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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全文阅读

作者:凤歌     昆仑txt下载     昆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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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蜀道难

    大巴山脉,西接秦岭,东连巫峡,雄奇险峻,天下知名。山中道路又陡又狭,深沟巨壑,随处可见;其惊险之处,真个飞鸟难度,猿猱驻足,以李太白之旷达,行经此地,也不禁长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时维九月,正是深秋季节,满山红枫似火,黄叶如蝶,一片斑斓景象。

    崇山峻岭之中,但见一条鸟道,上依绝壁,下临深谷,若有若无,蜿蜒向南。一阵山风呼啸而过,掀起崖上枯藤,露出三个班驳的暗红大字:“神仙度”。

    其时空山寂寂,鸟息虫偃,泉流无声。遥遥传来人语,落在这空山之中,显得分外清晰。语声渐响,只见得一老一少,沿着蜿蜒鸟道,迤逦而来。

    老的约莫五十来岁,身形魁梧,精神矍铄,粗犷的脸膛上两只眸子闪闪发亮,少的略显单薄,面如满月,眉清目秀,长着细细茸毛的嘴边挂着一丝笑意。

    “爹爹,这里号称神仙度,我看也不过如此罢了,比起华山的‘千尺幢’,‘鹞子翻身’,差得多了。”少年说。

    “文靖啊,你只知道天险,哪里知道人祸,此处自古以来都是强人出没的地方,这沟壑之中,不知留下多少行商的白骨。”老者说着不禁叹了口气。

    “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文靖摇头晃脑。

    “臭小子,你又在掉什么文?”老者瞪起眼珠子。

    文靖吐了吐舌头,说:“这是李白《蜀道难》里的句子,意思是:”既然蜀道如此惊险,远来的行人,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你懂个屁,谁愿意抛妻弃子,来这个鸟地方,还不是为了求一条糊口的生路。”

    “哪……咱们会不会遇上强盗呢?”

    “你似乎很想遇上啊。”老者打量他。

    文靖嘿嘿笑道:“真的遇上,说不准谁抢谁呢。”

    “就凭你那几下三脚猫功夫。”老者冷笑:“迟早被人一顿拳脚打死。”

    “爹爹老是说我功夫差。”文靖面红耳赤:“玄音道长却说我根基深厚,悟性不错,上次我一个打两个,羽清羽灵两个小道士还不是输给我了。”

    “呸。”老者大怒:“你还有脸说,羽清羽灵还不满十岁,你有几岁,你说,你有几岁?”手指戳在他的鼻子尖上。

    文靖被溅了一脸的唾沫星子,大是狼狈,道:“是他们先动手的。”

    “咦,你还嘴硬?”老者开始卷袖子,文靖急忙后退。

    “跑得脱算你本事。”老者正打算教训这小子一回,突听得远处传来乌鸦刺耳的聒噪声,不由止住步子,惊疑不定:“老鸹子怎么叫的恁得厉害。”

    “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事?”文靖翘首前望。

    老者瞪着他道:“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说着步子一急,消失在山道尽头。

    文靖百无聊赖,等了一会儿,谷中腾起雾来,白茫茫不能视物,不由有些心虚,突地,远方又传来两声鸦鸣,他身上登时起了层鸡皮疙瘩,说不出地害怕,也不顾老爹言语,摸着岩壁,一步一挨,向前走去。

    走了约莫三里路程,眼前豁然开朗,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再仔细一看,惊得他差点跌下山谷。

    只见绿茸茸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二十来具尸体,个个张口突目;脖子上一道创口,流出的鲜血被冷冽的山风凝成紫黑色。

    “妈呀。”文靖呆了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话。

    “不要大呼小叫。”老者站在一具尸体旁,头也不回,手上拿着一面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牌。

    “怎么回事?”文靖一颗心突突直跳。

    “你问我,我问谁去?”老者说:“这些人至少死了两个时辰了。”

    “奇怪。”文靖胆量稍大,开始细看尸体,说:“这些人怎么都伤在脖子,啊,连伤口的深浅都一模一样,就像用尺子量好了似的。”

    “恩,那是当然,依我看,这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文靖吓了一跳,瞅着老者说:“老爹骗人。”

    “你说什么?”老者举起醋钵大小的拳头。

    文靖连忙自打了一下嘴巴,陪着笑说:“爹爹,你怎么知道是一个人干的?”

    “这还不简单。”老者说:“你看地上的脚印,除了你的我的,就只有两种,一个是虎头快靴的印迹,这是富贵人家登山穿的鞋子,一个是薄底靴的痕迹,这种鞋多是飞檐走壁用的,很少有人用来走山路,我看了一下,这些死人都是穿的虎头快靴。”

    文靖仔细看了看:“老爹真是神目如电,料事如神,不过……不过……我怎么没看到薄底靴的痕迹?”

    老者蹲下身子,指着地上一个小小的凹处,“这么浅!”文靖傻了眼。

    老者缓缓站起,道:“这人武功之高,实在是骇人听闻,刀上功夫不说,仅是这份轻功,我梁天德一辈子也没看到过。”

    “不会吧,大概是这些人武功太差。”

    梁天德拳头紧握,指节用力过甚,变得青白:“从打斗痕迹来看,这些死者中无一庸手,其中数人的拳脚功夫还在我之上。”

    文靖目瞪口呆,脊背上渗出一层冷汗。过得半晌才道:“他们是不是遇上鬼了?”

    “什么?”

    “人哪有这么厉害?”

    “……你懂个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梁天德瞪眼。

    文靖道:“爹爹,我们既然遇上,不如把他们埋了。”

    “不成。”梁天德说:“这些人来头很大,如果默默无闻埋在这里,只怕误了大事。”

    “我们不妨报官。”话一出口,便挨了一个老大暴栗。“宋朝的官没几个好东西。”梁天德道:“管这闲事,当真是引火烧身。”他嘴里这么说,手里却不断摩娑玉牌,双眉紧皱,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放在一个着白衣的俊秀青年身上,转过身去。文靖瞅他走远,偷偷一把拿了起来,只见玉牌晶莹通透,雕工若神,九条虬龙活灵活现,抱着四个泥金篆字。“如——朕——亲——临!”他正低声念叨,却听老爹在前面叫唤,不禁吓了一跳,再看梁天德转过身来,丢也丢不及了,急忙顺手揣进怀里,只觉凉冰冰直滑到肚皮。

    “还不快走!”梁天德喝道:“若来了人,怎生是好?”

    “老爹真是胆小怕事。”文靖边走边咕哝。

    “你说什么?”梁天德耳尖,听到点声音。

    文靖脸都绿了,正要辩解,忽听得远处传来歌声:“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一个穿着破旧的儒生,面色酡红,醉态可掬,提着一只红漆葫芦,一步一摇,迎面走来,“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呃……峨眉巅……呃……”走过二人身边,忽地站立不住,一个踉跄,文靖心热,急忙伸手去扶,那儒生却将破袖一拂,推开文靖,继续唱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哈……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哈哈——愁攀缘也愁攀援。”边唱边走。

    “爹爹,前面就是‘神仙度’,他这样子怎么过去?”文靖道。

    “哼,落第举子,无聊文人,大宋朝别的没有,就是软骨头的穷酸太多,真是讨厌。”老者大皱眉头,与文靖转身一看,不禁面面相觑,只见蜿蜒的山道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爹……爹,我……我们是不是也遇……遇上鬼……鬼了。”文靖声音有些发颤。

    “胡说,他红光满面,哪里像个幽冥鬼物?”

    老者口中呵斥,心里却在打鼓。二人遇上这种事,一时间噤若寒蝉,都不言语,只闷着头走路,走了一程,翻过道山梁,忽见得清溪流淌,一道独木小桥飞渡两岸,桥那头是一片山坳,数峰青山拥着三两户人家,袅袅炊烟随风飘荡。

    “那里有客栈耶。”文靖欢呼,手指着远处一片青瓦房。青瓦房外挂着两串灯笼,写着“巴山客栈,宾至如归”八个隶字。老者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二人来到客栈前,还没进去,一个店小二便迎了出来,打量二人道:“对不住,这里有人包了。”

    文靖大失所望,向梁天德道:“爹爹,我好饿。”

    梁天德皱眉道:“我们用过饭就走,小二哥可否通融一二。”

    “这……”小二哥有些犹豫不决。

    “大家都是逆旅之人,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店内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小二哥,你让他们进来吧。”

    “是,是。”小二哥让过身子,文靖大喜,第一个冲进去。“臭小子,说到吃饭比谁都来劲。”梁天德有些无可奈何。

    店内一张八仙桌上,坐着三个人,上首是一个白衣文士,手中摇着一把折扇,瘦削白净,须发如墨,容貌十分清癯,右首坐着一名雄壮老者,紫黑脸膛,美髯及胸,一双凤眼目半睁半闭,看上去极是威严。还有一个中年汉子,浓眉虎目,赤着的双臂肌肉虬结,背上负着一把九环大刀,看到文靖冒冒失冲进,眉头微微一皱。

    “三斤牛肉,三斤米饭,恩……还有一斤米酒,一碟菜蔬……哎哟。”文靖抱着头,委屈地看着老爹。

    “臭小子,你吃得完吗?”梁天德黑着脸说。

    “客官,还要什么?”小二哥笑得风和日丽。

    “够了。”梁天德摇头道。

    小二哥看他父子衣衫粗陋,微微皱眉,道:“对不住,小店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先买后吃,请客官先行付帐。”

    梁天德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下,道:“你还真是狗眼看人低,怕爷们白吃你么?”

    小二哥打个哈哈说:“哪里!哪里!客官真是爱说笑。”

    梁天德一挥手,道:“文靖,把盘缠拿来。”

    文靖应了一声,伸手入怀,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一双手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望着老爹,眼泪都要流出来:“爹爹,钱袋……钱袋不……不见了。”

    “什么?”梁天德叫了起来。

    “嗯。”店小二一张脸顿时淫雨霏霏:“客官,小店可是小本经营,从不赊帐的。”

    梁天德怒视文靖,文靖哭丧着脸,道:“我记得过神仙度前还清点过,现在怎地就不见了呢。”

    “老子怎么知道?行李都是你背着。”梁天德恨不能揍他一顿。

    文靖一拍脑袋,叫道:“我想起来了,是那个鬼儒生,一定是他趁我扶他时干得好事,不过……”文靖搔头道:“我怎么没发觉。”他心中暗暗叫苦,不但钱袋,就是揣在怀里的那枚玉牌,也被一咕脑儿摸走了,否则还可用它换顿饭吃,那个鬼儒生,真是坏事做绝了,想到这里,几乎大哭起来。

    “亏你还练过功夫。”梁天德忍无可忍,揪住他的脖子,文靖杀猪般惨叫。

    “客官,请你们去店外打去。”小二哥沉着脸下逐客令。

    梁天德生平第一遭受这种侮辱,面皮涨紫,窘迫万分,跺了跺脚,便要出门,忽听那文士笑道:“阁下若是不弃,白朴便做个东道,大家同饮一杯如何?”梁天德微微一愣,还没答话,又见文靖揉着脖子咕哝:“晚上怎么办呢?”

    “吃屁喝风!”梁天德气得两眼圆瞪。

    “爹爹,我真的好饿。”文靖肚皮当真咕咕叫了起来,异常响亮。

    梁天德想骂人,但看这小子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时又骂不出口,白朴笑道:“人生在世,谁没有为难的时候。况且在下还有事请教,还请万勿推辞才好。”

    “罢了!罢了!”梁天德心里叹了口气,垂头拱手道:“阁下如此盛情,梁某哪里担当得起!”老着脸皮与文靖坐下,但无端端受人恩惠,心里实在憋得难受。

    “这位是端木先生,讳号长歌。”白朴指着紫脸老者道。“这位是严刚严兄,人称‘八臂刀’。”他指着那负刀汉子。二人都只是微微点头,却不做声。

    “二位可是来自北方?”

    “对,咱们从华山来。”

    “哦。”白衣文士道:“不过听二位口音却近似南方。”

    “恩,小老儿祖籍合州,早年在江南呆过一段日子,不过滞留北方已有二十多年了。”

    白朴抚掌道:“北方胡虏横行,阁下身处夷狄之中,却能不忘大宋之音,了不起,不过,令郎竟也是江南口音,尤其难得了。”

    梁天德虎躯一震,手中酒水洒落衣襟。

    “爹爹。”文靖恍然大悟:“原来你非让我说这种软绵绵的怪话,是因为这个缘故。”

    “吃你的饭。”梁天德瞪了他一眼,吓得文靖一头栽进饭碗里。

    “不知北方情形如何?”

    梁天德还没出口,文靖抢着说:“蒙古鞑子坏透了,简直不把我们汉人当人使,近来非得逼汉族男子当兵,爹爹一生气,就带我回大宋来了。”

    “哦。”白朴望了梁天德一眼。

    “如今好了,我们这次回来,再也不会受蒙古鞑子欺负了,不过……不过许多百姓还得在留在那儿过苦日子。”文靖神色微黯。

    “是呀,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白朴长长一叹。

    梁天德冷笑道:“算我多句嘴,就算岳武穆重生,韩世忠再世,这大宋朝的王师也打不到北方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严刚虎目圆瞪:“难道蒙古人都有三头六臂不成。”

    梁天德嘿嘿一笑:“蒙古人倒是没有三头六臂,不过,临安小朝廷却多的是三姑六婆。”

    “你敢诋毁朝廷。”严刚大怒。

    “不敢,我只是佩服这个大宋朝,养了一大群尖嘴利牙,谗言惑君的官儿,居然还能苟延残喘到今天。”

    “你……你胡说八道。”严刚霍然站起,怒目相向。

    梁天德也不望他,直淡淡地道:“严兄说得对,我不过是个粗人,只会胡说八道。”

    “蒙古人兵力已经那么强盛,居然还在北方大肆征兵。”白朴面有忧色:“那蒙哥汗灭我大宋之心,好生迫切!”

    “灭大宋?”文靖停下筷子,望着白朴。

    “不错!”白朴道:“鞑子兵分两路,由鞑子皇帝蒙哥与其弟忽必烈带着,厉兵秣马,正要攻过来呢!难道你不知道么?”

    文靖迷惑地望了老爹一眼。“大宋有兵将么?”他问。

    “这个……自然是有的。”

    “那就是了,说书先生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把鞑子打退不就行了呗。”文靖得意洋洋,自认为说得挺对。

    “嘿,好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直沉默不语的端木长歌突然道:“蒙古自成吉思汗起兵以来,数十年未尝一败,大宋自虞允文破金以来,近百年未尝一胜,强弱之势不问可知,小娃儿真是信口雌黄。”

    文靖不禁满面通红,扭头望向别处,却见南面墙上阴暗处有一幅《太白行吟图》,下有二十行狂草《蜀道难》,落笔甚是奇特。

    白朴见他盯着图画出神,便道:“小兄弟也喜欢字画么?”

    “啊……不。”文靖红着脸道:“我只是觉得这幅画很特别,能从字画中看到画者不少心思。”

    白朴错愕:“说来听听。”

    文靖道:“这幅画虽然只有三尺见方,但画中的山水人物却像是在万丈绢帛上画成似的,可说是画者本来就有画成万丈长幅的气魄和本事,但落笔时却不得不画在三尺宣纸上,笔间那无法可想的不平之气,只向画外狂涌,似乎要将山水人物撕裂开来一般,显得气势异常磅礴狂野,当时画者的心景大概应了杜工部的一句诗:”古来大才难为用‘。“

    “唔。”白朴颔首道:“实不相瞒,这幅画是家师当年途经此地,一时兴起,随手画成。”

    “啊,令师真是了不起,不过……我总觉得这幅画并不只是狂野,更蕴着莫名悲伤……”

    “悲伤?”

    “恩,这幅画很奇怪,乍看妙绝,细看却是处处自相矛盾,仿佛四分五裂,花与草,山和水,水和人,人和字,没有一处和谐,令师画这幅画时,心中一定非常难受,似乎心都碎了。”

    “家师行事确实让人难以明白。”白朴神色诧异:“不过我亲眼看着师父作画,却没看出小兄弟所说的东西,小兄弟能见人所未见,实在高明。”

    “哪里,哪里。”文靖笑得合不拢嘴。

    “小混蛋胡说八道。”一个声音忽然从客栈外面响起:“这个还给你。”一溜白光激射而入,快得不可思议,奔向文靖面门,梁天德急忙伸手去抓,哪知白光突然变快,梁天德捏了个空,“啪”得一声脆响,白光打在文靖脸上。

    梁天德大惊,心知这团白光来势强劲,端地汤着就死,碰着就伤,文靖挨得这么结实,十个脑袋都打破了。哪知仔细一看,却见文靖脸上只是有些红肿。“你没事么?”梁天德问。

    文靖一脸茫然,拿起面前那块白玉牌,忽地惊道:“哎呀!这不是被偷了么?”梁天德闻声色变,一掉头,只见白朴面如死灰。端木长歌头一遭睁开了眼睛,死死瞪着那块玉牌,那严刚更是腾地站起,失声叫道:“九龙玉令。”说着拔地而起,便要追出。白朴一把拉住。“你追不到的。”他声音发颤:“那是家师。”众人又是一惊。

    “这种远强近弱的暗器手法叫作‘虎头蛇尾’,是我师父游戏风尘的独门绝技。”白朴目光落到文靖身上:“不过,师父为何说:”还给你‘,你又说’被偷了‘,嘿,小兄弟可得说个明白……“

    他话没说完,端木长歌眉锋一扬,出手如电,霎息间扣住了文靖的脉门。梁天德暗暗叫苦,又见严刚横移三尺,堵住了店门。白朴缓缓站起身,微微拱手道:“还请老壮士说个明白。”

    梁天德犹豫不决。端木长歌冷笑道:“老的不说还有小的。”手上使劲,文靖痛得大叫:“你……哎哟……干嘛……哎哟捏我……哎哟。”

    “你说你见过这块玉牌?”端木长歌寒着脸说。

    “见过……哎哟……又怎样……哎哟。”

    “在什么地方?”

    “哎哟……你放手……”

    “说!”

    “你先放手……哎哟。”

    “再不说我废了你这条膀子。”

    “废了……哎哟……我也不说……哎哟”文靖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没出息的东西,要逞强就别哭!”梁天德寒着脸道。

    “可是……哎哟……他捏得我好痛。”文靖噙着泪说。

    “没想到你们居然用上这种下作手段。”梁天德拂袖而起:“也罢,随我来。”

    “事出非常,还请见谅。”白朴以文靖为质,有些过意不去。

    “哼!”梁天德大步流星,走出大门。

    一行人匆匆而行,直到神仙度前,梁天德突然站住,长长吐了口气,“就是这了。”他指着远处,向身后呆若木鸡的三个人说。悬崖边上,草木尸首,一切依旧,似乎并无人来。死寂片刻,扑通一声,严刚突然跪倒在地,伏着那年轻人的尸体,放声痛哭,白朴与端木长歌也跟着跪下,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这个年轻人是他们什么人?他们哭得很伤心呢!”文靖揉着红肿的手腕说。

    “大概是他们的主子吧!”梁天德说。

    “爹爹怎么知道?”

    “嘿!”梁天德冷笑道:“你可知那块玉牌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

    “朕……是皇帝的自称,啊,就是和皇上驾到一样的意思。”文靖恍然大悟。

    “这块玉牌乃是钦差大臣的信物,持牌者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如非大宋皇帝十分信任的人,绝对拿不到这块牌子,这个死者的来历很不简单。”梁天德怒视文靖:“那人说‘还给你’,究竟怎么回事?”文靖瞪直了眼,哑口无言,忽见白朴悠悠站起,洒泪歌道:“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和着瑟瑟秋风,显得分外凄凉。

    “他在说什么?”梁天德被他引开心神,随口问道。

    “唔,这是屈原《国殇》中的话,意思是:你虽然死去,但精神长存,你魂魄坚毅,堪称鬼中英雄。”

    “你如果练功有看书一半的用功,也不至于练一身半吊子功夫。”梁天德冲他瞪眼。正说话间,突见端木长歌跃起,双掌卷起两道狂飙,打了过来。

    梁天德不及格挡,想也不想,一个懒驴打滚,向后翻滚,文靖却傻了眼,一动不动,衣发被迎面而来的劲风激的向后飞起,这一掌来得好生凌厉。

    眼见他非死即伤。突然斜里一阵风急掠而至,与端木长歌的掌力一撞,波然作响,劲风四散,只刮得一旁的梁天德面皮生痛。

    端木长歌连退数步,看着白朴,神色惊疑不定。

    “端木先生?你这是为何?”白朴站在文靖身前,缓缓道。

    端木长歌恨声道:“这二人明明知道千岁在此遇害,方才却迟迟不肯吐露,分明心里有鬼。”白朴眉头微皱,注视梁氏父子。

    梁天德愤怒之余,也暗暗吃惊,这端木长歌的武功,已是不弱,谁料这白朴出手举重若轻,更是了得,此时疑到自己头上,若不说个明白,只怕不易脱身。正焦虑之际,忽见文靖还在发傻,心头一惊:“莫非这小子被掌力伤了?”不禁叫了声:“浑小子没事么?”

    “你叫我?”浑小子如梦初醒。

    “你……你……”梁天德见状,有些明白,气得语无伦次:“你又在犯什么呆?”

    “嘿,我刚才揣摩白先生话里的意思,屈大夫写这诗时,楚国连遭败绩,就要灭亡,这《国殇》是他祭祀楚国阵亡将士的祭歌,如果以此类比,这个年轻人也应该是为国捐躯才是!不知道对也不对?”

    梁天德顿时双拳紧握,浑身发抖。这文靖从小就喜文不好武,梁天德的生死之交玄音道士又是一个饱学之士,观中藏书甚多,这小子天天都往那里跑,明里说是学武,其实只是看书。梁天德教他武功,他总是打马虎眼,拿起书来却是废寝忘食,每每抱着一本书,望着天上发呆,老爹的耳刮子落到脸上都还不过神来。今日紧要关头,他居然也能旧病复发,让梁天德如何不气。

    那三个人听了这话,六颗眼珠子也都瞪在文靖身上,只瞪得文靖浑身发毛,过了半晌,端木长歌摇头道:“不像,这小子痴痴呆呆,实在不是装出来的。”文靖被老爹骂惯了,还不觉什么,梁天德听在耳里,却老大不是滋味,不禁狠狠瞪了这小子一眼。

    “其实,端木先生若仔细看看地上的痕迹,便知凶手只有一人。”白朴神色沉重:“嘿,但凭他二人,哪有这种能耐?”

    文靖暗暗称奇:“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端木长歌定睛细看,恍然有悟:“不错,不过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从没看到这么厉害的高手,不知是什么来头?”白朴双眉紧锁,沉吟不语。

    “再说。”端木长歌又道:“千岁此次为防意外,用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以大路人马行走三峡水路,自己暗中取陆路入川,为何凶手如此清楚,堵个正着?”

    白朴颔首道:“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只怕我们三个也脱不了干系,哎,早知如此,我真该留在王爷身边才是……”言下懊悔万分。

    “白先生的功夫,我一向佩服。”严刚忽地冷冷道:“令师的武功想必更加厉害吧?”

    白朴一愣,顿时面沉如水:“严兄想说什么?”严刚冷笑不语端木长歌也不禁微微蹙眉:“白先生,为何九龙玉令在令师手中?”

    白朴一声冷笑,突地身形一晃,刹那间向端木长歌欺进,右手抓出,端木长歌大吃一惊,随手一招“铁门闩”,横着格出,哪料白朴抓势斗疾,快了十倍不止,倏地越过三尺之遥,端木长歌两眼一花,胸口已被扣住。

    严刚惊怒万分,他号称“八臂刀”,出刀奇快,没看清他如何拔刀,只见白茫茫一片刀光,向白朴斜掠过去。白朴身子微侧,大袖飘飘,搭在刀背上,一拖一带。严刚虎口剧震,大刀就要脱手,正要运劲回夺,白朴右掌已从袖间疾吐而出,按在刀身。这一掌之力有如千斤重锤击下,严刚一条胳膊顿时木了,眼睁睁看着白朴大袖一收,将大刀握在手中。

    这擒人夺刀,宛如电光石火,快的不可思议。刹那间,人人窒息,场上静默一片,只闻山风刮起众人衣衫,猎猎作响。

    “你们可以疑我白朴,但若辱及我师尊,休怪我不客气。”白朴面冷如霜,缓缓放开端木长歌,袖袍一拂,大刀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山崖,“铮”得一声,大半没入石壁之中。

    端木长歌与严刚虽知白朴武功厉害,却不知他厉害到这个地步,不由对望一眼,心中一片冰凉。

    “这……这个不怪白先生的师父!”文靖见状实在忍不住,结结巴巴地把前情交代一遍,然后望着梁天德说:“原来那个小偷儒生不是鬼,是白先生的师父呢!”梁天德气得几乎吐血,狠狠给了他两个暴栗,几乎把那小子的脑袋敲破:“还用你说!混帐小子,就会没事找事!”

    严刚却是一愣:“什么没事找事?这种事遇上,理所当然是要报官的。”

    “报官?”梁天德两眼一翻:“大宋那些尖嘴利牙的官儿,无事还要生非,这事可是天大的事情,若是找不到凶手,哼,我父子休想脱身!说不定还要当个替罪的,为这劳什子沾一身骚气,老夫才没这么笨!”严刚大怒,正要呵斥,却见梁天德斜眼瞟着那枚九龙玉令道:“若我看得不错,这该是皇家至关紧要的信物吧!”严刚不由心头一跳。

    “不错!”端木长歌颔首道:“阁下眼力不差,这枚九龙玉令正是皇上交给千岁的兵符,能够调动川中兵马。”

    梁天德微微吃了一惊,皱眉道:“当真?竟如此重要?”他目光落到那年轻男子的尸首上:“他到底是谁?”

    白朴苦笑道:“阁下在北方,可听到过淮安王的大名么?”

    梁天德心头一沉,脸色顿时变了,长长吸了口气,还没答话,却听文靖傻傻地问:“淮安王是谁?”

    “小兄弟有所不知。”白朴耐着性子说:“淮安王文武双全,雄才大略,是大宋难得一见的贤王。”他苦笑一下:“小兄弟,你可知大宋与外族交锋,为何总处于下风?”文靖摇头,心想:“这与我有什么干系?”白朴这会儿却是满腹的话,不吐不快:“大宋兵多粮广,照说十个打一个,也未必输给鞑子。不过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了防范大将手握重兵,危及皇权,杯酒释兵权,夺了武将统兵的权力。从此之后,大宋朝廷重文轻武,武官处处受制,文官势力庞大,若文武相争,吃亏的必然是武官。大将即使统兵在外,也时时被朝廷掣肘,无法尽展所长,故而以岳武穆之才,也会被十二道金牌夺了兵权,惨遭秦桧的毒手。所以说,不是鞑子厉害,而是大宋没有一个能放手干事的大将。”

    白朴说到这儿,叹了口气道:“可惜当今除了淮安王,没有人明白这个道理。”文靖听得一脸茫然,白朴继续道:“这些年来,千岁在朝廷中苦苦支撑,戍边将领大都得他保荐,鞑子屡次犯边,也是千岁力挽狂澜,迫退强敌,这次蒙古大举进犯,千岁不愿坐守临安,决意亲临蜀中督战,哪知被朝中对头纠缠,一时间无法得到统兵大权。故而命我三人携他亲笔书信先行入川,探察情势,一决御敌方略,二安将士之心,三……”他说到这里,不禁语塞,心想:“其实千岁想乘此机会,挟兵自重,伺机夺取帝位,哎,这次若非他让我们三人入川活动,软硬兼施,促使川中大将连番上奏,催请千岁督战,哪里能将兵权弄到手,他由此处潜行,也是防对头加害,哪知……”想到这里阴谋算计,他不禁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千岁的对头是谁么?”

    文靖听得摸不着头脑,心想:“我怎么知道。”白朴也不待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千岁的对头可不是平常角色。”他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沉,嘿然道:“便是当今太子!”

    “那不是将来的皇上么?”文靖这下听懂了,不由骇了一跳。

    白朴冷笑道:“太子不满皇上宠信千岁,更怕千岁把持兵权,夺了他的帝位,故而勾结一干佞臣,处处与千岁作对。千岁在世之时,手段高强,他们不是对手,不过若被他们知道这个噩耗,必然会大举排除异己,前方将领都是千岁一手保荐,到时候难免人人自危,哪还会全心全意和鞑子打仗?”

    “难道他们就不管国家的死活?”文靖大奇。

    “若他们有这份念头,岳武穆就不会屈死在风波亭了。”白朴喟叹道:“小兄弟,这世上最无耻的,莫过于权力之争了。”他咬咬牙:“这桩血案说不准便是那个猪狗太子的手笔!”

    端木长歌干咳一声,道:“白先生,此话未免太过,这里说说无妨,别处还是不说为妙。”

    “怕个什么?”白朴惨笑道:“朝廷中除了千岁,谁也不在我眼里,千岁这一去,白某还有什么牵挂,难道还要对这个扶不起的大宋朝低三下四么?”

    “这是什么话?”严刚愤愤地说:“如今大难当头,若不听命于君,为国效力,岂不是眼睁睁看着鞑子得逞?”

    “大宋完了!”白朴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此地消息传出,前方必然不战自乱,如此以乱易整,对着蒙古皇帝天下无敌的铁骑,这一仗不用打就知道胜负。无论你们如何自处,我只待城破之日,豁出这条性命,多拼几个鞑子罢了?”

    众人听了,无不泄气。白朴俯下身子,抱起淮安王的尸体,道:“得千岁知遇之恩,白朴未尝回报,唯有今日送你一程了。”想到国难将临,不禁泪盈双目。

    文靖见他神色凄苦,心中不忍,说:“白先生何必这样气馁,大家好好想想,说不准能想出法子来。”

    “什么法子?”严刚冷笑:“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个什么?”

    文靖面红耳赤,顶嘴道:“有志不在年高,这个王爷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臭小子,你凭什么和王爷相比?”严刚瞪着眼睛咆哮。

    端木长歌摆摆手说:“严老弟,罢了,这位小哥也是好意。”

    白朴点点头,看了文靖一眼,又看了看淮安王的遗容,正要叹气。突然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直直盯着文靖,文靖被他盯得心惊肉跳,梁天德见他神情古怪,暗暗心惊,横移一步,*近文靖。

    “端木先生,你还记得千岁五年前的模样么?”白朴盯着文靖,缓缓道。

    “记得!”端木长歌点头道:“怎么?”

    “五分相似!”白朴喃喃自语:“若是如此……”

    端木长歌顺着他的目光,凝视文靖,也微微一颤,诧道:“实在奇了,经你这么一说……莫非……”他望向白朴,意似征询。白朴颔首:“不愧是端木先生……”

    “鱼目混珠么?”端木长歌神色凝重。

    “嗯!”白朴双拳紧握,身子微微发抖:“以假乱真。”

    端木长歌略一沉吟,道:“好!”

    “你们在说什么?”严刚听得如堕五里云里,愣头愣脑地问。

    白朴吸一口气,目视严刚道:“严兄,你我三人的身家性命与大宋天下相比,孰轻孰重?”

    “自然是大宋天下。”

    “千岁死讯传出,有何后果,你可明白?”

    “这个……自然明白。”

    “那就是了,若是白某,与其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宁愿赌上一赌。”

    “赌?”严刚不禁瞪圆了眼。

    “不错,就以你我三人身家性命,赌一赌大宋江山。”

    “此话怎讲?”严刚还是有些胡涂。

    端木长歌接过话头道:“如今蒙古大军压境,千岁死讯若是传出,前方军心动摇,大势去也。不过,若有个假千岁供着,稳住军心,或许能与蒙古一博,此事如是成功,可造福天下百姓,若是事败,你我三人是难逃灭族之祸,结果却也与此时传出死讯没什么分别。故而权衡利害,不如寄成功于万一,赌一赌咱们的运气。”

    严刚愣了老半天,道:“说得好听,哪来假的千岁?”

    白朴和端木长歌齐齐指着文靖,道:“他!”

    文靖几乎跌了个四脚朝天,“开啥玩笑?”严刚几乎是吼着说话:“千岁人中之龙,风华绝代,谈吐所及,哪个不是如浴春风?这小子却是傻得人间少有,地地道道一条鼻涕虫,明眼人一看就知,让他假扮王爷,与咱们送死有什么分别?”

    “谁想假扮这个死鬼了?”文靖也火冒三丈。

    “你说谁是死鬼?”严刚对着他瞪眼晃拳头,文靖顿时矮了半截,嘴硬道:“本来就死了嘛!”

    严刚气势汹汹,踏上一步,叫道:“小子,有种再说一遍。”他自忖吃定了文靖。“今天非叫你知道厉害不可。”边说边挽袖子。

    “算了算了,小兄弟也是一时失言。”白朴忙做和事老。

    严刚冷哼道:“就算要假冒王爷,又岂能用这种胆小如鼠的家伙。”白朴偷偷瞟了一眼噤若寒蝉的文靖,干咳道:“但小兄弟与王爷的外貌倒有几分相似,又是江南口音,只需装扮一番,也并非不可。”

    “但他一开口不就完蛋了。”严刚瞅着白朴,一脸狐疑。

    白朴道:“只要不离他左右,我自有本事教他如何应对。”

    “最好就是三缄其口。”端木长歌道:“做一尊不会开口的泥菩萨。”

    严刚恍然有悟,拍着脑袋道:“是了,他不吱声不就行了。”他瞅着文靖,恶狠狠地道:“你小子如果敢胡乱冒出声响,看我不拧断你的脖子。”

    “放屁也不成么?”文靖小声顶了一句。

    严刚练过暗器,耳力极好,听得清楚,“当然不行。”他蛮横地否决。

    “喂,你们讲不讲道理。”文靖实在忍无可忍,冲着三人大吼。

    “你不肯么?”白朴有些意外。

    “当然!”文靖回答的干脆。

    “这可是为国为民!”

    “我和爹爹是回乡种田的。再说我也不会假扮什么千岁万岁的。”文靖边说边想:“别说做了,就是听着也吓死人,这些人脑子有毛病么?”

    白朴也不理他,微微一哂:“我只想问问梁老壮士的意思。”

    梁天德仰首望天,默然不语。

    “爹爹平时胆小怕事,必然不肯的。”文靖心中笃定。

    梁天德脸色一沉,望着暗沉沉的天空,长长吐了口气,“二十年了呢!”他轻声道:“千方百计,东躲西藏,终究还是没能避过!”

    “二十年?爹爹在说些什么?”文靖心想:“不过管他呢,只要他不答应他们就好。”

    “二十年?”端木长歌凝视他半晌,突地脱口道:“梁兄莫非就是当年刺杀丁相,株连满门的梁慕唐么?”

    “你怎地知道?”梁天德大惊失色,随即心生戒备,微微后退一步,气贯全身。

    “今日真是风云百变,没想到在此地遇上了‘赛由基’!”端木长歌不由得抚掌长叹。梁天德听他叫出自己当年绰号,惊诧之余,一时间百感交集,拳头不禁松了,只听端木长歌道:“当年我在临安,见过先生。”

    他改了称呼,从“壮士”变成了“先生”:“先生统领禁军,精通兵法,骑射更是冠绝当时,端平年间,先生驰烈马于五百步外贯穿金钱,技压道访的蒙古射雕客,着实震惊天下。当时在下亲睹神威,二十多年来记忆犹新。”白朴与严刚听得吃惊,目视梁天德,皆想:“这人竟然如此了得?”

    梁天德则大感错愕,道:“阁下当真好记性了。”

    “哪里?”端木长歌道:“实在是先生当年名头太响!”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当年那蒙古箭手非比寻常,先生能胜,更是了得了!”

    “爹爹,你真的那么厉害么?”文靖忍不住从旁冒出一句话来:“怎么没教给孩儿?”

    众人正遥想梁天德当年神采,听到文靖叫唤,都是一个念头:“虎父犬子,这小子真是浪费了一个好出生。”

    “你什么时候跟我好好学过?”梁天德气不打一处来:“一身基本功夫练的一塌糊涂,瞧瞧你这两条膀子,两百斤的气力都没有,四石的弓也拉不开,叫我怎么教你?”

    “说得也是。”文靖心安理得,梁天德凭空里冒出揍人的想法。

    “不过,老爹,你一定不会让我装扮什么淮安王吧!”文靖面带微笑,满有把握地说。

    白朴抱拳道:“梁先生赤诚肝胆,白某以为先生万万不会拒绝的。”

    梁天德默然片刻,缓缓道:“赤诚肝胆是不敢当,不过这种事不遇上则罢,既然遇上了,梁某实在难以袖手旁观。”文靖听得毛骨悚然,头晕目眩,两只脚都软了。

    “可惜,我这儿子从小傻不兮兮,实在难以当此重任。”

    文靖眉开眼笑、挺直腰板:“是呀,是呀,我早就说过了,这个淮安王我是万万假扮不来的。”

    “然而。”文靖心子又提到了半空,梁天德凝视着他,忖道:“当年我恨佞臣当道,献媚外族,一时奋起,刺杀当朝权相,以至妻儿老母纷纷遇难,仅得玄音襄助,救下这个幼子,本想让他远离是非,故而胆小如鼠,处处趋利避害,那知道还是撞到这种关系社稷百姓、避无可避的大事……真是劫数”想到这里,不禁黯然,道:“梁某也非没血性的懦夫,当年刺杀佞臣,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也是为大宋百姓。虽明知犬子无能,难当大任,但三位为天下黎民,敢将身家性命赌在这傻小子身上,梁某身为其父,又岂能畏首畏尾,效妇人所为。”他向着呆若木鸡、欲哭无泪的文靖叹了口气,道:“只是难为你了!”

    “白某的确没看错梁先生!”白朴叹息着大拍马屁。

    “梁兄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严刚的大嗓门在空山中传得老远。

    “是呀,是呀。”端木长歌捻须微笑。

    “不干,我不干。”只有文靖顿足抗议:“我才不当这个死鬼千岁。”

    “由得了你么?”梁天德黑着脸说:“事情是你惹上身的,大丈夫敢作敢当!”

    “我不要做大……”文靖话没说完,一个暴栗狠狠落到头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泪水长流。

二、连环劫

    “唯有天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角,石角皆北向。两岸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东方浮起微弱旭光,照出剑门的轮廓,两片苍峰似倚天长剑,直指黑云密布的苍穹。

    “什么声音?”剑门守将张何从睡梦中惊醒,倾听远处闷雷似的响声。

    “是六盘山大营的马蹄声。”门外的卫兵说:“蒙古大军开始晨练了。”

    张何披上衣衫,推开大门,冷冽的晨风迎面吹来,让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遥望北方,六盘山大营烛天的,让北斗七星也失去了光芒。

    “喂,你还有多久。”梁天德大吼。

    “快了,快了,还有半个时辰。”文靖在林子里答应。

    “放屁。”梁天德怒道:“天下间哪有人拉屎拉一个时辰的?”

    端木长歌黑着脸道:“更没有人能够在一天方便六次地。”

    “他是故意的。”严刚咬牙切齿,一针见血。

    “这个还用说。”白朴心想。

    “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进来了。”梁天德忍无可忍。

    “别。”文靖叫道:“这里好大一泡屎,臭得紧。”

    “哼。”梁天德迈开大步。

    “好啦,好啦。”文靖见老爹勇往直前,只好提起裤子,慢条斯理地走出树林。“医书上说:“废而生痔”,大便半途而废,会长痔疮的。”他不满地说。

    “你究竟想怎么着。”严刚嘴都气歪了:“先是说你不会骑马,也好,学吧,妈拉巴子,一个身怀武功的人学骑马居然学了半天,这倒罢了,又说是练马摔痛了膝盖,非要休息一个时辰,然后一路上不是拉屎就是拉尿,屎尿比牛马还多,我呸,两个时辰的路程被你走了一整天,现在离剑门关还有两百里远!”他望着远处的夕阳心想:“如果不是看在你老爹的面上,我非揍死你这个浑小子不可。”

    “就算快马加鞭,今日闭关前是赶不到剑门关了。”白朴道:“与其深夜扣关,咱们不如先寻个地方歇息,明日再走得好。”

    “好呀,好呀。”文靖拍手欢呼。

    “好个屁。”严刚狠狠瞪了他一眼,向白朴道:“离此二十里,有一处奚谷镇,可以歇足。”

    “走吧。”白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五人拍马西行。沿途群山嵯峨,蜀岭高绝,挡住南来北风,朔方虽已万木凋零,剑门关外却是芳草连天,绿树成行,啾啾鸟声中,颇有几分夏日气象。

    进入奚谷镇时,天色已然昏暗,瞅着这镇子果然镇如其名,坐落在一处山谷之中,百十户人家栉比鳞次,一张杏黄酒旗在青瓦房上分外惹眼。

    “小二。”五人落座,严刚叫道:“好酒好菜尽管上来。”

    小二一张势利眼子看出来者不凡,陪笑道:“这就来。这就来。”顺手掌上。文靖觑眼看去,只见店子里有七八桌客人。邻近处坐着一男一女。那男子约莫二十来岁,鹰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视前方,冷冰冰全无表情,右手边放着一个狭长的乌黑丝囊,不知盛着何物。那女子却仅见背影,着一身绣花百折裙,体态甚是婀娜,满头青丝用一支金环束起,露出脖子上雪白的肌肤。

    “各位大爷,这可是小店的名菜。”店小二端上一个白瓷盒子,含笑道:“名叫‘醉里横行’。”

    店小二打开盒子,一股醉人的酒香顿时钻进文靖的鼻孔。定睛细看,只见盒子里装着十多个红通通的大螃蟹。

    端木长歌哑然失笑:“不就是‘醉蟹’么?居然还起这么个风雅名儿。”

    “这个好吃么……”文靖一愣,感情他生来就没吃过螃蟹。

    “客官可知秋高蟹肥,这时节的螃蟹脂肥膏满,可是正当吃的时候。”

    “哦。”文靖瞅着有点害怕,不敢下箸。

    “客官一试便知。”店小二极力怂恿。

    文靖望向白朴,白朴微微笑道:“千岁请先。”众人早就约好,一路上称呼文靖做“千岁”,以防泄漏机密。

    文靖无可奈何,拈了一只螃蟹,噌的一下丢进嘴里,随后,众人便听到咯吱咯吱,像是石磨坊里传出的声音。

    “嗯,好吃,外酥内嫩,当真好吃。”文靖装出一副很在行的样子,对一干目瞪口呆的人宣布。

    梁天德暗暗叫苦:“忘了这小子没吃过螃蟹,这下子脸可丢大了。”

    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师兄,原来螃蟹也可以这么吃的!”

    文靖举目看去,正巧看见那个女子转过头来,这下子,只看得他面红耳赤,一颗心儿砰砰只跳。

    那女子看上去不足二十,鹅蛋脸儿,雪白中透着红晕,瑶鼻挺翘,柳眉弯入鬓角,一双眼大而妩媚,顾盼之间波光涟涟,撩人遐思。她见文靖顾视,不禁嘴角微扬,眉眼间透出笑意,端地美艳不可方物,把这个傻小子笑得痴了。

    “好美的女娃儿。”白朴心想,“不过美得实在邪气,中原少女哪有她这么欺霜赛雪的肌肤和挺翘的鼻子,倒象是西域胡女。”想到这儿,不禁暗暗留心。

    “喂,呆子,你怎么老看着我呀。”那少女冲着文靖笑道。黑衣人闻言掉头,两道目光有如冰锋雪刃般,刺在文靖脸上。文靖吓了一跳,一腔热血顿时冷了大半。那人却“咦”得一声,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少女又向文靖道:“呆子,把你盒子里的螃蟹给我吃一个好么?”

    “好呀。”文靖连忙答应。正要伸著。忽听那黑衣男子道:“玉翎,别闹了,这道菜你点过。”

    文靖放眼看去,二人的桌子上果然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盒子,不禁有些糊涂了。

    少女撇嘴道:“可是为啥咱们的螃蟹非得去壳,他们的螃蟹却能囫囵吃。”

    文靖一惊,恰好看到端木长歌正剥开一只螃蟹,露出红红白白的蟹肉,顿时血涌面颊,差点打个地洞钻进去。

    店小二连忙陪笑道:“姑娘误会了,螃蟹的确是要去壳的,只是……只是这位客官的吃法有些与众不同。”

    “是么?”少女说:“我倒觉得他们的螃蟹与众不同,你可是欺负咱是北方人??把难吃的螃蟹给咱们,把好吃的给他们?”

    店小二连天价的叫屈,只瞅着文靖暗骂。

    少女走到文靖身边,也不顾旁人,伸手就抓起一只,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反手就给文靖一个嘴巴,喝道:“你是蠢猪么,这也能吃?”

    文靖被这一记耳光打的晕头转向,愣在当场,五个指印清清楚楚印在左脸上。其他四人无不惊怒,严刚拍案而起,喝道:“你这婆娘,吃了东西还要打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服气么?”少女冷笑道:“本姑娘打人从来不讲道理。”话音未落,玉手一翻,又是一记耳光向文靖脸上刮到。

    文靖挨第一记耳光是因为全无防备,但他究竟练了多年的功夫,虽然练的奇差无比,但毕竟有了前车之鉴,见她打来,身子急忙后仰。

    照说他躲得也算不慢,哪知那少女的玉手如影随形一般,跟着他的退势卷上。一声脆响,右脸又留下少女的手印,这下子文靖一张脸当真左右对称,十全十美了。

    严刚怒不可遏,将手在桌上一按,腾身而起,形如苍鹰搏兔,越过八仙桌,挥掌向少女脸上打去。

    眼见他巨灵大手拍到,少女却微微一笑,并不躲闪,只是五指微捏,形若蓓蕾,从胸口缓缓升起。

    严刚掌到中途,看着少女如花娇面,忖道:“若这张俏脸上多了五根指印,我也当真作孽了。”心中一软,手臂抬起,变掌为爪,抓向少女发髻。

    就在他变招的刹那,少女五指如白玉兰花一般,嫣然开放,严刚只听到嗤的一声,手掌剧痛,急忙飞腿横踢。少女红袖清舒,轻飘飘拍在他的足踝上,严刚好像踢中铁板,倒翻回去,“哗啦啦”一阵乱响,将身后的八仙桌压得粉碎。举起右手一看,只见五个血孔,鲜血汩汩流出,不禁惊怒交集。

    少女撇嘴道:“本想废了你这只手,没想到你居然挺聪明,居然凌空变了招式。”

    严刚汗流浃背,方知自己若不是怜她美貌,变招抬臂,这只手掌定被她五指穿透,生生废了。

    “我道是谁?”严刚回头一看,只见白朴缓缓站起:“原来是‘黑水’门人。”

    少女笑道:“原来你认得我的功夫呀。”

    “‘如意幻魔手’么?”白朴淡淡地道:“白某当然认得。”

    “那你也一定知道咱师父啦!”少女抿嘴笑道

    白朴点点头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白某岂有不知的道理。”此话一出,除了文靖,其他三人皆变了脸色。

    少女大是欢喜,向黑衣人叫道:“师兄,师父果然很出名也。”

    “这个自然。”黑衣人神态甚是倨傲。

    “本来师父说了,谁得罪了咱们,就让谁好看。”少女眉开眼笑地道:“不过看在你知道我师父威名的份上,放过你们这次吧!”

    文靖忍不住叫道:“分明是你先出手打人的。”

    “不服气么?”少女举起粉拳:“师父说了,天下人咱想揍谁就揍谁,你不服气,咱们再打过。”

    说到打架,文靖顿时软了,嘟哝道:“你师父又不是皇帝!”

    少女道:“就算是大蒙古的皇帝,我师父也没放在眼里。”

    文靖闻言,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你师父是天上神仙?”

    “那也差不多了。”少女一句话把文靖镇住,

    白朴淡淡一笑道:“不知二位来蜀有何贵干?”

    “师兄来杀人,咱来看热闹……”

    其时食客早就跑了个精光,店小二和掌柜正躲在柜台后发抖,听得杀人二字,魂都吓飞了,抱在一处尿裤子。

    “杀人,可是杀神仙度前之人么?”白朴声调都变了。

    少女露出惊讶的神气:“你怎么知道。”

    “嘿。”白朴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道:“那就好。”

    他缓缓转身,向那黑衣人道:“阁下可知你机关算尽,还是棋差一着。”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点寒芒,也不说话,目光落到文靖身上。

    白朴道:“正所谓李代桃僵,你杀得不过是个替身的,眼前这位才是货真价实的淮安王。”

    梁天德心里咯噔一下,“白先生此举岂不是让文靖陷入险境。”

    “哦!”少女有些明白了:“原来你们是那个大宋狗王一路的,哼,居然用假的来骗我们。”她怒视文靖:“你就是那个狗王?”

    文靖一惊,忙道:“我又不是狗,那会是狗王?”少女一愣,反倒被他问住。

    “那又如何?”黑衣人缓缓站起,阴沉沉地道:“不论真假,再杀一次就是。”

    “哈。”白朴大笑道:“阁下好大的口气,你杀得了么?”

    “哼!你这臭人探我口风。”少女怒道:“先杀了你再说。”一脚挑起板凳,踢向白朴,白朴一掌拍开,却见那少女双手罩了过来,他知道这双手一旦上身,摧筋断骨,有如裂帛。当下退后一步,将折扇插在腰间,一掌劈出。

    这一掌看似全无花巧,却好像刀剑破浪一般,透过少女幻影重重的手法,斩向她肩头。

    “看不出你还有些本事。”少女娇笑声中,二人各逞绝技,斗在一处,少女一双手时如天魔幻形,时如佛祖拈花,时如挥动五弦、时如反弹琵琶,其变化突兀至极,直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在众人眼里,面对如此攻势,白朴就似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难以自主。

    “啊。”文靖不禁叫道:“白先生输了。”

    “难说。”梁天德摇头道:“你看那女子的双手可能递到他身前一尺之内?”他说话间,目光不时瞟向那黑衣人,只见他负手而立,悠然观战,不禁暗暗心急:“白先生被这少女困住,虽不至败落,但若这黑衣人乘机杀过来,不知应当如何抵挡。”

    文靖闻言,仔细一看,果然少女攻势如潮,却始终被隔在一尺之外,而她攻势稍弱,白朴的掌势立时扩展开来,施以反击。

    “玉翎小心。”黑衣人微微皱眉,道:“这人用的是‘须弥芥子掌’,所谓‘放之须弥,收于芥子’,你若再攻不进他那一尺见方的‘芥子圈’,只怕不妙。”

    几句话的功夫,“芥子圈”已经变为两尺方圆。少女只觉压力斗增,手里渐渐有些施展不开,招式微微一滞。只在这霎息之间,“芥子圈”陡然暴涨,白朴的掌力奔腾四溢,化为无量须弥。攻守之势顿时逆转,不足十招的功夫,少女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一个筋斗倒翻出去,将一张桌子踢向白朴,口中叫道:“萧冷,快来帮我。”

    黑衣人板着脸道:“你怎么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你要叫我师兄才对。”

    “哼,你到底帮不帮我?”少女态度蛮横。

    萧冷哼了一声,道:“你先退下。”

    “我偏不,咱们一起把他做了。”少女撒娇。

    白朴震碎木桌,闻言不禁手上一缓,少女乘虚而入,狠招毒招尽往他身上招呼,边打边叫:“萧冷,你攻他背后,萧冷,你砍他左手,萧冷,踢他屁股……”白朴心有旁骛,顿时被她闹得的个手忙脚乱。

    “你这婆娘真是无耻。”严刚破口大骂。

    “你说什么?”萧冷目光如刀,扫在他身上,“我本不想乘人之危,但你胆敢骂我师妹,我留你不得。”他迈步走向严刚道:“不过,我还是给你一个堂堂一战的机会,出刀吧!”随着他的步子,杀气汹涌而来,众人无不心神震颤。

    白朴放声长笑,一掌逼开少女,闪身站在众人身前,悠然摇扇道:“阁下的对手是白某吧。”

    “喂,咱们还没打完呢!”少女叉着腰叫道。

    白朴微微笑道:“你不是要你师兄帮忙吗,你们二人一块儿上吧。”

    “好呀!”少女眉开眼笑道:“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们。”说着就要上前。“这女的真够无赖的。”众人皆是一个念头。

    黑衣人摇摇头道:“玉翎,你不要插手。”他直视白朴道:“我用刀。”

    白朴道:“我就用这把扇子。”心中却想:我料得不错,这人果然是那老怪物的徒弟,自负得可以,还好,还好,若他真与这丫头联手,只怕大事不妙。

    “你应该用剑才是。”萧冷皱眉。

    白朴微笑道:“折扇足矣。”萧冷正要发怒。突听少女道:

    “我也用刀。”她从袖里抽出一把蓝汪汪的短刀。

    萧冷眉头大皱:“你要干什么?”

    “他明明是我的对手,你偏要和我抢。”少女撇着嘴道:“上次神仙度杀人,你也是悄悄一个人做了,这次我也要杀人。”

    “杀人放火是男人的事情。”萧冷哭笑不得:“师父只叫你跟着我长长见识,可没叫你跟着我杀人。”

    “哼,你和师父那么喜欢杀人,杀人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少女说:“我偏要试试。”

    “你……”萧冷不知从何说起。

    白朴暗暗心惊,忖道:“这小丫头武功了得,严刚端木联手也未必能胜,她若不守单打独斗的规矩,倒是棘手。”

    “你竟然不听我话。”萧冷有些恼怒:“不怕我动武么?”

    “你敢?”少女似乎有恃无恐。

    霎息之间,一点蓝光从萧冷手中喷薄而出,除了白朴谁也没看清楚他如何出手,湛蓝色的刀锋已从黑丝囊里吐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定在少女的咽喉上。

    少女粉红色的衣袖翩然落地,露出雪白的小臂,一股冷气直钻进去,凉飕飕侵人肌肤,少女一张俏脸顿时变得惨白。

    “我说到做到。”萧冷冷声说。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好了。”少女气苦万分,眼里泪珠滚动,不顾喉间刀锋,硬是踏上一步:“你杀了我好了,反正师父不在,随你怎么欺负。”

    萧冷本意是吓吓她,见状赶忙缩手:“你不听我话,我自然要管教你。”他虽然嘴硬,心里却已经有些后悔。

    “谁要你管?”少女从小受人百般宠爱,从没挨过这种气,一时间气得发疯,但又偏偏打不过这位师兄,当下一顿脚,冲出客栈。

    “你去哪里?”萧冷一步跨出,好像缩地成寸一般,越过一丈有余,便要追出。

    “想逃么?”严刚见他落单,岂肯放过,横身拦住,一刀迎面劈出。

    “严兄不可。”白朴叫喊声中,严刚只觉蓝芒晃动,森森刀气直逼过来,颈上肌肤顿时僵了。

    白朴飞身赶到,知道阻挡不及,手中折扇一合,疾点萧冷背部四处要穴。这一下围魏救赵,萧冷不敢大意,足下微动,刀锋回旋。

    金铁交鸣声中,三人兔起鹘落,一触即分,严刚倒退五步,一跤跌倒,握着半截九环大刀发楞。白朴与萧冷对峙而立,身上衣衫无风而动。

    “好毒的刀法。”白朴缓缓道。

    萧冷望了文靖一眼,也不言语,大步走出客栈,追那少女去了。

    “白先生,岂能这样放他过去。”端木长歌道:“如不联手取他性命,岂非后患无穷”

    白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只听当啷一声,他手中折扇落下两截扇骨。“要杀此人,谈何容易。”他叹道:“他若一心要走,联手也拦他不住。”

    “白先生,小老儿有一事不明。”梁天德道:“这人既然如此厉害,白先生为何又说什么李代桃僵,岂不是让文靖陷入险境?”

    “原由有二。”白朴说:“其一,这人已经看出小兄弟与淮安王貌似,就算不说,他也未必善罢甘休。其二,若让蒙古人知晓千岁死讯,对我

    大宋甚是不利,若两军对峙之际,让他们叫出此事,必然乱我军心,惹人生疑,漏了小兄弟的底细。”他微微一顿,道:“梁先生放心,那人武功未必一定胜我,有我白朴在一天,必定誓死保小兄弟周全。”

    梁天德将信将疑,但如今已势成骑虎,也没其他的法子。端木长歌则叫出浑身筛糠的店小二,着他安排数间上房歇息。

    入夜,斜月如勾,挂在树梢。一声更夫的梆子响过,四周又入寂静,只有极远处,偶尔传来寒蛩的鸣声,好像幽人的太息。奚谷镇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凄清的月色斜斜落到东边的墙角,映一排檩子的影。

    文靖鬼鬼祟祟从一扇窗子里探头钻了出来,顺着柱子缓缓下滑,滑到半路,忽听一声瓦响,心头一惊,失足跌下,摔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他爬起来,揉着疼痛不已的屁股,看看屋顶,月光下,露出一只黑猫的影子,正望这小子张望。“哼,你这畜生也来欺负我。”文靖自言自语:“我这就回华山找玄音伯伯,什么死鬼千岁,谁喜欢谁干去。”

    他沿着大街跑出镇外,还不放心,又跑出老大一程,方才停下,只觉一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自在,做了个深呼吸,正想放声大叫,忽听身后有人“咦”了一声,说:“原来你在这里,好极,好极。”

    文靖听得这声音,顿时惊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哪里跑?”身后响起一声娇喝。

    文靖跑得更快,但黑咕隆咚,景致模糊,他一不小心,脚下被枯藤绊住,一头栽进前方小河沟里。

    “完了,完了。”文靖心里叫苦:“这下死定了。”想到这儿,心下一动,顿时摒住呼吸,就势来个倒地不起。

    来者正是白日里所见的少女,她当时一生气,跑出客栈,萧冷却被白朴等人阻了一阻,没有赶上。少女有心让这位师兄着急,便故意挑些偏僻地方闲逛,谁料正巧遇上文靖,又惊又喜,那肯放过,一声叫出,只吓得对方屁滚尿流。

    少女正在无聊,想玩玩猫捉耗子的把戏,没料到这小子一跤摔倒,便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心头诧异,自语道:“这狗王难道这样孱弱,一跤跌死了么?”失望之余,有些恼怒,伸脚对准文靖腰上就是一下。

    文靖头浸在水里,本来就有些憋不住了,这一脚踢得又重,顿时岔了气息,骨嘟嘟喝了两大口凉水,一下子跳起来,冲少女吼道:“明知死了你还踢?”

    少女突然见他诈尸,吓了一跳,道:“原来你没死么?”

    文靖被她问的还过神来,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干笑道:“本来已经死了,被你这一脚给踢活了。”边说边退。

    “你这家伙倒是有趣。”少女微微笑道:“居然还在姑娘面前耍花招,咦,你还跑?”

    文靖正跑得带劲,忽见眼前一花,少女笑眯眯站在前面。赶忙掉头向左,又见少女负着双手,再向后跑,几乎撞在少女身上,他一口气换了四五个方向,只觉得满眼都是少女的影子,重重叠叠,看得他头晕眼花,又惊又怕,叫道:“活见鬼,活见鬼?”

    刚说完,脸上便挨了一记,这一下打的沉重,把他掴倒在地。

    “谁是鬼了?”少女怒道:“你才是个大头鬼。”

    “你不是鬼,怎么满世界都是你的影子。”文靖不服气地说。

    少女眉开眼笑,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是我师父的‘幽灵移形术’,乃是天下第一的身法。”

    “幽灵移形术?”文靖嘀嘀咕咕:“果然是活见鬼的功夫。”

    “你说什么?”少女耳朵甚尖。

    “没什么,没什么。”文靖急忙说:“我是说,你师父非常了不起。”

    “这句话还说得不错。”少女笑道:“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的武学高手。”

    “那姑娘你一定是天下第二了。”文靖见她转嗔为喜,害怕她再翻脸,只好违心地大拍马屁。

    “这倒算不上。”少女沉思道:“我大师兄、二师兄都比我厉害,我顶多算个天下第四。”

    “哦。”文靖问:“你还有一个师兄么?”

    “是呀。我大师兄萧冷是蒙哥皇帝帐下第一高手,我二师兄伯颜是兀良合台元帅手下的大将,论武功,大师兄现在比二师兄厉害一点点,不过大师兄练功很勤,二师兄却很聪明,无论什么功夫练上一两次就能上手,所以师父说,如果二师兄一心练武,再过十年,武功应该在大师兄之上,不过师父最喜欢的还是我。”少女本来就胸无城府,此时逛了半天,闷得发慌,只想找个人说话,听文靖问起自家最得意的事情,当然滔滔不绝了。

    她一口气说完,见文靖瞪着一双眼睛发傻,很是不悦:“你听没听我说话。”

    文靖正在苦苦思索脱身之计,闻言忙道:“听了,听了,不过,我想,你如果再练十年,一定比你两个师兄都厉害。”

    少女格格娇笑,说道:“这个自然,看在你还会说话的分上,我就让你少吃点苦头,乖乖跟我见师兄去。”她想到自己活捉了这个大宋的狗王,可以在萧冷面前大显威风,顿时欢喜不已。

    文靖突然弯下腰,开始呻吟。“怎么?”少女皱眉问道。

    “我有些肚痛,大概晚上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文靖蜷着身子往树林里挪:“让我先方便一下。”

    “这个不成。”少女虽然天真,却还不笨,说道:“你若是乘机跑了,让我哪里找你?若要方便,就在这里好了。”

    文靖急忙说:“所谓男女有别,小可怎能如此放肆,污了姑娘的眼睛,我还是到树林里去比较好。”说着提着裤子就往林子里面钻。

    少女伸手将他拎了回来,好像老鹰捉小鸡一般,丢在地上,说:“我是蒙古人,你们汉人的那些臭规矩我可不懂,若要方便,就在这里,我在溪边等你完事。”

    文靖听得冷汗直流,方便也不是,不方便也不是。眼睁睁看着少女走到溪边,坐到一块大石头上。

    文靖彷徨无计,一咬牙,假装要脱裤子,微微蹲下,忽然猛地一跳,向灌木丛里蹭。

    就在他刚刚落地,立足未稳的当儿,屁股上便挨了一脚,跌了个野狗抢屎。

    “臭小子,你果然在捣鬼!”少女一把将他揪住,杏眼园瞪,从袖里抽出短刀:“我砍了你一条腿,看你往哪里跑。”说着就要动手。

    “慢来,慢来。”文靖大叫。

    “你还有什么话说?”少女有心看他耍什么花样。

    文靖道:“你的武功天下第四,我的武功大概算得上天下倒数第四,可说天差地远了。若是你向我这个天下倒数第四下手,岂不是有辱你这天下第四的名声?”

    少女想想,倒也有理:“那你说怎么办?”

    “依我之见,咱们好说好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岂不是皆大欢喜。”文靖摇头晃脑,觉得自己这个办法两全其美。

    “呸,你想的美,这里荒郊野外,我就算欺负你这个天下倒数第四,又有谁看到了?”少女从小就是耍赖的好手,当然不肯上当。

    文靖慌了神,急忙狡辩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会无人

    知道?”

    “我从来不信什么天地,砍了你咱们再说。”这丫头心狠手辣,说砍就砍。文靖看她举刀,顿时两眼一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眼看这一刀就要文靖做一辈子瘸子,林子里突然飞出只破鞋,不偏不倚地打在短刀上,少女虎口欲裂,把持不住,短刀随着破鞋飞了出去。只听得一声长笑,树林中晃出个人影,后发先至,在半空中将鞋穿在脚上,大袖飞扬,如一羽鸿毛,翩然落下,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儒生。只见他身形颀长,意态萧疏,趿着一双破鞋,儒衫破破烂烂,初看甚是邋遢,但细细一看,却有一股子破衣蔽履掩饰不住的清华之气,不自禁地溢了出来。

    “你是谁?”少女看到他现了这份轻功,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儒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哈哈大笑道:“没想到‘黑水一怪’萧千绝藐睨天下人,却收了这么个无赖的女徒弟。”

    这会儿,文靖闻言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双脚,还是安然无恙,顿时谢天谢地。在定睛向儒生一看,不由得气歪了鼻子,“好呀,终于逮到你了,还我钱袋来。”他冲着儒生大叫。

    儒生见他身在危险之中,却还来算自己的旧帐,不禁莞尔,取出一个钱袋,笑道:“是这个么?”

    “果然是你拿去了。”文靖吼道:“还给我。”

    “不过是看你多管闲事,逗逗你罢了。”儒生笑道:“还你就还你。”

    说着把手一挥,钱袋划了一个弧线,却向少女脸上打倒,这一下劲道十足,少女一惊,伸手去接,哪知刚一着手,那钱袋好像点了线的火药一般,“蓬”的炸开,里面的零碎银子,如天女散花,打在少女身上,虽不甚疼痛,却让她吃了一惊。就在这分神的当儿,那儒生形同鬼魅,足不抬,手不动,便到了少女身前,做了个怪相,一口气吹在她脸上。

    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少女甚至没来得及转念,便放开文靖,飞也似地向后跳出。

    文靖得了自由,连忙将地上的碎银子拣起。儒生不禁皱眉道:“你这娃儿,怎么如此不分轻重?难道这银子比你脑袋还重要么?”

    “你知道什么?”文靖低着头拾银子,没好气地道:“这可是我和爹爹起早贪黑,存了五年的积蓄,那些日子天天编竹篓子卖钱,手上的皮都磨破了几层的。”

    儒生微微一愣,肃然道:“原来如此,倒是在下的不是了。”说到这儿,他竟冲文靖做了一揖,然后蹲下身子,帮他收拾碎银。

    少女这边厢见他二人只顾拾银子,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肚皮都差点气破。恰好觑见地上被打落的短刀,一把拾起,叫了声:“穷酸找死。”手中短刀化作一道流光,经天而出。这一刀名叫“修罗追魂”,乃是她师门绝学“修罗灭世刀”中杀着。“修罗灭世刀”共有七般变化,每一招都是诡异狠毒,一刀既出,不死不休。

    儒生见她刀来,呵呵一笑,抓住文靖背心,手舞足蹈,向后飞窜,少女连声娇叱,紧追不舍,二人一进一退,身法都快的出奇,文靖只听的耳边风声呼呼,整个身子如在云端雾里。

    兜了七八个圈子,少女的刀锋仍停在一尺之外,再难寸进。眼看这“修罗追魂”的刀势将尽,不禁大是焦急,忽见那儒生脚下一绊,好似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右手下撑,左脚有意无意,向上翘起。少女大喜,纵身挥刀下劈,恨不得将这两个男人劈成四块。哪知她招式用老,却看见儒生的左脚尖,巧之又巧,往自己的“曲池”穴撞来。自己的手臂就好像是送上门一般,她收势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只臭脚顶在手腕上,“嗖”的一声,短刀再次脱手,落入溪流之中。

    她应变极快,刀才脱手,左掌如天河倒悬,往儒生脸上斜劈,存心打他一个嘴巴。不料儒生右手正抓着文靖,这小子虽然四体不勤,但还是不想啃泥巴,眼看颜面贴地,急忙用手一撑,挡住儒生跌倒的势子。只借着他这份力,儒生脚下好像安着机簧,离弦箭般倒窜而出,笑吟吟站在远处,让少女的巴掌抡了个空。

    少女究竟是师出名门,这两招一过,便知道这儒生看似手忙脚乱,其实把自己玩于股掌之间,自家每招每式都在他算中,受他左右,再打下去,非输不可。她也不是笨蛋,想到这儿,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先,撒腿就跑。

    儒生将文靖放在一旁,笑道:“打不过就逃,也是你家师父教的么?”大袖一挥,如秋风中一片落叶,冉冉飘过少女头顶,落到她面前,信手一拂,无俦劲气逼得她喘不过气来,踉跄后退,掉头再跑,儒生又在前面,少女一顿脚,施展幽灵移形术,倏忽变幻,眨眼间连换了六个方位,让人眼花缭乱。

    儒生却不慌不忙,左三步,右三步,悠悠闲闲,不改潇洒仪态,但就在他步履之间,好像亘着一个无大不大的笼子,无论少女如何变化,都无法越雷池半步,每每以为脱身时,那儒生就到了前方,挥手将她挡回笼子里。

    文靖见少女如没头苍蝇般乱转,想到自己被她捉弄的情形,大觉快意,忖道:“果然是现世报,不过小偷儒生也挺奇怪,这个女的跑得这样快,他走得这样慢,怎么总能抢到人家前面?”

