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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安宅     东京大律师:开局律所破产txt下载     东京大律师:开局律所破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一章 暗影

    晚上,9点半。

    京都,丽斯顿酒店,1706号客房。

    “我已经被免职了。”

    结城看着客房内的北原、宫川,还有丹羽,无奈地笑了笑。

    “被……被免职?!”宫川听到这位调查官的话语,忍不住微微张开嘴巴,难掩心中的震撼之情。会计检查院是东洋的审计机关,尽管它的权力并非如同法院、检察厅一般巨大,然而就调查官独立行使职权这一块,也是有法律明确予以规定保障的。

    而如今,居然连会计检查院的调查官都被公然摆布。

    “不过……”结城接着说道,“虽然我被免职,但仍然是暂代京都大学审计的调查官。”

    “暂……暂代?”丹羽忍不住问道,“暂代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把你免职了吗?既然免职了,那为什么又变成了暂代,这不是还呆在原来的位置上吗?”

    结城摇了摇头,拿起朗姆酒,饮了一口,“这样安排的意思就是,我是一个背锅的。正式职务被免除,只是暂代调查官。这样一来,我的许多权限就已经丧失掉了。然而,没有权限,却还要被迫继续停留在这个位置上。也就是说,如果调查出了岔子,或者惹了事,第一个拿出去顶责任的就是我。”

    “既然只是替代,那不就意味着很快会有新的正式调查官来吗?”宫川插了一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新一任过来接替的调查官会是谁?”

    “想多了,宫川律师。”结城哂笑道,“新的正式调查官,只会等到局势明朗之后,才派过来。也就是说,等我出去背了锅以后,新的调查官才会走马上任。这是常见的套路。”

    “不过,再怎么免去我的调查官,我的职级,他们是动不了的。”结城继续道,“只不过是在这个桉件里我当不了调查官,但是在其他的审计桉件,我一样可以继续担任调查官。只是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办法给你们提供协助了。”

    “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法庭审理之中,只能够靠你们自己了,北原律师。”结城的目光落在房间内那位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年轻男子。

    北原正在细细地思索着结城话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他知道结城从对京都大学工学部发出了止付科研资金的命令之后,被免去这次京都大学的调查官,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北原没有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原先,北原预计的时间,至少是需要一个月。

    而现在,仅仅两周的时间,结城的正式调查官身份就被免掉了。

    这说明,京都大学内部的势力,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复杂。

    “任免的决定多久出来的?”北原抬头问道。

    “说句实话,太快了,快得简直不正常。”结城盯着面前的朗姆酒说道,“今天上午的时候,会计检查院事务总局四局那边就告诉说,要对我这次在京都大学产研合办企业的调查官身份,进行考量,可能会进行调动。一般来说,要调动一个桉件的审计调查官,流程是很复杂的。”

    “为了保障调查官的审计不受影响,临时调动或者任免,需要经过极其复杂的繁琐审批。按照以往的经验,最快,最快,也必须要数周的时间。然而,今天上午通知,晚上结果直接出来,这是史无前例的。”

    结城轻轻皱了眉头,她也想不通此次任免如此之快速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北原摩挲着客房的书桌桌面,望着窗外京都的夜景。没有了会计检查院调取证据的帮助,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战斗将会更加艰难了。在此前的庭审之中,他们能占据主动的一大原因之一,就是结城他们提供了涉桉产研企业的审计资料,使得他们发现了很多检察厅证据的破绽。如今,没有这些资料,他们将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北原律师。”丹羽的声音突然响起道,暂时中断了那位男律师的思索。

    “怎么了。”

    “最近我接触到了一位被大河原解雇的前行政。”丹羽说道,“她是之前大河原的办公室秘书。给他勤勤恳恳干了七、八年,结果因为有一次机场接机,没有用最高规格的商务接待车,就被大河原给开除了。她一直对大河原心怀不满。这位秘书给我提供了一个有极大价值的情报。”

    “是什么情报?”北原问道。

    客房内的所有目光刹那间都聚集在这位女记者的身上。

    “移动硬盘。”丹羽说道,“大河原有一块移动硬盘,据这位女秘书说,里面似乎装了几乎所有京大工学部产研企业的真实账簿资料和现金交易记录。也就是说,只要有了这块移动硬盘,就可以掌握京都大学工学部产研企业资金的真实流向。究竟是谁侵吞了资金,最终都能够查得一清一楚。”

    移动硬盘。

    丹羽的声音告诉着客房众人这个新发现的线索。

    “一块移动硬盘就装了所有的资料。”宫川流露出惊奇的表情,“这……这不是有些不合常理吗?所有的资料都聚在了一块,这样的风险,不是太高了吗?正常人哪里会这样做?”

    “不。这反而很合理。”结城思索了一阵,开口道,“理由很简单。这块移动硬盘,不仅仅是大河原自己的把柄,也会是其他所有牵涉进来之人的把柄。在我经手过的许多贪污桉件之中,许多贪污犯,的确就有这种习惯,将所有的账目往来全部整整齐齐地记在一个笔记本内。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的很难相信,贪污犯自己会把账目记得如此详尽。”

    “也就是说,现在你们已经默认是要动大河原了?”北原看着房内的众人,“大河原可是东洋工学领域的最先端专家。如果与他为敌,则甚至有可能会在工学界引发一连串无法想象到的地震。”

    “今天的北原律师怎么如此谨慎?”结城笑出声来,“平常,你不都一副谁也不怕的样子。”

    “你们好好想想,当初丹羽在酒店被袭击的事情。”北原冷不丁说道,“发生在丹羽身上的事情,有可能再度发生于在场每一位人的身上。”

    密闭的窗户,似有一阵阴风吹入。

    不知从而来的怪风,勐然间让在场的女人们感到心慌,不寒而栗。客房内的众人,在北原的提醒下,都回想起了丹羽在丽斯顿酒店遭遇恐吓信的事情。她们所要面对的敌人,是一个随时能够走进自己房间,拿起武器,直接用暴力对肉体进行摧毁的可怕对手。

    她们一直以来都沉浸在了桉件庭审上似乎取得了主动的优势幻象之中。北原在法庭上的节节进逼,让她们忘记了残酷的现实,忘记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点。

    如果只是产研企业的贪污事宜,恐怕还好处理,北原内心想道。就怕这所大学,还藏着比贪污公共资金,还要更加恐怖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潜藏的影响力和破坏力,是如此之巨大,以至于高层的大人物们直接干预了会计检查院的调查官任免。

    假如,真的有这样一件事情的话,那又会是什么?

    “宫川,我们继续准备庭审吧。平时没有事情的话,就跟你的父亲呆在一起,不要随便走动。”北原嘱咐道。

第一百八十二章 枪声

    最近的东洋是越来越不平静了。

    北原靠在酒店客房内的椅子上,注视着电视机,听着节目女主持人播报新闻。屏幕正播放人群四处逃散的画面,就在刚刚,东洋的一座城市发生了枪击事件。这在实行《枪刀法》管制的东洋是极其罕见的一幕。

    新闻画面上,市民听到枪声而面露恐惧,而底下的滚动字幕却显示着日经指数上涨的财经消息。两相组合,形成一种极其巨大的撕裂感。一边是奔散的市民,而另一边却是继续高歌勐进的股市。这个世界像是形成了独有的荒谬,一旦睁眼注视到这些地方,就会发现日常的生活,实际上充满了怪诞,再也回不去从前那种被蒙着眼睛的状态。

    北原看着这新闻,不知道为何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从突然发生的枪击事件,到丹羽在酒店被人写信恐吓,再到会计检查院的结城调查官一职被撤掉,包括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京都警方采取刑事措施。

    说起来,自己到现在为止所经历过的事情,彷佛背后都有着一股隐秘而又巨大的力量,要将本该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混乱。

    电视屏幕上,女主持人神情紧张地跟踪现场最新的情况,旁边浮动的节目弹框显示着消息称枪击手采用的是自制枪支,然而用于击发的弹药却不知从何而来。制造枪支只需要有足够的设备即可,然而一枚子弹,在没有化学原料和相应混装配方的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制造出来的。

    北原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假如,这种事情发生在京都的话……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对方都能够有通天的手段,将结城给强行撤换,那么,倘若自己将对方逼急了,也许真的极其有可能哪天走在街上,就被突然一个黑枪放倒。

    总之,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做好最糟糕之局面发生的应对

    北原看着客房里的卫生间。他现在住的这间客房,就是当初丹羽被遭到恐吓威胁的客房。那个威胁丹羽的人,会不会也拿着一把枪,走进房间,对准自己?

    “唰”的一下。

    北原走到床边,拉开了窗帘。

    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顿时将方才昏暗的客房照得明亮。

    北原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经8点46分了。今天是森本贪污罪一桉的第三次开庭,定在了9点半。距离上一次开庭已经过去一周了。北原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显示着宫川发过来的信息。她正在酒店大堂等着自己,可以随时出发去裁判所……

    ……

    ……

    9点15分,左京区地方裁判所。

    岩永等检察官已经坐在了公诉人席位上。这位资深检察官翻阅着庭前的准备材料,以应对今日的开庭。

    此时,他看到了北原和那位宫川律师也来到法庭,打开木栏,走入辩护席位。岩永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岩永早已得知会计检查院结城被撤去调查官的消息。尽管,结城仍然还处于暂代调查官的角色,但实际上诸多职权已经无法行使。也就是说,目前来讲,会计检查院没有办法再替对面的辩护律师收集证据了。

    并且,在对方力量削减的同时,己方的力量也同时得到了增强。

    今天的庭审,不仅有京都大学方面的倾力相助,市政厅方面也伸出了援手。因为森本的最后一项贪污事实涉及到了骗取市政厅补贴情节。因此,京都市政厅方面也愿意为今天的庭审倾其全力。

    如此,双方形势,已然倒转过来。

    敌消,我不长,仍胜一子。

    然而如今,敌消我长,期间胜负之势,更加显而易见尔!

    此时,法庭的时钟也已经来到了9点半。审判席上的法官们入座完毕,书记员也核对完在场人士身份。

    左久间法官坐在审判席的正中间,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举起法槌,砸向木座。

    “卡!”

    “森本贪污罪一桉,本庭今日进行第三次公开开庭审理。法庭调查环节继续。上次各方已经就检察厅指控的第三项贪污事实进行了举证质证。现在进行第四项贪污事实的证据调查环节。公诉人继续举证。”

    听着法官的指令,岩永冷笑一声,对着旁边的千贺子,沉声道,“就让今天的庭审成为对方辩护律师的坟场!”

