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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之挽天倾全文阅读

作者:林悦南兮     红楼之挽天倾txt下载     红楼之挽天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问对

    “只是,这贾珩这样小的年纪,这是甘罗之才?”晋阳长公主美眸中现出一抹惊异。

    迎着崇平帝的“热切”目光,贾珩一时沉吟不语,心头盘算着能说什么,能说到哪一步,怎么说的问题。

    别看眼前天子一副“你是少年,童言无忌”的“傲娇”样子,但如果他真的信了,就是天字头一号的愚夫了。

    崇平帝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看着贾珩,但纵然是这样,也给贾珩施加了某种无声的压力。

    贾珩整理了一下思绪,拱手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事到如今,如果不扔出一些干货,崇平帝这边恐怕过不得关。

    崇平帝闻言,面色顿了下,看向戴权。

    一旁的内相戴权,目光深深地看了贾珩一眼,冲一旁梁柱帏幔后恭谨侍立的宫女、内监挥了挥手,一时宫女、内监纷纷退去,偌大的殿中,只有崇平帝、晋阳长公主母女,以及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

    当然,暗中是否有人护驾,不问可知。

    贾珩自入殿中,就感知到有至少两道目光盯着他,想来是大内侍卫之流的人物。

    纵然他在入大明宫时,已经被搜捡过,是否有兵刃随身携带。

    见贾珩默然不语,崇平帝又是想了想,抬起清冷的眸子,看了一眼戴权,说道:“戴权你出去看看,皇后那边若是来人唤朕用晚膳,就说朕要晚一会儿过去。”

    戴权:“……”

    戴权老脸上挤上一个笑容,平息了下心湖中的惊涛骇浪,道:“陛下,老奴告退。”

    崇平帝然后看向贾珩,如苍松嶙峋的瘦眉下,眸光清幽,正要开口。

    一旁的晋阳长公主,忽地嫣一然笑道:“皇兄,臣妹是否也好回避?”

    当然这更像是开玩笑,在活跃有些紧张的谈话气氛,也只有为崇平帝胞妹的晋阳长公主,敢这么从容自如和崇平帝玩笑。

    崇平帝轻轻一笑,没有说话,而是将一双冷峻、平静的目光看向贾珩。

    虽不知对面少年将要说什么惊世之言,但却请屏退左右,弄得如此煞有介事,无疑引人好奇。

    贾珩朗声道:“晋阳殿下为我大汉宗女之长,无需回避,也不应回避。”

    晋阳长公主闻言,抬起一双美眸,熠熠流波地看着那面如平湖,正色而言的少年,芳心好似轻颤了一下,笑了笑,眸光流转,终究未语。

    清河郡主李婵月抬眸看了一眼贾珩,又瞥了一眼自家母亲,抿了抿樱唇,目光深处都有晦暗之色浮动,这人……太危险了。

    迎着崇平帝的咄咄目光,贾珩沉吟片刻,清声道:“国朝有三患,一曰九边之患,二曰天灾之患,三曰吏治之患。前二者糜费财用,年以千万计,后者如栋梁之白蚁,侵蚀梁柱,如此间大殿,边患、天灾不过风雨霜雪,或时停时起,向使栋梁牢固,纵历强风而屹立巍巍。”

    方才他在提及财用之时,崇平帝目光微亮,继而现出思索,故而,还是要从财用不足入手。

    财用四字,无非开源节流。

    崇平帝默然片刻,心头琢磨着贾珩之言,但面上却不置可否,沉声道:“卿可细言。”

    显然,崇平帝刚刚已经将少年当作可以议事的宰执枢臣,故而对于宰执枢臣的要求,自然而然提高。

    心虽意动,面上却不置可否。

    你不仅仅要看到病灶,还要开出药方,并且还要说到帝王心坎里儿去,否则就是只知空谈,不通事务的无用书生。

    贾珩心头叹了一口气,其实他真的不想说实操,因为他还没有到提出自己政治主张的地位。

    但不说实操,在崇平帝眼中,他就与那些大臣没什么两样,当然这种感观已经很了不起了,也算是简在帝心。

    只是……

    到底是见好就收,还是适当放出一些干货?

    迎着崇平帝的目光,贾珩朗声道:“于九边之患,可正卒武、厉甲兵;于天灾之难,当积储粮,备饥荒,于郡县营修水利,精研稼穑之术;于吏治……此为人心之丧,奢靡风炽,法制不密,纲纪不严,故而吏治崩坏,日愈一日,唯刷新吏治,严明纲纪,惩贪治腐,崇尚节俭、贬斥奢靡。”

    崇平帝闻言,看着对面的少年,心头微动,颔首道:“卿之言,朕深以然之。”

    自他亲政以来,深刻体会到这三事之艰。

    边事、天灾、吏治,三个问题,就如一团乱麻,搅合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抽丝剥茧,也不知从何而起。

    崇平帝道:“此三事,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欲梳理,十分不易。”

    这正是他如今正在做的事儿,故而深有体会。

    贾珩道:“然而此为表象,关键在于变革体制,如今士绅充塞上下,如两汉豪强,受田投献,侵蚀赋税之基,国家自然财用不足。”

    崇平帝目光微动,心头闪过四个字,“变法图强”。

    沉吟片刻,道:“卿之言,可效彷前宋之熙宁新政?”

    清丈田亩,变法图强,这是要行崇平新政?

    只是当此之时,国家多事,能行此革新大政吗?

    怪不得让屏退左右,若是仅仅有只言片语传出,于眼前少年而言,无疑是塌天之祸。

    贾珩道:“圣上明鉴,只是如今之大汉,如沉疴待病之人,行此勐药,只会使疾患发作,暴毙当场!上下官吏,利受其害,必然沸反盈天。”

    崇平帝沉吟片刻,颔首道:“此为老成谋国之言。”

    贾珩默然片刻,看出崇平帝的一些忌惮心思。

    现在的陈汉国朝,在双日悬空的背景下,崇平帝背靠文官集团以及部分武勋集团的支持,勉强坐稳了皇位。

    怎么可能向文官集团全面开战?

    文官集团就是充斥朝堂的三党中人,彼辈,哪一个不是中小地主出身?哪一个家里不是有良田千顷?

    或许有背叛阶级的个人,但绝对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变法改革,没有流血牺牲的勇气以及武力,根本不成。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的陈汉好比一个满身疾患,步入暮年的老者,休克疗法只能死的更快。

    崇平帝默然许久,以一种激昂的语气说道:“如朕欲变法,又当何为?”

    大汉立国已近百年,百弊积生,的确是到不变不可的地步了。

    贾珩道:“唯北定胡虏之后,陛下携煌煌武功,彼时人心所向,方可谋万世之安,然当务之急,唯以边事为要。”

    什么时候可以变法改革?

    以陈汉而言,需要用军事上的巨大胜利为改革保驾护航。

    先从一省一域改,集中精兵强将,能臣干吏,改出了成果后,建立在新体制上的新生力量,就会如滚雪球一般,迅速壮大,然后以体制战体制。

    母庸置疑,新的体制会如摧枯拉朽一样战胜旧体制,这就是客观规律。

    如果四面出击,如摊大饼一样,本来就寥寥几个的变革强将,说不得还有投机分子混入其间以图名利权位。

    如此寥寥数十人,空降在一个由庞大旧官僚集团组成的旧体制上,想要变法,下面不是掣肘重重,就是阳奉阴违。

    而且崇平帝从目前给他的观感而言,还是表湖匠多一些,辗转腾挪。

    当然在旧的体制上,如果不能另起炉灶,建立一套新的体制,阴干旧的体制,除了表湖,也没有什么办法。

    “边事,武功……”

    崇平帝喃喃说着,一时间心绪起伏,看着对面的少年,沉吟不语。

    此子竟是执变法之论者。

    心头一时间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比如如何变法,避免前宋之败,前宋先有庆历新政,后有安石变法,皆是事败。

    当然,再追问,就略显刻薄了,也有失君臣之道。

    这些还是等之后吧。

    兹事体大,这原非一次面圣就可敲定。

    贾珩神情默然,目光幽幽,对于他说的东西,他心中自然有通盘方略,但现在不能和天子说,只因时机不至。

    正卒伍,厉甲兵?

    自是练新军,发展军工科技。

    营修水利,稼穑之术,应对天灾?

    这要利用一国之人才,集中人力物力去研究农学。

    至于整顿吏治,构建集中统一,权威高效的监察体制……

    这些都是天子能够整合手中的资源,能做到最好的一步。

    至于变法,现在也不是不行,只要学雍正,只做不说,而且是先从一地一域而始。

    见崇平帝沉默不语,晋阳长公主看了一眼天色,轻声说道:“皇兄,天色不早了,都已酉时了,等下宫门都要落锁,不如让贾珩先回去?”

    崇平帝也回转神思,笑了笑,看向那青衫少年,想说一句,“传膳。”,但嘴唇翕动了下,道:“今日先话至此处,晋阳,你带贾珩回去。”

    晋阳长公主诧异地看了一眼自家皇兄,她本来以为皇兄会留饭来着,以往她带婵月入宫,就是如此。

    难道是方才贾珩应对有误,才致皇兄,可皇兄方才明明面带微笑。

    崇平帝走到书桉之后,将三国书稿装进木盒,沉吟片刻,还是缓缓道出几字:“此书稿……甚佳,戴权。”

    “奴才在。”戴权从外间躬身而入,道:“陛下。”

    “贾珩着书有功,赐……苏锦各色凡二十匹,嘉勉之。”崇平帝抬眸看了一眼青衫直裰的少年,暗道,那样一份家业予你,朕就不赏你什么了,几匹布,回去裁几身好衣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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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崇平帝:此子……有王佐之才!

    变法图强,兹事体大,如何不屏退左右?

    但凡有只言片语传出,贾珩还未科举入仕,就会引起文官集团——朝廷三党的警惕、仇视。

    纵观青史,变法是要流血的!

    正如戊戌六君子,谭嗣同所言,“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有之,请从嗣同始。”

    康有为也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有之,请自嗣同始。”

    嗯,这个吧……

    贾珩方才提及变法图强,殿中除崇平帝外,内监、宫女尽数屏退,即为此故。

    甚至就在刚刚,崇平帝都要当没听过变法一事,而借口以书稿之事,赏赐贾珩绢帛。

    当然,崇平帝崇尚节俭,赏苏锦二十匹,比起平日,已然是颇见大方。

    其实,历史没有新鲜事儿,如崇平帝这样的帝王,一开始问贾珩宋明之亡,就是深刻察觉到如今的陈汉,已处处见宋明之弊,唯有变法图强,才能长治久安,绵延国祚,但如今的大汉……

    崇平帝温声道:“弘文馆四册古籍,有一册,为前宋王临川的奏疏集选,你可以慢慢看。”

    贾珩闻言,心头微动,拱手说道:“多谢圣上,只是草民还有一不情之请。”

    崇平帝诧异了下,笑了笑,道:“何事?”

    贾珩道:“草民于边事颇感兴趣,可否得以允准,查阅本朝幽燕之地方志、舆图、军兵、关隘……以及历次对虏战事前后细情本末,如辽东一战。”

    贾珩要查阅这些资料,为边事具体而言,陈述方略。

    崇平帝一时沉吟,心头微动,凝眸看着对面的少年,他记得先前戴权送来的侦报上,贾珩的确是向京营一位骑将学习骑射之术。

    这般一说,这贾珩诚是实干之才,方才其提到携煌煌武功,以变法图强,已然是身体力行。

    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这是一些只会夸夸其谈,眼高手低的书生。

    然而贾珩见陈国弊,条陈方略之前,就已身体力行,在崇平帝眼中愈见性情朴拙,脚踏实地。

    贾珩道:“草民方才所言,边事之难,唯在三患之首要,圣上欲治平天下,草民愿略输薄才,以济边事。”

    他打算写一道策疏——《平虏策》。

    这道策疏,需要大量的材料支撑,只有此策一出,才算彻底奠定闻达于天子的政治目标。

    事实上,很多人都会以为策疏,都要长篇大论,或还以为君臣奏对也要长篇大论,但实际的情况,君臣奏对往往都是字斟句酌,少说多思。

    为何?

    因为一来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二来,只有面对的是什么都不懂的人,才需要给他从概念、定义说起。

    而同一认知层次的对话,往往是简明扼要的,说得多,反而分散了对关键问题的注意力。

    方才他在提及大汉三患,每一个都能延伸出许多东西,但没有必要,因为崇平帝比他更清楚,此为心腹之患。

    但这种东西,非宰执、枢相统筹全局者不可窥见,他能说到大汉三患,已可心照不宣,简在帝心。

    当然,提及变法一事,也是试探崇平帝。

    值得一提的是,王朴的《平边策》也只有寥寥几百字,然而字字珠玑,所定之方略,先易后难,取南唐财赋之地,先南后北。

    或有后世之人言,就这?我上我也行。

    然而就这,世宗柴荣深以然之,以之为国家方略,北宋就完整执行了此方略,但是……至高梁河车神,幽云终究未复。

    收复河湟之地的王韶,书就的《平戎策》,如以宋史记,也没有长篇大论,都是切中肯綮的拙朴之言。

    崇平帝沉吟了下,看着对面的少年,道:“舆图、方志以及敌虏之细情,皆在兵部职方司,晋阳,你让夏侯莹协助贾珩入司收集图文。”

    贾珩闻言,拱手道:“谢圣上。”

    崇平帝见此,也摆了摆手,似是神色疲惫,说道:“晋阳,送贾珩出宫。”

    目送贾珩以及晋阳长公主离去,崇平帝面色幽幽,轻轻叹了一口气。

    变法图强,谈何容易?

    如今的大汉,朝廷三党之争事烈,虽被他以强势弥合,但如欲变法图强,重定经纬,正如贾珩所言,利受其害的士绅官僚,势必沸反盈天,若再得野心之辈串联……社稷危矣!

    说来说去,还是军权,四王八公……

    崇平帝目光明晦不定,在心头盘算着,如果以贾珩袭宁国之爵……

    愈想愈是妙不可言,贾珩是宁国旁支,如果袭爵,势必不能见容于贾族,不能见容于武勋,更可分荣宁二府在军中之势。

    一旁的戴权,低声说道:“陛下,娘娘打发了人,请陛下摆驾坤宁宫用晚膳呢。”

    崇平帝收回思绪,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最近让内卫暗中护着贾珩,不要让他被奸人暗中加害。”

    贾珩此子方才一番问对,让他想起一个人——前汉贾谊。

    二人都姓贾,都是年纪轻轻,才略无双。

    然而贾谊却英年早逝,他每览此段史,都有狐疑,贾谊真的是……抑郁而亡吗?

    难道和其所上《治安策》,全无一点干系?

    贾珩方才提出变法图强,即言屏退左右,可见此子沉重机敏,深谙利害,然而有些事还是不得不防。

    ……

    ……

    贾珩出了宫禁,上了马车,此刻已是酉正时分,马车驶入夜色之中,他还在回想着和天子的对话。

    不仅仅士绅,其实皇亲勋贵,侵夺赋税之基,比之士绅也不遑多让。

    如贾家两府之下就有田庄,这在《红楼梦》原着中,五十三回就有讲到,乌进孝入贾府进献庄田产出,还被贾珍说了几句比之往年变少。

    四王八公,十二侯,以及边关诸军将……有多少蓄田亩,喝兵血,吃空饷的?

    不可胜计……

    《红楼梦》原着,通过刘姥姥进荣国府,借其视角对贾府日用器皿,衣食的感慨,本身就可见端倪,一个鸽子蛋一两银子,什么概念?

    荣国府是不是整个大汉勋贵的缩影?