    “死穷酸,臭穷酸,叫化子,大混蛋。”少女无计可施,急得破口乱骂。

    “随你怎么骂?”儒生笑道:“我自个儿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就是。”

    “瓮中捉鳖是什么?”少女听过关门打狗,却没听过瓮中捉鳖这么文雅的词儿,她最是好奇,竟然在慌乱中还随口问了一句,让儒生哑然失笑,正要答话,却听文靖笑道:“这个我知道,就是竹篓子里捉王八。”

    少女这下明白了,一时间气得腰痛,迎着文靖就冲过去。但三步不到,便被儒生挡回来。她想到自己刚才还在这小子面前自夸天下第四,这会儿就被这个混蛋儒生折腾成这样,可说是颜面扫尽。最气人的是,那个草包居然还在旁边嘲笑自己,简直是岂有此理。

    越想越气,她悲从中来,一下子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儒生虽然长于料敌先机,却没料到她用这招,只听她哭得呜呜咽咽,边哭边说:“你们都欺负我……师兄用刀砍我……呜呜……臭小子笑我……呜呜……死穷酸用鬼身法戏弄我……如果师父知道……呜呜……你们都不得好死……呜呜呜”

    儒生笑道:“你师父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哼。”小丫头擦着泪说:“你既然知道我师父的名号,就该听说过‘黑水滔滔,荡尽天下’的话,我师父天下无敌,师父最疼我,知道你欺负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断。”

    “天下无敌么?”儒生摇头道:“那可未必,他与我前前后后斗了百十次,也没占着什么便宜!”

    “你吹牛。”少女一百个不信。

    儒生笑道:“你既然知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可曾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么?”

    少女一愣,忘了哭泣,将儒生上下大量一下,猛地想起一个人来,失声叫道:“你是‘穷儒’公羊羽!”

    少女师尊“黑水一怪”萧千绝出身契丹皇族,武功之高,心肠之毒,近似魔怪,早年横行中原,无人能制,后来隐居白山黑水,不再出世,但余威所及,南北武人可说闻言变色。此人一生目无余子,但此次弟子南来之前,他却提到一人,让他们不可与敌。少女毫无见识,又受师父影响,素来狂妄惯了,听了也没放在心上。此时吃足了苦头,才念到师父叮嘱,想起这个主儿来。

    公羊羽听她叫出自家名号,笑道:“原来十余年未见,萧老怪还记得我,可见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那又怎样。”少女见公羊羽似乎并无恶意,心里也不是特别害怕,道:“你是和我师父比肩的前辈,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儿,你却趁我师父不在,到这儿欺负我,岂不是以大欺小。”

    “小女孩儿?”公羊羽渐渐收了笑容道:“有随随便便砍人大腿的小女孩儿么?”

    少女见他变了脸色,心头一寒,“那又怎样,谁让他打不过我。”她继续强辩。

    “如此说来,你也打不过我呢!”公羊羽冷笑道:“那我也不是可以在你身上取点物事。”

    少女不禁语塞,半晌道:“输都输了,随你好了!”

    公羊羽见她摆出一副豪杰的模样,有心教训她,微微一笑,向文靖说:“把刀拾来给我。”

    文靖见他要动真格的,也吃了一惊,道:“你要砍她什么地方?”

    “这女娃儿嘴硬,当然是切她嘴里的物事。”公羊羽笑道:“你可吃过猪舌头么?”

    “吃过。”文靖老老实实回答。

    “好吃么?”

    “好吃。”

    “听说少女舌头又嫩又滑,定然比猪舌头还好吃。”公羊羽笑道:“我这就割了它下酒吃,尝尝这三寸丁香的滋味。”

    “呸。”少女大怒:“你才是猪头猪脑,干嘛不切你老婆的猪舌头下酒?”

    公羊羽从文靖手中接过短刀,随手一挥,洒去上面的溪水,说:“你尽管骂,反正你能骂人的时候也不多了。”把刀指到少女嘴边。少女看着明晃晃的刀尖,说不出的害怕,一下跳起,掉头要逃。公羊羽一步踏上,拿住她背上至阳穴,将她逮了回来,道:“乖乖把嘴张开,少吃点苦头。”

    少女当然不会听话,把牙关咬得死死。想到这条舌头一去,就要做一辈子哑巴,不禁双眼一闭,两行泪水落了下来。

    文靖见她流泪,不知怎地,心头一阵难受,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忽然向公羊羽一膝跪倒。

    公羊羽大奇,道:“你这是为何?”

    文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连连磕头。这下连少女都听到响声,睁开眼睛,傻傻地看着这个浑小子。

    公羊羽道:“你要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文靖刚想说话,但一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少女心头忖道:“我还没成哑巴,这小子却先哑了,倒是奇哉怪也。”

    公羊羽绝顶聪明,察颜观色已料到几分,笑道:“你是要我饶了这丫头么?”

    文靖愣了一下,红着脸点了点头,公羊羽摇头道:“方才若不是我那只鞋子,你这条大腿就喂狗吃了,女娃儿如此狠毒,你为何帮她求情?”

    文靖被他这么一问,又傻了眼,不知该说什么,乒乒乓乓又磕起头来。公羊羽眼珠一转,笑道:“你既然这样护着她,那好,我不割她舌头,把她送给你做媳妇如何?”

    这句话好比晴空霹雳,震的文靖嘴里足以塞下十二只蛤蟆,心想天下荒谬之言,莫过于此。

    少女更是脸色发白,只觉这件事可比割舌头难受千百倍,当即大叫起来:“死穷酸,臭穷酸,你割了我舌头好了,我才不要做这臭小子的媳妇。”

    公羊羽笑道:“我看他仪表堂堂,也未必配不上你。”

    “我才不要武功天下倒数第四的家伙做我的丈夫。”少女特意强调了倒数第四。

    公羊羽哈哈大笑,放开她道:“若论武功么?这个好办,我随意指点他一个晚上,他也未必输给你。”

    “我才不信。”少女盯了文靖一眼,道:“他这个德行,别说一夜,就算再练一百年,也只配给本姑娘提鞋子。”

    “是么?”公羊羽似笑非笑:“若他当真胜了你,又当如何?”

    “那我就嫁给他做媳妇。”少女脱口而出。

    公羊羽道:“一言为定。”

    少女话一出口,便觉后悔,这时盯着文靖看了一阵,略略放心:武功那是一夜练成得,这个草包更万万没那个能耐。一咬牙,道:“当然一言为定,我们蒙古人可不像你们汉人,说话可是算数的。”

    公羊羽大袖一挥道:“你可以去了。”

    少女不知道他要教文靖什么功夫,心头痒痒,便道:“难道不能看么?”乍见公羊羽神情古怪,心头顿时一跳,忙道:“我走就是了。”几个起落,便不见踪影。

    公羊羽向文靖道:“你去溪边取四十六颗鹅卵石来。”

    “干么要这么多?”

    “你取来就是。”

    “三十六颗不行么?”

    “……不行。”

    “四十颗吧,凑个整数!”

    “……少给我讨价还价,小心我一脚踢你过去。”公羊羽颇为恼火。

    文靖嘀嘀咕咕到溪边,用衣服兜了石子过来。公羊羽取了一粒,在手中掂掂,忽然屈指弹出,石子带着厉啸,没入林中。只听林子里发出一声尖叫。文靖听出是那少女的声音。

    原来她不死心,想看看公羊羽究竟弄什么玄虚,一直屏息躲在灌木丛里,公羊羽这粒石子从她头顶掠过,打散了她的发髻,唬得小丫头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死穷酸!”她跑出老远,才破口大骂:“趁人不备,真不要脸。”

    “你还在聒噪,小心这一下让你脸上开出花来。”公羊羽好似在她身边耳语,声音无比清晰,少女一惊,跑得比兔子还快。

三、三才变

    公羊羽笑了笑,将四十五枚石子摆了个图案,向文靖道:“你认得这个么?”:

    “认得!”文靖憨憨地道:“不就是个王八么?”

    公羊羽不禁皱眉,正要解释,忽听文靖一声惊叫:“不对,这个……我见过,这是洛书中的九宫图。”

    “咦,你认得?”

    “是呀,我在书上看过,玄音道长也说过,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形如玄龟。这九个数,不管横加竖加,还是斜着加,结果都是十五。”文靖难得有所表现,不禁得意洋洋,口沫四溅。

    “不错。”公羊羽颔首道:“你既然知道,便省了我不少功夫。”他说到这里,突然迈开步子,在溪边地沙地上走了一遭,留下四十五个一寸来深的脚印,与石子排列的形状一般无二。

    他指着其中两个脚印道:“你从这里到那里,要走几步?”

    文靖估量了一下,道:“五步!”

    “非也,非也。”公羊羽摇头道:“我说只要两步就够了。”

    “你骗人!”文靖望着他,眼里分明写着这三个字。

    “不信么?”公羊羽嘿嘿一笑,不疾不徐,但出脚方位极是怪异,仅走了两步,便落在第二个脚印上。

    文靖傻了眼,叫道:“怎么会这样?”他连蹦带跳,使尽全身本事,仍然走了五步才到。“邪了!”他连连搔头。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功夫。”公羊羽道:“三才归元掌的根基——‘三三步’。”

    “三才归元掌?三三步?”

    “嗯,我这功夫,以九宫图之义为基,穷天地人三才之变,与其说是门武功,不如说是门学问。”公羊羽微微笑道。

    “学问?”文靖不由得精神一振。

    “不错,就拿这三三步来说。”公羊羽道:“与你功夫一般的人要走五步的距离,你两步就能走到,别人要走三步的距离,你一步就能越过。”

    “那岂不成了会‘缩地法’的神仙?”文靖来了兴致。

    “不错,只要你能明白我这路步法的道理,在这四十五步之内,你就是神仙。”公羊羽道:“你愿意学么?”

    “这个自然。”文靖满口应道,但一转念,踌躇道:“不过,不会又要先练什么马步,举什么石锁吧?”

    公羊羽摇头道:“修炼气力,乃是下乘的功夫,我这是上乘的武功,首重悟性,没有悟性,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够入门,若悟性够了,一个晚上就够了。”

    “有这么便宜的武功?”文靖眉开眼笑,心想:“只要不举石锁、站马步就好。”

    公羊羽微微一笑,便以地上那四十五枚石子,演化“三三步”的奥妙,这路步法以九宫图的变化而变化,有些变化文靖以前也听玄音道人说过,在书上也看过,却没有想到如何用在武功上面,但其中更多的变化,却是公羊羽独出机杼,超越前人之作,文靖端地闻所未闻。不过他生来最爱钻研这种繁复的学问,越是深奥,他越是喜欢,而且聪明颖悟,倍于常人。

    公羊羽讲了两遍,见他一点就透,心中也有些讶异,当下也不再多说,让他独自练习,自个儿打开酒葫芦,坐在溪边观看。

    文靖第一次练这种用脑子比用气力多的功夫,新奇万分,推敲其中变化,端地如饮醇酒,越饮越觉滋味无穷。一时间浑然忘我,在河边飞奔不止。他越走越快,突然间,一个趔趄,摔了个野狗抢屎,爬起来搔头道:“难道这一步错了。”说罢,他又走了一遍,甚为顺畅,但步子一快,又一跤摔倒。

    “哪里错了?”他揉着脑门沉思。

    “步法倒是没错。”公羊羽将酒葫芦系在腰间,缓缓站起道:“你错在自不量力罢了。”

    “自不量力?”文靖瞪着他。

    “不错,这毕竟也算是门功夫。”公羊羽微微一笑:“以你的武功根基,只能快到这个地步,一旦超过这个地步,就好像学跑的婴儿,非摔倒不可。”

    “是吗?”文靖甚感无趣。

    “我说过,这‘三三步’只是入门的功夫,往上练去,三才化四象,还有“四四步”,“四四步”之后还有五五‘梅花步’,六六‘天罡步’、七七‘大衍步’,八八‘伏羲步’,练到九九‘归元步’时,才算是大成,到那个时候,你便似鱼游大海,鸟上青天,不拘成法,随心所欲了。”

    文靖不禁分外神往,道:“我也能练到‘归元步’么?”

    公羊羽打量他一番,笑道:“以你的根基,大概再练一百年吧。”

    “一百年?”文靖苦着脸道:“我只有去西天佛祖那里练了。”

    公羊羽哈哈大笑道:“你何必如此垂头丧气,我在你这个年纪,手无缚鸡之力,还不如你呢!”

    文靖双眼一亮,接着便露出疑惑的神气,望着公羊羽。

    “其实,不论如何变化,都基于这九宫图。”公羊羽道:“不过,我既然和那丫头立下一夜之约,也没功夫教你太多,何况,仅仅*这步法还不能胜她。”

    他踱了两步,缓缓道:“若论凌厉,‘黑水一怪’的功夫,只怕天下无人能当,所以唯有批亢捣虚,才足以抗颉,‘三三步’只是“批亢”,若要‘捣虚’,非得三才掌不可。”他顿了顿道:“时辰不多,我传你三招掌法。”

    “我不要练。”文靖悻悻地道:“练拳脚最累人了。”

    “那可由不得你了。”公羊羽道:“那丫头万万不会放过你,你若要活命,非得练这掌法不可。”

    “打不过可以逃呀。”文靖想法天真。

    “逃?这‘三三步’只能原地打转,她看着你转,也能累死你呢。”公羊羽唬他。

    文靖顿被唬住:“这倒让人头痛。”转念一想,忖道:“反正再苦再累,也只得三招。”想到这儿,便一口答应。

    公羊羽将掌法打了一遍,文靖看来,也不算十分稀奇,依样画葫芦,懒洋洋练了一通,也会了七八成。“这种掌法,就是三十招,我也学会了呢。”他想法十分嚣张。

    公羊羽看出他的心思,便道:“如果说‘三三步‘是一张弓,这‘三才掌’就是三支箭,‘三才归元掌’最难的不是做这弓和箭,而是如何把这三支箭射出去。”

    “原来还没完么?”文靖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羊羽道:“‘三三步’虽然难,但只要你有些小聪明,也不难学会,但我这心法,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三才归元掌’处处离不开一个‘三’字,心法也分为三重,‘无妄识’与‘太虚识’太玄乎,以你的资质,今晚学会‘镜心识’,大概就不错了。”

    文靖听得一头雾水。

    “其实,说来说去,一言蔽之,这路掌法关键就在洞察敌手的心意上。”公羊羽道:“若是你能先行一步,看出对方的心意,你说会如何?”

    “我就能先行逃命了。”文靖想也不想,随口答道。

    “只知道逃。”公羊羽怒道:“你既然知道他的心意,难道不会趁机反击么?”

    “反击?”文靖仿佛听到天底下最离奇的言语,指着鼻尖说:“你是说,要我跟那个女子动手?”

    “不动手怎么胜她?”公羊羽皱眉。

    “我和她打,只有死路一条。”文靖看公羊羽神色不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改口道:“但我怎么能猜出对手的心意呢?”

    公羊羽道:“这就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你可知伯牙子期的事情么?”

    “知道。”文靖又兴致勃勃地道:“伯牙善奏,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心想着高山,钟子期就说:‘巍巍乎泰山。’伯牙心里想着流水,钟子期就说:‘浩浩乎江河。’于是伯牙将钟子期引为之音,后者死后,伯牙终身不再鼓琴。”

    “是呀。”公羊羽道:“某些人天生就有一种洞悉人心的奇能,有人能从琴声中品出鼓琴者的心意,有人能一眼从字画中看出作者的心意,更有人能从招式中看出武学高手的心意。”

    “但这和我什么关系?”文靖道。

    “嘿。”公羊羽看了他一眼:“你在那个紫萝客栈,不是对老夫的字画评头品足,大言不惭么?”

    文靖目瞪口呆:“你……你都听到了?”

    公羊羽笑道:“那是自然!自紫萝客栈开始,你们一路上说得话,我可是一句不落,听得清清楚楚!”文靖脸色发青,掉头就跑。

    “你去哪里?”公羊羽将他揪回来。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当什么淮安王。”文靖奋力挣扎。

    “谁要你作什么淮安王了?”公羊羽奇道。

    “你……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文靖比他还要奇怪。

    “当然不是。”公羊羽冷笑道:“若你真要作什么淮安王,我才懒得管你死活。”

    文靖松了口气,但又不解地问:“你和白先生不是一伙吗?”

    “当然不是,那小子一天大唱什么爱国之道,抱着临安小朝廷不放,不惜做那个狗屁千岁的奴才,哼,我早就不认他这个徒弟。”公羊羽面如寒霜,望着星空,缓缓道:“说什么大宋江山,五百年前,哪有什么大宋,又说什么蒙古皇帝,嘿,一百年前,又哪有什么成吉思汗。蒙古人视人命若草芥,大宋那些官儿又何尝将老百姓当人看,蒙古人要得不过是他勃尔只斤的天下,大宋那个混蛋皇帝,也不过是要保他赵家的江山。依我看来,他们两家,不过是两条野狗,争一根骨头罢了。”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只可惜了老百姓的性命。”

    文靖听到这里,不禁张大了嘴了,只觉这儒生的言语怪到极点。半晌才道:“难道你不是宋人?”

    “是又如何?”公羊羽道:“这大宋朝腐朽不堪,赵家小儿只顾着自个儿享乐,弄得兵不兵,将不将,奸佞宵小,横行朝野,忠臣良将,备受压制,成日献媚取宠于外国,穷于搜刮于百姓。这种王朝,能苟延至今,已是一个异数,天下之士,为何还要为它洒血流汗,像白朴那种家伙,就算死一百个,保得也不过是群吸人膏血的蛭虫罢了。”

    文靖听得头脑胡涂,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便道:“朝廷虽然不对,但百姓却是无辜,如果鞑子占了大宋,老百姓一定没有好果子吃。我和爹爹在北方,就老是被乡里那些鞑子欺负。”

    公羊羽一时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是呀,赵家的朝廷不值得一保,但大宋的百姓却是无辜,我恨不能将那些昏君奸臣食肉寝皮,但杀了他们,却会给外族以可乘之机,鞑子杀人如麻,这一仗打下来,不知要死多少百姓,但保住了这个大宋,也就保住了那个昏庸朝廷,他们又可以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直到吸尽老百姓的骨血,弄得民不聊生,如此江山,保它何益,如此江山,如此江山……”他不断重复这四个字,失魂落魄,形同槁木,说了七八遍,突然放声长啸,啸声激越,久久不绝,直震的林中树叶簌簌作响,一声啸罢,两眼中流出泪来。

    文靖被他这一啸二哭,弄得手足无措,待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道:“公羊先生,你……你没事么?”

    公羊羽摇头道:“我没事,只是许多事情,想不明白,我只想,为什么偌大一个社稷,千万生灵,成败生死,总是操于一人之手?董仲舒说君命得之于天,我一百个不信,难道上天也和临安那个皇帝一般昏庸不成。为何一个人有了权势,就要把他人踩在脚下,为保一人荣辱,不惜牺牲他人性命?为什么人与人,要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为名利争个你死我活?为什么国与国,非得兵戎相见,血染干戈,把大好河山,变成修罗屠场?”说到这儿,他望着文靖道:“小兄弟,你明白么?”

    “不明白。”文靖被他弄得一脑袋浆糊,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也不明白。”公羊羽苦笑:“这三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虑,想报国,但国已不国,想成家,却妻离子散,想远离尘俗,放荡山水,却又搁不下哀哀黎民,结果只落得一生矛盾,惶惶不可终日,别人知道我显露的武功,但却不知道我心中的迷惑,小兄弟,三十年来,只有你从我画中,看出我的苦恼呢!”

    “但……但……”文靖比了比脖子:“鞑子喜欢砍头的。”

    “反正我当年立下毒誓,决不为天下的帝王将相动一根手指头,蒙古也好,大宋也罢,都是与我无干。”公羊羽瞅了他一眼:“你若有本事,就学白朴,甘当官府的奴才好了。”

    “可惜我没本事!”文靖眉开眼笑。“哼!”公羊羽冷哼道:“你只要学好了我的三才归元掌,还叫没本事么?天下都去的!萧千绝那几个徒弟又算得了什么?”文靖一愣:“真这么厉害?”公羊羽傲然昂首,也不理他,一副当然如此的模样。

    “哪……哪你多教我几天好了!”??靖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颇感兴趣,当下涎着脸说。“那可不成!”公羊羽皱眉道:“我还有要紧事,为你这小子,已经耽搁了我许多时候!”

    “什么事?”文靖奇道:“这么急!”公羊羽默然不语,望着漫天星斗,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哀恸,过了好半天,他才悠悠叹了口气,轻声道:“为何呢?为何?她为何躲着我呢……”

    文靖奇道:“谁呀!”公羊羽身子微微一颤,怒目相向:“多嘴多舌,与你何干?”文靖被他一喝,浑身发抖,噤若寒蝉。公羊羽又沉默半晌,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我还是传你‘镜心识’心法吧!能否领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文靖心想:你的念头古怪,我多半领悟不了的。嘴里却不敢说。只听得公羊羽说了一通,大抵是什么怯出杂念,宁静心胸的吐纳之法。

    “萧千绝一派的功夫,千奇百幻,往往让对手眼花缭乱,无从捉摸。”公羊羽道:“但武功虽然变化多端,出招者的心意只有一个,所谓的变化不过是掩饰他的真实心意罢了,所以你须得入凝寂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不要被眼中的变化所迷惑,而要用你中明镜映出他的本意来,只要能做到这一步,再厉害的武功,你也能从容应对,明白了吗?”

    “不明白。”文靖说:“反正我万万不敢和他们动手的。”

    公羊羽微微一笑,道:“你先坐下,以我传你之法,吐纳一回。”

    文靖依言坐下,屏息凝神,吐纳数下,忽觉一只手掌按在自己的百汇穴上,公羊羽的声音细若文蚋,在耳边响起:“你根基太弱,只怕难以发挥‘三才归元掌’的妙处,你我今日投缘,我将‘浩然正气’传于你,用心听好了。”

    一道热流从他头顶涌入,分流入四肢百骸,“走阳矫,入肩井……贯通神阙、汇于会阴……上行鸠尾,入轱辘关,温养玉枕……膻中上行,双龙分流,斗于百汇,入于丹田……”随着公羊羽的声音,文靖体内真气鼓荡,奔涌疾走,经脉酥麻酸痒,诸味杂陈,但又无法动弹分毫,只有听之任之,当公羊羽说到:“此法无所不包,无所不至,至阳至大,是为浩然正气。”他才觉顶上一轻,但体内真气,已经自成气候,充盈活泼,流转不定,来去皆有次序,一时遍体阳和,十分舒服,竟然舍不得站起;真气九转之后,文靖灵光返照,智珠在握,混混沌沌,渐入无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文靖从入定中清醒,只觉气机充盈,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力。举首四顾,只见明月西沉,四周悄然,已没有公羊羽的影子,忽听远处隐隐传来歌声:“……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歌声清朗豪迈,仿佛一阵长风,吹过山林,渐渐远去,却袅袅不绝。

    文靖抬头望天,只见茫茫夜空,群星寥落,唯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传此星一出,必主战争。

    “这个公羊先生口口声声说大宋的不是,但听他歌声,却又有从戎卫国之意,当真人如其画,处处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没遇上好皇帝吧?”文靖边想边站起身来,只觉两只脚又酸又麻,几乎一跤跌倒,不禁自言自语道:“管他大宋蒙古,我还是早些回华山,省得吃那个白朴的苦头。”

    他一瘸一拐,向北而行,走了一里路程,路上树影婆娑,阴森森有些怕人,忽而夜枭啼叫,文靖心里发寒,不禁缩了缩脖子,这时,背后风声乍起,一只白玉也似的手掌,向他肩头拍来……

    六盘山顶,朝阳冉冉升起,吸尽了林中雾水,显出几分湿润。两只山鹞从黑乎乎的悬崖上钻了出来,并着双翅在空中盘旋,飞羽尖端被潮润的阳光洗过,现出淡金颜色。

    “嗖”,一支羽箭带着让人心颤的鸣叫从树林中窜出,像一支劈开苍穹的闪电,将两只山鹞串在一处,空中响起凄厉的哀鸣,那对鸟儿石头般跌落尘埃。

    马蹄声响起,一骑飞掠而至,马上的白袍少年将山鹞凌空接住。

    “神箭呀!”他大声叫道,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快活的笑容。

    一个上身精赤的虬髯汉子从林子里缓缓驰出,手中拿了张巨弓,那张弓足有五尺长,粗愈儿臂,弓弦由三根牛筋绞在一起。

    “伯颜将军。”少年叫道。

    伯颜驰马近前。二人马匹高矮相若,但他却比少年足足高出两个脑袋,一头散乱长发披在精钢般的肌肤上,宽阔胸脯上挂着点点汗珠,闪闪发亮。

    “阿术。”他笑道:“你手脚真快。”

    阿术望着他手中的巨弓,羡慕地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拉得动这张弓呢?”

    伯颜拍拍他的脑袋,笑道:“都是万夫长了,还说孩子气的话,今天练过我教你的枪法了吗?”

    “练过了。”阿术顽皮地眨眨眼:“可惜没有对手试枪呢。”

    “很快就会有的。”伯颜望着远方巍峨的剑门关,沉静地说。

    这时,一声雄浑牛角号的声音从远方升起,在起伏的山峦间回响。

    阿术双眉一扬,白净的脸上稚气顿消,升起浓浓的煞气,凌厉的目光投向号角起处。

    “开始了么?”伯颜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将巨弓挎在肩上,拍了拍阿术的肩:“走吧。”

    “是!”

    二人坐下的骏马发出尖锐的嘶鸣,马蹄落在地上,如战鼓一般震撼人心,蹄下两道烟尘,翻翻滚滚,直往剑门关而去。

    文靖觉出风声,不及转念,一步跨出,无意中,却合了三三步的路子。让身后人拍了个空。掉头一看,顿时面如土色。那窈窕身段,如花笑靥,不是那个蒙古少女是谁。

    少女一巴掌没拍着,微微一愣,但也怎么放在心上,笑吟吟地道:“你跑呀,怎么不跑了,现在可是实实在在只有你我两人,看看谁还帮得了你?”

    文靖心里七上八下,嗫嚅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少女打个呼哨,天空中落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借着朦胧的曙光,文靖看的清楚:竟然是一只二尺来长的秃鹫,恶形恶状,杀气腾腾,和那少女绝色容光互相映照,当真一美一丑,凭空添了十二分的诡异。

    “我有鹫儿带路。”少女笑道:“你跑不了的。”

    “它能带路?”文靖甚是骇异。

    “这个自然。”少女得意地道:“方才我在你身上做了手脚,撒了‘千里香’,就算你在数十里外,也别想逃过鹫儿的追踪。”

    要知鸟类之中,乌鸦与秃鹫嗅觉最为敏锐,往往能凭借远处人畜所散发的气息,感知对方的生死,灵敏之处,甚至超过犬类。文靖虽然躲躲藏藏,却没料到少女由此一招,不由得万分泄气。

    少女一振臂,秃鹫腾空而起,没入夜色之中。“公羊羽究竟教了你何种武功?”少女笑道:“我倒想见识见识。”

    文靖“啊呀”一声,望少女身后叫道:“公羊先生。”

    少女一惊,回头看去,空空如也,哪有半个人影,顿时知道上当,再回头一看,文靖正发足狂奔。

    少女大怒,飞身赶上,一掌拍向文靖的后颈,那小子却身子一晃,斜斜一步走出,少女这一掌差之毫厘,落在空处,不禁吃了一惊,刹那间,弹退踢出七脚,落向他周身要害,文靖前进三步,后退三步,好像一片落叶,在少女狂风般的腿法中翩然飞舞,七腿踢过,却没沾着他一片衣角。

    “有趣。”少女格格娇笑,双臂轻舒,“如意幻魔手”施展开来,一双玉手变化万千,刹那间将文靖的身影圈在其中。

    文靖只觉少女的双手漫天飞舞,好像天女散花一般,一时看得眼花缭乱,不辨东西,慌乱之中,肩上上挨了一掌,跌出四尺来远。他奋力爬起,走了十来步,孤拐上又挨了一脚,飞出丈余,重重跌下。

    “就这些么?”少女小嘴一翘:“公羊羽也不过如此。”忽见文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便道:“小子,我这次出手自有分寸,你休想装死蒙我。”

    “错了。”文靖脸贴着泥土,喃喃地道。

    少女奇道:“什么错了?”

    文靖爬起来,蹲在地上,托腮沉吟:“真的错了。”

    “你又弄什么玄虚?”少女颇不耐烦,身形一晃,纤纤食指点向文靖的“软麻穴“。哪知一指点空,文靖不知何时,竟然绕到自己身后,一惊之下,回脚倒勾,文靖却又到了身前,少女一声娇叱,拳打脚踢,霎息间连出五招,文靖身形晃若鬼魅,在拳脚中时隐时没。少女拳脚没一下打在实处,渐渐觉出不妙,精神一振,使出了全副本事。攻势如暴风骤雨一般,向文靖倾泻过去。

    文靖虽然悟出一些门道,但对方的“如意幻魔手”乃是武林一绝,变化万分诡异,加上少女全力出手,顿时连逢险招,胸口被一记掌风扫过,让他几乎窒息,脚下一乱,周身要害少女双手笼罩之下。

    但奇怪的是,当此危急关头,这小子却生出平日思考学问的那一股子“痴劲”,从方才起,就只想着如何在四十五步中死中觅活,每逃过一劫,便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此时虽然身在绝境,但他专注于这路掌法的玄奥,把万般杂念都抛之脑后,只想着如何把握一线生机,无形之中,却应合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心法。一时间心如明镜,看出了少女的心意。

    少女这一招有八个变化,其中七虚一实,本来文靖身临绝境,万万是挡不住的,挨了这一掌,如果不死,也得重伤,但不知为何,少女白玉般的手掌到了文靖膻中穴前五寸处,却略略一滞,横移了两寸。

    这一微妙变化虽如电光石火,却没逃过文靖的“心镜”,于是,他出手了,似站立不稳,不退反进,一个踉跄向前跌出,惊惶失措地手舞足蹈,看似慌乱,却不偏不倚,一掌按在了少女的“神封穴”上,这正是“三才归元掌”第一招——“人心惶惶”。

    这下大大出乎少女意料,一则没料到其趁隙反击,二则没料到其不退反进,三则文靖出招看似不成章法,其实别有奥妙,她虽然有心躲避,却仍被他击中要害。四则,这小子的掌力中,竟有一道古怪的暖流,破开了自己的的“玄阴离合神功”,封住自己的穴道。

    刹那间,两个人换了一招,同时向后跌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山道上顿时一片寂静,毫无声息。

    过了半晌,文靖长长出了口气,颤巍巍爬了起来,只觉肋骨剧痛,看了断了一根。

    他缓缓走向少女,只见她瞪着一双妙目,死死看着自己。不禁苦笑道:“你出手好狠。”

    “呸!”少女口里不能说话,心里却骂翻了天:“你这混蛋,到底用什么鬼门道,封了我的穴道。”她方才连用内功,力求冲开穴道,黑水一派的“玄阴离合神功”本是顶尖儿的内功心法,心念动处,坚若精钢,柔似弱水,寻常掌力休想伤她分毫,但文靖那道暖流不仅破开护体神功,而且好似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亘在那里,她连冲三次,都难以着力,反而让文靖先行站起,她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

    文靖咳嗽一阵,咳出一滩鲜血。他望着少女看了一会儿,笑道:“你这个样子挺好看的,如果不冲我瞪眼,一定更好看呢!”

    “臭小子。”少女被他看得无地自容,心里恨不能咬他一块肉来。

    “其实你这样美貌的女子,为什么要打打杀杀呢?”文靖皱眉道:“你应该拿着针线绣花才对。”

    “绣你个鬼,我倒想在你这张臭脸上绣花。”少女心想。

    “或者坐在窗前看月也不错。”文靖忘形地说:“‘卷起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弹琴也好呀,‘含情弄柔瑟,弹作陌上桑。’对了,采桑也好看:‘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像你这么美的女子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该打架的。”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他好像一个劲的说我生得美,我真的那么美么?”少女心想:“师父和两个师兄从没说过我生得美来着?”

    “如果你答应我从此以后不和人打架,我就放你起来。”文靖说:“如果答应,你就眨三下眼睛。”

    少女瞪着眼睛不说话

    过了半晌,文靖叹了口气道:“罢了,拗不过你,我放开你,你可不许再找我麻烦,如果答应,就眨三下眼睛,如果不答应,我只好走了。”

    少女还真怕他把自己丢在这个鬼地方,连忙眨了三下。文靖拍开她的穴道。少女一跃而起,挥拳要打,文靖大叫:“你要毁约么?”

    少女的粉拳停在空中,忽地伸出食指,闪电般点在文靖“太渊”穴上,文靖伤得沉重,无力躲闪顿时被她制住,心中暗暗叫苦:“我真是胡涂了,被她两眼一瞪,居然就放了这个煞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却见少女铁青着脸,按着他的肋骨,手指微动,各得一声,将他断骨合回原位,然后折了两根树枝,隔着衣服给他绑上,文靖痛得冷汗直流,心里却十分诧异:“她为何要帮我合上断骨?”

    少女冷哼一声道:“你这会儿受了伤,我就算揍你也没有什么意思,等你养好了这身贱骨头再揍你不迟。”说着解开文靖的穴道,站起身来,转身欲去。

    “啊,你……你叫什么名字?”文靖突然忍不住问到。

    “你问这个作甚?”少女冷冷地道。

    “下次见面也好打招呼。”文靖咕咕哝哝,话在嗓子眼里打转。

    “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少女冷笑着走了两步,回头道:“我的汉名是跟师父姓萧……”

    “萧玉翎么?”文靖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萧玉翎十分诧异。

    “啊!”文靖道:“我听你师兄叫你玉翎。”

    “你倒是好记性。”萧玉翎淡淡地说,这种口气让文靖摸不清她是在夸奖还是挖苦。

    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声,萧玉翎神色一变,眉头微微皱起,小声道:“这个扁毛畜生真该死,居然泄漏了我的行踪。”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如疾风般掠至,萧冷面无表情,停在二人身前,那只秃鹫从天上落下,歇在他的肩上。萧冷取出一块肉脯,随手丢出,秃鹫衔住,一口吞下。然后展翅飞上天空。

    沉默半晌,萧冷道:“你太任性了。”

    萧玉翎撇撇嘴,不理他。

    萧冷嗫嚅数下,望着文靖,皱眉道:“你在这儿么?很好。”他足下一动,向文靖踏上一步。

    “你要杀他么?”萧玉翎冷笑道。

    “这个自然。”萧冷道:“此人不论真假,非杀不可。”

    “但他有伤在身,你杀他岂不是胜之不武?”萧玉翎道。

    “他便不受伤,又岂是我的对手?”

    “那倒未必。”萧玉翎瞟了瞟面如死灰的文靖,道:“我问你,你自忖几招能取他性命?”

    “一刀足以。”萧冷寒声道。

    萧玉翎格格一笑:“好,我们来打个赌。”

    “怎么个赌法?”萧冷双眉皱起。

    “我赌他若是没伤,至少能在你的海若刀下走上三招。”

    萧冷眼中透出灼人的光芒,道:“你小觑我么?”

    “废话少说,你敢不敢赌?”

    “怎么不敢?”萧冷被她激起傲气。

    “若是你输了呢?该当如何?”

    “我怎么会输?”萧冷自信满满,道:“我若是输了,自然留他一条性命,而且从今以后,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说到这儿,他望着文靖,皱眉道:“不过他的伤……”

    “待他养好不就成了么?”玉翎满不在乎地道。

    “岂有此理?”萧冷怒道:“我明日便要入川,哪有闲功夫等他痊愈,罢了,一刀杀了省事。”文靖听得心头剧震,只觉他身上杀气奔腾,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你怕他伤好了,输给我么?”玉翎似笑非笑。

    萧冷被她僵住,但他素来骄傲至极,万万不肯示弱,沉默片刻,道:“也罢,我就把他带在身边,待他伤势痊愈,再取他性命不迟。”

    文靖和玉翎皆是一愣。“也好。”玉翎强笑道:“不过这个笨蛋可是个累赘,但愿别累着你才好。”

    萧冷哼了一声,道:“不过你输了,以后必须对我言听计从。”玉翎笑道:“也好。”萧冷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瓶,向文靖厉声喝道:“把嘴张开。”

    文靖略一迟疑,但敌不住对方的气势,张开了嘴,萧冷手一扬,一点红光射入他口中,文靖只觉那物事入口即化,遁入腹中,一时间满口芬芳,全身舒泰,胸口的疼痛也好像轻了许多。

    “呆子,还不谢过我师兄的‘血玉还阳丹’,这可是疗伤的圣药呢。”玉翎望着文靖捉狎道。萧冷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掉头便走。玉翎走了两步,向呆站着的文靖道:“你还等什么?难道要等刀落在脖子上才肯走么?”

    文靖只好垂头丧气,跟了上去,心里大是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从客栈溜走了。”

四、蝶恋花

    战鼓声从远处传来,张何听得眉头紧蹙。

    “都统制!”一名属下匆匆而来:“白先生他们到了!”张何望着远处白朴等人,眉间一舒,叫道:“千岁到了么?”

    白朴四人相互对视,面如死灰。“出什么事了?”张何惊疑不定。

    “千岁还没到!”白朴硬着头皮回答,四个人心里把文靖骂了个臭死。

    张何正要叹气,忽见远处旌旗晃动,遮天蔽日,顿时将一口气倒抽了回去。“终于来了!”他微微直了直身子,举起手中令旗,正要发号,忽见远处一骑人马,飞驰而来,一张巨弓,直指城头。

    “那人要作甚?”严刚大奇:“他这是射箭么?这么远,荒唐……”梁天德却脸色微变,惊叫道:“不好!”

    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声脆响,犀利的羽箭脱弦而出,直奔谯楼。

    萧冷三人穿山越岭,尽捻险僻处行走,每走一程,萧冷便取出一张羊皮地图观看。山路越走越是惊险狭隘。他师兄妹倒是足下生风,只是苦了文靖,一路上气喘吁吁,提心吊胆,生怕走错一步,落进深渊。

    走到一处断崖前,众人暂且歇脚,玉翎忍不住问到:“萧冷,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不会错。”萧冷道:“前面便是阴平小道了。”

    “阴平小道?”文靖插嘴道:“岂不是邓艾偷渡的地方?”

    “邓艾?”玉翎奇道:“他是谁呀?”

    文靖便将三国时邓艾偷渡阴平,袭破绵竹,逼得后主刘禅投降魏国的典故说了一遍。他提起这些,口才甚好,直说得绘声绘色,天花乱坠,不仅玉翎听得津津有味,就是萧冷也忍不住侧耳倾听。

    “可惜,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最后,这位良将还是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文靖叹息道。

    “这都怪钟会那厮。”玉翎道:“就这样完了么?”

    文靖摇头道:“那倒没完,后来还有羊叔子守襄阳,进表伐吴,王濬造楼船,火烧横江铁索,兵临石头城,最后司马氏一统天下,不过,这些都没什么意思,如要说精彩,还得从昭烈皇帝桃园三结义说起。”

    “哎呀!”玉翎拍手叫道:“我最爱听这些故事了,上次在路上听一个说书先生说过一段,实在好听,不过都怪师兄催着上路,害我没有听完,你说得比那说书先生好的多了,好呀,你就从那个桃园四结义说起……”

    “是三结义。”文靖忍不住纠正她。

    玉翎瞪了他一眼:“我说是四结义就是四结义,四比三多,当然是越多越好。”

    文靖哭笑不得,只好依她,幸好玉翎只是一时意气,也没太计较结义的人数。文靖一口气讲到太阳落山,萧冷才返过神来,催他们上路,惹得玉翎好生不快,跟他嘀嘀咕咕闹了一阵。

    如此一来,三个人走走停停,十成功夫里倒有五成在听故事,文靖讲到后面,多半是胡编乱造了,不过也幸好他读得书不算少,编得倒是圆滑,玉翎虽然平日里对文靖凶神恶煞,但一听故事,便对他十二分的不同,每听到诙谐处,便格格格笑个不停;听到紧张处,则一双秀目瞪着他,转也不转。有时文靖讲得不如她意,她便撒娇,尤其说到貂禅要嫁董卓,她硬是不许,逼着文靖篡改,结果貂禅第一次配给了吕布、后来嫌吕布小人,逼着文靖配给曹操,然后嫌曹操奸诈,又配给刘备,再以为刘备虚伪,一脚踢开。结果,貂禅凭空嫁了三次,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端地让文靖哭笑不得,但又不得不绞尽了脑汁,东编西改,让她满意。

    萧冷见他二人有说有笑,文靖这厮哪有个死囚的样子,心中甚是不满。但他素来骄傲,虽然不满,也要撑着面子,装着不屑一顾。可是玉翎分明有意拖延行程,这一路上,简直比走得比蚂蚁还慢,如此下去,只怕会误了正事;而最让萧冷恼火的是,玉翎待文靖一天比一天亲密,他看在眼里,醋意横生,要知他对玉翎的情愫实已超过兄妹之谊,萧千绝也看出来的,故而才让玉翎随他万里南来,指望能让二人朝夕相对,一双两好,但萧冷却和他师父一副德行,是个闷嘴葫芦,虽然心里对师妹千般喜爱,但嘴里就是说不出来。现在二人说得越是高兴,他心中越是像刀割一般,初时还强行忍着,但到后面,端地忍无可忍,打断二人,呵斥文靖,去拾柴生火。

    文靖不敢违抗,乖乖去办,玉翎听到紧要处,心中痒痒,不忍离开他,也跟在他身边,帮着他拾柴,边拾边让他说话,二人走动之时,挤来挤去,接踵摩肩,甚至于耳鬓厮摩,几乎是小情侣模样。萧冷看在眼里,气得几乎吐血,海若刀都出鞘了,本想一刀劈了文靖,但他知道师妹的性子,说到斗气,自己万万斗不过她,现在一刀杀了这个说书的,只怕这丫头一辈子都不答理自己。他是蒙哥帐下第一勇士,在蒙古金帐,力压群雄,威震大漠,手下不知刃了多少厉害角色,但此时对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却是束手无策,左右为难,这份难受劲别提了,除了闷着头生气,就是找文靖的麻烦,支使他做这做那,但玉翎总是跟在文靖后面,活儿越是费力,他二人模样越是亲密。

    这一天,文靖与玉翎又摆开摊子说书,萧冷气急败坏,坐得远远,本想打坐,但听到玉翎笑声,哪里还静的下来。坐了一会儿,忽听一声娇呼,几乎让他岔了气,好容易缓过来,遥遥听得文靖说的口沫飞溅,正讲到关云长于百万军中诛杀颜良文丑,萧冷听了片刻,忍不住打断他道:“哪有这种事情?就算是我师父出手,也未必能杀透百万大军,直取主帅首级,不知那关羽使得何种刀法?”

    文靖道:“他用的是青龙晏月刀,自然是使的青龙刀法。”他胡诌惯了,随口便编出个名目来。

    “哦?不知这青龙刀法是否流传后世,若有传人,我倒想会他一会。”萧冷双眉一扬,颇有不服,说到这儿,他站起来,瞪着文靖道:“听你说话中气十足,似乎已然痊愈了,该接我三刀了吧!不知道你手上的功夫有没有你嘴上的厉害?”文靖傻了眼,不知道如何回答。玉翎心中咯噔一下,忖道:“这个说书的正说到紧要处,可不能被他弄死了!”笑道:“他刚才还说胸口痛呢!师兄啊!说来这些时日,你我倒是荒废了武功,今日既然说到了,不妨就在此地练上一回。”

    萧冷听得精神一振,忖道:“说到动手,还是我比较厉害!”当下轻易中计,转过心神,点了点头。

    玉翎向文靖努嘴道:“这家伙怎么办?要他回避么?”萧冷早已把文靖看成死人,闻言道:“不妨,反正他看了也是惘然。”

    玉翎嘻嘻笑道:“你不怕输给我,在他人面前丢脸么?”

    “哼!”萧冷冷笑:“有本事就来试试。”

    “说好了,你可不能用刀。”玉翎从袖里取出短刀。

    “这个自然。”萧冷负手而立。

    “嘻嘻”一笑,玉翎人刀如一,刀光有如匹练,斩向萧冷。“看刀!”她刀锋到了半路,才叫这两个字。

    萧冷见她耍这些小把戏,不禁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丝森冷的笑意。身子微侧,挥掌切向玉翎的刀背。

    玉翎身子如蛟龙翻身,凌空急旋,手中短刀化作一朵白莲似的刀轮,绞向萧冷的手掌。

    “不错。”萧冷似乎有些忌讳,也不知他如何动作,倏地倒退八尺,脱出玉翎的刀锋。玉翎翻身落地,还没站稳,萧冷足下一动,又到了她的身前,挥手便要夺她短刀。玉翎刀锋一扬,左掌劈向对方胸口。两人本是同门,彼此熟悉,故而出招极快,不一会儿,各逞本事,拆了一百来招。

    文靖初时见玉翎迭遇险招,颇为她担心,但看得久了,发现萧冷一占上风,便点到即止,知道他处处手下留情,不禁松了口气,但心中却冒出一个念头:若他用这招攻我,我又如何在那四十五步之中闪避。他一念及此,二人打斗之处,顿时现出一个九宫图来。二人每出一招,他便思虑如何进退闪避,如何回手反击,片刻功夫,便身在物外,状如痴呆,心中只有武功,全无其他,二人变幻莫测的武功,在他眼里,和公羊羽那幅墨汁淋漓,纵横挥洒的字画没什么不同,足可透过其招式,看出对方的神意虚实来。

    如此一来,他好像遇上了生平最深奥难解的学问,越看越妙,越想越奇,一脚沉溺在那幅九宫图里,哪里拔得出来。

    两人斗了四五百招,玉翎大汗淋漓,后跃五尺道:“不打了。”

    萧冷见她露了疲态,便道:“也好,今日暂且作罢。”

    玉翎掉头,却见,文靖呆呆看着前方,一动不动,好像石像一般,心中大奇,叫道:“你这呆子,在想什么?”说着走上前去,伸出刀脊,向他肩头拍去。哪知还没拍到,文靖滴溜溜一个旋转,手掌划过一个玄妙的弧线,顺势从刀背上掠过,玉翎不防这一着,只觉虎口一热,短刀竟然把持不住,脱手而出,向萧冷飞旋过去。萧冷翻手将刀接住,眉峰一耸,目有讶意。

    萧玉翎被他拍走了刀,脸上挂不住了,叉腰怒道:“你找死么?”

    文靖也清醒过来,看看自己的双手,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玉翎秀眉微蹙道:“你莫非知道活不长久,失心疯了么。”

    “我明白了。”文靖笑道:“我明白怎么射箭了。”

    “射箭?”其他两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呀,就是如何用弓把箭射出去。”文靖笑道:“我明白公羊先生的话了。”

    玉翎心里一跳,“什么公羊母羊的?”她向萧冷笑道:“他真的疯了呢!”萧冷看了文靖半晌,冷哼了声:“雕虫小技!”,说罢,坐到一块大石上,闭目盘膝,养神去了。

    “哼,装模作样。”玉翎耸耸了鼻子,向文靖道:“你真的没疯么?”

    文靖一愣,道:“当然没有。”

    “那好。”玉翎眉开眼笑,道:“你快接着给我说,关羽用‘青龙刀法’杀了那两个笨蛋,又怎么着?”

    “青龙刀法?”文靖一愣,才想起自己胡诌的东西来,笑道:“那我们接下来就说他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好了……”玉翎忽地轻轻捏了他大腿一把,在他耳边低声道:“死呆子,如果师兄知道公羊羽教了你功夫,你就死定了!以后不许提公羊羽三个字,知道么?”文靖见她意甚关切,不由得心儿砰砰乱撞,活似小鹿一般,一颗脑袋舂米似地点个不停。

    “知道就好!”玉翎低笑道:“不要脸红呀!”

    她一说,文靖脸儿更红,憨憨地问:“我……你……你为啥这样关心我?”

    “你做梦么?”玉翎瞪他:“我只是想你晚点死,至少得让我听书听腻了再死!”她笑道:“就怕你没故事说了,我可就不管你啦!”

    “我故事多着呢!”文靖精神大振:“永远说不完的!”

    玉翎望着他,莞尔道:“如果这样,我也永远听不腻的!”

    “当真么?”文靖情难自禁,拉住她手,盯着她道:“真的么?”

    玉翎瞪了他一眼,瞅了瞅萧冷,低声嗔道:“呆子,小声点,你活腻了么?”但手儿却任他拉着。文靖只觉手中温软柔腻,好似握着盈盈春水,心儿又开始狂跳,血液满身疾走,一张脸眉飞色舞,若非萧冷在远处坐着,几乎跳起来大叫。

    “真的么?”他痴痴地又问。“你有完没完?”玉翎大恼,抽回手,怒道:“快说故事。”她这一怒,文靖好似被当头淋了桶冷水,想起自己的处境来,垂头丧气,开始话说三分。

    这般一路折腾,又过了十余日,进入川中,只见沃野千里,风光如画,果然不愧天府之誉。玉翎和文靖有说有笑,萧冷则一路呕气,每到他忍无可忍,要逼文靖动手,玉翎便从中作梗,要和他切磋武功,这一计端地百试不爽,萧冷每每在文靖面前显一回武功,气便消了大半。文靖却也极想看他二人交手,因为他每看一次,便对三才归元掌的妙旨领悟几分,到了后来,端地沉迷其中,有些欲罢不能了。

    又过了一日,晚些时候,萧冷弄来三匹骏马,他虽然不说从何而来,但马鞍上却有几点新鲜的血迹,文靖猜得马主定然已经无幸,心中不禁有几分恻然,但转念一想:“我自己都是案上鱼肉,不知何日毙命,还担心他人生死作甚?”

    又骑马行了数日,这一日,见一支官兵从北方而来,衣衫褴褛,大都挂了彩,其中有几个家伙,见三人马好,玉翎又美貌,动了邪念,意图抢劫,哪知还没近身,便丢了脑袋。萧冷一不做二不休,一路杀将过去,“海若刀”刀锋过处,血肉纷飞,尸横遍野,那二十多名官兵几乎被他屠尽,仅剩一个活口。萧冷揪住那人问道:“你们从何而来?”

    那人早已魂不附体,拎在萧冷手中,软绵绵一堆,浑似全身没了骨头,听他喝问,战战兢兢地道:“小……小的从……从剑门关来。”

    “剑门关?剑门关如何了?”萧冷道。

    “张……张何将……将军被一个……鞑子一……一箭射……射死,关……中群龙无首,被……被鞑子破了。”那家伙已经破了胆,有问必答,言无不尽:“如今……蒙古兵锋已达泸州……我们正……正撤往合州……”

    “嗯!”萧冷道:“那射箭者什么模样?”

    “是……是一个着蓝袍的蒙古将军。”

    “嘿,伯颜这小子!”萧冷脸上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二师兄真厉害!”玉翎拍手笑道:“若他把守城将领一一射死,大宋岂不是指日可破了。”

    “哪有这么容易?”萧冷道:“伯颜虽然箭法通神,但一回得手,宋人也必定有所防备。”

    他手中那名宋军哭丧着脸道:“大王,我都说了,你放过了我吧,我家中还有妻子……”

    “也好,放过他吧。”玉翎看他泪流满面,突然生出恻隐之心,这种心意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是么?”萧冷嘿然一笑,突地将他提起,随手飞掷出去,这一掷力大无比,不偏不倚撞在一棵大树上,那人顿时脑浆四溅,颈骨碎裂,抽搐两下,眼看不活了。文靖见他如此手狠,不禁惊得呆了。玉翎也不禁微微皱眉。

    萧冷冷笑道:“我此来是要里应外合,助皇上成就大功,岂能让这人泄了我的行踪。”

    “你,你……这个疯子!”文靖看得满地尸首,突然之间热血上涌,忍不住叫道:“他……他已经求饶了啊……你……”玉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子活腻了么?”

    萧冷森冷的目光落在文靖身上,阴恻恻地道:“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文靖一愣,大约是脑子里热血未退,也不管玉翎如何挤眉弄眼,结结巴巴地说:“你……杀……杀求饶的人,就是……就是不对!”萧冷见玉翎神情惶急,心头怒火腾起,嘿然道:“浑小子,看来你伤势当真痊愈了吧,也好,我也等得不耐烦了,看看你如何在我的海若刀下,走过三刀?下马吧。”

    “哎,他昨晚还在叫痛呢!”玉翎向文靖道:“是么?”

    文靖看萧冷阴狠神情,也有了惧意,但一看地上尸首,却忍不住心头一热,道:“不错,我伤已经好了……”

    话音方落,只见一道蓝光撕破虚空,文靖坐下骏马发出一声悲鸣,四肢齐根而断,文靖从马上翻落下来,眼看背脊便要着地,他右足突然在地上一撑,矫然腾起,一个翻身,左足落地,又是一个翻腾,如此乍起乍伏,端地矫如神龙,重复三次,稳稳站在两丈开外。

    “这小子的功夫何时到了这种地步?”玉翎惊诧万分。

    别说她惊讶,文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其实,他这十来天每夜按照公羊羽所授内功法门行功,他只知每练一次,不仅伤势好转,而且倍感舒畅,一时成了习惯。却不知公羊羽当日不惜损耗真元,一口气帮他通过了最艰难的入门关口,否则以他的能耐,哪有神游太虚,浑然忘我的定力,在山风中静坐三个时辰。

    这“浩然正气”虽然入门极难,但入门之后,却是一马平川,修炼者能够在数月时光里突飞猛进,过了这段时日,才又会变得步履艰难。文靖处在这段时候,内功精进之快,当真“无所不到,无所不至”,有一日千里之势,只是他自己蒙在鼓里罢了。萧冷虽然见识高超,但他从没把文靖放在眼里,那日虽然惊讶于文靖拍飞玉翎的短刀,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全没想到一只小爬虫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变化成蛟龙;此时看到文靖亮了这手,讶异之余,又有几分兴奋,嘴角露出一丝森冷的笑意,手中的“海若刀”斜指天穹,无俦杀气顺着刀势涌出,两匹活着的骏马也感受到这凌厉的杀气,低声嘶鸣,缓缓向后退却。

    玉翎看着文靖,心想:“呆子虽然有所精进,但看师兄今日的气势,他恐怕在劫难逃。哎!枉费我用了这么多心机。呆子就是呆子,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呀!就这么死了,谁还给我说呢?”

    她却不知,当此之时,文靖的神思前所未有地专一,那边刀气惊涛拍岸,他却只是被“海若刀”锋上那点精芒深深吸住,随着那点流转不定的刀芒向下舒展,与地上似有实无的九宫图连在一起。

    萧冷见他在自己杀气笼罩之下,竟然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更觉讶异,“好小子,有种。”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手中的海若刀带着一片刺耳的厉啸,向文靖挥了过去。这是“修罗灭世刀”第二式——“海啸山崩。”

    这一招气势惊人,两丈之内,尽是海若刀的虚影,如浊浪滔天,又如泰山压顶,大开大阖,向文靖卷了过去。而文靖的心神,只凝在了最初那一点刀光上,任其如何暴烈,他却像一叶轻舟,顺着萧冷的刀锋,起伏不定,就在屏息之间,从那连绵不绝的刀势中,遁了出去。

    “好!”玉翎情不自禁叫了起来。这一声落在萧冷耳里,却好像挨了无数个嘴巴,羞怒到了极点,不由得一声长啸,刀势一变,黏着文靖的身形,飞掠过去。

    “修罗无回!”玉翎变了脸色,这一刀乃是‘修罗灭世刀’三大杀着之一,修罗本是天界战神,极尽好勇斗狠之能事,每次出战,可说有进无退。这一刀取法于此,刀锋既出,不染鲜血,决不归鞘。

    文靖足踏九宫,转了三个圈子,始终脱不了对方的刀锋,刹那间,他已经被逼至一棵大树之下,进退两难,玉翎闭上了眼睛:“呆子完了呢。”

    文靖的脚踩在了大树虬结错落的根部,看似站立不住,身子陀螺般旋转起来,这时候,海若刀破空而至,文靖避无可避,在旋转之中,一掌拍在了海若刀的刀背之上,本来,以文靖的掌力,无论如何,无法牵动萧冷的刀势,但因为加上了足下旋转的力道,硬是让海若刀偏了一寸,从他的腋下穿了过去,刺进了大树的树干,这正是三才归元掌第二招——“天旋地转。”

    这一点生机稍纵即逝,文靖腾身而起,左足在树干上一顿,一个筋斗,向一根枝条落去。

    但萧冷刀势不止,刀锋在树干上一转,哗啦啦一声,大树从中而断,文靖立足未稳,便从空中落下,跌了个鼻青脸肿,倒地不起。他实在被这两刀耗尽神思,筋疲力尽,眼睁睁看着萧冷缓步而来,手中刀光闪烁不定,好似勾魂使者的眼睛。

    玉翎看着萧冷,张了张嘴,像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无言闭上。不知为什么,想到文靖就要丧身刀下,她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不忍再看,扭过头去。

    “你能挡我两招,已胜过神仙度上那一群废物。”萧冷胜券在握,不慌不忙,道:“可惜。”他摇了摇头:“你还是挡不了我第三刀。”语气中竟有遗憾之意。

    文靖知道无幸,默然无语,只有一只肿胀成紫黑的右手,抖个不停,他虽然一掌拍开了萧冷的刀背,但这只手也被刀劲所伤,一条膀子都失去了知觉,好像废了一般。玉翎脸色也变得煞白,心头两个念头不断交战,不知道如何是好。

    官道上响起马蹄声,萧冷微微皱眉,扭头看去,只见十来个骑士风驰电掣般赶了过来。“哼,麻烦!”他眼里狂焰跳动。

    文靖感受到那股杀气,猛地站起身来,向那群骑士大声叫道:“别过来。”话音未落,双膝酥软,又一跤跌倒在地。

    为首一人勒住了马匹,那是个须发花白,身形魁梧的老者,阔口隆鼻,太阳穴高高突起。肩头露出缀着红缨的剑柄。他见文靖跌倒,左手在马颈上一撑,一个筋斗,落在地上,然后足尖点地,两个起落,便到了文靖身前,这份轻功一露,身后同伴顿时齐齐喝彩。

    老者看到遍地官兵尸首,神色震怒,目视三人,沉声道:“这是何人所为?”

    萧冷嘿然不语,“幽灵幻形术”最适群战,他有心让那干骑士汇合,来个聚而歼之。

    文靖见那群人不听劝阻,一味近前,不禁大是焦急,又叫道:“不可上前。”

    “为何?”老者道:“地上官兵是谁所杀?”口气之中,甚是愠怒。身后众骑士也纷纷下马,撤出刀剑,站了个半圆,对三人怒目相向,逼了过来。

    萧冷微微冷笑,身形倏地一闪,失了踪迹,只见一缕蓝幽幽的刀光,在半空中飘忽而过,血花四溅,一名褐衣少年双目凸了出来,身子失去了生命的支撑,软软倒在地上。

    一刀得手,海若刀飘然一横,又从一名蓝衣壮汉喉间掠过,带起一溜鲜血,刀锋不止,划过一个怪异的弧线,向那为首的老者落去,“铮”的一声,金铁交鸣,老者晃了一晃,后退半步,满脸骇异之色,手中那柄松纹古剑多了一个半分来深的口子。

    “好!”萧冷一声沉喝。“天下屠灵”应手而出,这一招狠毒绝伦,涵盖八方,一刀划了个半圆,斩向老者,老者神色凝重,引了个剑诀,护住全身,但萧冷这一招并非全力攻他,见他运剑护身,刀锋一转,血光陡现,眨眼间,又伤了两人。

    他两招不到,连毙四人,这群人无不骇然,齐声惊呼,纵身后退。萧冷岂容他们逃遁,挥刀而上,老者怒叱,长剑疾出,分刺萧冷三处大穴,这三剑又快又沉,颇有名家风范,以萧冷之能,也不敢大意,回刀一圈,挡下三剑,借着剑上的力道,鬼魅般移到一名容貌清秀的骑士身边,切断了他的喉管。

    老者忿怒至极,飞身追上前去,手中剑光霍霍,直奔萧冷要害,萧冷回身,与他拆了四五招,其间两度反手,又杀二人。

    文靖看出萧冷的主意。人说“擒贼先擒王”,萧冷反其道而行之,他知道老者高出其他人功夫甚多,又是头领,若是先杀他,恐怕其他人丧胆,四散奔逃,不易截杀,故而与老者交手时,并未用全力,最凌厉的招式全部落在其他人身上。他有心不留活口,杀光所有骑士,再对付为首的老者。

    “呆子。”文靖突听玉翎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走啊!”

    文靖一愣,思忖道:“此时确是逃命的好时候。”回头一看,只见玉翎站在身后,美目中尽是关切之意,低声道:“不要你说书了,快逃啊!”文靖知道这一走,只怕无缘再见,“我……我……”说不出话,泪花儿只在眼里打转。玉翎看出他心意,眼里也有些发涩,但情形危急,一顿叫,几乎叫出来:“快逃啊!”文靖点点头,正要拔腿逃走,突听得一声惨叫,掉头一看,一名骑士被萧冷斜劈成两片,残躯在地上痛苦地扭曲。那老者双目血红,嘶声怒吼,虽然运剑如风,却沾不到萧冷一片衣角。文靖见状,不禁呆了一呆,竟然迈不开步子。

    这时,骑士们死了一半,萧冷也杀得兴起,放声长啸,刀法如龙,瞬间劈出三刀,两刀攻向老者,一刀直奔身后一名骑士,老者明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却偏偏难奈他何,硬是被他逼得回剑护身,眼睁睁看着那柄蓝汪汪的海若刀幻出重重杀机,罩向同伴。

    那人眼看漫天刀光落下,别说抵挡,就是闪让也不知从何让起,一时间血凝如冰,心儿提到喉间。正以为必死,忽见白影一闪,倏地锲入刀光之中,双掌一分,拍向萧冷。萧冷只觉两道暖流直透肌肤,竟然生出几分酥麻之感,心头大惊,刀势一凝,放了那名骑士,一个旋身,斩向来人。

    那人一沾即走,脱出刀锋之外,萧冷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文靖,不禁怒喝一声,弃了众人,挥刀向他斩去。

    “这个呆子!”玉翎见文靖非但不逃,还去捋萧冷的虎须,不由惊得呆了:“他……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文靖见萧冷杀来,不敢与他争锋,展开“三三步”,拔腿就逃。那老者见这公子模样的年轻人逼得萧冷变招,甚是诧异,又见萧冷锋芒他向,追杀文靖,怕他有失,尽展身法,赶上前去,刷刷刷……一连六剑,招式老辣精妙,劲力十足,硬是逼得萧冷回身抵挡,文靖缓过一口气,一步跨出,玄之又玄,越过七尺之遥,落在萧冷身侧,一掌拍到,萧冷方才压制住老者的剑术,见状运刀横斩,老者得了隙,长剑如虹,缤纷洒出。

    他二人联手,一正一奇,竟将萧冷的攻势生生刹住。一时间,只见得三条人影忽来忽往,起落不定,一旁的骑士,无一插得上手去。玉翎也在旁看着,本来以她往日的性子,就算挨萧冷的责骂,也要上前襄助,但今日却失了兴致,反倒希望三人永远不要分出胜负。

    斗得十余招,萧冷渐渐稳住阵脚,刀势暴涨,如江河惊涛,破堤而出,而文靖根基不稳,内力渐弱,此消彼长,他与老者顿时落了下风。连走了数记险招,文靖气息一乱,踉跄向前跌出,萧冷乘势一刀斜劈,直向他颈上落下。玉翎看在眼里,几乎叫了出来。

    这时,一支长箭破空而至,锐利的箭头直指萧冷的面门,萧冷急忙圈回海若,挡开来箭,直觉劲道沉雄异常。还未明白,二箭又至,萧冷刀锋连颤,击落来箭,身形忽闪,退出两丈之外,六只羽箭也先后射到,萧冷连闪带打,六箭纷纷落地,他不待老者与文靖掩上,一声长啸,横掠数丈,立在一棵大树之后,方见三骑如风,疾驰而来,马上三人手挽长弓,形容剽悍。

    “薛家兄弟到了。”一名骑士喜极而呼。那三人在远处停住马匹,搭上羽箭,神色凝重,指定前方,只见萧冷收了海若刀,从树后缓缓踱出,神色冷峻。

    “嗖嗖嗖”,三箭齐至,萧冷身形微晃,双手如挥琴鼓瑟,将羽箭接在手中,众人不禁齐声惊呼。萧冷虽接住羽箭,但也知多了这三个神箭手,今日已无法杀尽众人,若玉翎有个闪失,为箭矢所伤,才是大事,权衡之下,他嘿然冷笑,迈开大步,向马匹走去。那三名射手为他空手接箭的神技所惊,看着他背过身子,竟然有些犹豫,不敢开弓。

    一名骑士悲愤地叫道:“此人杀了这么多人,不可放他离……”

    话音未绝,口舌僵住,只见一支羽箭,深深没入他喉间,如缕血线从他后颈激射而出,洒在身后同伴身上,将那人吓得呆了。在场之人,除了文靖与那老者,谁也没看出萧冷如何出手,一时间,竟无人敢动,眼看着萧冷跃上马匹。

    萧冷眼神凝在文靖身上,嘴角微微一斜,似笑非笑,道:“这次是你命大。”

    老者横剑踏上:“你想走么?”

    “我走??如何?”萧冷阴恻恻应了一声,竟然不顾众人,兜转马匹。

    众人群情愤激,就要上前追赶,文靖伸手挡住道:“今日已经死了许多人,你们也见过他的手段,若要拦他,徒伤性命!”

    “难道我们兄弟就白死了不成。”一人恨声大叫。

    文靖道:“总比死光的好。”

    众人哑然,老者脸色铁青,扫过满地尸首,心知文靖所言不错,今日保得性命,已是侥幸,要杀萧冷,万万不能,不由得一跺脚,向萧冷扬声叫道:“阁下可敢留下名号,峨嵋刘劲草若是不死,必向阁下登门讨还这笔泼天血债。”

    萧冷嘿了一声,也不答话,双腿一夹,纵马向前,玉翎望了文靖一眼,眸子里透出一丝落寞,拍马跟上萧冷。薛家兄弟见状,心中皆想:“这女子看来也是他一伙,虽然不能奈何这黑衣男子,但可在她身上讨回公道。”当下三箭齐出,向玉翎背心射去,文靖看得箭出,不由得一惊,刹那间错步而出,后发先至,将一支箭攥在手里,那箭劲力极强,竟将他手上油皮撕去了一层,痛得他冷汗直冒,眼见另外两箭射向玉翎,不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哪知玉翎背后好似生了眼睛,马鞭反手卷出,一声脆响,将两枝箭圈落在地。众人不禁大骇,心想:“没料到这女子也如此厉害,若她与那厮联手,就算有薛家兄弟助阵,只怕也不是他们对手,只是不知她为何一直看着。”

    薛家兄弟见二人去远,拍马上前,其中一名黄脸汉子向文靖道:“阁下为何捉住薛某之箭?”

    文靖怒道:“是那黑衣人杀人,与她何干?你们为何胡乱射人?”

    那人没料到他如此气壮,愣了一下,道:“难道他们不是一伙么?”