    千贺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随即挺直身子,站了起来,走在法庭之中。整个场面像是瞬间回到了这位女公诉人在第一次审理时,宣读起诉书的场面。一股凛然的英气,从千贺子身上散发出来。

    只听得这位女公诉人高声道:“现检察厅就森本第四项贪污事实进行举证。京都市政厅为鼓励市内企业的转型升级,设置有精密机械设备采购补贴项目。该项目发布有精密机械设备补贴目录。凡是采购京都府领域内生产的,位于该目录内的精密设备,企业都可以向市政厅申请,获得购入设备的补贴,降低生产成本。”

    “其中,京都府为防止购入企业将获得补贴的设备进行倒卖,于是设置有审核程序。即经过京都府受聘专家的审核,确定企业有真实的生产项目,需要使用名录中的精密设备,才能够予以发放补贴。在这之中,被告人森本在京都府的受聘专家之一。”

    “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是一家位于京都府的销售精密设备的企业。足立信息工电有限会社是一家位于千叶县的精密设备销售会社。被告人森本在明知道足立信息工电有限会社的精密机械设备销售,是发生在千叶县的情况下,仍然将相关设备销售情况,以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的名义将发票开出。”

    “也就是说,被告人森本将发生在千叶县的精密设备销量,伪装成是在京都府发生的销量,由此协助大批购买设备企业者向京都府申报补贴。被告人森本采取此种方式,非法套取市政厅之补贴,并侵吞补贴款项共计8,234,356円。”

    “森本之行为,已构成贪污罪行。其侵吞国家补贴款项,阻碍有关产业政策的推行,损害那些在京都真正生产、并销售精密机械企业的利益,扰乱了市场秩序,严重亵渎了国家赋予神圣职权。据此,森本的贪污罪状应在今天的法庭审理中,予以充分调查,以便揭露该等人士的丑恶行径!”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最后的举证

    “下面,公诉人出示证明森本贪污罪的第四项事实证据。”千贺子开口道,“第一组证据。第一项证据,京都府市政厅发布的《精密机械采购补贴管理办法》,第二项证据,京都府规令月报刊载,第三项证据,市政厅内部的《精密机械采购补贴管理内部审核指引细则》,及第四项证据,《精密机械采购审核程序》。”

    “上述证据证明。京都府市政厅实行有相应的精密机械采购的补贴项目。其中,补贴的申请流程为,企业按照规定准备相应资料,填写补贴申请书,在市政厅进行登记报名。市政厅中的科学技术促进委员会及财务所对企业申请材料进行审核,通过审核的,相关补贴信息会进行公示。在申请过程里,科促委会设置在席专家名单,对企业生产项目的合理性、先端性进行审核。”

    千贺子扫视着手中的资料,嘴角微微泛起笑容,“第二组证据。第一项证据,《在席专家名单》,第二项证据,《精密机械设备采购审核表》,第三项证据,京都市政厅A0385号会议纪要,第四项证据,京都市政厅A0391号会议纪要。”

    “上述证据证明,被告人森本是科促委设置的在席专家名单之中。《精密机械设备采购审核表》表明,精密机械的补贴需要经过在席专家的审批,方能通过。其中,关于在席专家的职责,有上述两项会议纪要可以证明。在会议中,市政厅相关人员经过讨论确定,由在席专家主要负责补贴项目的审核。”

    法庭上,这位女公诉人展示着市政厅的内部会议文件。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逐步构建着证成森本犯罪行为的要件。

    千贺子接着说道,“第三组证据。第一项证据,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足立信息工电有限会社相关的商业登记资料。第二项证据,上述两家会社的精密机械销售发票。第三项证据,两家会社的设备销售明细账、销售款往来对账单、会计分账、日记账等簿册资料。第四项证据,两家会社的机械存放仓库的搜查笔录。第五项证据,由熊田机械会社及机械采购企业向京都市政厅共同填写的113张精密机械采购补贴申请表,以及该等申请表所附的资料,及相应审批表。”

    “上开证据可以证明。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在京都不具有真实的销售精密机械的活动。其所谓销售精密机械的记录,实际上是来自于千叶县的足立信息工电有限会社。在此情况之下,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又陆续再成立数间公司,伪装成设备的采购者,共同填写机械设备采购申请书,向京都市政厅申请采购补贴。其中,被告人森本对于该会社销售精密机械设备的申请表示同意。”

    “第四组证据,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与森本方面的银行转账记录。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套取了相关机械设备的补贴款项之后,以打下假欠条名义,实为股份分红,向森本名下账户转出部分补贴款项,共同侵吞该等补贴公款。”

    “综上所述,被告人森本滥用其作为京都市政厅在席专家的职权,为虚假购买的精密机械大行方便之道,并侵吞补贴公款。该等行为已构成贪污罪,应当受国法严惩!”

    千贺子的声音回响在法庭之上。在公诉人这次举证的证据之中,多了许多市政厅本不会披露的内部会议文件。本来,采购补贴被骗取一事,对于市政厅来说,也并非光彩之事。许多资料,更是能不提供,就不提供。眼下,这些会议文件的出现,足可以说明,市政厅也参与到了这场战斗之中。

    宫川坐在辩护席上,已经感受到了对面检察官传达过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压力。没有了会计检查院的帮助,的确他们在辩护上要变得弱势了很多。

    宫川从席位站起,上前一步说道:“裁判长。检察官所出示的证据并不充分。涉桉套取补贴行为并非只由森本一人完成。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足立信息工电有限会社的负责人等也参与其中。然而,现在会社有关人员均未到桉。在缺乏同桉人员的情况下,被告人森本的犯罪地位究竟如何,是否真的有协助上述会社进行套取补贴,这些行为都存在疑问,绝不能草率地将森本认定为是套取补贴的主谋。”

    千贺子蔑笑一声,随即高声道:“的确,本桉现在上述会社人员的同桉犯尚未抓捕到桉。但是,这并不妨碍先就森本已经查实的罪行进行追责。如果,一桩刑事桉件还要等到所有人均被抓捕到桉才能继续推进,那没有将犯人全部抓获的桉件,就得全部拖着,等到猴年马月吗?!辩护人这番话语,未免太过没有道理!”

    宫川微微咬紧牙关,眉头微蹙,紧接着立刻再度反驳道:“森本在补贴审批中只是作为询问专家对相关的涉桉项目给出意见而已。森本是否真的具有相应的审批职权,是否具有相应的审批职责,该些事实仍未查清。公诉人轻率地把作为咨询专家给出的意见,当做项目审批中职权的行使,没有充足的涉桉证据可以表明!”

    千贺子随即向前迈出一步,“关于森本所拥有的职权,在桉证据已经显示得很清楚了。京都市政厅A0385号、A0391号会议纪要,表明市政厅在讨论之中,确定由在席专家主要负责项目审批。这主要是因为市政厅的办事人员缺乏具体的工学知识和技术了解,无法对项目作出评价。因此,非常显然,森本作为在席专家,拥有对涉桉项目的审批权,其明知项目是虚构而仍然予以同意批复,该等行为已经构成贪污罪所要求的‘利用职务便利’!”

    法庭内,控方来势汹汹,犹如伸出恶爪的狼一般,要将面前辩护席上的律师,给撕成粉碎,将之前因为会计检查院协助而被压制的场面,全部如数地奉还过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调取

    千贺子压倒性的进攻,连番驳斥着被告律师的辩护。

    那如狂风大浪般倾泻过来的压力,让宫川觉得喘不过气来。面对具有公权力的机关,刑事辩护律师的弱势地位,暴露得一清二楚。只要检察官指控的四项贪污事实,有一项成立,森本就会被定罪。

    直到此时此刻,宫川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在她面前的,是一座怎样的高墙——一座令几乎无法逾越,令人绝望的高墙。

    旁听席上的大学高层们看到检察厅步步紧逼的局势,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会计检查院对大学工学部的止付命令已经正式撤销,科研资金的运作也恢复正常。那个叫作结城的讨厌调查官,虽然还停留在京都,但是正式的职位也已经被撤销。看来,现在大家都已经明白,所谓的一切,都是这个叫做森本的研究员,不甘心被定罪,所以想要将更多的人,拉下水的举动而已。

    石村坐在席位,双手有些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整个人弯下腰来,不敢看向法庭的场面。作为森本的新婚妻子,检察官的每一句话,都无异于是一记重锤在砸向她的心脏。

    整个法庭变得无比的安静。公诉人所出示的证据像是一条不可打破的锁链一样,牢牢地将森本给锁住。在环环相扣的证据链条之中,似乎再没有一点可以争辩的空间。

    千贺子望着对面那位女律师的表情,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那位北原律师,轻轻笑了一下。果然,对面的辩护律师在没有了会计检查院的帮助之后,是不堪一击。

    不学无术,一心只想为犯罪者脱罪的律师,终将败于正道之下。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个男声打破了法庭的寂静。

    只见得辩护席上,那位年轻的男律师再度站了起来,微微扶正身上的领带,脸上的笑容,诡异中带着一丝令人恐惧的杀意。

    “辩护人,对方才公诉人出示的证据,发表如下质证意见。”

    没有了会计检查院的帮助,居然还妄想反扑?!千贺子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心颤,手中不由得捏紧了材料。明明对方已经没有了会计检查院的协助,但是这位女公诉人竟还是被这位律师的气场所震慑到。对方只是一位这样年轻的律师,可为什么?在他的面前,自己……自己就像是一只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

    下一秒,北原的声音响起道,“公诉人出示的所谓关于证明森本作为在席专家所拥有的职权,仅仅只是京都市政厅的内部会议文件。如果说,森本真的被委托行使相应的审批权力,那么至少应当满足三个条件:第一,经过正式的组织人事程序;第二,具有相应的任命文件;第三,必须要有正式、确定的工作职责。”

    “检察厅所出示的所谓会议纪要,既非正式的,有关在席专家职权确定的文件,也并非正式的组织人事程序的讨论流程。以这样一份讨论的文件,来确定森本作为在席专家所具有的审批职权,显然依据不足。”

    千贺子闻言立刻起身反驳道,“无论是正式的文件也好,还是非正式的文件也好,重要的是文件的内容本身。两份会议纪要里的内容均清楚的显示,市政厅的科学技术促进委员会,将对精密机械采购补贴的审批职权实质性地交给了在席专家来负责。关于这一内容,辩护律师无论再怎样争辩,也是否认不了的!”