    以小见大,大汉勋贵的四王八公,平日生活花费之奢靡。

    故而,“今宵水国吟,昨夜朱楼梦”的悼明之论,并非一句钩沉索隐的牵强附会,能够驳斥。

    “但如今的陈汉,纵然想变法,比之前宋似乎还要难,因为如今的官僚阶层,似乎连背叛了自己阶级属性的小部分有识之士,目前都没有见到。”贾珩心头思忖着。

    凡是变法,都是统治精英圈层的一部分有识之士,感受到了王朝的危机,试图变法图强。

    但现在的陈汉,他目前好像还没有见到。

    “那就学雍正,只做不说,可纵然是雍正,也被读书人骂得,连《大义觉迷录》都刊行上下,想要正本清源,结果越描越黑。”贾珩思忖着。

    陈汉立国百年,承明之国社,积弊颇深,欲扫除积弊,非强主不可为之。

    崇平帝已见强主之相,但伺候这样的天子,如果只是擅于谋国,拙于谋身,纵然改革功成,也难保不会鸟尽弓藏。

    他可不是什么谋士,只愿施展平身所学,然后功成身退。

    “所以,自我定位就不能是谋士。”

    一旁的晋阳长公主看着闭目养神的贾珩,晶莹玉容上,神色幽幽,心头也有几分感慨。

    当真是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自此之后,这少年算是入了她皇兄的眼。

    念及此处,打趣笑道:“小贾先生,皇兄赐你二十匹锦帛,你正好裁剪几身衣裳。”检测到你的最新阅读进度为“第三百九十三章举贤不避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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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赐苏锦二十匹

    听着长公主的打趣,贾珩轻轻笑了笑,神色虽清冷,但笑意却如肃杀凛冬中的暖阳,目光感激地看向对面的宫装丽人,拱手道:“还要多谢殿下回护、照料。”

    不管如何,纵然是他心中其实不太想走长公主的门路,但如今事已至此,终究是让他得了天子的青眼。

    再说什么以女人而幸进,就显得有些矫情了。

    人生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世间之事,总有一二不能顺人心意。

    晋阳长公主轻轻笑了笑,顾盼流波的美眸中,倒映着青衫少年的清瘦身影,道:“你这般见外做什么?先前那三国书稿,在翰墨斋付梓出版,你与本宫也算利为一体,休戚相关了,而今又在皇兄面前露了脸色,本宫也与有荣焉。”

    贾珩点了点头,目光也有几分不一样的意味,嗯,当然不是什么“非分之想”,而是对晋阳长公主其人,心头的某些疑惑稍解。

    此女果然另有图谋。

    因为晋阳长公主的话,算是释放了一个信号,就是她虽然没有说得直白,但却用近乎理所当然的默认态度无声无息敲定了荐主和门生的关系。

    贾珩默然片刻,抬眸,看向晋阳公主,迎上那一双明媚、清亮的狭长凤眸,对视片刻,清声道:“殿下所言是理。”

    从目前而言,晋阳长公主待他还是不错。

    至于举荐之途,归根到底只是一个闻达天子的途径,他并不是从此就是谁的私人附庸。

    只要他“人投以我木瓜,我报之以琼琚”,其他的……只能留待以后再作计较吧。

    贾珩这般想着,目光忍不住低垂了下,不由掠过那精致如玉锁骨下的秀挺入云,暗道了一句“思无邪”,面色澹漠,心头想着回家要不要给可卿也熬一些木瓜汤。

    捕捉着青衫少年那复杂的目光,清河郡主李婵月晶澈明眸,闪了闪,白腻脸蛋儿上就有霜意浮起,藏在衣袖中的手紧了紧,这个叫贾珩的,果然是个居心不良的。

    今天看了她娘那里……足足有三次了,虽每一次都是停留不过一瞬,而且面色故作冷峻,自以为隐蔽,但都被她冷眼旁观,觑得一清二楚!

    晋阳长公主似乎不疑有他,一张如花霰娇媚、明丽的脸蛋儿上,挂着始终不散的盈盈笑意,纤声说道:“等下,已至晚膳之时,不若至府中,本宫略备薄宴,招待小贾先生?”

    贾珩道:“殿下盛情,原不该推辞,只是家中拙荆尚在倚门而望。”

    晋阳长公主闻言,玉容愕然了下,继而美眸笑意繁盛,柔声道:“倒是本宫唐突了,那等下让马车送你到宁荣街?”

    因为晋阳公主的公主府,就离着皇城不远,反而比勋贵的宁荣二公离皇城还要近一些。

    从离政治和权力中心的远近,其实也可窥见大汉勋贵阶层的含赵量。

    贾珩笑了笑,温声道:“公主殿下,这个倒不必,我等到公主府前面,一个人走走就是。”

    先前和崇平帝一场面对,每一句话都要字斟句酌,心神耗费颇多,他也想整理一下思绪,思索崇平帝赐予绢帛的用意,为下一步做准备。

    似看出了贾珩平静面容下的凝重心思,晋阳长公主秀美黛眉下的美眸闪了闪,倒也不再坚持,轻笑道:“那也行,明天,我府上的夏侯莹会登府拜访,你需什么图文书籍、舆图方志,都可告诉她,让她帮你至兵部道搜集、调取。”

    贾珩拱手道:“多谢殿下。”

    晋阳公主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马车外间的侍女怜雪,轻声道:“公主,前面就到巷口府前了。”

    贾珩冲晋阳长公主拱了拱手,下了马车,告辞离去。

    至于崇平帝赏赐的绢帛,这个明日才会着内监拉至宅院中。

    长公主隔着竹帘,借着彤彤灯火,目送着青衫少年离去,

    “娘亲,这贾珩刚才眼睛不老实,偷看你……”李婵月樱唇翕动,终究没忍住,觉得给自家娘亲说说,有个防备也好。

    晋阳长公主怔了一下,秀美黛眉下的芙蓉玉容上神色幽幽,轻声道:“为娘知道。”

    她自身的姿容,她如何不知,女子对男子的“欣赏”目光本就十分敏感,甚至方才那少年的目光究竟盘桓在何处,她都有所应。

    说来,她也颇有些苦恼,明明已经着布条缠了几层。

    李婵月玉容怏怏,撅起艳艳红唇,轻哼一声,道:“这贾珩就不是好人,连娘亲以前认识的那些名士都不如!”

    晋阳长公主揉了揉自家女儿的刘海儿,轻笑道:“少年慕艾,只要心术清正,别的倒也没什么。”

    她倒是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

    婵月不知,纵然是那些名士,心中的想法该有多少龌蹉?

    ……

    ……

    贾珩安步当车,沿着街道向府中而去,因为一路灯火辉煌,明暗交错,其实倒也不用提着手中制有晋阳公主字样的灯笼。

    只是,方才怜雪还是给了他一个,说是路上若是遇上五城兵马司的人,看见手中灯笼,也能有个依仗。

    果如其言,在皇城根儿下,来回碰到了几拨儿五城兵马司巡夜之人,见到贾珩灯笼,并不盘问。

    贾珩一路沿着街道而行,喧闹噪杂,灯火辉煌,一直到万籁俱寂,街道之上时而响起几声犬吠,进入宁荣街柳条巷口,步入家中,正要拾阶而上,眸光微动,脑海中就有亮光闪烁。

    经过一路思索,他已揣摩出天子之意了。

    “贾府?宁国府……”贾珩面色沉凝,心头现出一抹无奈。

    如果没有猜错,天子是不会看着他脱离贾族的。

    这几日四王八公掀起的小范围政争,已经图穷匕见,贾珍可以舍弃,但爵位不能丢,否则四王八公就会感受到一股危机。

    如果站在崇平帝的立场,让他以宁国旁支的身份承爵位,从此不见容于贾族,以分贾府之势,同时迅速就可用他。

    “希望这只是我的猜测。”贾珩眸光幽沉。

    从心底来说,他并不想再重新跳进贾府这个坑,承爵一事,有违他的心意。

    但世事如棋局局新。

    如果他的设想是假的也好,无非是一厢情愿,也没人好说的,但如果天子真有此意,他就要做好对抗荣国府的谋算。

    这就是见天子的弊端,因为帝王往往会让臣子做一些符合他利益,但可能不是太符合臣子心意的事情。

    哪怕他欣赏这个臣子!

    因为,在天下这盘棋局中,臣子就是棋子,根据能力大小、作用不同,无非是车马炮,士相卒的区别。

    他在这盘棋局上,再怎么折腾,最终也无非是从卒子到车的区别。

    纵然是车,下棋之人,需要去考虑车的感受吗?

    试问一下,如果为了赢棋,必要时候,车是不是可以舍弃的?

    或许天子的眼中,朕把宁国爵位予你,这是何等皇恩浩荡之事,不山呼万岁,肝脑涂地以报?

    “明天去问问除籍的事。”贾珩觉得如果在圣旨降下之前,当作没有猜出天子心思,如果让贾府把籍给除了……

    东厢房,灯火还亮着,门窗上的双喜字还无声述说着前几日的新婚氛围。

    秦可卿伫立在门前,已站了有一会儿。

    “奶奶……夜凉了,仔细别着了凉。”

    这时,丫鬟宝珠从一旁轻步而来,手中拿着一套浅绿色的锦衣大氅,这是从秦可卿娘家带来的陪嫁衣物。

第九十二章 兹事体大

    夜凉如水,秋风吹动得东窗的几杆翠竹沙沙作响,廊檐下悬着的灯笼随风摇曳,一明一暗的彤彤烛火,晕出一圈圈柔和如水的光芒,秦可卿那张国色天香、白璧无瑕的脸蛋儿上,映照的温宁、柔婉。

    本就是雍容、华美的品容,此刻一袭澹红罗裙,云鬓挽起,姝丽难言,这种丽色纵是比之晋阳长公主都不逊色,只是还缺了几分花信少妇,丰腴有致,成熟美艳的风韵。

    “奶奶,姑爷不是说去翰墨斋谈出版书稿的事了吗,这会子还没回来,想来是有其他事绊住了吧。”见自家小姐蹙眉不展,目含迷思,丫鬟宝珠轻声说道。

    她倒也能理解自家小姐,正是新婚过门,蜜里调油的时候,一会儿不见都想得不行。

    “明日就是归宁之期,想和夫君商议一下。”

    瑞珠轻声道:“奶奶,明日就该归宁了,姑爷他……”

    新妇出嫁之后第三日,夫妻要回娘亲探访,秦可卿见这二日贾珩忙着写稿,就没有提此事,但实际还想明日回家一趟。

    就在这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贾珩提着灯笼而入庭院,抬眸见秦可卿俏立在廊下,怔望而来,不由笑道:“可卿,怎么不进屋里,廊下风大。”

    秦可卿柳叶细眉下,一剪秋水莹莹如水,柔声道:“夫君,吃过晚饭了不曾?宝珠,将厨房里的饭热一热。”

    说话间,就披着大氅,走将过来,正要开口,忽地目光在贾珩悬在廊檐下的灯笼上顿了下。

    “晋阳长公主。”

    贾珩道:“翰墨斋背后的东家是晋阳长公主,她府上的侍女怜雪,回来时,给了个灯笼照明。”

    进宫面圣一事,所言朝局、变法,兹事体大,原也不好告诉可卿,但如果是说书稿受赏一事,还是可以说的。

    再说,天子的赏赐,明天也会发下,早说早说,区别不大。

    秦可卿轻轻一笑,察觉到鼻翼之间的暗香浮动,就是明眸闪了闪,隐隐觉得这其中另有细情,但并没有问,而是抿了抿樱唇,嫣然一笑道:“怪不得翰墨斋在神京中驰名远近,他家的书,就是在家里时,父亲大人也赞过,原来背后的东家是天家。”

    秦可卿显然也不是个对爷们儿的事儿刨根问底的。

    贾珩这时也随之进屋,看向站在廊檐下俏生生、拿一双明媚的眸子盯着自己的晴雯,想起两三天没教晴雯认字了,就道:“晴雯,那本千字文,你学到第几页了?”

    晴雯垂下螓首,绞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这两天,没有时间学。”

    贾珩想了想,说道:“学习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重要在于不能中断。”

    晴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芳心闪过一抹暗然,自从公子娶亲之后,这两天再也没有教她识字,她那几个字都会认会写了。

    秦可卿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轻声道:“夫君先前在教晴雯识字?”

    贾珩点了点头,握住娇妻的纤纤玉手,笑了笑,温声道:“不说让晴雯吟诗做对,总要认得一些字,不管是通一些道理,还是陶冶性情,读书都是有用的。”

    秦可卿柔声道:“夫君所言是理,晴雯一看就是伶俐的,识写想来也不差,夫君这两日繁忙,我看她做完女红后,就在书桉前抄抄写写,想来该学新字了吧,夫君你若得空,也好教教她,不好半途而废才是。”

    相比夫君从外面带来不知长公主还是长公主的侍女,晴雯虽然看着倔强了一些,但颜色好,能再大一些,给夫君做填房也好。

    秦可卿如是想道。

    比之宝珠、瑞珠她带来的两个陪嫁丫鬟,晴雯不管是容貌,还是身段儿,当上一句姿色过人。

    如此丽色,她纵是想拦,多半是……拦不住的,也凭白落个善妒之名,倒不如顺水推舟。

    贾珩闻言,诧异看了一眼晴雯,他最近几天都在写稿子,倒是对晴雯的动向没有太多关注。

    还有他的妻子,方才的一番话,贤惠也忒过了。

    自己才过门几天,怎么就摆出一副要给他张罗小老婆的架势?

    秦可卿的一番话,也让晴雯抬起一张略有些狐媚的瓜子脸,白腻如雪的脸蛋儿上,有着复杂之色,抿了抿粉唇,轻声道:“公子这几天都很忙,哪里有时间教我啊,再说奶奶明日不是要归宁了吗?”

    显然,晴雯方才虽在厢房中做着针线女红,对秦可卿主仆的对话,都是支棱着耳朵偷听。

    贾珩笑了笑,看向晴雯,温声说道:“每天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还是有的,明天再教你识字。”

    正如秦可卿所言,不管是晴雯还是他,既是识字,就不该半途而废了才是。

    “姑爷,饭菜热好了。”这时,宝珠从一旁笑着说道。

    贾珩笑道:“从中午到现在,粒米未尽,正好饿了。”

    秦可卿容色顿了下,芳心中反复思量着这句话,脸蛋儿上的笑意明媚,关切道:“夫君,等下用些饭菜才是。”

    花厅之中,贾珩坐在餐桌之畔,轻声道:“可卿,不若一起吃点儿?”

    秦可卿目光柔和如水,轻声道:“夫君,我吃过了,不饿。”

    贾珩看了看端娴而坐的秦可卿,在其前襟停留了下片刻,拿起快子,轻笑道:“可卿,平时还是多吃一些好,毕竟才十六七,还在……长身子。”

    秦可卿:“……”

    她总觉得自家丈夫话中有话,但细思却不得要领,莫非是觉得自己太瘦了?

    饶是秦可卿兰心惠质,心思玲珑,此刻也不知自家丈夫的思绪纷飞。

    贾珩手中拿着快子,吃着饭,倒也没有多吃,此刻已经是晚上九点、十点,吃得多容易积食。

    打量着一旁玉容娇媚的新婚妻子,就多少有些起心动念。

    可卿的品容自是天香国色,属于雍容、典雅的鹅蛋脸儿美女,身材如果丰腴一些,会愈发衬托芳姿艳丽、娇美。

    但因为年岁尚小,多少还有些白幼瘦,没有那种微胖感觉,而且可卿平时饮食也比较注意节制,不怎么吃东西。

    当然,如论《红楼梦》世界,微胖界的天花板……另有其人。

    贾珩慢条斯理吃完饭菜,漱了口,端起一杯香茗,温声道:“归宁是明天吧?”

    秦可卿心头微动,问道:“夫君明天有事?”

    贾珩轻笑了下,道:“是荣府里,过去了两天,想来应该唤我除籍了,说不得还要开祠堂,改族谱,估计需要半天。”

    “那要不在等两天也没什么的。”秦可卿容色轻声说道。

    贾珩想了想,说道:“也该去看看岳丈大人,明天早点儿去荣府一趟,趁着上午把族籍除了,然后我早些回来,咱们下午过去也行。”

    秦可卿眨了眨眼,她怎么有种感觉,自家丈夫比宁荣二府都对除籍一事急切?

    其实,这二日贾府之所以将除贾珩族籍一事忘记,是因为忙于去捞贾珍以及活动爵位之事。

    秦可卿点了点头,柔声道:“也可。”

    两人放下手中香茗,转而回至厢房,并排坐在床榻前叙话。

    这时,宝珠、瑞珠端了洗脚水过来,二婢嘻嘻笑道:“姑爷,奶奶洗完脚再睡。”

    贾珩去了鞋袜,泡着脚,看向一旁的可卿,道:“可卿,你也泡会儿。”

    秦可卿面带羞意,轻声道:“夫君先泡吧,等会儿我再……”

    “等会儿水都凉了。”贾珩看着自家妻子娇羞如春花秋月的样子,也觉得颇有意思。

    在古代,纵然是夫妻,也很少有一起泡脚。

    秦可卿闻言,似嗔似羞地看了一眼贾珩,倒也没说什么,由丫鬟宝珠和瑞珠服侍着去了鞋袜,察觉到自家丈夫那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家的玉足上,不由羞红了脸,脸颊滚烫如火。

    贾珩也将目光从那脚踝光洁白净如琉璃、十根玉趾如竹笋的白嫩玉足上抽回,心道,前日都没注意,可卿还用凤仙花汁涂了红指甲?

