: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农户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若遇旱、遇涝,往往连田税都缴不上。”

    夫子想说什么?桓真默默等待下文。

    张季鹰看弟子一眼,又长声一叹,尾音徐徐,忧愁姿态有点儿夸张了。“所以啊,农户之女若是能考出匠童、匠工,起码能减田租,减家人劳役负担。有匠技在身,将来嫁人,也能寻个好人家。”

    桓真明白了:“我在扬州有产业,这就修书,派一匠师……中匠师!去踱衣县,主持王小娘子那场匠童考试。”

    “不要特殊关照,只需秉持公正!”

    “弟子知晓。”桓真应下。夫子早年经历过成帝夺位风波,辞官后隐居吴郡,凡事敬小慎微惯了。如今被陛下任命三品国子祭酒,掌国子学、太学两所官学,为此等小事仍要拐弯磨角的提出,让桓真有些心疼。

    至于夫子为何看重贾舍村那对姊弟,不是桓真该揣测的。

    很奇妙的,师徒二人都认定王葛一定会去参加匠童考试,但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踱衣县的匠人在考匠童前,还有一场“匠员”选拔。

    被照拂的王葛也正冒着大雨赶路,和二叔跋涉在乡间小道上。

    官道都不好走,何况泥泞小道。

    歘!她跌了个四脚朝天。粮袋摔到泥里,一下就被浸透,但也不能丢掉啊,赶紧拣回筐里。

    过不多会儿,王二郎也歪倒。

    王葛扶二叔起来,暗暗埋怨老天:要么早下、要么晚下!刚才路过一个木亭,他们歇脚片刻,觉得天虽阴,一时半会儿的下不了雨,没想到走出二里来地,噼里啪啦就开始了。

    二人就算往回走,路程也不短,算了,继续前行吧。

    等他们拐上官道,找到下个短亭避雨时,雨特么又停了。

    气煞人!

    叔侄俩跟泥猴子一样,骂骂咧咧重新赶路。可怜天黑后才回到村。

    王葛离家这几天,是俩叔母轮换烹饭、挑水,今日天气不好,姚氏趁机偷懒,只有缸底一层水。

    王翁发了大火,吓得三房连夜挑水。

    王二郎洗掉泥垢回屋后,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没人知道,这是他的第三世!

    第一世,武帝晚年昏聩,将皇位传给傻儿子,导致宗王乱政,民不聊生。似王家这样的农户,很快在兵祸中家破人亡。这一世,王二郎都没活到成年。

    第二世,大晋改天换地!成帝夺位,诛奸臣,减百姓赋税,日子越过越好,好到王二郎以为前世是他幻想出来的。但好景不长,王家又重蹈第一世的厄运。

第12章 回村扬名

    厄运由他兄长在力役中伤了眼睛开始。

    长嫂吴氏勤劳又要强,不愿长房成为王家的拖累,即将临盆还在田里干活。一头该死的恶虎不知道从哪窜来,长嫂跑的最慢,被老虎咬住了脚。

    王二郎当时什么都没想,就举着铁锸冲上去了,村民也一起来帮忙,总算救下长嫂。长嫂被虎拖拽的过程中,生下一女婴,可恨啊,多俊的孩子,就这样夭折了。

    数年后,长嫂终于又怀上,生产时再遭苦难,一尸两命。阿兄悲痛万分,哭至双眼淌血。双亲跟着伤心病重,家里实在没法耕那么多地了,就给贾地主家做佃户。

    勉强平静了一段时日后,他女儿王菽被地主家一个族亲欺骗,给那家母子干活、做饭,辛辛苦苦数年,那家读书郎却跟别的女娘订了亲。阿菽想不开,投了河。他可怜的女儿啊,尸骨被捞出来时,被鱼啃的面目全非!

    再往后,更是凄凉!双亲先后离世!妻子贾氏整日躲在娘家,弟妇姚氏愚蠢,引祸上门,令长兄被诬陷上吊。他将长兄下葬后,心力交瘁,在破旧草屋里结束了这一世。

    谁知,他竟再次复活!

    回到了长嫂被老虎拖拽时!

    当时情势危急,他和第二世一样,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打走老虎,救下长嫂!

    哇……婴儿在啼哭!长嫂还和第二世一样,在恶虎拖拽过程中把女娃生下来了。

    但是这次,孩子活着!

    哭声特别有劲!