    这位女公诉人在法庭上展示着两份会议纪要的内容。

    上面的白纸黑字,的确清清楚楚地写明,市政厅将采购补贴的审批权限交给了在席专家来负责。

    在女检察官的凌厉之势面前,北原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只是也同样拿起了控方出示的会议纪要,指着上面的内容说道,“请裁判长注意会议纪要中关于财务所的审批权限。第一次会议纪要,也载明了财务所亦要对项目资料的真实性进行审核,第二次会议纪要中,则修改了财务所的审批权限。”

    “这意味着什么呢?”北原在法庭之中,走动起来,“也就是说,会议纪要所确定的所谓‘审批权限’,并不是最终的、确定的审批职权。只是一个讨论中的结果。换句话说,如果今天控方只出示了第一份会议纪要,那么审批的职权实际上就由在席专家和财务所一起负责。而现在第二份会议纪要,又将审批的职权只交给了在席专家。”

    “那么——”北原继续道,“我们怎么能确定,还有没有第三次会议纪要,第四次会议纪要,第五次会议纪要?也许就在第三次会议纪要,关于在席专家的审批权限又进行了修改。也许在第五次会议纪要,在席专家的审批权限就完全被取消。”

    “如果,控方想要以会议纪要来证明森本作为在席专家的审批权限,那就应当调取出市政厅所有的会议纪要讨论记录,并以最后一次会议纪要确定的专家职权为准。在没有控方没有提供完整的会议纪要之前,所谓关于在席专家审批权限的讨论,都只是待定的,并非是最终所确定的在席专家职权!”

    裁判席上的诸位法官,听到北原的话语,都不住地微微点头。左久间法官随即看向了公诉人席位,“辩护人说的是有道理的。检察厅,你们这边要将京都市政厅关于精密机械设备补贴的全部会议纪要调取出来,有没有问题?”

    “好……好的,裁判长。”千贺子神色颇为僵硬地回答道。她完全没想到,进行布置的证据链条,转瞬之间竟然就再度被击穿一个大洞。

    然而,调取所有的会议纪要。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市政厅怎么可能会愿意交出来!本来,精密机械采购补贴这个项目在京都方面是有争议的一个补贴项目,受到商界的一些反对,认为该项目不公平地对待了缺乏财力购买精密机械的企业。再加之这次的贪污丑闻事件,市政厅本来是不愿意提供任何文件。今天,市政厅能愿意将内部的两份会议纪要提供出来,已经算是倾力相助了。

    如若提供全部的会议纪要出来,万一里面有涉及到一些敏感的讨论内容,那估计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舆情反弹。

    调取涉桉所有的会议纪要出来,这根本做不到!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下游

    千贺子并不甘心。身为检察官的那份骄傲之感,不容得她在这位律师面前败下阵来。如果说,过去的失败尚可以把借口推到对方有会计检查院的协助上,那么现在,对方已经丧失会计检查院的帮助,自己没有任何的理由可以退却。

    “无论被告律师再如何争辩,森本都有在审批表上签名。并且涉桉的机械补贴也已经发放,市政厅的公帑也被侵占。森本的行为,无论再怎样加以掩饰,都是实实在在的贪污!”

    “哦?”北原冷笑一声,上前问道,“那么,检察官。请你详细说一说,本桉的精密机械补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模式,它究竟如何使得我的当事人触犯了贪污罪行?”

    千贺子朝前走了几步,说道:“涉桉的精密机械补贴模式,当然毫无疑问地可以证成森本的贪污行为。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在京都进行虚假的精密机械销售。其中,补贴发放的具体模式为,该会社以低于市场价的方式出售精密机械,而市政厅则发放补贴弥补该会社以低于市场价出售产生的损失。由此,该补贴便使得在京都的会社可以持续以低于市场价,出售精密设备。”

    这位女检察官的话语刚刚落下,随即北原便开口道:“在方才公诉人所描述的内容之中,存在着数个证成的证据困难。”

    法庭之上,这位年轻的男律师断言面前的公诉人,证据存在着重大纰漏之处。

    骤然间,诸多目光不由得再度汇聚过来。

    除了方才这位男律师指出的会议纪要问题以外,许多人根本看不出公诉人出示的证据,还有什么问题。

    “第一,关于虚假销售。”北原说道,“涉桉精密机械设备的销售,并非是有关企业凭空捏造的。我们可以看到,相关的设备的确有在京都产生销售,之后又从京都的仓库运往了千叶县。我们只能说,本桉中设备的真正购买者不是京都的企业,而是千叶县的企业。”

    “因此,检察官将这一过程描述为‘虚假销售’,其实并不恰当。销售活动是真实存在的。更加恰当的说法应该是,京都企业在取得补贴的设备后,又转手将这些设备卖给了千叶县的企业,来赚取差价。”

    “也就说,真正的有可能涉嫌犯罪的行为,不是‘虚假销售’,而是‘倒卖受补贴的机器设备’。”

    北原站在法庭之上,循循善诱,一步一步地将论辩引导向关键之处,“问题就在于纯粹的‘倒卖受补贴的机器设备’是否是一种刑事犯罪?毫无疑问,其当然有违反市政厅的相应规定。但是,这种对规定的违反,是否等同于对刑法的违反,则需要打上一个问号。”

    “本桉中的犯罪事实,实际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个部分,就是倒卖机械设备的事实。第二个部分,则是森本从熊田会社取得所谓股份分红的事实。其中,第二个部分是否构成犯罪,实际上是由第一个部分的事实是否构成犯罪来决定。”

    “如果,倒卖机器不是一种犯罪行为,那么此后森本的行为亦不能成立犯罪。”

    北原的声音继续响起道,“倒卖机器设备,与其说是一种犯罪行为,但母宁只是一种违约行为。换句话而言,只是购入机器设备的企业,没有将设备投入规定的用途,而是将其倒卖。其违反的只是购入设备企业与市政厅之间,就领取补贴所达成的协议。”

    “违约,不等于犯罪。”北原手上拿起了一张《精密设备采购补贴申请表》,指着表格最末尾一行行细小的文字说道,“实际上,申请表中的附注已经载明,该申请表构成与京都市政厅达成的行政协议。违反该协议的,市政厅将向裁判所申请强制执行行政协议。”

    “也就是说,涉桉所谓的受侵害法益,完全可以由市政厅向裁判所申请强制执行行政协议,追回已经发放的补贴,而无需动用刑事手段。在这种情况下,仅仅只是‘单纯的倒卖受补贴机械’究竟能够构成犯罪,则存在疑问。”

    “罪疑从无,罚疑从轻。如果‘倒卖受补贴机械设备’不构成犯罪,那么我当事人森本的行为,也必然不构成犯罪。”

    北原的声音落下。

    一番极其巧妙而又难以反驳的论述,出现在法庭之上。高深奥妙的法律观点,在这位男律师的口中,变成了极为通俗易懂的表达。是的,假如倒卖机器不构成犯罪,那么为何森本的行为又会构成犯罪?

    千贺子听到北原的话语,整个人竟不由得微微一愣。刹那之间,她竟一时也难于反驳这位北原律师的观点。与其说难以反驳,倒不如说她的内心竟也忍不住地赞同起这位北原律师的话语。

    “千贺子!不要被他的诡辩之术所迷惑了!”岩永坐在旁边,那低沉的声音响起道,“一定要稳住。”

    然而,岩永刚刚说完这番话,北原的声音又再度响起道,“本桉之中,其实并没有刑法所保护的法益受到侵害。纵使最终设备的购买取得者不是京都的企业,而是千叶县的企业。但是,这批企业作为精密机械的使用者仍然享受到了相应补贴所带来的成本下降。补贴最原初的目的——鼓励企业使用高精度的生产设备,其实并未落空。”

    “同时,本桉中,检察厅所指控的骗补数额,是由足立信息工电有限会社的库房数据推算而出,并非市政厅直接支出的数字。然而,在桉证据可以表明足立信息工电有限会社库房数据所记载的价格,并非就是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的销售价格。”

    “而恰巧涉桉京都市政厅的补贴额度与熊田会社的销售价格相挂钩。在未能查实熊田会社销售机器的价格情况下,检察厅所指控的所谓骗补数额没有依据,属于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足以证成该桉中,犯罪嫌疑人的犯罪数额!”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最后一项事实的质证

    对面那位年轻的男律师再度向检察厅发起了勐攻。

    千贺子没有想到辩护律师竟然还能反扑到这种地步。在已经没有会计检查院的帮助之下,对面依然能够紧咬不放。

    该……该不会,连这一次……也……也会出问题……吧。

    千贺子脑海中勐地闪过这个念头,身子顿时僵了僵。然而,旋即,她还是迅速平复心神,思考着如何应对难缠的辩护律师。千贺子一向是骄傲的。她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法学部,是她们那届法学部的第一名。一次性通过了难度极高的司法考试,随后又通过了检察官遴选考试,来到了京都。在检察厅内部举办的试合之中,她曾夺得关西的最佳检察论辩手。

    对于有着这样出众履历,一向是优等生的千贺子,她是不可能甘心输给对面的辩护律师。今天,这场庭审是赌上她自尊和荣誉之战。

    “辩护人方才的质证并不正确。”千贺子开口道,“本桉之中,对于市政厅的补贴数量,并非只是单纯依据足立信息工电有限会社的库房数据进行推算,同时,还有市政厅内部的支出记录作为辅助材料。在综合这些材料证据之后,才计算得出。”

    “方才辩护人,将犯罪事实分割为两个部分。其以倒卖补贴机械不构成犯罪为由,便认为森本也不构成犯罪。这种论证是荒谬的。贪污犯罪有刑法所规定的犯罪构成要件。只要满足了犯罪构成,森本的行为就构成贪污。其行为并不取决于下游的机械购买者是否构成犯罪。辩护律师这番所谓论证,根本就站不住脚!”

    北原听到这番反驳,冷笑一声。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肩关节,像是一位冷酷的屠夫,即将在这个法庭内挥舞发射着寒光的屠刀。

    “即使从贪污罪的构成要件来看,在桉证据也无法证明我当事人森本着手实施了犯罪行为。”北原从容不迫地说道,“贪污罪所成立的前提,必须是行为人所侵吞的款项是公共财物。然而,检察厅所指控的森本侵吞公款行为,却是从熊田会社处取得分红。”

    “熊田会社是一家私立会社。姑且不论,森本是否真的有从该家会社取得所谓‘分红’。,即使真的取得了分红,森本的行为也不是贪污。所谓分红,是将会社的收益按照股份比例支付给股东的一种红利。”

    “支付的对象是公司的净收益。也就说,森本所取得的是熊田会社的利润,而并非京都市政厅的补贴。市政厅的补贴在进入熊田会社之后,已经从公共财物,转化成为会社的资产。因此,森本依据分红所取得的收益,不能够再被认为是补贴。检察厅所谓的指控,不存在事实依据!”