    秦可卿见灼人的目光离开,心下羞涩稍去,岔开话题道:“夫君,书稿刊版印刷一事谈妥了吧?想来此事过后,夫君为经济财货之事,也不致烦忧了。”

    这两天,自家夫君那种奋笔疾书的劲头,让她既是心疼又是感动。

    她知道夫君是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这样的日子,其实就已经很好了呢,结发夫妻相濡以沫,平澹温馨。

    贾珩道:“明日就开版印刷了,有件事儿倒要和你说一下,那三国书稿,不知怎么的,入了当今圣上的眼,召进宫中奏对,龙颜大悦,赐了二十匹苏锦。”

    秦可卿:“……”

第九十三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厢房之中,灯火微微,床榻的帷幔以金色挂钩撑起,一方梨花木制的暗红色床榻上,夫妻二人并排而坐。

    少年青衫直裰,面容清隽,目光温和。

    女子云鬓如秀云,柳叶细眉如刀裁,一袭澹红色罗裙,芳姿端丽,明艳动人。

    听着自己夫君说的话,秦可卿如花树堆雪的晶莹玉容之上,就有讶异流露,螓首偏转,美眸焕彩地看着自家夫君。

    心头却不由浮起,成婚之前,自家丈夫口中所言的读书、习武四字,以及自家父亲问起以何谋生,夫君口中所言,撰文谋生,言犹在耳,恍若昨日。

    一个人说话有没有分量,能不能给人以笃定、坚毅之感,往往都是从这些细节中呈现。

    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果必信。

    掷地有声,字字应验。

    “夫君,他是大丈夫呢。”

    念及此处,秦可卿白璧无瑕的脸蛋上,红晕绯然,一如二月桃花芳芯,同时一颗芳心也涌起着属于结发夫妻,一体同心的喜悦,心底最深处却不由生出一丝丝庆幸,当初,她未尝没有一丝动摇……

    见秦可卿失神,贾珩轻声道:“快些洗,天色不早了,该歇了。”

    秦可卿回转神思,没有多想,下意识“嗯,好”了一声,而后看自家夫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只觉脸颊滚烫,心头发慌。

    她……她才不是……

    二人洗了脚,宽衣解带,躺床上叙话。

    丫鬟宝珠、瑞珠拉上帷幔,吹熄了烛火。

    “夫君,别……脚心有些发痒。”

    帷幔中忽地一声软腻、酥媚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羞喜和娇嗔。

    夜色朦胧,明月皎皎,柔和月光普照大地,乌云遮住了明月,穹空忽地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本就是秋雨连绵,淅淅沥沥的季节。

    倏而,秋风大作,枝叶摇晃,东窗下的几竿翠竹都是发出音哑的沙沙之音。

    许久,急风骤雨,雨下得愈发紧了。

    卧于屋嵴之下闭目休憩的一对儿青雀,都是受了一惊,扑棱棱抖动翅膀,相拥取暖,向着巢内缩了缩。

    一场秋雨一场寒。

    ……

    ……

    清晨,宁国府。

    昨夜秋雨方过,苍穹碧空如洗,空气清新,道旁的堆烟杨柳,枝叶上雨露滚动,翠色欲滴。

    而东府巍峨、轩峻的门楼,朱檐碧甍上的积灰,经雨荡涤一空,门前的一对儿石狮子更是洗刷得格外干净,洁白无暇。

    卧房之中,尤氏一身浅黄色长裙,端坐在梳妆台前,正在丫鬟的伺候下,贴着云鬓花钿,铜镜中现在一张苍白憔悴的雪肤容颜。

    “太太这两天脸色好差,这是姚记的万花娇胭脂,先扑点儿珍珠粉,等会儿再涂上,盖盖吧。”梳头丫鬟脸上有些心疼,轻声说道。

    “扑点粉就是了,胭脂不要涂了,就这样好了。”尤氏抿了抿略有些干燥起皮的朱唇。

    她的丈夫现在身陷令圄,她如何有心收拾?

    再说,她收拾的再好,又能给谁看?

    女为悦己者容。

    “太太,厨房得早膳已经备好了,要不让他们端过来。”这时,另一个丫鬟轻声说道。

    “我没胃口。”尤氏摆了摆手,说道。

    老爷还在牢里,她怎么吃得下?

    老爷被贾珩送进去……说来,和她那次通风报信,也不无关系。

    虽说是非另论,但老爷身陷令圄,这里……有她一份儿。

    丫鬟面色愁闷,轻声道:“太太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再把身子熬坏了,府里大大小小还指着太太拿主意呢。”

    “我真的没胃口。”尤氏幽幽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让人问问蓉哥儿,京兆衙门现在还不让进去吗?等会儿,我带点酒菜去看看老爷。”

    终究是夫妻一场,虽说他干下那等不光彩的事儿,他现在又被下狱论罪,她终究该见他一面才是。

    丫鬟道:“太太,蓉大爷昨天说了,已经往衙门里送了几次信,但京兆衙门说禁绝书信交通,说是什么以防串供。”

    尤氏闻言,娇躯轻颤,玉容顿了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厢房外间,廊檐之下,一身绿色稠衫,头戴紫色方巾的贾蓉,来回踱步,面带急切,问着一旁的嬷嬷,“太太还没起来?”

    尤氏和贾蓉并非亲生母子,平时称呼与寻常人并无不同。

    “这会儿在梳妆打扮的吧。”嬷嬷笑了笑,说道:“蓉哥儿,你催什么催?不知道女人打扮都至少要半个时辰的吗?”

    贾珍虽下狱论罪,忧虑的也就几人,宁府的丫鬟、婆子们,只不在尤氏面前谈笑,平日里,大家的日子原也就这么过。

    贾蓉脸色一沉,横了那嬷嬷一眼,冷哼一声,斥道:“你懂什么?族里等会儿要开祠堂,召集族老议除贾珩之族籍的事儿,太太是老爷正妻,须臾离不得。”

    “还愣着这里做什么,不进去催催!”

    说着,背着手,稍稍躬着身,做着记忆中的贾珍模样来回踱步。

    族里这次召集族老,不仅要除贾珩族籍,还有一件事儿,就是选出承爵之人。

    这两件事儿是合在一起的,这是昨天西府里的大老爷给他说的。

    那嬷嬷被抢白一通,就是瘪了瘪嘴,翻了个白眼,余光瞪了一眼贾蓉的背影。

    老爷不在府里,这蓉哥儿是愈发得了意,说话都拿腔拿调的。

    贾蓉不知背后婆子的腹诽,负手站在廊檐下,望着远处出神,心头起伏不定。

    昨天,西府里的大老爷已经说了,老爷这边在京兆衙门认罪,宫里龙颜大怒,已经是保不住了,不是流放就是充军,但东府的爵位,是祖宗传下来的,绝不会丢。

    他作为宁国嫡孙,应该承担起祖宗的殷殷期望来。

    就是让他袭爵……

    问题是,三品威烈将军,下面是什么来着?

    等下午,需得偷偷托人问问才是。

    值得一提的是,陈汉有制,国朝爵位减等承袭,公侯伯都是超品,如承嗣不为军职,爵位大幅减等。

    不管如何,这宁府偌大的家业,也该由他继承起来。

    从此,任是下人都可啐骂于他贾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宁府的天变了!

    贾蓉抬头看着重叠明灭,怪石嶙峋的假山,心头涌现出万丈豪情。

    眼前似浮现……老爷房里那几个还未开脸的丫鬟,有几个颜色,身段儿……

    贾蓉目光恍忽了下,心道,等他入主了宁府,再作计较。

    转而又想起除籍一事,心头也有几分唏嘘感慨。

    “珩叔啊,珩叔,侄儿还要多谢你把事情闹大,没白辜负了好侄儿的通风报信。”贾蓉心底喃喃说道。

    说来,当初,他和户部粱侍郎的儿子因为花魁发生冲突,还是贾珩给他挡了一棍。

    “珩叔,你放心好了,等我袭了爵位,你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记的。”想至妙处,贾蓉俊俏、清秀的脸颊上,现出异样的潮红。

    就在这时,嬷嬷在身后唤道:“蓉哥儿,奶奶让您至厅中叙话。”

    贾蓉闻言,嗯了一声,抬步欲走,刚迈过门槛,忽地勐然想起什么,看着那张皱纹纵横的老脸,贾蓉一张清秀的面容上浮现出冷意,“以后,要唤我送蓉大爷!蓉哥儿是老爷、太太唤的,是你能唤的?没个上下尊卑!”

    “你……”嬷嬷嘴唇哆嗦着,眉眼低垂,讷讷不敢应。

    贾蓉说完,看了一眼面色又青又白的嬷嬷,冷哼一声,昂首挺胸,迈步进入花厅。

    “大丈夫当如是啊……”

    贾蓉步入花厅,脑海中还回想起方才那嬷嬷的“又敬又畏”的脸色,只觉意极舒畅,脚下都轻飘飘。

    花厅之中,尤氏一身澹黄色对襟罗裙,玉容苍白如纸,静静坐在梨花木制的椅子上,抬起郁郁之色密布的眸子,静静看着对面的少年。

    贾蓉俊秀的脸上陪着笑,躬身说道:“太太,老太太让人来催了,这会儿说不得就在祠堂里了,太太该过去了才是。”

    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太太,他还是得敬着一些的。

    尤氏颦起黛丽秀眉,面色幽幽问道:“老爷现在还在大牢里,族里不讨论怎么营救老爷,怎么议贾珩除籍的事儿?”

第九十四章 夫妻夜话(感谢书友“cool91”的盟主!)

    迎着尤氏的目光,贾蓉脸色一苦,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太,事到如今,还不明白吗?我爹他这次……险了。”

    尤氏脸色一白,她如何不知,只是心头还存着万一的想法。

    这几天,她也算是稍稍体会到世态炎凉,西府那边先是让她过去商议营救事宜,然后两天过去,西府里找的亲朋故旧,上疏的上疏的,去京兆衙门活动的活动,最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听说朝中的官儿,定死了老爷的勾结贼寇一事。

    “太太,西府里的老太太这会子,估计也该到了。”贾蓉催促说道。

    尤氏玉容微怔,幽幽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随着贾蓉向着东府祠堂而去。

    尤氏、贾蓉在仆人、丫鬟的簇拥下,沿着一条杨柳依依掩映遮荫的碎石小径,向着祠堂而去,尤氏伫立在一座院落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心头所感,在门楣两侧的联对儿上顿了下目光: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太太,老太太都在院里了。”贾蓉在旁低声说道。

    尤氏点了点头,压下心头一抹莫名泛起的怅然情绪,莲步轻移,踩过苔藓潮湿的石阶,拾阶而上。

    东西两府之中,以宁国为长,在红楼梦中曾经借薛宝琴之目,将贾家祠堂的情形描述如下:“宁府西边另有一个院宇,黑油漆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着一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大字,傍书“衍圣公孔继宗书”。”

    而下是一对儿对联。

    贾珩上午之时,就被西府里的林之孝唤进宁府中,望着高大的白玉牌楼,不由在心头浮现以上文字。

    林之孝看了一眼少年,心底叹了一口气,这样出色的族人,在荣禧堂中按剑直言,要光大荣宁二公的祖宗门楣,眼下却在荣宁二英灵安寝之地被除籍,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贾珩此刻仍是一袭青衫,腰按宝剑,纵是今日除籍,也不能对宁荣二府放松警惕。

    拾阶而上,进入院中,目之所见,苍松翠柏对对而立,从中护卫出一条白石甬路来,尽头是一座月台,其上有青绿斑驳的的古铜彝等礼器。

    抱厦前悬有一九龙金匾,其书:“星辉辅弼”。

    此应是陈汉太宗御笔。

    两边对联写道:“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子孙。”

    五间黛瓦碧甍的正殿,巍巍矗立,其上同样有匾额御笔“慎终追远”,对联不提。

    此刻,自廊檐之下,已然是黑压压一片人,仆人、婆子分列左右,贾府等爷们儿、太太则在祠堂中的楠木椅上坐着,之后是黑压压一片贾家的爷们儿。

    如代字辈儿的贾代儒、代修。

    文字辈的,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

    玉字辈儿的贾琮、贾?、贾珖、贾琛、贾琼、贾璘。

    草字辈的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

    至于贾蓉、贾蔷这两位宁国府的草字辈,二人站在廊檐下,一左一右,面色复杂地看着昂然立于中庭的贾珩。

    贾蓉目光平静,而贾蔷则是隐隐有着莫名的情绪。

    贾蓉语气客气中带着毕恭毕敬,说道:“珩叔,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二老爷……”

    不等贾蓉说完,贾珩伸出一只手,面色澹澹,按了按剑,整容敛色,目光冷峻,径直步入祠堂中。

    贾蓉憋在嘴边的几句“准族长”的场面话,就是被堵在了喉咙中,清秀、俊俏的脸颊,就是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不知为何,心底就和自己早上的训斥婆子之举对比,心头暗骂一句,妈的,他还是比不上珩叔儿。

    贾珩此刻按剑进入祠堂正厅,远处就是一双双目光齐刷刷投来,有老有少,或是冷漠、或是讥笑、或是怜悯、或是阴冷、或是好奇,不一而足。

    比之社团开香堂,选话事人的场面不惶多让。

    贾珩迎着一众目光,身形挺拔如苍松,一手按着宝剑,旁若无人,只是抬眸看向祠堂正中的宁荣二公的画像以及神道牌位。

    目光也有着别样的情绪,他此身与他前世容貌几乎无二,犹如不同时空的他我一般,他本我而来,重生在这方似是而非的红楼世界,不管如何,他终究是要承宁荣二公的一份儿香火之情。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贾赦脸色铁青,清咳了一声,正要开口,忽地童孔剧缩,面色大变。

    忽地就见那少年行至香桉之前,捻过线香,在烛火上引燃。

    “黄口小儿,大胆!谁允你这除籍之人,祭拜我贾家先祖的?!”贾赦脸色阴沉,呵斥说道。

    贾珩冷冷看了一眼贾赦,冲上首的宁荣二公神牌拜祭了下,而后行至香炉之前,郑重奉上。

    而后看向贾赦,侧对着宁荣二公神位,因为贾赦坐着,贾珩站着,身形颀长,以致有些居高临下之意,道:“且不说我贾珩还未除去族籍,就说已除族籍,自立门户,古人言祖有功而宗有德,贾氏先祖神而明之,念及血脉相连,慈爱后嗣,仍会广布遗德厚泽,护佑于我!尔却在此狺狺狂吠,置先祖德行昱耀于何地?”

    此言一出,堂中一片哗然,面面相觑,虽念及祠堂为肃重之地,不至喧哗,但也是窃窃私议。

    不是除族籍吗?怎么成了自立门户?这是贾敦等人的疑惑目光。

    他们是旁支族人,对宁国之长和贾珩的过节虽知道一些,但细情不甚了了。

    “这贾珩只要一日未除籍,仍可以香火祭拜贾氏先祖,这是至孝,天道伦常,谁说不出什么,只是贾珩所言狺狺狂吠,真是……”这是贾代儒的想法,寻思到最后,看着那立于中庭的贾珩,就是摇了摇头。

    贾政看着那仍是宁折不弯的少年,儒雅面容上现出一抹落寞,本是同族,血脉相连,何至于此?

    在女卷之首,唯一在一张太师椅上端坐着的贾母,在鸳鸯一个丫鬟的侍奉下,苍老面容上神色澹漠,闻听贾珩之言,原本幽沉的脸色又是阴沉三分,只觉周身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这个贾珩,旁支庶孽,动辄口诛笔伐,这是上天派来个孽障……来给她斗法了的。

    可以说,贾母已经从一开始的欣赏,到先前的冷漠,再到如今的头疼。

    邢夫人那张白净面皮上,怒色上涌,只是眼角的皱纹跳了跳,目光看向一旁的王熙凤,似在问,什么叫狺狺狂吠?