    王二郎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把淋雨的寒气激了出来。原来他回忆着前世种种,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孩子活着!她叫王葛,乳名虎宝。

    不仅如此,长兄的幼子也活下来了,他叫王荇,乳名虎头。

    他王二郎活了三世,世世不同!没人知道他在这一世里,是多么的战战兢兢。

    这一世,他们王家多了一对小老虎,能摆脱厄运吗?

    毕竟是淋了冷雨,王葛这宿睡的也不安稳。

    咚、咚、咚!

    她的梦里迷雾缭绕,但听鼓声阵阵。

    “谁在敲鼓?”任她再怎么用力喊,声音都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咚、咚、咚!

    迷雾渐有阻力,压迫她的眉头,困住她的心,令她烦躁不安。她摸索着前进,继续喊:“有人吗?谁在敲鼓?”

    不知道挪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高台。咦?那不是匠员比赛场地的那面大鼓吗?不会吧,就考这么个小比赛,她就落下心理阴影了?

    鼓声持续。

    她走上高台,鼓两面都没人,为何鼓还在响。她忽觉耳旁有风,猛一回头,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王葛一个哆嗦,吓醒。

    耳旁确实有风,是阿弟正偎在她枕头旁,小家伙担心她淋雨着凉,半夜溜过来守着她,睡熟了还抓着她的手。

    村里那只敬业鸡开始打鸣了,她穿上短褐,把王荇抱回里间,只听阿父轻声说:“虎宝,你大母说了,今日早食不用你做。”

    阿父一丝惺忪都无,可见不是一宿没睡,就是早醒了。

    王葛心头暖暖的,把阿荇放好,温言安抚:“我没事,阿父放心。”

    王大郎听着女儿离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虎宝勤劳又好强,真像她阿母啊。

    王葛烧旺了柴时,小贾氏被王二郎搡了出来。她委屈的瘪瘪嘴,来到伙房一看,哈,大房还算知趣。

    不过小贾氏不敢立即回房,就问王葛:“你二叔为啥带你去乡里?”

    “二叔没跟你说?”王葛搅着釜里的豆粥,冷漠反问。

    “你二叔累成那样,我还没来得及问。”

    “那你现在回去问吧。”

    “怎么说话呢?我好歹是你长辈!”

    “这话倒是对。”

    小贾氏立即警觉。

    果然,王葛接着道:“长辈确实分好长辈、歹长辈。此时又没外人,你不用装成好长辈。”

    “你……”

    “装也装不像。”

    “你!哼,王葛,你不用激我,激我骂了你,然后给你大父母告状?你也不想想,你大父母能向着你一辈子么?你总要外嫁的,到时候,长房不还得靠着我们二房生活。”

    王葛没再说话。小贾氏的话没错,如果她不是找到了匠师之路,等她订亲后,等大父母年迈后,阿父、阿荇就真得依赖二房、三房了。

    还好,偏离了历史轨迹的全新大晋,给了她挣脱贫困枷锁的希望。她,一定要牢牢抓住!

    小贾氏一脸得意的回屋。可惜就吃了顿早食的工夫,得意就被击碎!

    王葛这死丫头,去乡里竟然办下这么一件大事!

    一个小女娘,竟然通过了什么匠员比赛?两个月后还要去县里考什么匠童?考上匠童后,家里就能沾光,能减税减役?

    这不是做梦吧?!王葛这讨人嫌的葛屦子,以后岂不是踩不住了?岂不是更嘴硬、更讨人嫌?!

    当然不是做梦。王翁从早起后就乐的合不拢嘴,孙女争气啊,啥准备都没有就选上匠员喽,全乡只有二十个名额啊!

    一家人去田坡干活,精气神明显跟往常不一样。村邻相遇,有人问:“二郎前几天去乡里啦?”

    王二郎:“对,送我侄女阿葛去考试。”

    “考、考试?小女娘考啥试?”

    “啧啧啧,听我跟你们……”

    王翁老两口听了几句,没脸听了。二郎脸皮咋这么厚?阿葛是争气,但也不能夸成这样!

    二郎夸:全乡几百匠人考试,阿葛排在头二名!

    二郎又夸:考完试后,考官不跟别的匠员说话,只跟阿葛说话,告诉阿葛去县里考试都不用她自己出钱!