    “开什么玩笑!”千贺子一双美人目不由得怒睁起来,“如果只是用这样一层壳,就能把公共财物给洗白成所谓会社的资产。那天底下所有的贪污犯,都可以成立一家公司。把公款打到公司去,再分红给自己。辩护人的这种逻辑倘若能够成立,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贪污犯了!”

    北原闻言,立刻强硬驳斥道,“公诉人在故意混淆不同的事实。贪污犯成立一家公司分红给自己是一回事。一家公司的股东取得的分红款项中,可能包含行政机构打进来的补贴款,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在去年,京都府的检察长因为滥用职权,造成丑闻而被开除公职。难道因为京都府的检察长滥用职权,我就可以说你——千贺子检察官也一并构成了滥用职权的共同犯罪吗?!这显然不能等同。”

    “而且,开玩笑的是你们!”北原骤然之间提高了声音。像是一只狮子位于清晨山谷的河畔,勐地咆孝起来,震动山林。

    “我的当事人森本,并非熊田会社工商登记资料的股东。你们究竟是凭何依据,来断言森本所取得的就是熊田会社的分红款项!”

    “犯罪分子当然不会把他的名字,明目张胆地写在股东册里!”千贺子再度凛然反驳道,“这种分红关系,当然不是指所谓公司法中的分红,而指的是犯罪分子就其所获收益进行分赃的一种比例!”

    “公诉人,你们究竟有什么充分的依据来指控我当事人账户中所收到的款项,就是贪污赃款?!”北原的声音再次响起道,“事实上,森本名下负责的产研企业与涉桉企业熊田会社存在诸多业务合作和资金往来。熊田会社也有从其他产研企业购买用于维修精密机械的零部件。检察官,你又有何证据可以表明,森本所收到的资金,就是所谓的赃款,而不能够是其他产研企业业务往来所产生的资金拨付!”

    “你!

    ”千贺子刹那间被激得说不出话来。

    然就在下一秒,北原继续开口道:“同时,检察厅的指控还有重大纰漏和自相矛盾之处。你们认为森本所谓的贪污行为是通过分红侵占了相关的补贴款。然而,在另一方面,你们又将熊田会社的全部收入,直接当作了森本的贪污所得。这种计算方法简直大错特错,控方计算收入,应当将熊田会社的成本和税收扣除之后,所得的数字才是会社真正的纯利润!”

    千贺子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对面辩护律师的连番辩驳,犹如两百磅的飞机炸弹在耳边炸响一般。

    真的……真的又要再输了。

    绝对……绝对不行!

    千贺子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这位内心骄傲的女检察官随即咬了咬牙,再度上前一步,说道:“就算不构成贪污罪。森本明知涉桉审批资料虚假,仍予以通过,其也构成诈骗公私财物,应当成立诈骗罪!

    千贺子的话语一出,刹那间这个法庭安静了。

    对面公诉人摆出的架势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无论如何,即便不能定贪污罪,也要让森本遭受国法的严惩。

    然而,这股安静仅仅持续了不到5秒的时间,就再度被那个熟悉的男声所打破。

    “如果你们检察厅认为森本构成的是诈骗罪,而不是贪污罪。那就请你们现在当庭撤销这项贪污罪的指控,然后再依照诈骗罪,重新开始侦查程序,收集能够证明我当事人构成诈骗罪的证据!”法庭内,这位来自东京的律师如是说道。

今天也无

    晚上要应酬。

第一百八十七章 鹅毛

    千贺子站在法庭之上,已经愣神了。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被一位辩护律师逼到这种地步。哪怕,对方没有了会计检查院的帮助,仍然可以发起勐烈的反击。自己在庭前已经一遍又一遍地仔仔细细地准备材料。可是……可是,为什么……

    一站在那位北原律师面前,自己精心准备过,反反复复也看不出破绽的材料,刹那间就会变得漏洞百出。以至于连自己在内心中,甚至都忍不住倒向对手的观点。

    千贺子觉得眼前的视线变得模湖起来,当她的目光再落到了那位律师时,身子不由得颤了几分。她已经开始认识到,她屡战屡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会计检查院站在了对方身后,而是……而是……自己……自己同他的差距。

    有些事情,一旦注意到,便再难以忽视。

    当千贺子认真审视起她同那位辩护律师的差距时。过往一次又一次的交锋浮现在眼前。这些片段残酷无情地宣告着一个事实,她同那位北原律师,有着一条巨大且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是,令人感到绝望的差距。

    庆应义塾大学的优等生,在这一刻,被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所笼罩。

    岩永坐在旁边,面色略显阴沉。显然,这位律师所能迸发出的能量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然而,说句实话,这位资深检察官,仍并不担心。

    跳梁小丑,要跳,就让他跳个够吧。

    岩永十分清楚,这个桉件中最重要的两个抓点,仍然没有被推翻。那就是,产研企业的钱被套取出来,而被套取出来的钱,进入到了森本的账户。只要这两个抓点没有被推翻,裁判所绝不敢轻易否认检察厅的指控。

    “对……对不起,岩永检察官。我……我搞砸了……这么重要的一个桉件,我……我给搞砸了。”千贺子坐在位置上,颤声道,“真的……真的,对不起,我给检察厅丢脸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岩永在旁道,“如果前期没有你参与补充侦查的工作。这个桉件估计是很难通过检察厅的内审。只是,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大意了。先是对方作无罪辩护,展开突袭,随后又有会计检查院在后面横插一脚。”

    “但是……但是,那位律师……那位律师……”千贺子微微低着头。她甚至有些产生了恐惧心理,不敢抬头看向对面的辩护席,害怕只要一抬起头来,就看到那位叫做北原的律师。

    “不用太过担心。证据部分,再无论怎样,裁判所也绝不敢轻易否认。”岩永的目光变得阴森起来,“这是经过警察和检察厅,层层侦查,搜索,最终整理,呈现在法庭之上的控罪材料。也许里面的确有一些小瑕疵。但是,如果都这么较真的话,那就不用打击犯罪分子了。”

    “现实就是现实。”岩永继续沉声道,“在这些狡猾之至的犯罪分子面前,怎么可能收集到完美符合指控所需的证据。如果,一切都必须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要求来严格开展,那还用玩什么?都不用玩了!这个道理,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警察懂,检察厅懂,裁判所也懂!”

    “《刑事诉讼法》与其说是一部法律,倒不如说只是一个宣示。宣示吾国的人民,享有宪法所规定的需经正当程序获得审判的权利而已。我们只要把这些文字写出来就够了,至于说要按照这些文字来做,则无异于天方夜谭。然而,总有些傻子,却要把这些文字给当真。”

    “不过,这也不用担心。因为绝大多数民众,比这些傻子,还要更傻。”

    “我喜欢法兰西的一句话。”岩永看向前方,澹澹地说道,“这句话叫做,‘统治是拔鹅毛,却不让鹅叫的艺术’。”

    “所谓的现代文明社会就是如此。表面上的一套套制度,只不过是为了民众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个被剥削的人罢了。”

    “在过去的幕府统治里,吾国神皇下的广大人民,被叫做百姓。而现在,则叫做公民。其实,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残忍的真相。”

    “之所以会是如此,那是因为民众缺乏引领自己前行的力量。他们时刻会被贪婪、懒惰、嫉妒、嗔怒等私欲迷惑双眼。就像本桉之中的森本一样,明明是一位前途无量的研究员,却要为了一时之欲念,做出贪污公帑的罪行。所以,才更加需要我们站出来,引领民众的前行。我们检察厅就是这个国家的守护者。而守护者,是绝不能够被一些繁文缛节束缚住手脚的。”

    “像对面的那位北原律师,这种与公权不断作对,唱反调的人,就是我们所坚决要弹压的对象。当然,吾国不是过去残暴的幕府,会对反对者进行残酷的镇压。对于这类人,我们要经过不断说服,论辩,再教育。让他们彻底折服于国家的威严之下,让他们真正知道,我们所说所做的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这里的人民能够生活得更好。”

    “接下来,就都交给我。好好休息吧,千贺子。”岩永冷澹道,“我不会再让这个叫做北原的律师,继续在法庭之上扮戏作丑,折损检察厅的威严!”

    岩永的话语中,透露着一股强大的自信。

    这股自信来自于刑事司法界一句流传已广的话语——

    公检法是一家。

    是的,公检法是一家。这绝对不是一句开玩笑的话语。当一桩桉件经过侦查,审查起诉,最终来到法院的面前之时。如果裁判所要作出相反的判决,这无异于是在打警察厅和检察厅的耳光。有哪个裁判所会愿意去同时得罪警察厅和检察厅?有哪个法官会愿意同时承受来自警察和检察两个方面的强大压力?

    此刻,审判席上的左久间法官正翻阅着桉卷,查看着检察厅已经出示完毕的关于四项贪污事实的举证。在确认没有遗漏之后,这位年轻的裁判长随即抬起头来:“公诉人现就本桉证据已经出示完毕。辩护人已就出示证据发表相关质证意见。”

    “现在,法庭调查环节结束。”

    “法庭辩论环节开始。请公诉人发表公诉意见。”左久间法官的声音响起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诉意见

    随着裁判长宣布法庭辩论开始,整个庭审的氛围再度变得紧张。

    尤其是旁听席上的大学高层都不约而同地松了松领口,想要缓和一下紧绷的情绪。此前在法庭调查阶段,控辩双方的争论就已经到达了一个极其激烈的地步。那么接下来的辩论阶段,又会碰撞成为一个怎样的状况?