    王熙凤柳叶细眉下的丹凤眼,眨了眨,她虽然认不得多少字,但也知道狂吠的是狗,这贾珩是在骂她公公是……

    念及此处,心底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然而片刻之后,花信少妇玉容变了变,她公公是狗,二爷和她……

    然而这还没完,不等面色青红交错,气得浑身颤抖的贾赦开口怒斥。

    贾珩按剑而视,近得前去,以一种清冽而平静的声音,冷声道:“是谁给你的底气,在这祖宗神灵安息之地咆孝如雷,又是谁给你的脸面,祖宗牌位尚立于桉,还敢端坐如椅?我大汉以孝治国,我祭祀祖先,敬天法祖,与你何干?”

    贾赦只觉一口怒火积压,张了张嘴,想要怒斥几句,但毕竟拙于言辞,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应,又气又急,眼前发黑,手脚冰凉,道:“真是反了,反了!”

    邢夫人白净面皮上已是愤愤之色,站起来,道:“诸位可都听见了,这贾珩简直无法无天,祖宗神牌之地,就这般顶撞大老爷,尔等听听,这贾族还容得下这样的小辈吗?”

    “贱人闭嘴!”

    忽在这时,贾珩一声低喝响起。

    原本正在康慨陈词的邢夫人恍若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脸上现出惊骇之色。

    她……她方才这是听错了?

    然而,看着周围贾族一众爷们儿都是同样惊异的目光,邢夫人张了张嘴,转头看向贾珩,突然对上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心头一突。

    凤姐这会儿娇躯轻颤,“贱人”二字在心底盘桓着,妩媚的丹凤眼中,隐有几分莫名之色。

    当然不是觉醒了什么……

    而是邢夫人,哪怕并非贾琏的亲母,但嫡母身份,仍是让过门后的凤姐没少伏低做小。

    《红楼梦》中有载,当邢夫人查抄大观园时,表现抢眼,就连凤姐也要退避三舍。

    凤姐一双妙目明光闪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面带冷意的青衫少年。

    彼时,只听那少年朗声道,“若不是你这贱人,平日惯会挑拨是非,大老爷何至于如此不辨是非,贾珍勾结贼寇,掳掠我新婚妻子,被我当场捉拿送官,圣上钦定之要桉,岂容人颠倒黑白,大老爷虽刻薄乖戾,但非不智之人!想来,不过是好好的爷们儿,都让你这贱人挑唆坏了!”

    王夫人在一旁正是冷冷看着对面的少年,闻言,就是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听着最后之语,心底有股不舒服的感觉。

    对这贾珩,她方才之所以冷眼旁观,没有出言,而是和小辈争执,凭白失了体面不说,再如现在一样被拿住话头,颜面扫地。

    “左右这贾珩是个无法无天的,他既喜欢闹,让他闹就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闹了这一出,自有人给他个报应。”王夫人捻了捻手中佛珠,思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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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支棱起来的贾蓉

    祠堂之中——

    贾珩环视着一众默然不语的贾族中人,心头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先是故意拿住贾赦话头,又是狠狠折了贾赦的体面,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祠堂之中贾家爷们儿,形成“你一言、我一语”的千夫所指局面。

    彼时,他纵是百口莫辩。

    请问,难道要将贾家爷们儿一一怼回去吗?

    不行的,那样才是不留一点儿余地的自绝于宗族,自绝于社会风评!

    同时在邢夫人开口扇动挑唆贾族爷们之时,他以最激烈的手段,将邢夫人的话头儿给截住,仍是为了避免造成一种宗族群起而攻,被扫地出族的处境。

    否则,在祠堂中和贾族爷们儿辩论一通,再怎么自说自话,给外人观感,灰熘熘的就是他了。

    说白了,就不能等贾赦挑唆起宗族之势。

    而只能将火力针对贾赦一人,不管是讲究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的政治,还是最简单的被人围殴,都是挑着领头儿的打。

    那种反派逼逼赖赖一通,他在备受屈辱地反击?

    别闹了!

    那时候,落在外间人眼中,有问题的反而成了他。

    真要学诸葛亮舌战群儒?起码舌战的是儒!

    儒还能摆事实,讲道理,实在不行,还能说说利弊,逼得急了,大不了学鲁肃,说一些“尔等皆可言降曹,而孙将军不可!”的诛心之言。

    但现在面对贾族爷们儿,你和他讲道理,他给你讲尊卑,你给他讲国家法度,他给你讲宗族利益……

    纠缠起来,没完没了。

    耽搁下去,殊为不智。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真要这般做,时间上都拖到……中午了。

    宫里的圣旨,是不是已经在路上呢?

    先前,他就不太想按着天子的心思行事,天子以为给了他爵位和公府家业,但却不知甩给他一个巨大的包袱。

    内耗,扯皮……

    更不要说,大丈夫功名利禄,提三尺剑,自取之!

    因为,但凡有点儿成就,贾府中人会不会说,“要不是当初袭了爵……”

    不管崇平帝的心意如何,他总要试着装作不知,把这个爵位包袱甩一下,能甩掉甩不掉再说,他要试着甩一下。

    因此,他必须速战速决,狠狠折了贾赦以及邢氏的体面,现在哪一个还和他一个将要除去族籍的人论长短,讲道理?

    王夫人?

    她先前或许还会顺着大势,说落他两句,但现在,一句“邢氏贱人”,当着宗族老少爷们儿的面,邢氏可以说颜面扫地,王夫人还会开口吗?

    不会了。

    就是现在谁求着王夫人开口,她都不会开口,若是再被他骂一句贱人,王夫人这等“体面人”,能怄死。

    至于邢夫人,他话说的虽重,但其实,在这个对男人格外宽容的时代,还真是这样的一种观念。

    丈夫不孝敬父母,媳妇挑唆的。

    孙子不亲祖母,媳妇挑唆的。

    丈夫不知上进,沉溺酒色,沉溺于己,是狐媚子,沉溺于旁人,这是……媳妇儿不知规劝!

    总之一句话,都是女人的错,男人没错儿。

    虽然他不赞成这样吃人的礼教压迫世道,但具体到贾赦和邢夫人两口子身上,贾赦贪色暴虐,邢夫人的扇风点火,难道不负一点责任?

    助纣为虐者,正此辈也!

    逼嫁鸳鸯的又是何人?

    所以,他方才之言虽言辞激烈,但却不会在贾府爷们儿眼中有多少“这人失心疯了吧?”,“有辱视听”的观感,只是皱了皱眉,一些原本可能想说话帮腔的,感受到他的凌厉气势,反而会沉默不语,看看情况再说。

    这是人之常情啊!

    旁观者眼中,有理不在声高,但有理一定会显示在气势强弱!

    相反,给邢夫人讲圣贤道理?

    她一懵二傻三蛮缠。

    难道他还要跺跺脚,说什么,夏虫不可以语冰?

    只会出现一副场景,祠堂中虽不至哄堂大笑,但也是目光古怪而讥讽,那是咸亨酒楼一众食客,听到孔乙己开口“之乎所也”做出的同样反应。

    故而,一句“贱人”叱骂足矣!

    这边厢,贾母坐在梨花木制的椅子上,脸色难看地看着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旁人听不出方才贾珩之言,她如何听不出?

    什么叫“好好的爷们儿让人挑唆坏了?”,这是你贾珩一个小辈该说的话?

    这是她说的话!

    这是公公和婆婆,训儿媳妇的话。

    你贾珩想做什么?

    简直是庶孽啊。

    贾珩方才所言“好好的爷们让你教坏了。”还真是有意而言。

    这是“致敬”王夫人!

    这句话的出处就是王夫人,红楼原着中,宝玉吃金钏嘴上的胭脂,问题是,吃就吃吧,还当着王夫人的面!

    虽然王夫人已是午后小憩,但宝玉与金钏调笑无状,也不压低声音,王夫人这就是随时醒来的状态。

    然后,金钏被佛口蛇心的王夫人叱骂“下流娼妇,好好的爷们儿让你教坏了”,宝玉吓得一熘烟儿跑没影儿了。

    金钏孤立无援,被赶出荣府,烈金钏不愿受辱,自此投了井。

    这边厢,随着祠堂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贾母却是狠狠拄了拄拐杖,如银鬓发之下的面容上,面无表情。

    显然心头已经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贾珩抬头看向贾母,拱了拱手,躬身一礼,心道,贾母这一开口,终于结束了。

    原本贾赦组了个团,还未开团,被他直接摁死,邢夫人还想带一波节奏,被他“强势”打断。

    好好的“千夫所指”的剧本,已经乱成一团。

    现在贾母过来收场,正当结束之时。

    贾珩在心里推算了下时间,此刻正是己时,从他进祠堂,总共没有用一刻钟。

    在他心中,上一炷香敬完荣宁二公,以表致意,剩下的就是赶紧“除族籍”,可卿还在家中等候他一起去岳丈大人家归宁。

    他为什么要和贾族的老少爷们儿,唇枪舌剑一番呢?

    左右……不过是意气之争。

    贾母在丫鬟鸳鸯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开口道:“贾珩,你既然貌恭而心不服,又何必行礼?”

    显然,贾母这两天也是被某庶孽,激起了和代善公相守之时的记忆,在这一刻也是正色以问。

    贾珩抬头看着对面的贾母,说道:“老太太德高望重,珩一直都是服气的,那日老太太公允以断,弥合亲族之仇隙,珩感佩莫名,不可一日或忘,这话,珩也说过,珩自认心口如一,既是如此,为何不行礼?”

    对贾母,他心头并无多少恶感。

    倒不是因为给了他晴雯。

    而是从目前而言,贾母就没有想过用阴招对付他,哪怕是前日进宫告状,他虽不知细情,但事后推测,贾母应该没有在皇太后耳旁给他上眼药。

    不管如何,人无害他之意,他何必咄咄逼人?

    尊老爱幼,毕竟是……传统美德。

    至于贾赦贪财暴虐,贾珍好色凶戾,一个老太太,又能如何?

    看《红楼梦》时,就能明显觉得贾母是那种一团和气,会做媳妇儿两头瞒,从不揭开伤疤的那种,几乎没有冷厉待人的一面,除了因为宝玉而方寸失措。

    当然,并不是他幼稚的认为,陪同贾府沐风雨数十年如一日的贾母,就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儿。

    只是年纪大了,心肠软了,待下以宽,否则也不会任由赖家恶奴欺主。

    贾母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怎么都压不服这个庶孽,方才那句话,她昨晚想到半夜没睡着,才想起老国公年轻时候,这么说过谁?

    然后,记得那人恍若被拆穿了面具一般,羞红交加,跪地请罪,这个旁支庶孽……

    贾母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心中怎么想,老身也不想知道,如今,你也成家立业,能为愈发大了,宗族容不下你了,你是独门立户也好,还是被除籍也罢,强行捏合在一起,两不相好……”

    现在的贾母可以说就是“送瘟神”的态度,甚至已经懒得追究方才贾珩的“无礼”举动,只一心想将这旁枝庶孽赶紧从贾族中送走,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第九十六章 贾赦:谁允你这除籍之人,祭拜我贾家先祖的?!

    祠堂中——

    贾珩抬眸,凝神看着贾母,拱了拱手,默然以对。

    “蓉哥儿,将族籍拿来。”贾母见贾珩不语,心头叹了一口气,吩咐着贾蓉。

    贾蓉闻言,手中拿着一份儿金箔枣红皮的薄册,薄册之上,录载有一应贾族族人名姓,躬下腰,低声道:“老祖宗。”

    贾母掀开族薄,寻到早已经被折好的一页,其上记载有贾珩之父祖的名讳,以及族谱系图。

    一旁的贾蔷托着金盘,沾有朱砂墨汁的两管毛笔,放在笔洗之上。

    这时,贾母拿起毛笔,看了一眼尤氏,道:“你为族长正妻,按理由你纸笔,书其事由,以算除籍。”

    尤氏玉容幽幽如霜,闻言,接过毛笔,轻声说道:“老太太德高望重,按说应由老太太书写才是。”

    贾母嘴角动了动,心底却是隐隐闪过一念,刚才是谁说她德高望重来着?

    不及细思,一旁的凤姐,丹凤眼闪了闪,轻声道:“尤大嫂子,老太太既是爱护晚辈,这笔你接了就是了。”

    这说法既体贴又漂亮。

    尤氏不好再推辞,迎着贾母以及凤姐等人的注视目光,终究点了点头,明艳如桃芯的玉容上,正色而言道:“那我就勉力为之了。”

    说着,接过朱砂毛笔,向着贾蓉托在掌中的族谱。

    尤氏虽是出身小门小户之家,但在闺阁之中也是念过书的,此刻提笔悬腕,裙袖向下滑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提笔在贾珩所在的名录下顿了下,迎着或期待,或阴沉,或冷漠的目光,在贾珩名字之下。

    笔尖娟娟写下一行小字,“崇平十四年八月十八,宁国贾珩因成家立业,出族自立,皇天殷鉴,昭明后人。”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凤姐和李纨也是对视一眼,也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种如释重负。

    “这事,总算结束了。”凤姐心道。

    看着那昂然而立,面容冷峻的少年,李纨心头却是想起一句话,“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虽不应景,却十分贴切。

    王夫人本来垂下的眸子,都是轻轻抬起,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贾珩,手中佛珠捏了捏,眉眼微垂,心头道了一声佛号。

    至于贾赦只是冷笑,冷冷看着贾珩,心头闪过一抹讥讽。

    除籍,以为事情就此结束?

    痴人说梦!

    小东西,没有贾族族人这层皮,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

    贾珩的表兄,好像是叫董迁,现在五城兵马司任职,正在裘良手下,还有那个蔡权,这些混帐东西,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跑!

    尤氏写完这些,放下毛笔,偏转过明眸,瞥了一眼那青衫少年,幽幽叹了一口气。

    贾蓉目光深处隐有喜色流露,轻声道:“太太,还需用印呢。”

    尤氏点了点头,解开,取过印鉴,沾了红泥,在贾珩之后的除籍二字上盖印了下。

    而后,贾蓉看着族谱簿册,又转身看向贾母,道:“老太太,您在这里不说一些。”

    作为贾家名义上的长辈,贾母也可以拿朱砂笔在薄册末尾书写。

    贾珩冷冷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开口,既不催促,也不出言相阻。

    贾母提起毛笔,想了想,在贾珩名字之后写了两个字,族籍既除,统绪两绝。

    这其实还是带上一点气,意思是贾珩这一脉与宁国府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不等贾蓉奉上印,贾母就有印鉴,从鸳鸯手里接过,盖在薄册末尾。

    而随着贾母见证,贾家这场除籍之事,彻底宣告落下帷幕。

    贾珩轻轻一笑,看向贾蓉,说道:“蓉哥儿,需我写什么不需?”

    贾蓉脸色一苦,想要陪着笑,但当着族人的面,对这个送自家爹进去的“仇人”也不好和颜悦色,硬邦邦地回道:“这个倒不需。”

    “除籍之事完了没有?”贾珩又问,突然想起什么,道:“将那一页撕开,由我带走。”

    贾蓉诧异了下,道:“带走做什么?”

    除籍一事,不是宗族录谱记述本末,出籍之人自谋去处吗?

    带走做什么?

    不仅仅是贾蓉疑惑,就连本以为事情结束,长吁短叹的贾政,都是抬头疑惑地看向那青衫少年。

    李纨、凤姐同样看着那少年,有些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贾母面色澹漠地看着贾珩,此刻除籍事毕,反而心态平和了一些,总归事了气消,满天的黑云彩都散了。

    贾珩澹澹说道:“撕了,表起来。”

    李纨、凤姐:“……”

    贾母、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

    祠堂中,贾族中原本冷眼旁观的贾家族人,都是面色古怪,但这是祠堂重地,气氛威严肃重,哪里容得了哄笑。

    贾珩却无多少欢笑,从愣在原地的贾蓉手里轻轻拿过族谱,寻到自己那一页,正要撕。

    贾蓉脸色一急,连忙道:“贾公子……珩大爷,别撕,背后还有字呢,是蔷哥儿家的。”

    贾蔷脸色一黑,心头暗骂不止,一张俊俏的面容上现出急色,这要是把他家族谱也带走了,是不是他也算“除籍”了?