    二郎还夸:阿葛离开考场时,数十百姓追着相送,一直送到驿舍,抢着让阿葛给他们编织东西。

    “可惜啊!”王二郎语气急转直下,“咱们消息闭塞,才知道孩儿能有考匠师这条出路!要是早知道一年,阿葛的名次,不一定是第二了!”他垂头丧气的感叹完,撵上阿父他们。

    “对了,”王二郎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回头喊:“你们谁想学手艺,阿葛都教。想学编草席的,带蒲草,想学编竹席的,进野山砍竹。”

    王翁训道:“你咋这样吹……夸阿葛呢?万一有人去乡里打听咋整?”

    “儿说的是实话,打听就打听呗。”王二郎心内“啧啧”两声,真没好意思说,这些话其实是你那厚脸皮的好孙女编排的。

    “胡咧咧!那考官是眼斜还是嘴歪?不跟考第一名的说话,只跟阿葛说话?”

    “当时考官讲完去县城的规矩,问所有人,谁还有问题?就咱阿葛举手了!那可不就是……只跟阿葛说话。”

    “哈哈!”王禾大笑。

    王二郎:“皮又痒了?”

    王禾赶紧躲到从弟王竹身边。

    王翁再问:“那你也不该吹阿葛要是早考一年,就能得头名匠员啊?”

    “儿意思是,早考一年,说不定才得第三、第四。”

    王翁哑口无言。贾妪在一旁又笑又恼,捶打王二郎背两下。

    王菽捂着嘴偷笑,揪一下阿父的袖肘,小声问:“我能跟从姊学么?”

    王二郎和颜悦色道:“能啊,你们从姊说了,就是将来不考匠师,学手艺也没坏处!”

    王禾嗤之以鼻,他宁愿一辈子种地,也不屈服王葛!

    王竹则跃跃欲试,但是被姚氏一把揪着往前走。王竹看着阿母生气的侧脸,再看阿父害怕阿母的畏缩样子,只得收回心思。

第13章 都亭驿站

    王葛巧手擅编织的声名,一天之间就在村里传开。农户子无法读书,还无法学手艺么?将来做不成官,还做不成匠师吗?

    何况王户的小娘子已经闯出名堂来了啊!

    近水楼台,王菽和近邻张户家的幼子张仓最先拜师。张仓是张菜的从弟,比王菽还小一岁。张户有两辆牛车,王葛用心教张仓后,连往驿舍运输编织品的脚力钱都省了。

    正如王翁担忧,村里人果然去乡镇打听了,打听过后,一个个面色奇怪。好些村邻私下开始说:“以后王二郎的话,听一半就行!”

    不过不管怎么说,王葛一个小女娘在乡里出人头地是事实!幼童只要争气,也能为家里分担田租、减轻劳役也是事实!

    满村喜气洋洋中,唯独姚氏、小贾氏这对娣姒嫉妒的牙痒痒。王葛倒是省心了,为了两月后的县考,家务啥也不用管了。阿姑让她们娣姒一人一天轮换顶替,劈柴、洗衣、烹食、送饭、挑水,累的跟驴一样,还天天被阿姑数落干活不利索。气煞人!

    时间一晃,进入四月,到了征役的日子。据乡吏公布,此次役期较长,为五十天。役项为挖渠或修缮城墙。

    每到这种时候,家家户户愁云惨淡,儿郎在外头吃苦受累是其次,就怕出点儿意外!

    王家也如此,去年三郎去的,回来的时候,人都累脱了相。今年该二郎了,可是二郎离家,阿葛下月的县考怎么办,谁送阿葛?

    偏偏王翁的腰病又犯了,倚在床头唉声叹气。

    王葛看出大父在愁啥,说道:“我自己去考试。”

    “那咋行。”

    贾妪吞吞吐吐:“要不……我陪着去?”她倒不是不愿意,实在是从未出过远门,心里打怵,怕到时帮不上孙女的忙,还扯后腿。

    王葛一笑,劝道:“大父、大母,你们就放心吧,乡里派官吏照拂着我们,又不是我自己行远路。而且人家考官当时说,每个匠员最多带一名亲属,这就说明不陪都行。”

    “你年纪还小,又是女娘!”

    “大父这话可别传到乡里去。我考匠员的时候,有俩考官偷偷数落我年纪大呢,差点儿没把我直接刷掉。”

    贾妪后怕:“你才十岁呦,要真因为年纪被刷掉,也是没天理了!”