    文靖道:“就算是一伙,但她没有杀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就是不应该射她。”

    众人皆感不然,正要与他争辩,刘劲草道:“此事暂且不说,如今死了这么许多官兵,才是大事。”他说到这儿,望着地上同伴尸体,不禁落下泪来,道:“更没想到今日一战,我峨嵋一派,竟然死伤过半,当真是劫数,这位公子,你可知那黑衣男子是什么来头?”却见文靖不答,便道:“公子为何不言?”

    “公子?”文靖诧异地指着鼻尖道:“你是指我吗?”

    众人皆是一愣,黄脸汉子眼光突然落到文靖腰间的九龙玉令上,神色皆是一变,再仔细端详文靖容貌,突然“啊呀”叫出声来,滚下马来,伏地颤声道:“千岁!”

    其他人大惊,面面相觑,刘劲草迟疑道:“薛兄……”

    黄脸汉子大声道:“淮安王驾到,尔等还不拜见?”文靖也还过神来,心里连珠价叫苦。

    刘劲草一呆,道:“他是淮安王么?”

    黄脸汉子望着文靖,神色恭敬,道:“千岁可记得在下么?”

    文靖张口结舌,黄脸汉子见状,有些失望,道:“莫非千岁不记得了么?在下薛容,这是我兄弟薛方、薛工,去年我入京,失手打伤了权贵,为人构陷获罪,若非千岁力保,早已丢了性命。那日别后,小人牢记千岁之言,入川召集群雄,共同抗击鞑子,如今川中豪杰,大多集于合州,这位‘仙人剑’劲草公,乃是川中武人翘楚,一支剑打遍四川,未逢敌手……”

    “惭愧,惭愧。”刘劲草摇头道:“薛兄也看到了,今日刘某一败如水,从今往后,‘仙人剑’三字休要提起。”言下极是丧气。

    文靖见他如此凄苦,心中不忍,安慰他道:“白先生武功恁地高强,也对此人十分忌惮,据说他师父更是了得,号称‘黑水滔滔,荡尽天下’呢!”

    众人顿时面如死灰,场中一片死寂,这股子气氛压得文靖喘不过起来气来,忖道:“这群人怎么一个个都好像见了鬼似的。那个萧千绝真这么可怕么?”过得半晌,只见得刘劲草望天长叹道:“原来如此,我今日也败得不冤了。”他向文靖长长一揖道:“若非千岁拼着性命襄助,方才只怕刘某门人已无一幸免了。”

    文靖被他们一口一个千岁,叫得浑身好像蛇钻蚁附,一百个不自在,但又不知如何分说,只好“嗯”了一声。

    薛容道:“说到白先生,薛某今早联络一位朋友,方与他见过,他与端木先生,严兄,哦,还有一位老先生,神情万分惶急,匆匆向薛某打听千岁的消息,得知千岁失踪,当真把薛某吓死。”说到这儿,颇有余悸

    文靖一惊,道:“他们过了剑门了么?”说罢扭头四顾,心头惴惴。

    “不错,天幸千岁无恙。只不知……千岁为何失踪……”薛容见文靖神情别扭,以为他另有隐情,不愿吐露,当下欲言又止,

    “白……白先生他们不会在这附近吧?”文靖最担心此事,吞吞吐吐。

    薛容见他举止古怪,有些诧异,但也还没起疑,只道他关心属下,便道:“想必距此不远……”

    文靖脸色一变,正要借词开溜,却听刘劲草道:“白先生可是‘双绝秀才’白朴白大侠么?”

    “正是!”薛容点头。

    刘劲草大喜道:“他也到了么,白先生拳剑双绝,当年掌毙淮水一枭,剑压栖霞十二堡,名震江南。早年在川中,刘某与他也有一面之缘,当真武功深不可测,刘某佩服至极,若是他,或许能胜过那黑水门人。”他自觉找到助拳报仇的高手,精神大振:“千岁放心,草民虽然武功不济,但在川中,朋友还是不少,我这就让门人告知朋友,打探白先生的下落……”

    文靖脸色发白,忙打断他道:“不必……”

    “千岁不必客气。”刘劲草殷勤地道:“这在草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文靖见他会错了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辩解,正惶惶不安,又听薛容道:“千岁,经略使正在合州翘首望千岁大驾,如今军情危机,千岁不如与小人速速前往。”他心存私念,一心要在“淮安王”面前立功,这下正是时候,而且若能抢在白朴之前,护送文靖到了合州,经略使王立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说不定就此踏入仕途。眼见文靖神色犹豫,害怕他要拒绝,慌忙道:“属下对千岁一片赤胆,天日可鉴,能为千岁效命,薛某就算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薛工、薛方也唾沫飞溅,各表忠心,刘劲草也看出便宜,道:“薛家兄弟箭法超绝,必能保千岁安然到达合州,刘某虽然不才,也愿附骥尾,为千岁尽力。”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文靖哪里插得进嘴,再说他脸皮又薄,胆量又小,看着这群人信誓旦旦,坚决请命,早已乱了手脚,虽然一肚皮都是“我不是什么千岁”这句话,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彷徨无计之下,只得无可奈何“嗯”了一声,心里却打算来个故伎重施,半途上乘机溜走。

    众人见他答应,甚大欢喜,刘劲草留下一名门人处理后事,又命两人联络友人,探听白朴等人下落,自己与薛家兄弟拥着文靖前往合州。

    萧冷与玉翎纵马驰骋了一阵。萧冷回过头来,向玉翎道:“饿了么?”玉翎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你不舒服么?”萧冷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从怀里取出血玉还阳丹:“吃两颗吧!”

    玉翎低头不语。萧冷脸色一冷,嘿然道:“莫非你念着那小子?”玉翎一惊,只听他阴森森道:“你喜欢他么?”

    “我……我哪有了?”玉翎急忙道:“那个浑小子又傻又呆,武功又差!我就算喜欢猪喜欢狗,也万万不会喜欢他的!”

    萧冷吁了口气,神色稍驰,道:“不知他从哪里学来那身功夫,虽然不差,却仅得皮毛,哼,连我三刀也挡不住!”说到这里有些得意,向玉翎道:“你输了,日后可得听我的话!”

    “谁说我输了?”玉翎撇嘴:“第三刀还没砍呢!”“你……”萧冷微微一愣:“你又撒赖。”玉翎诡笑。“哼!”萧冷道:“就算如此,我迟早也会宰了他!”

    玉翎默不作声。萧冷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眉微顰,神态说不出地可爱,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师妹,其实我也不想惹你生气,我只是怕你有什么闪失,你该知道,我对你有什么心意……”玉翎愣愣出神,萧冷说到到这里,她才还过神来,疑惑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萧冷心头一跳,急忙转过话头,举目一望,拍马向前,叫道:“前方该是合州城了!”

    刘劲草一干人成了惊弓之鸟,一路上格外小心,处处提防,简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如此一来,却苦了文靖,毫无逃走的机会,就是借口方便,这几个人也四面八方,守得水泄不通,他虽然有三才归元掌在身,但秉性柔弱,若非不得已,万万不敢与人动手,摇摆不定之际,已至薄暮时分,忽听得阵阵涛声,隐隐传来,绕过一座山峦,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条细水,穿过翡翠般的山谷,宛然汇入大江;这时候,西边残阳未落,东方圆月初上,日月交辉,照着长江碧水,浩浩荡荡,咆哮奔流;那两岸山峦,险峻起伏,万木葱茏,蜿蜒向西而去,没入晚霞深处。

    见此奇观,文靖心胸为之一畅,竟忘了眼前烦恼。正出神之际,突听薛容叫道:“千岁请看,那里便是合州城了。”

    文靖一惊,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苍莽暮霭中,一座黑越越(yue:左黑右宛,指黄黑色,字库里没有)的城池,依山傍水,似头庞然怪兽,踞伏在两江汇聚之处,尤其是向水一方,城高百尺,森然壁立,面对着江天气象,煞是壮观。

五、战城南

    “此城两面临水,又名钓鱼城。”刘劲草捋须指点道:“不过当真要临水垂钓,只怕非得两百来尺的鱼线不可了。”

    薛容命薛工快马疾驰,前往城中报讯。

    文靖心头打鼓,忖道:“此时若是再不逃走,只怕再也没有走掉的机会。”想是这么想,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被那一群人簇拥着向那城池行去。

    行出不足二里,前方烟尘四起,一彪人马,迎面而来。为首一将翻身下马,向文靖一掬到地,其他人等也如法炮制,文靖不禁愣在马上。

    “四川经略使王立见过千岁。”那为首将领道,他约莫五旬年纪,额宽面阔,鬓发斑斑点点,眉间一粒朱砂痣,十分醒目,此时抬身,满身衣甲晃动,哗哗作响。

    文靖不禁长长吸了口气,想压住心中狂跳。王立不待他回话,又道:“千岁为贼子惊吓,又旅途劳累,不宜在这荒郊野外久待,属下已经命人备好美酒佳肴,为千岁接风。”一扬手道:“千岁请!”

    文靖迟疑道:“王经略使……”他想道出实情,但又有些羞涩难言。

    王立神色沉重,打断他道:“属下失了剑门,自知罪该万死,具体情形,到了城中,属下再行禀告。”

    文靖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见王立跃上战马,与众人弯腰作礼,请文靖先行,文靖无法,只好拍马向前,薛家兄弟在他左右护拥,张弓搭箭,好不威风。文靖一时间头大如斗。

    入了城中太守府,大厅中,已经摆好席宴,一干侍女,低眉垂目,分立道边,见得文靖,纷纷扶腰作礼,厅中乐师弄起丝竹,乐声欢快喜乐,正是一曲《相见欢》。

    文靖浑身难受,忍无可忍,掉过身来,正要说出真相,忽听门外马蹄声响,一片喧哗,他一愣之间,白朴四人闯了进来。

    文靖骇然,与他四人对视无语,场中一片宁静,那些乐师也觉出气氛不妙,停了鼓奏,文靖正要开口,白朴拜倒在地,沉声道:“属下疏于防范,致使千岁涉险,罪该万死,请千岁责罚。”其他三人对望一眼,也跪了下来,梁天德心中最是憋气:老子跪儿子,成何体统?

    文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望着老爹得背脊,禁不住全身发抖。王立见他神情,揣摩他的心意,忖道:“莫非千岁恼他四人失职,但又不愿在众人面前重罚,失了宽恕之意。”他一念及此,刻意迎合,心道:“既然如此,我就为千岁做这个恶人。”

    他神色一变,向四人喝道:“尔等保护不力,该当重罚,来人,拖出去,重打两百军杖。”

    其他四人还没说话,文靖听得要打老爹,忙叫道:“且慢!”

    众人皆回目望他,文靖无法,强自镇住心神,慢慢地道:“我……我……嗯,此事不怪他们……”他蓦地想到话本里某些微服私访的段子来,便道:“我本想微服私访,看看川中情形如何?哪知遇上歹人……嗯,此事全是本……本王的不对,本……本王如今既然无恙,你们,你们就起来吧。”他无可奈何之际,只好认了这个淮安王的牌子。

    白朴等人对望一眼,微微一笑,站了起来。那夜,他们失了文靖的踪迹,四处寻找未果,得知剑门关告急,遂入关中,协助守关,但守将张何被伯颜一箭射死,关中群龙无首,顿时大乱,蒙古大军趁机佯攻关西,再以大弩火炮掩护撞车,轰开关门。四人好容易约束部分败兵,逃出蒙军追赶,退入川中。他们想到失了文靖,剑门关也丢了,彷徨无计,只得随着败兵退向合州,此时见文靖无恙,虽然心中疑惑未解,但也甚是欢喜,梁天德更是打心底松了老大口气。

    王立碰了一鼻子灰,甚是无趣,其他官将则心头惴惴,忖道:“没想到这淮安王如此厉害,竟然独自一人微服私访,不知道我平日做的那些丑事被他知晓没有?”

    众人各怀鬼胎,分别落座,忽听门外笑声响起,数人身着精铁大铠,快步进来。为首一人白面长须,形容儒雅,左侧那人中等身材,肤色黝黑,目光如矩,看上去十分精悍;他身后两人,身量皆在八尺之上,挺拔雄伟,一个虬髯及胸,一个长须飘洒,端地神威凛凛,甚是不凡。

    为首一人入了大厅,向文靖作了一揖,朗声道:“合州太守李汉生军务缠身,未及迎接,还望千岁恕罪则个。”

    文靖当日听白朴说过合州官员姓名模样,还记得一些,此时既已无奈认了这个假扮的勾当,只得道:“李太守不必多礼。”

    “水军都统制吕德见过千岁。”那黝黑男子作礼道:“铠甲在身,无法成礼,还请千岁见谅。”

    王立指着吕德身后二人笑道:“李太守和吕统制千岁都曾晤面,这两位,千岁大概久闻其名,但还没见过,这位虬髯的是马军都统制向宗道,那位是步兵统制林梦石,有他二人与吕统制在,合州必然固若金汤。”

    文靖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点点头,让四人坐下,心中却想:“这样下去,早晚会露了马脚。”王立见他神色忧郁,又会错了意,道:“千岁不必担心,鞑子前锋虽然到了泸州,但守城的可是刘整将军,刘指挥使乃是川中数一数二的名将,智计百出,韬略过人,鞑子万万难越雷池半步,有他守泸州,千岁运筹帷幄可矣。”

    文靖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只是颔首。王立说罢,将手一拍,只听丝竹声起,两行彩衣舞姬鱼贯而入,一名身披蓝纱的俏丽女子手持红牙木板,由石阶踱上厅堂,击板而歌:“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歌声清圆如玉,闻者只觉心脾间渗入一丝暖意,极是舒服。那十二名舞姬随着歌声,举袖迎风,

    楚腰婉转,宛如纤纤弱柳,又似彩蝶翩飞,让席间众人神驰目眩。

    一曲跳罢,掌声雷动,蓝衣女郎错步上前,向文靖欠身作礼。

    “千岁。”王立笑道:“这蜀中歌舞还过得去罢。”

    “唱得很好。”文靖老老实实地说,心里却想:蒙古人大军压境,这些人还有心思盘桓于歌舞之间,当真‘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大宋朝的官儿当得实在舒服。

    “千岁精于词曲,不妨填上一首,让她唱来。”李汉生怂恿道。王立连声叫好,使了个眼色,手下人立时将笔墨奉上。

    白朴等人面如土色,互望一眼,忖道:这下子完了,这小子怎会填词?

    但见文靖只呆了一下,便援起狼毫,白朴的心也随着那狼毫提了起来。文靖凝神片刻,想到方才看到的大江景象,壮观之处,生平未见;转念间,又想到玉翎,这一别,佳人渺渺,只怕再无会期,心中顿时酸涩难言,笔走龙蛇,拟了首《一丛花令》:“一江离愁泪东去,送别有青山。碧月玲珑照人寰,忆当年,几多悲欢。云水深处斜阳影,草木天际黯;孤鸿声断层云里,无处觅乡关。干戈事,随惊涛万里,日落处,风流云散,归去来也,黄粱梦醒,枕边泪阑干。”

    蓝衣女接过纸笺,微微皱眉,白朴等人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上。

    轻轻吐了口气,蓝衣女道:“这词愁了些,通篇就‘干戈事,随惊涛万里’有些豪气。”乍见王立等人脸色不善,她只好叹了口气,轻启朱唇,正要吟唱,突地,门外跌跌撞撞,冲进一名军士,大声叫道:“大事不好。”众人认得这人是城外探马首领,皆是一愣。

    “何事惊慌?”王立显出大将风范,沉静问道。

    那人吞了口唾沫,喘着气道:“据前方探马消息,蒙古大军越过泸州,向合州而来。”

    “什么?”王立猛地站起,失声道:“岂有此理,难道泸州破了?”

    “属下已命人再去打探……”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将冲出门外,只见一名探子飞身下马,急声道:“刘整投敌,泸州失陷,兀良合台三万大军,由陆路往合州进发!”

    众将面面相觑,王立怒道:“我大宋待他刘整不薄,他岂有投敌之理?”

    “莫非打探有误?”李汉生捋须沉吟。

    “军机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吕德道:“泸州一陷,蒙古大军必定水陆并进,直抵合州,若不及早提防,合州有个闪失,蒙古铁骑,必定顺流而东,效仿王濬破吴之法,横扫江南。”

    话音未落,又听马蹄声遥遥而来,众心为之牵动,看着一匹骏马停在门外。

    骑士快步进府,拜倒在地,沉声道:“蒙古大将兀良合台率前锋数万,进至合州三百里外驻扎,泸州水师以史天泽为主帅,刘整为副,沿江东下;还有消息,蒙古大汗离开六盘山大营,率军十万,驻跸剑门。”

    四周悄然无声,众人惊骇的目光都凝在文靖身上。文靖被这接二连三的噩耗弄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斜眼瞟向白朴。

    白朴微微颔首,道:“兵贵主速,鞑子真是得了个中三昧,当今之计,除了背城借一,实在别无他法。”

    大将们都有同感,文靖心想:“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管他谁胜谁败,与我有什么干系,呆在这里,再被他们问上几句,我这根狐狸尾巴就翘起来了,这两天累死我了,还是早点……”

    王立打断他思虑,躬身道:“白先生说得有理,不知千岁还有什么计谋没有?”

    “睡觉。”文靖不假思索地说。

    “睡觉?!”众将呆的呆,傻的傻,张嘴的张嘴,瞪眼的瞪眼,活似一群供在土庙子里的泥菩萨。

    文靖说溜了口,叫苦不迭,只得嘴硬到底道:“蒙古人想必明天就要兵临城下,大战一触即发,若不蓄精养锐,怎么应付?”

    “千岁真乃大将风度。”李汉生叹道:“我等皆是如坐针毡,不知所措,唯有千岁气定神闲,想的深远。”

    “此言妙极,唯今之计,休养第一。”王立大表赞同,下令道:“命城中军士,今夜好好休息,睡个舒心觉,养足精神,再与鞑子决个胜负……”

    文靖没想到他们如此听话,大感意外,忖道:“若是大家都睡得死猪一样,蒙古人杀了过来,罪过岂不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两个老家伙想的倒美。”他扫视众将,目光落在吕德身上,忖道:“此人方才的见地甚是高明,必定是个担得大事的角色。”想到这儿,向吕德道:“吕统制。”

    吕德应声上前,文靖沉吟片刻,道:“你将城中军士分为五拨,每过一个时辰,轮换一次,仅留一拨人马准备明日守城事宜。”

    吕德领命。文靖又对向宗道说:“向统制,你指挥四百名轻骑,在城池四周巡视,百里之内,发现蒙古人,就效法古代烽火,以焰火为号,向城中传递。”

    向宗道领命,心中却十二分不舒服:“这种事付与下属便可,让我来做,不是大材小用么?”

    文靖瞟了王立和李汉生一眼,心想:“这下子万无一失了吧。”

    “千岁思虑果然周密。”李汉生不放过任何拍马屁的机会。

    王立捋须道:“不错,我们也该学学千岁的风度……”他本想说继续酒宴,但终觉不妥,就此打住。

    于是众将散去,王立引文靖径至竹香园歇息,这园子中遍植翠竹,风吹影动,在月下甚是婆娑。

    文靖随王立进了一座精舍,舍里陈设雅致,四名风情万种的俏丽婢女含笑相迎,要为他宽衣沐浴,文靖骇了一跳,忙道:“我自个来就成。”一双手把腰带紧紧拉住。

    王立一愣,忖道:“听说这淮安王素有寡人之疾,府中美人无数,怎么今日一反常态,莫非嫌这几个婢女不够美貌么?”他微一沉吟,拱手告辞。

    文靖沐过浴,浑身舒泰,步出厢房,见厅中婢女多了一人。那女子见他出来,欠身作礼。文靖面红耳赤,低着头从旁走过,忽听耳边有人柔柔地道:“千岁!”

    文靖扭头一看,认出她正是方才在经略府唱曲子词的蓝衣女。这时一副婢女打扮,几乎有些认她不出,不过既然认出,就得打个招呼,这小子只得嗫嚅道:“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蓝衣女低着头,默然半晌,“千岁想必比月婵更明白。”她涨红了脸说。

    “明白什么?”文靖哪里解得这些风情。他见月婵欲言又止,便道:“我困了,有话明日再说吧!”

    “千岁莫非不想听我唱一首曲子么?”月婵道。

    文靖连连摇头,一骨碌钻进卧房,将门从里面锁住,舒了口气,道:“总算挨过了这晚。”他爬上床,本想打坐,但心乱如麻,老是静不下来,想到最后,满脑子都是那个刁蛮的影子。“不知道还能够见到她么?”文靖心中郁闷:“也许今生今世也见不着她了。”想到这里,心中酸楚,几乎落下泪来。忽然远处传来一缕吟唱,文靖细细一听,竟然是今晚那支填了没唱的《一丛花令》,歌声缥缈清绝,带着淡淡的愁意,文靖心事与曲韵暗合,听了半晌,不禁痴了,披衣出门,只见月婵浴着蒙蒙月色,缓步花丛,手捧一纸素笺,蹙眉低唱。

    她听得门响,掉头看去,不禁失色,施礼道:“婢子无礼,扰了千岁清梦么?”

    文靖脸比猴子屁股还红,连连摇头,嗫嚅道:“不……不是,你唱得很好。”他顿了一顿,咽了口唾沫道:“只是我填得不好……”

    月婵微微一笑:“不说好坏,只是千岁填得词与往日有些不同。”

    文靖一惊:“莫非她认得真货,瞅出了我这个假货的破绽?”

    “我曾从王经略那儿看过千岁的词,着实豪气万千,气吞山河,大有驱逐鞑子,北靖中原的雄心。”月婵望着文靖,摇了摇头:“与千岁这首词大是不同。”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文靖略略放心,道:“天色不早,你也睡了吧!”

    月婵低头道:“王经略让我来侍侯千岁就寝,千岁未能入眠,婢子怎敢先睡?”

    文靖不知这里面的关节,道:“好罢,我这就睡去。”他走进卧室,月婵也跟了进来,文靖道:“我要睡觉,你跟来干嘛?”

    月婵一愣,道:“难道千岁不让婢子服侍么?”

    “我有手有脚,要你服侍作甚?”文靖说道。

    “千岁真会逗人。”月婵掩口直笑。

    “我哪里逗你了?”文靖搔着头,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月婵叹了口气道:“千岁不是嫌弃婢子么?婢子自知容貌丑陋……”

    “谁嫌弃你了,你很美啊?”文靖很坦率地说。

    “是吗?”烛光下,月婵晕生双颊,道:“千岁……”头向文靖胸前*了过去。

    文靖向后一跳,扶住她道:“你……你不舒服吗?”

    “原来千岁还是嫌弃婢子。”月婵眉眼微红,欠身道:“如此就不打扰千岁了。”说着一掉头,步出门外。文靖正在迷惑,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他跃出门外,只见远处屋顶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闪电般飞驰,初时距离甚远,但片刻之间,后面那人已经逼得近了。

    “千岁,那是什么?”月婵花容失色,身子紧紧贴在文靖身上。文靖虽觉别扭,但身为男儿,也觉不能退缩,一挺身,大声说:“别怕!”话音未绝,当头黑影从屋顶飘然落下,落在中庭,与文靖一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呆子,是你么?”那人娇呼。

    “是我!”文靖没料到还能见到她,惊喜万分,叫道:“萧姑娘!”萧玉翎一声黑衣,更衬得肤光胜雪,听文靖叫得亲热,不禁心头一甜,道:“你还记得我么?”转眼看到他身边月婵,顿时大怒,骂道:“原来你和那些无耻男子没什么两样!”

    文靖听她骂自己无耻,一时不知何意,还没答话,白朴大袖飘飘,幌若凭虚御风,从屋顶落下,足未沾地,折扇一合,点向玉翎。玉翎回手一刀。白朴扇柄在刀上一点,翻身落在文靖之前,微微笑道:“你好大的胆子,今日叫你插翅难飞。”

    玉翎呸了一声,挥刀上前,和他斗在一处,文靖听得四周警戒之声大起,不由大急,道:“白先生……”白朴听得叫喊,道:“千岁有何吩咐?”说话间,挡住玉翎三刀一脚。

    文靖本想求他放人,但见守卫军士蜂拥而入,舞刀弄枪,将二人守在阵心,顿时无语。王立也受了惊动,赶了过来,见状叫道:“白先生,你且退下,让军士擒她。”

    白朴笑道:“这也不必。”他翻身让过一刀,折扇从袖里吐出,蛇信般向玉翎“迎香穴”点到,玉翎向左跃出,白朴宛如游龙,一个转身,已绕到了玉翎左侧,大袖横扫,击在她腰间,玉翎踉跄后退,背撞在一株美人蕉上,口角渗出血来。

    文靖大惊,一跃而上,白朴伸手拦他,文靖步法一动,白朴顿时拦了个空,惊诧莫名之际,文靖已抢到玉翎身侧,伸手扶她,玉翎呸了声,一刀向他劈到,文靖匆忙让过,但她也失了平衡,跌倒在地,两个军士上前要擒,文靖身形一晃,双掌一拂,顺着那二人的来势,让他们跌了个满嘴泥。

    白朴见他显示如此武功,更是惊讶,忖道:“这功夫分明是我派中的路子,这小子哪里学来?”只听王立向文靖叫道:“千岁让开,这女贼危险!”

    文靖也不答话,只是拦在玉翎前面。

    王立与白朴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忽听一声咳嗽从角落处传来,文靖浑身猛震,抬眼看去,只见梁天德怒目相向,旁边站着端木长歌和严刚。他面部微微抽搐,终于敌不住老爹的目光,错步让开。

    白朴大步上前,将玉翎抓在手中,王立道:“千岁,这女子如何发落?”白朴看了看文靖,后者几乎要流出泪来,低声道:“她已经受伤,还是……还是不要再为难她……”

    “谁……谁要你……你可怜?”玉翎气息紊乱,但口气依然倔强。

    王立倒没看出其中症结,随口道:“既然千岁如此说,那么暂时将她收押在府中的石牢里。”白朴看了文靖一眼,点了点头,将玉翎挟起,向石牢方向走去。文靖看着二人背影,一阵晕眩,不知如何是好。

    伯颜勒住马匹,身后急促的马蹄声也缓了下来。他抬眼看着远处的城池,半晌叹道:“这座合州城,像踞在江边的猛虎,落在山头的苍鹰,易守难攻,不可轻辱呀。”

    阿术双眉一展,神采飞扬:“我蒙古大军攻无不克,这城又算得了什么?”

    “那要怎么攻打?”伯颜皱眉道。

    阿术带着细密茸毛的嘴角弯成一道诡异的弧线,道:“我会示弱,将宋军诱出城外,然后断掉他们的归路,在野战中歼灭!”

    伯颜不置可否,目视长江滚滚激流,长长叹了口气。身后一传令兵拍马而至,朗声道:“兀良合台将军有令,命你二人在离合州六箭之地扎营,准备攻城!”

    “这么急?”伯颜变了脸色。

    “这个令传得好!”阿术眼中精芒一闪,哈哈笑道:“攻破合州,就在今天。”

    文靖心神恍惚,站在城头,身边拥着守城的众将。极远处,濯濯童山间,雪白的蒙古包随着逶迤的山势绵延起伏。城下一阵肃杀秋风吹过,卷起迷蒙的烟尘,散在云天之间。

    一缕胡笳悠悠忽忽,好像从大地深处升起,与牛皮鼓的激响和在一起,在空中迸发出震人心魄的声响。人马从蒙古大营潮水般涌出,在枯黄的茅草间,三个万人队一字排开,战马与秋风此起彼伏地嘶鸣,蒙古军队向合州城逼进。

    战鼓声让文靖将心神收了回来,只见蒙古人推着巨大的云梯,沿着山坡上行。城头的千百张强弓巨弩搭上了粗糙的麻石城垛,投石机满满盛上锐利的石块,系着巨大滚木的绳索被崩的笔直。

    云梯离城墙还有三百步,数万蒙古人发出震撼天地的呼啸,刹那间,冲锋开始了。箭弩的清鸣和着滚木擂石的隆隆声,在山坡上空响起,凄厉的惨叫从蒙古士兵的嘴里发出,力量强劲的箭矢贯穿了他们皮制的胸甲,铜盔在飞落的巨石撞击下,凹了下去,血肉从裂缝中四散飞扬,洒在青青蔓草之间。坚硬沉重的滚木撞翻了高耸的云梯,士兵们被压在下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只看得文靖小腿酥软,浑身冒汗,三十六颗牙齿作对儿厮杀,只觉生平所见可怕之事,莫过与此。

    在强劲的矢石下,蒙军渐渐有些抵挡不住,向后溃退,宋军士气大振,数万守军齐声发喊,与远处的江涛声遥相呼应,久久不绝。

    “咻”,长箭的影子在空中闪过,在一名挥舞大旗的宋军身上添了个窟窿,旗子脱手落下,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跌落在沾满鲜血的荒草间。

    宋军一时哑口,放眼看去:只见城下立着一匹黑马,马蹄飞扬,鬃毛忿张,鞍上一蓝袍将军,手挽巨弓,遥指城头。只听“咻”的一声,第二只箭又到了,这箭射透一名发弩的宋军,其势不止,没入他身后同伴的心窝。

    “又是他!”严刚嗔目大喝。

    “岂有此理,他这箭怎么来得……”王立骇极而呼,要知伯颜所在之地里城头约莫六七百步,何况以下抑上,要射到城头,又要这般强劲,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除了合州城中的一张十人开的破山弩,寻常强弩休想射出这般远法。

    王立话没说完,第三支箭已经到了,白朴眼疾手快,抢上一步,折扇磕上,箭失了准头,向斜偏出,射穿王立身后一名亲兵的脑袋。

    三箭发出,伯颜催马上前,蒙古大军大是振奋,发出山崩似的大喊,随着伯颜的战马前进。

    王立号令三军,矢石有如雨下,蒙古军队顶着箭雨,两度竖起云梯,死亡的战士在城下堆起血红的尸堆,伤者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伯颜时时弯弓出箭,每箭发出,必有一人倒下,断是度无虚发。但城头宋军终究是占了地利,相持半个时辰,蒙军渐渐后退。

    向宗道见势,向王立道:“鞑子气馁,此时若麾军进击,定能大胜,请经略使下令,让属下率军出击,挫挫鞑子的锐气。”

    王立颔首,向文靖道:“千岁以为如何?”白朴站在文靖身后,闻言道:“不可,鞑子虽然损失惨重,但来去皆有章法,并无气馁之象。”“不错。”梁天德也捋须颔首:“鞑子的阵形并未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二人不过是千岁手下,国家大事,哪有你们插嘴的时候?”王立一心显示手段,眉头一皱,干脆不理他们,径直向文靖道:“如此良机,稍纵即逝。”

    文靖忖道:“爹爹真是多事,此事与我们何干,由他去吧。”想到这里,道:“就依向统制之意。”

    白朴见其不纳己言,叹了口气。梁天德见状,皱了皱眉,突然拱手道:“既然如此,若向统制不弃,梁某愿为马前卒。”

    文靖吃惊,但又不知该如何反对,向宗道望了王立一眼,王立见文靖不语,当他默许,正要说话,薛容也站了出来,高声道:“我兄弟也学了几天弓马,不想后人,求千岁与经略使应允,让我兄弟跟随向统制,与鞑子见个高下。”王立目视众人,笑道:“原来我大宋有的是热血男儿,也好,各位就随向统制出击,给鞑子皇帝一个下马威瞧瞧。”

    众人轰然应命。城门中开,八千宋军精锐如风掠出,仿佛锐利的刀锋,刹那将撤退的蒙古大军切成两片,两翼弓弩手箭矢四溢,蒙古人惨叫之声顿时响彻云霄。向宗道挥军变阵,大军穿插往复,将一个蒙古万人队冲得支离破碎,梁天德身披软甲,一马当先,手中一支长枪,飘若瑞雪,当者披靡。

    吕德脱口叫道:“好了得的枪法。”城头众人见蒙军溃乱,也眉飞色舞,交口称赞。文靖却关心老爹安危,手搭凉棚,仔细观看,他虽然未经战阵,但长于观敌,揣摩对手心意,看了片刻,忽地发现蒙古大军看似纷乱,却有意无意,向城下退了过来。

    “不好。”文靖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是……。”顿时冷汗淋漓,向王立叫道:“快快收兵……”

    王立正打算增兵出击,击溃这支蒙古先锋,忽听文靖叫喊收兵,大是迷惑,方要开口询问,忽听一声羊角号的激鸣划破长空,城下大战发生了巨变,蒙古大军闪电般移动,兵分为二,伯颜在左,阿术在右,在阵地上划了两个光滑的弧线,顷刻间将向宗道的八千大军与合州城分隔开来。伯颜弓如满月,一支长箭激射而出,穿透了向宗道的锁子连环铠,没入他的胸中,向宗道的铠甲是精铁冷锻而成,坚硬异常,这一箭虽然入肉四分,但还不足致命,他忍住剧痛,正欲挥军突围,阿术透围而入,迎面一枪,向宗道血流满面,栽倒马下,瞬间被乱军踏成一团肉泥。

    主将毙命,宋军军心大乱。蒙古大军一左一右,似两条巨龙,来回绞动,弓箭刀枪所到之处,有如滚水泼雪,宋军阵势荡然无存,一时间血肉横飞,死伤无数。蒙古士气大振,牛皮鼓巨响如雷,合州城也为之震动,城中诸将无不失色。

    梁天德将枪绰在马上,纵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长,于飞驰中一箭射出,那人应弦倒下。梁天德举枪长啸:“随我来。”

    宋军被这一轮杀戮,十成去了四成,那六成也如没头苍蝇,到处乱撞,听得这声长啸,也不管真假,大多随着梁天德冲了过去,那处的蒙古军失了首领,一时间略略乱了方寸,梁天德纵马飞驰,左右开弓,刹那间,连毙数十人,身后宋军士气大振,各自拼命,硬是将蒙古铁桶般的战阵冲开了一个口子。

    凌厉无匹的羽箭呼啸而至。伯颜到了!梁天德好似背心生了眼睛,反手挥弓一绞,竟然将伯颜足可穿金洞石的羽箭别在弓上,然后身子一矮,伯颜第二支箭从他头顶掠过,头盔落地,花白的头发随风四散。

    梁天德心惊之余,也不示弱,俯身之际,就着伯颜射来的羽箭,反射回去,伯颜侧身让过,还未及回手,身后三支羽箭流星般赶至。出手的正是薛家兄弟。

    伯颜虎目寒光闪动,反手一勾,轻轻将三支箭挽在手里,薛家兄弟齐齐一惊,忖道:“这手法好生眼熟。”伯颜手法若电,不待三人发第二箭,三支箭同时搭在六尺巨弓上,“咻咻咻……”四个人六枝箭同时脱弦,撞在一起,伯颜箭上力道大的惊世骇俗,薛家兄弟的羽箭与它一撞,无不断折堕地,而且去势仍然强劲,直奔他三人而来,这一下出人意料,薛方躲闪不及,一箭穿胸而过,当即不活了。

    薛家三人出生猎户,从记事起,打猎练武,起居饮食,都在一起,仿佛三人同体。薛方丧命,另两人心如刀绞,两骑斜出,向伯颜包抄过来,箭出连珠,伯颜双腿控马,飞驰盘旋,他左手扬弓,右手轻挥,打落四箭,接住四箭,闪电般搭在弦上。

    “这鞑子与那黑衣人是一伙……”薛容终于认出伯颜的“如意幻魔手”,这个念头还没完,一支羽箭,势若奔雷,撕破了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洒向天空,眼角到处,薛工正跌落马下,一只马蹄从他的头上踏过,雪白的脑浆和着鲜血四溅开来。

    梁天德率残军突围,恃着枪法精绝,左冲右突,屡杀大将,边战边退;阿术麾军迂回包抄,奋力兜截,自己挥枪,迎上梁天德,他年纪虽幼,枪法却不容小觑,一支枪如灵蛟出海,诡奇百出,和梁天德斗了个旗鼓相当,王立见势,率军出城救援,数万大军在城下杀得昏天黑地,蒙古兵将骁勇,宋军不敢久战,缓缓后退,蒙古大将兀良合台在本阵见状,知道今日再难得什么便宜,若是赶上,城头必然乱箭射下,于是下令收兵。这一战,双方皆是损伤惨重,但蒙古精锐未到,宋军八千马军就丧了大半,当真雪上加霜。

    众将立在城头,看着蒙古大军缓缓后退,心中好像灌了铅水,沉得喘不过气来,王立望着血染衣甲的梁天德,沮丧无地,哀叹道:“今日不听白先生之言,吃了这个大亏,若非梁壮士力挽狂澜,只怕……唉……”他向文靖抱拳道:“还请千岁责罚。”

    文靖见老爹无恙,心里欢畅得很,别说他不敢当真责罚,就算有这个权柄,这会儿也不打算追究了。当下摇了摇头,径自下城。

    回了经略府,侍女们奉上酒菜,山珍海味,甚是丰盛,文靖尝了两箸,将牙箸放在一旁,托腮沉思。

    “饭菜不好吃么?”月婵小心翼翼地问。

    文靖叹了口气,道:“你不会明白的。”

    “是为了那个黑衣美人么?”月婵口气中有些酸溜溜的。

    文靖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月婵轻轻叹了口气,道:“昨夜千岁叫她时,我听得清楚,后来千岁分明又想护着她……”

    文靖脸儿发白,道:“我……我……”月婵轻声道:“看着千岁这么不快活,月婵心里也不好受,千岁既然喜欢,为何不直接去见她呢?”

    “行么?”文靖急道。

    月婵笑道:“怎么不成,谁敢拦你呢?”文靖一呆,旋即明白:“我胡涂了么,我现在是淮安王呢!”

    他想到这儿,拔腿就跑,跑出两步,又折了回来,将桌上诸色点心抱进怀里,月婵不解,诧异地看着他,文靖红着脸,讪讪地道:“以她的性子,想必今天一定没吃东西的。”说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千岁真是有心。”月婵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

    一路上无人阻拦,文靖到了石牢外,忽见白朴从里面出来,忙让到假山旁躲避,白朴蹙着眉头,似乎有些愁意,叹了口气,向远处去了。文靖见他走远,才走了出来,守门的卫兵见得是他,自然不敢多言,文靖顺着甬道进去,石壁上碧藓茵茵,牢里颇为潮湿。透过牢门缝隙,文靖看到玉翎神色委顿,身上缠着三根粗大铁链,两根缚住双手,一根缚住双脚,身边有些饭菜,果然没有动过,不禁心中一酸,忖道:“你来干嘛呢?我这个假千岁救不得你的。”

    他推门而入,玉翎冷冷望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文靖呆了一会儿,将点心盒子放在地上,道:“萧姑娘,我给你带了些点心,你吃点吧,不要饿坏了身子。”

    “无耻之徒!”玉翎怒视他道:“我才不要你可怜。”

    “我怎么无耻了?”文靖叫屈。

    玉翎喝道:“你还狡辩,你昨晚那个时候,还和年轻女人呆在一起,不是无耻之徒是什么?”

    文靖一时呆住,半晌才道:“你是指月婵姑娘么?”

    “月婵姑娘?叫得好亲热呢!”

    “月婵姑……不她……她只是给我唱曲子,和……和我……无……无耻有……有什么干系?”文靖急得口齿不清,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玉翎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是真的吗?你真的没和她睡觉?”

    “睡觉?”文靖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我……我哪有?”

    玉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一放即收,板着脸道:“你们男人都坏的很,那些蒙古王公个个都是无耻之徒,只会欺负女人,逼女人和他们睡觉!”说到这儿,她似乎触动了心事,眼圈红了,幽幽道:“我娘就是被那个混蛋逼了,才生下我这个孽种,那个混蛋后来有了许多新欢,百般嫌弃娘,娘上吊自尽,留在我一人,若非有师父,我……”说到这儿,她放声大哭起来。

    文靖被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讪讪地将衣袖伸到玉翎脸下,想帮她拭泪,却被玉翎一头撞开,文靖见她哭得哀伤,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急声道:“萧……萧姑娘,我对天发誓,若是和其他女子睡……睡觉,叫我万箭穿心,死在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里看到的厮杀惨象,便发了这么个毒誓。

    萧玉翎脸一红,道:“你……你睡觉与我什么关系?”文靖不知这些男女之事,被她一问,顿时目瞪口呆,道:“是呀,与你有什么干系?”

    玉翎本是蒙古人,不拘礼法,加上生在王侯之家,对这些事情,朦胧知道一些,但也不十分清楚。但听文靖一再傻言傻语,实在忍俊不禁,破涕为笑。

    “你……你笑……笑什么,我……我是说真的,你……你不信么!”文靖会错了意,涨的面红耳赤。

    玉翎拼命忍住笑,柔声道:“我信了,你过来。”文靖一呆,走上前去,“把袖子挽起,手伸出来。”文靖依言,玉翎突然一口咬下,痛得文靖几乎叫了出来,但又怕惊动门外侍卫,只得忍住,龇牙咧嘴道:“你……你干什么?”

    玉翎松口,眉眼中带着笑,道:“我们的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记,我也给你烙一个,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谁也偷不去的。”

    看着小臂上两个半月形的牙印,文靖哭笑不得。玉翎将头*在他胸前,一股少女的体香钻进文靖鼻孔,让他热血上涌,心跳如雷,但又不敢动弹分毫,浑身僵得像块石头,只听玉翎软语道:“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么?”

    文靖好容易,稳住呼吸,道:“不是来杀人么?”

    “笨蛋!”玉翎白了他一眼,轻声道:“其实,我……我是想你。”她颇有大漠情怀,敢爱敢恨,心里想到,嘴里就说了出来,直把文靖听得呆住。

    “你在的时候不觉得。”玉翎轻轻地道:“你走了之后,不知道为啥,我心里只有你的影子,我……我就是想你,骗过师兄,四处寻你……嗯,天见可怜,我找了你两天,总算被我找到!”她说到这儿,笑容浮上雪白的脸颊,就像波中的涟漪,落入文靖的眼里,在他心中扩散开来,不由得呆了。

    沉默半晌,文靖口齿笨拙地道:“吃……吃些点心吧!”

    “我被捆着,怎么吃?”玉翎望他笑。文靖愣了,不知如何是好。“呆子,不会喂我么?”玉翎忍住笑,说。

    “啊……好……啊!”文靖手忙脚乱,将点心打翻在地,顿时一张脸比黄连还苦:“该死,我真该死!”

    “不要紧,你拿起来给我好了。”玉翎说。文靖摇头道:“脏了,怎么能吃?”

    “只要是你拿来的,不论多脏,我都吃。”玉翎俏脸含笑,眸子闪闪发亮。

    文靖一愣,拿起点心,拂去上面的尘土,轻轻送到玉翎嘴边。

    玉翎一口吞下,差点把文靖手指头咬了下来,“真好吃,一天没吃东西,饿死我了。”她十分开心。

    文靖揉着手指头苦笑,将一块块糕点细心弄干净,送进玉翎口里,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相依相偎,一个喂,一个吃,顿时让这个阴冷潮湿的小小石室燃起浓浓的春意。

    “傻瓜!”玉翎道:“你在闷着嘴作甚?给我说故事吧!”

    文靖正想着怎么救她出去,却想不出什么主意,听她这么一说,只好点点头,说起故事。他今天心情格外舒畅,说故事也分外有趣,逗的玉翎格格直笑。如此这般,两个男女沉浸其中,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也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时候,当文靖走出石室,已是竹影摇拽,明月在天,走了十来步,“千岁。”白朴从暗处走了出来,神色十分古怪。

    “啊!白先生。”文靖心头有鬼,道:“有事么?”

    “昨夜千岁显露的武功实在厉害。”白朴摇扇道:“不知从何学来?”

    “你师父教的。”文靖也不打算瞒他。

    白朴神色一变,道:“果然没看错,难道是‘三才归元掌’么?”

    文靖点点头。白朴踱了几步,仰首叹道:“这门武功我练了一个月,始终无法入门,尤其是那心法,实在玄奥,师父说我天分不够,练不成这门功夫,没想到他居然传授给你。”

    文靖只想走人,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白朴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那日失踪,梁先生急得不行,你最好不要再让他挂心。”

    文靖面皮一红,道:“我省得。”他转过身,白朴在他身后道:“有那个丫头在手,对付萧冷就能容易许多,故而还请千岁不要坏了大事。”

    文靖浑身发冷:“他知道了?!”白朴道:“不过,那丫头不肯吃别人的东西,只怕还得你照料一二。”

    “你在偷看。”文靖恼羞成怒。

    白朴嘿然一笑,道:“若非属下遣走卫兵,千岁哪有这么自在,属下只是想提醒千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过分沉迷。”说罢大袖一拂,飘然去了。

    文靖被白朴的话扰的一宿未眠,但又担心玉翎,次日又硬着头皮去石牢里送饭食,月婵也聪明,早已备了一份。玉翎见了他,自然万分欢喜,只是缠着他谈天说地。文靖面子上强颜欢笑,骨子里忧心忡忡,不知道城池能否守住,也不知道如何救玉翎出去,只觉前途如迷,分外心急。说了一阵故事,突然叹了口气。

    “呆子!你不高兴么?”玉翎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神态极是关切。

    文靖不会隐瞒,便把自己心意如实说了。

    玉翎沉默一会儿,把头埋进他怀里,柔声说:“别想那么多!不说蒙古和宋人谁胜谁败,我倒是宁愿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只要……只要能天天见着你,就算来日挨千刀万剐,我也不怕……”

    文靖堵住她口,叫道:“别……别这么说!你死了,我也不活!我……我只要活着,绝不让你死……“他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心里也下了决心,誓死保玉翎周全。

    玉翎望了他半晌,突地嫣然一笑,低声道:“真是呆子!”

    远处隐隐传来山崩海啸之声。

    “那是什么?”玉翎疑惑道。

    文靖细细听了会儿,道:“蒙古人在攻城呢!”

    玉翎打了个哆嗦,紧紧贴着文靖,文靖伸臂搂住,二人默然无语。

    一连数日,阿术都在城外挑战,宋军那还敢轻易出击,死守不出,梁天德上次立了大功,王立甚是器重,命他暂代向宗道之职,约束近万马军。众人各司其事,无暇来扰他,文靖自然胆大了许多,再之不用打仗,他便苦中作乐,除了陪陪玉翎,便揣摩“三才归元掌”的奥妙,这小子不懂什么武林规矩,也不避嫌,不明之处,竟和玉翎商榷。

    玉翎虽然不懂九宫图里的奥妙,但她师父是天下寥寥可数的大高手,她耳濡目染,武功不十分厉害,在武学上却见识极高,听文靖说出难处,她就大致明白关键所在,又见文靖如此信得过自己,当下也不藏私,俨然成了文靖的师父,随意指点,说书说累了,二人便口说手比,推演武功,玉翎为了让他明白许多关键,先将本门武功招式演示出来,然后再与文靖一同思考如何闪避,如何破解,要知道,公羊羽和萧千绝二人势同水火,便是武功,也是彼此相克,但阴阳反正,相克之余,也有相生之道。他二人的武功,若斗起来,固然难分高下,但若相互切磋,则有异乎寻常的奇效。此等奇效,便是萧千绝与公羊羽也未必想得到,或者根本不愿去想。但此时玉翎文靖不拘门户之见,将这奇效发挥到淋漓尽致,尤其是文靖,正是进展最快的时候,如此一来,精进之神速,端地超乎想象。

    如此又过了些日子,文靖正与玉翎钻研武学,忽听得扣门之声,吃了一惊,只听门外白朴道:“千岁,属下有事相禀。”

    文靖红着脸出了门,却见白朴神色凝重,迥异往日。他欠身施礼,沉声道:“蒙古皇帝到了。”

    附李白《战城南》一首: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六、射天狼

    文靖由白朴陪着,步上城楼,只见远处蒙古大军的旗帜满山遍野,遮天蔽日,士兵比那日多出一倍不止,列阵若云,纹丝不动。大江之上,艨艟斗舰浩浩荡荡,顺流而下,与宋军水师遥遥相对。

    城头上百十口巨锅,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发出让人窒息的恶臭。巨石滚木,堆积若山,城中数十万百姓也被驱逐,精壮男子尽皆上城守卫,妇孺老弱推车牵牛,搬运矢石。

    胡笳数声,悠悠飘起,金鼓雷动,蒙古大军发一声喊,仿佛晴天霹雳,山川也为之颤抖。蒙军水师数百小舟载着干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顺流而下,向宋军水师冲来,被撞上的大船,迸发耀眼火光,吕德指挥水师,一面灭火,一面移开阵形。

    史天泽站在船头,仰望宋军水寨,见其分散,大旗一挥,刘整号令水师,借着水流之势,奔腾直下,欲一鼓作气,冲开宋军。吕德发令,宋军箭如飞蝗,火炮巨响,蒙军士卒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带着箭尾,从船上跌落,几艘战舰被火炮铁砂打的粉碎,在江心打着转,缓缓沉没,

    江边蒙古大军摆开巨弩飞石,向宋军水师还以颜色,箭来石去,巨声震耳。半柱香的功夫,双方战船便撞在一处,船上战士东倒西歪,没倒的操起弓箭长枪,在大江上厮杀,鲜血横流,殷红江水。

    陆上鼓声更加激烈,蒙古大军踏着撼动天地的步伐,开始郁动,前方二十人一队,推着高约五丈,半尺来厚,上面裹着牛皮和毛毡的挡箭牌,向城头进发,后面是大弩和木制大炮。

    火油涂上了箭矢,火箭点燃了引信,带着密集的呼啸声,向城下倾落,火光伴随着鸣爆在挡箭牌上闪现,裹着烈火的巨木撞在上面,烧透了牛皮和毛毡,木板在冲天的烈火中变得酥黑,蒙古大军发出凄厉的喊声,机括的摩擦声中,弩炮向城头打来,二十斤重的石箭头接二连三地撞在城墙上,发出巨响,地动山摇。

    林梦石传下号令,破山弩绞起,这张床弩能将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要二十人才能开动。闷响声起,二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烟尘四起,惨叫不断,挡箭巨牌纷纷破碎。破山弩连发五次之后,蒙古大军暴露在宋军的弩炮之下,火箭在空气散出缤纷的光芒,每闪过一次,城下就留下嚎叫滚动的人体,皮肉焦枯的臭味弥漫开来。

    蒙军拼命发射弩炮,向高不可及的城墙做徒劳地还击,后面的大军开始扛着云梯,前仆后继,向上猛冲,将云梯搭上了城头,蚁附登城。宋军的巨石滚木落下,在山坡上涂了一层血红的肉泥。那百十口大锅被铁链吊着倾落,滚烫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烧透了铁甲,贯肌洞骨,在内脏中沸腾,数不清的蒙古士兵带着可怕的惨叫声落下了云梯。

    近百名蒙军推着巨大的撞车抵至城下,一锅金汁伴随着矢石兜头落下,撞车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满金汁的万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点燃,带着飞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挡之势,沿着山坡向下滚落,留下一团一团的肉饼。

    蒙古军队不支溃退,这时候,鼍鼓的巨鸣密集地响起,稍稍后退的蒙古人又疯了般向前猛冲。

    文靖已经看得有些虚脱,嘴里阵阵发苦,几欲呕吐,眼见蒙古大军后退,正松了口气,哪知一阵鼓响,对方又冲了上来。颤声道:“怎么回事?”

    “鞑子皇帝到了。”王立眼中喷火,指着远处,文靖遥目看去,只见一支白毛大纛,迎风招展。

    蒙哥停住西域神驹“逐日”,遥望城下的厮杀,面肌微微抽动,阴沉沉一言不发。

    “大汗。”兀良合台小心翼翼道:“如此攻打,不是办法,我军不熟水战,江上占不着便宜,合州城又占尽地利,易守难攻……”

    嗖的一声,蒙哥的马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我十六岁随拔都汗西征,横扫天下,攻无不克,区区合州城,哪能挡我?”蒙哥刚毅的脸上透着炽热的光芒,好像天上的烈日,让人不敢仰视:“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骁勇?你身为他儿孙,竟然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

    兀良合台羞愧无比,下马拜倒,大声道:“臣下愿率军进攻东门。”

    蒙哥也不回答,望着远处道:“那个着蓝袍的是伯颜么?”兀良合台掉头看去,只见伯颜纵马驰骋,每每开弓,城头必有一人倒下。

    “正是他。”兀良合台道。

    蒙哥淡淡一笑:“听说破剑门是他的功劳,今日一见,果然骁勇,我要见他。”

    号令下去,伯颜飞马过来,翻身叩拜,“抬起头来。”蒙哥沉喝,伯颜抬头,蒙哥双目若电,照在他脸上。

    伯颜不动声色,安然面对,二人对视良久,蒙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不惧我么?”

    “臣下问心无愧,又有何惧?”伯颜淡淡地道。

    “好个问心无愧。”蒙哥抬手道:“起来吧,神箭将军。”

    伯颜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颜顿时明白,蒙哥赐了自己神箭之号,这个称号,只有当年哲别受过,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骑射平天下,这个称号可说十分了得了。

    伯颜起身谢过,蒙哥道:“你一路南来,攻城破坚,必定颇有心得,你认为,这城应该如何攻破?”

    伯颜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见,莫如不攻。”

    “不攻?”蒙哥一呆,随即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大汗也看到了,这合州城险峻不下剑门,但规模庞大,兵马众多,宋之良将精兵,大都在此,若是连续攻打,只怕急切难下。”伯颜侃侃而谈。

    “唔!”蒙哥面沉如水。

    伯颜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臣下以为,如今剑门已破,泸州六分归我,大可以泸州为根基,步步为营,谨守险要,断去合州陆上救援,然后精兵它向,西破成都,横扫蜀中,取其粮草养我大军。再于大江之上,建立水寨,操练水师,水陆并驱,截断宋人水上援军,只要如此,合州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可不战而下。”

    蒙哥摇头道:“这虽然是个万全的法子,但耗时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战速决的兵法,想当年两度西征,纵横万里,前后也不过数年时光,如果依你的法子,岂不要十年时间,才能破这个宋朝么?”

    伯颜本想说:“宋朝与西域有所不同。”但见兀良合台冲自己微微摇头,不由得将一肚皮话咽了回去。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惨烈的厮杀,默然半晌道:“无论如何,这些宋人伤我蒙古好汉无数,待得城破,我要屠尽此城,鸡犬不留。”他声音缓慢,但异常沉雄,仿佛天边响起的闷雷。伯颜与兀良合台对望一眼,心弦微颤,知道他这句话一出,无疑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顿了顿,喝道:“兀良合台!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攻打东门。”

    兀良合台略一迟疑,道:“如今哪里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

    “我派一万怯薛军给你。”蒙哥说。怯薛军乃是蒙古大汗的亲兵,此言一出,众人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么成?”

    “怎么不成?”蒙哥望了伯颜一眼,道:“神箭将军在此,有谁伤得了我么?”

    伯颜闻得此言,不由心潮激荡,热血沸腾,拜伏在地,一时之间,唯死靡它。

    “擂鼓三通。”蒙哥目中精光暴涨:“将号角吹起来。”

    马腿骨制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三通鼓罢,巨大的羊角号在空中响起,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阿术停下手中的令旗,遥望远处飞扬的尘土,“爹爹要攻东门么?”他心想。兀良合台是他统帅,也是他的父亲,可谓真正的父子军了。

    回望蒙哥汗的白毛大纛,阿术眉头微耸,明亮的眸子里带着愁意:“东门山势起伏,兵马不易展开,用数千人马扼守,乘隙攻打,还可出奇制胜,若是大举进攻,反而不易。大汗……大汗莫非想孤注一掷吗?”

    思忖之间,东门已展开激战,大弩在山坡上架起,矢石漫天飞舞,蒙古的战士提着刀枪,挽着云梯,开始攻城,东门前十二分的崎岖不平,城墙与不远处的小冈形成一个细长的狭谷。宋军箭矢如雨落下,蒙古大军开始出现骚动,原来那些怯薛军都是贵族子弟,精壮是精壮,但平日拱卫蒙哥,少经战阵,更未攻打过城池,挨了几下狠的,便有人乱了方寸,一时间,两万人乱作一锅稀粥,挤在狭谷中,前呼后拥,进退不能,有人竟被抵在城墙之上活活挤死,兀良合台见状,促马上前,大声吆喝,欲重振阵形,宋军见状,矢石更急,蒙军死伤惨重。

    李汉生率军突出东门,乘乱大肆杀戮。梁天德一马当先,刺杀数人,觑得远处银甲晃动,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识得他蒙古大将的标记,拍马上前,放下长枪,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连发九箭,这一招名叫“龙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看家的本事。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练成一线,好似一条长蛇奔来,他也是久经战阵,拍马急闪,哪知那九箭每一箭都有不同的劲道,到了中途,前后相撞,顿时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窜,将他躲闪路子一下子封死,兀良合台连中三箭,其中一箭贯穿右眼,当即落于马下……

    渐入黄昏,一轮残阳罩着稀薄的晚霞悠悠沉落。紫色的云空中,罡风怒号,起伏的山峦间,人喊马嘶。数十万人在一座无声的城池下舍生忘死地激战,灰黄色的城墙被蒙古人的血染成触目惊心的黑红。

    蒙哥仿佛一座石像,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骑士不敢惊动他,停马跪在地上。

    过了半晌,蒙哥才缓缓道:“有事么?”

    “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

    “还有么?”

    “……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

    蒙哥浑身一震,仰望明灭不休的天穹,然后闭上了眼睛,缓缓吐出嘶哑的嗓音:“暂……且……收……兵!”

    初战不失,给愁云笼罩的合州城带来些许生意。李汉生做东,将领们在太守府里面欢然宴饮,彼此说些恭维话儿。文靖独坐阶上,失魂落魄,盯着手中的酒水发楞,他合上眼睛,眼里满是妖艳的血色,他仿佛看到那一双手,紧紧攀上石垛的手,锋利的刀刃斫在上面,鲜血四溅,手的主人发出凄厉的嚎叫,渐去渐远,最后没入浪涛一般的喊杀声中,再不可闻。

    “为什么呢?”文靖心头空空荡荡:“为什么那些蒙古人这么蠢?为什么没有人爱惜自己的性命?为什么要流那么多血?难道人与人就不能和睦相处,非要彼此残杀么?”

    这个古往今来,让无数大哲费尽心机的难题,文靖思索再三,始终无法索解,庭下的喧闹让他睁开了眼,那里有几名将领喝得醉了,抢着跟一名舞姬伎搂抱,王立捋须微笑,其他人也跟着笑闹。

    “我累了,先走一步。”文靖站起身来,披上蜀锦织就的披风,在将领们错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经过冷清清的长街,远处传来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文靖坐在软轿里,昏昏沉沉,他真的有些累了,从骨子里累了。

    “我师妹呢?”冷冰冰的声音好像从阿鼻地狱飘起。让文靖神志一清,通体冰凉。

    掀开水晶帘,只见长街的尽头,一道幽暗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巡逻士兵的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凝着风干的血迹。

    白朴翻身下马,脸色阴沉得可怕,缓缓道:“你这个疯子!”

    “我师妹呢?”萧冷的声音好象魔咒一般撼人心魄。

    “你想见他么?”白朴冷笑道:“那就束手就擒,拿你的人头去见她。”

    萧冷眼中透出锋利的光芒,一字一顿地道:“一天不见她,我就杀一百人,十天不见她,我就杀一千人,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屠尽这座合州城。”

    守护的卫兵们被他妖异的杀气夺去了勇气,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海若的蓝焰在夜色中凝结,笼着惨淡的月色,飘了过来。

    錚的一声,白朴的折扇迎上了刀锋,两人在半空中交上了手,瞬息间连拆六招,钢屑纷纷飘落,白朴的精钢折扇在这六招之中,又被海若刀解得支离破碎,只好丢了破扇,以空手对敌,他空手出招,却也不让萧冷的凌厉刀法,鱼逝兔脱,有攻有守,不时欺入刀光之中,去夺萧冷的宝刀。

    两人交手十来合,难分胜负,这边侍卫们也回过神来,撤刀冲上,还没走近,便倒了两个,其他人一愣,绕成一圈不敢上前,只听白朴喝道:“好家伙,你还有暇他顾呢?”

    “哼!”萧冷从鼻子里冒出声音,“这种草包越多越好。”他的“幽灵幻形术”最适于群战,飘忽来去,让对手防不胜防。

    文靖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否该上前襄助,忽听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只见梁天德、严刚、端木、刘劲草一干人正匆匆而来,又听喧哗之声,街那头涌出不少士兵。刘劲草见了萧冷,分外眼红,不待马到,纵身跃起,松纹古剑挽了个平花,飞刺过去。萧冷见状,知道今日难以讨好,匆匆挡了数招,纵身跃起,向屋檐上落去,梁天德张弓搭箭,“龙生九子”应弦而出,萧冷身在空中,海若刀舞成一团蓝汪汪的光轮,挡了直奔要害的八箭,但终究仓促阻拦,难尽全功,第九箭正中肩井。

    他落在楼顶,微微晃了晃,白朴也跟着跃到,二人只换了一招,萧冷就形同魅影,倏然而逝,白朴也随之隐没。刘劲草与严刚也跃上房顶,但已不见二人身影,四处打量一番,悻悻落下。

    梁天德纵马过来,回顾文靖,父子二人凝目对视,文靖低下头去。这些天事事突兀,二人一直无法单独相处。文靖又害怕提起私逃一事,挨老爹责骂,故意躲他,梁天德就是有满腹的话,也无法说出,此时忍不住口唇微动,想要招呼,但踌躇再三,终于把话吞了回去。

    文靖被他看得害怕,低下头盯着脚尖,忖道:“他这眼光好像要杀人似的,若是往日,铁定被他一顿好揍。”

    屋檐上白影一闪,白朴从屋檐上落下,苦笑道:“那厮好生滑溜,方才白某虽打了他一掌,但还是被他逃了。”

    “无妨!”王立已闻风赶到,弄清原由,道:“让我传下军令,搜索全城,把合州翻个底朝天,就不信逮不着他?”

    “此事不妥。”白朴摇头道:“如今大战正酣,不知何日方休,若是扰民过度,只怕不好。”

    “嘿。”王立不以为然,向文靖道:“千岁以为如何?”

    文靖望了白朴一眼:“白先生说得有理。”

    王立又碰一个钉子,讪讪的缩回头去。

    白朴冲文靖微微点头道:“不用搜城,我自有办法逼他出来。”

    “阿术。”伯颜爬上黑黝黝的山冈,向伫立在山头的少年轻声叫道。

    阿术微微一震,回过头来,“伯颜将军。”他的脸上挂着泪痕。

    伯颜虎目神光摄人,拍拍他的肩,道:“大丈夫纵横沙场,马革裹尸是最好的归宿,你如果还是个男子汉,就不许再哭,有本事就把这座城池打下来,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

    “嗯!”阿术狠狠地拭去眼泪。

    “还没吃饭吧?”伯颜从肩上卸下半片肥羊,取出火石,点燃一堆篝火,细细烤炙,不一会儿,空气中弥漫了醉人的肉香。

    伯颜用银质小刀割了一块羊肉,抛给阿术道:“其实,打仗和治国就和烤羊肉一般,火势过猛,会烤焦羊肉,火势过小,会半生不熟。”

    “嗯!”阿术咬了一口鲜嫩的羊腿肉,哈出一口热气,驱散山间侵人肌肤的寒雾,“火势应该恰到好处,才能烤得好吃。”他说。

    “是呀!”伯颜望着通明的蒙古大营,幽幽地道:“大汗性子过于刚强,他这把火,似乎烧的太旺了啊!”阿术停住咀嚼,疑惑地看着他。

    “烧的太旺……”伯颜微微苦笑,将一囊烧酒扔给阿术,道:“羊肉烤焦了,柴草也会耗尽啊!”

    蒙哥催动大军,不分白昼,倾力猛攻,他在合州城下筑起高台,架起炮弩,向城头发射。双方血战一日,宋军以破山弩轰击三个时辰,才将高台摧毁。蒙哥又命人由东门挖掘地道,但为宋人所觉,李汉生以城中污水灌入,将两百蒙古士兵溺死其中。随后,王立遣军反击,夜袭蒙营,却被阿术逮个正着,迂回包抄,两千宋军有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是以激战十余日,双方势成僵持,胜负难分,蒙古军队死伤惨重,宋军也损失非轻;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合州城中也家家举孝,人人悲号;但蒙古人越是顽强,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于是拼命抵抗,老幼妇孺,皆不落后。

    文靖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看得他欲哭无泪,心如刀绞。在场时还稍稍好些,回到府里,每每想到沙场惨象,他就忍不住翻肠倒肚,噩梦连连,到了第五日,终于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但大战正值白炽,众将重任在肩,都只是来点缀一下,便匆匆去了,梁天德碍着旁人,也不便多言,倒是多亏了月婵,无微不至,服侍了他两个昼夜,文靖方才退烧。但他不用上城头,没有了心病,默运内功,流了一身热汗,加上大夫药物补养,月婵护理得当,三天之后,便去了风寒,落地行走。

    文靖稍稍痊愈,想到这几日不见玉翎,不知道如何,白朴也没来见他,不能询问,心里万分挂念,不顾身子虚弱,赶了石牢,却见牢中空空,竟然不见一人,不由惊愕万分。转了几个念头,突地想到:“莫非白朴乘我生病,对她下了杀手?“

    想到这儿,出了一身冷汗,发了疯似的冲出门外,直奔白朴住处,恰好撞见白朴,狠狠一把揪住,怒道:“萧姑娘呢?”

    白朴五指轻挥,在他手腕上划过,文靖手掌酥软,顿时松了,只是喘着粗气,狠狠瞪着白朴。白朴见他如此凶恶,不禁眉头大皱,忖道:“这小子当真着了魔,怎么会喜欢哪种女子?”眼见他又要扑上,只好后退一步,摆手道:“先别急,听我说。”

    “你……你是不是杀了她?”文靖踏上一步,咬着牙说,只要白朴答个“是”字,便要和他拼命。

    白朴摇头道:“你病这几日,她确是出了点事情,不过我没杀她。”

    文靖稍稍松了口气,但听到她出了事,又急忙道:“她……她怎么了?”

    “你这几日生病,她没见你,发了疯似的,不吃不喝,找了个嬷嬷强喂她吃饭,却被她咬掉了手指头,昨夜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了根铁簪,用它拗开了铁锁,脱困而出,幸亏我及时赶到……”

    “你……你伤了她?”文靖满眼酸楚,心想:“只是这么几天的功夫,她竟然吃了这么多苦头……文靖呀文靖,你……你真是个大蠢蛋。”

    白朴无奈地点点头,道:“你也知道,那丫头武功了得,昨日又特别凶狠,若不伤她,也擒她不住。”

    “她在何处?”文靖叫道。

    “这个……”白朴道:“她这次伤得不轻,我请了大夫,在前面西厢房里……”

    文靖不待他说完,直奔西厢房,推开门一看,只见牙床之上,玉翎面如淡金,凤目紧闭,床边站着几个侍女,但都站的远远的,畏畏缩缩,不敢*近。

    文靖走上几步,看着玉翎,忍不住泪如雨下,冰凉的泪珠落在玉翎脸上,她悠悠醒了过来,看到文靖,黯淡的双眼顿时亮了,“你……你来了么?”她软软地问,虽然不能动弹,但神色欢喜至极,眉眼含笑,泪水却跟着眼角滑落。

    文靖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脉脉对视,千言万语,似乎都在目光里面,过了好半天,玉翎才开口,柔声道:“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我病了。”文靖眼眶又湿了。

    “啊!”玉翎力图挣起,但又无力躺下,道:“你……你没事么?”