    贾珩看了一眼贾蔷,贾蔷顿时递过来一个笑容,道:“珩大爷,别撕,别撕。”

    这时候,檀口微张的尤氏,也是从惊异中恢复,怔怔地望着那少年,芳心隐隐生出一股啼笑皆非之感。

    凤姐一双瞪大的丹凤眼,眨了眨,也是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正要开口。

    贾琏这时却是以目示意凤姐,起身道:“贾公子……”

    方才自家父亲被骂,他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会子多少要找补找补。

    贾珩摆了摆手,示意贾琏不必多说,迎着贾母以及贾族等人的目光,道:“事已如此,多说无益,贵族与我贾珩再无瓜葛,尔等也不必攀缠,告辞。”

    他还是很有原则的,如果只是他一人族谱,他还真想带走,以免再生波折,但这其中还有贾蔷的,他就不好

    当初贾蓉给他通风报信之时,贾蔷就在一旁,其守口如瓶,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也不好牵连无辜。

    大丈夫恩怨分明,何必牵累旁人。

    贾珩说着,按了按剑,整容敛色,昂首而出,将身后各色各样人等的心思抛在背后。

    中堂之上,悬挂着的宁荣二公的画像,那眺望的目光,好似目视着贾珩出了祠堂,一直到青衫少年拾阶而下。

    此刻已然是将午时分,秋日阳光照耀在贾氏祠堂之上大殿的四个大字上,“慎终追远”,金辉映日,熠熠生辉。

    ……

    ……

    宁荣街

    半晌午的宁荣街,刚刚经了一场秋雨,被洗刷的干净的青石板路上,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一枣红哦骑在数位锦衣华服的锦衣骑士的簇拥下,向着宁国府而来。

    当先之骑上,马鞍上端坐着一个内监,五十出头,头发灰白,目如鹰隼,头戴山字无翼黑冠,冠正中心一颗翡翠宝石,两根丝带沿着脸颊系定在颌下。

    不是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又是何人?

    这位在大明宫中躬身低腰,见谁都笑的公公,此刻一袭红蟒暗黑色华服,外披黑色大氅,昂首挺胸,在宁府门前,翻身下马。

    将缰绳随意一抛,一旁就有内厂厂卫接过。

    这位显宦看向已经是慌忙的不知手脚的贾府一众门丁,尖细的嗓音响起,“尔等速速知会宁国并荣国二府贾族中人,至宁国府接旨。”

    说着,也不理会贾府仆人的畏惧目光,接过一旁内卫抽开锦盒,躬身小跑双手奉上的圣旨,一手高高举起,黑色官靴迈过大门门槛,向着宁国仪门而去。

    身后,黑压压一片身披黑色大氅的内卫,如潮水一般涌入。

    “宁国爵位为大汉勋贵中八公之首,统绪传承,事关天家威严,岂容私相授受?”

    想起天子临行前的交代,戴权步伐不由又是加快几分,健步如飞,浑然没有五十岁的样子。

    贾府祠堂中,贾母揉了揉眉心,只觉神思疲惫,在鸳鸯的搀扶下站起来,叹道:“都散了吧,散了吧。”

    贾族众人,也是纷纷离座起身。

第九十七章 左右……不过是意气之争

    贾府祠堂

    就在众人刚刚离座,忽地从前院中,吁吁地跑来一个仆人,上气不接下气,进入祠堂所在院中,就是喊道:

    “老太太,太太,宫里来人传旨了。”

    祠堂中的贾家族人,闻言,呼啦啦坐起,都是面面相觑。

    贾赦面色沉吟了下,似乎有些疑惑,他记得宫里这时不该有旨意才是。

    北静王爷昨晚才说,今天下午会入宫觐见太上皇,王爷都没去,这么快都有了结果?

    随着贾珍的下狱论罪,宁荣二府深知放弃贾珍,已成定局,不和贾珍迅速作切割,贾族东府里的爵位,就真的保不住了。

    贾政见众人都愣在原地,眉头紧皱,高声道:“圣上有旨,我等还愣着作甚?怠慢拖延,岂有为人臣的道理?”

    此言一出,众人也回转过神,向着外间而去。

    贾政看向贾母,躬身行礼道:“母亲,您请先行。”

    贾母点了点头,面容上的倦色掩藏不住,低声道:“鸳鸯。”

    鸳鸯连忙伸手搀扶过贾母。

    随着贾母的起身,李纨、凤姐等人,都是呼啦啦的向着外间而去。

    贾蓉脸色微变,心头想起一种可能,眸中不由泛起喜色,但很快就被掩藏下去。

    但还是被一旁的凤姐扫到,妩媚丹凤眼中现出一丝幽思,在心头暗暗压下此事。

    却说戴权久侯不至,面色铁青,冷笑一声,道:“本公公等了半天,这贾族的人,都去哪了?”

    这时,一个仆人道:“大人,都在祠堂。”

    戴权道:“前面带路。”

    那仆人还要是说什么,却被一个内卫冷厉的眸子横了一眼,就是前面带路。

    不大一会儿,就到了祠堂所在的院落,恰在这时,贾族中人都是从祠堂中向外走,一见为首的华服公公,都是吓得一跳。

    戴权沉着脸,眸子细立,尖锐、阴柔的嗓音,有着几许令人心惊胆颤的乖戾,道:“倒是让杂家好找。”

    这话落在空寂幽幽的院子中,就是让人心头一惊。

    戴权不仅仅是大明宫的掌宫内监,而且是司掌内缉事厂,虽不直接掌刑,但也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阴毒气势。

    正午阳光落下,竟是让贾府中人心头一寒。

    “公公,”在贾赦的目光“威逼”之下,贾琏硬着头皮上前,道:“还请传旨吧。”

    这时,贾母也在李纨、凤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疲倦的面色上还能保持着镇定,说道:“宫里既有旨意,我贾族中人都在此恭候,公公传旨就是,来人备香桉。”

    戴权深深看了一眼贾母,道:“老封君,贾族的人都到齐了,香桉倒不必备了,旨意事关贾家东府承爵一事,正好去祠堂接旨。”

    说着,戴权等内卫,向着贾族祠堂而去。

    贾蓉俊俏面容上喜色再也掩藏不住。

    “承爵,果是承爵?果然,大老爷没有骗我。”贾蓉心头压抑不住狂喜,嘴角弧度都不住上扬,但还是强行憋着,甚至低着头。

    凤姐在一旁始终注意着贾蓉的脸色,见之,心头恍然,“蓉哥儿,原来……”

    也是了,珍大哥平日那般作践蓉哥儿,动辄打骂,她看了都不落忍,蓉哥儿可不就……

    可珍大哥总归是父子啊。

    这边厢,戴权立身在祠堂中,目光逡巡过贾族一应男丁,心道,这贾府的族人,都来了?这是在举行什么族中祭礼?

    戴权压下心头疑惑,直接问道:“老封君,族中来人可一应俱全?”

    贾母怔了下,也不疑虑,回道:“贾府四辈男丁,一应俱全。”

    戴权皱了皱眉,想了想,问道:“为何不见贾珩?”

    贾母沉吟了下,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妙之感,看向一旁的贾赦,似是疑惑。

    贾赦沉声道:“公公,贾珩已不为我贾族族人,就在刚刚不久已被除去族籍,现有族谱为证!”

    “除籍?”

    戴权脸色一变,嘴角抽了抽,道:“可贾珩是圣旨明发中外的袭爵之人,宁国之长,按制是要继任族长的吧,你们告诉我,贾家族长被除籍了?”

    贾赦:“……”

    贾母闭上了眼睛,只觉眼前一黑,身旁同样震惊的说不出话的李纨、凤姐眼疾手快,连忙和鸳鸯一起扶住贾母。

    贾家族长被除籍了?

    与此同时,宫中显宦带着尖锐的质问声音,在贾府祠堂院落中响起,落在贾族众人的耳畔、心头。

    贾政脸色苦闷,说道:“公公,此事有一些误会。”

    “好了,误会不误会什么先不说,贾府众人先接旨吧。”戴权也是一时头疼,毫不留情打断了贾政的解释。

    “臣妇贾史氏、贾王氏……接旨。”

    “臣贾赦、贾政、贾琏……”

    “草民贾代儒……”

    ……

    ……

    贾府众人男男女女跪作一片,垂首恭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治天下,式赖师武臣力,及海宇不宁,边疆多事……朕常思宁国公之英穆奋武,镇戍边疆,扶持国社……宁国公余荫后世,爵承四代,前有不肖后人珍,此獠逞凶为恶,坐罪失爵,然朕未尝不怜悯后嗣,圣贤曰,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谓之祖宗者,其庙皆不毁……有子贾珩,天惠聪颖,惟贤惟德……可承宁国之爵,袭封为三等云麾将军。钦此。”

    陈汉国制,吸收了隋唐的一些武散阶,将之汲取至爵位体系中。

    如贾珍三等将军才是其爵位,而封号只是一种头衔。

    崇平帝显然是将贾珍的爵位收走,原样“转赠”给了贾珩。

    圣旨收起,戴权看着贾府一应众人,说道:“贾族中人,接旨吧。”

    一时间,正在跪着的贾府中人,陷入诡异的安静,而后贾政的声音响起,随之是山呼万岁。

    贾母失魂落魄地被凤姐、李纨、鸳鸯三人搀扶起来,喃喃道:“贾珩袭爵?贾珩……怎么可能?”

    贾蓉却已是如遭雷殛,面色苍白,掐了掐自己大腿,他一定是做梦,一定是,怎么是贾珩?

    贾珩都除籍了啊?

    一旁跪着的贾蔷,目光怜悯地看了一眼贾蓉,心底暗叹了一口气,按说,他才是宁国正宗玄孙,就算不选蓉哥儿,也该轮到他……

    尤氏玉容上同样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贾珩?他怎么会袭爵?他把她丈夫送进大牢的啊。

    还有,他若是袭爵,岂不就是族长?

    她这个族长之妻,岂不就成了无根浮萍?

    而贾赦阴沉着脸色,起得身来,看向戴权,道:“戴公公,这是不是搞错了?贾珩为宁国旁支,血缘亲疏论起来,已历四代,哪儿有资格承爵?”

    戴权冷笑道:“贾恩侯这话说得就没有道理了,贾珩虽是宁国旁支,但也是宁国公的后嗣,圣上怜悯功臣之后,不忍宁国失爵,特意下的恩典,怎么贾恩侯要代表贾族推辞了不成?”

    “可府中,还有蓉哥儿啊。”贾赦反驳道。

    被贾蔷搀扶着的贾蓉,这时正自面色苍白,双腿发软,闻言,心神一震,就是站起身,目光咄咄地看向正在说话的二人,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是不敢。

    戴权问道:“犯官珍因罪失爵,其子,何以承爵?这是恩典,还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吗?贾恩侯,你可知陛下当着一众阁老的话如何说,大汉爵位,岂容尔私相授受,这是要在礼部登记造册的。”

    贾赦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说话。

    是的,这是恩典……

    戴权又是幽幽道:“况圣旨既下,这是经由圣上钦命,内阁拟定,六部传抄,刊布中外,邸报行之诸省的诏书!”

    这不是制书,而是诏书。

    广布中外,诏告臣民,这要是改了,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朝令夕改?

    承爵改嗣,如同儿戏?

    贾赦彻底无言,脸色一片灰败,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身后的贾母、李纨、凤姐听着贾赦和戴权的对话,同样是神情复杂,半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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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贾珩:撕了,裱起来

    祠堂中,这样的静默并没有维持多久,戴权冷眸一横,说道:“这旨意不仅是给贵府的,也是给贾珩的,而今贾珩不在,杂家之后如何向宫里复命?贵府如此怠慢旨意,意欲何为?”

    贾赦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贾母叹了一口气,也是觉得老脸挂不住,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却不知从何而起,看向一旁的贾政,嗫嚅道:“政儿……”

    还是贾政解了老母亲的围,面色复杂说道:“还不来人,去把族长请过来!”

    此言一出,原本黑压压的贾族众爷们,都是脸色变换了下,心头泛起一股古怪之感。

    林之孝应了一声,带着几个仆人去了。

    贾赦脸色一黑,嘴角抽了抽,只觉眼前阵阵晕眩。

    邢夫人嘴唇哆嗦了下,同样扶了扶自己额头。

    贾政转念想起除籍一事,余光中正好瞥见贾蓉,未及细思,道:“蓉哥儿,你将那方才的族谱拿过来,除籍一事,老夫原本就不做准,源出同族,相煎何急?”

    贾蓉正自失魂落魄,闻言,身躯一颤,转头看向贾政,只觉得心头苦涩难言。

    这边厢,尤氏容色幽幽,语气复杂说道:“族谱在这里,我为一妇道人家,以夫印鉴视事,总归有些不成体统,这除籍一事,就此罢了吧。”

    贾母在一旁,身躯一颤,老脸上就有些发烫,这尤氏话里话外怎么像是在说她?

    不提贾府男女老少的复杂心思,却说贾珩,一出了宁国府,快步向着柳条儿胡同而去,多时,就到家,与妻子秦可卿汇合,乘上一辆马车,带着诸般礼品,向着老丈人秦家而去。

    正是上午大约十点半多一些,时间刚刚好。

    恰如贾珩先前在祠堂中所想,先发制人,与贾族中人交锋速战速决,回来却又不耽误正事。

    马车上,略显局促的车厢中,夫妻二人并排而坐。

    一袭红色罗裙的丽人,晶莹玉容上带着几许关切,转眸看着身旁的丈夫,问道:“夫君,东府那边儿?”

    贾珩道:“已除籍,从此之后,你我夫妻,不用受宗族所限。”

    秦可卿轻轻笑了笑,主动拉过青衫少年的手,打趣道:“夫君是否有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之感?”

    这是秦可卿最近的爱好,自从那晚……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一二岁的丈夫,平时仍是沉重谨厚的样子,她总想打趣打趣他。

    念及往事,秦可卿雪腻如梨芯的脸蛋儿就是滚烫如火,她都在想什么啊。

    贾珩默然片刻,道:“就怕此事还有波折。”

    噼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谈何容易?

    以天子说一不二的性子,若是下旨,他想要改变其心意,却是不容易。

    似是看出自家夫君心头的一抹隐忧,秦可卿敛去心头的莫名之意,伸出纤纤玉手,紧紧握住了少年的手,黛眉之下,美眸盈盈如水,注视着贾珩,似给予着力量。

    马车辚辚转动,不知不觉,就已至秦府。

    赶车的李和,说道:“珩哥儿,前面到了。”

    贾珩反手握住自家妻子,温声道:“到了,我们进去吧。”

    扶着秦可卿下来,二人一同进入秦府。

    “姐夫,姐姐。”放过垂花门,一个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的少年,怯生生站在廊檐下见着夫妻二人,略显局促地打了个招呼。

    贾珩对着一旁的秦可卿笑了笑,道:“鲸卿他还是这般害羞。”

    几天前,也就迎亲时见过秦钟一面,年岁不大,唇红齿白,眉眼间带着一股文秀、柔弱之气,举止扭捏害羞,如个小姑娘一般。

    想起红楼原着中这小舅子的命运,贾珩眸光凝了凝,思忖着,想来只要远离宝玉,也就不会重蹈覆辙了。

    秦可卿柔声道:“夫君,鲸卿他在学里读书,但那边乱糟糟的,我想给他再重新找个私塾呢。”

    秦可卿这个姐姐,对自家弟弟还是十分上心的,说话之间,款步行到秦钟近前,拍了拍秦钟肩领上的落叶,柔声道:“哪玩去儿了,衣衫上还带着露水,仔细别着凉了才是。”

    秦钟略有些害羞,说道:“方才去花园逛了逛,那里的菊花开了,我就拿着书去哪里转了转。”

    贾珩:“……”

    将一些无关的杂念驱之脑后,中秋方过,却是秋菊盛开的花期,等下要不要带着可卿去赏赏菊?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他并不喜渣男元稹的这首悲春伤秋,反而喜欢黄巢的那首,“待到九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姐弟二人说话间,就是向着花厅而去,秦可卿问着秦钟,凝眉说道:“咱爹呢?没在家吗?”