    王翁叹声气:“我再琢磨琢磨。到时若大父腰好了,还是大父送你去。”

    一家人商讨、犯难,竟然谁都没提议让王三郎送王葛。

    四月初四,踱衣县发生了一桩大命案。

    江县令被人杀死在家中,此官之妻在三月份时去城外上香,意外身亡,县令之女江娥曾为其母喊冤,认为阿母是被人所害。但是县令却将发妻匆匆下葬。

    没想到,仅过去不到一个月,县令也死在家中,其女江娥失踪。

    朝廷官员被害,亲属生死不明,需得尽快查明原由,向朝廷汇报,向民众公布。

    原本这个案子跟少年桓真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龙亢桓氏举荐一名旁宗子弟接任踱衣县的县令,好勇斗武的桓真本来就烦京都生活枯燥,得知此事后,立即鼓动好友温式之,二人借口学习查案,飞马兼程赶来会稽郡,再会同郡太守之子王恬,一起往踱衣县赶。

    后来,三人耍诈甩开了部曲,纵马狂歌,即使风尘扑面,也好不快活,自觉像极了游侠。

    他们不知,被“甩开”的部曲们早兵分三路:一路抄小道在前,探查有无匪寇;一路在后,如有危险随时接应;中间一路最累,每天都要逮些野兽,饿两顿再敲个半死,放到小郎们的路途中,让他们“无意撞见”,然后猎取。

    四月二十五,申时末,三人进入踱衣县境,弃马于林郊,换上准备好的旧布衣、假过所竹牌,步行至城外十里的都亭驿站投宿。

    “咱们真将马拴在此?不好吧?”温式之几步一回头,早知道不骑这匹心爱的小红马出来了。

    “少啰嗦!”桓真掰住对方肩头,加快步子。他已经察觉部曲们紧随了,谁敢偷他们的坐骑?活腻歪了!

    三个小郎里,王恬年纪最小,也最没心没肺。此子一年能闯三百五十天的祸,早叫长辈揍疲沓了,甚至希望此次能闯个大祸,让伙伴们陪他挨打受罚!哈哈!

    都亭驿站占地极广,王葛遥望外墙,两丈有余,中心不仅有望楼,院墙四角还各有角楼,既似坞堡,又似庄园。

    她提前这么些天赶来,是因为近期只有一户村邻来县城,她要是不搭这家人的车,就得靠双脚走好几天。来前,大父腰病没有起色,疼的厉害时连翻身都不行。所以这次除了匠童比赛,她一定想办法赚点钱,给大父从县城药铺买几剂好药。

    驿卒核对王葛的过所证明,果然如考官说的,查的很仔细。“今年的新匠员?这么大年纪才考上?呶,顺墙下小道往东走!”

    王葛又被鄙视一遍岁数,郁闷的重新背好筐,揣好过所竹片,进入大门。

    前方直铺南北中轴大道,可并行三辆大牛车,可惜此道通往的是“邮驿区”,只供官吏或有钱的商人歇脚,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她必须顺着墙根下的小道,去普通旅人能免费蹭吃、蹭住的“离乡区”。

    王葛很知足,并不觉得“离乡区”就是贫民区,是对普通百姓的歧视。其实寓意多好,给背井离乡的百姓一个遮风挡雨的寄宿之所。

    一刻钟后,桓真三少年也迈向离乡区,各个拉着脸生气。原来驿卒以三人过所记录的物品不符为由,把多出来的桓真的弹弓、温式之的马鞭、王恬的竹簪全没收了。

    “狗东西,滥用职权!”王恬的头发都散下来了,只得不停往耳后掖。

    “一看就是故意刁难咱们,那一行官差没怎么查验就放进去了。”温式之后悔,早知道不把最心爱的虎皮鞭带出来了。

    桓真总结:“所以我等儿郎得常出来游历,只躲在家中能知天下么?”

    王葛此时正感叹,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手段。带她去驿舍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佝背驿卒,一路上,交待事务极其熟练:“每日得闲帮着把猪喂喂,粪堆扫到一起;能劈动的柴劈好后垒齐;屋前的几口缸关系重大,能加满多少加多少;所有固定陈设、门、窗不要损毁;不得私自点火搭灶;一日两食,自去大灶领,卯正早食,申正晚食,错过不管;夜间戌时起,不得出院走动。”

    推开院门,扑面的粪臭令驿卒想起来了,加了句:“猪食也在大灶领。”

    这间院的正屋只有一间,坐北朝南,屋门两侧各有两口大陶缸,缸上有盖。

    西侧的猪圈是连茅圈(跟旁边的茅厕厕坑相通),东侧空地搭着草棚,棚下全是大段大段的圆木,另有一把旧斧、磨石、挑水扁担、一对木桶、一个猪食盆。

    驿舍的杂物都是驿卒的分内事,但王葛要在此处住好多天,哪敢不答应。“是。大人,这些我都会干。”

    驿卒“嗯”一声,很满意。

    她趁对方高兴,赶紧询问:“大人,我一个小女娘住这偏僻院儿没事吧?我意思是,别半夜有人……”她扭扭捏捏,做出欲言又止的害怕姿态。

    “你除了铺盖就是一大筐草,偷猪也不会偷你!再者,谁敢在驿舍偷盗,罪加一等!行了,晚上上好门闩就是!”