    “没有,我都好了。”

    “以后再也不许病了。”玉翎望着他说。

    “这个,这个生病怎么由得我呢?”文靖颇感为难。

    “反正……咳咳……反正……我就不……不许你生病。”玉翎口中溢出血来。文靖大急,束手无策。却见一只手伸了过来,闪电般将一粒淡蓝色的丹丸塞进玉翎口里,入口即化,随即在她天突穴上一按,玉翎顿时将那丹药咽了下去。

    文靖回头一看,只见白朴面无表情,站在身后,“呸呸,我……我不吃你这个臭贼的东西,呸呸。”玉翎拼命地想把丹药吐出来。

    “不要意气用事,这松韵丹普天下只有三粒,吃了算便宜你了。”白朴冷冷说完,向那些侍女道:“统统出去吧。”他也跟着出去了,随手带上大门。

    文靖听得如此珍贵,忙道:“你吃了就好,千万别再吐出来。”玉翎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也帮着那个穷酸么?”

    “不是,我……我是担心你……”文静脸红。

    “好吧,你叫我吃,我就给他个面子。”玉翎觉得胸口舒坦了许多,心想:“这个臭贼的丹药挺灵的。”她紧紧捏着文靖的手道:“你肯一辈子都陪着我么?”

    “自然……”文靖道。

    “如果我这次死了,你会不会找其他的女子?”玉翎问。

    文靖忙道:“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你知道么,你不来看我,他们又不告诉我你的消息,我……我只听得到蒙古大军攻城的声音,以为你已经战死了……反正……”玉翎一双大眼熠熠生辉:“只要你死了,我也不活。”

    文靖没料到她对自己痴心至此,胸口一热,颤声道:“好,虽然不能同年生,但求同日死。”

    玉翎将头偎在他怀里道:“我总觉得你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知道,你说得话都是真心的,师父和师兄虽然也说真心话,但他们不大愿说,你说对我好,就一定会对我好的。”

    文靖搔头道:“是么?我……我……”他突然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也是身不由己,若是没有什么征战,没有这张淮安王的皮该多好,我实在很讨厌这些打打杀杀,只想找一个没有杀戮,风光如画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带上我么?”玉翎问。

    “当然是和你一块儿去了。”文靖笑道:“还有我爹爹。”

    “一言为定,不许翻悔。”玉翎伸出雪白晶莹的玉手。

    文靖伸出手,“一言为定。”两个人正要击掌。突然听白朴道:“千岁,王经略使求见。”“哼,这个臭贼又在偷听。”玉翎忿怒地翘嘴,文靖无奈,站起身来。

    “千岁气色不错。”王立客套一番,与众将坐下:“前几日千岁生病,一直不好叨扰,但形势日渐紧迫,蒙古人不顾死伤,攻势不减,若再被他攻打几日,只怕……”王立回顾四周,众人皆不言语。

    文靖也没什么主意,望着白朴,白朴沉吟片刻,站起身来,道:“属下有一计策,或许管用。”

    “白先生请说。”文靖松了口气,但也没什么高兴的意思。

    “请往城头一观。”白朴道。

    众将上了城头,白朴遥指远方光秃秃的山峦道:“鞑子狡诈,一则惧我火攻,二则赶制攻城器械,将山上树木伐了个罄尽,群鸟失了依凭,本该绝迹才是,不过各位可曾注意到蒙古营帐里时有鸟雀起落,而且成群结队,数量可观。”

    “唔……”王立不解其意,捋须掩饰。

    文靖却灵光一闪,道:“莫非鸟雀起落处就是蒙古大营集粮之处?”

    白朴向他颔首,大是赞许,心想:“这小子说他痴呆,他偶尔又有几分聪明,说他聪明,但……”实在不忍往下想去,道:“千岁说得不错,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须得粮草饲养,而且鞑子皇帝此次亲征,驱逐北方汉人兵马、民夫数十万,这些人都以粟麦为食,我以为鸟雀起落处,正是蒙古大军囤积粮草的地方,鸟雀越是密集,那处的粮草就越是众多。”诸将仔细观察,果然如此。

    “这七天时光,蒙古大军数十万人马消耗必然极大,若是能够一把火烧掉他们囤积的粮草,蒙古人就算不退兵,也该锋芒大减,让我们喘口气吧!”白朴眸子闪亮,神采飞扬。

    王立捋须道:“说来不错,但做起来就难得紧,前几日袭营,就一败涂地。”

    白朴笑道:“所谓可一不可再,我反其道而用之,蒙古人定料不到我们刚刚惨败,这么快又会偷袭,何况这次要办得机密,不需太多人手,百十人就够了。”

    王立一愣道:“以百十人入营,岂不是送羊入虎口,正合鞑子心意。”

    “所以这百十人必须是武功精湛,能够高来高去的角色。”白朴道:“如今有不少川中武林豪杰在城中效命,这正是他们立功的时候,白某不才,愿打头阵。”

    王立心想:“区区百十人,死了也不可惜,就由他们去试试。”便道:“好!”文靖没什么主见,也跟着叫好。

    “不成。”梁天德道:“那黑衣杀手神出鬼没,只有白先生才是敌手,若被他趁隙杀人,那就糟了。”

    白朴一惊,寻思道:“这倒是个难题,那厮上次被我们围攻,伤得不轻,我几次放出消息,用他师妹诱他出来,但都没有动静,必然是寻了个僻静处养伤去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正踌躇之际。

    梁天德道:“梁某也会一些功夫,虽然不甚精湛,但也还凑合,愿代白先生前往。”文靖大惊,心想:“老爹失心疯了么?”刚想出言阻止,但梁天德两道目光逼了过来,他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白朴大喜,更想:“那些武人本是乌合之众,梁先生有大将之才,正好驾御。”

    “严某也愿前往。”严刚朗声道。刘劲草等人也上前请命,唯独端木长歌不动声色,白朴瞅了他一眼,寻思:“此人武功不高不低,但素来阴气逼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一去凶多吉少,他既然不愿去,我也不好勉强。”商议已定,王立号令全军,挑出百十武功高手,以梁天德为首,择日袭营。

    返回竹香园,文靖脸色铁青,月婵知道他有不顺心事,但又不便相问,试探了几下,文靖都心神不属,支支吾吾。

    忽听梁天德求见,他一跳而起,叫道:“快快请进。”月婵寻思:“这千岁素来皮里阳秋,懒散的紧,除了那个黑衣姑娘,很少见他这么着急。”

    梁天德一进门,文靖将他一把拉进卧房,关上大门,“你这么火烧火燎干什么?”梁天德黑着脸道。

    “爹爹,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文靖道:“这实在危险得很。”

    梁天德正要发怒,但看他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口气一软,道:“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重在仁义二字,如今合州万千黎民悬于一线,若是城破,只怕无人幸免,与此相比,为父这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到这里,双眉一扬:“想当年……”说到这里,忽地想起当年因自己一时意气,累及满门,妻子纷纷遇害,如非朋友玄音道人,幼子文靖也是不保,亡妻音容流连脑海,不由胸中酸楚,呆在当场。再看文靖,只见他泪流满面,更是心头剧痛,伸手拭去他泪水道:“痴儿,男儿流血不流泪啊!”

    文靖胡乱擦了脸,忍住泪道:“爹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儿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惹爹爹生气,爹爹就不要去了吧。”说到这里,眼里又湿了。

    梁天德摇摇头,向他道:“都是大人了,不要撒这些娇,我也猜到上次是你自己逃得,所以当时也不是十分担心,你秉性柔弱,担不得这种大事,实在是为难你了。”他心想这一去生死难料,口气不禁十二分的慈和,让文靖更加想哭。

    “你假冒这个淮安王的身份,十分危险,若是露出破绽,乃是杀头的勾当,若我这次失败,一去不回,合州多半也是难保,你……你就换了衣衫,快快离去吧!”梁天德叹了口气:“我让你进这个是非场,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了,我这把老骨头撒在这巴山蜀水之间,也还罢了,你年纪尚轻,日子还长……”他将手中一个包袱交到文靖手上,啸傲沙场的豪气荡然无存,眼中切切,俨然是慈父的神情。

    文靖知道父亲心意已决,自己无法改变,接过包袱,呆呆站在哪里,只想大哭一场。“爹爹,你一定要回来。”他最后终于吐出一句话。

    梁天德深深望了他一眼,放声长笑,推开大门,踏了出去.

    猎猎秋风,掠过城头,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文靖任凭衣襟在风中飞扬,凝望远处的蒙古大营,那里点点火光,似乎代替了天上的群星。

    忽而,远处一点星火渐渐变得亮了,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好像一轮炽热的太阳,从北方的天空升了起来。“得手了。”城头诸将齐声欢呼。文靖却知火起后,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一颗心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胸而出。

    白朴看他紧张神情,知他心意,不禁叹了口气。

    火势渐大,蒙古营帐中,人喊马嘶,极是混乱,忽见蒙古营门破开,匆匆二十余骑,向城头飞驰而来。一队蒙古骑兵衔尾紧追。“一百多人,竟然折了大半?”白朴脱口叫道。

    文靖瞪大眼睛,寻找父亲身影,忽见其中一人,反身开弓,数名蒙古骑兵落于马下,不禁一声欢呼。

    追赶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多,箭如飞蝗,转眼间,二十余骑又少了一半,文靖不管他人,心神只系在父亲身上,见他落在后面,一发数箭,箭无虚发,为众人断后,不由得急死,恨不能将自己这两条脚也接在那马匹身上,至于是否跑得快些,他倒是没有想过。

    这些人一前一后,逼近合州城墙,文靖叫道:“打开城门。”

    众将一愣,李汉生道:“不成,他们后面鞑子赶得太紧,若是开门,鞑子必然乘势冲进。”文靖不禁哑口。

    只听蒙古军中炮声响起,蒙古大军从营帐涌出,满山遍野向城头涌来。宋军举起弓弩,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射怕中了自己人,不射鞑子马上就要冲近,一时没有主意。

    “放下绳索,”白朴大喝,这一下提醒了众人,十多条绳索从城头飞落,梁天德等人正好赶到,刘劲草等人从马上跃起,抓住绳索,几个起落,便到了城头,严刚也随后抓住绳索,梁天德以弓箭断后,落在后面,射倒数名鞑子,方才抓住一条绳索。

    蒙古人的箭也到了,箭如密雨,直奔墙头,严刚与三名川中好汉各自挨了一箭,落了下来,严刚伤了手臂,艰难爬起,却见一名同伴腰间中箭,难以站起,他正要伸手去扶,数十名蒙古人一起赶到,乱刃齐下,血肉横飞。

    梁天德精通接箭避箭之术,挽着绳索荡来荡去,避开飞矢,荡了数下,离城头仅有十丈,文靖心急,也不顾什么身份,伸手帮助兵士拉拽,眼看梁天德就要到达,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这箭分外劲急,迥异寻常箭矢,梁天德身在半空,哪里避得开,闷哼一声,被生生钉在墙头。

    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气,拼命拉绳,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双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胧中看到文靖错愕万分的眼神,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耳边只是山崩海啸似的人喊马嘶,嗓子里发出的声息散在其中,就像大海里的一个水泡,瞬间就消失在浪涛深处,雄壮的身躯轰然堕地,四周锋利的刀枪,猬集过来。

    文靖看了看绳索的尽头,怔忡一下,又抬眼向远处看去,只见一将蓝衣乌马,拈弓搭箭,正向城头射来。刹那间,他胸口郁闷,两眼发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龙涎香浓郁的气息弥漫在锦罗铺陈的卧房。文靖从混沌中惊醒,心头隐隐作痛,好像被剖成了两半,他呆呆看着帐顶娇艳欲滴得牡丹图,繁华如故,物是人非,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悄然落下,点点滴滴,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

    “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门外隐隐传来王立与郎中的说话声,渐渐去得远了。一缕曙光透过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月婵在上面发出细碎的脚步声,走到了床边,站了一会儿,又带着细碎的声息,悄然远去。

    文靖从床上坐起来,自床下取出梁天德给他的青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套青布衣衫,还有百十两银子。他紧紧握住衣衫的一角,脑子里又出现了父亲的影子,泪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掀开雕花窗,他跃了出去。

    “走了么?”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文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嗯!”他缓缓道:“爹爹死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白朴拂开纷繁的竹叶,道:“还有一个人,你也不管了么?”

    文靖浑身一颤,冷声道:“白先生果然精明,在爹爹之外,还留了个后着,想用她来束缚我么?”

    “只要是为国为民,就算被人指着脊梁骂卑鄙下流,白某也认了。”白朴静若止水:“如今尚未言胜,你还不能走。”

    文靖冲他呲牙,阴阴笑道:“可惜你还是算错了一着,她是蒙古人呢,她是蒙古人呢……”

    白朴见他神色迥异平时,不禁一愣,伸手拍他肩头道:“你没事么?”

    文靖一闪身,让过白朴的手掌,寒声道:“蒙古人杀了我爹爹,我还会喜欢她么?”他踏上一步,逼视白朴道:“还有你,若不是你缠着我们,爹爹怎会来这里,又怎么会死在城下?”他摘下腰间的九龙玉令,狠狠扔给白朴,恨声道:“不管蒙古人,还是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到这里,他眼中满是泪水,指着白朴的鼻尖,哑声重复道:“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人。”

    说完一顿脚,快步向林外走去。

    身后传来白朴的声音:“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萧冷已经现身,杀了数十无辜军民,我已经发出消息,三个时辰后,在城东藏龙寺一命换一命,用他的师妹换他的性命,若他过时不至,对没有用的俘虏,我绝不会手软。”

    文靖浑身微震,随即冷笑一声:“与我何干?”他头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跃起,迎着清晨的曙光,在空中划过曼妙的弧线,掠过了一丈来高的墙头。

    “这小子,武功精进了不少呢!”白朴露出一丝苦笑,将地上的九龙玉令别在腰间,大袖一拂,向茂密的竹林深处走去。

    蒙哥盯着地上犹未熄灭的火花和袅袅轻烟,脸上好像三冬的冰雪,冷森森好不怕人。

    他一脚踢开烧得焦黑的牛羊尸骸,扫视跪在地上的数十人,那是守卫粮草的大小官儿。

    “你们干得好事!”他呲牙一笑,但笑得格外狰狞:“敌人怎么进来的?”

    为首的一人颤声道:“臣……臣下昨……昨夜午时,还……还巡视了一……一遍,安排好守卫回营睡觉……刚刚睡着……”

    蒙哥不耐,一挥手,喝道:“全都砍了。”侍卫们刀剑齐下,头颅滚得满地,鲜血在凹地凝成一个小小血池。

    他阴沉沉地回过脸,又问:“巡夜者何人?”

    一将出列,拜道:“末将那不斡,巡视失职,唯有一死,以谢万岁。”言罢,拔出腰间弯刀,引颈一割,倒了下去。蒙哥点点头:“此人敢作敢当,不失蒙古好汉本色,赐他厚葬。”

    又向史天泽道:“现今粮草能用几日?”

    史天泽拜道:“现今粮草仅够三日之用,补给全军的粮队要在六日之后才能到达。”

    “三天?”蒙哥微微耸眉,扫视众将道:“你们认为该怎么办?”,众将见他脸色不善,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伯颜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泽一把将他拉住,伯颜看了看他,正自纳闷,一将早已站出,此人名叫安铎,职位千夫长,朗声道:“

    粮草关系军心士气,如今接济不上,还请大汗回驾泸州,再作计较。”

    蒙哥不置可否,望着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吗?”他转过头,飞身跨上“逐日”,扬尘而去。

    文靖走到城门前,只见城门紧闭,守卫森严,停步寻思:“我真胡涂了,如今正在打仗,怎么出得了城?”这时一名校尉正缺壮丁,看到他,喝道:“你这厮还不过来扛土。”文靖一呆,拔腿就跑,校尉在后面大呼小叫,七八个宋军前来捉他,文靖“三三步”展动,那几个人扑了个空,撞在一处,跌了个莫名其妙,爬起来时,已不见了文靖的影子。

    文靖跑出一程,在一面墙后歇住,只见外面无数民夫被枪矛鞭打着前进,里面男女老少都有,号哭动天。

    “小子。”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说:“你也是逃抓夫的么?”一个空了的鸡笼子后面露出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混浊的双眼在文靖脸上转悠。

    见文靖点头,那老头挪出一只瘦脚,道:“你不该逃得,老头子是实在动不了了,既没有银钱给官爷买酒喝,也没有漂亮女人给官爷暖被窝,只有逃了,你还年轻,遇上这种事是不能逃的。”

    文靖默然,道:“那些官兵真混蛋,欺负穷困,强人所难,难道这种朝廷也值得为他们卖命吗?”

    “我不知道什么朝廷不朝廷。”老头道:“我只知道蒙古人打进来,会杀我们的男人,淫我们的女人,抢我们的鸡鸭,烧我们的房子,宋朝的官儿总还是好的多了,不管他是为谁,总是还是保住一城人的性命,遇上这个世道,保住性命就差不多了……”老头儿大概躲了久了,好容易找了个说话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文靖听到前面半截,已经呆了,后面说了什么全然不知,隐约记得给了老头儿一块碎银子,就懵懵懂懂走开。

    他闷闷走了程,脑子里又冒出那张可人的笑脸来,胸口一痛,挥拳打在墙上,拳头上流出血来,神志清醒了些,寻思:“我当真放得下她么?”想到这儿,不禁惘然,抬眼一看,只见不远处,一座气势恢弘的庙宇巍然矗立,原来他无意之间,还是走到了城东藏龙寺来了。

    “反正都来了,城门又出不去,看看热闹是了。”他自言自语,刚刚踏进庙门,便听见隐约的人语,微微一愣,:“还是不见他们得好。”他绕过影壁,觑见墙边有棵大树,一纵而上,寺中虚实尽收眼底。

    摒住呼吸,他定睛看去,但见大雄宝殿一侧的花坛前,白朴挺身而立,玉翎双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口地辱骂对方,她一张利口,骂起人来又无遮拦,弄得白朴十分恼火,偶尔回她一句,却被她抓住话茬,弄得更是狼狈,只好来个不理不睬,神游物外。

    文靖见她大耍无赖,不禁脸上浮起笑意,但一现而逝,“我还能喜欢她么?蒙古人杀了我爹爹,与我不共戴天,我还能喜欢他们的女子么?”他的心好像陷在渗了冰雪的淤泥坑里,冷浸浸无力自拔。

    正在天人交战,忽见大雄宝殿前,一人黑衣蓝刃,修然而立。

七、满江红

    “你来了么?”白朴微微一笑。

    萧冷看了玉翎一眼,道:“是!”

    白朴折扇指定玉翎头顶,悠然道:“那你还站着作甚,横刀自刎罢!”

    萧冷摇头。“怎么,难道要你师妹吃尽苦头,你才动手?”白朴冷笑。萧冷道:“如今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你使这些手段,我无话可说。”“呛啷”一声,他将“海若刀”丢在身旁。白朴愣住。

    萧冷双目神光灼灼,道??“若今日我来,不是蒙哥帐下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绝的徒弟,你又当如何?”“黑水一怪”是武林人给萧千绝的称呼,他自己倒不在意,但萧冷视他若神明,只说“黑水一绝”,绝口不提这个怪字。

    白朴双眉微微耸动。“萧千绝的徒弟?”他沉默半晌,缓缓问道。

    “是!我不依仗宝刀,只求公公平平,堂堂一战。”萧冷沉声道。

    白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绝不使诈?”他问。

    “绝不使诈!”萧冷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白朴深深吸了口气,点点头,“虽然师父不许我用剑,也不认我,”他将折扇丢在一旁,道:“但我白朴心中,自始至终,都是公羊羽的徒弟。”

    “请!”萧冷将黑袍挽起。

    白朴大袖一挥,“请!”

    两人各自踏上一步,萧瑟秋风掠过树梢,文靖不由打了个冷噤。

    旭日初升,霞光满天,白毛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蒙古大营中响起悲壮的胡笳之声,三声吹罢,十万蒙古大军,齐刷刷立于山水之间,环绕一座高台,神情肃穆,衣甲鲜明。

    蒙哥登上高台,昂首四顾,大声道:

    “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十万人齐声应道:“是!”声震天地。

    “成吉思汗的子孙有打不赢的仗吗?”蒙哥又问。

    “没有!”

    “有攻不下的城吗?”

    “没有!”蒙哥见众人回答整齐,气势雄壮,不禁血为之沸,说:“宋狗有这样威猛的战士吗?”

    “没有!”应答声象阵阵殷雷,滚滚传出。

    “宋狗派人烧了我们的粮食,想饿死我们。”蒙哥扫视众人:“你们害怕吗?”

    “不害怕!”众军群情激愤,齐声高呼。

    “我们还有三天粮食,三天中,能够砸碎宋狗的乌龟壳吗?”

    众军轰然大笑,纷纷喊叫:“砸碎宋狗的乌龟壳。”

    蒙哥将手一挥,万众无声,只听他沉声道:“古时有个将军,渡过河水,烧了木船,砸了锅子,只留了三天的干粮,却打败了比他多几十倍的对手,我的大军比他精锐十倍,三天之内,一定攻破合州,杀他个鸡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蒙古人的士气达到了极点,齐声喝道:“对,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蒙哥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单膝跪倒,仰望苍天:“我!勃儿只斤蒙哥向长生天、向大地、向伟大的祖先发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

    他双手高举,奋力一折,羽箭断成两节。

    蒙古大军死一般寂静,唯有山谷幽风,卷过将军们的帽上的长缨,簌簌作响,一名蒙古战士跪了下去,随即,好像大海的波浪,十万大军带起让人窒息的呼啸,从山间到谷底,伏拜在地,齐声喊道:“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泽跪在地上,心中满是忧郁,掉头看了看身边的伯颜,只见他浓眉紧锁,两人都是一般的心思:“城坚难下,粮草不济,强行攻城……”

    念头还没转完,蒙哥站起来,目视众将,道:“安铎。”

    安铎出列,“你今早对朕说了些什么?”蒙哥狞笑道:“再说一遍。”

    安铎浑身发抖,几不成声:“臣下胡言乱语,罪该万死……”

    “刀斧手!”蒙哥大喝。

    一名上身赤裸,梳着三塔头的壮汉举着大斧应声走出,“安铎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斩他头颅,祭我大旗。”蒙哥一字一顿。

    安铎不及分说,已被按到在地,壮汉手起斧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

    祭师托着金盘,盛起头颅,向着苍天,高高举起。

    蒙古大军一片欢呼。

    蒙哥举起成吉思汗留下的白毛大纛,“擂鼓!”他望着合州城池,目光炯炯,遥遥一指。

    刹那间,将士的整齐的步伐掩盖了金鼓的激鸣。

    萧、白二人翻翻滚滚斗了百余招,掌风到处,花木尽摧,“浩然正气”与“玄阴离合神功”其性相克,两种真气弥漫空中,激的“咝咝”作响。黑水绝学讲究“先发制人。”萧冷的“如意幻魔手”快的出奇,断是霆不及发,电不及飞,处处力抢先机,双手吞吐不定,宛如风吹云动、星剑光芒。

    白朴则足踏奇步,不动如山,一路“须弥芥子掌”使得出神入化,双手蝶起叶落,飘然舒缓,似个柔韧万端的气囊,敌强则收,敌弱则放,守在方寸之间,却不失潇洒气度。

    二人各以生平本事,赌斗生死,直把文靖看得神驰目眩,心头急颤,这近月的时光,他已跨过了上乘功夫的门槛,武功上的见识,非是月前那个傻小子能比。他从二人的武功中,渐渐看出一些门道来,边看边与“三才归元掌”相应证,每有所得,心头便一阵狂喜。

    萧冷那日身负重伤,刚刚痊愈,此时斗得久了,隐隐然有复发之兆,掌力减弱,手下也有些迟滞。“这黑衣的要糟!”文靖心想。果然,白朴掌力暴涨开来,顷刻间,双方攻守互易。

    萧冷生来极是骄傲,生平除了萧千绝,谁也不在他眼里,此时在白朴手上落了下风,当真气破胸膛,眉锋微扬,招式由极快变成极慢,双臂一沉,两拳紧握,“嘿”的一声,十指倏地弹出,五道刀锋般锐利的劲气破空而出,隐隐带着雷声。

    文靖一惊:“好厉害,白先生如何抵挡?”这路功夫叫做“轻雷指”,乃是萧千绝早年的看家绝技,当者披靡,但极耗内力,萧千绝也很少用过,后来他悟通更厉害的武功,更抛在一边。萧冷练功勤苦,但资质悟性都弱了些,萧千绝的功夫他不过练了五成,练到这个“轻雷指”,便受了阻塞,精进缓慢,但到了这个地步,放眼天下,已是少逢敌手了。

    白朴一反方才的飘然之态,神色肃穆,招式也有变化,大开大阖,如长枪大钺,虎虎生风,刚猛异常,这是穷儒绝学“玉斧破邪手”,其力足可开山破石,比“大开碑手”要厉害十倍。“以力较力么?”文靖微微摇头:“笨了些,不过,若是不会‘三才归元掌’,似乎也别无他法。”

    双方出手虽然较方才慢了许多,但已经到了较量真力的地步,比方才让人眼花缭乱的打斗凶险百倍,四周树木纹丝不动,方才弥漫天地的劲力尽皆收敛到二人掌指之间,筋骨移动,“噼啪”作声。

    萧冷本来略胜白朴一分,但因那日受了重伤,伤势还没断根,激斗之后,居然捣起乱来,此时反而比白朴逊了半分,被对方的如山掌力逼得缓缓后退,“黑水武功天下无敌,我是萧千绝的大弟子,绝不能败给穷儒的徒弟。”他心念闪过,口中发出凄厉的啸声,使了三招,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白朴胜券在握,也不与他争锋,飒然飘退两尺,萧冷一步跟上,变指为掌,疾拍过去,风起尘扬,声势十分骇人,白朴避无可避,双臂圈合,“波”,二人各凭实力,对了一掌。白朴只觉对方掌心传出一股粘力,竟然脱手不得,“啊呀!这厮孤注一掷,要与我拼斗内力……”他心神一震,急忙凝聚真气,抵挡势若刀剑的“玄阴离合神功”。

    二人各自催动内力,状若石像,唯有须发轻颤,寺院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落叶残枝,随着掠地的微风,发出飒飒细响。

    渐渐地,萧冷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白朴面色火红,两人合掌之处,汗水化作袅袅氤氲,笔直地升起。

    玉翎见状,知道这两个人的内力都已运转到极致,生死只在转瞬之间,不禁心头大急,暗暗埋怨萧冷:“弄别的不好,怎么非得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白朴其实也不好受,虽然欺萧冷伤势未愈,略占上风,但如此下去,斗到最后,萧冷固然油尽灯枯,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不禁眼角微张,观看敌情,余光所及,却见玉翎竭力蠕动身躯,向这边移过来,“这个丫头!”他心头剧震。

    玉翎知道二人如今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虽然手足被缚,但若能一头撞在白朴身上,外力相加,白朴必然大受干扰,萧冷趁机而入,白朴不死也要落个重伤,“撞死你这臭贼!”她一边挪动身子一边想。

    忽然间,只见萧冷脸上青气渐渐发紫,口角溢出血来。不禁吃了一惊:“不好,师兄要散功了。”可是自己离得还远,不由急得泪花乱转,叫道:“师兄,支撑住,我来帮你。”

    “她终究帮着他师兄,帮着蒙古人!”文靖心中一痛,正犹豫是否下去阻她,忽见庙门前闪出一个玄色的人影,端木长歌出现在门前,看着场上二人,微微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道:“白先生,何必与他纠缠,我来助你吧!”

    玉翎大惊,骂道:“无耻之徒,乘人之危,真是下流!”话音未落,只见蓝光一闪,端木挥刀向萧冷腰上刺去。白朴心头微叹:“没料到这个大恶人死得如此窝囊……”念头没转完,忽地小腹剧痛,目光到处,是端木长歌狰狞的笑容,“你……”他刚刚吐出一个字,口中鲜血已似喷泉般洒出,喷了萧冷一脸,萧冷的内力如山洪暴发,涌向他的四肢百骸,白朴好像断了线的风筝,跌了出去,背心撞在大殿前的石狮子上,软软瘫坐在地。

    这变故突兀异常,其他三人,都已经呆了。半晌,萧冷拭去脸上血污,目视端木长歌,缓缓道:“我与他公平相搏,你竟然偷袭?”拳头一紧,杀气向端木涌了过去。

    端木长歌不动声色,忽然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文靖一句也没听明白。萧冷却愣在当场,“你……你会蒙古语……”玉翎惊奇万分。

    “不错。”端木长歌嘿嘿一笑:“我本来就是蒙古人,当年奉窝阔台大汗之名,作为死间,潜入宋国,可惜大汗只是向西用兵,我身处南朝,却无用武之地……”说到这儿,他目视远处悠悠碧空,神色有些凄然:“二十年……二十年呢,二十年,草原上不知道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二十年……等的我好苦啊!”

    萧冷拳头松了,沉声道:“淮安王的行踪,也是你透露的吧!怎么错了,害我白忙一场。”

    “谁说错了?”端木长歌冷笑道:“神仙度上那个才是真的,当前这个淮安王不过是一个傻小子假扮的罢了。”

    “假的?”萧冷吐了口气,道:“难怪看着他十分别扭。”玉翎也惊了一下,喃喃道:“他不是什么千岁么?”

    “不错,都是白朴的主意。”端木长歌道:“这个假货只是一个乡下小子,适逢其会,我看他傻兮兮的,让他假扮……嘿”他冷笑道:“迟早要出漏子,若是在阵前被人识穿,对宋军士气的杀伤远比他们早早知晓淮安的死讯厉害十倍,索性就由了那白朴去了,哼,这个‘双绝秀才’,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自掘坟墓,愚不可及。”说罢,甚是得意,哈哈大笑。

    萧冷对这些阴谋诡计甚是不齿,冷哼了一声,端木长歌止住笑声,捋须道:“如今双方交兵,正在紧要关头,白朴一死,这城中再无人是你对手,你尽可放手施为,那个假货不足挂齿,王立、李汉生、吕德、林梦石几个人却万万不能放过,只要这几员大将一死,合州城形同虚设。”他说惯了汉语,这几句也用汉语说出,文靖听得浑身发抖,几乎从树上栽了下来,“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爹爹不是白白死了,这满城百姓岂不是……”他心如乱麻,太阳穴突突直跳。

    端木眼角微斜,看到白朴满身是血的尸体,忖道,饶是你武功高我十倍,终究敌不过我一个忍字。想到大宋门户一开,蒙古大军便可沿江东下,揽尽江南繁华,哈,老夫便是数一数二的大功臣。想到得意处,不由瞅着白朴的尸体,嘿嘿直笑。忽而,一点晶芒在他眼眸里划过,端木长歌眼神发亮,又惊又喜:“这令符怎么在他身上?若有此物在手,萧冷杀尽大将,我趁乱用之,合州城当不战而下。”

    他跃上前,一脚翻转白朴的身躯,“你干什么?”萧冷与白朴虽是对头,但他嗜武成痴,三度交锋,对白朴的武功颇为认可,有几分惺惺相惜,何况这次得端木襄助,赢得窝囊,见他糟蹋白朴的尸体,忍不住喝了一声。

    端木长歌笑道:“我看他死透没有?”说着弯腰,去摘白朴腰间那枚九龙玉令。

    “他挨了你一刀,又被我内力震碎内脏,哪有生理……咦……”萧冷神色大变,只见端木长歌脸上神色又似惊恐、又似愤怒,十二分的古怪,双眼死死盯着胸前一支浸透鲜血的手臂。那只手从他心口插入,后背贯出。

    喉中格格响过,端木长歌身子一软,颓然扑到在白朴身上。

    白朴全力护住心脉,只等这垂死一击,出手之后,全身顿时松弛,幽幽吐了口气,闭目气绝。

    萧冷见他如此顽强,心中叹息,一时说不出话来,挥刀割断玉翎臂上的牛皮索。玉翎跃起,揉了揉手腕,讪讪地道:“师兄

    ,我……”但要向他认个错字,又万万开不了口。“以后别任性就是了。”萧冷苦笑一下,从怀中取出羊脂玉瓶,服下两粒“血玉还阳丹”,将玉瓶扔给玉翎道:“你也吃些,我办事去了,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办什么事?”

    “杀人!”萧冷话音未落,人已经在寺门之外。

    玉翎拿着玉瓶发了阵呆,忽听身后响动,回头一瞧,只见一个青衣人伫立在白朴身前,神色迷惑。

    “啊!”玉翎喜上心头,冲上前就是一拳,叫道:“你这个假货,居然骗我。”文靖步子微错,让过她的拳头,冷声道:“不要烦我。”

    玉翎见他神色冷漠,不禁一愣,道:“你生气什么?”

    “我……”文靖看了她一眼,硬着心肠掉过头去:“我……我不想再见你。”

    玉翎如遭雷击,呆了一呆,伸手去探他额头,柔声道:“你病了么?”

    文靖不敢看她,别着头后退两步,只听她道:“呆子,我喜欢的是你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什么淮安王,我都喜欢你。”玉翎会错了意。

    “可……可你是蒙古人!”文靖恨声道:“昨晚,我爹爹死在你们蒙古人手里,我……我不能喜欢你了。”他最后一句,说得万分艰难。

    玉翎愣了一下,道:“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你肯丢下你师兄么?”文靖冷笑:“你肯丢下你师父么?”玉翎闻言,不禁呆了,“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

    “你肯丢下你师兄、肯丢下你师父么?”文靖踏上一步,狠狠逼视她。

    玉翎见他这么凶恶的神情,心中委屈万分,全无主意,蓦地一顿脚,叫道:“我丢不丢得下不用你管,你再用凶样逼我,我……我要揍你了。”

    “好,好。”文靖脸色铁青,退后三步,颤声道:“我不过是乡下的穷小子,你是大人物的师妹、徒弟,我哪里敢逼你,这话就当我没说过,你……也当从来没认识我……”他眼圈一红,掉过头,从白朴腰间取下九龙玉令,在手中握得温热,两点清澈的水珠滴在白朴血迹斑斑的衣衫上。

    “死呆子,你……你不讲理。”玉翎再也忍不住,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了下来。文靖昂首望天,也不看她,大步流星,向寺外走去,“死呆子。”玉翎急了,想逮他回来,但又觉得有些不妥,叫道:“你去哪里?”

    文靖默不作声,只是走路,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玉翎拦在前面,噙着泪望着他,“你……”她刚刚吐出一个字,文靖身形如风,与她擦肩而过。

    “你好狠心。”身后传来玉翎哀婉欲绝的哭声,文靖听得心碎,只想回过头去,大哭一场,但想到父亲惨死的情形,心肠复又刚硬。

    跨出了藏龙寺的大门,他直奔城东太守府,只听到里面大呼小叫,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哭叫道:“来人啦!杀人啦!”

    “来晚了?”文靖心一沉,跃上墙头,只见远处一道黑影,闪电般向经略府掠了过去。他知道李汉生凶多吉少,但也不及细查,飞身跟上,身后士兵呼叫连天,几支箭从后射来,敢情他也被当作刺客一伙。文靖足下不停,反手或勾或带,神意所至,响声不绝,羽箭失了准头,从他身边掠过,钉在屋脊之上,把房下的军士看得目瞪口呆。

    如此心急火燎,一路追去,还没到经略府,刺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越过墙头,只见遍地尸首。“这厮好生张狂。”文靖心惊:“竟然明刀明枪,直截了当杀进去了。”他徇着尸首,快步追去,隐隐听得兵刃撞击之声。一声嘶哑的惨叫传来,文靖知道又有人殒命海若刀下,不及绕门而入,跃上房顶,看到经略府内厅前,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侍卫尸体,林梦石与吕德不在,王立身着重铠,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贯穿铁铠,直透里面的软甲,虽没伤着肌肤,却被这一刀之力震飞,撞在墙边,口中满是鲜血,沿着墙根艰难挪动,试图逃逸。

    场上仅有四名川中豪杰与萧冷纠缠,这些人平日作为王立的护卫,只在文靖游目四顾的功夫,四人中又倒了三人,独剩刘劲草苦苦支撑。萧冷已经杀得性起,刀光闪闪,若漫天霜雪,与刘劲草一合即分,刘劲草踉跄后退,血染衣襟,一条胳膊握着松纹古剑,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一丈开外。他脸色惨白,见萧冷一步跨上,刀光满目,不禁把眼一闭:“罢了!”

    萧冷正要斩尽杀绝,身后风声急起,似有暗器飞来,当下弃了刘劲草,错步矮身,刀势一偏,向后划出,身后青瓦乱飞,细细的尘沙蒙蒙散开。沙雾中,一道青影若有若无,急闪而至,蓦地一顿,好似来得太急,站立不住,意态惊惶,双手乱挥,疾风骤雨般,锲入萧冷的刀影之中,正是“人心惶惶”。

    这招以拙生巧,乱中取胜,萧冷直觉掌力此起彼伏,重重叠叠,好像铺天盖地般涌至,一时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细。不得不施展身法闪避,海若刀连挽了六个光环,环环相扣,护住全身,饶是如此,仍然被一道掌风扫在腰间,“笑腰穴”酥麻一片。

    他晃了晃,倒退数步,看着文靖,又惊又怒,引了个刀诀,喝道:“是你么?来得好!”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动,修罗灭世刀“焚灭天地”使了出来,无边的刀影好像死神的火焰,漫卷虚空,所到之处,天地俱失。

    文靖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再无半分迷惑,神意随着辽阔的大地延伸,向无穷的苍穹弥漫,天地间一切微妙变化,掌握之中,当海若刀卷到之时,他终于遁入“镜心识”的玄妙境界,足下如踏天际浮云,双臂如挽千缕柔丝,指尖在空中划出咝咝异啸,轻飘飘捺入好似没有穷尽的刀影,萧冷只觉海若刀每出一刀,便似乎沉了一分,一招未绝,海若刀竟欲脱手而出,不由心头一震:“好小子,用步法泄我锐气,用掌风带动刀势,实在不可小觑。”

    他是遇强越强的性子,被文靖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气,厉声长啸,刀法忽变,“焚灭天地”变成了“气断须弥”,这是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无甚奇处,但使刀者毕生功力,着一刀之中,人刀合一,如以修罗神威力,剖断茫茫须弥山。

    这招几乎是无法可当的招式,威力强弱,全在使刀者的功力,此时萧冷使出,刀锋远在五尺之外,文靖便觉锐利的刀气几欲撕裂衣襟,急退丈余,所受刀气反而更盛,逼得全身汗毛倒竖,几乎难以呼吸,只滞得一滞,那刀锋如电光石火,逼入一尺之内,转瞬间,便要将他剖成两半。

    蓝莹莹光华乱闪,一柄短刀,从旁掠至,“铮”得大响,萧冷的刀势倏地一顿,来人也当不住他的无俦劲力,短刀脱手而出,掌上皮破血流。但只是这一顿,“修罗灭世刀”第一杀招已经破了。诚然,这一招厉害无比,但好比竭泽而渔,不与敌人余地,也不予自己余地,使刀者气力尽皆凝在刀上,全身上下,便好似去了壳的鸡蛋,若遇上高明如公羊羽者,一招不能制敌,必然为其批亢捣虚,死无葬身之地。萧千绝当年以这招杀敌无算,但传授萧冷之时,却说:“这招入了魔道,不可轻使。”

    文靖以神遇敌,只在海若刀一顿之时,自然而然应势反击。他脚下本已圆转如意,将“三三步”使到极妙处,此时身影只是一晃,贴着萧冷的刀锋,闪电般急进,双掌一并,正是“三才掌”第三招“三才归元”,虽然明明白白,毫无花巧,便好似一张拉至极限的强弓,射出了最锋利的羽箭,“天时”、“地利”、“人和”,三才之气,尽皆化入归元一击,生生印在了萧冷的胸口上。

    这一掌打得萧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来远,以刀支地,脸上挂着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神色,定定看着前方那柄蓝汪汪的断刃;文靖也凝如石像,望着不远处;而二人目光所及,玉翎正痴痴呆呆,望着天上。刹时间,三人一动不动,定在当场,任凭瑟瑟冷风,拂起衣襟,鲜血顺着萧冷的口角流下,浸湿了胸前的黑袍。

    “为什么?”萧冷将涌到口中的鲜血生生吞了下去,望着玉翎,哑声道:“为什么?”

    玉翎满面通红,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也不说话,向文靖脉脉看去,眼中满是婉转情意。萧冷就算是瞎子,也看出这眼中的涵义。

    他呆了半晌,又是伤心,又是忿怒,不由得嘶声长笑,牵动胸口伤势,鲜血涌出口外,但他此时心中伤痛,比身上伤痛厉害十倍,万念俱灰,摇摇欲倒。

    “你喜欢他?”他望着玉翎,惨笑道:“你喜欢他么?”

    玉翎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再忸怩,咬咬牙,点了点头,眼圈却也红了,柔声道:“师兄,我伤了你,心里一万个过不去。可是,你杀别的人,我无所谓,你杀他,我……我万万不许。就算师父将我千刀万剐也好,我……我也不能看着你杀他……”说到这儿,想到自己如此为他,这个冤家却对自己那般狠心,不禁万分委屈,两行泪水无声落下。

    萧冷心智已乱,玉翎说什么,他全没听到耳里,胸中醋意如火如荼,越积越厚,刹那间,化作一腔怨毒,只觉天下人人可杀。他狠狠瞪着文靖,双眼中喷出火来。玉翎看他神情凶狠地古怪,叫声“不好!”,话音未落,萧冷向文靖冲去,文靖一步闪开,挥掌横扫,萧冷微闪,还了一刀,二人刀来掌去,又斗在一处,萧冷旧伤未愈,又挨了记“三才归元”,更添新创,不过十招,只觉五脏如焚,刀法一缓,文靖趁隙而上,一掌按在他背上,萧冷打了个踉跄,跌出五尺来远,他挥刀支地,口中鲜血长流,知道已不是文靖的对手,不禁嘶声厉笑。玉翎见他如此情形,心中大恸,哭道:“师兄,不要打了,我们走吧!”

    “谁是你师兄了!”萧冷双目血红,似噬人的饿狼,向她逼进两步,文靖拦在玉翎身前。远处传来兵马喧闹之声,玉翎泪如雨下,跪倒在地,道:“师兄,玉翎求你了!”泪水滑落在青石板上,浸出点点深色痕迹。

    萧冷看着地上的泪痕,倏地清醒了些,心中隐隐有了悔意:“我为何如此对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该这样对她的。”怜爱之心一起,杀机顿去,惨笑一声,用刀一撑,腾身而起,向屋顶落去,“不可让他走了。”文靖身后传来刘劲草虚弱的声音,微微一惊,顿足欲追,玉翎闪身拦上。“让开!”文靖喝道。

    “你……”玉翎眸子里闪着泪光:“你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文靖看看满地尸首,微微咬牙,一掌打去。哪知玉翎浑身木然,不遮不挡,文靖的手掌落到她胸前三寸处,心中一痛,终于无力垂下,此时士兵冲进内宅,将二人团团围在阵心。

    “不得无礼!”林梦石越众而出,扫视四周惨象,眉头紧锁,向文靖单膝拜倒:“末将救驾来迟!请千岁降罪。”文靖默然不语。玉翎望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哗啦”,众军士刀枪一横,拦住去路。

    “让……”文靖背负双手,仰天叹道:“让她去吧!”刀枪收回,让出一条路来,玉翎身子轻颤,缓缓迈开步子,沿着刀枪的长廊,向外走去。

    “经略使被这一刀伤了内腑!”刘劲草忍着剧痛,为王立把脉,但见王立面如淡金,双目紧闭,早已昏厥多时了。

    林梦石脸色再变,欲言又止。“林统制有什么话,只管说罢!”文靖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凝在他的身上。

    鼍鼓的巨响夹杂着潮水般的叫喊隐隐传来。林梦石不由微微一窒,“蒙古大军水陆并进。”他俯首应道:“再次攻城了!”

    文靖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他声音平静的让林梦石生出一丝寒意,低着头退了出去。

    文靖放开紧握的拳头,拂去身上的尘埃,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全身为之沸腾。

    穿上镀金的锁子甲,文靖绣着紫蟒的披风在微飏中轻轻扬起,月婵从另一名丫鬟手中接过沉甸甸的白玉冠,套上他乌黑的发髻。文靖看着铜镜中的玉冠缓缓落下,仿佛其中盛着合州城的万千生灵。

    “千岁!”月婵柔柔地唤醒他道:“成了!”

    文靖轻轻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眼中闪着明净的光芒。脸上透出月婵从没见过的坚毅。

    大炮飞矢在空中交错,弓弦纷乱的脆响,振荡着每个人的耳鼓。

    城下的蒙古大军像秋天里收割的麦子,割倒了一片,还有一片,又似漫天飞舞的蝗虫,烧死一群,还有一群,更如大海的波涛,无休无止,拍打着合州的坚城。

    “千岁。”林梦石肩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鲜血殷红了半边铁甲。“蒙古大军今日气势迥异平日,简直有进无退,像一群疯子!”他咬着牙说。

    文靖默然不语,凝视血肉模糊的战场上,突然,蒙古大军发声喊,数十名蒙军趁着一个缺口未曾合拢,登上了城楼,刀枪横扫,分外骁勇,阻拦宋军,无不披靡。林梦石大惊失色,正要指挥围堵,文靖已如一只大鸟,翩然赶至,一扬手,便抓住一人背心,将他扔了下去,另一名蒙古兵挥枪扫来,他侧身让过,一把抓住枪柄,借着对方的力道,将那人当空抡起,扫翻六名敌人,随即右手一反,寒森森的剑光带着血雨掠空而过,一名百夫长张口结舌的脑袋飞下城楼。要知三三步展动,四十五步之内,便是他梁文靖的天下,蒙古大军只见一道人影,在城头鬼魅般隐现,自己人纷纷落下,不禁齐齐惊喝,声若雷鸣。

    伯颜看在眼里,促马上前,箭发连珠,一连十箭,射向文靖。文靖心中皎皎如镜,看也不看,以神御敌,前后左右,闪电般移动六步,让过六箭,其他四箭,被他长剑挑拨,顺势飞起,在城楼的檩子上钉成一排。伯颜十箭无一凑功,心中惊诧,一时停马无语。宋军这些天吃够了“神箭将军”的苦头,见此情形,不由得齐声欢呼,士气大振,蒙古人则气势一颓,攻势锐减,缺口顿时堵上。

    文靖洒去剑上浓浓血水,分开士卒,临风举剑,以丹田之气吐出话来:“今日一战,城在人在,与城偕亡。”城下城上,尽皆听得清楚。

    宋军见他威势,无不折服,闻言不禁齐声呼应:“人在城在,与城偕亡。”飓风般的声浪远远传出,在巴山蜀水间呼啸回旋,久久不绝。

    白毛大纛缓缓向前,蒙哥仰望城头,“那是何人?”他问。

    “那人便是淮安王了!”一名汉人书记恭声应道。

    “嘿!”蒙哥道:“是他么?这黄口孺子倒有点本事,传朕旨意,城破之后,务必生擒此人,朕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他一振臂,沉喝:“擂鼓!”

    鼓声更急,血雨排空。

    巨大的战船在江面轰然撞击,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古楼船顺水而下,拦腰一截,破了个窟窿,江水灌入,宋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蒙军箭如雨下,江水被染红一片。

    “千岁!”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说:“蒙古水军势猛,吕统制抵挡不住了。”

    文靖遥望江面,片刻道:“不用抵挡,让他来!”传令兵一呆,飞奔出城,跨上小船。吕德遥望远处宋军溃乱的阵形

    ,心如火烧,忽见轻舟破浪而来,顾不得身份,一把将传令兵揪上战舰,急声道:“怎么说?千岁怎么说?”

    “不用抵挡,让他来!”传令兵神情迷惑。

    呆了一会儿,吕德恍然有悟,颔首道:“告诉千岁,我明白了。”

    在蒙古水师的冲击下,宋水师溃不成军,史天泽率军截杀乱军,刘整则顺江而下,逐渐接近合州水门,架起炮弩,轰击水门。刺耳的呼啸声响起,城头蓄势待发的破山弩忽然发动,矢石激射而至,一连六发,蒙古战舰中者瓦解,方寸大乱。吕德率残余精锐从乱军中突出,与城头炮弩遥相呼应,三百艘战船在蒙古阵中纵横往来,似入无人之境,史天泽只好放过宋军残部,拼死援救,双方大战两个时辰,吕德方才退却。是役蒙古水军损失惨重,战船折了六成,十艘楼船全被击沉,刘整也被一支劲弩贯穿大腿,被迫退回上游。

    蒙哥大怒,将史天泽骂了一通,略一思量,决意集中陆上兵马,猛攻北门,文靖见状,断然下令,两千马军突出南门,迂回到蒙古大军侧面,以强弓硬弩,杀了蒙古人一个措手不及,蒙哥万没料到宋军还敢攻击,急令五千阿速军迎敌。阿速军是蒙哥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骑兵,来去如风,十二分的精锐剽悍,但宋军只是奉命骚扰,占了便宜,立时绕城退走,阿速军跟着穷追,追至东门之下,城上早已布好矢石强弓,刹那间,火炮火箭,滚木巨石一起落下,只听得人喊马嘶,那些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落马,死伤惨重,宋马军反身以弓弩呼应,阿速军狼狈万状,火速溃退,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三成,蒙古大军气为之夺。

    蒙哥暴跳如雷,变了阵法,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自己亲自挥动白毛大纛,督促八个万人队,轮流进攻北门。一时间,蒙古大军如滚滚巨流,向南奔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轮番攻打,北门宋军死伤狼藉,麻石的城墙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砧板,双方的大军在上面来回辗转,留下一堆堆破碎的躯体。

    “千岁,滚木擂石所剩不多了。”一名将领低声说。

    “暂且停住!”文靖拭去额上和着血污的汗水,沉声道:“林统制,吕统制!”

    林梦石、吕德上前应命,文靖峻声道:“鞑子大军人多势众,士气太盛,必须再泄泄他们的气势,你们速速与我选出八百精锐,四百弓弩手,四百刀斧手,伏于城头,布成口袋,然后,在我令旗所指,留出一个缺口,让鞑子攻入,口袋就布在缺口之后……”他目光炯炯,直视二人:“你们指挥得来么?”

    如此战法,吕德、林梦石闻所未闻,道:“万一……”

    “如今成败只在一线。”文靖打断他们道:“鞑子皇帝已经孤注一掷,和我豪赌,与其被他的车轮战法拖垮,不如试试我的法子,既然是赌博,哪有万无一失的道理。”他顿了顿,又问:“你们,指挥得过来么?”

    二人被他这句话激发了生平傲气,齐声应道:“那是当然!”

    “好!”文靖举起令旗,沉声道:“看我号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空灵一片,刹那间,蒙古大军仿佛萧冷的刀锋,虽然千奇百幻,但他已经捕捉到那一点流转不定的锋芒

    没有了矢石的威胁,蒙古大军,开始蚁附攻城。“便要破了!”蒙哥眼里闪闪发亮。

    文靖令旗展动,城上露出一百来尺的大口子,蒙军的最凌利的“锋刃”登上了城头,身后的蒙古的大军发出震动天地的欢呼,但这些最英勇的战士还没来得及冲杀,只看到对面箭镞闪亮,一时乱箭如雨,刀光如雪,死尸和头颅纷纷落下,砸在下面战士身上。缺口重新封上。

    不到半个时辰,蒙古人又冲开一个二百尺的大口子,士兵们争先恐后,向那个缺口涌去,“恭喜皇上,攻破合州!”群臣跪倒,三呼“万岁!”蒙哥正要大笑,突见登城士卒雨点似的落下,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变成无头尸,不由转喜为怒:“怎么回事?”话音刚落,缺口再次封上。

    如此反复六次,蒙古大军损失惨重,文靖令旗所向,诱杀的全是蒙古将士中最骁勇者,蒙古士气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文靖乘机命令打下滚木擂石,蒙古大军顿时出现退却之势,八个万人队前推后涌,乱作一团。

    屡屡功败垂成,蒙哥怒火燃到极点,一夹马腹,那“逐日”神驹甚是灵通,领会主人心意,骤然飞驰而出,一干侍臣,哪里阻拦得及?蒙哥赶到城下,挥鞭抽打士卒,所过之处,后退士卒无不掉头,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文靖见蒙古大军士气蓦然转盛,心头诧异,凝神细看,只见一名衣铠华丽的蒙古将军纵马扬鞭,一路驰来,端地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般分开。伯颜也在远处看到,大惊失色,挥起斩马刀,强行冲开前方士卒,冲向蒙哥。

    破山弩的机括发出刺耳的闷响,文靖令旗一挥,矢石带着激烈的劲风向蒙哥来处射到。蒙哥心头剧震,欲纵马闪开,但破山弩一发二十,又密又急,一枚百斤飞石迎面打倒,他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逐日”神驹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当场毙命,蒙哥也为那绝大冲力带得飞出五丈,一个筋斗,倒栽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颜堪堪赶到,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将蒙哥抱起,向本阵飞奔。文靖见状,命破山弩打出第二发,一颗巨石直奔伯颜,伯颜斩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溅,大刀脱手飞出,伯颜虎口爆裂,跌落马下。他着地一滚,抱着蒙哥发足狂奔,其速犹胜奔马,待破山弩第三发绞起,他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鸣金声响彻合州的上空,蒙古大军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凝视着消失在远处的白毛大纛,突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幽幽叹了口气,长剑柱地,面向着金红色的苍穹,缓缓跪下,落日的余辉洗过他斑驳的铠甲,与斑斑血迹融为一体,剑脊上的血水缓缓滑落,渗入石缝之中,消失无影……“结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美丽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忽而阴风惨惨,从帐外呼啸而入,忽明忽暗,缥缈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地两眼睁开,那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药打翻在地,乳白色的膏药涂得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中朦朦胧胧,满是憧憧人影,张口欲呼,却无法出声,他隐隐约约看到乃蛮旧地无尽的草原,如云的牛羊,斡难河哗哗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罗斯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战士向着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壮的牧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峦;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积如山的头颅……到了得意处,他从扭伤的脖子里,发出“咝咝”的笑声。刹那间,眼中景色又是一变,白骨的大山、血红的河流、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他吃了一惊,头中一阵剧痛,仿佛看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如同泰山一样压向自己的头颅,蒙哥浑身剧烈的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鼻息,脸色一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到蒙哥的苍白的手,只觉触手冰冷,不禁心神剧震。

    帐外寒风更急,帐内的,挣扎数下,终于熄灭。

    文靖饮完杯中的烈酒,看着重伤未愈的王立在下人们的搀扶下离去,又想起今日战事,不禁生出幌若隔世之感。忽听吕德拍桌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诸将和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林梦石接阙长歌,声若金石,慷慨激昂:“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诸将和道:“笑谈渴饮匈奴血。”气势豪壮,欲吞山河。

    堂上一静,众人皆望向文靖,“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一句当然是由他来唱的。“朝天阙么?”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千岁。”吕德举杯道:“此次返回临安,若有什么用的着吕某的地方,打声招呼,吕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文靖还没说话,林梦石已经叫了起来,“哪里话,还叫什么千岁,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纵英明,一个抵得上十个藩王、十个千岁。”

    “不错!”大将们纷纷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万岁一声号令,臣等便东下临安,夺下那个龙庭……”大厅中喧哗一片,众人不饮自醉,踌躇满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着暖轿,返回竹香园,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声,越来越是清晰,渐渐化作呼天唤地的号哭,或泣丈夫,或悲儿孙,或哭父亲……刹那间,巨大的悲怆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文靖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马淡淡的背影若隐若现,凄厉的嘶鸣回荡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楼顶上,斜风裹着细雨扫过她的面颊,“师兄伤的那么重,去了哪里呢?”她感到脸上挂着冷湿的液体,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我伤了师兄,师父不会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个冤家也嫌弃我,天下之大,我向何处去?我向何处去?”正在迷茫,忽听远处传来辚辚的车马声,那是蒙古大军撤退的声音。蒙古的歌手,弹着呜咽的马头琴,唱起哀恸的挽曲:

    “大草原的鹰,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你的双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阴影笼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黄羊在颤栗。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翅;悲伤哦悲伤,大海在咆哮,淹没了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了平地,伟大的长生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

    歌声的余韵在伯颜耳边缭绕,他坐在马上,凝视远处合州城黯淡的,一动不动。

    “伯颜将军!”阿术忽忽而来,停在伯颜身后,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阿术!”伯颜掉过头,一字一顿:“我们还会回来的。”

    “是的。”阿术眼中发出凌厉的光芒:“我们还会回来!”

    伯颜仰天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军皆惊。他勒转马匹,与阿术一道,迎着如晦的风雨,投入无边的黑暗。

    又是一个清晨,红日高高升起,桌上丰盛早膳已经冰凉,月婵轻声咕哝:“这个千岁,又睡懒觉呢!”她实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卧室门上推出一条门缝,偷偷窥去,不禁呆住,只见室内空空,并无一个人影,床上被子叠得整齐,上面放着晶莹通透的九龙玉令,雕花窗向外开着,窗外鸟声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阳光,洒在青石的地板上。

    大江东去,逝水滔滔,翻腾激荡,永无休歇,江边山峦,巍巍矗立,叠青泻翠,偶尔吐出一点红叶,分外醒目。

    文靖一身青衣,行走江畔,望着千古江山,只觉前程如梦,不由纵情歌道: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罗,霞外倚穹石……”

    一路落拓放歌,不消片刻,便到了江边码头,只见风帆处处,桅杆林立,缕缕炊烟,从船头升起。

    近处船家见文靖行旅装扮,一位老者迎上前来,陪笑道:“客官要坐船么?”

    “去哪里?”文靖只觉前程如谜,不由心生迷惑:“去哪里呢?”

    老者会错了意,道:“我们这船仅到夔州,客官若还要东下,就先乘小老儿的船,再到夔州换船。”

    “这是为何?”

    老者道:“三峡滩险水急,没有弄潮翻江的能耐,万万不敢涉险,小老儿寻常水流滩涂还能应付,若要入峡,还没这个本事。”

    “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银两?”文靖笑道。

    “不知道客官是包船,还是与人同乘?”老者问。

    “此话怎讲?”

    “包船就是只有客官一人,需五两银子,同乘则是数人同乘,当然船费得视人数多少而定。”

    文靖怕合州城来人,只想早点离开,从怀中取出两块碎银,递给老者,道:“还是包船吧!”

    “我出十两银子!”身后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这船我包了!”

    文靖闻声一震,定在当场。

    老者笑道:“小老儿做生意,讲求信誉,所谓先来后到,这位客官已经包了……”

    “二十两。”那人气鼓鼓地说,老者一愣,“怎么,还不成,四十两!”女子继续道。老者额上渗出汗来。

    “玉翎!”文靖缓缓转过身来,苦笑道:“你何必如此和我作对?”

    “玉翎是你叫得么?”玉翎一身月白衣衫,背着一个丝绸包袱,俏生生立在江边,闻言柳眉一挑,喝得文靖一窒:“我……”

    “你什么你,你说什么我都不听。”玉翎冷哼一声,向船上走去,文靖大急,“你先别走。”说着伸手拉她,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这一下用上了“如意幻魔手”的功夫,文靖手腕剧痛如裂,顿时缩了回去,身子一晃,挡在玉翎前面:“你听我说!”玉翎出手如电,一掌拍到,掌风四溢,不容文靖不让。但玉翎刚要抬足,又见这小子拦在前面,不禁喝道:“你找死么?”

    “我……”文靖心里有愧,不知道如何说起,玉翎一顿脚,双手一分,向他拂来,文靖借步法闪开,玉翎一收手,他又拦在前面。“赖皮鬼!”玉翎恼了,拳脚纷飞,文靖只好闪避,二人在江边倏进倏退,动起手来,文靖一味闪避格挡,落尽下风,十招不到,只听裂帛之声,一片衣袖被玉翎撕了下来,小臂上露出一圈醒目的牙印。玉翎看在眼里,蓦地想到石牢里那些如水温柔,刹那间似遭雷击,僵在当场。

    文靖见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不知何事,心中慌乱,急步上前,道:“你……你别哭,我不躲了,你要打我,尽管打就是,只要你不哭,打死我也好。”他挺直胸脯,闭上眼睛,摆出“随你打”的姿势。

    “你……你这个呆子。”玉翎泪花直转,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师兄受了那么重的伤,师父不会要我了,不会要我了……”

    她哭得凄切,文靖也看得想哭,脱口道:“我……我要你啊!”

    玉翎泪眼朦胧,抬起头来。“谁希罕你要,你击毙大汗,已经名动天下,正好回临安享福,哪里美女如云,我又算得了什么?”

    文靖摇头道:“就算有万千美女,倾国富贵,在我心中,也敌不过你一个的!”

    “好呀。”玉翎瞅了他一眼:“你这呆子,居然也会油嘴滑舌地骗人了。”

    “我句句出自真心。”文靖急得眼圈红红。

    玉翎咬着嘴唇,忍住笑,道:“就算这样,我还是蒙古人,蒙古人杀了你爹爹,难道你不恨我么?”

    文靖叹道:“以往我只知宋人死伤,但昨夜听百姓痛哭,突然发觉,合州城下,也死了无数蒙古人,他们何尝没有妻子儿女,没有父母兄弟,却落得血染异乡,尸骨难收,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哭断肝肠,“自古战者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与这天地间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如此……”他说到这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叹道:“我还恨你作甚?”

    玉翎也心中黯然,挽住文靖的胳膊,伸袖拭去他泪水,道:“好好,别哭啦。”语气万分温柔,只这一句话,二人胸中块垒尽消,偎在一起。默然良久,“你这地理鬼,怎么来这里的?”文靖含笑问道。

    “不能来么?”玉翎撇撇嘴道:“我正在江边发楞,突然听到一个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么无山有山……”

    “是巫山!”文靖忍俊不禁,笑道。

    “我偏要说是有山!”玉翎撒赖,她眨眨眼:“你刚才说得那句算不算数?”

    “那句话?”文靖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

    玉翎怒哼道:“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娘、没师父的野孩儿,反正没人肯要的。”

    文靖恍然大悟,不禁呵呵傻笑,玉翎被笑得面红耳赤,对他又捶又打,将一颗螓首,埋入他宽阔的怀里,只觉平生之乐,莫过如此。

    远处传来悠扬的川江号子,唤醒了沉醉的恋人,文靖仰天长笑,携着玉翎的素手,向那江边的蓬船走去……

第一章 孤云出岫

    熏风酥软,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怀着一川汉江阔水,平缓缓地流向南方。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这首《绝句漫兴》为杜甫困居蜀中时所作,专道人事兴废、去留难知之意。吟者乃是江边一名老儒,他两鬓早斑,面容愁苦,身后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随波逐流而去了。

    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后已站了许久,听这诗句,瞅了瞅满树莹润润的花朵,蓦地焦躁起来:“这一林子鸟花!一个个裂着嘴,笑得好不厌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树落花如雨,一只鸟儿惊得蹿上天,啾啾盘旋。

    那老儒听到动静,回头一瞧,只见不远处蹲着个黑漆漆的物事,一对铜铃大眼泛着绿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时,却不见半个影子。他呆了呆,蓦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扑跌转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扑通一声,扎进齐腰深的汉江水里。

    桃林西去两百步,便是官道,道边一所茅店,虽然简陋,倒也轩敞,店前一名伙计正打呵欠,闻声睨着叫声起处,冷笑道:“这叶老头又发癫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个伙计笑道:“该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们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了一肚皮,却连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紧!”众伙计忙了一晨,原本十分困倦,可一听这些风流事,俱都笑起来,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说起来,叶老头纵然老丑,他那婆娘我却瞧过,俊得真不成话!现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个有福的受用了。”一个伙计打趣道:“说起这等福分么,你灰孙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楼梯上天,没门啊没门。”那伙计被他当众一臊,脸涨通红,冷笑道:“不消说,咱俩是乌龟笑鳖爬,彼此又彼此……”话未说完,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吆喝:“伙计,再上一坛酒!”那伙计一惊,将脏兮兮的抹布在肩头一搭,换过笑脸,道:“来哩来哩。”转身带起一阵风,荡过土黄泛黑的酒幌子,上写着“宜城老店”四个隶字。

    店内满座,热闹非凡。一个虬髯汉子接过酒坛,笃地搁在桌上,满桌的碟儿碗儿哐啷乱跳。他摆好两只青花大碗,斟满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想那‘没风拳’肖放鹤、‘扛鼎神’冯岿什么角色,一见云大侠的帖子,都有说不出的恭谨,就连我韩铮一个递帖子的,也跟着沾了些儿贵气……”说着眉飞色舞,举起酒碗,一气饮尽。

    桌对面那汉子精瘦矮小,拈着颌下燕须道:“本想淮安去后,世间再无英雄。云万程召集这个会,也算给这世道添了几分豪气!”韩铮又饮一碗,笑道:“罗老哥,常言道‘英雄辈出’。淮安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云大侠也称得英雄。且算算,咱们一人抵得十来个鞑子,这几千名豪杰聚在一处,还不给他来个直捣黄龙么?”说到兴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顷刻连干三碗,面色也不稍改。

    那罗姓汉子若有心事,五指敲着瓷碗边,长叹道:“韩老弟年少血热,真令罗松羡慕。但我在合州时,也和鞑子干过几仗的。沙场用兵,不比单打独斗。依我看,鞑子兵委实厉害!”

    韩铮正将碗中酒喝了大半,闻言重重一搁,大声道:“罗兄这话太长他人志气。鞑子也和咱大宋打了这么多年,又能怎地?还不是望着这花花世界,眼里瞪出只鸟来?”罗姓汉子眼皮一耷,伸手扯开衣襟,但见一道黑漆漆的刀疤从他心口拉到腰际,苦笑道:“在合州时,‘镇岳将军’宗浩,‘乱云枪’艾明,哪个不胜我罗松十倍?后来怎么着?宗兄死于乱箭,艾兄更惨,使了一辈子枪,却被乱枪搠死。罗某挨了这刀,躺了大半个月,拣得回这条命,实属侥幸了……”客栈中吵闹声略略一歇,数十双眼睛投过来,尽落在那道伤疤上。

    罗松合上衣衫,将碗中烈酒一口喝尽,约摸是酒气上涌,两眼有些泛红。韩铮低了头喝酒,不再吭声。忽听门外伙计呼喝,抬眼瞧去,却见一对中年男女跨进门来。那男子颀长个儿,额宽眉长,星眼含笑,观之可亲。那妇人则肤若羊脂,眉眼如画,虽然布衣荆钗,也掩不住那天然风致。她手牵了一个垂髫童儿,脸蛋红白,一对乌黑大眼,在各人脸上骨碌碌乱转。

    那美妇一瞥店内,皱眉道:“当家的,腌臢得紧!换地方吧!”那男子一点头道“好”。正想退出,那小童却撅嘴道:“不好,我脚都走软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缩头叫道:“妈!”美妇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们不走啦!”掉头瞧着伙计,寒声道:“你是木头人啊?还不给我腾张桌子?”

    她说笑间忽然变了脸色,店伙计不觉一怔,但他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心眼儿活泛,当即赔笑道:“姑奶奶抱个歉,店小人多,惟有寻桌椅补个座儿……”正说着,忽见美妇眼神不善,心头打鼓,声气渐自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妇掌心一握,笑道:“有劳店家了!”那伙计喜得一迭声答应。美妇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面团一样,任人捏弄,别人说东,你就不会向西……”她嘴里不住唠叨,那男子敛眉而笑,却不吭声。

    罗松自那男子进门,便盯着他打量,见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着身边长凳,笑道:“尊驾若不嫌弃,且来这里坐坐。”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闪,笑道:“兄台美意,区区也就叨扰了。”携了妻儿从容坐下。韩铮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韩铮,匪号‘翻江手’。”又指罗松道,“这位罗兄别号‘罗断石’,横练功夫少有,贤伉俪料来也是练家子,未知称呼如何?”