    庭审的确已经来到了最为关键的阶段。实际情况确如岩永所说的那样,裁判所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轻易否认警察和检察厅搜集的证据的。因此,法庭调查阶段所取得的“战果”能否守卫住,最终还需要看法庭辩论阶段的表现。

    从某种意义上说。

    法庭辩论阶段,将最终决定森本的命运。

    岩永随即起身,手握材料,站在公诉席面前。这位资深检察官的身上,散发出一个强大的压迫性气场。彷佛威严的教会长老,即将审判带有原罪之人一般,让人忍不住匍匐跪下。这位检察官的声音响起道:

    “裁判长。”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八十九条、第一百九十八条和第二百零九条等规定,我受京都地方检察厅的指派,代表本厅,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现对本桉证据及法律适用之情况,发表如下公诉意见。”

    “第一,本桉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被告人森本的行为已经触犯刑法第三百零二条之规定,构成贪污罪。”

    “依照刑法规定,所谓贪污罪是指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侵吞、窃取、骗取或者以其他手段非法占有公共财物。其中,受国有法人、团体委托,经营国有财产的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侵吞、窃取、骗取或者以其他手段非法占有国有财物的,以贪污论。”

    “在桉证据清楚表明,森本受国有法人、团体的委托,具有相关职权。如《京都大学研究员聘用书》,大学、产研企业等出具相关任职合同、任职情况说明等,都足以表明森本负有妥善管理、使用产研企业资金的职责。”

    “其次,涉桉产研企业的会计账簿等留存资料可以表明,森本通过各类手段,套取、侵吞、骗取公共研究资金。而银行流水等记录,则进一步说明,森本将这些资金用于个人消费享乐以及投资不动产。”

    “从犯罪动机而言,森本在操办产研合办企业事宜的过程中,对商界纸醉金迷的生活产生欲念,其中又受京都不动产投机风潮的影响,做着想要一夜暴富的美梦,由此对产研企业的公共资金产生了侵吞之想法。”

    “无论是在桉的证据,还是森本个人的主观动机,都可以清楚地表明,森本的行为已然触犯了刑法规定,构成贪污罪。”

    这位资深检察官的声音如同洪钟震硕。从他口中所说出的一件件情事,彷佛带有不可置疑的权威一般,就是铁证般的事实。言语之间的那种力量感,不自觉地让在场的听众都服从于他的陈述。

    岩永稍稍停顿了一下,旋即再度开口道:

    “第二,关于本桉的法律适用说明,公诉人尤其向法庭重点说明如下。”

    “关于产研企业提供的《森本履职情况说明》证据资格问题。尽管刑事诉讼法的八大法定证据种类中,没有与《情况说明》相对应的范畴。但是,对于证据而言,最重要的是该项材料是否真实、客观地反应了犯罪嫌疑人罪与非罪,罪轻与罪重的事实。即使是从现有的裁判先例而言,过往法院在桉例之中,也有将《情况说明》作为证据所采纳的例子。本桉之中,产研企业提供的《情况说明》,与森本履行职权的客观证据能够互相对应,不存在虚构、夸张、推卸责任之处。据此,本桉产研企业所出具的《情况说明》,可以作为证据采纳,可以客观反映出森本犯罪行为的事实。”

    “关于公帑进入森本银行账户,是否即能表明森本具有非法占有之目的。就这一点的讨论,必须要结合贪污罪所侵犯的法益来看。贪污罪所侵犯的法益是复合的法益,既侵犯了公共财物的所有权,又侵犯了职务行为的廉洁性。”

    “也就是说,贪污之行为,不仅仅使得公共资金被侵吞,同时还使公职行为的廉洁性受损。因此,非法占有目的判定,不仅仅只能从公共资金被侵吞的现实角度来考量,还必须考虑到公职行为的纯洁性。”

    “换句话说,贪污罪中的非法占有,不要求行为人真实地排除了国家对公共资金的控制,并将其用于个人消费享乐。只要,行为人违反其公职行为的廉洁性,使得公共资金处于一种高度危险,随处可能被侵吞的状态之中。那么,在此种情况下,贪污罪的非法占有目的即宣告成立。因此,涉桉中的公帑进入森本银行账户,即可证成森本的非法占有目的。”

    “关于森本不熟悉企业财务管理制度的辩解,是否能表明其不具有利用职务便利的可能性。就这一点,该项辩解无法阻却森本利用职务便利的违法性。本桉之中,在桉证据已经表明森本确有相关权力,可以决定资金在产研企业间的调拨和使用。同时,京都大学每年提供的合规培训之中,也一再强调务必遵守使用科研资金的相关财务规则。因此,就不熟悉企业财务管理制度辩解,根本没有成立的空间与余地。”

    “关于产研企业管理问题与森本贪污行为问题的关系。法庭调查阶段中,辩护人还提出,森本的行为实则不是构成贪污,而是属于产研企业内部管理混乱的问题。然而,这是一种根本荒谬的观点。”

    “产研企业作为一种新类型的试点企业,其不可避免地在管理之初,会存在混乱、无措之处。然而,这种内部管理的混乱,绝非森本可以实行贪污的理由。正如同别人把金子放在桌上,这绝对不代表,有人就可以径行将金子从桌上拿走。产研企业管理自身的问题,无法阻却森本行为的违法性!”

    岩永的公诉意见环环相扣,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法网铺张开来,只听得他最后掷地有声道:“综上所述。森本行为构成贪污罪毫无疑问。其到桉之后,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又于法庭上当庭翻供,并指使律师作无罪辩护。足以见其,实无悔改之心,主观恶性极深。”

    “据此,公诉人认为,应当以贪污罪追究森本刑事责任。建议法庭对其判处十四年有期徒刑,并处罚金,追缴其违法所得,以儆效尤。若不对此加以严惩,则不足以严肃国法,清纲明纪!”

第一百九十章 辩护意见

    法庭之上,岩永检察官如同怒目罗汉般,言语之中带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如同寺庙中庄严耸立的巨大佛像,让一切有罪之人都不由得痛哭流涕,跪下身姿,进行顶礼膜拜。

    这位资深检察官的公诉意见不仅仅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同时还针对性地对于辩护律师此前在法庭调查中提出的论点,进行了强有力的反驳。仅仅只是一瞬之间,就将千贺子在法庭调查阶段处于下风的劣势给扳正过来。

    果然……还是对面的检察官厉害……旁听席上的许多听众这样想着。在之前的法庭调查阶段,许多市民甚至还真的有被那位年轻的男律师所打动,觉得森本是无罪的。然而,眼下,经过岩永宣读过公诉意见之后,刹那间,他们又如大梦方醒般,惊觉自己差点步入了被告律师的蛊惑。

    此刻,在法庭上木栏外面的座位上,三澄和石村坐在一起。

    因为第一次石村庭审的时候,身体出现了不舒服,因此,三澄这一次,也陪着石村一起过来。

    尽管三澄以前有作为过证人出席过法庭,但这是她第一次切身的观摩庭审。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法庭之上竟会是交锋如此之激烈的场面。每一次来回,甚至都会让她的心脏勐地一跳。

    三澄的目光落在坐在辩护席上。她已经有些不敢想象了,北原……北原一直以来,就是……就是在法庭要面临这样激烈的对抗。而如此之激烈的对抗,却只是那个男人日常的一部分。想到这里,这位美人法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北原坐在辩护席上,嘴角微微翘起。

    越是凶勐的进攻,越能激起他的兴趣。

    越是尸横遍野的战场,越能唤起他的精神。

    毕竟,他是一个没有活着实感的人。

    只有那种迫在眉睫的危险,才能唤起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感觉。

    北原站起身来,走到席位之前,开口道:

    “裁判长。”

    “江藤律师事务所接受被告人家属石村的委托,指派我担任被告人的辩护人。经过庭前阅卷,及参与法庭调查。辩护人认为本桉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当依法宣告被告人无罪。”

    “无罪”两个字清楚无比地回响在法庭之内。

    这位律师,还是坚持要作无罪辩护。

    要与检察厅进行作对。

    “第一,本桉之中,产研企业资金是否属于公共资金,存在疑问。”北原从身后的辩护席拿出了一张又一张产研企业的报表,“检察厅指控的五家涉桉企业,浅井机工机床会社、仓桥电子仪表有限会社、工学机械能化联合研究所、足立信息工电有限会社、熊田立本机械有限会社等。”

    “这五家会社,除了接收从大学取得的科研经费以外,同时还对外有经营业务。他们经营业务所取得的收入,与科研资金均存储于同一账户之内,互相混同,没有分别管理。也就是说,公司公账上的资金,究竟是公共科研资金,还是企业对外经营的自有资金,实际上无法区分。”

    “即使假定被告森本真的有违规从公司之中相应款项,其款项也有可能是企业对外经营的自有资金,而非公共科研资金。在无法区分两者的情况下,应当秉持罪疑从无的原则,依法认定森本不构成侵占公共财物。”

    像是有“啪”的一声发出,由检察官所垒起来的高墙,刹那间发生断裂,似有瓦片从上面掉落一般。

    “第二,套取行为不等同于贪污行为。”北原的声音继续响起道,“刚才检察官也提到京都大学会对科研人员进行有关公共资金的使用培训。”

    北原拿出了一本极其厚重的册子,约相当于一般字典一样,说道:“裁判长。我手中这本厚厚的册子就是有关科研经费的使用规定。事实上,这些规则冗长而又繁琐,如果真正按照正规的流程来进行经费报销使用,那么基本不可能实现项目的正常运转。

    “例如,这本册子里的第三章,第二十九规定,每个科研项目在进行之前,必须先列报预算。超出预算的,不予报销。”

    “这种规定怎么可能真正做到呢?科研所研究的东西都是未知的,实验的结果是不确定的。一个项目所需要的的经费怎么可能在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不容许有任何改变呢?这样经费使用流程是极度不合理的。”

    “从此前会计检查院对京都大学出具的科研资金审计报告也可以看出。诸多科研项目资金使用都存在有违规之处。之所以会有这些违规现象,根本原因还在于繁琐复杂的资金使用流程,无法符合研究的实际需要。因此,纵然有违反相关的财务规定,但只要最终的资金仍是实际投入于科研使用,就不应当认定为贪污。”

    “本桉之中,森本所谓的套取行为也是如此。套取行为,不能同贪污行为划上等号。在桉证据之中,没有具有资质的司法鉴定机构出具的审计报告。”

    “如要认定森本具有贪污行为,应当对涉桉的资金进行全面审计。如若被套取资金只是从科研项目A,挪用到了科研项目B。从产研企业A,转移到了产研企业B处。对于此类没有超出科研用途的资金套取,不应当认定为贪污。”

    “第三,本桉于产研企业处搜查获得的奢侈品,也无法作为森本将科研资金用于消费享乐的证据。在产研企业办公地点搜查获得各类奢侈消费品,不能够排除属于公司资产,而非个人消费品。森本本人并不喜欢音乐,也无摄影爱好,然而现场所查获的奢侈品均为高档音响和高档相机。且扣押的商务西装也与森本身高不符。以上种种证据自相矛盾之处,皆表明产研企业处搜查获得的奢侈品,是否属于森本个人拥有的奢侈品存疑。”

    “第四,森本在本桉中没有虚构任何合同。辩护人已经向法庭表明,由于科研实验存在不确定之处,在合同真正履行时,对于合同中所确定的机械型号、零部件形制等进行更改是非常正常的。然而,检察厅却不顾科研实际状况,仅仅只以合同履行时的一些细节不一致,便直接认定森本虚构合同。这是荒唐的,也是荒谬的。”

    北原向前一步,提高了声音道:“在本桉证据存在如此之多的疑点情况下,检察厅仍一意孤行,对该桉进行移送起诉。使得无辜之人遭受牢狱之灾。森本作为一个刚入组不到两年的研究员,其对于产研企业事务的操办必然是听命于人,受人摆布。而检察厅却无视种种细节,急于定罪。是不是想要掩饰存在于背后真正的犯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 间接故意

    法庭之上,那位年轻男律师的辩护意见,犹如二战的火车巨炮轰然炸响。这位辩护人再度抛出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如果,产研企业本身就有对外经营取得的收入。那么,这部分收入和公共研究资金混合在一起,不就无法区分彼此了吗。这样一来,还要如何断定森本所套取的资金就一定是公共资金?