    “是。”王葛郁闷,跟对方的沟通不在一个频道上。

第14章 不一样的早食

    驿卒离去后,她刚回头,就看到一只大耗子从棚底下的柴堆里拱出,横穿天井,跳下猪圈、再爬上来、攀着院墙窜出去了。

    “好轻功。”苦中作乐的夸句,她把筐卸到房前,打开房门。

    指肚大的蜘蛛从门框顶端垂线而下,她捏断线,蜘蛛掉地,还想往屋里逃,被她踢飞。

    屋内分作两间,外间堆满杂物,里间只有一张四脚矮木床,铺着薄薄一层干草。总的来说,比乡所驿舍干净多了。

    再看四口大缸,都是空的,其中一口缸内有瓢。行吧,房间反正得晾晾味儿,她先去挑水。出来院子,顺着院落间的夹道往南、再往西拐几十步,就是水井。

    挑了两个半桶,晃晃悠悠回来,刚揭开缸盖,一个黑物就隔着院墙被扔过来,“啪”的掉进缸里。

    嘀嘀咕咕的声音在院墙外侧响起:“瞎扔什么?”

    “没使劲啊,我就这么一顺手……”

    王葛瞥过去,恰好看到一个发顶忽闪而过。显然,此院跟隔壁共用一道墙,老鼠被西邻扔过来后,对方跳脚观察了一下。

    她提起死鼠尾巴,应该是刚才飞檐走壁的那只,还沾着猪粪呢。老鼠不干净,可不能喂给猪吃,她提到棚下,用斧子刨个坑埋起来。回来缸前,把水倒进缸里,水立刻黑了,可见缸内多脏,都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用瓢把脏水舀出,再去挑第二趟水。

    这时李恬也挑起扁担去打水,温式之怕他惹事,跟着他。桓真守屋。李恬空有一身好功夫,用不到挑水上,打了满满两桶,回来后洒的加起来不到一桶。

    天很快黑了。王葛不再忙活,把自己背来的草倒出,盖住床板上原来的草,关门睡觉。

    隔壁院的三个少年则刚开始梳理案情,由桓真详述来龙去脉:“此县令姓江名……”

    王恬插嘴:“不是死了么?管他叫啥?”

    桓真:“有知情人透露,江县令一直跟妻子孟氏不和,孟氏是去城外女娲庙上香的路途中,头倒在车窗外,被树枝刮死的。驾车的家仆一口咬定,孟娘子一路未发出任何声响,发现孟娘子死亡时,脸已经烂的不成样,眼珠都没了。”

    温式之:“确认死的是孟娘子?”

    桓真:“令史验过,确实是孟娘子。”

    温式之:“财物可有丢失?”

    桓真:“俱在。”

    温式之:“有无受辱?”

    桓真:“无。”

    温式之:“那就是仇杀!”

    王恬忍不住道:“你二人是不是有病?就不能真是被树枝刮死的么?”他模仿的一歪头,“孟娘子第一次伸头,可能仅仅是想观赏道边景色?或者……听到什么动静,掀开帘布的霎那,一道斜枝扎中她要害,人一下就晕过去!然后……就被道旁的树枝……歘歘歘歘歘!”

    温式之否定:“哪可能那么巧?”

    “巧?我家部曲每年都有骑马被树枝刮伤的!”

    桓真提醒:“据说江县令有外室。”

    “好看吗?”王恬一下扑到桓真脸前。

    砰!桓真将他蹬下床,温式之搬起床尾的筐往王恬脸上扣,三人打闹一阵后,决定明日沿孟娘子上香的路走一趟。

    “咱仨人,两张床,怎么睡?”温式之犯难。

    桓真:“阿恬不是最向往天当铺盖、地当席么?”