    男子瞧了美妇一眼,神色有些尴尬,拱手道:“好汉客气了,区区贱号委实不足挂齿。”韩铮见他言辞闪烁,心中不悦:“这人行事畏缩,忒不爽快!”嘿笑两声,将一碗烈酒灌进喉咙。罗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轮廓倒依稀相似,但我当年身份卑微,远远瞧过两次,也不分明。”

    韩铮又尽两大碗酒,酒意上冲,歪眼瞅着那对夫妻道:“这样说来,兄台不是来参加‘群英盟’的啰?”男子摇头,不料那小童却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杂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拦不及,面有恼色,小童一吐舌头,缩进美妇怀里。

    韩铮初时不觉,一转念脸色陡变,一拍桌案,厉声道:“什么话?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会,谁道是狗熊杂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说明白,怕是出不得这个门去。”边说边将一只脚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时也着了慌,忙道:“好汉息怒,小孩子胡说八道,当不得真。”韩铮见他言辞卑怯,脸色稍缓,心中却更加瞧他不起。

    那美妇抚着小童脸蛋,笑道:“萧儿啊,大人说话,你小娃儿插什么嘴呀?”童儿小嘴一撅道:“妈你还好说?都怪你说有狗熊打架!”韩铮忍无可忍,陡然站直,厉叫道:“他妈的,小猢狲你再说一遍!谁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却不料那美妇抢先一把将儿子搂住,叱道:“小混蛋儿敢乱说,看我怎么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脸上轻轻一拍,继而神色陡弛,“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气,甚觉无奈,只得起身,冲韩铮一揖道:“童言无忌,还请好汉见谅。”韩铮脸色兀自铁青,罗松摆手笑道:“罢了罢了,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韩铮冷笑道:“罗兄哪里话?这小孩分明骂咱‘群英盟’是‘狗熊会’,岂有此理?子不教,父之过,哼,你这个爹的怎么当的?”他说着探过身子,食指顶着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狈,低头诺诺。

    那美妇见丈夫受辱,柳眉一竖,正要说话,忽听一个粗哑嗓子嗄笑道:“他***熊,师兄你瞧,这世道真变了,怎就平白多出这么些浑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却偏要自称英雄豪杰,今天抗这个,明天反那个?嘿嘿,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另一个声音阴阴笑道:“师弟说得极是。”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角落处坐了两个道士,一个白面无须;另一个黑脸盘,大嘴巴,鹰嘴鼻子,发话正是此公。那白脸道人笑着应和,一双三角眼却在那美妇脸上打转。美妇心生不悦,轻轻一哼,转过脸去,。

    韩铮一腔怒气正无处宣泄,闻言绕过桌子,厉声道:“黑牛鼻子,你再说一遍试试?”黑脸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听不懂人话。老子说一百遍一万遍,它也未必明白。”韩铮早已按捺不住,不待他说完,合身扑上,一拳直捣道士左胸。那黑脸道士端坐不动,肩头微沉,卸开来拳,右手酒碗兀自凑到口边,徐徐啜入。

    韩铮心中暗凛,化拳为肘,撞他面门。黑脸道士左手拨开来肘,笑嘻嘻地道:“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守什么香阳臭阳?嘿嘿,道爷劝你还是滚回老家去,守好你媳妇儿那张床罢,哈哈,省得被他人睡了,可不大好看……”谈笑间,左手轻描淡写,化解韩铮攻势。

    他修道之人说话如此阴损,韩铮怒火越炽,连出狠招,均被那道士只手化去,一时惊愧交迸,发声大喝,脚出连环。那黑脸道士到底吃了坐着的亏,遮拦不及,“喀嚓”一声,一条凳脚已被踢断。韩铮旋身叫道:“给爷爷起来!”伸腿横扫,三根凳脚尽数折断。众人本当黑脸道士势必起身,不料他稳坐如山,掌中半碗烧酒平明如镜,一圈涟漪也无。一时均觉诧异,俯身看时,却见那道士竟站了个马步,双腿牢牢扎在当地。

    韩铮又羞又怒,心知对方武功高了自己太多,但当此众目睽睽,势成骑虎,一咬牙,伸脚横扫道士双腿,心想老子输便输了,也要迫得你起身。心念未绝,忽见那黑脸道士仰脖朝天,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右手一挥,酒碗劈面掷来,韩铮慌忙左闪,不防那黑脸道士右脚倏起,韩铮胸口便似送到他足尖上一般,胸中如遭重锤,闷哼一声,飞出丈余,口中鲜血狂喷,昏死过去。

    罗松一个箭步抢上,扶住韩铮,瞪视黑脸道士,道:“盘空腿?”黑脸道士直了身子,笑道:“算你招子没瞎!识得道爷的手段。姓罗的,你给道爷磕上三个响头,凡事都休,要么道爷这一脚下去……”足下微顿,地上青砖龟裂,黑脸道士哈哈笑道,“叫你七断八续,变做一块货真价实的‘罗断石’。”。

    罗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罗的七断八续,也是块硬铮铮的石头。足下再囫囵十倍,也是一坨狗屎。”众人轰地笑出声来。黑脸道士脸上青气一闪即没,嘿笑一声,一矮身,冲罗松当胸一拳。罗松转身让过,一把扣中道士手腕,未及转念,不防那道士左拳又至,右腕则如怒蟒掉头,向后一拖,将他马步拖动,向那左拳撞去。罗松大惊失色,抬脚便欲踢那道士的下身。

    黑脸道士笑道:“来得好!”手臂急抡。罗松下盘不稳,被他抛在空中。黑脸道士闪身上前,一伸手,凌空拿住罗松的背心,冷笑道:“师兄,接住了。”挥手便将罗松一掷。白脸道士悠然起身,伸手将罗松接下,笑嘻嘻地道:“这皮球扔得好,我也凑个趣儿。”话音方落,罗松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又向黑脸道士飞去,他堂堂六尺汉子竟被人当作玩物摆布,当真羞愤欲死。店内诸人虽觉不平,但慑于那两个道士的武功,俱都不敢出头。

    黑脸道士接过罗松,嘿笑道:“谁说自己是块石头了,嘿嘿,给爷爷做球还差不多。”他言辞间极尽羞辱,罗松目眦欲裂,忽觉身子一轻,又被掷还给白脸道士。白脸道士笑道:“师弟,咱们不如争个彩头,把这厮抛出去,没抢到的,这顿饭算谁做东。”黑脸道士笑道:“好彩头。”白脸道士笑嘻嘻一伸手,罗松顿向店外飞去。二道存心卖弄,动若脱兔,如飞掠出。谁知尚未抢近,眼前一花,前方平地里多出了一人,将罗松轻轻接住。黑脸道士认得是那携带妻儿的怯懦男子,正觉惊愕,不防右脚一紧,被人勾住。黑脸道士正当疾奔,收势不及,慌忙右足后抬,左足前探,欲要使个金鸡独立,定住身形,谁想那只脚儿顺势一挑,这一下用劲极巧,竟将他挑得头上脚下,直摔出去。

    黑脸道士到底武功精强,头未触地,便双手一撑,跳将起来,一张黑脸酱爆猪肝也似,左顾右盼,两眼喷火。忽听一个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妈!地上有骨头么?”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美妇怀里那个小童。美妇笑道:“萧儿,你睁眼说瞎话,地上哪来的骨头?”

    小童道:“那就奇怪了!没有骨头,这个黑道长趴在地上干嘛?”厅中一静,哄笑之声大作,几乎掀掉屋顶。那美妇抚着男孩的头顶,笑眯眯地道:“萧儿,你就是好奇。道长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来骨头的。”小童道:“妈你不早说,我还当它和阿黑一样呢!”旁人忍不住凑趣道:“阿黑是谁呀?”小童嘻嘻一笑,说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这个道长生得一样黑。”众人本就对黑脸道士十分厌恶,听得这话,前俯后仰,笑了个满堂红。黑脸道人一张脸透出骇人紫气,喉间咯的一声响,蓦地双拳一并,便向那母子打去。美妇却笑眯眯看着儿子,好似全无所觉。那中年男子一皱眉,倏地放下罗松,抢前一步,扣住那黑脸道士的手腕。那美妇柳眉一挑,露出不耐之色。

    那黑脸道士右腕被锁,又使出那招“抛砖引玉”,右拳后拖,左拳疾送。怎料拖带之间,对方不但不动,翻掌又将他左腕拿住,黑脸道人不及细思,“盘空腿”飞起。不料他才一抬脚,那男子已踏中他脚背。黑脸道士脚痛欲裂,几乎昏了过去,欲抬左脚,忽觉两道暖流从那男子双掌透来,一时如浴春风,懒洋洋再无半分气力。

    白面道士见同伴吃亏,闷声蹿上前来,双掌悄没声息,拍那男子后心。这一掌既狠且快,众人未及惊呼,却见那中年男子身形一闪,刹那间竟与那黑脸道士换了位置。白面道士双掌方至,见状生恐伤了师弟,掌力疾收,谁知一股暖流顺他收掌之势,由黑脸道士后心汹涌而来,直透五脏。那白脸道士只觉一阵筋酸骨软,扑扑两声,与那黑脸道士一前一后,双双跪在那男子脚前。

    美妇啊哟一声,笑道:“二位道长恁地多礼,不怕折杀我们当家的么?”二道羞愤难当,但苦于经脉被制,口不能言,惟有瞪眼怒视。男子睨了妻子一眼,叹一口气,撤掌放开二道。二道挣扎欲起,可那男子内力经久不绝,二人兀自四肢酸软,怎也站不起来。

    白脸道士内力稍强,闭目运气,蓦地沉喝一声,挣将起来,眸子一转,死盯着那童儿,冷笑道:“小施主,我师弟招惹这姓罗的,可没招惹你。你为何强要出头,绊他一跤?天下事不过一个理字,小施主倒是说说道理。”众人闻言各各诧异,方才双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没看清,只道是那美妇暗施手脚,绊了黑脸道士,不料出手的竟是这童儿。

    那小童一吐舌头,咯咯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个小孩子,怎么绊得倒他?”众人皆觉有理,纷纷附和道:“对啊,你堂堂七尺汉子,怎能诬蔑一个小孩子?”白脸道士怒视小童,面皮由白变青,由青变黑。

    那中年男子双眉一挑,忽地寒声道:“萧儿!做了便做了,不许撒谎!”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对白脸道士道,“没错,那黑脸的是没招惹我,但你却对我妈乱瞅,惹得我妈不欢喜。”那白脸道士一呆,脸上青红不定。那中年男子却瞧着那小童,叹了口气,眼中大有愁意。

    独有那美妇眉花眼笑,将儿子搂紧,心中欢喜无限:“就你眼贼,看出妈的心意,专门替妈出气。”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道:“梁文靖这个呆子,竟让我生出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儿子。好在这儿子像我,只会欺负人,决不会被别人欺负。”想到这儿,不觉握住儿子的小手,心头微叹:“日子过得好快,萧儿都十岁啦!”

    这对夫妇正是梁文靖与萧玉翎。合州一役后,二人买船东下,过了数月时光,来到庐山胜境。小夫妻登岸游玩,只觉山光水色,揽之不尽。这时萧玉翎已有两月身孕,腰身渐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飘泊,便在庐山脚下一个名叫“白水湾”的村子住下来。

    八月后,玉翎诞子,谁料竟是难产,饶是她武功高强,也被折腾个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却是不哭不闹,只一味闭眼傻笑,稳婆搔腋窝、捶脚心,诸般法子用过,但孩子就是咯咯笑个不停。玉翎生育虽苦,但瞧儿子笑得开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搂着婴孩,无比怜惜。谁知那婆子却连连摇头,只说从没见过这么笑的,十分不祥,还说当地有个俗话,叫做:“儿哭无碍,儿笑有灾”。玉翎脾性本就急躁,听她絮絮叨叨只顾乱说,气恼已极,也不顾产后亏虚,挣起身来,将那婆子掀了个四脚朝天,挥拳便打。若非她产后气力不济,梁文靖又拼死拦着,只怕那稳婆当场便送了老命。

    梁文靖好歹劝住妻子,又赔钱道歉,送走稳婆,返家时,已是心力交瘁。但他初为人父,瞧着妻儿相拥而眠,心中恍然若梦,喜乐无垠,也不顾疲累,引经据典,想给儿子起个好名儿。但常言道“求全则毁”,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萧玉翎听他唠叨,大觉心烦,便将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给儿子定名为梁萧。梁文靖虽觉这个名字讨巧,但兼顾夫妻二人,也可谓皆大欢喜。

    韶华倏忽,便如白水湾的溪水,淌过小梁萧的家门。在夫妇俩的呵护下,梁萧逐渐长大,这孩子虽然聪明,但也顽皮已极,追猫逐狗,捉弄鸡鸭。惹得四邻怨声载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萧玉翎对儿子溺爱有加,他脾性柔顺,拗不过妻子,每每叹气作罢。

    瞧得儿子越发顽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读书,寻思这孩子倘能知书达理,说不准会收敛一些;但萧玉翎却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统,骨子里崇尚武力,只想儿子武功好,便不会受欺,是以从梁萧四岁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萧也有些天分,无论什么招式都上手极快,从不会练第三遍,直让萧玉翎喜上眉梢。

    这娘儿俩都是急性子,也不讲什么循序渐进,一个敢教,只想儿子练成一流武功;一个能学,只盼母亲欢喜夸赞。不出两三年光景,梁萧便将黑水一派的武功学了个似模似样。萧玉翎心中得意,不时在文靖面前夸赞。但文靖冷眼旁观,却瞧出梁萧空具架势,论到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时更加不如,倘若任他这般学下去,到头来也不过练个花拳绣腿,难成大器。梁文靖心中虽明白,却不忍拂了妻子的兴头,再则儿子天性顽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当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闹去了。

    果不其然,梁萧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俱都倒足了大霉。小家伙俨然便是掏鸟蛋的将军、逮兔子的元帅、摸鱼儿的状元。村里的小伙伴时常伸着乌青的膀子到家里哭诉。其实不独小孩子怕他,大人们也被这小顽童弄得犹如惊弓之鸟。文靖每天荷锄回家,第一桩事就是向村邻们道歉赔礼,端的伤透脑筋。幸好梁萧年纪幼小,小过不断,大错倒没犯过。

    这般一味贪多求快,饶是萧玉翎身为大宗师的徒弟,教了三年,也觉教无可教,当下怂恿文靖传授“三才归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对梁萧所为颇是不以为然,闻言当即一口回绝,萧玉翎大是生气,明着暗里和他闹了几回,梁文靖被逼不过,情急智生,想出一条计谋。这一日,他将梁萧叫到房中,解说“三才归元掌”,但却不说武功,专说掌法中蕴含的学问。

    “三才归元掌”化自九宫图,精微奥妙,惟有梁文靖这等悟性奇高的书呆子,才能一宿贯通。白朴武功远胜于他,十多年来也未得门径。梁萧与父亲性子相悖,掏鸟摸鱼他最为在行,一讲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张小脸。文靖几次教他认字,但梁萧总是望天读书,转头即忘。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过,索性将计就计,明说传授功夫,实则讲的尽是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心中暗自盘算,梁萧要么学不成这门武功,要么就得乖乖读书向学,方能明白这些深奥道理。如此一来,或能因势利导,教授他圣人之言、仁义之道,循循诱导,总叫这小子脱掉劣习,归化正道。

    梁萧从小练武,少了许多童真乐趣,对学武一事早就厌烦不堪,只是为博母亲一粲,才咬牙苦撑。一听父亲要传功夫,甚是怏怏。无精打采到得房里,梁文靖却是有意刁难,连九宫图也不摆,张口便说拳理。梁萧自来练武,都是摆拳扎马,从没听过练武还要学这些古怪学问,真是越听越觉糊涂,初时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觉乏味已极,耳朵朝着老爹,眼睛却盯着窗外枝上活蹦乱跳的鸟儿。

    梁文靖见状,心中大恼:“这小子怎么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想到这里,又觉转错念头,对不起妻子,当下自怨自艾一番,说道:“萧儿啊,你瞧不起这路掌法么?”梁萧挠头道:“爹爹,这掌法也能打人么?”梁文靖摇头道:“这掌法后发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萧笑道:“妈说打架先下手为强,后动手的遭殃!”

    梁文靖道:“萧儿,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万种,不尽是先发制人。‘三才归元掌’纵然后发制人,也不输给先发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武功不是学得很好么?我这就站着,不动一个手指头,也能摔你几下。”

    梁萧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道:“你不信?好啊,你碰着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输。”梁萧一贯好强,听了这话,笑道:“好……”话没说完就扑上来,想攻老爹个措手不及,哪知一扑落空,梁萧抬眼瞧去,却见梁文靖敛襟站在原地,笑眯眯的,就像从未动过,不觉心中怪讶。打起精神,伸手去揪他衣襟。

    梁文靖见梁萧来势凶猛,身形忽偏,立地转了个圈儿,轻轻巧巧让开这一扑。梁萧一身力气使在空处,收势不住,顿然摔了个野狗抢屎,心中好生不服,跳起来又扑。但梁文靖将三三步练到随心所欲,四十五步之内,梁萧哪里沾得上他的影子。须臾间,又被他借力打力,连摔两跤。梁萧性子倔强,越输越要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闹到傍晚,萧玉翎瞧得心痛已极,忍不住将儿子拉到身边,软语道:“好啦好啦,萧儿,今天就到这里,明日再比过。”梁萧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钻进卧室。

    不一时,萧玉翎听得房里传来呜咽声,不由发起恼来,骂道:“死呆子,你干么这样较真,让他抓住一回,会少了你一块肉吗?”梁文靖道:“这孩儿太过好强,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后遇上当真厉害的人物,怎么得了?”玉翎气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该由我来磨,谁要你多管闲事。”晚饭也不做了,恨恨返回卧房,将门重重摔上。梁文靖没奈何,这一夜只得睡在客房。

    次日凌晨,梁文靖还在梦里,忽听到有人敲门,披衣一瞧,却是梁萧。小家伙二话不说,拖着他就到了院子里,说道:“我来抓你。”便退开两步,猛然扑上。文靖只得旋身闪避。就这般,父子二人便在疏星残月下,闪转腾挪,足足斗了一个早晨,梁萧固然免不了摔跤,但摔的次数比昨日少了。梁文靖不由暗暗称奇:“这小家伙虽然顽劣,但也是个鬼灵精,一夜工夫,就明白了留有余地的道理,嗯,今日摔他,难了些呢!”再瞧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心头一软,缓下身形,让梁萧一把抓住衣襟,叹道:“萧儿,你赢啦,爹爹输了。”

    哪知梁萧小嘴一撇道:“爹爹故意让我的,我要学你的本事,我要学不动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儿一红,便要哭出来。梁文靖深感意外,继而喜之不胜,忙道:“好啊。不过,我跟你说,要学好这门功夫,就得好好念书。萧儿,你受得了么?”梁萧道:“若能学这么好玩的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暗喜,竭力绷着面皮道:“那就先从基本学起。上个月村里请来了夫子,你真想学,明天就去跟夫子念书。”梁萧道:“爹爹,我要跟你学。”梁文靖道:“我还要耕田种树,哪有闲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诉夫子,明日你就上学去。”

    梁萧无奈,第二天苦着脸前往私塾。临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连哄带吓,让他尊师上进,爱护同学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让他去读书,不是自讨苦吃么?”她有心瞧热闹,一时也不点破。

    梁萧进了学堂,同学的小孩大都吃过他的苦头,瞧他落座,同桌的小孩顿时哭起来,嚷着要换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闪闪,不肯与他同座,夫子是从外村请来得,不明究竟,瞧这情形,甚觉奇怪,但见梁萧生得俊俏精乖,先有几分喜欢,便叫来书桌边坐着。

    夫子安排好座位,便拿起书本讲解。梁萧初时兴致勃勃,本以为这夫子定会讲授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不想尽是说些伦理纲常,孝义仁德。梁萧听得莫名其妙,深感与父亲所言大相径庭,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不觉渐渐分了心,听着那抑扬顿挫的诵读之声,睡意渐浓。

    且说那夫子讲诵半晌,忽听得轻细鼾声,低头一看,却见梁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顿时怒从心起,二话不说,抓起戒尺,劈头便打。梁萧睡得神志迷糊,忽地吃痛,想也不想,便跳了起来,使个小擒拿手,一把抢过夫子戒尺,掷在地上。那夫子未料他胆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杂种”乱骂,一手便将梁萧按倒,脱他裤子,要打屁股。

    梁萧扔了戒尺,神志已清,心里原也有些害怕,但听夫子骂得恶毒,又觉气恼,现如今这糟老头竟然得寸进尺,强脱自家裤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瞧他手来,便依照母亲所教拳理,左手卸开来势,右掌顺势一勾。那夫子虽然饱读诗书,但这等高妙拳理却是从没读过的,当即一个收势不及,蹿前两步,砸翻了三张课桌,昏厥过去。

    众小孩素知梁萧顽劣,见夫子打他,稍大的便偷偷溜出门外,报与梁文靖。梁文靖正在赶牛犁田,一听消息,直惊得目瞪口呆,鞋也顾不得穿,光着一双泥脚便赶过来。一进门,便见梁萧站在桌边,神色茫然,那夫子则委顿在地,人事不省。梁萧见老爹目光凌厉无比,心里害怕,方要开溜。已被梁文靖一把揪住,挥掌欲打,恰好玉翎也闻讯赶来,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过,只得叹了口气,救醒夫子,连声道歉。但想儿子万不能留在这里,无奈带回家中。

    大宋礼法最严,三纲五常深入民心,梁萧打了夫子,那还了得。那夫子蹭掉了一层油皮,又痛又怒,更觉丢了老大的颜面,言明若不严惩梁萧,便辞馆走人。村中老人纷纷上门,要文靖交出梁萧,当众严惩。但萧玉翎却放出话来,谁动儿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脑袋。梁文靖深感两难,只好来个闭门谢客。

    经过这事,村中人对梁家分外冷淡,曾给梁萧接生的稳婆当初被萧玉翎殴打,怀恨在心。此时趁机风传梁萧出生时只笑不哭,是个怪胎。村人们平日也受够了梁萧的闲气,当即以讹传讹,渐将梁萧描绘成邪魔转世,以至于有人趁黑在梁家门前泼倒污血粪便。

    梁文靖只怕玉翎母子火上浇油,不许二人外出。娘儿俩禁足在家,闲着无事,萧玉翎便教梁萧说蒙古话,讲蒙古的传说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语对答,倒也自得其乐。

    这一日说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梁萧悠然神往,说道:“妈,反正这里的人都讨嫌我们,我们去蒙古好了。”这一说,也勾起了玉翎故国之思。待梁文靖回来,萧玉翎便向他说起这个意思。梁文靖忖道:“这孩儿性子与玉翎相近,顽皮胡闹,不爱礼法拘束,长此以往,必不为世俗所容,闯出大祸……哎……无论我受些什么辛苦,只要他娘儿俩过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这里,摸着梁萧的小脑袋,笑道,“大漠里风沙吹打,日子艰苦,你不怕么?”

    梁萧拍着胸脯道:“不怕,一百个不怕、一万个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见她也含笑摇头,便道:“好罢,我们在此地已无立锥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会让我过安生日子,与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萧一听,乐得抱住爹爹的脖子,而后高高兴兴,帮母亲收拾行礼,准备远行。梁文靖也张罗着变卖田产,并向邻居告辞,那些村人听说他们要走,个个欢天喜地,还放了一挂子鞭炮,名为驱邪。梁文靖瞧这情形,也没了言语,带着妻儿背上包裹,灰溜溜往北去了。

第二章 雪舞凤翔

    这日度过长江天堑,进入湖北境内。梁文靖发现汉江上兵船浮动,又见不少携刀执枪的江湖人。他略一留心,得知蒙哥死后,忽必烈打败幼弟阿里不哥,夺取蒙古汗位,改国号为大元,在北方生息数年,近年听从宋降将刘整计策,废六盘山大营,从巴蜀移师襄樊。襄樊宋军连连告急,不仅朝廷大举增兵,神鹰门主、“天眼雕王”云万程也发出武林帖,召集江湖中人,设“群英盟”结成义军抗敌。

    梁文靖明白缘由,寻思道:“蜀道险峻,占尽地利。襄樊一马平川,正是蒙古铁骑用武之地。再说刘整出身大宋水军,精通水战,他在蒙古十年,蒙军水师不可同日而语,倘若水陆并进,委实难以抵挡……”想到大战又起,生灵涂炭,不由暗暗发愁。萧玉翎娘儿俩却没这等心机,听说有热闹可看,真有不胜之喜,软磨硬泡,非要去瞧那个“群英盟”不可。

    梁文靖自合州一役后,倦于家国仇恨。何况这等聚会之中,人多眼杂,万一遇上蜀中故人,徒惹麻烦,初时一百个不许。但挺了两天,到底耐不住妻儿苦缠,勉强答应旁观,却定下规矩:只准旁观,不许生事。母子二人兴高采烈,一口答应。但梁萧本性难移,前后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惹上了这两个道士。

    梁文靖见梁萧闯了祸还振振有辞,心头好不气恼。不过在他看来,这两个道士也不是什么好货,吃了梁萧的亏,也算“恶人自有恶人磨”,当下便不多言,只是冷眼旁观。

    白脸道士略一尴尬,扫了梁文靖夫妇一眼,嘿然道:“也罢,你们既敢对道爷无礼,那便留下名号,也让道爷栽得清楚明白。”梁文靖正想如何应答,梁萧却已开口笑道:“我爹叫展适、我妈叫葛妞、我小名叫碧子。”梁文靖大感奇怪,心道这小子乱七八糟,说些什么鬼话?却听那黑脸道士道:“展适、葛妞、鼻子,嗯,这名儿倒奇怪得紧……”

    梁萧笑道:“有什么奇怪,你本来就是个牛鼻子。”众人一愣,顿时笑了个不亦乐乎。黑脸道士又着了道儿,两眼瞪起,怒道:“小杂种……”萧玉翎缓缓起身,含笑道:“牛鼻子,你骂谁呀?”她笑容极美,目光却凛然生寒,白脸道士见势不妙,一拱手,高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三位,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扯着师弟,快步出门。

    梁文靖掉过头来,解开罗松穴道,却见韩铮牙关紧咬,昏迷不醒,不由皱眉道:“这位仁兄伤势不轻。”罗松恨声道:“那贼道士出脚太狠……”说到这里,神色不胜惨然。梁文靖向玉翎一伸手。夫妻俩万事照心,萧玉翎白他一眼,道:“尽装好人……”嘴里如此说,仍从怀里摸出一支羊脂玉瓶,将两粒“血玉还阳丹”倾在梁文靖手上。

    梁文靖一手按在韩铮“膻中穴”,“浩然正气”沛然而入,只听韩铮喉间格格异响,“啊”的一声,牙关顿然松了,梁文靖将丹药塞入其口,以内力化解药性。不到盏茶时分,韩铮面色红润,慢慢睁开双眼。

    罗松喜不自胜,方要谢过,忽见两道人影掠入店中,为首一人招呼道:“韩老弟好啊!”韩铮又惊又喜,不顾伤痛挣起身来,叫道:“靳飞兄!”再望他身后一瞧,更是喜上眉梢,叫道,“云公子,你也来啦?”

    那靳飞约莫三十年纪,国字脸膛,肩阔臂长,当中一站,气概逼人。他身边的小后生却不过十五六岁,容貌俊俏,被韩铮一叫,白净的面皮一红,腼腆道:“韩大哥,好久不见。”靳飞见韩铮气色颓败,讶然道:“韩老弟,谁伤得你?”韩铮想起前事,又愧又恨,拍腿叫道:“去他妈的,挨千刀的黑牛鼻子。”他方才重伤不醒,此时骂起人来却是有板有眼,中气十足,他自己未觉有异,罗松却十分惊奇,觑了梁文靖一眼,心道:“这人的丹药端的神异。”

    靳飞浓眉一扬,道:“黑牛鼻子?韩兄说得可是一个黑脸道士?”韩铮诧道:“怎地?靳飞兄与那厮照过面么?”靳飞摇头道:“我奉师命来拿他。说起来,那黑脸道士还有几个同伙,但就数他容貌奇特。这伙人沿途北上,伤了许多与会的同道。家师命我率师弟们四处堵截,务必将这几人拿获……”他望了罗松一眼,道,“这位是?”

    韩铮笑道:“这位是罗松兄。”靳飞微微动容,拱手道:“原来是‘罗断石’!久仰久仰。”罗松答礼道:“哪里哪里!靳兄威名,方是如雷贯耳。”靳飞正色道:“靳飞好勇斗狠,赚的那几分江湖薄名,不足一哂!罗兄曾参与合州之役,奋不顾身,杀敌无算,才是当真的了不起。当日家师有事在身,不及赶往合州,至今说起罗兄,都是称羡不已呢!”合州一战,乃是罗松生平得意之举,只不过他初上战场便挨了一刀,其后躺了月余,待得下床时,大战早已完结,是以奋不顾身有之,杀敌无算却称不上,听了这番赞语,既喜且愧,讷讷道:“惭愧,罗某如此鲁钝,当不得云雕王金口一赞。”说话间,侧目一瞧,见梁文靖一家正要出门,顿时失声叫道:“不要走了!”

    梁文靖听说罗松曾在合州参战,惊得三魂去了两魂,急忙拽起妻儿离开。听得罗松一叫,脚下更快,谁知刚走两步,眼前人影忽闪,那云姓少年已拦在前面,说道:“叫阁下留步呢,没听到吗?”左手屈指成爪,如风扣向梁文靖肩头。梁文靖见这一抓来得凶狠,欲避不能,当即肩头一沉,袖袍鼓动,拂那少年胸口。少年只觉劲风及体,心口微闷,不由喝声:“好。”足下一转,倏地抢到文靖身侧,探爪扣出。梁文靖瞧他身法,咦了一声,宽袖向后一拂,借着那少年爪劲,飘然前移。少年喝道:“想逃么?”左行三步,右行三步,如影随形般跟在文靖身后,屈爪如钩,始终不离文靖“肾俞穴”。

    “肾俞穴”乃人身重穴,先天精气所聚,少年这一抓倘若拿捏不当,便是断子绝孙的招数。梁文靖心生不悦:“这后生长得文弱,出手却好狠。”身子陡转,蓦地用上“天旋地转”的功夫,少年一抓落空,反被他带得向前一蹿,未及站稳,手腕忽紧,已被梁文靖拿住。少年大吃一惊,左手运劲猛振,右爪圈转,扣向文靖胸前“期门穴”。

    梁文靖见他出手狠辣,大违恕道,也不觉动了火气,当下再不躲闪,挥掌一格。两人双掌交接,少年只觉对方掌力有如长江大河,奔腾而来,闷哼中不禁倒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面上便似涂了一层血。

    罗松好容易得了隙,横在二人之间,高叫道:“二位停手!”梁文靖看了少年一眼,皱眉道:“‘三三步’谁教你的?”那云姓少年被他叫破武功,略一错愕,答道:“凤翔先生。”

    梁文靖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少年飞身抢上道:“哪里走?”伸手一拦,两人倏地撞上,也没看清梁文靖用了什么手法,便瞧那少年一个筋斗倒翻回来,面色酡红,如饮醇酒,偏偏倒倒,好似站立不住。靳飞抢上一扶,只觉力道如山压来,若非他马步扎实,几被带翻在地,一时心中惊骇,抬头望去,只见梁文靖携妻抱儿,早已去得远了,罗松不由得跌足叫苦道:“云公子,你怎地如此莽撞?”

    云姓少年怔道:“他不是黑脸道士一伙的吗?”罗松回望向韩铮,韩铮面皮泛红,干咳两声道:“哪里的话!云公子误会了,他实是韩某的恩人!”云姓少年惊道:“恩人?这……这可从何说起?”韩铮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靳飞听罢,懊恼万分,瞪着那少年埋怨道:“云殊,你怎地不问青红皂白,随便出手?”云殊面红过耳,嗫嚅道:“我,我……”靳飞道:“我什么,还不快追?务必向人赔礼道歉。”云殊诺诺连声,这时间,门外忽地撞进一个老儒生,浑身湿答答的,面色惨白如纸,一迭声叫道:“见鬼,见鬼……”店掌柜怒道:“叶老头,你犯什么呆,见鬼,见鬼,见大头鬼。”那老儒一呆,忽地呜呜哭道:“真见鬼啦,行行好,给咱一碗酒,好冷,好冷。”店掌柜挥手啐道:“去去去,你喝了又赖账,谁沾上你谁晦气。”

    云殊本要出门,一皱眉又折回来,掏了一块大银,扔给掌柜,冷笑道:“这块银子够买一碗酒么?”掌柜眉花眼笑,伸手接过,连声道:“尽够了,尽够了。”云殊道:“够了便好,给这位先生两碗酒喝,再给他一身干净衣服。”说罢转身欲走,不防被那老儒拽住,瞪着他道:“我……我真见鬼啦,你信不信?”云殊面皮薄,见他神色癫狂,不觉面皮涨红,说不出话来。这时店伙计几步上前,将老儒拖开,哈腰笑道:“他老婆跟人跑啦,疯里疯气的,公子不要理会。”

    云殊瞧了老儒一眼,暗叹一口气,转身出门,靳飞三人正候着,四人俱有马匹,打马追了一程,却没见梁文靖一家的影子。靳飞悻悻停下,问道:“云殊,那男子临走时,对你说了什么话?”云殊道:“他问我的身法来。”靳飞皱眉道:“是了,你那时用的身法,不像是神鹰门的武功。”一时目光炯炯,甚是严厉。云殊红透耳根,低头道:“那……那是凤翔先生的武功!”

    靳飞奇道:“谁是凤翔先生?”云殊迟疑道:“这个要从去年腊月三十说起。那天天降大雪,我和冯秀才、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靳飞脸一沉,哼声道:“又是冯秀才,朱秀才!那两个酸丁文不能兴邦,武不能定国,就会发几句牢骚,吟几句臭诗,你跟他们厮混,又能有什么出息?也罢,你且再说。”

    云殊红着脸道:“是,那一日天寒地冻,雪似鹅毛,咱们踏着乱琼碎玉到了惠山泉处,只见泉眼竟被冻住。冯秀才一时兴起,嚷着要凿开泉眼,雪中烹茶。于是我拔剑洞穿冰凌,引出泉来。朱秀才见泉水迸出,灵机一动,忽地吟道:‘泉、泉、泉!’本想就势赋诗一首,哪知刚吟完这句,就断了才思。我与冯秀才都觉这三个泉字看似平易,实则气韵充沛,等闲的句子无法匹配。正觉烦恼,忽听有人朗声接道:‘泉泉泉,迸出个个珍珠圆,玉斧劈出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

    罗松虽粗通文墨,听到这几句,也不觉一拍大腿,叫一声:“好诗!”云殊得他一赞,大有知己之感,冲他微微一笑。却听靳飞道:“念诗的想必就那凤翔先生了?”云殊点头道:“师兄猜得对,正是凤翔先生,我们一听,当场折服,问过先生的名号,邀他同坐。那凤翔先生举止潇洒,茶来便饮,肉来便吃,高谈阔论,令人倾倒。于是乎,大伙儿就在雪地里燃起篝火,喝茶论诗,唉,真是时如飞箭,不一时便到午时,朱秀才瞧得日照积雪,狂兴不禁,又吟道:‘雪、雪、雪。’一语至此,却又没了才思!”

    韩铮忍不住笑道:“总是有头无尾,真是大蠢材一个。”云殊面色一沉,寒声道:“韩大哥,你骂我不打紧,但骂我朋友,我云殊就要与你计较了。”韩铮一怔,失笑道:“云公子莫怪,姓韩的出名的口无遮拦,你就当我这张嘴倒着生的,说话跟放屁一般!”他说得粗俗,靳飞、罗松却觉十分入耳,均是哈哈大笑。

    云殊听他如此自责,反觉不安,忙道:“韩大哥休要这般说,没得叫云殊惭愧。不过,这写诗作赋不比耍棍打拳,灵思不到,怎也写不出来的。”韩铮、罗松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均有嘲意,皆想道:“这云殊出身武林世家,怎地却爱舞文弄墨。”

    却听云殊又道:“只说朱秀才吟出这三个雪字,我们都觉出语奇突,万万接不上来。只得眼巴巴望着凤翔先生,凤翔先生微微一笑,便朗声说道:‘雪、雪、雪,处处光辉明皎洁,黄河锁冻绝纤流,赫赫日光须迸烈。’”罗松听到这里,一拍大腿,赞道:“好大气魄!”云殊含笑道:“罗兄说得是,这首诗气魄之大,委实少有。”

    靳飞出身寒微,粗鲁不文,此时早已听得不耐,皱眉道:“云殊,你拣紧要的说,那些歪诗熟话,尽都免了吧!”云殊正当兴头,闻言泄气道:“是,后来也没什么啦,凤翔先生吟罢这诗,便起身去了。”靳飞奇道:“咦,他这么走了,怎么又教你武功?”云殊笑道:“师兄莫急,我还未说完呢!当时我见凤翔先生衣衫单薄,怕他受冻害病,便脱了紫貂大氅,施展轻功赶上前去,披在他肩头。”靳飞冷笑一声,道:“好啊,师娘亲手给你做的貂衣,你就这般送人了?哼,难为你回来瞒骗师娘,说渡江时顺水漂走了。这个谎倒撒得好!”

    云殊涨红了脸,低声道:“爹说急人之难。看人受冻,怎可置之不理?”靳飞冷笑道:“你瞧他穿得那么单薄,却在风雪中行走安坐、谈笑风生,岂是常人可比?”云殊额上汗出,咕嘟吞了一口唾沫,道:“师兄说得是,但我被凤翔先生风采所慑,当时并未深思。回舍后,我想着白日情形,辗转难眠,直到次日,我推门看去,仍是大雪满天,一时心血来潮,披衣出门,独自前往惠山,只盼再见凤翔先生一面。哪知才一上路,便见凤翔先生站在山前,他似算准我会来,一见我便笑道:‘你来了啊,哈,昨天你请我品茶,今天我请你喝酒。’说着拿出一个酒葫芦道:‘你给的皮衣,我换成这一葫芦酒,咱们可不能喝得太快。’唉,师兄,那貂皮大氅贵逾百金,却被他换作一葫芦烧酒,直令人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靳飞脸色泛黑,重重哼了一声。

    云殊心头一慌,嗫嚅道:“于是乎,我便与他坐下来。对饮一杯,凤翔先生道:‘可惜,有酒无菜,难以尽欢。’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一枚狮头金印来,笑道:‘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那姓樊的狗官最爱钻营求官,凭着贪赃枉法、盘剥百姓,好容易买来这个知府头衔。恰逢前两日御使巡察,我便随手拿了这个印章。依照大宋刑律,丢失官印者重者砍头,轻则免官。那狗官这时的模样必然有趣,哈哈,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说罢与我对饮一杯。他说得轻巧,我却听得惊讶,心想知府衙门虽不是龙潭虎穴,却也不是来去自如的地方,再看凤翔先生单衣破履,安坐雪中,不由恍然大悟,原来遇上了江湖异人。”听到这里,韩铮、罗松俱都哑然失笑,靳飞脸色越发难看,云殊偷偷瞥了靳飞一眼,脸红过耳,说不出话来。靳飞冷笑一声,道:“你做得出来,还怕人笑话么?后来呢?”云殊只得道:“大伙儿饮了两盅,凤翔先生又拿出一大叠借条地契笑道:‘芜湖牛百万既贪且狠,不但囤积居奇,亦且大放利贷,利息奇高,引得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典儿卖女。六天前,我将他的地契借条、金珠宝贝尽数卷了,珠宝散给百姓,这地契文书么?’说着双手一搓,借据文书尽都变做细粉,凤翔先生笑道:‘从今往后,牛百万家财减了九成九,他爱财如命,势必肝肠寸断,心痛欲绝,哈哈,借这牛百万的狼心狗肺,浮一大白。’说罢再与我对饮一杯,我见他露了这手内力,更觉骇异,自忖以爹爹的本事,虽也不难办到,但却未必如此从容潇洒。”

    靳飞沉吟道:“你说得这两件事,我都是有耳闻的。这凤翔先生虽说行的是侠义之举,但做起来却拐弯抹角,不够爽快。”韩铮道:“对啊,贪官恶人就该他妈的一刀杀了,何必故弄玄虚?”

    云殊心中不服,说道:“樊章魁酷爱钻营,牛百万爱财如命,丢了官爵浮财,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过。”罗松笑道:“云公子说得在理。这两人半生经营,一朝化为流水,那份难过却是可想而知的?”云殊得他附和,不由笑叹道:“罗兄真是解人。”靳飞冷笑一声,道:“罗兄是解人,我就是草包了,哼,咱们还是长话短说为好!”

    云殊脸上发白,连声道:“是,是。如此这般,凤翔先生每说一件行侠快事,便和我对饮一杯,不出片刻,酒便喝光了。这时他站起身,趁着酒兴,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来,边走边说什么三才之理,先天易数,听来颇见深奥,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我平日囫囵跟着学了些,此时既知凤翔先生身怀武功,瞧他步法奇特,便不由暗暗留心。只见他走得不快不慢,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却不知为何,竟带起团团旋风,将天上雪花都裹住了,在他头顶久久不散,便如一面白毛大纛。”其他三人听到这里,骇然相顾,皆想:“只凭行走带起旋风,逼得雪花无法落地,此等武功当真闻所未闻,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这小子信口胡诌、夸大其词?”一时各各蹙额,均觉疑惑。

    却听云殊续道:“凤翔先生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停下,笑道:‘这走路的法子,你瞧明白了几成?’我如实答道:‘一成不到。’凤翔先生点头说:‘很好很好。’他神色一黯,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两个人,一个本该做我妻子,但她却不要我,四处躲着我,另一个本该做我徒弟的,但我当年一念之差,竟然平白错过,唉,端的可惜。’说罢瞧着我道,‘既然错过一次,也就罢了,再错过第二次,可就大大不该了。’”靳飞听得眉头大皱,罗松却笑道:“云公子,可喜可贺,敢情这位凤翔先生,真有收你为徒的意思。”

    云殊讪讪道:“罗兄客气了,我也听出凤翔先生话中有话。不过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武林自有武林的规矩,我未上禀父亲,如何能擅自拜师?是以默然不语。凤翔先生大约看穿我的心思,起身笑道:‘也罢,我尚未死心,再去找找我那徒弟。倘若还是寻不着,今年八月十五,我将至燕山白砂岭一行。”说完一拍双手,大笑去了。”

    靳飞松了一口气,叹道:“师弟,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先不说擅自拜师与否。就说我神鹰门的武功,博大精深,你我亏在尚未入门,若真练好了,也未必输给那个凤翔先生。况且此人行为怪诞,不是谆谆君子,还是避而远之为好。”云殊口中应了,心中却想:“谆谆君子虽好,却不及凤翔先生有趣。”

    只听靳飞道:“罗兄,韩老弟,大会时辰将到,既然追不上那一家子,也只好罢了。此地距百丈坪不远,咱们不妨慢慢过去。”罗松略一思索,道:“靳老弟,我有个疑虑,不知当不当说。就我看来,那个青衫男子着实……着实像极了一个人!”靳飞奇道:“谁?”罗松附在靳飞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靳飞吃了一惊,脱口道:“岂有此理?那人不是早就病死了么?”罗松摇头道:“据我所知,那人当年病死,只是官府托词,是以他尚在人间,也未可知。”

    靳飞浓眉一扬,高叫道:“而今朝纲朽败,奸佞横行,那人既然活着,为何不挺身出来?”罗松叹道:“靳老弟,大英雄大豪杰总有独到的心思,岂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够明白的?”靳飞沉默半晌,说道:“罗兄说得是。既然事关重大,咱们分开来寻他问个明白。不过,倘若误了结盟,家师面上不好看。故而诸位不要走远,听到号响,千万赶到百丈坪。”

    吩咐已定,四人各往一方寻找。云殊向东搜寻,他怕与梁文靖见了尴尬,故意以信马由缰,缓行了里许。忽听远处传来管乐之声,呜呜咽咽。云殊听得好奇,心道:“这芦管声从哪儿来的?唐人道:‘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谁教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芦管为塞北土乐,此地怎有此化外之音?嗯,这吹奏者吹得恁地伤怀,莫不是遇上了烦恼之事!”他任侠好事,当即循声搜去。不一时,来到一座土岗前,只见一个黑衣人坐在岗顶,背着自己,面朝南方。

    云殊跳下马来,高声道:“先生笛声凄苦!可是遇上伤心事么?”芦管声戛然而止,黑衣人哼了一声,冷然道:“茫茫天地,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炉。人生天地间,谁又逃得脱伤心二字?”语声平板,无起无伏,叫人听来甚不舒服。

    云殊年少识浅,不明人间痛苦,忽听他说出这么一番奇谈怪论,无从答起,忽听号角声若有若无,从远处传了过来。云殊脸色一变,忙道:“这位先生,区区有事,先失陪了。”倏地转身,奔出数步,腾身纵起,落向马背,尚未坐定,便听嗤的一声细响,若箭矢破空。云殊犹未转念,便听坐下马匹发声悲鸣,瘫倒在地。云殊急急一个筋斗翻出站定,细瞧时,见那马颈上多了个细小孔洞,鲜血狂涌。转目四看,却除了那黑衣人,别无他人,不禁气恼道:“这位先生,你干什么平白伤我的马儿?”那黑衣人冷哼一声,慢慢直起身来。他背影并不高大,但如此一站,却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

    黑衣人略一沉吟,声音忽而转沉,答非所问道:“小子,你是云万程的弟子,还是老穷酸的门人?”云殊一怔道:“云万程是我爹,老穷酸是谁,我却不认得?”那人冷笑道:“装糊涂骗人吗?你那一纵是神鹰门的‘穿云纵’,哼,但之前那几步是什么?”云殊恍然道:“你说得是凤翔先生么?”

    那人怒哼道:“什么凤翔先生,鸡飞先生?你这小娃儿不老实!”忽地向后跨出一步,立定时已在土岗之下。云殊见他背着身子,尚能一步数丈,不觉大吃一惊,还未动念,那人已到他身前,反臂一抓,向他胸口抓到。

    云殊手忙脚乱,挥掌击向他手臂,这一掌拍中带爪,凌厉异常。但那黑衣人却不闪避,云殊掌缘击中他手臂,只觉如中坚铁,匆忙反手扣锁对方脉门,他的鹰爪力颇有火候,卸人手足,如断麦秆。怎料那人手腕上便似涂了一层油脂,奇滑无比,嗖地从云殊指尖脱出,其速不减,仍向他胸口抓来。

    云殊急展“三三步”后退,但那人倒行逆施,依然来势如风,任他如何变化,黑衣人的五指仍不疾不徐,一寸寸逼将过来。云殊退到第十步上,那黑衣人的爪子已罩到他胸口。情急中,云殊大喝一声,右腿疾起,蹴向那人腰际。不料一蹴而中,云殊喜不自胜,但觉脚尖所及,软绵绵的,竟如陷入一团棉絮,尚未明白过来,忽听那人轻嘿一声,肌肤倏然弹起,这一陷一弹,快不可言,云殊只听喀嚓一声,剧痛闪电般从大腿根传来,敢情右腿竟被这一弹,生生震断。

    云殊失声惨呼,向后跌出,那黑衣人一探手,扣住他胸口,却略是怔忡,喃喃道:“你只学了这点皮毛么?”言下颇是意外,蓦地抬手,将云殊一掷在地,厉喝道:“教你‘三才归元掌’的人呢?”

    云殊头脸着地,撞到泥石,鲜血长流,闻言忍痛道:“什么三才归元掌?我没听过。”那人冷笑道:“你这小子面相奸猾,跟那老穷酸一个德行。哼,你说云万程是你爹,对不对?”他初时语声激动,说了数句,又回复初时那般平板阴森,叫人喜怒难辨。亦且他始终背着身子,云殊从头至尾,都没看清他的样子,忍不住叫道:“你到底是谁?和我爹有仇么?”

    那人嘿了一声,蓦地哈哈大笑,云殊只觉那笑声如潮水般涌来,震得他耳鼓生痛,一股股热血蹿上头顶,似欲破脑而出。正觉一口气换不过来,那人笑声忽止,举头望天,冷声道:“你问我是谁?嘿,看来老夫久不出世,天下人已将我忘了!”说罢冷哼一声,高叫道:“今日云万程要在百丈坪聚会吗?”

    云殊道:“是又怎样?”那人叫一声好,说道:“教你武功的穷酸想必也在百丈坪吧?”云殊听到这里,恍然有悟,心忖道:“他一口一个穷酸,又问我步法,莫非找得便是凤翔先生?他武功如此之高,凤翔先生未必能胜。做人义为先,凤翔先生与我义气相投,我云殊但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这大恶人越是逼问他的下落,我越不能吐露半分。”当下大声道:“我的武功都是父亲教的,与其他人统统无关,更无什么穷酸在百丈坪上。”

    那人大怒,本欲动手拷问,偏又崖岸自高,不肯用此下三流的法子,寻思道:“这小子先说什么凤翔先生,又说除了云万程,再没人教他功夫,谎话连篇,全不可信。哼,你说老穷酸不在百丈坪,那便多半在了。不过,那穷酸武功本高,会中又有许多宋人爪牙,贸然闯入,忒多凶险。哼,那又如何?便是龙潭虎穴,老夫也不放在眼里。”想着冷笑道:“好,老夫便去敲敲那劳什子百丈坪。”

    云殊心口一窒,忖想若牵累父亲,岂非不孝,但若说出凤翔先生下落,却又大大不义。正觉为难,一股腥风忽地钻入鼻孔,十分难闻,继而一股毛茸茸的异感从头顶直移下来,停在腰际。继而森森寒意爬上云殊背脊,他只觉每一寸肌肤似都颤栗酥麻起来,但苦于“膻中穴”被制,无法回视,只嗅得那股腥风越来越浓,粗重的热气一阵阵喷在耳边。霎时间,云殊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惧,眼泪夺眶而出,和着口鼻鲜血,滴落地上。

第三章 眉间挂剑

    梁家三人抵达百丈坪时,只见人马来往,哄响得厉害。坪子三面临山,剩下一方则是黑压压的松林,一条黄泥路不宽不窄,穿林而过,印满了人马足迹。

    午时已至,三通号罢,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过去,叫嚷声却不见歇,只因来得多是久违老友,一时勾肩搭臂,亲热不已。

    梁文靖头戴斗笠,背依一株老松,闷闷不乐,经过酒店之事,他气恼万分,本欲就此离开,但终究心软,拗不过妻儿,无奈就近买了三顶草笠,各各戴上,不以真面目示人。

    草笠阔大,盖住梁萧的小脸,害他时时用手撑着,大觉累赘。他瞧了片刻,忽道:“爹,这老头儿倒挺神气!”梁文靖循他手指望去,只见木台上立着一名五旬老者,头戴万字巾,鹫鼻阔嘴,浓髯乌黑,身上一袭白袍,袖襟处滚了金边,胸前描绣淡墨山水,云雾中一只大鹰张翅探爪,若隐若现。梁文靖颔首道:“这想必就是云万程了。天眼雕王,名不虚传。”萧玉翎冷哼一声,道:“什么叫名不虚传,一句话,人要衣裳马要鞍,改天我也给你做一件这般衣衫,穿了往台上那么一站,哼,包管比这糟老头神气。”梁文靖回望妻子,只见她眉眼弯弯,浅浅而笑,便觉心中温暖,笑道:“你不常骂我么,穿什么衣服都像土包子。”

    萧玉翎白他一眼,道:“我说了你就信啦,我说你是大蠢驴,你是不是呀?”梁文靖莞尔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骂我比驴还蠢么?”萧玉翎欲要发嗔,但见丈夫嬉笑神气,便啐道:“好呀,你这死呆子也会绕弯子说话了?可你再土再蠢,也胜过那个姓云的。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城头,你穿着铠甲,瞧着比谁都精神……”说到这里,忽见梁文靖面色泛黑,心知他不愿提起旧事,便笑一笑,住口不言。

    这十年来,夫妻二人虽然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唯独当年守城之事,谁也不愿提及。萧玉翎一时高兴,无心说起,梁文靖顿时念起亡父,不胜黯然,忽听梁萧叫道:“爹爹,咱们近一点儿成么?这里都看不明白。”说着手搭凉棚,极目眺望。梁文靖一瞧他便觉生气,虎起脸道:“不成!你就是人来疯,一到人堆里,铁定又要生事!”梁萧撅起小嘴,两眼瞧着玉翎,想搬救兵。萧玉翎笑笑,凑近他耳边道:“乖儿,你爹今天吃足了炮仗,我也不敢触他霉头呢。”梁萧失望之极,又觉纳闷:“妈也怕起爹来了?哼,比公鸡下蛋还要古怪。”

    梁文靖沉吟一阵,说道:“玉翎,你说我方才会不会伤了他?”萧玉翎道:“伤了谁?”梁文靖道:“就是那个姓云的少年,我急于脱身,出手忒重了些。”萧玉翎道:“打就打了,你还怕老穷酸找你算账?”梁文靖笑道:“敢情你也瞧出来了?”萧玉翎道:“呆子才瞧不出来?不过我却奇怪,老穷酸好端端的,为何改叫凤翔先生?”

    梁文靖道:“这大约是先生游戏风尘的假名,凤凰之中,凤者雄也,凰者雌也……”萧玉翎道:“什么雄也雌也,公也母也才是!哼,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凤是公的,翔字拆开,便是羊羽二字。”她白了梁文靖一眼,恨恨道,“当初他捉弄得我好苦,你也是帮凶,都该按住打屁股。”

    梁文靖不想事隔多年,她还记仇在心,无奈笑道:“你要打,尽管打我好了。”萧玉翎道:“好啊,你当我说笑吗?”伸手要打,见文靖作势欲闪,便收回纤手,含笑道:“我才不想打你,皮粗肉厚的,打得我手痛。”梁萧冷眼旁观,这时忽地插话道:“妈不是不想,是舍不得。”梁文靖不禁满面通红。萧玉翎咬着银牙道:“小混蛋你懂个屁,我看你才是皮痒欠揍。”说着轻轻打了梁萧一巴掌。梁萧咯咯笑道:“我就皮痒,我就皮痒。”只在她怀里乱拱。萧玉翎见有人瞧过来,不由粉颈泛红,低声道:“乖乖的,否则我不抱你了。”梁萧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热闹,忙端正姿态,平视前方。

    云万程立在台上,瞧着下方人头耸动,胸中一时犹如火炽:“人说这十年来,大宋过惯了太平日子,只见骏马肥死,雕弓断弦,人心不如往日。但看这百丈坪中,哪是如此?”游目四顾,却不见靳飞、云殊,心生不悦,冷哼一声。再看台上,又暗暗发愁:“那三位老友迟迟不来,莫非道上出了事情?”

    左旁的白髯老者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老雕儿,时辰已到,不可失信于天下豪杰,不来的也就不等了。哈哈,老头子可是忍耐不住,想要痛饮四碗歃血酒呢!”云万程讶道:“老哥哥你又说笑了,歃血酒一碗足矣,何用四碗?”白髯老者笑道:“跟你老雕儿说话太无兴味!你想,那南天三奇竟敢迟到,是否该当痛罚?若论打架,人道“南天三奇,满二无敌”,三人齐至,你敢打他?若然罚酒,又中了他们的下怀。故而老头子抢先喝了他们的歃血酒,叫他们眼巴巴赶过来,却沾不得一点酒星子,嘿嘿,活活气死那个‘南天三奇’。”

    云万程更觉荒唐,心道:“这歃血酒哪有代饮的道理?”他素知此老诙谐,言语不可当真,只笑了笑,目光扫过人群,双手挥了挥。众人顿时静了下来。却听云万程沉声道:“诸位远来辛苦,云某有失照应,惭愧之至。但想合州一战,已有十载!当初淮安一怒,天骄下席,实为惊天动地。只可惜贤王驾鹤,不知所终,鞑子欺我朝中无人,厉兵秣马,又起南图之心。”萧玉翎听到这里,不自禁瞟了梁文靖一眼,见他低头沉吟,心知丈夫又被这话勾起往事,不觉叹了口气,与他双手相握。

    却听云万程续道:“此次鞑子蓄精养锐,不来则已,来者势必雷霆万钧。我等虽为草莽匹夫,却也生于大宋,长于大宋。试问各位,能眼瞧着鞑子破我城池,毁我社稷,践我良田,屠我百姓么?”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众豪杰热血上涌,纷纷叫道:“不能!”

    “好!”云万程这一字吐出,如霹雳迸发,将场上叫喊生生镇住。“拿酒来!”他将手一挥。数十名壮汉精赤上身,抬来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溅,醉人酒香弥漫开来。

    云万程挥刀割破中指,将十滴鲜血分别滴入十口缸中。众豪杰随后也都上前割指。这时忽见三骑人马匆匆驰来,靳飞翻身下马,几步抢到台前。云万程双眉倒立,厉声喝道:“为何才到?”靳飞一慌,拜道:“师父恕罪,只因事发突然,是以来得晚了。”云万程眉头蹙起,欲要细问详情,却又碍于人多,正犹豫间,那个白髯老者已笑道:“罢了,既然事发有因,老雕儿你也不忙计较,靳飞这孩子我瞧着长大的,说话行事从来踏实!”

    云万程苦笑道:“老哥哥你不要宠着他。如今尚是结盟,若然交战,慢得一时半刻,岂不贻误军机?”老者笑道:“只怪你门风严厉,老头子看不过去。好好好,这么说,你要打要杀,我都不管啦。”但他身份甚高,一旦发话,云万程不好不买面子,只得叹一口气,道:“好吧,靳飞,饶你这次,嗯,云殊呢?”靳飞奇道:“小师弟还没回来?”

    云万程双目生寒,冷哼一声,靳飞甚是惶惑,欲替云殊分辩几句,忽见云万程转身凝视一个黑瘦汉子,高声叫道:“那位兄台,你也是来结盟的么?”那汉子一愣,大声道:“不结盟干什么?”嗓音尖利。云万程一哂道:“好说,阁下可有请帖?”那汉子翻起白眼,冷笑:“没帖子就不能来?你发给我了吗?”云万程眼中芒光一闪,曼声道:“大宋藏龙卧虎,云某难免有漏发帖子的时候。不过,阁下就算没带帖子,也不必在袖间带上药粉吧!”

    那黑瘦汉子细眉一挑,倒退两步,哈的一声长笑,猛地拔地而起,乍起乍落,掠过人群,身法竟是快得惊人。白髯老者厉笑道:“小兔崽子,跑得了么?”正要纵身,眼前忽地一黑,云万程已破空而出,扑那汉子后心。那汉子发声疾喝,凌空转身,双掌回击。这一招谋之在前、突发于后,老辣狠厉,极见功力。云万程被掌风一卷,去势略滞。众人不料这奸细武功如此了得,惊呼声中,只见云万程双袖后振,似苍鹰折翼一般,从上而下划了个半圆,绕到对方身后。那汉子双掌落空,暗叫不好,未及变招,便听得云万程一声大喝:“给我回去。”随即便觉后心一痛,浑身软麻,身如腾云驾雾一般,重重摔回酒缸之前。靳飞一步抢上,将他按住,自他袖间抖出一些白色粉末,又在他脸上一抹,扯下两撇假须。

    人群中有人眼尖,瞧得那汉子容貌,失声叫道:“摩天鹞子,是摩天鹞子。”群豪一派哗然。“摩天鹞子”乃是川中独行巨盗,轻功高绝,手段狠辣,杀人越货,一夕千里。川陕五州的侠义道几次联手拿他,皆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不想他竟做了元人的奸细。

    群豪中有人冷笑一声,道:“鹞子到底是窝在岩洞里的小鸟儿,连老鹰都及不上,又哪里见识过大雕的威风。”另一人接口笑道:“是啊,何况还是雕中之王,飞腾变化,天眼如炬呢!”方才一番凌空追逐,虽只是呼吸之间,但其中变化确如大雕捕雀,迅快无伦。亦且适才如此混乱之中,云万程仍然明察秋毫,辨出奸细,这“天眼”二字委实不虚。

    不多时,歃血已毕,十大缸美酒殷红荡漾。靳飞率神鹰门弟子舀上血酒,分发众人。云万程为发起之人,捧酒向天,朗声道:“今日此地,云万程对天立誓,以此微躯,捍卫大宋,人在国在,与国偕亡。”他念一句,众豪杰跟一句,千人同声,气势若虹。

    立誓已毕,云万程道:“而今结盟事毕,须得选出一名盟主……”话没说完,便有人道:“我推云大侠做盟主。”众人当即附和。云万程却摆手道:“方老哥德高望众,誉满江南,不论武功人望,都在云某之上……”那白髯老者两眼一翻,叫道:“慢来,说人望,老夫和你老雕儿半斤八两,说到武功在你之上嘛,嘿嘿,你就是睁眼说瞎话了。老雕儿,闲话不说,这个盟主之位非你来坐不可。”云万程摇头道:“云某才德疏浅,老哥哥即便不成,武林之大,更有能人。”白髯老者冷笑道:“你说南天三奇么,他三人素来散漫。此次公然迟到,叫人寒心。他们做盟主,老头子第一个不服!”云万程摇头道:“云某本是发起之人,焉能自居大位。还是大家商量一阵,再作定夺。”

    白髯老者吹起胡须,冷笑道:“商量个屁,这事早说早散,老头儿还等着喝酒呢。”下方顿然哄笑起来,有人道:“对啊,早说早散,大家痛饮三杯。”另有人笑道:“三杯太少,喝上三天三夜,才叫痛快。”白髯老者笑道:“好说,老头子这次拉来十车美酒,包你们喝个过瘾。”众人听说左右都有酒喝,都是哄然叫好,有人道:“这样好了,两位来个比武夺帅,谁厉害,谁做盟主。”有人嗤笑道:“我大宋乃礼仪之帮。怎能学蒙古鞑子,唯力是举。”前面那人抗声道:“咱都是习武的粗人,不比武功,还比写字作画?”众人久在江湖行走,多是好事之徒,有心瞧热闹,闻言笑嚷道:“是啊是啊,比武夺帅。”

    白髯老者笑骂道:“由着你们说,反正老头我就不上当,赢了拣个烫手山芋,输了没得丢人现眼。”云万程听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不由忖道:“原本事关重大,但如此一闹,真如儿戏一般?这群乌合之众,若不以兵法约束,怎么能上战场。”

    萧玉翎瞧得有趣,笑道:“呆子,要比武夺帅呢,不若咱们也上去比划比划,没准弄个盟主当当。”梁萧一听,拍手叫好。萧玉翎见梁文靖默然不答,便道:“喂,呆子,你说我这模样,当得了那个劳什子盟主么……”话未说完,忽听喀喇喇四声闷响,又快又急,好似珠炮连响。众人掉头看去,只见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齐根而断。接着折断松树如被巨力牵引,叠牌九般堆成两丈来高的树墙,将林中的黄泥路堵死。

    众人心中吃惊,猛然间眼前一花,树墙顶上现出一头黑色巨虎,两眼绿幽幽如鬼火跳动,虎口中衔着一人,低头散发,不知死活。一个黑衣人衣似墨染,身子就似长在黑虎背一般,深目高鼻,面白如纸,八字眉如两把长剑,由粗而细,去势凌厉。

    萧玉翎乍见此人,笑容顿时一僵。梁文靖只觉她手掌变冷,讶然道:“玉翎,你怎么啦?”却见萧玉翎眼神茫然,嘴唇颤抖,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黑虎又是一纵,从树墙顶上落到平地,悄没声息,向着这方慢腾腾踱来。众人尽皆露出古怪神色,黑虎所到之处,人群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来。行至台前,黑虎倏然驻足,黑衣人飘身落地,目光如两道冷电射入人群。白髯老者浓眉一攒,收起诙谐之态,一扬首,朗笑道:“萧千绝,别来无恙啊?”梁文靖虽已隐约料出来者身份,但由白髯老者亲口道出,仍觉脑中嗡的一响,脸上失了血色。

    萧千绝两眼一翻,冷然道:“你是哪个?”白髯老者笑道:“不才方澜,当年在天柱山与阁下有一面之缘。”萧千绝木然道:“天柱山?哼,不记得了。”方澜老脸一热,嘿嘿干笑。

    梁萧在玉翎怀里,只觉母亲一阵阵发抖。不禁奇道:“妈,你不舒服么?”萧玉翎紧咬嘴唇,微微摇头。梁萧心中怪讶:“这个黑衣服的老头儿一出来,妈就样子古怪,却不知为何?但那只大黑猫好不威风,待会儿怎生想个法子,让妈去跟他打个商量,让我也骑骑。”他从未见过老虎,更别说这等异种黑虎,只当是长大了的猫儿,瞧着萧千绝骑“猫”而来,心底羡慕无比,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转,琢磨着怎样撺掇萧玉翎去说情,让自己也骑骑这只“大猫”。

    靳飞瞧着黑虎所衔之人,越瞧越是眼熟,不觉心跳加快,忍不住唤了声:“小师弟?”那人身子一颤,涩声应道:“大师兄……”嗓子嘶哑,也不知是惊是喜,但叫喊时牵动伤口,鲜血顺着额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靳飞惊怒交迸,举步便要上前,忽觉肩头一紧,已被云万程扳住。云万程将他拖到一旁,面沉入水,扬声道,“萧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萧千绝神色冷厉,仿若未闻,目光扫过人群,八字眉向上一挑,蓦地大喝一声:“老穷酸,滚出来。”声如雷霆闷响,风起雪山,劈头贯脑,震得众人神魂动摇。

    场上一寂,众人均觉莫名其妙,不知他这一喝意欲何为。萧千绝半晌不见人应,焦躁起来,又喝一声:“萧某人在此,老穷酸,给我滚出来!”这一声威势更足,四面群山回声阵阵,似有无数声音厉声高呼道:“滚出来,滚出来……”众人只听得耳鸣胸闷,正觉难受已极,忽听一声惨叫,掉头一看,只见韩铮两眼直瞪,嘴角一线鲜血汩汩流出,蓦地向前一蹿,扑倒在地。罗松大惊抢上,一探他口鼻,竟尔气绝了。原来,韩铮早先为黑脸道士所伤,犹未痊愈。乍闻萧千绝这洪涛滚雷一般的喝声,顿时内伤迸发,吐血而亡了。

    萧千绝不闻回应,心头焦躁无比:“我摆明车马,那穷酸也不露面?哼,莫非他胆子越活越小了?抑或当真不在?”略一盘算,目光转到云殊脸上,森然道;“臭小子,你嘴硬是不是?好,若不说出那人下落,老夫就在此地,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光为止。”云殊咬牙闭眼,仍是不发一言。

    方澜手摸胡须,笑道:“萧老怪,你这话说得既叫莫名其妙,又叫大言不惭,此间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独自一人,杀得了么?”萧千绝冷哼一声,那黑虎抬起头来,将云殊送到他手里。

    萧千绝虽不说话,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倘若动起手来,云殊第一个没命。云万程不自觉双拳一紧。但他心知此时此地,决计不能示弱,冷笑一声,方要开口。方澜却怕他说出硬话,双方闹僵,抢先打个哈哈道:“萧老怪,你好歹也是当世高手,却拿一个半大娃儿做人质,不嫌害臊么?”