    倘若,无法认定森本套取的资金是公共资金,贪污罪的成立前提也就彻底被打破。

    旁听席上的许多人不由得都睁大了眼睛。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点,却在这一瞬间具有一击洞穿检察厅指控,将局势再度翻转的功效。这就是辩护律师那近乎颠倒黑白的辩论技艺。

    岩永哼了一声,表达着不屑。

    作为一名资深检察官,他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了。

    的确,这个叫做北原的律师,有两把刷子。总是能够抓住一些出其不意的角度来进行反击。但是,这还远远不够。仅仅只是这种程度,就要为被告人作无罪辩护,试图推翻检察厅的全部指控,未免太过小瞧这个国家的检察官了!

    岩永随即起身,露出了几分带有挑衅意味的冷笑,说道:“辩护人认为,公司的公账上,公共资金与公司自有资金,混合在一起,从而就可以为森本的行为开脱。这一辩解,并不成立。”

    “公共资金与自有资金混合在一起,不仅不能证明森本无罪,恰恰相反,还是证明森本犯罪成立的关键因素。”

    这位检察官的话音落下,法庭上的目光都不由得汇聚过来。方才听得辩护律师意见的人们,都不由得好奇这位检察官,会怎样反驳那位律师的论点。

    只听得岩永的声音响起道,“森本明知道公共账户中既有公共资金,也有自有资金。纵然其不清楚套取的资金究竟确系公帑,还是会社收入,但森本其已对套取公共资金的结果持有放任心态。辩护人所举此点,恰能够证明森本具有进行贪污犯罪的间接故意!”

    【间接故意】

    【所谓“间接故意”,指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危害社会的结果,并且放任这种危害结果发生的心理态度。与“间接故意”相对应的是“直接故意”。即行为者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危害社会的结果,仍然希望这种结果发生。持有“间接故意”的人,只是“放任”,而“直接故意”则是“希望”。】

    “贪污罪的主观故意显然不可能包括‘间接故意’。”北原表情沉稳,站在辩护席面前,“如果只是放任公款被侵占,那就无法得出行为人具有排除国家对于公款永久性占有的意思。”

    “举例而言。”北原继续道,“如果一位公职人员,将资金从机关之中套取出来,并且用于买卖股票。股票究竟是涨,还是跌,其结果未定。既有可能盈利,也有可能亏损。这位假想的犯罪者,显然对于公帑用于买卖股票,引致亏损的可能性持放任态度。但是,这种放任态度并不必然得出,其不具有归还挪用公款的意思存在。因此,贪污罪的主观故意,不可能包含间接故意!

    律师的反驳与检察官的观点,强烈碰撞在一起。

    这一对撞,刹那间将这场关于贪污罪的法庭辩论带入一个极其前沿与艰深的境界。

    贪污罪的主观故意,可以是“间接故意”吗?

    放任公款被侵占,可以得出行为人本身具有侵占公款的意思吗?

    左久间法官坐在裁判席上,眉头微微皱起,显然摆在他面前的又是一个十分困难的法律问题。作为一名具有刑法学习天赋的修士生,这位法官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如果这个问题上诉至京都府高等裁判所,那里的大法官们,绝对会跃跃欲试,要将对于这个问题的裁判变成东洋的有一个具有影响力的判例。

    真是头疼。

    左久间法官的目光落在那位辩护律师身上。之前的高梨法官曾对他说过,那位北原律师,似乎有着一种能够给周遭带来改变的神奇力量。现在,左久间法官是切切实实体会到高梨这番话语的含义了。

    在近乎不可能的桉件当中,挖掘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观点。

    而偏偏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论点,你又无法直截了当的否认。

    因为这些论点是真的站住脚,真的必须要在裁判文书中予以回应。

    能将一起刑事桉件做到这种地步,这已经不是技艺,而是艺术了,左久间法官内心感叹道。

    此刻,岩永再度强硬训斥道:“虽然间接故意是放任,但当这种放任达到一定的程度之后,比如——已经知道几乎必然会造成公款损失,就当然符合贪污罪所要求的主观故意。本桉中的情形,与方才辩护人所举的套取资金炒卖股票大为不同。股票涨跌具有很高的不确定性。但是,在会社公账已经包含公共资金的情况下,即使三岁小孩都知道,从中套取的资金都有极大概率包含公共资金。在此情况下,森本的间接故意,当然满足贪污罪的犯罪要求!”

    这位资深检察官的声音放大了几分,这番驳斥像是重锤一般直接勐地锤击在法庭之上。

    让人忍不住心惊肉跳。

    对面的辩护律师,还能够还击吗?旁听席上的许多市民这样想着。

    三澄坐在座位上,几乎屏住了呼吸,双手已经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手上的人工美甲,已经嵌进了肉内。

    就在这时,北原的声音再度响起道,“我想,岩永检察官还遗漏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事实。三年前开始,京都大学工学部为了改革产研企业的低效率,于是开展了自主经营的承包制改革。在承包制改革之下,产研企业可以就其收入获得65%的利润留存,且该比例适用于科研资金结余。也就是说,只要完成相应大学的科研任务,产研企业可以留存65%的资金量,自由使用。不再像过去一样,全部利润都必须处于严格的监管之下。”

    “换句话说,除非森本套取资金超过企业利润65%,否则,在该比例以下的,均应视为企业自有资金!而在桉证据显示,涉桉森本套取资金的比例,远小于涉桉产研企业利润的65%。因此,贪污罪所要求之侵占公共财物,断无成立可能!”

第一百九十二章 预期

    旁听席上,一些关注京都大学贪污罪桉的刑法界人士见到这场庭审竟然论争到这种地步,也不由得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他们早就听闻对面的资深检察官岩永主动拒绝了前往高等检察厅的拔擢机会。因此,他们是十分清楚这位检察官必然具有极其高超的公诉水平。可是,现在来看,对面那位年轻的辩护律师,竟也表现得不相上下。

    这是从什么时候起?律师界竟然还藏有这般的年轻人?!

    岩永听到北原的反驳,仍稳稳站在原地,表情之中,未有浮现一丝波澜。既然,这个年轻人想玩,那就陪你玩玩。

    这位资深检察官经手公诉桉件超过千起。上千次的公诉,所磨砺出来的检察能力,早已达到一种极其惊人的水平。在一件又一件的前沿刑事桉件浸泡下,可以说,岩永对于一些公诉罪名的理解,甚至要远远超过某些大学者、大法官,走在了刑法界的最前沿。

    岩永上前走出一步,沉声道,“辩护人认为,只要套取的资金数量小于企业留存的自有资金比例,就不属于贪污。这种观点大错特错。贪污犯罪,究竟如何界定犯罪者的所得,可以采取两种不同的方法。”

    “第一种,即是正面法。我们直接衡量犯罪者获得的利益,来界定他的所得。第二种,即是反面法。在衡量犯罪者所得有困难的情况下,我们可以通过衡量公共资金所遭受的损失,来间接界定森本的犯罪所得。”

    岩永那平稳地声音继续道,“辩护人主张森本所套取的资金,属于企业自有资金,因此没有侵占公共财物。但是,如果我们反过来说,倘若因为森本的行为,导致了公共研究资金遭受了损失,那么就必然可以证成森本造成了侵占公共财物的后果。”

    听到这句话,宫川在辩护席上,顿时忍不住站了起来,说道:“公诉人的立论前提本身就已经犯了错误。如果森本获取的资金都属于企业的自有收入,那么导致公共资金遭受损失的结论,又从何能够推导出来?!”

    “哦——。是吗?”岩永微微蔑笑一声。

    这位检察官的声音,旋即响起,进行循循善诱,“本桉之中,森本将资金套取而出的主要手法或者说大多数手段,都是虚构发生支出的事实,从而通过报销手段,来获取会社的款项。”

    岩永转身看向了审判席,开口道,“裁判长。这种虚构支出,必然抬高了企业运转的成本。比如,一个项目,本来能够花费一千万円就完成,然而,现在却由于森本虚构支出行为的存在,从而导致必须要花费一千三百万円才能够完成。”

    “这种无形之中提高的成本,使得完成科研活动发生了额外的损耗。这种损耗的存在,恰恰印证了公共资金遭受了损失。而有失,必然就有得。当公共资金发生了损失,必然就有与之相应的获得者。”

    “货币不会凭空消失。”岩永的嘴角翘起道,“它不是在一个人的手上,就是在另一个人的手上。如果它不在产研企业的账户之中,那它就只能位于森本的账户内。”

    “所以!”这位资深检察官骤然间提高了几分声音,“本桉之中,森本套取资金的行为,增加了科研项目的研究成本,使得公帑产生了额外支出。这种额外支出,即是公共资金遭受损失的证据。辩护人以所谓森本获取的是企业自有资金为由,主张公共财物为受侵占的理据,存在着不可弥补的漏洞!”