    王恬装听不见,挤开桓真,肚皮贴墙假装打呼噜。

    夜半,桓真被王恬的真呼噜搅的头疼,悄悄出屋,学声鸮鸣,铁风从院墙阴影处走出。

    “怎么混进来的?”桓真好奇。驿站四周都是坚固石墙,且有望楼居中。

    “属下们用桓氏腰牌正大光明进来的。”

    桓真……

    铁风继续小声禀报:“驿卒非给属下们安排邮驿区的豪舍不可,属下们使了些钱,才给安排到离乡区。桓郎放心,除了此处和东间院子,周围全被属下们包了。”

    这时,隔壁院的王葛推开屋门。

    桓真、铁风肃声。

    王葛是让老鼠闹腾醒的,好几只围着她窜,她怕被咬,就出来了。

    已经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困了,她就拖着一截木头放缸边,把磨石、斧子都搬来,舀点水浇到石面上,开始磨斧。

    棚子底下肯定有老鼠窝,她可不敢靠近。磨着磨着,猪醒了,直哼哼。

    铁风悄声道:“属下探查过,隔壁住的是本分百姓。”

    “吵吵个屁!”王葛骂猪。

    铁风……

    天际刚有亮光,闲不住的王葛开始劈柴,吵的隔壁王恬气哄哄起来,蹬上墙头嚷:“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的劈柴?”

    出门在外,王葛可不敢惹事,赶忙撂下斧,出门挑水。

    王恬抓抓蓬乱的头发,揪下两根稻草,回屋继续躺。半个时辰后,温式之猛的坐起来:“快,别错过早食。”

    王葛端着猪食盆来的大灶,怪不得叫大灶,伙房真大,负责烹食的驿卒好多。

    一人从院中大瓮里舀出粘粘乎乎的潲食,正往她盆里倒时,被王恬看到了。

    “该死唔唔唔!”他刚开始骂,就被桓真捂了嘴。“唔唔唔!”王恬气的直挣、直跺脚。

    但桓真没防住温式之,温式之上前,怒气质问:“你!就给我等吃这个?”

    驿卒扬瓢,嘴里一声“啧”,王葛赶紧“啊”的一笑,背身,挡住驿卒,用盆将温式之抵到伙房跟前,迅速解释:“这是喂猪的。咱们吃的在这边。”

    驿卒恶狠狠的朝温式之背影虚砸一下:“小崽子!算你躲的快。”

    “咳!”铁风、铁雷等一众部曲进入此院,大声喊:“快拿早食!”他们都乔装成布衣百姓,有的粘了假胡须,有的戴着斗笠,只有桓真能识出他们。

    驿卒们昨日就被通知,这些“大人”是朝廷派出办差的,不能惹,也不能被暴露身份。为此,驿卒们特地早起,为这些大人准备了优质早食。几个驿卒人手一个,端出盛满馒头的筲箕:“各位请用早食,管饱,不够还有。”

    了不得了!县里的驿站伙食这么好?王葛从转世投胎后就没吃过细粮,更别说白面馒头。她赶紧放下盆,可刚伸手就被驿卒打手、训斥:“你的在屋里!还有你、你、你!你等的都在屋里!”

    温式之还是老实,“哼”一声,跟在王葛后头,二人在伙房内一扫,见灶台上摆着四张麦饼,一看就是隔夜的。

    王葛拿了最上头的一个,温式之将剩下的三个饼拿出来,发现桓真、王恬正跟那群彪形大汉讨馒头,对方很大方的给了。

    温式之立刻把麦饼塞给王葛,凑到桓真跟前,乖巧的张开嘴。桓真一笑,把馒头塞他嘴里。

    王葛抿着唇,羡慕的看这些馒头一眼,把饼放进腰间悬挂的布囊里,端起猪盆默默离开院子。

    她认出桓真来了,这个小郎君就是当日陪在教阿荇识字、赠木牍的那位贵人身边的少年,她知道小郎君肯定在办重要的事,故而伪装普通百姓。所以她多一眼都没看对方,生怕给对方添麻烦。

    王葛走出桓真余光后,他没再多看一眼。他认出这个小女娘了,夫子还特意嘱咐,如果她来踱衣县考匠童,就照拂一下,不要让她遭遇不公正。

    看来小女娘没认出他来,说明他的扮相没有破绽!昨夜都让铁风打击的快没信心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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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介绍:
传统手工匠师王南行,一朝穿越,成为清贫农家女王葛。
既无系统空间辅助,也无天赐金手指外挂。
农家小户如何才能真正崛起,跻身庶族寒门?
王葛摇摇头,庶族只是跳板!
要知道,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耕读传家,才能绵延不绝!
穿越,架空!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