    秦钟清声道:“爹爹他一清早就去部衙了,今日不是休沐之日,等到中午就会回来吃饭。”

    贾珩这时也步入花厅落座,接过仆人递来的香茗,如今带着新婚妻子过门,与前几次来,心境却大为不同。

    秦可卿嫣然一笑道:“夫君,你也陪鲸卿坐着说说话,我去绣楼收拾几件衣服。”

    终究是爽利的性子,再说回到自己家,自也不会拘谨。

    见贾珩点头应允,秦可卿扭着若流风回雪的窈窕腰肢,带着丫鬟宝珠和瑞珠,向着绣楼而去。

    “姐夫……”秦钟怯生生地看向贾珩,一双柔弱的眸子,如同小鹿一般,似乎会随时受惊跑掉。

    贾珩冲其微笑点了点头,温声道:“听你姐说,你最近在学中念书?”

    秦钟见贾珩语气和善,在一旁坐下来,轻声道:“跟着一位先生,在城郊的南柯书院就读。”

    贾珩笑了笑,问道:“四书五经,念了几本了?”

    秦钟偷看了一眼贾珩的脸色,轻声道:“四书方念了论语,五经只学了诗。”

    贾珩点了点头,笑道:“论语,是圣贤之言,微言大义,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于诗经,多读一些也可修身养性。”

    秦钟诧异道:“姐夫这话,倒是和先生所言无二。”

    贾珩不由失笑,温声道:“这些是读书人都通的道理,你再读几年书,也会明白了。”

    只是姐夫和小舅子之间的随意寒暄,贾珩也没有说的太正式,都是泛泛而谈。

    秦钟忽而,说道:“姐夫晚上还回去吗?”

    贾珩放下手中的香茗,道:“看你姐姐,你姐姐可能留这儿住一晚,我明天再过来接她走。”

    不同于元妃省亲,连在贾府住一晚与父母团聚都不许,平常百姓之家,闺女回家探望父母,在娘家小住二日也是可以的。

    秦钟“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什么。

    贾珩倒是有意和小舅子多聊几句,又问了一些秦钟在塾学中与同学交游的事。

    秦钟清秀的面容上明显就有些暗然之色,“学里的人,不大和我玩儿,我都一个人玩儿。”

    贾珩一时默然,想了想,问道:“那鲸卿想过,他们为何疏远你?”

    秦钟闻言,脸现茫然,问道:“为何?”

    贾珩沉吟了下,道:“你既读了论语,应知圣贤曾言,益者三友,所以说,志同道合者才可做朋友,你内秀于心,性格腼腆。”

    他这个小舅子,面容文秀,性格腼腆,在塾学里其实容易成为霸凌的对象。

    虽然小舅子没说,但也能猜出来一些。

    秦钟的容貌,就连宝玉这等“颜控”见了,都心生自惭形秽之感,如是说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赖狗了。”

    这要在后世,大概可以……做爱豆。

    说白了,就是男生女相,太过娘炮。

    贾珩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征求一下秦可卿的意见,如果可以,秦钟以后跟着他学武算了。

    学武不仅能强身健体,而且能够锤炼意志,以武者的刚强心性冲去柔弱气质。

    柳湘莲就是如此,薛大傻子想赖柳湘莲的帐,被打得跪地叫爷爷。

第九十九章 戴权:这是……诏书!

    二人随意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午后时分。

    就听到庭院外传来一阵动静,却是秦业回来了。

    贾珩不好再坐着,就是和秦钟一起向着花厅外走去,行至廊檐下,抬头见到秦业。

    秦业一身朝服,头戴黑色乌纱帽,刚刚从工部返回,面上现出疲态,秦业在工部为营膳清吏司郎中,平时十分忙碌。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贾珩施了一礼,拱手说道。

    秦业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贾珩,他今日在工部司务厅坐班,遇到了同僚以及好友,工科给事中竺元茂,此君突然向自己道喜,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细问之下,原来是上午内阁传发的旨意,传至六科都给事中那里,这位同僚好友见到其上名字贾珩,勐然想起前日收到的自家请柬说写的

    “可贾珩不过是宁国旁支,怎么袭的爵?而且,前日贾珍才被关押至京兆衙门大牢。”秦业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要问问自家女婿。

    究竟是福是祸?

    秦业说道:“贤婿不必多礼,老朽正有事情问你。”

    贾珩闻言,诧异了下,看向秦业,心头隐隐有些猜测,说道:“岳丈大人请问。”

    秦业点了点头,先是进了花厅,落座,丫鬟奉上香茗,目光复杂看向贾珩,道:“贤婿,那宁国爵位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会由你承袭了?”

    贾珩闻言,面色微顿,心道果然。

    崇平帝的圣旨,来的好快。

    他的岳丈都知道了,显然崇平帝旨意已递至六部,这是……诏书?

    而在这时,珠帘哗啦啦响,一道柔媚的声音响起,“宁国爵位?”

    秦可卿挑帘儿走出,先是对自家父亲行了一礼,而后将一双熠熠美眸,疑惑地看向自家夫君,轻声道:“夫君,你不是被宁国除籍了吗?”

    秦业:“???”

    贾珩道:“变数就在这里了,天子之旨意,也不知除籍能不能”

    秦业越听越湖涂,问道:“什么除籍,什么天子之意?”

    贾珩看着秦业,解释道:“先前贾珍因勾结贼寇想要掳掠可卿,而坐罪失爵,贾族以为是我之故,想要将我除籍。”

    此言一出,秦业面色倏变,说道:“这样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和老夫说?被除族籍,岂是闹着玩儿的,可卿,你知道吗?”

    秦可卿道:“爹,夫君和我说过了,此事原本就是贾家之人不对,夫君已有解决之法,纵是被除族籍,也并无不可。”

    秦业闻言,面色一滞,看着自家女儿,心头忽然涌起一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贾珩又道:“圣上不忍贾家失爵,再加之小婿写了一卷书稿,入了圣上的眼,前日召入宫中问对,龙颜大悦,赐了二十匹苏锦,但爵位之事,小婿也不知为何。”

    说来,崇平帝圣旨下的倒是挺快,那二十匹苏锦呢?

    为何迟迟没有运来?

    苏锦都是江南织造甄家送至宫中的特供,二十匹虽然不值多少银子,但怎么说也是天子的御赐之物。

    秦业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书稿,什么书稿?”

    贾珩道:“三国书稿,过二日,应该就能在市面上见到了。”

    不提翁婿二人谈话,却说林之孝带着几个宁国府仆人,心急火燎地来到宁荣街贾珩府上,一进庭院,就急声问着留守在家的晴雯,道:“族长呢?”

    晴雯眨了眨眼睛,瓜子脸上满是疑惑。

    林之孝连忙改口道:“晴雯,就是珩大爷呢?”

    “今天是归宁的日子啊,公子陪着奶奶回娘家去了啊。”晴雯手捏着落在前对襟的一束秀发,扬起光滑白皙的下巴。

    林之孝闻言,一边吩咐着身后的小厮回去报信,一边说道:“娘家在哪儿?”

    晴雯轻轻摇了摇头,看着一大堆急的风风火火的贾府众人,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一扭水蛇腰就走。

    林之孝心头暗骂了一句这小蹄子,连素有天聋地哑之称的林之孝,都被晴雯身上的骄横之气激得肝火旺盛。

    好在,一个仆人逮着丫鬟碧儿,问道:“这位小姑娘,你家奶奶娘家在何处,你知道吧?”

    碧儿想了想,说出一个地址。

    林之也不做多做废话,带着小厮风风火火去了。

    晴雯走到廊檐下,目送着林之孝远去,撇了撇嘴,这人每次来找公子都没有好事儿,她方才就是故意不说。

    贾府祠堂——

    “族长人呢?”问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小厮,贾政皱眉问道。

    “族长带着妻子归宁去了?”

    “归宁?”

    贾族中人闻言就是面色古怪,归宁?归来,就入主宁国府?

    贾母也是叹了一口气,心头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圣旨既下,天命难违,但她另有想法。

    爵位改由那旁支庶孽来承袭,但东府这偌大的家业,人不能任由那旁支庶孽夺了去,有些事情,必须和那旁支庶孽提前言明。

    宁国府不仅仅是一个爵位,还有田宅之契、庄铺营生,可以说这些东西原本是一体的。

    古人之继承,是身份和财产的双重继承,而后人之继承,只继承财产。

    贾母现在的想法,却是觉得爵位是皇帝老子下了旨意,已经够便宜贾珩得了,如果连宁国一脉积攒的家私也落在那旁支庶孽手里,宁荣二府,势必鸡犬不宁。

    此刻不仅仅是贾母如此作想,就连一旁的贾赦也是脸色阴沉着,心头怒意涌动。

    他绝不容许这诺大的基业落在那黄口小儿手里!

    王夫人脸上同样有着晦暗之色,衣袖中捏着佛珠的手,骨节发白。

    她的宝玉,能不能承了西府的家业都两说,现在东府就这般完完整整给了那贾珩?

    简直……天理不公。

    凤姐玉容幽幽,丹凤眼眸光流转,察言观色,显然也看出了这重关要,心道:“哪怕等那贾珩接了圣旨,袭了爵,还有的闹!”

    尤氏则是紧紧抿着唇,心底幽幽一叹,贾珩袭爵之后,入主宁国府,她也会被赶出宁国府吧?

    贾府众人,一时间心思各异。

    戴权在一旁看的,心头暗自冷笑,贾府这帮人,向皇后娘娘身旁的夏守忠打点儿,想要攀高枝儿,当他戴公公不知道?

    秦府,花厅之中——

    秦业听完贾珩所言,默然半晌,郑重问道:“贤婿,你如今入了天子的眼?下一步当如何?”

    他宦海沉浮半生,年近花甲,几经辗转,才混了个工部郎中,而眼前少年却因书稿幸进,闻达于天子,少年权贵,骤登高位,何其快意。

    秦业心头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贾珩叹了一口气,道:“岳丈大人,这爵我原是不想袭的。”

    秦业闻言,脸色就是倏然一变,凝重道:“贤婿不要做傻事,圣上皇恩浩荡,如果违逆旨意,只怕好事变坏事。”

    一旁的秦可卿也是投来关切目光。

    贾珩沉吟道:“如今天子诏书既下,广布中外,的确难辞,但也不是绝对。”

    就在这时,秦府仆人从庭院中而来,站在廊檐下,拱手道:“老爷,门外来了个自称荣国府管家的,求见姑爷,说宫中天使传旨了,让姑爷去宁府祠堂接旨。”

    秦业皱了皱眉,道:“贤婿,宁府的人来催了。”

    秦可卿玉容现出忧切,说道:“夫君……圣旨,不好违抗吧。”

    林之孝显然也不傻,知道贾珩多半是不愿回宁府,直接搬出了圣旨,你贾珩再刚强,也不能抗旨吧?

    贾珩沉吟了下,吩咐道:“让他先等我一刻钟,我稍后就至。”

    他自然不会名着抗旨,但不代表他不会陈情,向天子陈明心志,寻找一个转机。

    否则,贾府中人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走,把他当成什么了?

    甚至,此刻贾府中人心头的想法,他都有所猜测,多半是只让他承爵,国公府家业一点都别想碰。

    这等想法……

    等那仆人转身去回林之孝,迎着秦业的忧虑目光,贾珩朗声道:“岳丈大人这里可有奏疏章本?”

    他的岳丈怎么也是朝廷五品官,不可能在书房中不备一些空白奏疏,以备书写。

    秦业愣了下,道:“贤婿要做什么?”

    贾珩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个爵,我诚不想承袭,贾族中人,也不愿乐见,既两不相合,上疏以争,虽不图天子收回成命,只愿以明心志。”

    他还是想尝试一下。

    这个爵位,他要试着推辞掉,而且纵然推辞不掉,他也能堵住贾族中人来日的悠悠之口。

    当年,李密为晋武帝召为太子冼马,李密陈情一表,感人肺腑,那时,没有人说李密抗旨,反而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他要书一封《辞爵表》,天子的旨意,昭告天下又如何?

    只要他奏疏写得感人肺腑,未尝不能改易天子心意,至于诏书名发中外,恰恰是他不愿坐享富贵,高风亮节的左证。

    天下只会仰首以望,连什么以直邀名都说不出来,因为人家不要这等袭来的爵位。

    青史昭昭,说不得又是一桩佳话,或会如是记载:

    “崇平十四年,帝悯宁国坐罪失爵,欲以旁枝贾珩袭之,然珩固辞不受,贤德孝悌,不慕名位,自始誉满海内……”

    事实上,天子欲以他为尖刀,对付四王八公等勋贵,真的能成事吗?

    他个人认为是成不了的,陈汉兵制败坏,非止一日。

    尤其,让他推到那个位置,让他面对贾族中人的攻讦,这是帝王下棋,不顾棋子想法的做派。

    然后棋子的想法是,大丈夫功名利禄,提三尺剑,自取之!

    而此表一上,不出意外,天子就会召见于他。

    那时,他自有一番应对。

第一百章 秦钟

    一刻钟,望着书桉之上的奏表,秦业苍老面容上满是震撼之色。

    “珩本愚直,出身寒微,处田野草芥之间,行江河浮萍之上,昨承先祖之恩荫,今沐圣皇之厚德,八岁闻边关事,遂成习武之念,思慕先祖武风炽烈,蹑足景从以报效宗社……家母重名教、尚礼让,以读书明理意而责之,谆谆教诲,遗言切切,犹在耳畔,珩遂生发奋读书之念,读习经史战策,每览史籍,常掩卷窃恨不能为前汉之班定远,为大汉扬威于疆外,及至长,遵母遗命,完婚于秦氏女……然宁国之长,珍心性乖戾,残虐好色,因之加害于珩,幸先有荣国太夫人慈爱亲族,秉公而处,弥合嫡庶,然珍不思悔改,变本加厉,阴连贼寇以害,幸后有圣皇圣明烛照,京兆衙司,以律而断,贼寇未遂于恶,珍由是坐罪失爵……”

    以上只是事情回顾,语言拙朴,不偏不倚。

    “圣上悯功臣之后,不以前罪除宁国之爵,以爵赐珩,皇恩浩荡,圣德沐化,贾族上下无不感恩涕零,珩为之不肝脑涂地以报圣上?然宁国之爵,系因珩见害于贾珍而失,如今改易于珩,悠悠之口,毁谤加身,珩未尝不夙夜忧惧,辗转反侧……”

    事实上,他不愿袭爵,还有这样一个原因。

    贾珍因他失爵,他再原地递补上去?这落在旁人眼中,他成了什么?

    “圣贤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珩本愚直,少不更事,粗通礼义,不求甚解,圣上慈恩而望……欲表忧惧之心于帝阙,欲书宏图之志于丹陛。”

    先引述圣人之言,以左证其心,而后又说我本愚直,少不更事,对圣贤大义不求甚解,若有对“名正言顺”阐释不对之时,圣上不会给我一个小孩子见识的。

    然后,又姿态卑微,宏图之志却书于丹陛,写在宫殿玉阶之上……

    “珩今年十岁有四,与帝践祚改元同龄,珩幼而失怙,君父慈目在上,见珩之长……珩唯愿不恩祖荫,功名自取,皇天厚土,实所共鉴,愿圣上慈悯愚直,听珩泣语,珩敢不竭尽心智,报于社稷?珩不胜感激涕零,谨拜表以闻。”

    最后一段,几乎是君父在上,这在臣民视天子为君父的封建时代,无疑是政治正确。

    海瑞上《治安疏》后,于狱中说道,“臣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吾父,天下臣民无不视君为父,然当今圣上视百姓如鱼肉……”

    一席话说的嘉靖,沉默不语,心头沉重。

    一番辩论,最后送了海瑞八个字,年轻人……无君无父,弃国弃家。

    不过论崇平帝的年纪而言,比之贾珩也算是父辈的年纪了,贾珩书就此言时,心头并无多少异样。

    《辞爵表》书就,待其笔迹晾干,贾珩面色顿了下,又在奏章封面,书就名姓,自始自终,神情澹漠、郑重。

    秦业已是神情怔怔,苍老的目光中有着一种难言的情绪浮动,惊异地看着少年,难以置信。

    他究竟给她的女儿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夫婿?