    萧千绝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老头儿啰里啰唆,好,老夫第一个宰你祭旗。”方澜见他眼透凶光,心神一凛,气贯全身。萧千绝微一冷笑,方欲抬手,忽听得远处黄泥道上马蹄特特,萧千绝心念一动:“来人乘马之时尚且不失步伐节律,当为高手。”八字眉一挑,斜眼睨去。只听一声长笑冲天而起,一个雄浑嗓音朗声吟道:“烽火连天路,浅草没马蹄。”话音未歇,另一个声音长笑接道:“细雨伤故国,落红笑我痴。”

    人群中有人高叫道:“南天三奇。”叫声中透着欣喜。又听一声长笑,空中银光一闪,拦道的四根松木从中折断,两匹骏马一前一后,溃墙而出。当先一人白衣白马,手持二丈银画戟,巾带齐飞,神威凛凛。有人怪道:“既是南天三奇,怎地只来了两个?”另一人冷笑道:“两人仅够了,没听说过么:南天三奇,满二无敌……”

    萧千绝面露失望之色,冷哼一声,蓦地一手按腰,扬声叫道:“南天三奇,满三满四,都是狗屁!”叫声遥遥送出。那领头骑士一声大笑,那匹白马竹批双耳,风入四蹄,来势快了一倍不止。方澜见势不妙,高呼道:“姬落红,莽撞不得。”话音未落,姬落红人马如飞,刮喇喇已到近前,蓦地凤眼生威,大笑道:“萧老怪,口说无凭,吃我一戟。”画戟抡出个圆弧,咻咻风生,十丈之内,众人都觉胸口一窒,无法呼吸。

    萧千绝左手提着云殊,瞧着铁戟扫来,寂然不动。众人只当他抵挡不及,纷纷露出喜色,张口欲呼,忽地眼前一花,萧千绝右手不知何时已将戟柄攥住,双目陡张,大喝一声:“止。”身子微晃,双足倏地入地半尺。姬落红顿觉一股巨力顺着戟杆直透肺腑,继而传入坐下马身。刹那间,骨折声响,姬落红双腕齐断,身子如流星一般,喀喇喇撞断两株苍松,口血狂喷,殷红如雪白衣。那匹大宛名驹却兀自前冲,奔到萧千绝身前三尺处,忽地四蹄一软,未及哀鸣,竟已倒毙。这时间,众人方才叫出口来,只不过一声欢叫,出口时已化作哄然骇呼。

    清啸如风,第二匹马上弹起一道灰蒙蒙的人影,“蝉剑”莫细雨襟袖飘动,御风而来,手中软剑洒作漫天剑雨。这路“芙蓉夜雨剑”是他平生绝学,便如诗中所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飘飘洒洒,不可捉摸。

    老友一招败北,云万程已是悲愤难抑,又见莫细雨逞强出手,不由失声叫道:“莫兄且慢!”才要纵起阻拦,却被方澜一把拽住,云万程诧道:“老哥哥……”方澜目有痛色,摇头道:“南天三奇,武功输了,却不能输人!”云万程一愣,想起南天三奇生平倨傲,一旦出手,决不容外人相帮,便是平生知己,也不例外,只得颓然叹了口气,停步不前。

    萧千绝双足钉在地上,瞧那剑雨飘来,轻嘿一声,倒提铁戟,舞将开来。众人一瞧无不吃惊,敢情他竟以这六十斤的长大兵刃,使出剑法,灵动轻盈之处,不下莫细雨那柄薄如蝉翼的软剑,“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他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众人眼里,“裂天戟”仿佛黏蝉的长竿,莫细雨更似在竿头乱舞的灰蝉,屡屡到萧千绝身前抢夺云殊,但均被被萧千绝迫退。

    斗了十来招,“铮铮铮”,剑戟三击,“蝉剑”断作四截,萧千绝大喝一声,戟尾嗖地刺入了莫细雨的小腹,不待众人骇呼,劲力斗吐,莫细雨连人带戟飞了出去,当得一声,戟尾没入一块青石,将他钉在上面。霎时间,场中死寂一片,群豪目瞪口呆,竟忘呼吸。

    莫细雨咽下一口鲜血,双手一合,竟将画戟拔了出来,反手插入地中,跷起大拇指,朗朗笑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萧老怪,真有你的!”他惨败之余,竟然出言称赞对手。众人均是一愕,萧千绝冷哼一声,两眼望天,神色漠然。云殊听得胸中剧痛,失声叫道:“莫大叔,姬伯伯……我……我……”话未说完,泪水已滚滚而落。

    莫细雨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傻小子,还记得上次我教你的剑法么?”说话之时,腹上碗大的创口血如泉涌,已将他身前黑土浸成酱紫色。云殊不防他奇峰突起,问出这句,一愣神,哽咽道:“全都记得,一招也没忘。”他素好诗文,恰逢姬落红与莫细雨也好此道,三人时相唱和,甚为相得,姬、莫二人素性懒散,生平未收徒弟,兴之所至,便传了云殊一些武功,云殊想到往日恩情,又见二人受了致命之伤,一时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

    莫细雨一哂道:“傻小子,哭个什么?人生此世,谁无一死?哎,可惜莫大叔我本领不济,救不得你,嘿嘿,可惜,可惜!”姬落红扶着断树,箕坐于地,忽地大笑道:“莫老三,你还没死么?”莫细雨一皱眉,道:“你老酒鬼没死,我会先死么?”姬落红笑道:“既然没死,怎就絮絮叨叨,尽说出这些泄气话儿?”话语一顿,冷笑道:“不嫌害臊么?”

    莫细雨一愕,失笑道:“你老酒鬼说得在理,但有一口气在,便可再战。”姬落红拇指一挑,赞道:“不错,这才是好男儿的言语。”说着挣扎起身,挪前两步,莫细雨见他摇摇欲堕,便拄着铁戟,将他扶住。姬落红一挑眉,扬声道:“萧老怪,龙老大是否伤在你的手里?”

    萧千绝冷笑一声,道:“龙入海么?”姬落红道:“正是!”萧千绝淡淡地道:“他在黄鹤楼口出狂言,对我无礼,老夫与他对了三掌,那小子尤能不倒,内力尚可。”姬、莫二人心头俱各骇然,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绰号“枪挑东南”,枪法独步当世,掌力称绝东南。三人本约好在黄鹤楼相会,同赴百丈坪,孰料昨日二人见到他时,龙入海仆在黄鹤楼前,昏迷不醒,察其伤势,似是伤于黑水武功。二人正因照看他伤势,觅地安置,是以来迟。此时听萧千绝所言,龙入海竟只接下他三掌,委实叫人好生泄气。但殊不知,萧千绝雄视天下,这“内力尚可”四字,已是极高的评语,当世配得上的,也没得几人。

    姬落红略一失神,掉头向莫细雨笑道:“莫老三,走得动么?”莫细雨啐道:“什么话?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傻小子救回来。”姬落红笑道:“好,也给龙老大讨个公道。”说罢二人拄着铁戟,一步一跛,向萧千绝走了过去。群豪无不露出悲愤之色,人头涌动,皆欲上前,靳飞更是头发上指,跨出一步,云万程却一挥手将他阻住,厉喝道:“不许去。”他口中呼叫,一只右拳却已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刺破掌心,流出殷红鲜血.

    萧千绝瞧着二人逼近,目光一闪,冷然道:“你们定要救这姓云的小子么?”姬落红道:“不错!”萧千绝一点头,忽地扬声道:“好!给你便是了。”回手一掷,将云殊掷向云万程,云万程疑有诡诈,马步一沉,双手接下儿子,却觉并无劲力,顿时心中茫然。

    姬、莫二人错愕片刻,姬落红忽地叹道:“好个萧老怪。”莫细雨也叹道:“今日当真败得痛快!”姬落红摇了摇头,笑道:“可惜可惜,虽然痛快,却是无酒。”莫细雨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如此快战,实当浮一大白!”他二人谈笑自若,竟不将生死成败放在心上。

    方澜喝道:“靳飞!”靳飞会意,舀了两碗血酒,躬身送到二人身前。二人接过饮尽,掷碗于地,相视一眼,纵声长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遗体兀自傍着森森铁戟,傲然挺立。

    萧千绝看了二人一眼,眉间透出几分萧索之意。他貌似桀骜,实则极具机心,此来先断木阻路,震慑寻常武人;再以云殊做质,迫得众高手不敢联手围攻,而后再凭单打独斗,各个击杀,迫使云殊说出那对头下落,是可谓计出连环,算之无遗。谁料姬、莫二人如此硬气,令他生出惺惺之意,故将云殊放回,好让二人死得瞑目。但如此一来,情势横生变化,萧千绝纵然厉害,却到底孤身一人,群英盟却人多势众,更有云万程、方澜等一干好手,当真拼将起来,结局犹未可知。

    梁文靖也瞧出其中利害,沉吟未决,萧玉翎忽地一咬牙,将梁萧放在地上,低声道:“呆子!”梁文靖还过神来,道:“什么?”萧玉翎道:“倘若乱斗起来,你带萧儿先走。”梁文靖不解道:“为什么?”萧玉翎眼圈儿一红,道:“死呆子,他好歹是我师父,若被人围攻,我能瞧着不理么?”梁文靖急道:“那怎么成?既然一同出来,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萧玉翎气急,啐道:“那萧儿呢,你拿他怎么办?”梁文靖顿时张口结舌,没了主意。

    夫妻二人四目对望,心乱如麻。梁萧见爹妈咬着耳朵窃窃私语,继而又露出哭丧神情,甚觉奇怪。再则他站在地上看不着热闹,一发急,便往人群里钻去,在人腿里钻了一阵,挤到前排,探头张望。

    云万程铁青着脸,解开云殊穴道,又给他接好腿骨。云殊心中愧疚无已,嗫嚅道:“爹爹……我……”云万程忽地抬手,重重给他一个嘴巴,打了云殊一个踉跄,厉声道:“混帐东西,你一条贱命,坏了我两个兄弟。”云殊被打得懵了,傻在当地。却听云万程沉声道:“他口口声声要你吐实,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云殊嘴角抽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若是说出凤翔先生的下落,便是不义,但不答父亲问话,便是不孝。

    云万程久经世事,见他欲言又止,心中顿时了然,摆手道:“若言之不义,不说也罢!”转身大步上前,将姬、莫二人轻轻抱起,平放地上,想到与二人煮酒放歌、谈文论武的时节,忍不住眼角一湿。转过身来,一整容色,高叫道:“萧老怪,云某不才,请教黑水绝学!”

    众人怒满胸膛,纷纷吼了起来,罗松高叫道:“这老贼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千百个身子,就挤不死他么?”这一石激起千层浪,云万程不及阻拦,场上已是群情汹涌、刀剑脱鞘。罗松当先冲上,还没出手,便见萧千绝的袖袍随风一荡,罗松眼神呆滞,斜斜冲出几步,脖子忽地齐根而断,一颗人头张口怒目,骨碌碌滚到梁萧面前,梁萧吃了一惊,跳开数步,小嘴一张,几乎哭了起来。

    “大伙儿用暗青子对付!”一人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吼啸,那头黑虎迎面扑来,将他按住,只一扑,便将他喉咙剪断。众人倏地散开,飞刀,梭镖、五花石、铁莲子……纷纷捉在手里。萧千绝冷笑一声,身子晃动,瞬间欺入人群,一抬手,便将一人的脑袋直拍进了腔子里。他身处人群之中,众人怕误伤同伴,不敢发出暗器,由着他一人一虎纵横来去,一会儿的工夫,便已倒了七八人。

    萧玉翎见师父被围,正欲纵声上前,忽听梁文靖惶声道:“萧儿呢?”萧玉翎一惊,低头看去,哪还有儿子的影子,一时惊慌已极,觑眼望去,却见梁萧在人群中左滚右爬,身上裹满尘土,狼狈万分。幸得他人小个矮,众人忙于厮斗,一时倒未留意。萧玉翎急得流出泪来,叫道:“糟啦,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却见梁文靖身形一闪,穿入人群,展开“三三步”,虽于乱战之中,却似入无人之境,霎时间抢到梁萧之前。将他一把搂起,又如行云流水,飘然退出。

    萧千绝斜眼瞧见,目有讶色,待要转身追赶。忽见白影晃动,云万程凌空抓落。萧千绝手掌一翻。爪掌相交,疾风四溢,云万程倒翻回去。萧千绝双眉拧起,一手扶腰,厉声道:“好,全都过来,老夫杀个痛快。”哪知云万程双臂一横,高叫道:“罢手。”声如响雷。群豪纷纷停下刀剑,大感诧异。

    萧千绝冷笑道:“怎么?”云万程扫视群豪,扬声道:“以众凌寡!不是好汉行径。今日之事,全在云某一人身上,谁若插手,便是与我神鹰门为敌。”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气,群豪气势尽皆一馁,垂下手中兵器。萧千绝冷笑一声,未及说话,却听方澜笑道:“老雕儿,有我这盟主在此,何曾轮到你说话了?”说着嘻嘻一笑,道,“萧老怪,来来来,咱们先过两招。”云万程一愣,道:“老哥哥。”

    方澜笑道:“方某既为盟主,凡事自当争先。若连我也输给萧老怪,你们更加不是对手,那么今日怨仇暂且揭过,大伙儿练好本事,约期再战。萧老怪,你不答应?你若不答应,所谓蚁多咬死象,嘿嘿,说不得,咱们只好并肩齐上,跟你血战到底。”

    萧千绝寻思自己一时兴起,放了云殊,自此再也不好与他为难。如此唯有敲山震虎,大杀一气,叫那对头知晓。那人既与云殊有旧,闻讯必会来寻自己晦气。只不过杀这些平庸之辈,忒也无味,须得多杀高手,方显本事。盘算已定,目视众人,冷笑道:“也好,蝼蚁之辈,杀之徒惹一世之羞……”群豪被他如此小觑,手按刀剑,怒气更盛。

    方澜一撩袍子,正欲动手,却听云万程扬声道:“且慢。方老哥你何曾做了盟主了?”方澜一口气吹得胡须纷飞,瞪眼怒道:“老雕儿你什么记性?不是你叫老头子做盟主么?怎么,盟主说话,你还不听。”

    云万程笑道:“小弟是发起之人,论正理,这盟主该由我来做才是。”方澜啐道:“你这点子年纪,做劳什子盟主,懵了眼还差不多。”群豪见他二人先前相互推让,如今却又争起盟主之位,无不奇怪。只有少数聪明的猜出他们的心思。原来,萧千绝此来无故杀戮与盟人士,又叫人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但若群起而攻,死伤必多,亦且说出去也不光彩,可是单打独斗,却无一人是他敌手。方澜仁侠襟怀,见云万程欲要出头,不忍他再步双奇后尘,索性豁出这把老骨头,暂且了结此事,来日寻到高人助拳,再图报复不迟。云万程瞧出他的心思,岂肯答应。

    萧千绝见他二人各不相让,冷笑道:“索性你二人同上,老夫一并成全便了。”方澜见他眼露凶光,心念数转,哈哈笑道:“好,老雕儿,咱们比武夺帅。”说罢使招“啸风惊云”,左拳象龙,右掌形虎。云万程足下急撑,纵在半空,只听喀喇一声,身后一面大旗被掌风摧成两段。云万程叫了声好,双臂舒张,一爪攫向方澜肩头。方澜缩身让过这招“秃鹫探爪”,使招“闲云野鹤”,双拳上击,一时拳爪相击,劲气四散。

    两人皆是南武林的翘楚,此时一天一地,全力出手,直如鹰搏老兔,难解难分。场下众人看得神驰目眩,不禁忘了眼前危机,喝彩声如潮。“神鹰门”的功夫最重气势,气势占优,招式便如长江大河,势不可当。云万程深得个中三味,高居临下,处处压着对手,几个盘旋,便逼出方澜的破绽,身形当空一闪,双爪迅疾,若探竿影草般透了过来。

    方澜被头顶爪风迫得窒息,马步陡沉,抬掌向上封出。爪掌相击,声如木石相撞,又闷又沉。云万程体重加上爪力,凌空一压,力道千钧。只听喀喇一声,方澜脚下木板竟敌不住二人较力,豁然洞穿。方澜双足深陷,急欲挣起时,便听云万程在耳边轻笑道:“老哥哥,得罪啦!”大椎穴一麻,已被拿住。方澜脱口怒道:“臭老雕……”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叹息,“老夫这把年纪,你还与我争什么?”

    云万程默然不答,目光一转,高叫道,“靳飞听令!”靳飞越众而出,向云万程拜倒。云万程从怀里取出一只铁铸苍鹰,沉声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神鹰门’第九代掌门!”靳飞身子陡震,抬起头来,虎目蕴泪,却不接令。云万程浓眉一挑,厉声道:“要抗命么?”靳飞一咬牙,接过铁鹰令牌,涩声道:“弟子发誓,决不有负师父教诲!”云万程见他决断迅快,心中暗叹:“说到大将之风,飞儿终究胜过殊儿许多。”转眼瞧去,只见身旁的神鹰门弟子齐齐跪下,在他身边围成一圈,欲哭却又不敢,正自黯然神伤,忽听云殊高叫道:“萧千绝,大家不用比啦,我……我把凤翔先生的下落告诉你,他八月……!”

    云万程脸色陡变,一脚将他踢翻,厉声道:“好个懦夫,他早先逼你,你为何不说?”云殊一愣,低头喃喃道:“他……他是凤翔先生的对头,孩儿虽然鲁钝,却不能出卖朋友。”云万程神色稍缓,一点头,沉声道:“不错,你牢牢记住这两句话,至死也莫忘了。”云殊听得又羞又愧,一边点头,眼角却淌下泪来。

    却说梁文靖将梁萧带回,萧玉翎一把搂过,心惊胆战,连声问道:“萧儿,你伤着了么?”梁萧竭力压住剧烈心跳,扬着灰扑扑的小脸笑道:“还好。”萧玉翎气道:“好个屁,你这孩子,就不知害怕么?”梁萧面上笑嘻嘻的,冷汗却已将内衣湿透,嘴里却道:“才不怕呢。”萧玉翎六神无主,说道:“当家的,怎么好呢?师父定已起疑,咱们溜了吧?”梁文靖两眼不离斗场,摇头道:“既然来了,总要瞧个始终才好。”萧玉翎见他神态古怪,顿生疑念。

    原来梁文靖见萧千绝如此草菅人命,不觉动了义愤之心。只苦于妻儿在旁,不好挺身而出,忽听云万程与爱子相别,蓦然想起,当日在合州城中,父亲与自己诀别时的情景,热血一涌,举步跨出。萧玉翎早已留心,一把拽住他手,急道:“你做什么?”梁文靖回头一看,只见妻子神色惊惧,美目中泪光涟涟,顿时胸口一痛,豪气大消,再一转眼,却见儿子脸上尽是茫然,刹那间,他双腿一僵,颓然止步。

    云万程深深看了云殊一眼,蓦地踏上一步,抱手道:“萧先生,请了!”萧千绝打量他一眼,冷然道:“好,冲你这份胆气,老夫让你三招。”云万程微一冷笑,转眼瞧向方澜,只见他箕坐在地,满眼关切,不由得喉间一哽,发声清啸,凌空纵起,爪出如风,向萧千绝罩落。

    靳飞瞧得精神一振,脱口叫道:“鹰魂九大式!”云殊忙问道:“大师兄,什么叫鹰魂九大式?”靳飞道:“是乃我神鹰门镇派绝技,你内力不济,还未学到。”他脸色一凝,缓缓道,“这是第一路‘落雁式’。”

    云殊凝目看去,只见云万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隐含掌法,一招未毕,一招又起,绵绵密密,排空而出,好似雄鹰拍翅,搏击长空。但萧千绝却只冷冷瞧着来爪,左一步,右一步,似进还退,只在云万程爪前弄影。众人瞧得心惊,有人忍不住嘀咕道:“大白日见鬼啦?”萧玉翎听到,低声道:“呆子,这便是师父的境界,幽灵幻影,白昼移形……”文靖点头道:“果然是出神入化,大象无迹!”想到这里,不由为云万程担心起来。

    云万程足不点地,一口气攻出十余丈,没沾着萧千绝一片衣角,却只觉胸闷气促,血涌面颊,情知势竭,大喝一声,顿足旋身,“摘星式”使出,满天乱抓、十指破空有声。萧千绝绕他身形游走,转得数转,云万程眼里竟幻出三五个萧千绝的影子,匆忙收摄心神,爪下再变,宛如鱼鹰戏浪。这路“沉鱼式”劲力蕴在指尖,攻中带守,随机应变。

    萧千绝冷笑一声,高叫道:“三招已过!”双手从袖间吐出来。方澜看得心急,大叫道:“老雕儿,小心。”云万程心中一凛,凝神望去,只见萧千绝双手苍白,越变越快,初时如白莲绽放,转瞬间摇成一片花海。云万程看得舒服,动了生平豪气,张口长啸,爪下连变,“栖岩式”、“冲霄式”、“穿林式”、“捉月式”,“偷天式”,扑跌抓拿,纵跃如飞。萧千绝却悠闲依旧,出手全无火气。二人忽进忽退,拆解到精妙之处,众人连珠价叫起好来。

    梁萧见这黑衣人竟使出“如意幻魔手”,不由惊讶无比。这路“如意幻魔手”本是黑水一派很寻常的武功,梁萧早已学过,亦且萧千绝早已练到化境,举重若轻,条理井然,一招一式都让他瞧得清楚明白。梁萧练了武功,从未当真用过,即便和母亲拆解,萧玉翎也是处处容让,不曾动过真章。此时突见有人用自家武功与人生死相搏,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激动,不由得将萧千绝当作自身,幻想自己身临其境,如何与云万程拆招,如何克敌制胜,一时眉飞色舞、好不陶醉。正瞧得入神,忽听到梁文靖叹了口气,道:“胜负将分,云万程便要输了!”

    梁萧心中不服,撅起嘴道:“那可没准,我瞧黑衣人比较吃亏……”此时云万程使到“鹰魂九大式”最后一路“换日式”,双爪内抱,正要向外疾吐,忽听萧千绝厉笑道:“鹰魂九式,不过尔尔!”这一喝如平地惊雷,震的众人耳中嗡鸣。云万程眼前一花,萧千绝已双手成爪,劈面抓来,二人十指一交,喀嚓嚓一阵响,云万程只觉剧痛钻心,十指尽碎。萧千绝一招得手,左臂圈回,向上挑出,只听云万程“喏呀”一声,向后踉跄跌出,立定时,两道细细的血线自他眼中流淌下来,挂在脸上。

    梁文靖心中惨然,闭目不忍再看,谁知梁萧忽地大叫一声:“好一个‘挑字诀’呀!”此时奇变突生,众人均是屏息观战,场上一派寂然,这一声既是突然,又是童声,越显清亮。别人不明其意,萧千绝却明白之极,他挑瞎云万程双眼的那招正是“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诀,霎时间,他倏然驻足,掉头看来。

    萧玉翎惊得魂不附体,闪到文靖背后,浑身颤抖,她平日里不信鬼神,此时也忍不住求神拜佛,企盼师父别将自己看见。梁萧瞧不见场中情形,正要埋怨,萧玉翎早已伸手,将他小口捂住。梁文靖也措手无策,夫妻二人背*着背,都觉对方心跳甚剧,背上汗水淋漓。

    哪知萧千绝却只瞧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大袖微拂,转身便走。云万程双眼血流如注,但兀自侧耳细听,听他离去,不由哑声叫道:“萧千绝,你为何不杀了我?”萧千绝头也不回,冷声道:“你既名‘天眼雕王’,我便废了你一对爪子,点瞎你一双招子,看你还拿什么到江湖上混去?”足不点地,便如一只黑色大蝶,飘然去远,那头黑虎低啸跟随,一人一虎转眼化作两点模糊黑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云万程茫茫然立着片刻,忽地呵呵惨笑起来。云殊心中惨然,扶住他,凄声道:“爹爹,你别动,我叫大夫去。”转身叫道,“谁有金创药,谁有金创药啊?”一众豪杰还过神来,纷纷探手入怀,去摸伤药。这时间,忽听扑得一声沉响,云殊心一紧,回头看时,只见云万程脑浆迸裂,鲜血四溅。敢情他性情刚烈,无法忍受断指失明之辱,趁着云殊转身询问之际,挥掌自碎颅骨,立毙当场。众人见此情形,俱都惊得呆了。

    云殊一愣,抱住父亲,失声痛哭。靳飞伸手按在他肩头,泪流满面,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方澜穴道已解,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忽地一扬眉,大步走上,一把拉起云殊,厉声道:“哭什么,哭得死萧千绝么?”又瞪了靳飞一眼,“你也是,从今以后,你便是一派宗主,当卧薪尝胆,苦练武功,为你师父报仇才是!”他素来诙谐,此时疾言厉色,竟也威势逼人。靳飞一呆,咬牙拭去泪水,道:“前辈教训得是!”云殊双拳捏得格格作响,继而又落泪道:“爹爹都胜不了那个大魔头,我们又怎么胜得了他?”他这么一说,靳飞也觉泄气。

    方澜冷笑道:“哪也未必,老雕儿爪功纵然凌厉,但还称不得当世绝顶儿的高手。”云、靳二人一听,均有不服之意,但转念想到萧千绝的武功,面色一黯,各各默然。方澜瞧出他们的心思,说道:“你们别要不服,老头子说得可是实话,你们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这句话么?”靳飞对武林掌故知之甚详,闻言道:“方前辈,你说得莫不是穷儒公羊羽?听说此人武功极高,但性子古怪,难以亲近……”

    方澜颔首道:“说起来,公羊羽脾性虽怪了些,却是萧老怪的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敌手,若听说萧千绝出山,此人势必按捺不住,寻着他,或许有些法子……”靳飞微一皱眉,但觉此事太过虚妄,莫说公羊羽行踪飘忽。即便寻着他,又能如何,师父大仇假手他人,也只显得神鹰门弟子无能。正胡思乱想,忽听云殊在喃喃道:“凤翔先生,凤翔先生……”语声微微发颤。靳飞瞧他呆然絮语,生怕他悲恸得傻了,叹道:“云师弟,还是节哀为好……”不料云殊一言不发,忽地转身,一瘸一跛奔到一匹马前,翻身上去,向北疾驰而去。方澜、靳飞见状齐声叫道:“云殊,你上哪里去?”云殊头也不回,只是打马狂奔,顷刻间去得远了。

第四章 血溅梵天

    趁着众人伤怀,梁文靖携妻儿悄然退去,心念着方才之事,闷闷不乐,遥遥望去,只见苍烟落照,层峦叠嶂,不见尽头,想到前途迢迢,平生怅然,对萧玉翎母子道:“若不赶路,只怕错过宿头了。”萧玉翎蛾眉紧锁,迟疑道:“呆子,咱们不北上好么?”梁文靖没答话,梁萧已自急了,叫道:“妈,你失心疯了?”萧玉翎怒视他一眼,嗔道:“你才失心疯了!方才鬼叫什么?”梁萧撒起娇来,抱着她连摇带晃。萧玉翎敌不过他的赖皮功夫,只得道:“好,好,由你,我们去北方便是了。”梁萧大喜,两眼一转,又问道:“妈!为啥那个老头子也会咱家的如意幻魔手呢?”萧玉翎目视丈夫,黯然失神。梁文靖心生怜惜,拥着她道:“别担心,我但有一口气在,绝对不让人伤你母子一根汗毛!”萧玉翎眼眶一湿,颤声道:“我不担心自己,就怕他对你不利……”梁文靖百感交集,长叹了口气。梁萧瞧他二人神色异样,却又不知因由,只急得抓耳挠腮,好不气闷。

    这时间,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好一对狗男女,当着人在大路上搂抱亲热,真是不知廉耻!”梁萧掉头看去,只见远处站着五个道士,其中两个均是相识,发话是那黑脸道士,那白脸道士则阴笑道:“师弟你别说,只怪这小娘子生得太过好看,换了是我,别说在这大道上,嘿嘿,便是在闹市中,也要抱着亲热呢!而且要天天抱,夜夜抱,片刻也不放开。”众道士齐齐大笑,笑声淫亵不堪。

    萧玉翎只气得俏脸煞白,心道:“今天就叫你们抱着阎王爷的大腿亲热去!”银牙一咬,便欲上前。梁文靖见她神情,只怕惹出人命,一把拉住,向众道士肃声道:“各位也是修道之人,还请留些口德!”萧玉翎啐道:“呆子,跟他们唠叨什么,一刀一个杀了省事!”梁萧虽不明白众道士说的是什么,但见母亲生气,顿知不是好话,接口便道:“对,全都杀了喂狗吃!”

    黑脸道士和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仗着人多,厉声喝道:“他妈的小杂种!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腰腹间已被梁文靖一把拿住。梁文靖着意立威,大喝一声,将他高举过顶,重重掷下。黑脸道士只觉背脊欲裂,屁股也似摔成八片。

    其他四道士见梁文靖倏忽而至,身法快得邪乎,皆是一惊,呛啷拔剑,四道寒光,刺向梁文靖四处要害。梁文靖展开“三三步”,倏忽间让开四只来剑,向四人各拍一掌。

    四个道士但觉掌风如排山倒海般涌来,疾往后跃,但方一退下,并力又上,进退攻守,暗合法度,似是一套厉害阵法,数招之后,四人前后呼应,越发默契。梁文靖却宅心仁厚,不愿伤人太甚,处处留手,一时反被四人困住。

    黑脸道士揉着背脊爬起来,抽剑加入战团,众道士阵法威力更盛。其中一名长髯道士武功最强,手中宝剑更是难得利器。剑光到处,寒气森森,逼得梁文靖汗毛直竖,当下打起精神,滴溜溜掠地飞奔。

    萧玉翎本当丈夫随意便可打发这几个无耻道士,忽见梁文靖掌法转疾,不觉吃惊,定睛瞧去,看出门道,高叫道:“死呆子,宰他两个,瞧他们还有什么把戏!”眼见梁文靖仍不肯下杀手,焦躁起来,叱道:“呆子就是呆子,这时候还充什么好人!”顿足抢上,左掌攻白脸,右掌打黑脸。她最恨这二人,是以出掌便攻,也不顾是否顺手。

    白脸道士与见萧玉翎对面,见她一掌攻来,急忙挥剑格挡,黑脸道士却背着身子挨了一击,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鲜血喷了满路。待得落地站稳,五腑六脏就似在油锅里煎熬一般。正难受的当儿,臀部忽又挨了一下,声音响亮。他以为萧玉翎追来,方动拔腿逃命之念,忽听身后有人咯咯直笑,顿知被梁萧拣了便宜,顿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狠狠瞪视。

    梁萧小手一招,笑嘻嘻地道:“有本事来抓我啊!”黑脸道士跨出一步,但觉内腑隐痛,心知伤得不轻,但被这黄口孺子这般挑衅,委实难忍,咽了泡血水,狞笑着扑向梁萧。梁萧咯咯一笑,一躬身向旁蹿开。

    萧玉翎一到,情势顿然生变,她一双手如漫天飞蝶,叫人防不胜防,一个眉间有痣的道人心神一乱,额头着萧玉翎指尖扫过,血流满面。玉翎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趁他两眼迷糊,骈指若剑,直插其心口。梁文靖看得皱眉,反手格住她的玉腕。萧玉翎不由大嗔道:“死呆子,胳膊肘往外拐么?”梁文靖道:“不要闹出人命!”萧玉翎怒道:“他死了才活该!”一时间,两人一边应付对手,一边斗起嘴来,加之萧玉翎每施辣手,梁文靖便分神阻拦,此消彼长,四个道人缓了一口气,重振阵法。

    那黑脸道人强忍伤痛,连滚带爬,没命追赶梁萧,兜了三四个圈子,已累得气喘吁吁,不由停下身子,稍事喘息,冷不防梁萧忽地折回,一拳捣在他小腹上。他人小拳重,黑脸道人吃痛弯腰,梁萧飞起一脚,踹在他腮边,几乎将他下巴踢掉。

    挨这连环重击,黑脸道人还没缓过神来,手中一轻,随身长剑也被梁萧夺去,扎在他脚背上。黑脸道士失声惨叫,着地滚出两丈,方要挣起,忽觉颈项一凉,一口长剑架在脖上,耳听梁萧笑道:“还不投降?”黑脸道人心想自己堂堂高手,竟然时穷势迫,受辱于小儿之手,一时越想越怒,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向梁萧喷去。梁萧始料未及,溅得满身都是。这套衣服是前日里萧玉翎给他买布缝的,刚穿了两天,他宝贝得紧,一时气得想哭,骂道:“你这厮弄脏我的衣服,该打屁股。”侧转剑锋,当作戒尺,在黑脸道士臀上打了两记。

    谁料黑脸道人双目圆瞪,一动也不动。梁萧心下奇怪,轻轻踹了他一脚:“喂!牛鼻子,你怎么不说话?”那黑脸道士应脚便倒,两眼兀自瞪着。梁萧瞧得心头冷飕飕的,皱起眉毛,说道:“黑脸的,你别装怪吓我,我可不上当,快说话呀?”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人冷笑道:“胡闹,死人也会说话么?”梁萧听得耳熟,回头一看,只见萧千绝立在道心,身旁踞着那头黑虎。梁萧又惊又喜道:“是你呀!你没有走?”萧千绝不答他话,目光投向前方打斗之处,眉头紧蹙。梁萧讨了个没趣,一转眼又道:“老头儿,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萧千绝听他叫自己老头儿,心里不悦,冷声道:“他不死怎么不答你话?”梁萧嗯了一声,忽地笑道:“你也没答我话呀!”萧千绝听他说话古怪,初时不察,一转念勃然大怒:“这小子绕着弯儿骂老夫是死人,岂有此理!”目光如电,死死瞪他。梁萧早先见过他的神威,被他这么一瞪,心底里害怕,面上却竭力装得满不在乎。如此一来,萧千绝越发生气,指尖一动,但又想道:“老夫何等人物,焉能与小儿一般见识。”他吃了这个哑亏,怒气无处发泄,只得重重哼了一声。

    梁萧望着那头黑虎,见它眯着眼,似在假寐,心中喜爱,笑道:“这黑猫儿真乖,借我骑骑好么?”他小孩心性,不知厉害,见那黑虎貌似驯服,便去摸那它脑袋。那黑虎啸傲山林,威慑万兽,自小到大只认萧千绝一个,何曾被人如此轻慢,梁萧手没摸到,它已瞪起铜铃巨眼,四爪按地,发出一声大吼。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这一吼之间,平地里腥风乍起,向梁萧涌去。

    梁萧忽见这百兽之王露出狰狞之相,一张小脸再无血色,瞧着那血盆巨口,森森白牙,只觉汗毛尽竖,双腿发软,几乎便要倒坐在地。萧千绝瞧他狼狈模样,心中得意:“你这小娃儿你竟敢骂老夫死人,哼,知道厉害了吧?”想到这里,冷笑道:“小娃儿,怎么不骑了?有能耐的,就来骑啊!”

    梁萧原本害怕之极,却被他激起倔犟性子,叫道:“骑……骑就骑……谁……谁不敢了?”他嘴上硬撑,身上却没由来抖得厉害,心中也觉奇怪:“不就是一只大黑猫吗,我怕它做什么?”想着又多几分勇气,握紧小拳头,和那黑虎瞪视,大声道:“黑猫儿,你敢凶我,当心我拔了你的胡子喔。”嘴里虽这般说,两腿却似灌满陈年老醋,又酸又软,一步也挪不得。

    但凡野兽,最忌与人对眼,那头黑虎被梁萧瞪眼挑衅,越发激起野性,口中低吼,前爪刨地,它本是天生异种,力大无穷,经过萧千绝调教,更不弱于一流高手,只消一扑,十个梁萧也一齐了账,只是碍于主人之命,不敢轻易扑击。梁萧瞧它恶狠狠的,不禁又退一步,继而只觉未免示弱,心道:“这大黑猫凶得紧,硬来不成,要用点软法子。”当下撇起嘴,喵喵叫道:“乖猫儿,别生气,乖猫儿,别生气……”他鼓足勇气,战兢兢跨出一步,那黑虎蓦地身如弯弓,已然蓄满了势。

    梁萧一心驯服这只“黑猫”,大起胆子,还欲跨步,忽听身后梁文靖战声道:“萧儿,别……别动。”梁萧回头望去,只见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后方三丈处,面色苍白,两眼睁得老大,便强笑道:“爹爹,这老头儿赌我不敢骑这个大猫儿,我偏要骑给他瞧,它……它凶它的,我……我才不怕。”

    梁文靖嗓子发干,拼命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你……你别动……听话,别动……”说到这里,口气已十分虚弱。原来他与萧玉翎联手对敌之时,俱都分心关注梁萧,见他戏弄黑脸道士,黑脸道士却身负重伤,追他不上,是以颇为放心,殊不料奇变突生,黑脸道士竟被这顽童活活气死,萧玉翎大为高兴,梁文靖却是眉头大皱。正当此时,忽见萧千绝从道旁走了出来,夫妇俩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梁文靖顾不得众道士,当先奔出,却见梁萧不谙世事,竟把黑虎当作病猫,恣意戏弄,直惊得梁文靖魂飞魄散,枉自旁观,却不敢上前半步。

    梁萧听了梁文靖的话,小眉头拧起,撅嘴道:“为什么?”梁文靖心中慌乱,说不出话,只咽了口唾沫,冷汗顺着脸颊一道道流下来。却听梁萧又问道:“爹爹,为什么呀?”话未说完,那黑虎再发一声吼。萧玉翎本与群道相持不下,听得这声虎啸,心头狂震,招法一乱,吃白脸道士长剑掠过小臂,带起一溜血花。

    萧千绝瞧见血光,八字眉向下一垂,厉声道:“臭小子,你不帮翎儿,傻站着作甚?”梁文靖一愣,萧千绝早已欺身抢到,清清脆脆掴了他一个嘴巴,反手还要再打,却见梁文靖身子一躬,滑出丈外。萧千绝一掌抡空,微感诧异,冷笑道:“小子倒滑溜。”眼看萧玉翎心慌意乱,被众道士逼得跌跌撞撞,不由怒从心起,一挥袖便入打斗场中。他心狠手辣,只晃了两晃,便听见四个道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叮叮当当,四条持剑的手臂被萧千绝生生扯下。这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三名道士当即昏死,唯有长髯道士功力较深,倒地翻滚哀号。

    梁文靖惊骇莫名,玉翎更是傻站着,浑不知身在何处。萧千绝一时八字眉垂得甚低。长髯道士认出他来,忍痛叫道:“萧……老前辈,晚辈……晚辈是火真人弟子。”萧千绝双目上翻,冷笑道:“什么火真人,屎真人……”长髯道士吓得流下泪来,磕头犹如捣蒜:“家师是……是四皇子的心腹。”萧千绝冷笑道:“别说皇子,皇帝老子惹了我,照样搬他脑袋。”长髯道士张口结舌,蓦地转身便逃,萧千绝袖袍一挥,也不见他出何兵刃,道士人头突地跳起三尺,血水从脖子里笔直冲起,身子却仍向前奔,奔出五步,始才扑倒在地。

    萧千绝一瞥地上三道,袖袍又是一动,不料梁文靖忽地抢上,闪电般拍出两掌,只听空中喀得一声,如响闷雷。梁文靖飘退丈余,俊脸倏然煞白。萧千绝双眼一瞪,喝道:“好小子!再接老夫一招!”倏地抢到梁文靖身前,左手脱出袖外,抡在半空。五指或伸或曲,向下刺落。

    梁文靖足下划了个圆弧,劲贯双臂,正要应对,萧玉翎却一步拦在他前面。萧千绝左手一凝,定在半空。师徒二人对视半晌,萧千绝突地哈哈狂笑,笑声中,他转过身来,一脚一个,将地上晕厥道士尽数踏死。

    梁文靖看得须发贲张,挺身欲上,却被妻子拉住。萧千绝转身嘿笑道:“老夫要杀人,你拦得住么?”梁文靖咬了咬牙,默不做声。萧玉翎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落泪道:“师父!”

    萧千绝两眼望天,冷笑道:“哭什么?哼,师父,师父,难为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萧某人荣幸还来不及呢。”萧玉翎娇躯一震,砰砰砰连连磕头,萧千绝见她几个响头磕得额头上一片乌青,心顿时软了,一拂袖,冷喝道:“算了,哪来这么多把戏。”

    萧玉翎抬起头,泪眼婆娑道:“师父……千错万错,都在玉翎,求师父不要为难他们父子!”萧千绝双眉一蹙,冷笑道:“父子?叫得倒亲热。”言语中大有妒意。萧玉翎双颊泛红,低声道:“师父,翎儿已嫁人多年,没能告与师父,当真对不起。”

    萧千绝缓缓闭眼,脸上瞧不出喜怒,半晌缓缓道:“你口口声声他们父子,怎就不问你师兄?”萧玉翎一呆,还没答话,忽听梁萧道:“妈,你认识他么?”萧玉翎心头一跳:“我当真吓糊涂了,顾了靖郎,却忘了儿子。”转眼望去,只见梁萧傻愣愣站在黑虎身前,不由暗自庆幸这小子没有妄动,忙道:“师父,我儿子……”

    萧千绝轻轻呼了口气,张眼道:“黑毛畜生,滚远些吧。”那黑虎这才乖乖退到一边。萧玉翎忙道:“萧儿过来!”梁萧走过来,望了萧千绝一眼,说道:“妈,你跪着作甚?”他伸手去拉萧玉翎,反被母亲一把摁倒,顿时哇哇大叫,却听萧玉翎说道:“萧儿,还不拜见师公?”梁萧心中气闷,随口便道:“师公是个什么东西?”萧千绝脸色陡变,萧玉翎气急,给了梁萧后脑勺一巴掌,厉声道:“师公就是妈的师父!”梁萧撅嘴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萧玉翎无奈,只得道:“师父恕罪,玉翎管教无方,这孩儿……唉……顽劣得很。”梁萧望着萧千绝,笑道:“原来你是妈的师父呀,我还当你偷学我妈的功夫呢!”萧玉翎一时气结,又给他两巴掌,但都是举得高,落得轻,浑似挠痒。

    萧千绝望着二人斗嘴,想到玉翎儿时对自己撒娇的模样,心中一暖:“翎儿若与冷儿配成一对,该有多好……唉!对当日之事,冷儿总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时至今日,其中情形,老夫仍是蒙在鼓里……”想着狠狠瞪视梁文靖,心忖道:“合州之役后,冷儿经脉大损,再也练不成我最上乘的武功。他虽不说,但看他情形,分明伤在‘三才归元掌’之下。这小子挡了老夫一招‘天物刃’,凶手十成是他!但看他如今火候,十年前该非冷儿的对手……”他想到此处,又寻思道:“莫非是翎儿这丫头恋奸情热,勾结这小子伤了冷儿,不然百丈坪上她为何躲着老夫……”他当年看萧冷情形,便已猜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前后印证,不觉心往下沉。

    萧玉翎深知师父脾性,本想让梁萧来缓缓气氛,花言巧语蒙混过去,谁知萧千绝神情越见难看,不由心跳加速。只听萧千绝淡然道:“小翎儿,你知罪么?”萧玉翎娇躯一颤,落泪道:“翎儿背叛师门,罪该万死!”萧千绝虽已猜到,但听她亲口承认,仍觉气满胸襟,双拳一紧,哈哈笑道:“好!你好!”笑声凄厉无比,惊得两侧林中宿鸟惊飞。

    原来萧千绝一生虽孤僻狠毒,但偏偏最为护犊,对这个女弟子更是千依百顺。知她失踪,当真心急如焚,三年中觅遍神州,踏破快靴无算。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何处寻得,再说萧冷又伤得沉重,让人挂念,无奈之下萧千绝只好回山。但他仍不死心,后又数度出山寻找。天可怜见,终于让他在百丈坪见到玉翎,本自欣喜欲狂,谁知萧玉翎竟避而不见,萧千绝伤心之下,拂袖而去,但他走出一程,终又割舍不下,折回来询问缘由,谁知一旦问明,惟有伤心更甚,刹那间热血灌顶,手一扬,便向玉翎头顶落去。

    梁文靖见萧千绝神色骇人,已知不妙,见他手动,倏然一步跨上,便欲发掌,怎料萧千绝一只手停在半空,微微发抖,久久也不落下,梁文靖紧张已极,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头皮阵阵发麻。

    萧千绝心念百转,始终下不得手,目光一转,落到梁文靖脸上,怒火又炽:“翎儿当日在我膝下承欢之时,何等乖巧。哼!必是被这王八羔子蛊惑了。翎儿是万万不能杀的,但这小子诱惑翎儿在先,重伤冷儿在后,碎尸万段,不足解老夫心头之恨!”想到这里,他双目喷火,似欲择人而噬,足下微动,却见梁文靖足下也是一动。

    萧千绝心道:“这小子竟练到应机而发的地步,哼,但又如何?”厉声道:“臭小子,是你伤了萧冷?”梁文靖不及回答,萧玉翎已抢着道:“与他无关,是我不懂事,伤了师兄。师父要杀,杀我好了!”

    梁文靖摇头道:“玉翎,大丈夫敢做敢当,萧冷是我梁文靖所伤。与你无干。”萧玉翎俏脸发白,怒道:“胡说八道,是我……”忽听萧千绝怒哼一声,便要抬足,慌忙扑上,将他小腿抱住,萧千绝大怒,强行举步,萧玉翎却使出赖皮功夫,跟着他的脚在地上拖动,只气得萧千绝脸色铁青;饶是他雄视武林,遇上这等家务事,也觉束手无策。

    梁萧旁听已久,略略猜到这老头子正欺负爹妈。当即从旁拣起一把众道士散落的长剑,闷声不吭,向萧千绝腿上刺去,心道:“刺瘸了你,瞧你如何使坏?”哪知他宝剑刚动,便觉虎口一痛,剑身已被萧千绝踩在脚底,一抬头,只见老头子双目冷电迸出,忙笑道:“死公,我看你鞋子脏了,给你刮灰……”他恼萧千绝欺负爹妈,故将师公叫成“死公”。萧千绝本想一脚踢死这个孽种,但一句“死公”,却又让他心软了一半:“这小子终是玉翎的骨肉,唉,罢了!”略一沉吟,转向梁文靖,寒声道:“你是公羊羽的徒弟?”

    梁文靖听他盛怒中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一怔道:“他教过我一夜功夫,但我没拜师!”萧千绝冷笑道:“以穷酸的狗屎脾气,你不拜师,他也不会开口。但他既然传你功夫,心里便当你是弟子了。”他微一冷笑,两眼望天,慢声道,“公羊羽好歹也是一派宗师,若知座下弟子藏在老婆裙子下面,也不知是何脸色?”

    梁文靖虽未拜师,但对公羊羽颇为敬重,听了这话,一振衣衫,扬声道:“玉翎,你放手罢!”萧玉翎瞪着他道:“呆子你活腻了么?”仍是抱着萧千绝小腿不放。萧千绝暗自冷笑:“翎儿倒是明白人,这小子不过匹夫之勇罢了。”一转念,又道:“臭小子,若老夫全力出手,你是必死无疑。但老穷酸必然不服,说我以大欺小,小翎儿更会拼了命护你。”他足尖一挑,将梁萧那柄宝剑握在手中,随手一挥,着地划了个光滑浑圆的圈子,说道,“老夫与你一赌如何?”

    梁文靖诧道:“怎么个赌法?”萧千绝道:“‘三才归元掌’不离三数,如今老夫画地为牢,站在圈中,三招之内,任你来攻,绝不还手,你若能将老夫逼出圈外。”他森然一笑,“老夫拔腿就走,从此随你与小翎儿海阔天空,恣意去留。”梁文靖一愣,玉翎也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圈子,心想:“这个圈子径不过两尺,呆子这些年武功精进神速,内功尤其多有增长,较我还要强些……”想到这儿,不禁生出些痴念来。

    萧千绝瞧着梁文靖,眼中颇有讥诮之意,说道:“你不敢么?”梁文靖摇头道:“不是不敢,只怕前辈过于吃亏了。”

    “死呆子!”萧玉翎心头暗骂,恨不能咬他一口。萧千绝也觉稀奇,上下打量梁文靖一番,冷笑道:“这个不用你劳心。”梁文靖目视玉翎,萧玉翎一颗心突突直跳,面红耳热,几乎喘不过气来,过得良久,始才小声说道:“师父,你说话算不算数?”萧千绝只气得胸口隐隐作痛,厉声道:“老夫横绝天下,言出如山,什么时候不算数了。”玉翎面红耳赤,讪讪放开手。

    萧千绝胸中更痛,暗一咬牙,道:“翎儿,有言在先,倘若他动不了老夫,你要跟老夫回山,不得再拖拖拉拉,借口违抗!”萧玉翎没想到这么便宜,心想只要靖郎和萧儿没事,粉身碎骨我也是甘愿,跟你回去又算得什么?想到这儿,方觉萧千绝对自己实是太好,倒是自己对他不起,心一酸,叫了声:“师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滑落双颊。

    萧千绝哼了一声,一步踏入圈中,高叫道:“小子!你来!”梁文靖深深望了玉翎一眼,向萧千绝一抱手,正要出掌,忽听梁萧招呼:“爹爹,慢来!”梁文靖瞧他鬼鬼祟祟、神情诡秘,使劲拉自己衣袖,无奈之下,弯下腰去。只听他在耳边说道:“老头武功邪乎,咱不和他硬拼,现在就跑。”

    梁文靖惊道:“哪怎么成?”梁萧道:“怎么不行,现在他进了圈子,咱们撒丫子一跑,他出圈子就是输,不出圈子也奈何不了咱们!”他看似咬耳根子,声音却不小。萧千绝听得双目大张,心头怒起:“这小王八羔子,恁地奸诈?老夫千算万算,怎没算到这个?”一时后悔不迭,“若依他主意,老子铁定被他僵在这个圈子里,这脸可就丢大了。”越想越怒,死盯着梁萧,恨不能和一口水吞了他。

    梁文靖听得心动,但看了萧玉翎一眼,见她神不守舍,目光呆滞,不觉叹了口气,寻思道:“就算我肯使诈,玉翎也万不敢欺她师父的。何况既有恶因,难得善果,此事终要有个了结。”当下拍拍梁萧头顶,笑道:“小孩儿话,别胡闹啦!”梁萧大急,叫道:“怎么胡闹了?”

    梁文靖微微一笑,将他拉在一旁,说道:“乖乖待在这儿,爹爹不会输的。”梁萧将信将疑,撇了小嘴退下。梁文靖举目遥望,只见落日暗淡,似曾相识,不觉忖道:“那天打仗时的日色和今日一般,如今的争斗也和那天没什么分别。茫茫尘世,有许多事总是躲不过的。”想着不胜黯然,一阵风迎面吹来,草叶乱飞,梁文靖悠悠吐了口气,朗声道:“得罪了。”双掌一分,飘然拍出。

    萧千绝见他如约出手,总算舒了口气。但见梁文靖掌到半途,忽地一个踉跄,手挥足舞,劲气如流。这招“人心惶惶”总有一个扑跌的姿势,但并非乱跌,只因跌出的一刹那,便是决胜的时机,跌得早了,对手严阵以待,跌得晚了,对手破绽已逝。是以这一招的高下之别,便在如何把握一跌的时机。

    就在梁文靖双掌将到未到之际,萧千绝身子一蜷,破绽处向内凹下。梁文靖顿觉掌下一虚,无处着力,正要催劲,忽见萧千绝身子柔韧万端,黑袍飘飞,拔地而起。梁萧失声叫道:“凌虚三变,九霄乘龙。”这路轻功他使不出来,却见母亲使过。但萧千绝使将出来,真如神龙出海,金鳞炫目,萧玉翎的境界和他一比,判若云泥。

    萧千绝当空一旋,缥缈不定,又化作第二变“白云苍狗”,但他黑衣如墨,使出这招,却是一朵乌云了。梁文靖见他悬空,心念忽动,猛地一步跨上,欲要占住圈子,让萧千绝无处落足,落在圈外,但萧千绝也几乎同时落下。一时间,两人各争先机,梁文靖本占了一分先,但萧千绝的落势却与众不同,好似一道龙卷飓风,直刮得他面皮生痛,脚没落稳,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萧千绝旋转起来,这一转无巧不巧,恰让梁文靖顺势使出那招“天旋地转”,这一招也是以旋劲破敌。

    萧千绝不为所动,仍是形若陀螺,着地飞旋,梁文靖掌风一到,便被引偏,每每差之毫厘,无法中的。玉翎母子只见一青一黑两道人影越转越快,渐渐模糊不清,四周蔓草藤葛被二人罡风牵引,纷纷拔地而起,绕着两团人影,如魍魉幻形,漫天疾舞,场面煞是诡奇。

    梁文靖被萧千绝的旋转略一牵引,使出这招“天旋地转”,但转到这时,却欲罢不能。萧千绝每转一圈,梁文靖的转势便被带快一倍,不觉间,已势如风魔,不可遏止,着地的足尖便似一只规尺,以萧千绝为轴缓缓划动,在地上犁出四寸深的深沟,梁文靖胸中血气翻滚,喷薄欲出,不由暗呼道:“糟糕,这般下去,非活活累死不可!”欲要稳住身形,却是哪里能够。

    转了约莫三炷线香的工夫,萧千绝身形一顿,梁文靖筋疲力尽,收势不住,一个踉跄向他怀中撞去,双掌一并,“三才归元”应势而出,但被萧千绝一番折腾,他丹田空空,经脉俱软,这一掌按在萧千绝胸前,已无半分气力。未及收势,便觉一缕寒气顺着经脉幽幽钻入心脉。梁文靖猛地打了个寒噤,耳听得萧千绝一声沉喝:“三招已过,滚吧!”一晃身,梁文靖只觉大力涌来,跌出丈外,一跤坐倒。

    萧玉翎掠地而出,伸手将梁文靖扶起,见他神色委顿,急道:“呆子,你没事么?”梁文靖长长吸了几口气,默察体内,良久摇头道:“我没事,但……”他望了萧千绝一眼,惨然道,“我……我输了,我……”眼眶一热,哽咽难言。萧玉翎伸出纤手,捂着他的口,凄然笑道:“别说了……只要你没事,我……我就很欢喜。”梁文靖紧紧抓住她手臂,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萧玉翎撇撇嘴,抚着他脸,强笑道:“呆……呆子,别……别哭……”话没说完,萧千绝已瞧得心烦,抓起她道:“过来。”运劲一拽,梁文靖气力未复,跟着被拖出三尺,双手乏力,抓拿不住,一跤跌倒,撞得满口鲜血。“爹爹!”梁萧扑上来将他扶起,怒视萧千绝,狠狠啐了他一口,那口唾沫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急又快,直奔萧千绝胸前,萧千绝一愣,想自己一代宗师,焉能为一口唾沫动手格挡,若是躲闪,更加小题大做,但若不躲……几个念头尚未转完,口水已经落到他衣襟上。

    萧千绝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任凭口水吊在衣襟上一晃一晃,两眼瞪视梁萧,脸上透出一股青气。萧玉翎花容失色,厉喝道:“萧儿!不得对你师公无礼!”梁萧本来还积了一口唾沫,听话咽回去道:“你不走我就不唾他!”萧玉翎听了这话,身子一哆嗦,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萧千绝大获全胜,心情甚佳,暂将梁萧搁在一边,瞧着梁文靖,冷笑道:“小子,你可知为什么输吗?”梁文靖茫然无语,萧千绝见他一脸迷惑,更加得意,嘿嘿直笑。梁萧啐道:“我都知道的,老头儿你不要脸!你说让我爹爹,其实占了他的便宜。”萧千绝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梁萧道:“爹爹说过,‘三才归元掌’是后发制人的功夫,你却让他先出手,所以……”他也是一知半解,说到这里,却不知如何说下去。梁文靖却是恍然大悟:“枉我练了十年掌法,却没萧儿明白,这‘三才归元掌’本是后发制人的功夫,我却先行动手,反被对方后发制人,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愚不可及。”梁萧跳着脚儿,指着萧千绝的鼻子大骂道:“老混蛋……大骗子……”萧玉翎听得胆战心惊,连叫道:“萧儿,萧儿……”

    萧千绝长笑道:“小娃儿骂得不错,老夫就是天下第一大骗子,最会唬人骗人.别说你老子,便是那个自诩聪明的公羊穷酸,也难免不被老夫算计!”他反手拽住萧玉翎,转身便走,梁萧大叫一声,抓起身边一口宝剑,拼命追赶。萧千绝无心与他纠缠,携着黑虎,足下生风,顷刻间将他抛开数丈。梁萧跑得急了,一跤跌倒,抬头看时,萧千绝和母亲已在十丈之外了。

    萧玉翎只觉心如刀割,回头叫道:“萧儿!包里还有洗好的裤子。旁的油纸包里有你爱吃的鸡腿,还有,晚上别踢被子,吃饭别挑食,还……还有……还有……”她泪流满面,脑子里乱哄哄的,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梁萧瞧着她身形越来越小,渐渐模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边哭边追:“妈,我不要裤子……不要鸡腿……妈……”忽地身子一轻,已被梁文靖托在怀里,心头一喜:“爹爹,快追!快追!”

    梁文靖一言不发,运起浑身气力,衔尾狂奔。但萧千绝何等人物,梁文靖越追越远,望着渐渐消失在苍莽暮色中的两团黑影,深感绝望,陡然间,他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头升起,袭遍全身,不禁打了个冷战,心道:“怎么了?”欲要停下查看,却听梁萧哭道:“爹爹!你比乌龟爬得还慢呢?妈都看不到了……”梁文靖被他催促,也想全力追赶,但身上寒气却越来越盛,头脑渐渐有些迷糊:“是啊,不能停啊,我……我定要追……追……”又奔几步,已只剩下一个“追”的念头还在脑中盘旋,他跌跌撞撞,到了一个乱葬岗子上,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将梁萧压在身下,痛得他哇哇直叫。

    梁萧好容易钻出来,猛推梁文靖道:“快起来,追呀……追……”他触到梁文靖肌肤,不由惊叫,“哎呀,爹爹……你……你身子好冷!”

    梁文靖只觉寒潮阵阵袭来,浑身经脉抽搐,痛苦至极,却又不知是何缘故。原来,萧千绝睚眦必报,从头到尾都没想留他一命,只是见他夫妻情深爱重,梁文靖若死,萧玉翎势必伤心欲绝,故而设下计谋,借旋转之机,先抽空梁文靖的内力,然后趁梁文靖经脉空虚,将一缕“太阴真炁”度进他的心脉,这“太阴真炁”是萧千绝化自“玄阴离合神功”的至阴之气,一时虽不见伤势,却如一只毒虫,盘踞在心脉中不断蚕食阳气,过不了两个时辰,梁文靖必然丧命。但萧玉翎不得亲见,自可走得安心。

    过了好一阵,体内寒流稍退,梁文靖睁开双目,朦胧看到梁萧模样,他挤出一丝笑意,想伸手给梁萧拭去泪水泥污,可手指上却聚不起半分气力,不禁叹道:“萧儿,爹……不成了呢!”他语气虚弱,梁萧听得不清楚,瞪着大眼,迷惑道:“爹爹,你说什么呀?”梁文靖心中一痛,思想自己这么一去,这个孩子形同孤儿,是饱是暖、是冷是寒、是好是坏……自己统统无法知道,刹那间,禁不住泪雨滂沱,浸湿脸下的黄土。

    梁萧拼命摇晃文靖,哭道:“爹爹,你哭什么?你倒是说话呀?”梁文靖咽了一口气,道:“萧……儿……”梁萧急忙将耳朵伸过去,只听梁文靖口中断断续续:“别……别……欺负……好……人……”其后又吐出几句话,但细若蚊呐,梁萧难以听见,急得哭道:“你说什么啊……”梁文靖听得儿子哭叫,心中悲苦已极,欲再交代几句,一口气却接不上来,只觉眼前白光闪烁,一个秀丽妩媚的白影渐渐去远,再也不可触摸。他口唇动了动,却无声响,眼前却渐渐红了,如日光,又如江水,他仿佛回到了合州城外的那个小小的水路码头,朝阳似火,大江流金,高亢的号子声在云里穿行。想着想着,梁文靖终于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

    晚风扑面而来,梁萧抱着父亲僵直的身躯,心中茫然。这一日中接连发生人间大惨事,委实令这小小孩童转不过念头,甚至忘了哭泣,唯有紧咬着嘴唇。鲜血自齿间缓缓流下,滴在梁文靖苍白的面颊上,凄凉而又诡异。

    风更急,月色也似乎随之暗了一下,梁萧打了个冷战,蓦地觉出痛来,呀了一声,胸口烦恶,昏了过去。

    昏沉中,他只觉身上疼痛。睁眼一看,却见四周黑漆漆的夜里绿光闪烁,竟是一群野狗。群狗乍见到口的尸体忽然活转,惊得纷纷后退,继而发出“呜呜”的威吓声。梁萧伸手一摸胳膊,满是鲜血,再看父亲尸体,竟已四分五裂。梁萧这一气非同小可,一跳而起,这时一头大黑犬眼露凶光,颈毛倒竖,呜了一声,群狗乱吠,争先恐后拥了上来。梁萧抬脚踢翻黑犬,却被一头灰斑大狗从后拖倒,另两只野狗左右扑来,将他压在下面,几排利齿咬向他后颈。梁萧情急间伸手乱抓,抓到一样硬物,想也不想,举起来反手一撩,便听那头灰斑大狗呜了一声,身子断成两截,头嘴尚自挂在梁萧的腿上,腰臀却凌空飞起,吧嗒一声落在丈外,其他野狗受了惊吓,呜的一声散开。梁萧只觉后颈热乎乎的,似有液体流动,定眼细看时,却见手中握了一口明晃晃宝剑,敢情是长髯道士的那口宝剑,梁萧带在身边,本意是和萧千绝拼命,在梁文靖摔倒时跌落一边。

    梁萧一剑在手,胆气大壮,跳了起来,长剑过处,一头野狗身首异处,霎时间,剑光霍霍,犬声乱吠,人狗斗成一团。梁萧出手矫捷,那剑又利得邪乎,须臾间,野狗或死或伤,倒了一片。那群野狗被同类血气一冲,大半丧胆,四处奔逃,但梁萧已经杀疯了心,施展轻功,遍地截杀。一时间,厉叫声、惨号声响彻夜空。

    良久良久,重云散尽,月已中天,照得山冈上白亮一片,梁萧站在岗顶,用剑支着身躯。乱葬岗子一片死寂,只听得孩子剧烈的喘息。这时,身后忽又传来低低的“呜呜”声,梁萧一转身,却见一个毛茸茸的小狗正拖着一只大狗的尸体,梁萧咬牙切齿,叫声:“小杂毛!”一步抢上,长剑一挥,便要斫下,却见那小狗抬起头,眼中一片晶莹,似有泪光闪动。梁萧不由得胸口一窒,长剑不由停在空中,他茫然回首,只见四周血肉支离,遍地狼藉,血腥气刺鼻难闻,霎时间,他浑身一软,再无半分气力,丢开长剑,抱起那只小狗,放声大哭起来。他也不知究竟为何而哭,只觉得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胸中血气彭湃,不哭不快。

    也不知哭了多少时候,梁萧忽觉一个软绵绵的物事在脸上扫过。睁眼一看,却是那只小狗在舔自己的脸颊,不由伸手抚平它凌乱濡湿的茸毛,将它放下。提起宝剑,学着白水湾的风俗,在地上挖个坑,将梁文靖的尸骸放入,然后砍了块木头,草草竖了块碑,歪歪扭扭刻上父亲的名字。他会写自己的名字,是以“梁”字不会错,“文”字也勉强能凑合,只是“靖”字却万不会写,苦思良久,唯有空着。他将木板插在坟前,想了想,又挖了个大坑,将野狗尸体埋入,也竖了块木板,但不知该写啥好,唯有也空着。

    梁萧望着坟茔呆立半晌,只觉胸中堵得发慌,恨不得刨开坟墓,把爹爹挖出来,又恨不得抓开胸膛,把心也掏出来。只瞧到眼中泪流,终将外衣撕了半幅,裹住长剑,斜背着下了岗去。走了数十步,又掉过头来,看了看那块木碑,突听得“呜呜”之声,眼角一斜,那小狗蹑脚跟在不远处,见他回望,急忙后奔,躲在一褐色大石后面,瞪着晶圆的眼珠子窥望。梁萧掉头走了十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它又跟在后面,但这次四野空旷,小狗团团乱转,到处寻找藏身之处。

    梁萧走上几步,将它抱起,说道:“小东西,老跟着我干么?”那狗儿见他没有恶意,便在他怀里乱蹭。梁萧终是小孩心性,被它蹭到痒处,忍不住咯咯一笑:“好了,好了,我带着你就是啦。”说罢,向着父亲坟茔看上最后一眼,跪下来,学着村里人清明时的模样,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抱起小狗,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第五章 千钧一局

    梁萧抱起狗儿,顺着大路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饿了,只看哪里有酒家饭庄,便一头撞入,抓了就吃,有人拦他,他便拳打脚踢。他武功小有根基,两三个壮汉近不得身。其言其行,可说人嫌鬼厌。白日里,他面对世人冷眼,从不服软,只有午夜梦回之时,仰望那冷月孤星,方才想起父母,悲苦难禁,抱着大石枯树痛哭一场。

    这般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经过多少地方。这一日,他来到一处城镇,听旁人唤作庐州。

    梁萧抱了狗儿,到一处屋檐蜷下。一时百无聊赖,只见日光从屋檐前落下来,照着自己黑漆漆的双足,十分暖和。当下他凑近阳光,掐虱子摸跳蚤。他自幼习练“如意幻魔手”,手指灵活,此时大获奇功,一掐一个准。片刻间,虱子跳蚤一一抓完,梁萧童心大起,便将虱蚤在脚边摆成三排,粗粗数来,约有二三十个,寻思道:“倘若凑满百数,横竖十个,摆得四四方方,才叫有趣呢。”但身边虱蚤摸无可摸,便将狗儿拧过来,笑道:“你痒不痒呀,给你也捉捉!”掐住一个狗虱,仍在地上排放整齐。瞧得路人连连皱眉,都觉这小叫化子骨子里透着古怪,一个个避而远之。

    梁萧正得其乐,忽地头上掉下一个物事,将地上排好的虱蚤砸乱,梁萧一瞧,却是块半两重的碎银,不觉大怒,攥着碎银,抬头瞧去,却见街心站着个又高又瘦、面如淡金的紫袍汉子,三绺黑须随风飘曳,背上挂了个蓝布包裹,见梁萧瞧来,低头咳嗽两声,转身去了。梁萧咬了咬嘴唇,待他走出十来步,忽地叫道:“去臭银子。”运足气力,将银子对准那汉子的背脊奋力掷去。

    那汉子便似后脑长了眼睛,反手将银子捞住,回头诧道:“小娃儿,你不是乞讨么?”梁萧被人当作乞丐,更觉羞怒,瞧那人接银子的手法,似乎怀有武功,又见他一脸病容,自度不用惧他,当下两手叉腰,啐道:“我讨你姥姥。”他在市井中厮混久了,学了一肚皮的泼皮言语,这一句不过是牛刀小试,只等对方还嘴,再行对骂。

    那人冷笑道:“你这娃儿当真古怪,咳咳,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一边咳嗽,一边转过街角,消失不见。梁萧见那病夫临阵脱逃,既觉得意,又感无趣,啐了一口,低头看去,只见满地虱蚤已被自己脚步扰乱了,不免心中悻悻。他忽觑得对面烧腊店前无人,便趁店家转身,抱起狗儿两步蹿上,凌空扯断草绳,摘下一只烧鸡。店家掉头看见,哇哇怒叫,但梁萧脚步轻快,早已钻入一条通街巷子。

    绕过两条街,梁萧揣度没人追来,方才停住。他扯下两只鸡翅给狗儿吃了,然后捧着烧鸡大快朵颐。才咬两口,就听远处喧哗,梁萧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的胖大公子攥着一个少女的胳膊,在她脸上啃来啃去,旁边两个青衣家奴哈哈大笑。那女子容貌清秀,装扮朴素,瞧来是寻常人家的闺女,此时面红耳赤,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不免风韵大减。

    梁萧扯下鸡腿咬了两口,忖道:“这女孩子有什么好啃的?难道比鸡腿还好吃?”正觉奇怪,忽听近旁有人低叹道:“猪屁股又作孽了。”另一个嘘了一声,压低嗓子道:“别叫他猪屁股,被听见了,可是没命的。”。

    那胖公子身形臃肿,臀部尤其肥大,向后翘起,脸上嘻嘻亵笑,硬拖那女子往酒楼上走。女子身子坠在地上,哭得十分伤心。梁萧瞧她哭泣模样似曾相识,一转念,猛然想起,母亲被萧千绝抓走时,正是这个模样。霎时间,他只觉心口发烫,掉头看去,身旁有个屠户摊子,砧上放了一条猪尾巴,旁边还有煺猪毛用的沥青,烧得正稠。那屠夫踮着脚,一心瞧着热闹。

    那胖大公子猪屁股正得其乐,忽听身后众人哄然一笑,斜眼瞧去,并无异样,哼一声又掉过头去。谁料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回笑声小些,仿佛遇上极好笑的事情,偏又不敢放声。猪屁股怒火中烧,小眼里透出精光。众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面肌抽动,正觉辛苦,忽见一个小乞儿扛着三尺来长的烧火棍儿钻出来,嘻嘻笑道:“猪屁股,肥又大,上面挂着条猪尾巴;猪尾巴,摇又摆,前面顶了个猪脑袋。”猪屁股也知自己的绰号,一时羞恼异常,小眼翻起,厉叱道:“小叫花子,骂你爷爷么?”他身边那少女原本泪眼婆娑,这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猪屁股见众人都瞧着自家身后,已自犯疑,直待那少女发笑,方才省悟,伸手一捞,却捞着一根猪尾巴,扯下来一瞧,只见上面沾满沥青。猪屁股性情骄横,何曾受过这般捉弄,只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将那少女掀了个趔趄,向那小乞儿叫道:“他妈的小叫化,是你不是?”说着便来揪他。那小乞儿嘻嘻一笑,转身让过,那两个青衣家奴纵身欲上,却被猪屁股一人一个嘴巴,掴倒在地,骂道:“狗奴才,瞎了眼,有人捉弄老子也没瞧见。”

    那小乞儿正是梁萧,他将猪尾巴蘸了沥青,钻到人堆里,觑机粘在胖公子臀上。猪屁股盛怒中打翻两个随从,卷起衣袖,又来扑梁萧。他本是将门之后,从名师学过几年枪棒拳脚,虽荒淫日久,赘肉渐生,不复往日敏捷,但这一跃一扑,倒也隐含法度。梁萧瞧他来势凶猛,忙一矮身,从他腿边钻过。一时间,二人一胖一瘦,一大一小,如猛虎攫兔般兜了两圈。猪屁股忽地使个“燕双飞”,双腿成剪,来蹴梁萧,左膝微曲,蹴出的右腿倒也虎虎生风,声威慑人。

    梁萧被他一脚扫过头顶,头皮生痛。猪屁股一腿扫空,欺梁萧矮小,大喝一声,顺势使了个劈挂腿,举腿过顶,对着梁萧奋力劈落。梁萧躲闪不及,忙将手中烧火棍儿向上格出。胖公子瞧那棍儿纤细,亦且招式用老,索性顺势压下,骤然间忽觉膝间一凉,半条胖乎乎的小腿跳到眼前,似曾相识,正自讶异,忽觉一股钻心剧痛从腿上传来,猪屁股仰头便倒,抱着一条齐膝而断的右腿,发出泼天惨叫。

    原来,梁萧的“烧火棍”并非寻常木棍铁棍,而是那口宝剑。这口剑本得自于长髯道士,削铁如泥,吹毛可断,因被梁萧用破布条裹着,其后又沾了许多泥土,粘在一处,恰似烧火棍儿一般。猪屁股不知就里,这一腿踢中剑锋,怎会好过。

    旁观众人见此情形,均是惊得呆了,两个青衣奴也张大了嘴,忘了动弹。梁萧眼见鲜血遍地,不由害怕起来,抱了狗儿溜出人群。那两个奴才回过神来,怒吼道:“抓住他,他伤了衙内!”其中一人衔尾猛追,另一个扶起昏死的猪屁股,回府报信。一时间,满街喧哗,市集里乱得犹如一锅滚粥。

    原来这胖公子来历非同小可,他老子便是大宋江汉置制使夏贵。为当朝宰相贾似道亲信,镇守庐州。这夏贵将略平平,讨好上司却是一等一的厉害,一身功名多半是凭膝盖跪出来的,故而老百姓嘴里叫“夏贵将军”,心里却叫“下跪将军”。这夏贵仗着手握重兵,横行江汉无人敢管,儿子“猪屁股”更以欺男霸女为乐,百姓慑于淫威,敢怒不敢言。不曾想突然蹦出这么个小愣头儿青来,一剑砍了猪屁股半条腿。只是老百姓平素里被欺压惯了,忽遇此事,惊骇之情反倒多过畅快之意,一时间群起追赶梁萧。

    梁萧瞧见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平民装束,饶是他胆大妄为,也不由慌乱起来,穿街绕巷一路乱窜,却不料处处被截,路路不通。他在城里走奔无门,突地趁着混乱,蹿出城门。

    方才出城,便听到马蹄声响。梁萧回头一瞧,只看十余匹快马载着军汉,向这边直冲了过来。敢情仆人们一嚷,已惊动官兵,如此难得的马屁机会,傻子才肯放过。不待大帅发令,这些军汉早已人人争先,个个卖力,呼喝着一拥而上。

    梁萧毕竟年纪幼小,怎跑得过高头大马,眼看逃不过,瞧得道边有一棵数丈高的栗子树,便纵身爬上,蹲在枝丫之间,望着那些人马奔近,抬手挠头,主意全无。慌乱间,忽觉手背锐痛,举目一看,却是碰着一颗刺栗。他灵机一动,撕下衣衫,裹住两只手掌,摘了几颗刺猬也似的栗子,奋力掷出,正中马头。战马负痛,顿将背上军汉颠了下来。

    梁萧咯咯直笑,站定树梢,双手左起右落,摘下刺栗,四面开弓。那刺栗带上劲力,正是绝好暗器,一时间栗子树下人语马嘶,哄闹一团。

    梁萧掷了几个回合,左近栗子殆尽,正欲另攀高枝。忽见又来了几骑人马,为首的却是那青衣家奴,奔到树下,怒道:“一群蠢货,他拿刺栗丢你们,你们就不会拿刀枪掷他么?”宰相的家奴大如官,这青衣奴在主子面前卑怯恭谨,在这些军汉面前,却说不出的盛气凌人。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军汉各自抓了刀枪,向树上飞掷过来,只见刀枪乱舞,嗡嗡直响,梁萧慌忙钻入枝丫躲避,四面簇簇刺栗,挂得他浑身是血。忽然间,一把单刀从他腰边嗖地掠过,惊出梁萧一身冷汗,他暗扣一颗刺栗,对准那个青衣奴掷出,正中那厮眼角。青衣奴捂着眼嗷嗷惨叫。待得扯下刺栗,摸了一把伤口,满手是血,怒道:“慢着。”众军住手。青衣奴瞪着树上,道:“这猴崽子困在树上,插翅难飞。杀了他岂不便宜。你们三个蠢才,去北面守候;你们四个贱货,去南面把守。剩下的给我上马,拿刀把这棵鸟树砍了,看他还往哪里跑?”众军汉哄然应命。拿了朴刀,提起缰绳,十几匹战马嘶叫,齐刷刷奋蹄人立。

    梁萧攥了两颗栗子,从树干里探出头来,方要掷出。忽听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掠过。一眼瞧去,只见那青衣奴不知何时挽着一张弓,阴笑道:“小猴崽子,再动一下,老子就射你妈个透明窟窿。”梁萧慌忙躲到树叶后面,又怒又惧,握紧拳头,咬牙忖道:“好呀,待会儿下树,我再跟你拼个死活。”

    忽听众军汉一声吆喝,跃马扬刀,冲了过来。当先一人,借着马力挥刀劈在树上,入木径寸。转眼间,军汉们轮番冲锋,树身被劈断大半。一个军汉忽地夹马奔上,伸腿奋力一撑,栗子树轰然折断。梁萧手舞足蹈栽落地上,只听得四下里人语马嘶,心中慌乱至极,抓着长剑,没头没脑一阵乱舞。众军汉见他惊惶失措,哈哈狂笑,一纵马匹,便向梁萧冲来。梁萧神昏智乱,只顾舞剑,忘了躲避。眼看就要被马匹撞倒,斜刺里忽地抢出一个人来,喝一声:“去!”两匹战马向天悲鸣,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重重落下,马下军汉惨叫一声,竟被马匹压折了腿,。

    那人冷笑一声,足下如风,双手起落,瞬息间绕着梁萧转了一圈,只听得马嘶不断,一众马匹口吐白沫,被他尽数拽翻,众军汉皆成滚地葫芦。那人掀倒马匹,挡在梁萧前面,捂着口轻轻咳嗽。梁萧见来人如此神威,暗自惊讶,好容易定住心神,细瞧来人,不觉“哎哟”叫道:“是你?”那人转过身,冷笑道:“小鬼头,你还用银子扔我不扔?”梁萧一时红透耳根,原来此人竟是给他银子的那个黄脸病夫。

    青衣奴驻足瞧着,心头骇然,瞧见二人说话,顿觉有机可乘,忽地挽弓,向那黄脸客一箭射来。那黄脸客听到风声,反手一挥,厉声道:“好奴才。”他存心灭口,气贯羽箭,欲要甩出。忽听道旁有人笑道:“秦天王,箭下留人。”那黄脸客不防近旁尚还伏有人手,黑眉一挑斜眼睨去,只见一个短须汉子慢腾腾从道边走了出来。他不高不矮,小帽青衣,圆脸上一团和气,右臂上缠着一根粗大铁索,大圈压着小圈,纵横交错,索上钢锥根根朝外,在日光下精芒耀眼,锋锐逼人。

    黄脸客一数那钢锥,恰好七枚,不由嘿然道:“七星夺命索?”那短须汉呵呵一笑,挑起拇指道:“秦天王见识了得,竟还认得这不中用的家什?”