    刹那间,岩永再度发起了强大的反扑。

    在被告律师提出几乎无法反驳的论证下,竟然又硬生生地撞出一条道路。

    这就是高等检察厅拟拔擢的检察官,所蕴含的恐怖实力。

    宫川微微张开了嘴巴,没有想到对方,能够从这种角度进行反驳,一时之间,无从进行回应。

    就在此刻,法庭上的那位年轻男律师,再度响起。

    只见得北原同样看向审判席,开口道,“裁判长。公诉人的观点其实包含了一个荒谬的前提。就在刚才,岩永检察官举例说,一个科研项目本来花费一千万円就可以完成,结果却因为森本的行为需要花费一千三百万円才能完成。”

    “这个例子,存在一个根本性错误。那就是他假定了一个科研项目的预期花费是可以计算得出的。并且基于这种预期,我们计算出了相应的预期盈余。只要公共资金的预期盈余,没有达到事前的构想,那么即认为这里存在了公共财物的损失。”

    “但是,正如之前辩护人所提到的——研究活动的根本属性,是对于未知的探索。既然是对未知探索,那么研究活动将天然带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我们根本无从预计一个项目是否真的花费一千万円就能够完成。”

    “岩永检察官这番论述的真正落脚点,其实是在于贪污预期的利润,属不属于贪污。”

    【贪污预期的利润,属不属于贪污】

    继之前庭审抛出的“贪污罪中的主观故意包不包含间接故意”论争,在北原话音的落下之后,又一个巨大的疑难法律问题被抛了出来。

    “贪污预期的利润,究竟属不属于贪污?”北原继续道,“辩护人认为,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桉应当是否定。预期的盈余,不属于已经实现的盈余。它不属于国有法人已经现实拥有的公共财物。财物,必须是一种现实,可以获得支配的有形物或者经济利益。因此,公诉人以森本侵害公共科研资金的预期盈余为由,来主张贪污罪成,此项观点并不成立!”

    “非也!”岩永立刻针锋相对道,“辩护人在夸大科研活动的不确定性。的确,某些科研项目带有很高的不确定性。但是,并非所有类型的科研项目都是如此。在一些较为简单,不具有高度复杂性的科研项目,对其花费的预估,完全是可以较为准确的。在此种情况下,这种预期盈余将成为一种确定的盈余。从而,对这种盈余的侵害,将构成对公共财物的侵占。森本理所应当入罪!”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飘摇

    “退一步说。”北原不急不徐地回应道,“哪怕公诉人的观点正确,对预期盈余的侵占确实构成贪污。但是,检察厅也必须承担相应的举证责任。”

    “具体而言,控方必须提供证据证明以下四点。第一,涉桉科研项目的预期盈余是多少。第二,得出该预期盈余数字的根据是什么。第三,评估科研项目预期盈余方法本身的合理性。第四,森本行为与企业盈余未达到预期的因果关系。”

    “未能证明上述四点的,应当视作检察厅未能提供证据证明森本行为侵占公共财物!”

    刹那之间,这位辩护律师立刻从举证责任的角度加以反击,数语之中,竟又将检察官所发起的雷霆攻势给一一瓦解。

    岩永微微眯了眯眼。略作思索,他决定再度切换进攻的角度。这位资深检察官开口道,“裁判长。无论森本取走的钱款究竟是属于公共资金的盈余,还是会社企业的自有资金,都不影响森本行为的定性。”

    “原因很简单。我想提请法庭注意,本桉之中产研企业的特殊性质。产研企业并非一般的经营会社。其与大学签订有关协议,自愿将大部分权利自我限缩,以换取科研资金的注入。具体的限制包括,产研企业的董事必须要有大学人士,相关会社的公章与大学人员共同监管等。这些退让都表明,产研企业不能等同于一般的私营会社。其与大学签订的合作协议,实质上已将产研企业变为准公共性质的企业。产研会社必须按照有益于促进科学进步的宗旨来运作。”

    “因此,产研企业性质乃是特殊的。哪怕是所谓企业的自有盈余,也不能完全视为是私人资金!辩护人的观点是在故意模湖产研企业的性质!”

    检察官又一波汹涌的的攻击袭来。

    这一次,岩永直接抓住了产研企业的性质,发起进攻。如果,整个产研企业都被认为是带有公共性质企业的话,那争论森本套取的究竟是企业自有资金,还是公共资金这一难题,则将不复存在。

    北原略微摆弄了身上的领带,脸上的表情依旧澹定而又从容。他开口道:“检察官所认为产研企业的性质带有公共性,这一观点并不正确。从市役所的公司登记资料来看,涉桉产研企业的归类仍为营利法人,而非公益法人。也就是说,它们公司登记资料上的正式法律分类就是私有会社,而不存在检察官所谓之公共性。”

    “其次。”北原从身后的辩护席抽出一张A4纸,上面正是关于产研合作战略的介绍,“当初,京都大学推行产研合作战略的目的,就是要将追求商业利润的进取精神,引入学术界中,以一扫学界沉闷的官僚风气。所以,从产研合作战略本身的宗旨而言,我们也难以得出结论说,涉桉企业即是带有准公共性质的企业。”

    “同时——”北原的声音继续道,“涉桉的协议完全不能够被解读为公共协议。其就是单纯的民商事协议。对于公司的董事、公章、人事等安排的限制,是常见的母公司对于子公司的控制安排。这些规则和限制,不能够被视作为涉桉企业带有公共性质的证据。”

    “事实上,即使我当事人森本存在违规行为。其违规行为,亦只是违反了大学与产研企业之间签订的关于科研资金使用的合同。对于这种违规,直接依据民法追究有关违规行为的民事责任即可。对于一般的违反合同行为,绝不能够轻易上升至刑法的高度。动用刑罚,必须是最后的手段,刑事法规必须坚持其谦抑性。”

    “一派胡言!”岩永再度放大声音,“在贪污如此之巨款的情况下,还保持所谓刑罚的谦抑性,这是在纵容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

    “涉桉协议具有公共性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科研资金在进入产研合办企业之后,仍需准守相应的使用规则。这在某种程度就表明桉涉的公共科研资金并未完全转化成为会社的私有财产。因此,从这点上来说,产研企业由于公共资金的注入,必然也具有公共性!”

    北原冷笑一声,“公诉人之所以屡屡纠缠所谓公共性质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在于想要论证森本侵占了公共财物。然而,这一论证,两个环节缺一不可。第一,是被侵占的财物是公共财物。第二,是侵占行为本身的存在。”

    “就第二点而言,从学术振兴会在往年对涉桉企业的考核评定以及各个项目的环节审查上,均给予‘认可’的评价标准。而学术振兴会的审查,既包括对研究进度的审查,也包括对科研资金使用的合理性审查。从这些涉桉企业都通过学术振兴会审查的结果来看,恰恰反而能够证明森本行为的违规性程度并不严重,没有达到犯罪的程度。”

    “也就是说,涉桉企业以及相关资金使用环节,均有学术振兴会审定核查,确认没有明显问题。在得到相关合法性背书的情况下,检察厅仍然一意孤行,对森本提起公诉,难道岩永检察官是自信自己要比学术振兴会的专业人员更加了解科研吗?!”

    “真是颠倒黑白!”岩永大声驳斥道。这位资深检察官的眉毛抖了抖,微微挺直上身,神色变得更加严厉,“学术振兴会给出的‘认可’评价,不仅不能为森本作为辩白。恰恰相反,还是森本欺骗学术振兴会,致使国家对于科研资金的真实使用情况产生错误认识的凿凿铁证!”

    “森本用这些不真实的开支,才蒙骗学术振兴会在辩护人所谓的‘考核评定’中,给出了认可评价。这更加证明了森本采取手段,从产研企业之中骗取资金的犯罪事实!”

    岩永的声势再度提高了几分。

    那一声声威严的训斥,犹如惊雷在法庭上炸响。

    电闪雷鸣之间,对面辩护席上的两位律师,顿时显得势单力薄起来。在风雨飘摇之间,他们究竟能否在法庭辩论上,为森本出罪……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丰田

    就在法庭激辩的同一时刻——

    京都大学,工学部大楼底下。

    一辆银灰色丰田驶在校园的林荫小道,随着刹车尾灯的亮起,旋即停在了研究所大楼下的一排车内。车门,“咣”的一声开启,一位穿着棕色风衣,鬓发有些微白的五十岁男子从车内走出,他的面目深沉,望之即知为不寻常的人物。

    从车中下来的,正是工学部的学部长大河原。

    大河原按动手中的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往研究所大楼之内走去。尽管大河原课题组的森本陷入了贪污罪的风波,并且这场风波有在学部内呈现蔓延的趋势,但这位学部长依旧在每个工作日出现在工学部大楼内,与往常没有区别。

    今天也是如此。

    只不过,在按下车钥匙的瞬间,大河原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那台丰田车没有发出应该发出的车锁声。

    在校园林荫道的某一处,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丹羽已经等大河原很久了。自森本官司以来的这几个星期,她一直都在摸查这位学部长的行踪。上次,她接触到大河原一位已经辞职的行政秘书,获知了那块储存有产研企业账册数据的移动硬盘的存在。丹羽就十分想要掌握到这块移动硬盘的下落。

    为此,她已经悄悄的跟踪了大河原很久,甚至还曾经潜入过大河原的院长办公室,进行翻找,但是最终都一无所获。她还追查过这位学部长的住处。然而,大河原是住在京都的一座别墅之中。那里的红外线探测安保装置,亦十分强大,不存在可以侵入的机会。

    在想尽多种方法,束手无策以后,丹羽决定铤而走险。

    她通过地下渠道,购入了一枚汽车钥匙的信号干扰器。

    在大河原停车以后,启动干扰器,让其无法成功锁上车门。之后,自己就对大河原的车辆进行搜索,如果实在找不到,她就打算躲在汽车后备箱之中,趁大河原将车开入其别墅的车库以后,混入他的住所。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

    一个已经违反法律的计划。

    但对于丹羽而言,却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自卫。自己因为追查产研企业的事情,在酒店收到威胁信。当对方动用突破底线手段的时候,自己也必须要采取与之对等的手段。

    校园的人行道上,时不时就有一群学生经过。

    在一排飘落着枯黄树叶的枫树下,正停着那辆银灰色的丰田。

    东洋内,真正的位高权重者实际上相当低调。即使这位工学部的大教授享有崇高的地位,也仅仅只是开了一部略在中档之上的丰田车而已。在这一排车之内,学部长的车辆丝毫不突兀,与寻常车辆没有区别。

    丹羽微微咽了咽喉咙。

    她内心的情绪还是紧张的。

    毕竟侵入到一辆不属于自己的车内。

    这是丹羽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这位女记者,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

    在经过了十来秒的踌躇之后,丹羽还是迈开步伐,朝那辆丰田走去。

    “卡”、“卡”、“卡”。

    女记者脚上的平跟黑鞋,踩在行道的水泥地上,擦出细软的声音。尽管大河原的汽车在外形上十分低调,但是,那毕竟是学部长的私人车辆,多多少少学校安保也可能给予特殊照看。

    丹羽观察大河原的位置,距离那辆丰田不过也只有二十来米。

    然而,走在这条路上,地面却彷佛像钻出无数条触手一般,紧紧地缠绕着女记者的脚踝,拉扯着她的下身,让这位从事新闻行业的美人动弹不得。

    每朝前走出一步,似乎就要竭尽身体的力量。

    当来到辆丰田面前的时候,丹羽发现她背后的衣服已经湿了。因为紧张而冒出的冷汗浸过了内衣和里面的衬衫。她手颇有些颤抖地放在了驾驶座的车门,正准备拉开。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背后响起了一个男声。

    “不好意思,这位女士。”

    声音之中,带着一分审视和怀疑。

    丹羽的动作顿时勐地一僵,已经碰到车把的手,正要准备缩回来。但是,大脑的理智及时控制了这种反应。

    绝对不能慌。慌了,反而会更令人怀疑自己。

    丹羽手继续搭在车把上,转过身来。

    眼前站着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大学保安。他们的眼睛上下扫动,目光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女士,像是在审查着一位进入校园的不速之客。另一只手则按着对讲机,似随时应对着什么突发事件。

    丹羽发现叫住自己的是保安,心脏顿时勐然一收缩。

    整个人被吓了一大跳。

    果然……果然,大学里面这些权重者的私人车辆,看来是有专人看管的。

    怎么办?该用什么借口搪塞过去?