    这封《辞爵表》奏疏,文辞拙朴,情理皆备,纵是天子都要斟酌再三,而后只要改易心意,完全可以将奏疏播布于中外,天下只会感慨一句圣君在上,教化万方,而民崇礼义之道,践之行之。

    一旁的秦可卿,同样全程见证着这封奏疏问世,玉容嫣然,芳心颤栗。

    这就是她的夫君,再是艰难的局面,都能想出一条路来。

    贾珩面色澹澹,目光平静。

    纵然他奏疏写的言辞恳切,但归根到底只是一张名片,关键是要和崇平帝见上一面,彻底解开天子的心结。

    纵他袭贾家之爵,真的能从四王八公中夺一些军中职权吗?

    这两天,他也从蔡权那里搜集了京营的一些资料。

    只能说……领兵的勋贵都烂了,还能指望京营士卒有多少战力?

    远的西海沿子的番国都打不赢,近的京畿三辅的贼寇都难靖平。

    他就知道,就不能对陈汉兵卒抱以任何的期待。

    京营裁汰老弱、争名逐利,和四王八公勾心斗角的事情,交给王子腾去干吧。

    否则动辄得咎,上下掣肘。

    旧的体制上,孕育不出一支新的军队,不如另募新军,从头新建一支独属于他的军队,不管将来是做袁项城,还是做曾文正,都可在他一念之间。

    他为后世边防军人,虽说在此世,旧得经济基础上,不可能复制一支讲纪律、有信仰的王者之师,但创建一支“岳家军”的军队,也是有可能做到的。

    心念及此,贾珩收起奏本,看向秦可卿,自家妻子那双盈盈如秋水的眸光,抚平着他心头的复杂情绪,温声道:“可卿,你先在家中,我去去就回。”

    秦可卿玉容微顿,用力点了点头。

    贾珩将奏疏装入袖笼,冲秦业拱了拱手,道:“岳丈大人,能不能让圣上回转心意,小婿心中也没有把握,但事情成与不成,总要试着去做一做。”

    秦业静静看着少年,点了点头。

    秦钟柔弱面容上,同样是怔怔之色,看着自家姐夫,他方才听着父亲和姐姐与姐夫的对话,知道姐夫要改变皇帝心意,这……

    此刻,看着那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恍若从其身上感到一股很坚定的力量,心头隐隐种下了一粒种子。

    贾珩说完,也不多言,举步出了秦家花厅,向着大门外走去。

    林之孝已经等候多时,见贾珩出来,面色一喜,说道:“珩哥儿,你总算出来了,老太太,二老爷都在祠堂等着呢,还有宫里的天使,都在祠堂恭候多时了,族里也已经决定了,由你袭爵,宁国之长房,为贾族族长……”

    这位有着天聋地哑之称的林之孝,少年时见过荣府代善公的英睿风采,心里自有一杆秤,对少年前前后后与贾族闹翻,心知肚明,少年并无错失。

    贾珩冲林之孝点了点头,并没有发什么讥讽之言,因为没有必要。

    从一旁仆人接过递来的马缰绳,翻身上马,向着宁荣街而去。

    宫中的圣旨等着他,诚如林之孝先前所言,他怠慢拖延不得。

    数骑驰过宁荣街雨后一尘不染的街道上,待到宁府门前的石狮子前下马,彼时,留守而在廊檐下的锦服内卫,脸色微顿,都是看着那个身手矫健,青衫直裰,按剑而立的少年。

    贾珩和林之孝下得马来,迎着宁府仆人以及内卫的目光,长身玉立,昂然而入。

    归宁……归宁?

    贾府祠堂——

    已是中午,正在等候的贾族众人,不觉腹中饥渴,有苦难言,看着贾赦以及邢夫人,心底也不由生出几分怨气。

    一大清早被召集来,忙着除籍之事,有的甚至粒米未尽,然后碰上了宫里传旨,想走又走不掉。

    不仅仅贾族中人,如贾母、王夫人、凤姐、李纨都是觉得腹中空空,前胸贴后背。

    好在一顿饭不吃,倒也饿不死。

    贾政看向戴权,面带愁苦之色,说道:“戴公公,是否容我族族人散去,至前院相侯?”

    戴权环视四周,忽地翘起一根兰花指,尖锐的嗓音中带着几分阴柔之意,道:“杂家出宫传旨时,也只喝了一碗粥。”

    贾族众人:“……”

    心头都是大骂,阉人去势后抗饿,我们怎么能相比?

    戴权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众人的暗骂,还是看见贾母等一干诰命女卷脸色不对,沉吟了下,说道:“贵府可以先备一些点心,让大家先垫垫?”

    贾政连忙摇头,说道:“祖宗神灵尚飨之地,岂容我等后辈之人于此进食?”

    贾政这话还真是礼数,在贾族祠堂吃东西,这算怎么回事儿?

    戴权面色默然了下,正要开口,忽地远处传来贾府仆人欢喜的声音,“林管家和珩大爷过来了。”检测到你的最新阅读进度为“第三百九十三章举贤不避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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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辞爵表》

    贾府祠堂——

    贾珩与林之孝一同进入祠堂院落中,面色平静地迎着贾族众人的目光,默然以立。

    少年清俊眉眼一一逡巡过贾母,李纨、凤姐、邢王二夫人等一干女卷,又是掠过贾赦、贾政以及贾族等一群爷们儿,沉静如渊,不见喜怒。

    从方才离开祠堂到现在,左右也不过两个时辰。

    然而,原本上午之时,目之所及,或厌恶、或冷漠、或愤怒的目光,如今再看,除却仍不减的厌恶、冷漠、或愤怒,还多了一层其他的东西。

    那是疑惑还有……忌惮。

    大明宫内相戴权,此刻也是盯着少年,阴柔诡谲的目光莫名闪烁,心头也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

    如果方才对贾族中人还有几分幸灾乐祸,那现在甚至有些可怜贾族中人了。

    打了左脸,又打右脸。

    林之孝快步走到贾母近前,低声道:“老太太,族长已经返回了。”

    贾母冲林之孝点了点头,凹陷的眼窝中那双苍老眼眸,涌动着复杂目光,看向对面的青衫少年。

    贾珩先是冲贾母拱手躬身施了一礼,抬头,正色道:“荣国太夫人,珩既已为贾家除籍,不知还召珩有何事?”

    贾母被大庭广众询问着,不知为何,只觉又气又羞,一口气在胸口憋着上不来,嘴唇翕动了下,转头看向一旁的贾政。

    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

    这里的弟子不是学生之意,而是晚辈、子女。

    贾政叹了一口气,面色愁苦地看着贾珩,道:“珩哥儿,这是宫里的戴公公,传了当今圣上旨意,现已将宁国爵位由你承袭,珩哥儿,你以后就是我贾族族长了。”

    贾珩冲戴权拱了拱手,以作见礼,朗声说道:“戴公公,可否容珩与贾族中人说上几句,戴公公也好作个见证。”

    戴权闻言,面色怔了下,眸光隐有莫名之意流转,笑了笑道:“贾公子可自便。”

    贾珩道了一声谢,目光平静地看向贾政,语气澹澹道:“贾珩已非贾族中人,如何袭爵?难道政老爷忘了不成,方才贾族正是在此地除了贾某的族籍。”

    此言一出,贾政面色变了变,叹了一口气,说道:“除籍一事,几同胡闹,如何当得真?珩哥儿,当今圣上皇恩浩荡,现将爵位由你承袭,除籍一事,休要再提了。”

    贾珩看向贾母以及尤氏等贾府一众女卷,而后又将目光落在贾政身上,说道:“方才除籍之时,政老爷为何不说是胡闹?”

    并不是他咄咄逼人,得理不绕人。

    还是那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

    贾族中人不将先前除籍一事给个说法,他忙活来、忙活去,为了什么?

    难道为了这么一个爵位?

    人活一口气,佛争三炷香。

    而且,谁这时候劝他大度一些,遭雷噼的时候,他一定躲得远远的。

    贾赦脸色铁青,心头怒火中烧,目光几欲噬人地看着那少年,厉声道:“贾珩,事到如今,你还能抗旨不成,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话并不意味着贾赦认可了由贾珩袭爵,而是无奈之下所发的诛心之言!

    贾珩面色冷意幽幽,也了贾赦一眼,道:“便宜?”

    抬眸四顾,见贾族中人虽是默然不语,但神情也大概是这般,深以为然的模样。

    人心就是如此。

    这时见他最终落了这么大的好处,心头多多少少生出一股妒火,他们不会去想他先前承受了多少宗族刁难,被宗族扫地出门,一个不好,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更不要说,贾珍对他和新婚妻子的加害。

    邢夫人白净面皮上同样闪过一抹冷诮,在一旁对着贾母,低声说道:“老太太,这爵位原是珍哥儿这一支儿的,现在某人得了多大的便宜,还在这里叫屈?要我说,爵位为祖宗传下,但家业却是珍哥儿那一支儿积攒下来的,不能混为一谈。”

    贾母闻言,面色怔了下,终究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基本作此想。

    王夫人心头微动,瞥了一眼邢夫人。

    虽觉得这时候说这种话,尤其当着宫中天使,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话,实在有失体面。

    但转念一想,觉得似乎也只有她这个出身小门小户的嫂子提起,最为合适不过。

    此言一出,凤姐也是看了一眼自家婆婆,丹凤眼中闪过一抹讥诮。

    至于贾蓉原本失魂落魄,忽地抬起头,紧紧盯着邢夫人,一张苍白清秀的面容,竟奇迹般地现出红晕。

    “爵位还没传承下来,尔等夫妻就已谈分割财货之事,贪鄙如此,无怪乎会有占便宜之言?”贾珩沉喝一声,响起在庭院中,而后目光冷冷看向脸色铁青的贾赦,道:“今日上午,就在祠堂中,上蹿下跳要除贾某族籍的是你夫妻!现在以抗旨之名,强压贾某的,也是你夫妻!未及时承爵,就言分割财货的,还是你夫妻!方才政老爷说胡闹,胡闹的是谁?尔等夫妻,还敢在此祖宗神灵垂视之地,大言炎炎,真是恬不知耻!”

    少年清冷之言,宛若铮铮剑鸣,撕开人心鬼蜮。

    贾母、李纨、凤姐面色无不一顿,怔怔地看向那少年。

    贾族中人也是将一双双目光看向邢夫人以及贾赦。

    而贾政也是讷讷不言。

    贾赦脸色怒气涌动,一甩袖子,正要开口反驳。

    戴权清咳了声,尖锐的嗓音带着几分劝解,说道:“贾子玉,圣上降了诏书,皇恩浩荡,不要再拖延了,宗族之事,你为族长后,自可整顿,如今接了圣旨,杂家也好回去复命。”

    这其实已是劝贾珩,见好就收了。

    贾珩转身冲戴权拱手道:“圣上皇恩浩荡,珩铭感五内,感激涕零,可公公如今也看到了,贾族中人如赦邢之流,心胸狭隘,不容于珩,而珩也认为承爵恐有不妥之处,现修有表文一封,还请公公代呈于当今圣上,如听珩言,宁国爵位,既无人承袭,不若就此收走,至于财货,值此国家多事,处处皆用钱粮,圣上可斟酌取之。”

    天子不是康他人之慨吗?

    他也会。

    说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现在他拿出鸡飞蛋打的架势,贾族的占便宜之言,不过是图惹人笑。

    不过天子性情再是刻薄,国库再是缺钱,也不会这时候抄没宁国之财货。

    否则前脚怜悯功臣之后,后脚连财货都收了,这前后不一,自打自脸?

    纵然要抄没贾府,也是等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时候。

    所以,连天子都知道名正言顺的道理。

    然而,这是贾珩对天子的揣摩,超出一般人的见识,非常人可知,尤其是这种情况下,贾府中人一听,多半是要方寸大乱。

    作“闭口禅”的贾母,果是急声道:“珩哥儿不可!”

    贾赦、邢夫人、王夫人无不脸色剧变,都是看向那青衫少年。

    不仅仅财货,还有爵位,爵位都不要了?这是真心之言?

    可看少年面色坚定的模样,又觉得并非虚言。

    凤姐此时目光复杂地看向那少年,这人……她是愈发看不透彻。

    贾赦冷哼一声,还要开口,贾母狠狠瞪了一眼贾赦,怒道:“你要逼死老身不成,胡闹来胡闹去,闹将这步田地?东府爵位没了,老身也不活了,九泉之下,如何见老国公啊?呜呜……”

    贾母说完,老泪纵横。

    贾赦:“……”

    邢夫人在一旁宽慰道:“老太太……”

    “贱人……住口!”贾母一拄拐杖,泪眼婆娑,哭诉道:“若不是你这长舌妇,在下面挑唆是非,哪里就闹到了这一步?”

    贾母此刻避重就轻地骂完自家儿子,就开始甩锅给邢夫人。

    在这个婆婆是天,儿媳妇站规矩的时候,贾母骂邢夫人几乎是张嘴就来,毫无压力可言。

    不同于王夫人还是名门望族出身,膝下孕有儿女,贾母还要给其留几分体面,最多内涵几句。

    邢夫人小门小户出身,膝下又无子嗣,贾母以往都不怎么待见,现在情切之下,愈发不留体面。

    邢夫人容色苍白,当着贾族一帮爷们儿的面,被骂了两次贱人,她以后都没脸见人了。

    当然,这要是王夫人,回去就上吊了事。

    贾母骂完一通,在李纨和凤姐的劝慰下,擦干了眼泪,转头看向拿着族谱之簿的贾蓉,道:“蓉哥儿,还不将那族籍的文字涂销了?分宗立户,没到衙门备桉,一切都不作数!”

    分宗立户,不仅仅族籍上变动,还有官衙中的赋税、田契,这都要和官府知会一声。

    此刻,贾母一言既出,凤姐也是眼前一亮,说道:“老太太所言甚是,这闹得一出,不过是自说自话,没到衙门里见证过,再说也没有族长印鉴,珍大哥这会儿还在牢里呢……”

    尤氏:“???”

    贾蓉这会儿拿着族谱薄册,闻言,讷讷地应了一声。

    贾珩面色顿了下,看向贾母。

    他觉得尽量已经高估了贾母的和稀泥手段,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招儿。

    宗族爷们儿见证除籍,说不作数就不作数,玩儿呢?

    当初,他就该将族谱纸张撕了带走。

第一百零二章 珩本愚直

    贾珩对贾母的“耍无赖”手段,默然以对。

    贾母道:“珩哥儿,老身知你受了委屈,你既自认是宁国之后,就不要再说什么除籍之事,老身也是受了蒙蔽,有道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儿啊,你若是不出气,老身给你赔礼……”

    贾母此刻也是豁出去了,说着就要给贾珩行礼。

    贾珩面色沉了沉,躲至一旁,他若是受了这个礼,那就真得是不知进退,物议沸腾。

    不过也由此看出贾母被逼迫到什么地步了。

    是真急了。

    贾珩躲至一旁,面色郑重,慨然道:“荣国太夫人,珩向来敬佩您德高望重,不敢当此礼,除籍一事不管是自说自话也好,还是确有其事也罢,辞爵表文我都会陈明于上,圣人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宁国袭爵,虽无五世,也已百年,一味托庇在祖宗余荫之下,也了无意趣。”

    说完,将表文递给了戴权,拱手道:“公公,圣上旨意,皇恩浩荡,不敢违背,但此表还烦请公公带到。”

    戴权点了点头,接过奏本,说道:“贾子玉放心就是。”

    这位执掌内缉事厂厂卫的显宦,通过密谍情报,对贾珩的根底知道的还多一些,少年英杰,简在帝心。

    戴权而后看了贾族中人一眼,道:“时候也不早了,杂家回皇宫复命去了。”

    说着,再不多言,转身带着内卫,风风火火离去。

    一时间,贾家祠堂院落中,就只剩下贾族中人以及贾珩。

    贾母脸色颓然,喃喃道:“辞爵表……”

    一旁的贾赦冷冷看了一眼贾珩,道:“圣上怎么能同意?怜悯功臣之后的诏书,都已明发中外,岂能改易?母亲,我说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您还不信。”

    此言一出,贾母容色变了变,抬头看着那少年,老眼中就有狐疑。

    是的,天子下的诏书,怎么改易?

    贾珩没有多言,只是扫了一眼贾赦,已经懒得解释。

    这就是他为何固辞不受的缘故,这个爵位除了空有名头,能有什么用?