    黄脸客冷笑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江南名捕何嵩阳吃饭的家伙,谁会认不得?”短须汉子一路走来,步子沉稳,笑道:“说得是,不论别人如何捧贬,在何某眼里,这锁链都不过是吃饭的家伙,就好比铁匠的锤子,木匠的规尺。呵呵,与‘病天王’秦伯符说话,真是直白痛快。”

    梁萧闻言,觑了黄脸客一眼,忖道:“他原来叫‘病天王’!他一只手便将马拉翻,气力可真大。”想到自己早先还想与他斗殴,甚觉羞怒,“原来他不是怕我,是不屑理会我呀?”

    却听秦伯符道:“何嵩阳,你是官府中人,来这里行的也是官府的事吧?”何嵩阳笑道:“秦天王目光如炬,国有国法,这孩子犯了事,何某自须略尽本分。”秦伯符冷笑道:“什么国有国法?怕是那个下跪将军的家法吧?哼,为一个小娃儿兴师动众,不嫌害臊么?”何嵩阳笑道:“夏大人乃当权之人,咱们做捕快的,若无权贵照应,怎地做事?秦天王也是明理人,须知身在公门中,万事不由人。”他嘴上苦口婆心,足下却步步逼近,须臾间,离二人不足两丈。

    秦伯符始终盯着他臂上铁索,忽地轻咳一声,道:“何嵩阳,你再动半步,休怪秦某翻脸了!”何嵩阳步子一顿,手捋短须,朗笑道:“当年秦天王震慑江湖,江湖宵小闻风丧胆。不知如今武功是高了,还是低了?”秦伯符哂道:“如此说,你是要称量某家了?”何嵩阳笑道:“岂敢岂敢。常言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小娃儿断了夏公子一条腿,总须有个交代。”秦伯符道:“好啊,这么说,你也要断这小娃儿一条腿了?”梁萧吓了一跳,想到猪屁股断脚哀号的情形,不觉双腿酸软。

    何嵩阳笑道:“秦天王放心,砍脚却是不必,但衙门里总要走一遭的。”秦伯符冷笑一声,道:“什么衙门?庐州的衙门就是他夏贵家的私器,秦某焉能将人推进火坑?那姓夏的小子欺男霸女,恶名远播。这小娃儿便不动手,秦某此来庐州,也不会放他过去。断他一腿算是便宜了。换了秦某,断的可就是他的脖子!”何嵩阳摆手道:“秦天王这话不妥。所谓天有其道,国有其法。倘若人人一怒拔刀,这天下还成什么世界?”秦伯符浓眉倒立,扬声道:“奸佞当道,法之不行。道不同,不相为谋!”蓦地两眼陡张,沉喝道,“何嵩阳你说了这多废话,莫非想绊住秦某,好让那青衣奴才去搬救兵么?”

    何嵩阳被他一语道破机心,面肌倏地一跳,哈哈笑道:“秦天王误会,何某不过与你辩一辩国法私义,岂有他念?”秦伯符叹了口气,摇头道:“何嵩阳,你擒贼无数,秦某敬你三分,方才与你多说两句。哼!现今你的援手到了,秦某也当去了,省得浪费气力。”何嵩阳神色一变,凝神细听,果有细微蹄声,他本是听音辨踪的高手,这次居然后知后觉,不由心中一凛:“这厮耳力端地通神。”急思计谋,力求将这强敌绊住。

    却见秦伯符转过头,对梁萧道,“小家伙,咱们走吧。”梁萧小嘴一撅,颇不情愿,但此刻大敌当头,除了秦伯符,别无依*,只得抱起狗儿,跟在他身边。何嵩阳无法可想,蓦地纵声笑道:“秦天王何须急躁,再留片刻,却又何妨?”说话声中,丈八铁索脱出手臂,屈曲如蛇,向秦伯符嗖地扫来。

    秦伯符眉头一拧,盯住那铁索端头,身子却如磐石屹立,一动不动。何嵩阳这索法变化多端,看似扫向秦伯符,实则留有后招,倘若秦伯符出手招架,七星索势必扫向梁萧,迫秦伯符分心照顾,再伺机将他缠住,只消拖延片刻,大兵趋至,任秦伯符如何英雄了得,也敌不过千百兵马。

    但秦伯符既然不动,所有后招都难发挥。何嵩阳一咬牙,铁索顺势卷出,只听哗啦一声响,秦伯符已被死死缠住。何嵩阳不觉喜出望外,他本当秦伯符即使不闪不避,也会出手招架,万无束手就擒的道理。要知他这条七星夺命索下不知擒了多少强贼巨寇,索上七枚尖锥一旦着身,势必钻肉而入,罪人若然挣扎,铁索便会愈来愈紧,钢锥直抵内腑,顷刻间便送了性命。是以江湖有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言之有因,绝非虚言恫吓。

    何嵩阳一击而中,真有不胜之喜,但面上却不流露半分,淡淡笑道:“天王这般承让,何某委实过意不去。”面上微笑,手上却骤然加劲。蓦见梁萧挥剑扑了上来。何嵩阳哈哈大笑,觑他长剑来势,侧着身飞起一脚,踢中梁萧手腕,梁萧痛叫一声,长剑坠地。何嵩阳见过秦伯符力拽群马,深知厉害,不敢大意。脚下对付梁萧,手上同时发力,心想一旦七枚钢锥入肉,任你天王老子,也休想脱身。

    谁料一拽之下,秦伯符仍是不动。何嵩阳心觉不妙,定睛瞧去,只见那钢锥非但没能刺入对方身体,亦且有弯曲之势。不禁脱口叫道:“好硬功!”此时蹄声更紧。援兵将至,但不知为何,何嵩阳心头却更为惶惑。他自为捕快以来,历经无数风浪,却从未遇上过这等强敌。

    梁萧耳听得蹄声大作,又见远方烟尘满天,心头慌乱,蓦地转身,拔足便跑。但只跑了两步,却又停住,回头瞧了秦伯符一眼,忖道:“这病老鬼先前救我,现今他被人拴住,我怎能独自逃命呢?妈常说,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我虽帮不了他,但也不能临阵脱逃!”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弯腰拾起长剑,跳上去挥剑劈向铁索。

    何嵩阳瞧得清楚,不待他劈到,大喝一声,铁索一抖。只听金铁交鸣,梁萧挡不住索上大力,手臂酸麻,长剑几乎再度脱手。何嵩阳这一次震开长剑,几乎使尽浑身力气,他忽觉手上一紧,似要被对方拖动,慌忙稳住身子,咬牙瞪眼,胸脯如鼓风箱。倘若梁萧再度挥剑,必能轻易断索,但他吃亏学乖,再也不肯上前。唯是退后两步,横剑守在秦伯符后方,面向赶来兵马。耳听得蹄声如雷,梁萧只觉掌心里满是汗水,宝剑也几乎拿捏不住。

    秦伯符见他舍身相护,眼里微有赞许之色,蓦地朗叫道:“小家伙!你且瞧一瞧,人马距此还有多远?”他被铁索捆缚,尚能高言大语,不论是梁萧还是何嵩阳,均是讶然。梁萧略一估摸,说道:“还有一百多步。”

    秦伯符道:“好,十步之时,唤我一声。哼,先瞧我将这七星索变作没星索。”梁萧瞧他神气从容,也不觉镇定许多,只看那何嵩阳面皮涨紫,好似拔河一般,整个身子俱都坠在索上。秦伯符足下仍是不丁不八,纹丝不动,那索上钢锥则一分分地弯折下去,渐与铁索持平。梁萧瞧得目瞪口呆:“钢锥也刺不进去,这病老鬼的身子是铁打的么?”

    正觉惊疑,前方人马更近,两个军官一心抢功,张口怒叫,策马抢在队伍前面,狰狞眉眼清晰可见。梁萧越瞧越怕,一时也顾不得许多,高嚷道:“十步到啦!”秦伯符浓眉一展,笑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真是索如其人,徒具虚名!”话音方落,梁萧眼中仿佛出现错觉,只瞧得秦伯符衣袍鼓胀,霎时间身形仿佛膨胀了一倍。铮铮两声,百炼精钢的丈八铁索断成三截。何嵩阳气力落空,一个趔趄仰天坐倒,手握半截断索,气喘如牛,再也爬不起来。

    秦伯符一抖身子,将两截断索捉在手中,猝然转身,喝声:“去!”两截软铁索在空中抖得笔直若枪,脱手飞出,扑扑两声刺穿两匹马颈,其势不减,又将马上两名军官刺透。霎时间,血光迸出,马嘶人号几乎不分先后响起。众军汉无不惊悚,齐呼一声,纷纷勒马。

    秦伯符连毙二将,旋即移步后退,右臂挟起那棵折断了的大栗树,瞧得众官兵又冲过来,双眉倒立,大喝一声,将两丈来长、一抱粗细的树干横扫而出。只听人叫马嘶,前排马匹倒了一片。秦伯符飘退数丈,将手中大树向前掷出,又砸翻数骑追兵。他转身将梁萧挟起,几步奔至道边,纵声长啸,拔身而起,如飞鸟般掠过一片丘峦,消失不见。众官兵为他神威所夺,目瞪口呆,竟忘了追赶。

    秦伯符翻过几座山丘,方才停下步子。将梁萧放落,拈须笑道:“小家伙,我问你,适才我与何嵩阳斗力,你怎么不趁机逃走?”梁萧撇嘴哼了一声,道:“你说什么,再怎么说,我也不能不讲义气。”秦伯符瞧他小脸稚嫩,说话时却竭力学出大人的样子,不伦不类,不觉笑道:“臭小鬼胡吹大气,嘿,你小小年纪,懂什么义气?我瞧是傻里傻气还差不多。”他口中揶揄,心里却觉自己此番并没救错人,甚感欣慰,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梁萧生来最受不得被人小觑,闻言怒道:“傻里傻气,总好过你死样活气!”

    秦伯符笑声忽止,冷声道:“小鬼……”梁萧立马道:“老鬼。”秦伯符脸一沉,道:“你这臭小鬼……”话未说完,梁萧便道:“你这病老鬼……”秦伯符怒目相向,叱道:“你这臭小鬼,怎就牙尖嘴利的,不肯吃亏?”梁萧啐道:“你这病老鬼,一瞧就活不过明天,被我骂一骂,又有什么关系?”秦伯符被他无意说中生平最为忌讳之事,脸色陡沉,厉声喝道:“臭小鬼,你再咒我试试?”

    梁萧瞧过他大显神威,见他辞色转厉,微微胆怯,撅嘴道:“说不过就翻脸,哼,不与你说了!”转身道,“白痴儿,走啦!”秦伯符大怒,一把扣住他胳膊,反转过来,厉声道:“臭小鬼,你敢骂我白痴?”梁萧被他一扭,痛得几乎流出泪来,大叫道:“臭老头,我叫狗儿,又不是叫你……哎哟……”

    秦伯符一愣,忽听得汪汪狗叫,低头一看,却是那只浑身灰黑的小狗,瞧见主人被欺,甚觉愤怒,身上毛发尽竖,冲着秦伯符猛吠。秦伯符面皮发烫,暗叫惭愧,将梁萧放开。但他自重身份,明知误会对方,也不愿向这小孩子认错,只是嘿然坐下,淡淡道:“敢情这狗叫做白痴儿么?这名字起得一点儿都不好。”梁萧怒道:“谁说不好,它洗净了比雪还要白!”秦伯符失笑道:“原来白痴儿这名字并非说狗儿蠢笨,却是说它长得白啊?哈哈,有趣有趣,我瞧这狗儿灰不溜秋,该叫灰痴儿、黑痴儿,方才贴切。”梁萧撅嘴道:“狗长毛,人穿衣,你穿了件紫衣服,就叫紫痴儿么?”

    秦伯符嗔目大怒,一拍大腿腾地站起,厉声道:“臭小鬼,你又绕弯子骂人?”梁萧知他要打,急忙抱手缩脚。秦伯符见此情形,猛然省悟:“这小子纵然古怪,但到底是个孩子,我秦伯符何等人物,岂能与黄口孺子一般见识?”于是他按捺怒气,摆手道:“罢了,臭小鬼,事已过去,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咱们一拍两散、分道扬镳!”说着转身走了两步,忽又转过身来,浓眉紧蹙,神色严厉,梁萧当他变卦又要对付自己,慌忙摆个架势。秦伯符却不瞧他一眼,只望着远处冷笑道:“这些狗奴才,跟元人作战个个都是脓包;对付一个娃儿,倒也悍不畏死。”梁萧听得奇怪,循他目光瞧去,只见七八个官兵提刀弄枪,转过远处山梁,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块五尺见方的大青岩,伸手在岩石上一抓,那石块便如腐土朽木,被他抓落一块。秦伯符疾喝一声,那石块去如流星,当的一声,正中一名将官前胸,那名将官双脚离地,倒飞出两丈有余,砰然堕地,口中鲜血狂喷,眼见不活了。诸军一呆,驻足不前。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枚石块,诸军直瞧得两眼发直,双股战战。忽有人发一声喊,拔足便逃,众军汉恍然惊觉,也顾不得地上长官,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脚底生烟,拖刀曳枪,顷刻间走得不见踪影。

    秦伯符惊退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瞥了梁萧一眼,笑容一敛,寻思道:“常言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而今官兵遍布,这小家伙到处乱走,无异于羊入虎群,势难活命。但我身有要事,这小鬼说话又十分讨嫌,带他一路,不知当也不当?”正觉犹豫,忽瞧梁萧抱起狗儿欲走,当下板起脸来,厉喝道:“回来!”探手将他抓在手里。梁萧又惊又恼,踢足挣扎,但秦伯符手如铁钳,任他如何挣扎,也难脱身。

    秦伯符挟着梁萧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梁萧大嚷小骂,他只当充耳不闻。梁萧骂了一阵,口干舌燥,恹恹地没了声息。二人行了百里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渐晚。也不知到了何处,只见四下里草木丛生,偶尔传来泉流呜咽,若断若续。又行一程,东天皓月团团升起,飞彩凝辉。梁萧瞧着这轮满月,不知怎地竟想起母亲笑靥,继而又念起亡父,忆及以前那些温馨甜美之处,不由得眼角酸涩,心口发烫,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大放悲声,哭个痛快。

    正当此时,秦伯符身形一顿,将梁萧重重扔在地上。梁萧正感伤往事,被这一摔,心情大坏,怒道:“病老鬼,你是蠢牛么,这么大劲?”秦伯符大觉恼火,睨他一眼,厉声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小鬼倒也摔不死?”梁萧大怒,跳起来正欲回骂,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尖细,凄厉中透着诡异。梁萧不禁打了个冷战,往日流浪时,他曾在旷野中被一群野狼追赶,后来爬到树上,方才免劫。此时耳听狼嚎阵阵传来,四周林木摇晃,树影森森,端地如鬼如魅,不由害怕起来,头一缩向秦伯符*近了些。

    秦伯符忽见梁萧露出怯态,不觉好笑:“到底是个孩子。”他这一番狂奔,也颇为费力,蓦地浊气上升,禁不住咳嗽起来。梁萧瞅他一眼,忖道:“这病老鬼力大如牛,怎还会病恹恹的呢?”抬眼细看,却见秦伯符凝目盯着左方的一面石壁,捋须沉吟。此刻月光照壁,可见石壁上凸凹起伏,似乎刻有文字。秦伯符瞧了半晌,喃喃念道:“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世事诡谲,总不离胜负得失。”这一副对联刻在石壁上,虽然对仗粗陋,但也略略道出人心冷暖,世道艰辛,秦伯符心有所感,一时瞧得呆了。

    梁萧坐了半晌,始才定住心神,觉出自己身处之地,乃是两山间一处低坳,谷中搁了一张巨大的四方石板,径约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体白亮,好似涂满水银;其上曾被刀斧刻画,留下笔直痕迹,纵横一十九道。梁萧认出是一方棋盘。棋盘东西两方,搁了数枚浑圆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难辨,但观其大小,一枚枚径过半尺,不论石质,少说也重有十斤!

    梁萧瞧得发愣。秦伯符却踱到月光朗照处,盘膝坐下,招手道:“小家伙,过来。”梁萧哼了一声,站着不动。秦伯符微微一笑,道:“始才摔你骂你,是我不对。”梁萧不料他低头认输,甚是诧异,继而又生纳闷:“这老头子怎么变了一副好脸色?只怕有什么诡计,我须得当心。”他虽说流浪已久,对常人戒心极重,但到底年幼情热,秦伯符两度相救,令他孤苦中平添依*,嘴里虽不服软,心里却已大生亲近。秦伯符只须和颜悦色、好言好语,梁萧也必当戾气尽消,对他服服帖帖。此时一听他口气和蔼,心里虽疑,脖子却已软了,撅嘴低头,走到秦伯符身边。

    秦伯符拍拍他头,笑道:“坐啊。”梁萧哼了一声坐定。秦伯符抬头瞧瞧月色,叹道:“这明月当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烧火燃薪的麻烦!”梁萧忍不住问道:“病老……嗯,你来这里做什么呀?”秦伯符笑道:“与人下棋。”梁萧扭头望望,奇道:“怎么没见别人?”秦伯符道:“我约好三更,那人还没来。”梁萧哦了一声,便不再问。

    秦伯符瞧着梁萧小脸,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写得好:‘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这孩子纵然乖戾了些,但年纪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砺一番,未始不能黑者变白,圆者成方。正所谓去恶存善,也不失为一场功德。”想着不觉一哂,起了收徒的念头,正欲详问梁萧身世,忽又惊觉时辰将近,忖道:“今夜一过,或许我便成了废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论其他?过了今夜,再问不迟。”是以收敛心神,闭目调息。

    梁萧见秦伯符久不说话,难免气闷,再瞧他凝神运气,呼吸轻细缓长,胸口平静,几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寻思:“妈说过,内功越好,呼吸就越细越长,这病老鬼气息都快没了,岂不十分厉害。”想起方才他大显神威,心中羡慕:“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他一样厉害?他与那个死公比起来,也不知谁更厉害些?”思来想去,只觉还是萧千绝更厉害一些,心中大为泄气,抓起一块石头,将土地当作萧千绝,一阵狠砸,胡思乱想间,忽听一声长笑从山丘后传来,响似黄钟大吕,回荡山林。梁萧丢开石块,抬眼望去,不由吓了一跳。敢情从那山峦暗黑处走来一个奇怪人影,又高又壮,这倒罢了,最叫人吃惊的是,来人竟然生了两个脑袋,一个脑袋又正又直,顶在脖子上,一个脑袋却是歪歪斜斜,搁在肩上。

    那怪物长笑不绝,拄着一根木棒,大步流星,来得快极。梁萧瞧得浑身僵直,忽地一阵寒风吹来,顿时打了个寒噤,一跳而起,握紧宝剑,瞪视那怪物,身子却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却见那怪走到东面暗影处停下,那里月光不至,漆黑一团,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又笑一声,摇了摇头,隐约见其头脑光亮,并无毛发。梁萧只觉得汗毛倒竖,双腿阵阵发软,一时也不知该奋力一搏,还是夺路而逃。

    正当此时,却听秦伯符轻咳数声,低声道:“大师佛驾远来,晚辈失之迎接,还望宽宥。”梁萧转头一看,秦伯符已然出定,嘴里说得客气,一双细眼却盯着那怪,目光凌厉。梁萧心中大奇:“病老头就不害怕吗?他说等人,怎地等来这个两头怪?”却听那两头怪笑道:“好说,好说,你也不必假装客气。”秦伯符道:“好,话不多说,前辈请坐。”

    刹那间,只瞧那怪二头齐点,肩上人头呼的一声掉在地上。这一下诡异至极,梁萧惊叫一声,拔足便逃。忽然间,耳边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道:“师父,俺饿呢!”却听那怪哼了一声,口气不善道:“岂有此理,不是刚刚才吃过么?乖娃别闹,待一会儿,再带你去讨吃。”那童声嗯了一声,再不多说。

    梁萧忍不住好奇,转头偷瞧,这次借着月光终于瞧清——敢情落地的并非人头,却是一个五六岁年纪,肉团也似的小和尚,长得圆头圆脑,不时吮吸手指,圆溜溜的大眼瞪着梁萧,似乎有些好奇。梁萧恍然惊悟,敢情来人是个高大和尚,小和尚蜷坐在大和尚肩上,乍眼一瞧,便如多出一颗人头。

    秦伯符见梁萧举止奇怪,不禁瞧他一眼,皱眉道:“小鬼,你做什么?”梁萧耳根发烧,羞愧不答。秦伯符也无暇理他,瞧那大和尚大咧咧坐定,方才道:“先师生前多次提到大师。”那和尚笑道:“多次提及么?哈哈,定没一句好话。嗯,你说先师,莫非玄天尊已然死了。”

    秦伯符一暗,叹道:“不错,先师临去前托付于我,要与大师再行赌斗一局,决个胜负,否则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那和尚点头道:“难怪你千方百计邀和尚前来。嘿嘿,原来如此。”秦伯符正心伤师父之死,却听那和尚语带嘲笑,心中着恼,蓦地抬高嗓门,道:“师命难违。是以晚辈此次自不量力,冒昧邀战,还请大师勿要推脱。”那和尚呵呵笑道:“比就比,和尚倘若推脱,倒显矫情。”秦伯符道:“大师快人快语,不知那盒子可曾带来?”那和尚道:“什么盒子?”秦伯符略略皱眉,沉声道:“自是‘纯阳铁盒’!”那和尚哈哈笑道:“原来你嘴里是为师父出气,骨子里却为那铁盒出气?”秦伯符摇头道:“这也是先师遗命,还请大师见谅。”

    那和尚笑道:“端地死不悔改。”说着在袖间一摸,掏出一个径约五寸的四方盒子,月光之下黝黑发亮,和尚道:“是这个么?”秦伯符凝视那盒子,眼中精芒闪动,默默无语。那和尚道:“想当年玄天尊为争夺此物,与我在此赌斗,胜者得此铁盒,败者自废武功。嘿嘿,难道说,今日你也要这样赌一回么?”秦伯符颔首道:“不错,师命难违。不过,晚辈输了,当然自废武功。大师道德渊深,废武功倒也不必,只要将铁盒给我,再……”说罢接下背后包袱,取出一物,梁萧定睛瞧去,却是一面灵牌,上面写着一溜楷字。

    却听秦伯符一拍灵牌,朗声道:“这是先师牌位。晚辈倘若侥幸胜了,还请大师对着这牌位磕上三个响头,好叫先师九泉之下魂魄安宁。”那和尚摇摇光头,道:“你如此安排,是笃定能胜和尚了?”秦伯符叹道:“非也,晚辈自幼孤苦,承蒙先师收留,才不致冻死街头,若不能令他瞑目,岂非猪狗不如?”那和尚稍一沉默,抓起那铁盒晃了晃,笑道:“老实与你说,这铁盒原是假的。”秦伯符诧道:“假的?”那和尚将铁盒搁在青石板上,一拳击落,只听咔嚓轻响,铁盒四分五裂。那和尚抓起碎片,丢给秦伯符,笑道:“你若不信,大可瞧瞧。”

    秦伯符接过碎片,怔怔瞧着,如在梦里。那和尚笑道:“信了么?据传纯阳铁盒乃吕洞宾所留,暗藏丹书火符,能活死人生白骨,无病不愈,脱胎换骨,更有神功妙诀,得之足以横行天下。是以数百年来,世人趋之若鹜,只可惜却无一人能够打开。哈,听说那铁盒烈火不能熔,斧锯不能伤,又焉会挨不住和尚一拳?”

    秦伯符双拳一紧,将那铁块拧得扭曲不堪,沉声道:“那你与先师赌斗,却是为了什么?”那和尚笑道:“自然为了这个假铁盒了!玄天尊武功虽高,为人却贪得无厌。不论盒子真假,和尚一说他都是大大动心,由着和尚定下这个赌局。”秦伯符瞧他随口道来,俨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由得挥拳击地,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如此作为岂不叫天下人齿冷吗?”那和尚嘿笑道:“由着你骂。和尚我行我素,管他天下人如何看待。再说这始作俑者也不是和尚。吕洞宾那妖孽不明大道,只会装神扮鬼,愚弄世人。我用他的妖术做饵,诳诳玄天尊,也叫‘顽石当用铁锤打,恶人自有恶人磨……”

    秦伯符气得面色涨紫,正要反唇相讥,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是了,这和尚奸猾异常,当年骗了先师,如今又故设圈套,激得我心浮气躁,难以专心对敌。”他纵横江湖,身经百战,一念及此,心火顿平,语气转淡道:“大师请了。”说着抓起身边一块石棋子。

    却见那和尚摆手笑道:“慢来,谁为先手?”秦伯符不觉一怔,道:“这个……但请大师定夺。“那和尚笑道:“好说,便用老法子吧!”说着他抬手抓起一枚十斤重的棋子,笑道:“这凸面又光又亮,好比和尚的光头,平的一面冰冷臭硬,正像玄天尊的面皮。”秦伯符按捺怒气,冷冷道:“大师乃出家之人,请留些口德。”

    那和尚哈哈一笑,将那棋子掷出,棋子边缘落地,顿如陀螺般旋转起来。那和尚笑道:“棋子停转之时,凸面便是和尚先手,平面则为足下。”秦伯符盯着那不断旋转的石棋子,寻思今日赌斗,一子半子都关乎胜败,谁为先手更是要紧。少顷,只见那棋子转势衰竭。梁萧瞧得清楚,眼看便是凸上平下,不禁叫道:“糟糕。”秦伯符神色也是一变,蓦地挥掌拍出,一股大力拂中棋子,那巨棋陡然加速,又转数转,眼看着便是凸下平上。那和尚笑道:“好家伙,比混么?”大袖飘举,也拍出一掌,棋子被他掌风拂中,顿时反转起来。秦伯符哪肯甘休,挥拳又出。一时间,二人为争先手,掌来拳往,将那枚棋子激得忽正忽逆,呼呼乱转,衬着头顶一轮明月光影变幻,煞是好看。

    斗得正急,忽听那圆头圆脑的小和尚呵呵笑了起来,忽地跳上青石棋枰,笑道:“好玩!好玩!”一颠颠奔到那旋转的棋子,伸手便摸。对敌二人俱都诧然,同时罢手。棋子失了劲力牵引,被那小和尚抱着,转势陡然一衰。小和尚大为奇怪,挠头道:“怎么不转了。”悻悻丢开,棋子倒落,却是平面朝上。那大和尚忙叫道:“乖娃,快下来。”小和尚闻声,一颠一颠跑下石枰,又嚷道:“师父,俺饿。”那和尚在他小光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怒道:“就知道吃?你方才干嘛不弄个凸面朝上?真是吃里扒外。罢罢罢,秦老弟,算你先手。”秦伯符听他突然不顾辈分,叫自己老弟,惊愕之际,又听他认了自己先手,眉宇间顿时露出笑意。却听那和尚又道:“说起来方才若是换过玄天尊,可不管棋枰上是娃儿还是女人,都只会趁火打劫,决不会束手束脚的。”

    秦伯符也知师父早年所作所为甚是不堪,暗叫惭愧,忽地抓起身前一枚黑子掷向棋盘,落地之时,宛如有金石之声,震得梁萧双耳嗡响。

    那和尚呵呵一笑,袖手挥出,一枚棋子又快又急,凌空落在黑棋旁边。梁萧吃过亏,本已掩住耳朵,但却不闻丝毫声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竟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铸在上面一般。

    秦伯符心中一凛,明白敢情方才争先之时,对手留有余地,未出全力,略一默然,叹道:“前辈绝世神通,令人叹为观止!若非先师遗命,晚辈眼前便当认输了。”挥袖间又抛一子,声音仍是脆响至极。梁萧这回却忘了掩耳,听得心头烦恶,暗生诧异:“这响声好怪!为何和尚的却不响。”只见那和尚又掷出一子,梁萧定睛细瞧,却见棋子非如秦伯符般直来直去,而是自上而下,旋转落地,故而和尚抛掷甚疾,但落到棋盘上时,力道却已消耗殆尽,是以全无声息,这般举重若轻,无怪秦伯符也自认不如了。

    一时间,秦伯符执黑,和尚走白,两大高手玄素双引,参差两分,裂地制兵,阵如雁行,就这么有声无声、惊世骇俗地下了三十来子。梁萧不通棋理,全然不知输赢。瞧了一阵但觉肚饥,忽地想起自从惹祸逃亡就没吃过东西,当即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纸大包,里面有他日间偷来的烧鸡,当时忙着向猪屁股挑衅,暂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梁萧撕下鸡肉,低头吃了两口,忽听得身旁传来咕嘟嘟咽口水的声音。抬头一瞧,却见那小和尚站在五六步外,吮着手指,瞧着自己,圆眼骨碌乱转,露出贪馋神气。梁萧瞧他长得肥胖可爱,心生亲近,招手笑道:“小光头,你要吃鸡么,过来呀!”小和尚犹豫一下,但耐不住肚饿,走上来,梁萧撕了半只肥鸡,塞给他道:“给你。”小和尚眉飞眼动,喜不自胜,与梁萧并排坐下,也不道谢,捧着便啃。秦伯符斜眼瞥见,心怀大慰:“这小鬼虽然顽皮,但却洒落大方,正是我道中人。”

    那小和尚手嘴并施,连咬带撕,动作熟极而流,不一时,半只烧鸡便去了大半。梁萧瞧他吃得甚快,不觉起了竞争之心,也拼命啃咬,但仍远不及那小和尚手嘴迅快,还没吃到一半,小和尚手上已只剩下两根鸡骨,兀自意犹未尽,舌头舔吮鸡骨上的鲜味,一双圆眼却紧盯上着梁萧手里那半只肥鸡。

    梁萧大奇,忖道:“这小和尚难道不知饱足么?”还没拿定是否再分他一些,那边棋局已生变化。那两人缠斗已久,枰上局势渐趋明朗,和尚棋力矫健,一如龙奔,一似虎踞,结成上下交征之势,将秦伯符一条大龙困在其中。秦伯符遭此困境,不由以手蹙额,陷于长考。那和尚占了上风,得意笑道:“秦老弟,你还有法门么?依和尚瞧来,你还是投子认负,自废武功倒也不必,你若输了么,给和尚这个活人磕上三个响头如何……”

    秦伯符知他故意出言扰乱自己思绪,当即只作不闻,凝定心神,低眉沉思,不待那和尚说完,拈起一枚巨子,挥手掷出,“当”的一声,落在棋枰上,口中淡淡地道:“胜负未分,大师大言快论,为时过早了吧。”

    那和尚瞧着棋枰出了一会儿神,也拈起一枚巨子,却并不落下,摇头道:“好个一子解双征,好一个镇神头。”原来,围棋中本有“镇神头”的招法。当年唐代大国手顾师言奉诏与东来的日本王子对弈,那日本王子号称日本棋力第一。顾师言初时自恃高明,并不用心,不想那日本王子棋力不凡,二人弈至三十二手,日本王子竟然棋成双征之势。他志得意满,抱手瞅着顾师言,瞧他如何应付。但大国手便是大国手,顾师言当此危殆之际,不动声色,思索片刻,忽地轻轻一招,一子解双征,竟将日本王子棋势破得七零八落。顾师言这一子扭转乾坤,实乃独步古今的妙招,故名“镇神头”。秦伯符得其法意,一子落枰,棋面四通八达,崩山陷海,将和尚必胜之局一破无余。

    和尚喟然良久,又道:“秦老弟,你武功不过略胜玄天尊,但棋力么,胜了他可不止一筹。”秦伯符淡然道:“不敢,晚辈自知武功浅薄,敌不过前辈的‘大金刚神力’,唯有在棋谱上狠下功夫。”和尚竖起拇指,笑道:“斗智不斗力,智者所为。”言罢落下一子。

    秦伯符此刻胜券已握,只看怎样胜得潇洒利落。沉吟片刻,手一扬,黑子嗖地飞出,这一子乃是必杀之招,一旦落下,白子上方大龙遭屠,和尚非得弃子认负不可。孰料那黑子尚在空中,和尚手中一子早已飞出,后发先至,正好撞中黑子。闷雷也似一声响,黑子跌落一旁,顿时错了方位。如此一来,白子大龙不仅长了出来,亦且填死了右上角一片黑棋。

    秦伯符勃然变色,沉声道:“大师何意?”和尚光头摇晃,笑道:“秦老弟是智者,斗智不斗力,和尚是愚公,不会斗智,只会斗力。嘿嘿,秦老弟若有能耐,不妨也来撞我试试!”秦伯符不禁语塞。事到如今,棋局已是图穷匕现,此后二人任意一子,便能锁定乾坤,但此中胜负,已不在棋艺之上,而在武功高低。秦伯符只好硬起头皮掷出棋子,白棋立时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飞溅,双双四分五裂。那和尚拍手笑道:“不错,如此下棋方有兴味!”

    梁萧一颗心随着二人落子怦怦直跳,他虽不懂下棋,却也看出这棋已下到紧要关头,二人各以绝顶内功驭子,抢占有利方位。一时间,只见空中棋子纷飞,越发迅疾,到后来黑子撞上白子,声如霹雳,传响空谷,只是白子分毫不损,而黑子却尽数粉碎,化作一团轻烟,弥漫在月光中,经久不散。

    梁萧见那和尚轻描淡写,手中随意抛掷,秦伯符却浑身紧绷,面色苍白,每出一子似乎都要用上全力。梁萧武功虽低,也已瞧出其中高下,心知这般下去秦伯符是孔夫子的家当——左右是输,当下寻思道:“须得想个法子帮帮他才好。”转眼瞧见小和尚,顿生歹念,游目一顾,觑见身侧有一段荆棘,顿时计上心来,左手烧鸡在小和尚眼前一晃,遮住他目光,右手偷偷伸出,从荆棘上折下几枚尖刺嵌入鸡腿。然后扯下鸡腿,笑着递到小和尚面前道:“你还要吃么?”小和尚两眼放光,急忙点头,抓起鸡腿,也不看一眼,狠狠一口咬落。但只咬了一口,便张起大嘴,哇哇哭了起来。那和尚听到哭声,手中应付秦伯符,嘴里却忍不住问道:“乖娃,好端端的,你哭个啥?”小和尚嘴里咕咕噜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大和尚见状,顿时焦躁起来,连声叫他过去,但小和尚只是张嘴号啕,全不理会。那大和尚斗到紧要处,脱不得身,唯有大声叹气。

    梁萧见那和尚心神大乱,暗自欢喜。忽然间,只听那和尚高叫道:“罢罢罢,输便输了!”袖袍一拂,陡然长身而起,只一步便迈到小和尚身前。借着月光,梁萧隐约瞧得这和尚身形伟岸,须眉皆白,显然年纪不轻。此时形势陡变,秦伯符无所阻挡,凌空一子落在枰上,奠定胜局,忽觉心神一弛,一股气血直冲胸口,禁不住咳得腰背蜷缩,状如虾米。

    梁萧见他形容痛苦,暗自担心,抢上去攀住他道:“病老鬼,你怎么啦?”秦伯符举手连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似要将心肺肝胆一股脑咳出来一般,梁萧也感焦急,偏又苦无良策,唯有伸出小巴掌,拍他背脊,给他舒缓气血。忽听那老和尚冷笑一声,慢慢道:“秦伯符,和尚倒是看走眼了,没瞧出你还有这种手段?明里与和尚下棋,暗里却藏了伏兵。”秦伯符闻言愕然,竭力压住四处乱走的血气,抬头道:“大……大师,此话怎……咳……怎么说?”老和尚摊出大手,冷笑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秦伯符瞧他掌心里有七八根尖利木刺,刺上还有血迹,更觉不解,茫然道:“这是什么?”老和尚道:“这是从我徒儿嘴里拔出来的,哼,鸡腿里面长出荆棘来,倒是奇闻。”

    秦伯符恍然大悟,怒视梁萧,眼内几乎喷出火来。梁萧心虚,撇嘴后退两步。秦伯符忽地抬手,一个耳光重重抽在他脸上。这一掌含怒而发,虽已极力收敛,仍是极为沉重,梁萧被刮得立地转了两个圈儿,“扑”的一声跌倒在地,和了血吐出两枚牙齿,左脸好似开了花的馒头,眼看着高肿起来。梁萧自幼被母亲捧着衔着,爱如珍宝,几曾遭过这般毒手,傻了好一阵,方才干号道:“臭老头,你怎么打我?”话未说完,眼泪已流下来。

    秦伯符面罩寒霜,盛怒道:“臭小鬼,老子与人比斗,谁要你多管闲事?”梁萧叫道:“好啊,是老子多管闲事了,老子走了,你老病鬼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事。”他怒冲冲回头去抱狗儿。秦伯符一掌打过,瞧着梁萧小脸高肿,又觉出手太重了,一时怒愧交加,急剧喘咳,口角顿时溢出血来。梁萧见他模样,怔了怔,复又怒哼一声,抱着白痴儿,一溜烟跑了。

    那老和尚原想这小孩儿势必想不出这等扰乱人心的歹毒法子,定是出于秦伯符的授意。眼瞧二人争执,只当做戏,冷笑旁观。直待梁萧一怒而去,秦伯符情急下咳出血来,方才悟出二人并无勾结,长眉一扬,说道:“你果真有病?”秦伯符面如死灰,喘息道:“略……略有小恙!”老和尚目不转睛,瞧着他笑道:“只怕不是小恙,大概是强练‘巨灵玄功’所致吧。这样说来,你讨纯阳铁盒,是想治好内伤了?”秦伯符苦笑道:“大师神目如电,晚辈惧怕前辈厉害,是以练成‘撼岳功’仍想再上层楼,修炼‘无量功’。结果走火入魔,内劲反噬,‘恶华佗’吴先生瞧了,也是无计可施,他说……咳咳……他说……”老和尚笑道:“那老混球儿是否说,只有自废武功,才能痊愈?”秦伯符一怔,道:“前辈真是未卜先知,吴先生正是这般说的。”老和尚摇头道:“没有无量的气度,却来练无量的武功,好比抱干柴,引雷火,若不自焚己身,那才是奇哉怪也!”

    秦伯符听得这话,犹如醍醐灌顶,呆然半晌,道:“大师说得是,这场比斗,算晚辈输了。”一抬手便向胸腹拍去,欲要震散气海,自废武功。不料一支乌木棒横里伸出,搭上他双臂。秦伯符手臂顿时如负千钧,难以抬起。只听老和尚笑道:“这一回只当未曾比过。和尚不必向玄天尊磕头,你也勿须自废武功,待来日你练到‘无量功’,你我再斗不迟。”秦伯符听得这话,不觉豪兴大动,扬眉叫道:“好,来日再斗。”

    老和尚收棒笑道:“当年玄天尊凭‘巨灵玄功’作恶多端,和尚也未脱金刚伏魔之性,故以这‘千钧棋’逼他自废武功。没想到他小肚鸡肠,耿耿于怀四十年,定要再分高低!”他瞥了秦伯符一眼,又道,“听说他为花家收留,那是桃源幽处,他该当晚年安宁,已得善终吧!”秦伯符默然点头。

    老和尚笑道:“你和你师父倒是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驽马生得千里驹,野鸡抱出凤凰来!”他纵声长笑,伸出木棒一挑,将小和尚挑回肩上,大步流星,隐没在月色之中。

    秦伯符瞧那和尚走远,心神一懈,又捂着口咳嗽起来,咳出一摊温热鲜血。想到梁萧负气而去的模样,心中好不愧疚:“他一个孩子,我怎下了那种狠手,也不知那一巴掌,是不是将他打坏了?”他支撑着直起身来,孰料走出数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心头一惊:“糟糕,怎会伤成这样?”只得无奈坐下,盘膝运功。

第六章 人生初见

    梁萧奔出一程,脸上似被火烧刀割,左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真是既痛又气。他回头扯起喉咙,痨病鬼、臭乌龟、死王八骂了一通,骂到后来,又痛得坐在地上哭起来。哭了半晌,忽觉一个柔软的舌头在脸上舔来舔去,将泪水舔干,他心知是白痴儿,不由“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抱住小狗道:“还是你最好,可惜你是条狗儿,要是变成人,那就好了。”想着扶起那小狗的前腿,让它人立起来,连哄带拉,引它前行,但走了数丈,白痴儿支持不住,嗷嗷直叫。梁萧只好悻悻将它放下,心中气苦,抬眼望天。只见月正当空,群山幽白,山风徐来,带起林涛阵阵,有如人语马嘶。

    梁萧忽听山涛涌起,想起白日的险事,不觉打个哆嗦,心道:“那个病老鬼又病又蠢,跟那和尚作对必定要输。输了不打紧,只怕他口吐鲜血,浑身没力,被老和尚一顿拳头揍死。”他摸着高肿脸颊,甚觉快意,啐道:“我想他做什么?死了活该!”但嘴里骂着,心中却有些莫名挂念,自语道:“我现在偷偷摸回去,任谁也猜想不到。且去瞧瞧,看他死了没有。”他犹豫再三,终又偷偷摸回去。正离棋坳未远,忽听那边有人说话。梁萧屏息前往,拨开草丛看时,不由大吃一惊!

    那大小和尚早已不知去向,秦伯符气色灰败,盘膝坐着。身前站了一人,手持铁索,青衣小帽,满脸堆笑,正是那何嵩阳。梁萧暗叫不好。却听何嵩阳呵呵笑道:“秦天王,别来无恙啊!”秦伯符心中叫苦,却知此时此刻决然不能示弱,竭力压住血气,冷笑道:“走狗就是走狗,鼻子灵,脚爪子也快。”何嵩阳目光如炬,在秦伯符脸上转了一转,呵呵笑道:“何某是做捕快的,讲的是眼明心亮、手脚利落。说到这追踪,倒是略有心得,想当年采花贼秋满月轻功高妙,日行百里,踏雪无痕,终究还是束手就擒……”他絮絮叨叨,说着往日得意之事,两只眼却死盯着秦伯符,探他虚实。秦伯符听他将自己与黑道宵小相提并论,虽然明知对方激将,仍是莫名惊怒,急咳数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滴上身畔衰草,为月光洇染,触目惊心。

    何嵩阳瞧这情形,笃定秦伯符身负重伤,神色一变,纵声笑道:“秦天王当真贵体不适么,呵呵,看来何某运气不坏。”秦伯符浓眉一沉,冷声道:“有能耐的不妨来拿我试试!”何嵩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手中“哗啦”作响,从腰间拽出铁索来。七星索为秦伯符神功震断,丈八铁索只剩下六尺。

    秦伯符瞧得铁索卷来,苦于下身麻痹,只得觑其来势,使巧一拨,正中铁索端头,那铁索嗖地从他胸前荡了开去。何嵩阳一惊:“难道这厮伤势并不沉重……”心生忌惮,更加不敢上前,沉喝一声,挥索进击。一时间,只瞧他人随索走,铁索化作一道青光,绕着秦伯符矫然纵横。秦伯符无力抵挡,唯有以手法拨开铁索。饶是如此,何嵩阳仓促之间,仍是无奈他何。

    斗了十来招,何嵩阳瞧出秦伯符乃是虚张声势。但他性子谨慎,若非十拿九稳,不肯轻易行险。只见他忽地抬脚,将一枚石棋子向秦伯符挑去。秦伯符左手拨开铁索,沉喝一声,右拳挥出,将棋子荡开,这一拳他被迫使上内力,顿觉喉头微甜,胸口闷痛。何嵩阳一招凑功,旋身又踢来一枚棋子。秦伯符勉力拨开,何嵩阳铁索早至,秦伯符仓促间出手抵挡,铁索掠臂而过,只听他失声惨哼,一条手臂软软垂落,再也无法抬起。何嵩阳呵呵笑道:“秦老弟再不服输,更待何时啊?”他适才还以天王相称,此时得志之余,口中已换作老弟。秦伯符双眉倒立,厉声道:“豺鹫之辈,何足言勇?”

    何嵩阳嘿然冷笑,足下挑起一块石头,还未踢出,忽听背后风起,何嵩阳回身一掌,将一枚碎石击飞,掉头看去,却见草中乱响,梁萧噌地蹿了出来,叫道:“臭老鬼看打。”双手连挥,又是两枚石块,向他掷来。何嵩阳不怒反喜,拨开石块,笑道:“小崽子来得好,省得老子再去寻你。”梁萧骂道:“你是我孙子,爷爷打得你尿裤子。”拾起石块,向他腰臀掷来。

    饶是何嵩阳阴鸷沉着,被一个小孩儿这般辱骂,也是大怒,厉声道:“小崽子皮痒了么?”弃了秦伯符,向梁萧奔来。梁萧大叫一声,回头钻入草里。何嵩阳一怔,却见梁萧又从草里探出头来,笑道:“我的儿,不敢来追你爷爷么?呵呵,像你这样没胆的小杂种,只合在你妈怀里吃奶!”换作高手强敌,何嵩阳尚能隐忍不发,但被这黄口小儿如此毒骂,却是未有,一时脸色铁青,又扑上去。梁萧转身发足狂奔,何嵩阳追出两步,猛然醒悟:“不好,这小子诱我追赶,是想让姓秦的缓过气来,若被他恢复三成功力,老夫也非其敌。”想到这里,眉目一敛,又变和气,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先将秦伯符擒住,再抓那小孩儿不迟。不料方才转身,梁萧又将石块乱掷过来,虽然梁萧年少力弱,掷到身上也不关痛痒,但当着秦伯符这个大高手,便挨上一记石块,那也是颜面扫地,加之梁萧骂得十分难听,何嵩阳忍无可忍,忽地厉声叱道:“王八羔子,老子先揍扁你再说。”忽地几步赶上,挥起铁索,对准梁萧一索抽落。梁萧急忙倒退,铁索抽中他身前一块顽石,火光迸出,石块从中裂成两半。秦伯符大惊,欲要起身相助,却苦于下肢麻软,站不起来,只得叫道:“小鬼,你不用帮我,自己逃命去吧。”

    梁萧一边飞奔,一边叫道:“我帮你个孙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是老子砍了猪屁股,才不关你事。”秦伯符见他身处至险至危之境,兀自嘴硬,只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抓他过来,再打两个大耳刮子。

    梁萧跑得急了,忽地绊着一枚棋子,一个趔趄扑倒。何嵩阳疾奔数步,铁索横挥,向他左腿卷到。梁萧忙乱间举起宝剑向后格出,剑索相击,叮当作响,梁萧虎口流血,长剑脱手飞出,远远落入乱草丛中。但铁索与剑锋一碰,也是应声而断,短了半截,缠不着梁萧。何嵩阳不料那剑如此锋利,微感讶异,但见梁萧手足并用,向前爬行,不由哈哈大笑,抢上两步,铁索去势凌厉,缠向梁萧的脖子。秦伯符空自瞪眼怒喝,却是无能为力。

    正当此时,忽听叮的一声,犹如金石相击。那条铁索不知为何变了去势,怪蟒回头般向何嵩阳腰上缠来。何嵩阳惊叫一声:“奇怪。”急忙避过。又听“叮叮”两声,那铁索呼地一下,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竟向他颈项绕来。何嵩阳惊怒交迸,但那铁索来势刁钻凌厉,唯有躬身后退。秦伯符瞧到此时,心中洞然,分明是有高手藏身暗处,以石子击打铁索,迫使铁索变向,反缠何嵩阳。只见那铁索时而昂起,时而扭动,犹如一条活蛇,径往何嵩阳身上招呼。何嵩阳惊骇欲绝,连声道:“有鬼,有鬼……”本欲丢开铁索,但他也知来了高手,离了称手兵刃,更难抵挡,一时间拿也不是、丢也不是,明明手持铁索,却在索下东躲西藏,狼狈万状。梁萧从地上跳起来,见此情形,既觉好笑,又觉吃惊。

    那“叮叮”之声绵绵不绝,铁索如被巨力牵引,绕着何嵩阳上下翻飞,织成一面精光灼灼的偌大铁网。忽听得何嵩阳“哎哟”一声长叫,那铁索画个圈儿,倏然绕身,将他死死缠住。何嵩阳又叫一声:“有鬼。”叫声惶惶,也不顾得铁索缠身,连滚带爬,飞也似的奔向山后,一晃眼便无踪影。

    梁萧瞧到此处,端地如在梦里,目瞪口呆。却听秦伯符叹道:“大师援手之德,秦伯符没齿难忘!”忽听远处洪亮的笑声响起。梁萧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和尚,难怪恁地厉害。”循声望去,却见幽深漆黑,也不知那和尚藏在哪里。只听老和尚笑道:“你不用谢我,要谢便谢这小鬼,和尚跟着他来,本想瞧他会否报你一掌之仇。却不料紧要关头,他竟出手相救。不错不错,哈哈,小鬼头不错。”大笑两声,倏忽间去得远了。

    秦伯符瞧了梁萧一眼,缓缓道:“小鬼……”话未说完,却见梁萧一跌足,狠啐一口道:“老鬼。”转身便跑。秦伯符气急败坏,怒道:“臭小鬼,回来……”忍不住纵身一跃,竟然站了起来。他与老和尚交手,引发内伤,行功之时,又被何嵩阳扰乱,能够神志清醒,全凭竭力压制,此时逞强一跃,顿觉两眼发黑,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恍惚间,秦伯符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一会儿似一羽鸿毛,飘在空中,一阵子又如一条小船,在浪涛中起落,不时撞着礁石。他浑身痛楚,偏又迷迷糊糊,无法睁眼。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有了些许神志,秦伯符睁眼一瞧,却见四面都是原木,成排矗立。再一揉眼,才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小屋,茅草为顶,原木结墙,似是守林人住的房舍,只是空空如也,大约已被废弃。

    秦伯符心中诧异:“谁将我带到这里?难道是那小鬼?”沉吟片刻,忽觉浑身疼痛,掀衣瞧去,浑身淤青,他恍然有悟,暗忖必是梁萧将自己拖来这里,自己身子沉重,一路上必然磕磕碰碰,没被撞死,已是万幸,但转念又想,或许被这小子趁机殴辱,也未可知。一时越想越气,恨不得将那小子擒到手里,狠揍一顿。思索一阵,秦伯符定下心来,闭目行功。他内力精深,那日若非被何嵩阳扰乱,早该痊愈。秦伯符玄功九转,出了一身透汗,料得伤势好了三四成,即便何嵩阳寻来,也可自保。正要起身推门,却听门外脚步声响,似有人来。

    秦伯符心念一动,便听梁萧笑道:“白痴儿,你吃慢些,我把好肉都给你吃,只留了鸡屁股给那个病老鬼。”秦伯符听得大怒:“岂有此理,臭小鬼将敢老夫与猫狗并提?”忽又忖道:“是了,老夫不妨也来糊弄他一回,瞧这小子如何折腾我。”于是横身躺下,做出气息奄奄的模样。他本就一副病容,如此正好省了伪装。

    过得一阵,只听柴门“嘎吱”作响,梁萧探头探脑,抱着一个油纸包,走进屋内。秦伯符冷眼瞧他,梁萧见他睁眼,似乎吃了一惊,再见他软弱不起,又胆大许多,嘻嘻笑道:“病老鬼,你醒啦?来,吃东西。”走到他身边,摊开纸包,里面竟有一只腊鸡、两条熏鱼,更有一葫芦酒水。秦伯符见那腊鸡不过少了一只翅膀,一条鸡腿,不禁心头一热:“原来这小鬼只是胡说八道,对老夫到底比对狗儿好些。”正要探手去抓,忽又生出疑窦,沉着脸道:“小鬼,这鸡鱼哪里来的。”梁萧撅嘴道:“你管哪里来的,只管吃了就是。”他越是不说,秦伯符越是怀疑,厉声道:“是你偷抢来的,是不是?”梁萧被他说中,顿觉恼怒,高叫道:“是又如何?你吃不吃,不吃我都拿去喂狗。”秦伯符厉声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我秦伯符何等人物,岂会吃你的赃物。小鬼,你从哪里偷的,全都还回哪里去!”

    梁萧瞅他一阵,神气十分古怪,忽地冷笑道:“你了不起么?还不是躺在地上,被我拖到这里来。好呀,你说什么赃物,我偏要给你吃,叫你没脸。”他欺负秦伯符伤势未愈,扯下一条鸡腿,便往他嘴里硬塞。哪知还没扑到,便觉背脊一紧,蓦地头重脚轻,被人离地提起。他定神一瞧,大惊失色,心道:“糟糕,病老鬼装病诈我?”秦伯符愤怒至极,将他重重掷下。

    梁萧痛极而呼。秦伯符双眉一扬,厉喝道:“你还有脸叫?”梁萧挣起来叫道:“你欺负人!”秦伯符想到昏迷时被这小子拖来这里,只怕什么可笑姿态都被他瞧见,没准还被踢了两脚,打了几拳,端地风度无存。他越想越怒,厉声叱道:“欺负人?若不是瞧你乳臭未干,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说着心头火起,反手将梁萧提过来,噼里啪啦,几乎将他屁股打烂。谁料打了半天,却没听到哭声,大是奇怪,便将他放下,问道:“臭小鬼,你怎么不哭?”

    梁萧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秦伯符一愣,又听梁萧恨声说:“我记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现在我打你不过,等我将来练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横在腿上,一下一下打回来!”秦伯符心道:“好家伙,难为他一边挨打,一边还记得数目!”想到这儿,便道:“好啊,来日你若真有那个本事,秦某认了!记好了,老子名叫秦伯符,别打错人了!”

    他瞧得梁萧背后那把宝剑,劈手夺过:“这就是砍伤猪屁股的剑么?”扯开那些破烂布絮,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秦伯符不由喝了声彩:“好剑!臭小鬼,你从哪里得来的?”梁萧瞪眼道:“病老鬼子,你想抢我的剑?”秦伯符一愣,怒道:“放屁。”将剑掷还给他,冷笑一声,又问道:“你似乎会点儿粗浅功夫。哪个教你的?”梁萧撇嘴说:“你爷爷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不解其意,一时愕然。梁萧暗里占他一回便宜,心头窃喜:“我爹是你爷爷,我妈是你奶奶,我当然就是你老子了!”