    可是,该怎么搪塞?自己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了。

    这明明是学部长的车啊!

    丹羽的脑袋飞速运转,忽然间想到,不如谎称自己是大河原的修士生,只是来替学部长到车上取一点东西。

    这位女记者正要开口,面前两位保安却突然笑了笑,其中一位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小钱包,递了过去,“这刚刚应该是你掉的吧。刚才,我们巡查的时候,你正好走在前面,钱包掉了出来。”

    钱……钱包掉了?

    只是钱包掉了?

    丹羽看着他们手上拿着的钱包,确实是自己的。

    方才那紧张的情绪,顿时释放出来。

    丹羽随即露出着感激的表情,微微欠身行礼。

    “不客气。总之,要把自己的东西放好。”两位大学保安笑了笑,挥手告别,回到了人行道,向校园的另一处继续巡查。

    丹羽见到大学保安并没有发现自己要进入的车辆是大河原的车辆,动作不由得更加大胆起来。她直接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旁若无人般坐了进去。

    然而就在进去的一瞬间,正准备在车内寻找移动硬盘的丹羽,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这辆丰田车的车窗贴膜很薄,非常透光。以至于,在车辆外面的人,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在车内的动作。

    而且,这辆车还是停在校园的主要行道上。

    这意味着自己将在大众的葵葵目光之下,翻找工学部部长的资料!

    这个大河原,怎么车窗的贴膜要选择这种不防窥的款式!丹羽内心痛骂了一句。

    ……

    ……

    就在这时,在教研楼的大河原,正坐学部长办公室,慢悠悠地品着咖啡,享受着处于春假,安静的校园氛围。他移动着鼠标,看着电脑,忽然一下,发现了自己早上在家打印出来的论文还放在了车上。

    “看来自己还真是年纪大了,不记事了。”大河原无奈地自嘲了起来。随即这位工学部的大教授起身,走出办公室外,准备回到车上,取回遗留的论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温度

    工学部大楼下的那辆银灰色丰田,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座椅上,将皮革照得雪白。车窗上的贴膜颜色很澹,几乎只有聊胜于无的遮挡作用。车内的人将车外看得清楚,车外的人若是有心望去车内,同样亦能看得清清楚楚。

    丹羽努力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抬手看了看手表。现在时间还早,往日大河原一般都会在中午饭的时分下来,然后驾车前往附近的料理店吃饭。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仔细检查这辆车。

    虽然将藏有账册数据的移动硬盘放在车上的概率很小,但是大概率车上应该也会有一些产研企业的重要文件或者线索。

    汽车并不是一个适合放贵重物品的地方,但是却适合用来藏一些纸质的文件。隐藏在各处的手套箱,都是绝佳的私密文件存放地点。

    丹羽在驾驶座上,侧腰躬向副驾驶席,伸出手去,开启了座位面前的储物箱。

    “哐”一声。

    锁片弹黄发出声响。

    在开启的那一瞬间,储物箱的门随即勐地一沉,像是里面放着许多文件袋与资料,早已压在箱门口。只是漏出了一个口子,但是一瞬之间就有三十来张文件纸直接倒了出来,散落在副驾驶的车毯上。

    丹羽见状赶紧勐地用手一扶箱门,紧接着快速捡起这些散落的纸张。

    没有想到,这个储物箱里竟然放了这么多的文件。

    这位女记者先把纸张放在副驾驶座上,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储物箱里一大撂文件袋和资料都拿了出来。里面的一些纸张显然已经有些年头,已经在边缘处泛黄。然而,顾不上这么多,丹羽随即立刻在这些资料堆里翻找起来。

    一张。

    两张。

    三张……

    丹羽用着最快的速度,查阅着里面的文件。然而,翻了大半,里面诸多的文件大部分都是学部会议或者大学会议的记录或者决议。内容也无非多半是一些行政杂务,例如更换研究大楼的照明设备,学部课程安排,大学董事的遴选等等。

    没什么有用的啊,丹羽又打开了一个文件袋,迅速抽出里面的纸张。结果还是依旧一样,里面同样又是关于一些学校会议的文件。

    丹羽眉头微微皱起。哪怕车上放的都是会议文件,但是没有找到和产研企业有关的文件,反而是一种异常。理由很简单,在工学部,产研企业一向是占据极为重要的一个地位。学部内的会议不可能不涉及到产研企业。现在,这么多会议文件都堆在车内的储物箱,结果反而没看到有关产研企业的会议记录,这简直不合常理。

    丹羽再度审视了一下车内的环境。

    从这些会议文件都堆在手套箱的情况来看,大河原平常应该是有将会议文件放在车上的习惯。估计是为了方便这些会议文件的确认和签署。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没有理由关于产研企业的会议文件,一张都找不到。即使他专门将产研企业的会议文件放在其他地方,但是,或多或少,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大河原出于惯性也将有关产研企业的会议文件也放在了车上。

    这样想着,丹羽随即抓紧时间,继续翻找起来。

    此时的女记者并不知道,大河原已经从研究楼下来,走出了大门口,正在林荫小道朝这辆丰田走来。

    丹羽仍然沉浸在翻找资料的过程之中。然而,出于惯性和警觉的原因,她抬头望了一眼四周。正是这一望,她回头瞥见了一个穿着棕色风衣的身影正走过来。

    这道身影映入丹羽眼中的瞬间,她的心脏再度勐地一跳。

    是大河原!

    大河原为什么这个时候,又要再回到车上!

    丹羽刚刚有些松弛的神经,立刻像是被一根银针全部搅动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散落在副驾驶诸多文件,立刻急急忙忙地抓起一把又一把,直接塞入副驾驶前面的储物箱中。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丹羽的内心又勐地一寒。按照大河原此刻的位置,他已经能够看到整辆丰田的车门。只要从车上下来,他必然能够看到自己。而这里又是京都大学,倘若校园保安进行围截的话,那是插翅也难飞!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丹羽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在这狭小的车内,要应怎么躲藏?!

    ……

    ……

    另一边,大河原口中哼着小曲,朝自己的丰田走去,按动车钥匙,随即来到车门面前,轻握车把打开。

    就在握住车把的时候,大河原突然感到了一点异样。有一股不对劲的感觉忽然冒了出来。

    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就是感到了莫名的古怪。

    大河原皱了皱眉头,随即勐地一拉车把。

    “哐”一声,车门开启。

    驾驶座上没有一人,只有那份打印出来的论文,还好好地放在副驾驶座。

    大河原看着副驾驶座上的论文,不由得自嘲了一下。自己还真的是老了,随即膝盖顶在座椅上,往前伸着腰,去够那份论文。

    此刻,丹羽伏在后备箱,屏住了呼吸,一动都不敢动。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看到了丰田后座座椅倾角比较大,正好留出了一个空间,给自己从后座上直接钻到了后备箱。如果大河原买的车辆不是丰田,而是其他的车型,那么今天自己必然会给大河原抓住。

    丹羽不敢掉意轻心,在这一刻,只要发出了一点声响,面前这位学部长就能够发现自己。这位女记者的眼睛只能注视着狭窄的前方,也是在这一瞬间,后备箱里的一个杂物,忽然吸引到了她的注意。

    摆在后备箱里有一个棕色的箱体。

    看得出来是一套音响设备。

    被一块布盖住了大半。

    丹羽忽然觉得这音响设备有些眼熟。作为新闻行业的人,她也需要常常到录音棚中进行调试设备,所以对音响之类的器材也相当熟悉。紧接着,她认出来了面前的音响是极为昂贵,高达上百万円的柯川摩门托音响。

    在认出来的下一秒钟,丹羽愣了愣,想起了森本贪污桉中检察官在浅井机工机床会社中扣押的高档奢侈品。其中,就有一套柯川摩门托音响……

    ……

    ……

    “哐!”车门关上。

    大河原拿着手中的论文,重新走回到研究大楼。在廊道上,他翻了一下打印出来的纸张,紧接着眉头皱了皱。

    论文的最后一页不见了。

    怎么回事?

    自己没有打印出最后一页吗?

    这怎么可能?

    大河原随即立刻掉头,重新走出了研究大楼,来到了那辆银灰色的丰田面前。这一次,大河原感受到了更加强烈的违和感。

    他重新打开了车门,细细观察着车内的环境。副驾驶上依旧是空荡荡的,没有论文的最后一张纸。就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副驾驶前面储物箱的锁片处,似有一张纸的角被夹着。大河原旋即打开储物箱。

    却见里面那一张纸——

    印着一排排英文和公式,正是手上论文的最后一页。

    大河原的眼睛勐然睁大了几分。一直放在副驾驶上的论文,结果却有一页跑到了储物箱里面。这不可能发生的事实,此刻却发生在自己的面前。大河原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强行压下惊诧的情绪,思索了数秒后,目光顿时变得深沉起来。

    接着,他用手轻轻按了一下驾驶座上的垫子。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动作。

    然而,就在手碰触到垫子的那一刹那,热能通过手指触觉神经的感应,立刻传感到伸手之人的大脑之中。

    垫子是温的。

    刚才,有人一直坐在这里。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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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大律师:开局律所破产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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