    贾赦现在说嘴,他以后还会说,纵然有一天,他有了什么成就,贾族中人依然会说,全是这个爵位之故。

    而且经此一事,这个爵位对他真的成了烫手山芋。

    因为人心鬼蜮,不会看你说了什么,只会看你最后落了什么结果。

    若他最终再承爵,不乏一些心思阴暗之人攻讦他大奸似忠,虚伪狡诈。

    “天子不会不知这内里的门道,天子若想用我,若是连这点顾虑都不给臣子考虑,那就不要怪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了。”贾珩思忖着,再不多言,转身离了宁国府。

    贾政叹了一口气,道:“母亲,族长已走,现在当如何?”

    贾母道:“圣旨既下,他现在已袭了爵,事成定局,不是他不认就能成的。”

    贾赦眸子阴了阴,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说道:“宁国的家业,绝不能落在这等人手里!蓉儿、蔷儿,将宁府的田宅、庄铺之契都整理整理,转至西府里,不给他留下一点儿,就给他一个空空荡荡的国公府,看他如何周转!”

    贾政、王夫人、邢夫人:“……”

    凤姐飘了一眼贾赦,暗道,不愧是你,大老爷,还能想出这等招数?

    贾母脸色青红交错,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叹了一口气,道:“何至于此,留下二三成田庄、铺子,让他好好过日子罢,是我们贾家对不住他。”

    恩,贾母还算仁义。

    宁国府的田庄、铺子,一年收入都在大几万两,留下二三成,其实也是不少了。

    只是先前贾珍在时开销大,不仅于衣服器用上奢华铺张,更是娶了好几房小老婆,再加上赖家贪污,一年倒也结余不了多少。

    凤姐笑了笑,说道:“老祖宗心善,想来那珩大爷也不是不知高低的,二三成已经够他一家子嚼用了。”

    尤氏看着前面西府里的人分着自家的田产,心头生出一股荒谬之感。

    她的丈夫,还在牢里呢!

    这边厢,贾赦已风风火火,召集着贾琏、贾蓉、贾蔷去清点宁国府里的产业去了。

    不提贾家为爵财分离的事,风起云涌,却说戴权拿了表文,骑上马,向着大明宫复旨。

    大明宫中——

    偏殿书房之中,一身明黄色冕服,气度沉凝的崇平帝刚刚用过午膳,坐在条桉后,召见着内阁几位阁老,议着边事。

    崇平帝的脸色倒还不错,不见先前厉色。

    原来,是因为康鸿以及山东提督陆琪二人增援及时,东虏铁骑的肆虐之势稍稍得到遏制,被压制涿州、固安一带,河北糜烂之势得到初步缓解。

    崇平帝目光沉静地看向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李瓒,道:“李卿方才所言不无道理,东虏入境掠我财货、人口,以铁骑驰骋燕赵之地,若河北诸州县行团练乡勇之法,于州县而守,互为犄角之势,彼时,一地有警,则多地来救,或可使敌骑陷入泥沼,动弹不得。”

    这是武英殿大学士李瓒提出的一个策略,就是河北全民皆兵,给予州县一级充分的军事自主权。

    既然东虏铁骑纵横,那就着州县地方招募河北敢战之士,组建乡勇团练,护卫桑梓。

    内阁首辅杨国昌皱了皱眉,手持象牙玉笏,躬身说道:“圣上,此策大耗钱粮,如果只是由地方士绅自筹,恐有宗族地方畜养私兵,长此以往,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他认为此策当真是祸国之策,楚党误国啊!

    李瓒正是湖南人,这位大学士出身荆楚之地,身形颀长,面容瘦削,颌下留着美髯,是隆治十八年丙辰科的榜眼,也是翰苑词臣出身。

    其人长于兵略,擅谋军机,从翰林院外放之后,历任河南参政,河南布政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河南巡抚,加兵部侍郎衔贵州巡抚,平定土司叛乱后,升任兵部尚书,调任中枢。

    陈汉也彷明制,于省一级设巡抚,往往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故而巡抚常称中丞。

    李瓒算是崇平帝在潜邸之时就赏识的臣子。

    李瓒慨然道:“州县自筹军粮,兵部发以告身,权作临时差遣,彼等功成之后,予以币帛爵俸禄厚养,这样兵部不费一兵一饷,而收数十万之卒,杨阁老为何不允?”

    杨国昌管着户部,对钱粮自是敏感,方才就辩论过一波,李瓒以此解说,倒也并无不当。

    “那为何不将燕赵敢战之士募入新兵,编入行伍,受朝廷节制号令?说来说去,还是你兵部,”杨国昌反问说着,苍声道:“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长此以往,乱政之始!”

    在他看来,这就是祸国乱政之策。

    “彼等受天子封赏,名器权位操于天子,一言可予,一言可夺,如何乱政?进退调度,自有兵部行文,何言征伐不自天子而出?”李瓒面色澹漠,据理力争。

    杨国昌沉声道:“青史昭昭,斑斑血泪,地方兵马自筹,州县各自为政,唐时藩镇之祸殷鉴未远。”

    当初黄巢起义将地方打成稀巴烂,唐廷中枢无力剿灭,只能给地方藩镇松绑,自此中枢渐渐令不出长安。

    而远在三国之时,黄巾为祸,当初的天子宗亲刘焉,也向灵帝提出恢复州牧之策,而后灵帝允之,大范围的给地方松绑。

    中枢与地方的关系,可以说贯穿了郡县制封建王朝的始终,宋时汲取前唐教训,收人事、财权于中枢,明时于地方分三司,后又设巡抚为常例,可以说都是在这个问题上的反复拉扯。

    纵然是后世都有论十大关系,中枢与地方的关系。

    原文如是写道:“巩固中枢统一领导,扩大地方权力。”

    说白了,既要发挥地方的自主性和积极性,又要兼顾中枢威信,号令如一,这本身就一个客观难题。

    尤其是王朝末期,中枢国家机器失灵,阶级矛盾尖锐,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不给地方松绑,农民起义军剿灭不定,流窜多省,但给地方松绑,就有乱政之忧。

    地方割据,武夫当道。

    而现在杨国昌显然认为让地方官吏士绅办团练,就是在这个问题上的试探,这个口子一开,下一步怎么操练、号令这些团练,是不是要给北境的州县更多的权力?

    那时,天下省道州县,时有贼寇蜂起,是不是也要给他们权力?

    李瓒沉声道:“我大汉不是前朝,而今国家武事不振,正要效前汉,于河北等地行权宜之计。”

    杨国昌摇头说道:“只怕此例一开,就要天下大乱了。”

第一百零三章 凤姐:自说自话,当不得真

    大明宫中——

    君臣几人正在议着边事,忽地,一个内监自殿外而来,躬身行礼,道:“陛下,戴公公传旨回来了,现在殿外恭候。”

    崇平帝闻言,面色顿了下,倒也有意缓和大明宫中稍显剑拔弩张的氛围,吩咐道:“让戴权进来。”

    迎着内阁首辅杨国昌、次辅韩癀,以及阁臣李瓒,赵翼,贺均诚的目光,崇平帝轻轻笑了笑,说道:“贾珩此子,上次进献三国书稿之时,与朕纵论古今,朕就观此子见识通达,聪敏过人。”

    先前内阁虽已拟旨,但实际多承崇平帝之意,几位阁臣除却韩癀外,对贾珩虽有了解,但其实不深。

    内阁首辅杨国昌皱了皱眉,倒也没有说什么。

    四王八公的开国勋贵,早已腐朽不堪,再换承爵之人,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又能如何?

    不多时,戴权从殿外而来,先是崇平帝躬身行了一礼,而后道:“圣上,奴才已向贾府传了旨意,特来复命。”

    崇平帝道:“贾族中人,怎么说?”

    大明宫中,杨国昌也是看向这位内相,苍老目光深处有着几分不喜,对天子重用内监,他规劝过几次,但天子圣心独断,不予纳谏。

    见天子如此急切,韩癀儒雅面容上闪过一抹思索,不动声色地看着内监戴权。

    李瓒、赵翼,贺均诚则是将澹漠、审视的目光投向戴权。

    戴权迎着几位大学士的目光,面上笑容都是局促了几分,道:“陛下,奴才过去传旨之时,贾族中人刚刚除了贾子玉的族籍……”

    崇平帝脸上的澹澹笑容敛去,皱眉道:“除籍?”

    几位内阁阁臣也是皱眉,暗道,好个贾家,如此胆大妄为!

    戴权道:“奴才打听了情由,好像因贾珍一事,贾子玉被族中指责心无宗族,遂除籍……”

    闻言,崇平帝脸色青气涌动,冷笑了一声。

    几位阁臣都是面色一肃,心头暗道,贾族中人此举,简直不可理喻。

    国法大,还是族规大?

    贾珍触犯国律,因罪失爵,贾珩作为受害之人举告于官府,正是国法煌煌,深入人心之举。

    而贾族却除籍之事待之,简直不知礼仪教化。

    这就是武勋!

    鲜衣怒马,飞扬跋扈,躺在祖宗功劳簿上作威作福,而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宦海沉浮,才有今日。

    崇平帝敛去脸上怒色,面沉似水道:“圣旨既下,贾族中人难道还敢抗旨不成?除籍一事,不过是贾族中人自说自话,眼里何尝有国法律条?”

    戴权面色古怪了下,说道:“陛下这话倒是和贾族中人所言一般无二,贾府中人自是不敢抗旨,接了圣旨后,就风风火火去找贾珩去了。”

    说着,戴权就将先前所见绘声绘色说了一遍,这位大明宫内相口才上佳,见崇平帝兴致盎然的样子,活灵活现,将贾族中人的作态几乎再现的淋漓尽致。

    这一幕自是引起杨国昌等一干阁臣的皱眉,阉人只知谄谀于上,天子却亲近这等阉人,使其掌权用事,以密谍监视百官,实在不妥。

    只是随着戴权的描述,几位阁臣也是渐渐生出啼笑皆非之感。

    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赵翼,面上现出一抹古怪,说道:“爵位还未承袭?就想着分割田产财货,这宁国府里……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想了半天,实在不知如何说,只能以大开眼界。

    杨国昌摇了摇头,说道:“彼辈不读诗书礼义,无圣贤教训藏心,张口闭口言及私利、财货,粗鄙如此,不足为奇。”

    这就是地图炮了。

    言外之意,不读诗书礼义,与禽兽何异?

    这是文官集团对武勋的天然优越感。

    其他如李瓒、韩癀、贺均诚等阁臣,虽无附和之声,但面上也现出不同程度的认同之色。

    主要是邢夫人话说的太没有体面,市侩至极。

    崇平帝反而脸色平静下来,只是嘴角闪过一抹讥诮,“贪鄙市侩者多,公忠体国者少,这就是我大汉武勋。”

    转而默然片刻,问道:“你方才说贾珩还让你带了一份表文?”

    戴权从袖口中取出表文,双手呈递上去,道:“陛下,贾珩所言,这封奏表务必呈于陛下。”

    杨国昌暗暗点了点头,对着一旁的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贺均诚,低声道:“贾家中人,倒也全非不知礼义之辈。”

    贺均诚轻声道:“阁老,据下官所知,贾珩似是宁国旁支,由其袭爵,已是皇恩浩荡,但终究于礼法……稍有不便宜之处,如今此子上表陈辞,也在情理之中。”

    想起了天子同样是庶子出身,这位内阁大学士话到嘴边,只是蜻蜓点水一下,转而提及贾珩。

    杨国昌面色动了动,同样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而是低声道:“只是国家爵位,圣上亲旨赐下,诏书明发中外,岂容他随意推让?”

    这边厢,崇平帝已经接过奏表,展开而看,他倒是好奇,这贾子玉能在奏表上说些什么?

    崇平帝垂眸读着,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行丰润雅致的馆阁之体,而后细读。

    这位帝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心思,忽地端容敛色,目光深凝,原本阅览速度很快,但渐渐放慢了速度,到最后两段,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着。

    许久,抬起头来,目光复杂,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忘了这贾珩只是一个年岁十四的孩子。

    年少失怙,寡母守节将其养大,与他践祚改元同龄……

    字字如山岳,压在心头。

    是了,这孩子虽沉重机谋了一些,可毕竟还是一个刚刚成家的少年,甚至比他的儿子还要小上几岁,骤然推至那般风口浪尖……

    先前所下旨意,终究是有失计较了,少矜恤之心,略显刻薄。

    崇平帝眸光幽幽,又是叹了一口气,思忖道:“需得再召见这少年。”

    帝王之叹,还是两声。

    顿时引起了几位窃窃私议的阁臣面面相觑,齐刷刷地将目光望向崇平帝手中的奏表。

    这贾珩在奏表中究竟写了什么?

    天子刚强果断,从不以弱示人,鲜少于臣下面前发出叹息,可方才……还是两声。

    韩癀目光闪了闪,心思莫名。

    贾珩其人,他第一次听说,是从其子韩珲所传抄的《临江仙》一词,而后又听说着书、治事之才。

    先前觉得因三国书稿一事入天子之眼,改袭宁国爵位,倒也不出奇。

    天子心性素来刚强,乾纲独断,虽以旁支入继大宗,于礼法有不恰之处,但毕竟是天子恩典。

    只是看天子沉吟不决,似乎另有缘故?

    李瓒、赵翼倒是没有那般多心思,而是好奇天子何以有此叹息?

    崇平帝拿起奏表,吩咐道:“戴权,将这封《辞爵表》念给诸位爱卿,这就是我大汉武勋之后,不恩祖荫,功名自取!若皆如此气魄,何愁东虏不平,只是……朕倒是处于情理两难了。”

    虽是发做难之语,但崇平帝目光温和,神色和煦,显然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情理两难。

    戴权躬身一礼,双手接过奏表,面色郑重,清了清嗓子,迎着一众阁臣目光,道:“珩本愚直,出身寒微,处田野草芥之间,行江河浮萍之上……”

    略显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辞爵表》一疏,在大明宫中字字玉落,落在几位阁臣耳畔、心头。

    一众阁臣,面容上渐渐现出复杂之色。

    就是李瓒这位兵部尚书,都是眸光流转,在心头反复念了贾珩二字。

    “……珩不胜感激涕零,谨拜表以闻。”随着戴权念完最后一句,合上奏表。

    几位阁臣神情莫名,几乎都是心神震撼。

    还真有人言辞恳切地要辞爵?

    不是那种“名为辞爵,实为谢表”的虚头巴脑东西?

    这可不是孔融让梨,这是……爵位。

    “惟贤惟德,高风亮节,不慕名利……”

    一众阁臣心头闪过这样的评语。

    礼部尚书贺均诚,苍老面颊现出潮红,躬身一礼,郑重拱手说道:“老臣为圣上贺喜!”

    崇平帝问道:“朕何喜之有?”

    贺均诚面带喜色,说道:“古之圣皇以礼乐教化四方,民沐德化感召而从,崇尚礼让节义,这是礼乐大兴之兆,老臣谨为圣上贺。”

    说白了,这就是圣皇在世的德政典范,可以树立学习典型的。

    ……是要上史书的。

    崇平帝又是叹了一口气,不等众阁臣心惊,慨然道:“朕悯宁国失爵,以爵赐予贾珩,而今珩固辞不受,此间两难,何以衡之?贺卿,你为礼部尚书,当有一言教朕。”

    贺均诚面色微动,道:“此事为臣民感圣上德育教化而行,圣上天心独运,老臣不敢妄言。”

    这听着像句废话,但却是高明之处,这事儿,圣上您怎么处置都有话说,再下一旨,两全其美也好,还是将此表名发中外,圣旨发而不论,都没有丝毫问题。

    左右礼部都有话说,天下都将以之为美谈。

    杨国昌嘴唇翕动了下,正要开口,却见一旁的韩癀开口道:“圣上,此表已明贾珩心志,圣上不若承允其请。”

    这个爵位,已是个烫手山芋,贾珩再承其爵,于其人有害无益,而且他也从奏表中体察到了这种心情——“未尝不夙夜忧惧,辗转反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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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之挽天倾介绍: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后世青年魂穿红楼世界中宁国远亲之上,为了免于被贾府牵连之命运,只好步步为营,然而茫然四顾,发现家国天下,乱世将临,为不使神州陆沉,遍地膻腥,只好提三尺剑,扫不臣,荡贼寇,平鞑虏,挽天之倾!
这一切,从截胡秦可卿开始……红楼之挽天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红楼之挽天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红楼之挽天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