    秦伯符耐着性子,细问梁萧身世,但梁萧始终东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话,剩下两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废话。过不多时,秦伯符终于失了耐心,发起怒来,瞪眼咬牙,揪过梁萧痛揍一顿。梁萧浑身淤肿,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继而伸手抹了泪,内心打定主意:“死老鬼,你又打得我好。从今往后,老子跟你誓不两立。你说东我就往西,你说黄金我说狗屎,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则我处处跟你拗气。”秦伯符内心里实已将梁萧当作衣钵传人,只是自重身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训,故而拿出师父的威严,疾言厉色,动辄出手惩戒,本指望敲打一番,便能叫这小子老实服帖,将来做一个威震天下的大侠,将本门发扬光大。却不料梁萧天性倔强,宁死不屈,秦伯符打骂越狠,梁萧反抗越烈。

    两人在木屋里呆了两日,秦伯符内伤好了七分。这一日对梁萧道:“小鬼,我伤势已好,要去临安,你也跟我一起去。”梁萧这几日里始终想着逃走,但秦伯符武功既高,盯得又紧,委实难以脱身,听得这话,顿时怒道:“不去。”秦伯符给他一巴掌,叱道:“由得你么?”不顾梁萧哭闹,硬是将他拖着,向东行进。

    梁萧恨得咬牙切齿,沿途迭施诡谋,逃了不下十次。但秦伯符武功太高,江湖经验又足,即便逃出一二十里,也免不了被他抓回。秦伯符见他如此悖逆,大觉纳闷,但冥思苦想却想不通此中关节,每次抓回,都给他一顿好打。但今日打过,梁萧明日又逃,而且这小子狡黠多智,长于算计,以致一回比一回难抓。秦伯符每次费尽心力将他抓回,偏又无法令其服帖,除了揍一顿解气,再无他法。这般反反复复,秦伯符收徒之心大挫,情绪越发低落,一路上阴沉着脸,少言寡语。

    二人一路斗气,渐入江南地界,只见丘山隐隐,细流纵横,人人皆是吴音软语,腻人心腹。梁萧胸中本就郁愤,倘若燕赵慷慨之士,高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闷,抒发胸臆,但此刻四周皆是软曲腻语,真叫烦上添烦,愁里更愁,动辄便跟秦伯符撒泼放对。

    这日,二人拉拉扯扯,终至临安郊外,离得城门不远,便听得前方传来打斗声。秦伯符料得必是江湖人了结仇怨,他心中烦闷,不欲生事,本想绕道而行,但梁萧存心扰乱,听秦伯符说要绕道,他便道:“放着大路不走,偏要走小路,太笨了些。我知道了,你定是害怕遇上老和尚那样厉害的高手,比不上人家,没得丢人显眼。”秦伯符皱眉怒道:“胡说八道,那位大师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人物,岂是这些货色可比?”梁萧扳起手指道:“屈指可数,这么说老和尚的武功该是天下十名之内了。老和尚你是打不过的,故而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之外。这样好了,我把脚趾也算上,“屈趾一数”,或许有你一个也说不定。”秦伯符面色铁青,怒极反笑道:“你这小鬼算是老几?老子何等人物,轮得到你来评说?好,我倒要瞧瞧,那里有什么了不得的高手?”当即他打点精神,一把拽起梁萧,朝着打斗处大步行去。

    二人走了二百来步,遥见两人正在路边厮打,其中一人秃头黄袍,袒臂露胸,一派藏僧装束,另一人却是个蓝衫老者,头发花白,足下踉跄。那藏僧面带谑笑,出手忽快忽慢,既不令老者脱身,也不轻易取他性命,颇有猫儿戏鼠的意思。

    秦伯符瞧得怪讶:“这大和尚什么来路?这老人的鹰爪力不弱,遇上这和尚,却好比遇上克星。”眼见老者势危,不觉步子加快,赶了上去。

    那藏僧见来了人,身形陡疾,挥掌拍中那老者后背,那老者向前一蹿,扑倒在地。藏僧嘻嘻一笑,走上两步,欲要将手探入老者怀里去摸什么。秦伯符阻拦不及,蓦地扬眉嗔目,一声骤喝,便似平地里响了个炸雷。那藏僧微微一惊,却也不惧,直起身来,冷冷瞧来。

    秦伯符步履若飞,须臾逼近。那藏僧胡须一翘,蓦地左拳送出,梁萧远在一丈之外,便觉劲风扑面,逼得人气喘不及。秦伯符大袖挥出,恰似一面风帆,随那拳劲高高鼓起。那藏僧惊讶间,那大袖已将他拳头裹在袖间,秦伯符袖里夹掌,无声拍到。

    二人拳掌相交,藏僧一阵耳鸣心跳,面皮泛红,急欲后退,消去秦伯符的巨力。秦伯符一声大喝,袖上用力,将他手腕缠住,藏僧欲退不能,只觉对方于寸许间劲力迭起,如浪如潮。顷刻间,梁萧只听秦伯符袖间噼啪声密如连珠,响之不绝,那藏僧的面色则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响到第八声时,藏僧脸上黑气已腾腾腾变了三次。秦伯符暗觉诧异,他伤势虽未尽好,但这招“葫芦寸劲”仍是非同小可,一旦缠上对手,寸劲节发,不将对手击倒,决不罢休,不想这藏僧连挡八掌,兀自站立不倒,颇出他的意料。

    霎时间,藏僧脸色一白、双眼圆瞪,虬髯根根直起,大喝一声:“咄!”秦伯符衣袖哧地裂开,藏僧闪电般脱出手去,后跃丈余,盯着秦伯符,叽里咕噜说了两句,也不知是何方言语。他丝毫不敢停留,蓦地转身,飞也似的走了。

    秦伯符心知自己到底伤势未愈,故此后力不继,让对手脱身,不由暗道可惜。欲要追赶,却又挂念那蓝衫老者的伤势,转过身来,但见那老者面若淡金,气息已十分微弱。秦伯符伸手探他脉搏,不由得双眉倒立,厉声道:“好个贼和尚!”原来,那老者身上七处筋脉皆被震断,显然在秦伯符赶到前那藏僧已屡下毒手,但这老者十分硬气,虽然连遭重创,仍然竭力苦撑。

    秦伯符见老者生机已绝,心中惊怒,起身便要追赶藏僧,讨回公道。不防那老者一张眼,拽住他手,颤声道:“壮士留步,敢问大名。”秦伯符本不愿显露身份,但见老者命在须臾,不忍相欺,只得道:“在下秦伯符。”老者听得这话,浑浊的老眼里露出喜色,喘笑道:“原来是秦天王,老朽临死能见足下,也是不虚此生。”秦伯符面皮一热,心想若非自己一念之差,早来些许,或能救下此老,越想越觉懊恼,黯然道:“兄台伤得不轻,还是少说话为好。”那老者苦笑道:“小老儿也到头了,只是尚有心愿未了。”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轴纸卷,颤着手摊开,上面画满城阁山川图样。那老者道:“这是大宋八百里江防图,那恶僧潜入朝廷兵部盗得此图,被老夫偶然遇上,设计夺下。不料这恶僧武功高强,我逃到这里,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毒手。”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这图本该还回兵部,但又唯恐守卫无能,再被那恶僧窃走,还托秦天王前往常州神鹰门,交与我师侄靳飞,让他酌情处置。”

    秦伯符肃然道:“敢问兄台与天眼雕王云万程如何称呼?”老者苦笑道:“贱号陆万钧,故万程公正是不才师弟……”说罢,喘了两口气,身子震了数震,溘然而逝。秦伯符拿着江防图站起,瞧着陆万钧,心生凄凉:“久闻神鹰一脉秉承忠义,那云万程尤其是个人物。不过他身为武林柱石,我却是闲云野鹤。年前听说他坏在萧千绝手里,初时我还只当讹传,但如今陆万钧称他故万程公,想来传言不假。”

    秦伯符喟叹一阵,对梁萧道:“你等一阵子,我挖个坑,暂将此人入土。隔日备好棺木,再送他返乡。”却见梁萧只是冷笑,秦伯符心中有气,将他拽了个趔趄,提到路边,转身挖了个坑,将陆万钧草草葬了,又把江防图揣入怀里,扯着梁萧进入临安。

    一入临安,只见帝王之都,果然不同凡响,雕梁画栋,华厦参差,风帘翠幕,熏香袭人。两人路过瓦肆之地,只听家家箫管,户户弦歌,更有不少杂耍艺人,踢瓮上竿、钻火圈、过门子、翻筋斗,吆三喝四,彩声四起。梁萧瞧得欢喜,削尖脑袋便往人堆里钻。秦伯符怕他又趁机逃了,连声怒叱,将他揪出来。梁萧当即挣扎叫喊,惹得人人侧目,秦伯符大怒,狠狠给他两个栗暴子。梁萧痛得流出泪来,横了心猛扑上去,抱住秦伯符大腿,大叫道:“杀人啦,这个人贩子拐我卖我,还要杀我啊!”他当街一叫,众人顿时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秦伯符几乎被气破胸膛,将他扭开,怒啐道:“你这等无赖货色,别说拐你卖你,白送都没人肯要!”又见人多眼杂,甚不自在,怕梁萧胡乱再叫,惹来官差,当下提起梁萧,快步穿出人群。转过几个巷子,到了一处青石小巷,秦伯符始才将梁萧放下,从怀里取出一枚鹤形玉佩,系在腰间。梁萧好容易得了自由,抽抽噎噎抹去眼泪鼻涕,见那玉鹤儿白里透黄,雕琢精绝,一副蜷颈曲足、没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害病一般,不禁暗骂:“病老鬼不但自己死样,连玉佩也做得一般衰样,早晚都得病死。”

    秦伯符拽着他步入小巷,尽头处踞着一对石狮,其间阖着两扇朱门,黄铜兽头衔着偌大门环。秦伯符拿住门环,三快三慢,在门上扣了六下。不多时,大门中开,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人脸来,将秦伯符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到那只玉鹤上,“哎哟”叫了一声,笑道:“是秦总管么?”秦伯符笑骂道:“老丁头,你这眼神越发差了,只认玉不认人了?”老丁头笑着迎入二人:“您可是大忙人,难得来一回。您有两年没来天机别府了吧?”

    秦伯符道:“当是一年零五个月!”老丁头拍着额笑道:“瞧,人老了,不记事啦,还是秦总管记得清楚!”梁萧眼瞅着二人,忽道:“秦总管?你是猪倌还是牛倌?”老丁头的笑容一僵,秦伯符脸色泛黑,反手给梁萧一巴掌,厉声道:“就管你这只癞皮猴子!”梁萧扑上去厮打,却只一个回合,便被反剪了双手。老丁头看了摸不着头脑,问道:“这个小叫化是……”梁萧怒道:“是你爷爷……”老丁头顿时愕然,秦伯符冷笑道:“老丁头,别理他!这小鬼只会惹人生气!”梁萧叫道:“想不生气就放开我。”秦伯符道:“你少做梦了!”梁萧冷笑道:“做梦?哼!若是做梦,我捏死你一千次了……哼,有本事就不要动手!”秦伯符一边敲他脑袋,一边骂道:“你天生骨头贱,不揍不行!”两个人彼此对骂推搡着走进外堂。老丁头瞧得目瞪口呆,心道:“秦天王平生严峻,怎地和一个小叫化吵嘴,平白失了自家身份。”

    待秦伯符当堂坐下,仍余怒未平,接过侍女递上的清茶,浅饮一口,压住心火,对梁萧道:“到了这里,你就不要作怪。哼,不许玩狗儿了,听到我说话没有?”梁萧死样活气,也不答话,只是抱着白痴儿耍弄。忽见秦伯符腾地站起,忙将狗儿丢开,说道:“听到了听到了,你说的比放的还好听!”秦伯符点点头,方要坐下,猛然间醒悟过来,怒喝道:“臭小鬼,又拐着弯儿骂人!”伸手将梁萧揪住。忽见老丁头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觉在人前与小泼皮斗口,委实不妥,当即放开梁萧,问道:“老丁头,别府里还有他人么?”

    老丁头嗯了一声,欲言又止。秦伯符见他吞吞吐吐,皱眉道:“怎么,有话便说。”老丁头望了梁萧一眼,慢腾腾地道:“两位少主今早也来了,渊少主正在府内,容少主方才带着霜姑娘出去耍了!容少主的性子你也知道的,见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小鬼,只怕又要大大地生气了。”秦伯符笑道:“凑巧了,他们也到了么?嗨,老丁头你怎不早说?”老丁头道:“您一直与这小叫……咳……小孩儿说话,我都没机会插口。”

    秦伯符起身笑道:“好好!敢情清渊到了!我去会他!”说着挽起梁萧便往内走,走了两步,忽又忖道:“清渊清逸旷达,雅量高致,这小鬼却是一派邋遢,如何好去见他?别说碍了他的眼,老子也跟着脸面无光。”当即将他放开,道,“老丁头,你备些香汤,给他洗个澡!哼,都成什么样子?就是一坨狗屎也比他瞧着舒服!”又瞪着梁萧唬道,“莫要耍花枪,乖乖呆着!我转身就回来。”他见梁萧蜷在那里,好似全没精神,挨了骂也不还嘴,嘴角露出微笑,忖道:“这猢狲也有倦了的时候?”想到这里,匆匆离去。

    老丁头瞅着梁萧,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他虽是仆从,但生平服侍的无不是风流潇洒、用度精洁的人物,今日却要服侍这个小叫化更衣,若非秦伯符有命,瞧这小子的污秽模样,碰也不想碰他些。老丁头哼了一声,道:“随我来。”梁萧点点头,紧贴在他身后,老丁头刚走两步,忽觉背心疼,身子顿时软麻,心中咯噔一下:“不好,这小贼竟点了老夫的穴道?”他武功本来不弱,但长居此地,少与人动武,不免失了警惕,更没想到梁萧竟会点穴。

    梁萧将老丁头点翻,犹不放心,在他至阳穴上又踹了两脚。回望秦伯符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抱起狗儿穿过厅堂,却不走大门,以免露了踪迹。他进门时便已瞅好了逃路,当下揪住墙边一网碧油油的“爬山虎”,翻过二丈高墙,落到外面巷子,发足狂奔。

    这一趟也不知跑了多远,出了杭州城,前方渐渐开朗,只见水天清圆,杨柳依依,如吴带当风;湖上画舫三三两两,星罗棋布,舫尾红浆击水,船首玉壶携浆,琴歌流韵,缥缈不绝。梁萧虽不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湖,也觉这一眼望去,心怀说不出的舒畅。

    他闲逛一会儿,忽觉尿急,平时野惯了的,当下也不顾柳堤上人来人往,便在乐鼓声中、红袖招处,对着湖水撒了泡尿。这下委实煞足风景,引得一干游湖之人纷纷摇头。梁萧方便未毕,便听身后有人骂道:“哪来的小畜生?真是下贱至极!”声音清脆悦耳。梁萧大怒,掉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白衣如雪,挽着一个白衣女童,正自转过身去,身后拥着六条大汉,个个肩宽臂长,脖上青筋暴起,分明都是会家子。

    梁萧心头火冒,提起裤子,蹑在后面。忽听得远处锣鼓声响,游人聚成一堆,那白衣少女一行也移步过去。梁萧跟着挤入人群,他一身污秽,自然无人和他争路,只是纷纷皱眉呵斥。梁萧势如破竹般挤到前排,探头一瞧,却见一个矮瘦汉子左手持着皮鞭,右手牵个猴儿。那猴儿小得出奇,一个巴掌便能托着,浑身金毛,朝天鼻子,火红的眼珠对着众人转个不停。

    梁萧举目再看,见那白衣少女正在对面,不足十七八岁年纪,肤如凝脂,姿容极美,柳眉斜飞,透着一股英气,手边那个小女孩儿年纪极小,不胜怯弱,脸儿十分苍白。六个壮汉在二人身边站成一个半圆,将人群隔开。梁萧心道:“方才是谁骂我?”看看女郎,又看看女孩儿,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耍猴汉子将锣敲得山响:“在下张三,来自川中!借这金毛畜生挣几个盘缠!请看只因口才好,猴儿穿官袍!”那猴儿唧唧呱呱叫了通,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件大红袍子,呼地套在身上。众人瞧那它如此伶俐,纷纷叫好。

    张三又道:“只因会作诗,猴儿戴官帽!”那猴儿摇头晃脑一阵,好似文人吟诗的模样,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个纸糊的官帽,戴在头上。众人又齐喝了声彩。张三续道:“只因会磕头,猴儿坐大轿!”话音刚落,猴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然后拖了个没底子的纸轿出来,套在腰间摇来晃去。场中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那白衣少女脆生生喝了声:“好!”梁萧听得耳熟,心道:“骂我的就是她!”本想*上去惹事,但这猴戏实在好看,叫他不忍转睛。

    张三铜锣一敲,又道:“北方狼烟起,猴儿当将军!”那猴儿举起一支小枪,举着乱舞。张三道:“无力也无谋,一败三千里!”猴儿顿时丢了枪,满地乱滚,装出逃跑之状。张三又道:“对敌泪如雨,情愿做儿孙!”那猴儿揉着眼睛,好似哭泣,然后连连叩拜。到这时许多人不由相对喟然,连连摇头。

    “炎焰熏朝野,翻手弄权柄!上欺君昏弱,下欺无忠臣。”张三犹自念叨,猴儿也做出挺胸收腹,不可一世的样子,只看得众人神色大变,知趣的都悄然退出人群,径自溜了。

    “忽闻胡使来,如见老父亲。朝夕赔笑脸,衔尾绕街行!”那猴儿跟着诗句,做出亦步亦趋的样子,端着收钱的盘子,绕场而走。不时有人丢下铜钱,白衣少女则“哐啷”一声扔了锭大银。梁萧见这猴儿机灵可爱,喜欢不已,一心逗它,见它到了面前,忽地伸手,将它头顶官帽扫落,猴儿急忙去捡。这时只听张三正念到:“不知廉耻事,不明君臣纲,所谓宰相者,实为沐猴冠!”转眼一瞧,乍见猴儿没有了帽子,哪还叫“沐猴而冠”,一出好戏韵味大减,不由大怒,一把牵过,举鞭乱打。那猴儿痛得吱吱乱叫,一对眼珠只盯着梁萧溜溜乱转。梁萧被它瞧得颇过意不去,正想上前援手,忽见那小女孩儿挣脱了女郎的手,猛地冲到场中,一把将猴儿抱住,背朝那张三的皮鞭。

    张三收鞭不住,眼看皮鞭就要向女孩儿头顶落下,蓦地手中一紧,鞭梢已被白衣少女拈住。白衣少女瞧了女孩儿一眼,叹道:“晓霜,你又犯痴了!”

    女孩儿放下猴儿,忽地望着梁萧道:“坏人!”梁萧一愣。女孩儿指着他鼻子,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到了,是……是你欺负小猴!你……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她心绪激动,苍白的小脸变得通红。白衣少女却冷冷瞅了梁萧一眼,拉过女孩儿道:“别和这种小畜生说话!”

    梁萧默不作声,忽地在手上啐了两口唾沫,转过身去,双手在地上乱抹。白衣少女心中微诧:“这小畜生干什么,莫非本就是个疯子么?”念头还没转完,梁萧反身而起,倏地欺近。众人皆不知他身负武功,一个措手不及,只听“啪啪”两声,那小女孩儿脸上顿时多了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白衣少女大惊,衣袖挥出,梁萧只觉绵绵劲力涌至,顿时胸闷气喘,急忙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撒丫子便钻进人堆!

    白衣少女正要追赶,突见四五个公差分开人群,冲了进来,指着张三的鼻子,厉声叫道:“好个耍猴的,在天子脚下作乱,活得不耐烦了?”说着铁链一挥,便将张三扣住。张三全无惧色,双手叉腰,纵声大笑:“我这是作乱么?当真作乱的该是那个只会欺上瞒下、卖国求荣的贾似道吧!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啊……”公差头子一手将他揪住,甩手给他六七个嘴巴。张三满嘴鲜血,仍不住口,大哭道:“大宋朝啊,三百年典章文物便要葬送在这帮软骨头文人手里了……”公差们连拖带拽,拳打脚踢,打得他口吐鲜血。

    那女郎凤眼圆瞪,便要上前,六个汉子只见又有十来个公差拥上来,忙将女郎拦住,连声道:“少主不可!少主不可……”却听那张三大声叫道:“太祖皇帝!杨令公!岳爷爷!淮安王呀!你们睁眼看看……仔细看看……那边元朝人大军压境,这边大宋朝歌舞升平,你们看这个西湖,湖里是水么……嘿嘿……哪里是水?是民脂民膏呀……”公差见状急了,用铁链死死勒在他颈上,迫他住口,张三只是奋力挣扎。

    白衣少女顿足大叫:“让开!”但那六个汉子拼命拦着,连挨了好几个耳刮子,也不让她过去。张三被公差强拖了六七丈远,张口怒目,忽然之间再不动弹。公差头子一探鼻息,才知他已然气绝,皱了皱眉,摇头笑道:“敢情是个疯子!”回头问同伴道,“这厮的猴儿呢?索性一并弄死好了!省得又被哪个疯子拾着,徒惹麻烦!”众公差齐声称是。

    白衣少女见张三被勒死,气得头昏,遥遥听到还要弄死猴儿,忙一转头,哪还见猴儿的影子。忽听有人说:“好像被那小叫化子趁乱抱走了!”不觉一愣,又听女孩怯怯地道:“姑姑,我看到那个小坏人把小猴抱走了!”白衣少女见她脸上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满腔怒气顿时撒到梁萧身上,高叫道:“小畜生去哪里了?我非剥他皮不可!”说完带着一干手下,杀气腾腾四处搜寻。

    再说梁萧逃了几步,没见人赶来,又听到张三与官差叫骂,心中好奇,忍不住又折了回去,瞧见张三被公差殴得一脸鲜血,大家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那小猴儿则缩在旁边,转着一双火眼,动也不动。梁萧见状心喜,悄然掩上,趁着众人分心,一把将它抓住,塞入怀里,忽见远处着白衣的女孩儿瞪着自己,张口欲呼,慌忙伸拳冲她挥舞,那女孩儿被他吓住,不敢言语。

    梁萧唬过人,飞也似跑出老远,在一株柳树旁停下,将猴儿从怀里掏出,摸它脑袋,谁料猴儿十分恼他,甩头便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梁萧吃痛,手一松,猴儿腾地跳出他手心,把身一纵,想要跃上一旁的柳树。梁萧急忙伸脚,踩住它脖子上那根绳,猴儿东跳西跳,却只在原地打转。梁萧摸着手背,心中气恼,将脚下的绳子缠在狗儿脚上,发令道:“白痴儿,咬它!”白痴儿闻声蹿出,龇牙咧嘴去咬那小猴。小猴自然死命逃窜,它虽然敏捷,但苦在刚刚跑远,便被狗儿脚上的绳索绊住。一时间,只看两个畜生一个逃,一个追,磕磕碰碰,将一条绳索拉得笔直。梁萧在旁看了,笑得打跌。忽然只见那猴儿一转身,绕着白痴儿跑了起来。白痴儿瞬间被它连兜三个圈子,四个爪子被捆在一处,摔倒在地,望着梁萧汪汪直叫。梁萧目瞪口呆,心道:“好奸诈的猴崽子!”但那金猴虽缚住狗儿,自己却也被拽在绳端,不能动弹。

    四周路人见这一狗一猴被绳索僵在当场,哄笑一片。忽听得一声娇喝:“小畜生!”声音清脆,在笑声中格外响亮。梁萧一惊,连狗儿猴儿也不及抱,拔腿就跑。刚一转身,两个大汉迎面堵住,双手大张,便要逮他。梁萧头一低,使招“野狗扑食”,贴地蹿出,从其中一人胯下钻了过去。那二人双双夹击,擒他本是易如反掌,但没料到这小子竟使出这等无赖招数。愕然间,便听“扑通”一声,梁萧跳进湖里。白衣少女堪堪赶到,见状只得止步。

    梁萧好似一尾活鲤,在湖里蹿出五六丈,见无人追赶,转身浮起,向岸上破口大骂:“贼婆娘!有种下来,看爷爷怎样收拾你!”白衣少女生来尊贵,从没被人这么骂过,失声道:“你……你骂……骂我什么?”梁萧欺她不识水性,在水里手舞足蹈,得意道:“贼婆娘,贼婆娘……”

    白衣少女俏脸涨红,恼羞成怒道:“小畜生,你……你气死人!”宽衣解带,便要下去。一干随从大骇,七手八脚拦住她道:“使不得!少主您不会凫水,别上这小子的当!”白衣少女一想也对,便道:“那好,你们下去擒他!”

    六个随从傻了眼,但主命难违,只好褪衣脱鞋跳入水中。他们虽是武功好手,但水性十分平常。梁萧自小就在白水湾长大,白水湾的小溪深潭就好比他家的卧房,此刻他见六人入水笨拙,便不退反进,迎了上去。七个人在湖中你来我往,搅得碧沉沉的湖水好似沸了一般。

    纠缠一阵,梁萧忽从他们中滑了出去。那六人清一色手拽腰间,骨嘟嘟便往下沉。白衣少女失惊道:“怎么?受伤了吗?”一个大汉奋力从水里伸头应道:“没……咕……”白衣少女道:“那是怎么?”一名大汉连呛了两口水道:“属下……咕嘟……失礼……咕嘟……”白衣少女顿足道:“失什么礼?还不去逮那个小畜生!”突见六名属下各各松手,裤子倏地滑落膝下,惊得她连忙捂住双眼,另一只手将身旁女孩儿的双眼也给捂上。

    六人狼狈万分,光着腚爬上岸来,甫一上岸,马上捏紧裤头,不敢松开。原来梁萧巧施“如意幻魔手”,竟在水中扯掉了众人的裤带。白衣少女听得梁萧在水里大笑,怒气更盛,一顿足下了堤岸,抢过一艘小船,六个随从手抓裤头,无法阻拦,眼睁睁看她向湖里划去。

    白衣少女从没划过船,初时两下颇为笨拙,弄得船团团乱转,但摆弄数下,隐约摸出门道,又划两桨,一扳数尺,倒也似模似样。再一抬头,却不见了“小畜生”的影子,她心头一惊,忽觉小船晃动,忙使了个“东齐镇岳”,马步陡沉,小船入水半尺,压在梁萧头顶,碰得他头晕眼花。梁萧不死心,又使劲掀了几次,但毕竟人小力弱,那女子步法灵活,始终压住小船。两人斗了六七次,梁萧冒头呼吸,却被白衣少女一浆扫过额角,火辣辣生痛,心头大怒,钻进水里,抽出宝剑,将船底搠出个窟窿。

    那女子见船进水,大惊失色,恰见一丈外有艘画舫,舫上显贵搂着莺莺燕燕,大瞧热闹。她想也不想,一蹿而上。梁萧跟踪而至,又将画舫捅穿,底舱入水,画舫倾斜,船上人乱作一团。

    湖上画舫密集,白衣少女纵身跳上别船,梁萧紧追不舍。一时间,只见女郎时东时西,忽起忽落,她每落一次脚,梁萧便捅沉一艘船,其中默契,就似商量好了一般。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满湖歌舞已变成呼爹唤娘,几十艘画舫东漂西荡、四散逃命。

    那女子被梁萧赶得东奔西逃,初时气得要命,但见那些作威作福、悠游享乐的大官尽都成了落汤鸡,又觉莫名快意,于是专瞅着最华丽的画舫落脚。顷刻间,白衣少女足下画舫又沉了一艘,一掉头,只见不远处一艘船金碧辉煌,不同寻常,猜想是大官僚的所在,一顿脚向上落去。哪知身在半空,一只竹篙忽地迎面刺来,劲力沉雄。她心头一惊,挥掌横击在竹篙上,哪知触手处如遭电击,左臂顿时麻木,忙借着竹篙弹力,翻落在画舫顶上。

    只听船头有人笑道:“好轻功!”白衣少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胖大藏僧袒肩露胸,持篙立在船头,嘴上胡须根根竖起,便似一只发怒的刺猬。鼓掌称赞者却是一个华服公子,折扇轻摇,倒有几分气派。他左右各立一人,左边是一个着大红道袍的道士,黑须飘飘;右边却是金发碧眼的胡人,身着彩衣,又高又瘦,形如竹竿。

    白衣少女见这四人装束古怪,除了那华服公子,另三人无不神完气足,显然身怀武功,一时甚异。她忽见那华服公子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目光让人极不舒服,当即两手一叉,柳眉倒竖,向他叱道:“非礼勿视,你要不要脸?”那公子“哧”地一笑,道:“姑娘貌如天仙,在下情不自禁,难免多看几眼!”

    白衣少女生平眼界极高,寻常的男子从不在她眼里,听这公子口气轻薄,心生不悦,忽见水下隐有人影晃动,心知梁萧到了,不觉忖道:“这小子来得正好,把这艘船也凿沉了,淹他们个半死!”她正想着,突听那胡人冷笑道:“这小孩子胡闹得很。”他这一开口,字正腔圆,竟是汉语。那公子目光不离白衣少女脸上,嘻嘻笑道:“姑娘莫怕!只管在此歇息,这小子休想搠沉在下的座船!”说罢刷地合上折扇。那红袍道人接口笑道:“既然如此,各位且瞧瞧贫道叉鱼的功夫。”那胡人咧嘴笑道:“这湖里哪里有鱼?”红袍道人往梁萧一指,笑道:“那不是么?”将竹篙向梁萧掷去,白衣少女见那竹篙去势既准且狠,梁萧决难避开,情急间摘下玉簪,射向竹篙。只听“夺”的一声,玉簪虽小,以小击大,却将竹篙撞偏了尺许,从梁萧腋下擦过,带起一溜儿血水。

    梁萧只觉腋下火辣辣生痛,好似多了个大窟窿,惊忙转身,游向湖岸。红袍道人心中恼怒,但他自恃身份,一击不中再不出手,只狠狠瞪着白衣少女,嘿然道:“好内力,贫道还想领教。”白衣少女对这群人打心底厌恶,懒得理会,一挥袖,向近处画舫落去。那华服公子哈哈笑道:“美人儿既然来了,何不稍坐片刻!”说着丢个眼色,藏僧会意,手臂一抡,扣向女子肩头。白衣少女云袖一挥,切他手腕,藏僧自恃神功,气贯手臂,任她拂中,两人身子齐齐一震。那女郎飘退数尺,那藏僧却觉一股柔劲透臂而入,半身酥软,一时竟提不起劲来。只听那女子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惩大戒,还你一招!”身形去若惊鸿,掠过数座画舫,奔向岸上。藏僧不留神吃了大亏,正欲追赶,忽听那华服公子冷道:“阿滩,人多眼杂,暂且作罢。”那藏僧心知主子怨怪自己办事不力,心中好不懊丧,唯有应了一声,低头退在一旁。

    梁萧潜上岸去,掀起腋下衣衫,只见肌肤上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肉之伤,无关大碍。忽见两个侍从绕过柳堤追来,梁萧急忙掉头,似没头苍蝇,在人群中乱窜,慌乱中,忽地一头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身子刚硬,好似一口铜钟,震得梁萧头昏眼花,举目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

    来人见他转身要逃,一把捏住他脖子,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怒道:“混账小鬼!你逃得好!”梁萧气苦万分,拼命挣扎,那两个侍从赶到,一手提着裤子,大声叫道:“秦总管来得正好,不然又被这小畜生溜了!”秦伯符见他二人模样古怪,眉头微皱:“你们这是什么阵仗?”二人相对苦笑,一名大汉恨声道:“都是这小畜生弄的。”心头火起,伸手想打梁萧耳光。哪知从旁伸过一只手来,将他手腕格住。大汉一愣,低头道:“渊少主。”

    梁萧斜眼一看,只见秦伯符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约摸三十来岁,生得丰神如玉、俊朗无匹,双眸宛如清潭、一望见底。梁萧被他瞧得心头一热,不由忖道:“这人的眼神好像爹爹。”没来由胸中一酸,忍不住又看那人两眼,寻思道,“爹爹也不及他好看……”那男子见他傻瞧着自己,也莞尔道:“便是你啊?果真顽皮!”

    他说罢,望着湖上的沉船,皱眉道:“出了如此大事,官差也该来了,此时不走,徒惹麻烦!”秦伯符一点头,回首瞧了远处那艘画舫,识出画舫上那名藏僧正是临安城外曾经会过的那人,不由双眉一挑。但见那画舫悠然去远,料想追之不及,只得怒哼一声,挟着梁萧便走。

    走出几步,忽听有人叫道:“秦伯伯!”一回头,便见一个小小人影扑过来,钻入他怀里,咯咯直笑,却是那个白衣小女孩儿。秦伯符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怜惜地抚着那女孩儿头顶,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狗儿和猴儿,皱眉道:“霜儿,抱着这些畜生,不嫌脏么?”那女孩儿笑道:“不怕的!”她怀里的白痴儿见了主人,大是欢喜,吠着向梁萧身前猛挣。女孩红着脸道:“还给你!”将白痴儿递给梁萧。梁萧接过,揪着它的颈皮泄愤。那女孩儿“哎哟”一声,忙叫道:“别拧它呀。”梁萧心里有气,冷笑道:“它又不是你老子,我怎么折腾关你屁事!”

    那中年男子闻声一愕,秦伯符却是怒不可遏,提起梁萧,在他屁股上狠揍两记。梁萧破口大骂,骂了两句,又望着那女孩儿怀里的金丝猴,发狠道:“他妈的,猴儿也是我的,还给老子。”女孩儿见他咬牙切齿,骇得倒退一步,生怕他来抢夺,双手把猴儿抱得紧紧。

    秦伯符怒道:“臭小鬼!你还装狠么?”又给梁萧一个栗暴子,反手将狗儿也夺了过来,交给女孩儿。女孩儿轻轻抱着,抚平白痴儿灰黑的颈皮。白痴儿眯缝着一双狗眼,似乎很是受用。梁萧见这模样,气得流下泪来,嚷道:“臭狗儿,没义气……”却被秦伯符推推搡搡,一路到了天机别府。

    此刻老丁头早已解了穴,捏着拳头瞪着梁萧,梁萧心知不免一顿好打,索性抹干眼泪,昂首挺胸,心里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低头的。”老丁头见他神态倨傲,越发气恼,咽了口唾沫,恨恨道:“渊少主!这小子当真欠揍,请少主下令,且让属下揍他一顿!”

    那中年男子摇手笑道:“罢了,您都这把年纪,何必和顽童一般见识!”话音未落,便听有人脆声道:“就是要揍!揍死才好。”是那白衣少女带着随从自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拽过梁萧,但立马将他甩开,瞧着手上的油腻,皱眉道:“小畜生,脏死了!”梁萧微微冷笑,白衣少女瞧他赖皮模样,越发气恼道:“小畜生,讨打么?”梁萧不肯示弱,顶嘴道:“贼婆娘!你才讨打!”白衣少女脸色大变,玉手举到半空,却又放了下来,瞪着梁萧道:“如果不是看在哥哥面子上……哼……以后你不许叫我……嗯……贼什么的,否则我打烂你嘴!”梁萧道:“你先骂我的!”白衣少女脸一寒,正要喝骂,忽听身边的女孩道:“是呀!姑姑先骂人的!”

    白衣少女瞪了她一眼,道:“好啊,晓霜你胳膊肘往外拐,竟帮外人!”说着双颊泛红,轻哼道:“谁叫他在湖边乱……乱……”想到梁萧的种种顽皮行径,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弯了腰。梁萧见她忽怒忽喜,大觉不解,扁着嘴咕哝:“什么好笑,本来就是你先骂人!”白衣少女缓过气来,笑道:“好啦好啦,算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好么?不过,你也不许骂我贼……贼那个,我可有名儿,叫作花慕容。你姓甚名谁,告诉我,我便不叫你小畜生了!”

    她口恶心软,喜怒来去颇快。梁萧瞧她落了低,心想:“方才那道士拿竹篙刺我,也亏她相救。”他又望了望中年男子,“他不让人打我耳光,也不让老头子揍我。哼,也罢,暂且不和他们拗气便是!”想到这里,便老实说道:“我叫梁萧!”

    花慕容道:“梁萧!这名字倒是奇怪!”梁萧怒道:“不喜欢叫就算了!谁稀罕你叫我名字!”众人不禁莞尔,秦伯符乍见小女孩儿似欲说话,又怯怯地不敢开口,便道:“晓霜,你有话说么?”

    女孩儿小脸通红,低声道:“我……我也能和梁萧说名字么?”梁萧瞪着她,大惑不解,心道:“你说名字干嘛,老子又不爱听?”却听秦伯符笑道:“自然可以。”女孩儿鼓足勇气,向梁萧道:“我叫花晓霜,你……你叫我晓霜便好。”那中年男子摸了摸她的头,向梁萧笑道:“在下花清渊……”梁萧哼了一声,梗起脖子,不料又挨了秦伯符一记栗暴子。梁萧旋身与他扭打,却被按住,秦伯符黑着脸道:“臭小鬼真是不知好歹。”众人见此二人这般情形,真是哭笑不得。

    却听梁萧嚷道:“我就是不知好歹,我好好的人,干嘛非得受你们摆布?你仗着武功好,就欺负我没爹没妈,又敲又打的,如果……如果我妈还在,一个指头就……就……压死你……”说到这里,他既觉示弱不对,又确实想起伤心事,一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顺着黑乎乎的脸蛋滚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秦伯符慢慢松手,将他放开。花清渊拍了拍他肩头,叹道:“小兄弟,既然遇上,咱们也算有缘,若不见外,就把咱们当作一家人好了。”梁萧本想说:“我是你爷爷,当然是你一家人?”但眼神和他清亮的眸子一碰,这句浑话顿时缩了回去。花晓霜却忍不住笑道:“好啊,我多了一个哥哥呢!”梁萧瞪她一眼,啐道:“鬼才做你哥哥!”晓霜脸色顿时煞白。

    秦伯符气得又想揍人,但终究忍住,心道:“这小子桀骜不驯,无时不想着逃走,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耳听得梁萧与花慕容又开始对骂,花慕容嘴上功夫不敌,颇有动手的意思,不由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臭小子,你既然一心不愿随着我们,也就由你好了!”

    梁萧大喜过望,一抹眼泪,大声道:“说话算数?”秦伯符怒哼一声,沉着脸道:“老子话已说尽,你一个不听,我逼你一千一万次也是枉然。你既然来了这儿,也不能就这么离开,省得别人说姓秦的不通人情,你须得给我洗漱干净,吃一顿饭再走。”梁萧眼珠一转,道:“说好啦,吃完饭就放我走的。”秦伯符无奈点头。梁萧又斜眼睨他:“你可是大人,不许诓人!”秦伯符黄脸涨紫,怒道:“呸,老子诓你?你也配?”

    梁萧满心欢喜,嘻嘻直笑。秦伯符着人烧热香汤,带着他直至厢房。梁萧穿过后堂,步过一道窄门,方知这所府第别有洞天,回廊四通八达,一道曲水绕廊而走,水上有飞梁沟通,岸边庭内湖石轩峻,假山上灰白小径,直通一座翠亭。

    梁萧边走边看,啧啧连声,走了一百来步,方随仆从进了厢房,在香汤里痛快洗了个澡,将满身的虱子污泥都洗干净。爬出桶外时,早有人将新衣裤放在门前,裤子略大了些,梁萧将裤脚挽上一截,方才合身。

    出了门,却见门外一个侍女正瞪眼看他,梁萧上下瞧瞧,并无不妥,问道:“你瞧什么?”那侍女扑哧一笑,说道:“没什么,就看一个黑泥娃娃跳进去,却蹦了个白瓷娃娃出来。”梁萧挠头不解,那侍女笑道:“你别挠头啦,渊少主在流杯水阁等着你吃饭呢!”

    梁萧老大不愿和秦伯符相见,撅了撅嘴,勉力随那侍女走了一段,忽道:“这个……这个姐姐,你叫什么名儿呀?”侍女笑道:“咱们穷人家的女孩儿,有什么名儿不名儿的,但这里的人都叫我菊香。”梁萧笑道:“菊香姐姐长得真好看!”菊香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有什么好看,容少主才好看呢!”梁萧冷笑道:“你说花慕容么?长得跟母老虎差不多!”菊香眉头一皱,还没答话,便听背后有人喝道:“小鬼头,你又在嚼什么舌根子?”菊香花容失色,转头望去,只见荼蘼架下,花慕容杏眼圆瞪,双手叉腰,大发嗔怒,花晓霜则换了一身淡绿衣裙,傍着她微笑。

    梁萧故作惊讶道:“我以为你不在的。”花慕容怒道:“呸!你定然知道我在后面,故意胡说,再说就算我不在……”花慕容话没说完,忽见梁萧掉过头来,不由转嗔为喜道:“哎呀,原来你这小鬼洗干净了,也蛮乖的,以后便是这样,莫要再弄脏了。”她素爱以貌取人,瞧梁萧生得俊俏,心中恼怒不知为何竟然烟消了,不忍再责骂他。

    梁萧觑见晓霜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狗儿,只有爪缝乌黑,两眼一亮,叫道:“白痴儿?”他伸手去摸,那狗儿却一缩,梁萧再摸,狗儿忽地冲着他汪汪大叫。梁萧气得发昏,怒道:“死狗儿,你竟敢当叛徒……”伸手就要揪它颈皮。花慕容笑弯了腰,伸手拦住他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萧都要气哭了,叫道:“你们拐了我的狗儿,怎么还叫我的不是?”

    花慕容忍住笑道:“我先给你说个杨布打狗的故事。”梁萧正扭头生气,但一听要说故事,忙竖起耳朵倾听。只听花慕容道:“古时有个叫杨布的人,穿了件白衣出门,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他就把白衣脱了,换了套黑衣回家。哪知他家的狗却不认得杨布,迎上去汪汪地咬他。杨布大怒,拿了棍子就要打狗。他哥哥杨朱见了,便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这条狗出去的时候是白狗,回来却变成了黑狗,你认得出来么?’。”梁萧一愣,继而大怒:“好个贼婆娘,拐弯抹角,骂我是狗!”他怒视花慕容,花慕容占定上风,也笑吟吟回视。花晓霜没瞧出二人正在斗气,接口说道:“姑姑,这个故事我在《列子》里看过的。唐人卢重玄还注释说:‘夫守真归一,则海鸥可驯;若失道变常,则家犬生怖矣!’”

    花慕容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嘻嘻笑道:“你记性倒好!所以凡遇是非,务必先内求诸己,切莫忙责于人!若是守真归一,鸟儿都能教得听话,可有些人啊,怎么教都不听话!”说着斜眼瞅着梁萧。

    谈到学问,梁萧便是个草包,这些文绉绉的说法,他一字也听不懂,无从作答,心头好不憋闷。他闷头走了一程,回廊尽处出现一个小湖,湖内遍植荷花,阔大的荷叶摩肩接踵,覆盖水面;花枝劲直,顶着一个个红白菡萏。只见花慕容已挽着花晓霜,经过水榭,步入楼阁。梁萧略一迟疑,也跟上去。

    秦伯符与花清渊正在阁里守候,乍见一俊俏童儿钻了进来,一愣之间,方才认出梁萧。秦伯符一拍大腿,笑道:“小鬼,你好好收拾一下,倒也是人模狗样的。”花清渊也笑道:“是呀,先时当为浑金璞玉、珍珠蒙尘,为人精洁一些,总是好的!”

    梁萧大剌剌坐下,眼睛在桌上扫了一遍,只见酱鸭肥鸡、白藕红菱,还有鹅掌羊脯、蟹黄虾仁,另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药蜜饯、干鲜果子。梁萧瞧得肚子咕咕乱叫,当下也不客气,伸手便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

    花慕容瞧得皱眉,说道:“你没吃过饭么?”梁萧舌头转不过来,呜呜作响。花慕容瞧他吃相,打心底里讨厌,当下耐着性子道:“我问你,吃饭该用什么?”梁萧道:“自然是用手了……”伸手又要去拿,却挨了花慕容一筷子。他捂着手跳了起来,当即就要撒野,一旁的花清渊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上。梁萧不由自主坐回凳上,花清渊一笑,举筷拈了一只鸡腿,搁在他碗里,又端过一碗羹汤,道:“慢慢吃,别噎着了。”梁萧瞧他言辞温和,不禁想起往日吃饭时,自己和娘亲顽皮胡闹,爹爹也是这般对待自己,但如今他埋在土里,再也不会逼自己坐着,不会给自己夹菜盛饭,更不会叫自己慢嚼细咽,想到这里,顿觉内心酸楚,低头不语。

    众人见他突然间无精打采,甚感奇怪。一旁的晓霜拉了拉他衣角,道:“萧哥哥,你不舒服么?”梁萧醒悟过来,忙用衣襟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努力装起狠相,瞪着晓霜道:“你……你叫我什么?”晓霜脸儿涨红,梁萧哼了一声。他到底是小孩子,转眼又忘了忧愁,放开襟怀,双手左右开弓,尽揽桌上美食,鸡鸭肥浓,菱藕清鲜,咸甜适度,酸辣相宜,梁萧从未吃过这样的好筵席,不觉满心欢喜。花氏兄妹俱都好洁,瞧他吃相邋遢,花慕容蛾眉紧蹙,早早住箸,花清渊略略尝了两箸,也不再吃。

    秦伯符瞧了片刻,忽地叹道:“梁萧,你性子不好,但却有点小聪明,若你肯听我话,我倒可把一身本事都传给你!”众人皆是一惊,花慕容急道:“秦大哥,这如何使得,这小泼皮哪配学你的本事?”秦伯符摆手道:“你先别说话!”花慕容见他辞色郑重,也不便多言。

    谁知梁萧却摇头道:“你武功不好!”众人又是一呆,秦伯符脸色酱紫,右手五指用力,檀木桌上多了五个指印。花清渊见势不妙,笑道:“梁萧,你大约还不知道,江湖上提起‘病天王’秦伯符之名,可说是如雷贯耳呢。”梁萧依然摇头道:“他武功不成的!”

    秦伯符神色数变,忽地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倒说说,老夫的功夫如何不成了?”梁萧道:“你连那个和尚都斗不过。”秦伯符一愣,道:“这个不足为凭,那位前辈乃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我斗不过他,也是应该!”梁萧道:“就算他顶尖儿,但你斗得过萧千绝么?”秦伯符又是一怔,沉吟半晌,摇头道:“恐怕斗不过。”梁萧一拍手,悻悻道:“胜不了萧千绝的武功,我才不学呢。”

    秦伯符不顾身份提起收徒之事,哪知竟被一口回绝,当真颜面扫地,忍不住一把抓住梁萧胳膊,怒道:“慢来,萧千绝乃武林中不世出的大高手,要想胜他,谈何容易?再说,你干嘛非得胜他不可?”梁萧只是摇头,虽不说话,眼圈却红了,秦伯符一愣,手上微松,梁萧猛地挣出,埋头冲出水榭。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

    梁萧奔出一程,反手抱头,缩在墙角,呜呜大哭。哭了好一阵,心情才平复下来,但一想起秦伯符的话,又忍不住想哭,寻思道:“萧千绝那样厉害,我的武功却谁都胜不过,难道今生今世都报不了仇,救不出娘亲了么?若是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心灰意冷,望了望怪石嶙峋的假山,心道:“索性一了百了,一头撞死罢了。”

    他一跳而起,正要把头往山石上撞去,忽听狗叫声响,有人欢然叫道:“萧哥哥,你在这里呀!”回头一看,只见白痴儿撒着欢向自己跑来,花晓霜则在不远处含笑而立。梁萧连忙背过身子,忖道:“万万不能被她看见我哭鼻子。”

    他抹去眼泪,才哑着嗓子道:“你来干嘛?”花晓霜道:“大伙儿都在找你!好在白痴儿聪明,一下子就寻着你了。”她说着浅浅一笑,盯着梁萧道:“萧哥哥,你眼睛红红的,哭过了么?”梁萧被她瞧破,恼羞成怒,横她一眼,怒道:“放屁,老子才没哭!”气冲冲地从她身边走过,花晓霜拉他,梁萧反手将她推个踉跄,但走了几步,又觉出手重了,有些过意不去,偷眼一瞟,只见花晓霜背*着墙,脸色煞白。

    梁萧忍不住转过身来,嘟囔道:“还不走啊?站着干嘛?”花晓霜抿着嘴,细眉微微抽动,似在强忍着痛苦。梁萧哼了一声,撅着嘴道:“推你一把就生气了么?哼!小气鬼!”回头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微响,急转身时,只见花晓霜两眼紧闭,蜷在地上。

    梁萧一惊,伸手探去,只觉她气息微弱至极,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她这等不经事,被我一掌打死了?”想着一颗心突突直跳,欲要一逃了之,双脚却好似灌铅水,只挪了一步,便再也无法动弹,心道:“小丫头对我还不坏,叫我‘哥哥’,我就这样害她死了?但若不逃,万一……万一当真无救,她那些姑姑爹爹问起来,我怎么说?若知是我下的毒手,贼婆娘和病老鬼岂不要活活撕了我?”他六神无主,团团乱转,猛一咬牙,忖道:“撕便撕了,左右我也不想活啦。”

    想着将花晓霜背起来,顺着回廊狂奔,忽瞧见菊香在不远处行走,便叫道:“姐姐!行行好,行行好!叫唤一声,叫唤一声!”他一发急,几乎语无伦次。

    菊香见状,骇然间也不及多问,引着梁萧直奔厢房,正撞得花清渊等人。花清渊大惊失色,也不说话,一把接过晓霜,从她怀里掏出一支玉瓶,倾了两粒淡金色的药丸,拗开花晓霜牙关,度了进去。然后众人神情惶急,盯着她雪白的脸蛋出神。

    梁萧心头忐忑,正想着是否趁乱逃走,突听花晓霜轻哼了一声,抬头看去,只见她眼睛微张,细细地道:“萧……哥哥,别……”梁萧当她要出言告状,顿时心跳如雷,摆了个弓步,准备逃走,却又听她说:“别哭……”梁萧就似挨了一棒,愣在当场。又听花晓霜慢慢地道:“有不快活的……事,爹爹和……和我都帮你。”她神志昏沉,接着这两句,又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话,气息渐渐平稳,沉沉睡去。

    众人松了口气,花清渊将她送到花慕容手上,转身向兀自发呆的梁萧深深一揖,道:“小兄弟,多亏你了!这孩子突然不知所踪,吓坏我了,没料到还发了病……”他拭去额上冷汗,“若再慢得一分半分,只怕……”说到这里,他突地打住,神色间似乎十分后怕。

    梁萧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双手乱摆。秦伯符给了他重重一掌,哈哈笑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子在‘流杯水阁’胡说八道,老子正要跟你算账,却没想到你一转身,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边说边拍他肩背,拍得梁萧又痛又怒,偏又不敢言语。

    花慕容将晓霜送回卧房,闻言也笑道:“梁萧,冲你救了晓霜,日后我再不叫你小畜生了。”梁萧连天价叫苦,一句话在肚皮里转来转去:“她是我打昏的,她是我打昏的……”但他打昏了人,又抱人来医,若然说出,不啻于他梁萧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抬手抽自家耳光,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这个脸却是万万丢不起的。他支吾半天,暂且忍着,心想:“我不说了,待小丫头清醒了,自己告状去。”

    正觉心乱,忽听秦伯符叹道:“清渊,有件事当真对不住。我听了吴先生的言语,是以去会那和尚。却不料他那纯阳铁盒是个假的,累我白走一趟。”花清渊摇头道:“秦兄高义,我父女铭记在心,看来也是天意昭昭,不可勉强的。”秦伯符拈须道:“清渊你想得通透,倒是好事。唉,不过这未免苦了霜儿。”花清渊淡淡苦笑。秦伯符又道:“我受陆万钧之托,要去常州见见靳飞。”花清渊闻声知意,笑道:“秦兄放心,此间我会好生照拂。”秦伯符皱眉道:“要留便留,要去便去,听其所之,愚兄再不插手了。”说罢瞧了梁萧一眼,低眉叹气,拂袖去了。

    梁萧心神恍惚,听了这番古怪言语,也无暇细想,只念花晓霜会不会告状,自己是否该抢先逃走。但想一想,又觉不妥:“好汉做事好汉当,打了人便逃,岂不被人耻笑?”犹豫不定,便先在府里住了下来。

第七章 太乙分光

    梁萧这一夜便没合眼,既怕晓霜告状,想偷偷溜了;又怕这般走了,被人耻笑。他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天亮,偷偷蹭到花清渊等人门前,侧耳倾听,内中还没动静,大约仍在睡觉。

    他等了一会儿,才见几个侍女过来,菊香也在其中,梁萧忙道:“姐姐!”菊香笑道:“是你啊,躲在这里做什么?”梁萧脸一红,道:“那个小……咳……晓霜醒了没有?”菊香嘻嘻笑道:“你恁地关心我家小姐么?”众侍女彼此捅着胳膊,笑成一团。梁萧虽不懂弦外之音,也知在嘲笑自家,正要发狠,却听“咯吱”一声,花清渊从门内出来,梁萧立时闭嘴,耷拉着脑袋,等着他来打骂。

    花清渊瞧见是他,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梁萧,你来看望霜儿么?来得正好,她刚起床呢!”又抚着梁萧的头,莞尔道,“你放心,她好多了。”梁萧心想:“原来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告状!”他被花清渊摸来摸去,大为不惯,一缩头,也不顾什么忌讳,绕过花清渊,钻进内室。但觉室内馨香扑鼻,尽是女儿家的味道,浸得人骨子也软软的。他拨开帘子,探头一瞧,见花晓霜盘坐在雕花檀木床上,花慕容已给她梳完了头,挽上双髻。

    梁萧见状心虚,腿一缩,正要退出,却被花晓霜看个正着,笑道:“萧哥哥!”梁萧听得大不自在,心想:“她该又哭又闹才对,叫这么亲热作甚?”既被瞧见,他也只得讪讪踅进屋内。花慕容瞪他一眼,嗔道:“女孩儿的闺房你也乱闯,真不知礼数。”说着将梁萧胳膊抓住,强拖到身边,用牙梳整理他一头乱发,边梳边叱道,“忒俊一个孩儿家,成日弄得脏兮兮乱糟糟的,不像话。”

    梁萧被她挟着,与花晓霜几乎头碰着头,呼吸可闻。对视半晌,梁萧忽地下定决心,低声道:“你说好了,我才不怕!”花晓霜不解道:“说什么?”梁萧怒道:“昨天的事你不记得了?哼,反正我都想好了,大不了被你姑姑爹爹还有病老鬼揍一顿,哼,我才不怕!”

    花慕容听得诧异,问道:“你不怕什么?”梁萧吸了口气,还未说话,花晓霜忽地伸出温软小手,捂住他嘴。梁萧瞪着她,心中纳闷,花晓霜笑道:“才不怪你。”梁萧被花慕容制得无法动弹,只能呜呜乱叫,却说不得话。花晓霜凑到他耳边道:“我不说,你也不许说,这是咱们小孩子的事哦,可别让大人知道啦!”她吐出的热气弄得梁萧耳根痒痒的,忍不住也咯咯笑起来。花晓霜放开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忽地齐齐笑了起来。

    花慕容见他们两人笑得古怪,忍不住道:“你们笑什么?”花晓霜眨眼道:“这是咱们的事,不许你知道的。”她握着梁萧的手,冲他微笑颔首。梁萧点了点头,忖道:“说得是,这是咱们小孩的事,关大人屁事,要打要骂,也该由她来做,哼,关她爹爹姑姑什么事。”想到这里,不由把晓霜当成同伙,平生亲近之意。

    花慕容惊疑不定,放开梁萧,望了望他俩,气恼道:“什么咱们你们的,你们两个小不点儿弄什么鬼?”又死盯着梁萧道,“是你弄鬼吗?”她认定是梁萧耍了把戏。梁萧却把头一扭,撇嘴不答,与花晓霜对望一眼,二人心有默契,又笑了起来。花慕容莫名其妙,连连顿足。

    梁萧笑了会儿,忽道:“晓霜,我走啦!”花晓霜脸色惨变,拉着他道:“为什么呢?”梁萧道:“昨天说好了的,今天我就要走了。”花清渊在房外听到,掀开帘子走进来,叹道:“你还是要走么?”

    梁萧点点头,但不知为何,心意却不似昨日那般决绝,他偷偷瞧了花晓霜一眼,心中怅然若失。花清渊拍拍他肩头,说道:“人各有志,你既然要走,我也不强留,但你小小年纪,又能去哪里呢?”梁萧心头茫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众人见他执意要走,只当他必有去处,此时闻言都是一怔。花慕容到此方才明白梁萧是个孤儿,她虽然性子直露,但本性善良,顿生出同情之心,眼圈微微泛红。花清渊默然半晌,叹道:“梁萧,秦大哥北上常州去了,临走时托我告诉你,三年之内,你若回心转意,不妨来此地找他,他昨日说的话,依然算数的。”梁萧心道:“我说了不拜师,当然也是要算数。”想着望了晓霜一眼,嘀咕道:“我走了!”他二人相交虽浅,但方才却有几分心意相通。晓霜眼圈一红,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花清渊叹道:“这样吧,我们也要回括苍山,顺道送你一程!”花晓霜双目一亮,破涕为笑:“我也要送萧哥哥!”花慕容抚摸着她的脸,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也要回家呢!晓霜,要见妈妈了,不高兴么?”晓霜心中欢喜,望着梁萧微笑,梁萧忖道:“我……我那样凶她,她为啥还对我这样好?”左思右想,只觉得大违常理,心中不禁有些糊涂了。

    用罢早饭,花清渊让老丁头套好马车,由两个侍从驾着,自己则乘马而行,迤逦出城,但见临安郊外,丘陵苍莽,逶迤如长蛇远去;官道上芳草如洗,明朗自在;远远有一处驿亭矗在道旁。花清渊来到亭前,下马挑开车帘,对梁萧道:“古人长亭送别,小兄弟,我们送你,也就送到这座亭子了!”花晓霜抱着金丝小猴,望着梁萧,泫然欲泣。

    梁萧望着花清渊,又看了看晓霜,忖道:“除了爹娘,从来没人对我这样好过。”想到这里,忽觉得有些心酸,大感不舍,但早先话已说满,只得下车。花慕容也拉着晓霜,跟着送下车来,正想再叮嘱梁萧几句,却听得车后忽然马蹄声响,又快又急,一眨眼的工夫,便见四骑人马从车后斜刺里冲上前来,将马车四面围住。其中一人哈哈笑道:“美人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梁萧与花慕容齐齐吃了一惊,敢情发话的,竟是昨日在西湖上遇见的那个华服公子,他身后三人奇形怪状,更是令人过目难忘。那红袍道士打马上前,谄笑道:“千岁,您这后面一句忘了说呢。”那华服公子笑道:“你说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么?”红袍道士挑起拇指,嘻嘻笑道:“千岁英明。”华服公子笑道:“如此说来,我与这位姑娘倒真是有些缘分。”

    花慕容被他当众调笑,心头怒极,冷笑一声,道:“放屁放屁,臭不可闻,鬼才跟你有缘分。”那四人挽辔下马,华服公子笑道:“好泼辣的女娃儿,都说南方女子柔媚,这些天我也玩了几个,白面捏的也似,却也腻味得紧,姑娘生就江南美人的坯子,骨子里却是我北方佳丽的快直。难得难得。”那金发胡人接口笑道:“主上这么说,莫非想将她收入帐内?”华服公子笑道:“就怕这位姑娘不肯。”金发胡人笑道:“大宋朝的花花江山,主上如要,也如探囊取物一般。要这女子,还不容易?”

    他二人恣意调笑,便当花慕容已是池中鱼、笼中鸟。花慕容只气得浑身发抖,正想措辞咒骂,忽听梁萧嘻嘻笑道:“你这金毛畜生,就会拍主子的马屁!”那金发胡人脸色一变,瞪眼望去,却见梁萧趁晓霜不备,将那金丝小猴揪了过来,用手戳它肚皮,笑道,“你望我作甚?再怎么望我,也还是个畜生!”胡人白脸上倏地腾起一股青气,双眉倒立。

    晓霜见那猴儿在梁萧手里挣扎,急得要哭,叫道:“萧哥哥,别欺负它了,别欺负它了。”梁萧笑道:“要我不欺负它也好。但我问你,这里一共有几个畜生?你答对了,我就还你。”晓霜一愣,伸出两个指头,答道:“两个!”梁萧笑道:“错了,错了!”他用手一路指将过去,先指着白痴儿说“一”,然后指点着华服公子四人道,“二三四五,再加上我手里这个金毛畜生,一共是六个呢!”晓霜大奇,指着那四个人问道:“他们也是畜生么?”梁萧一本正经地点头:“千真万确,个个都是畜生!”

    晓霜神情迷惑,花慕容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花清渊气度虽好,也忍不住莞尔。但那马上四人脸色早已难看至极,金发胡人最先忍耐不住,疾跃而出,左臂在胸前划了半圆,屈指如钩,抓向梁萧面门。梁萧将头一缩,正要闪避,花清渊已跨步上前,右掌在胡人臂上一勾,胡人顿觉一道又强又黏的柔劲将他手臂荡开,胸口空门大露,花清渊左掌如大斧长戟,破空劈来。

    胡人慌忙左足点地,右足腾空,身子如蛇般左右扭动,花清渊这招“金生癸水”顿时落空。他微一错愕,胡人那一条右腿已踢至面门。花清渊见对头武功怪异,心头暗凛,身形后仰,连使“乙木镇土”、“泥蕴太白”、“戊金断木”、“薪生离火”、“南明煅铁”,这五招乃是他生平绝学“五行接引拳”的妙着,五行之间,相克相生,一气贯之,是以虽名为五招,使来却如一招。那胡人识得厉害,不敢硬挡,扭身避开花清渊的拳势,转到他左侧,手臂一弯一扭,竟然绕过花清渊身子,向他右胁一拳击到,中指一枚硕大彩钻,随那胡人拳法吞吐,彩光流溢。

    顷刻间,二人一正一诡,斗了十合。花清渊越斗越觉心惊。那胡人也是骇然,他此次南来,未逢敌手,谁料遇上花清渊这路拳法,不仅占不得丝毫上风,反倒被他隐隐克制住。那藏僧见二人僵持不下,忽对那华服公子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花氏众人皆不明其意,梁萧却一惊,这藏僧说的分明是蒙古语,他自小与母亲说惯了,这几句一听便懂。

    那华服公子听了这席话,脸色阴晴不定,瞧着梁萧笑道:“小家伙,跟你同路的那个紫衣汉子呢?”梁萧知他口中的紫衣汉子便是秦伯符,冷笑一声,道:“你说那个病老鬼吗?他早就死透了,骨头也被狗啃了呢!”众人闻言,各各吃惊,花慕容怒道:“梁萧,你干吗咒人?”梁萧冷笑道:“怎么,我偏要骂他,谁叫他天天打我?”花慕容想到梁萧方才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不好发作,按捺性子道:“黄荆条子出好人,秦大哥打你是为你好。”梁萧道:“那好啊,我一天打你十八顿,你高兴不高兴?”花慕容怒气上冲,叱道:“乱嚼舌头,你才会高兴!”梁萧冷笑道:“他打我就是为我好,我打你就是不好?天底下有这般道理么?”花慕容沉吟道:“这个么,因为你是坏人,我是好人。”梁萧怒视她一眼,冲地上吐了泡口水。

    那华服公子听二人对答有趣,不禁摇扇大笑。他心机深沉,自然不会当真相信秦伯符死了,笑了几声,说道:“小家伙,如此说来,你和他们并非一路了?”梁萧道:“当然不是。”华服公子笑道:“那你告诉我,那个紫衣汉子到底去了哪里?”梁萧道:“我不是说了么?他被狗吃了。”华服公子脸色一沉,那藏僧厉声道:“小家伙,咱们千岁问你正经话,你也要正经回答。”梁萧笑道:“我也说得正经话,就怕听话的人不正经。”藏僧见他只顾胡说八道,几乎气歪了鼻子,眼一瞪,便要动手。却听花慕容道:“你们找我秦大哥有事么?”华服公子“哦”了一声,笑道:“原来他姓秦?”那红袍道士脸色一变,在华服公子耳边嘀咕起来。梁萧听出这红袍道士说的也是蒙古话,意即是:江湖上姓秦的高手极少,胜得了那藏僧的恐怕唯有一人,叫做秦伯符,此人武功极高,江防图落到他手上,要取回不易云云。

    梁萧心中纳罕:“这群人尽说蒙古话,难不成都是蒙古人?”他不知道这些人说蒙古话,乃是因为事关机密,欺自己一方无法听懂。但梁萧听了,却不由念起母亲,倍感亲切,对眼前这几人竟也生出亲近之心来。那华服公子听罢,对花慕容莞尔一笑,又以汉话说道:“这位姑娘,你那位秦大哥偷了我一样紧要物事,若不还给区区,忒也不便。”梁萧心道:“这厮好不要脸,明明是他们偷了东西,却赖给病老鬼。”瞅着四人,心中又生不屑。

    花慕容冷然道:“秦大哥生平磊落,岂会偷你们的东西,大约是你们贼喊捉贼吧。”她本也只是胡猜,孰料一语中的。华服公子只当她已知真相,眼中凶光一闪,嘿笑道:“姑娘说笑啦,所谓欠债还钱,古之通理。那位秦兄拿了在下的物事,在下心急得很,是以想委屈姑娘做质,与在下同行数日,好叫秦兄用那件物事来换姑娘。”他一双眼只在花慕容身上扫来扫去,目光颇是猥亵。

    花慕容气急,咬紧银牙道:“好啊,有能耐的,便来试试。”华服公子嘻嘻笑道:“这般说,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使个眼色,那藏僧大步跨出,喝道:“女施主,阿滩再来领教。”手如鸟爪,直向花慕容肩头抓到。还未抓至,忽听华服公子道:“阿滩尊者,莫要伤了她。”阿滩一听,心生犹豫,手下微微一滞,花慕容却不客气,翻手一掌,拍在他手背上。阿滩虽然有密宗神功护体,挨了这一下,也觉痛入骨髓,急忙将手收回,双手食、拇二指圈合,平平推出。

    花清渊百忙中斜眼觑见,讶然道:“阿容小心,这厮会密宗印法。”花慕容听得不明所以,只觉阿滩推来,劲力大得异乎寻常,但她素来逞强,不肯示弱,双掌平平推出。二劲相交,花慕容飘退丈许,摇晃不定,双颊酡红。阿滩则“蹬蹬蹬”连退三步,每退一步,便在黄泥地上留下一个脚印,待得立定,只觉胸口郁闷,暗暗吃惊:“这女人好大的劲!”当下稳住呼吸,又喝一声“咄”,双掌一合,形如宝剑,正是“金刚宝剑印”。

    梁萧见阿滩武功古怪,好奇之心大起,不由喝了一声彩。花慕容大是气恼,狠瞪了他一眼,暗骂道:“小混蛋竟给敌人叫好。”她不经意间已然将梁萧当作一伙了,是以格外生气,当下身形扭转,使出“风袖云掌”的功夫,拂袖挥掌,如风吹云动,曼妙多姿,只因太过好看,反倒不似武功,更类舞蹈。

    梁萧看得暗暗着急,说道:“晓霜啊,你姑姑被人打得像个猴子,左蹦右跳,一定要输的。”花晓霜吃了一惊,拧起眉头,平白担上心事。花慕容听得怒极,百忙中回骂道:“死小鬼,你才是只臭猴子。”华服公子瞧她玉貌花容,武功飘逸,娇嗔薄怒间,更添风致,一时心神俱醉。再见阿滩尊者连下狠手,又不禁眉头大皱,生怕这头蛮牛闷头乱触,误伤佳人,当下低声道:“火真人!”

    那红袍道人会意,身子一晃,赶到二人身前,双臂如白鹤亮翅,拍向花慕容。花慕容斗这和尚已是吃力,忽见火真人抢来,不由得惊叫一声,飘退丈余,僧道二人一意将她生擒,一左一右,包抄上前。

    花清渊与金发胡人已拆到百十招,原本他武功为高,但那胡人避实就虚,一味游斗,是以仓促间难以制服,乍听花慕容叫喊,心头一急,胸口露出破绽。胡人大喜,双拳击其前胸。花清渊目中精光一闪,轻嘿一声,左掌圈转,右拳平平击出,去势甚缓,如带万钧。“扑”的一声,胡人右拳与他左掌劲风接上,便似击入深潭,无处借力,心中暗道不好,抽手不及,花清渊右拳已然送来。这招“后土掩水”乃是“五行接引拳法”的绝招,右拳有千钧之力,假山巨石也是一推便倒。拳掌接实,胡人连退三步,一阵胸闷气短,满脸通红。

    花清渊一招逼退对手,也捏了把冷汗,他方才佯露破绽诱敌之举十分勉强,稍稍拿捏不住,势必伤在胡人手里,他再见花慕容只有躲闪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不由得双眉一挑,喝道:“拿剑来!”两名侍从齐齐应了一声,各自从背上卸下宝剑,掷了过来。花清渊接过一柄,将另一柄随手挑出,喝道:“阿容!”喝声中人随剑走,两支剑好似凌空并行,眨眼已到了激斗之处。花清渊嗤嗤数剑,刺得那一僧一道忙乱后退。阿滩转身从法袍下摘了一枚金刚圈,火真人则从背上掣出一柄松纹古剑。

    花慕容接剑在手,见状冷笑,与花清渊双剑交击,蓦地一分,各自挑中金刚圈与松纹剑,阿滩尊者与火真人均觉虎口一热,兵刃几乎脱手。还未及明白缘由,对方两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已然刺到胸前,两人无奈,仓皇躲闪。这时那胡人已调匀呼吸,赶了上来,手中多了柄霜雪也似的月牙弯刀,三名凶人一字排开,与花氏兄妹对峙而立。

    花清渊长笑一声,忽地屈指弹剑,朗声道:“一元复始太虚生。”兄妹二人齐齐纵出,两柄剑好似合成一柄,瞬间向对手各刺一剑,每一剑皆合上两人力道,那三人每接一招,似乎都要用尽全力。

    又听花慕容娇喝一声:“破开混沌分两仪。”一声金铁交鸣,两柄长剑一触即分,如双蛟乘云,化作满天剑影;一时间,两人双剑乍分乍合,合而势如一剑,分则光影万千。斗得数招,那三人招架之间越发局促,花清渊扬声道:“阿容,乾坤沉浮无日月,颠倒阴阳动昆仑。”二人剑势又变,刚柔互易,花慕容大开大阖,用的竟是极阳刚的剑法,花清渊的剑招则变得灵巧阴柔,如风吹柳絮一般。阿滩三人待要抵挡,花慕容却又变阴柔,花清渊则回复阳刚。他三人不知这是先天卦象中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的惯常变化,一时捉摸不定,闹了个手忙脚乱。

    梁萧瞧得入神,奇道:“这是什么剑法?”一名侍从道:“这叫太乙分光剑。”梁萧喃喃道:“太乙分光剑?”口中念叨,双眼却转也不转,盯着斗场。

    斗得片刻,胡人忽被花慕容长剑一带,刀锋歪斜,掠过阿滩尊者肩头,生生剐去一片皮肉。阿滩痛彻心肺,明知他不是故意,仍是忍不住吼了声:“哈里斯!”然后叽里咕噜,说的全是吐蕃语。哈里斯是胡人的名字,他本是天竺人与大秦人(按:古罗马)的混血种,世代经商,通晓各方语言,听出阿滩用最恶毒的言语辱骂,心头大怒,想用吐蕃语骂回去,但说了两句,又不及阿滩流利,只好随口胡骂,一会儿吐蕃语,一会儿天竺语,一会儿又是大秦语。阿滩听得莫名其妙,虽知他在骂人,却不知骂了些什么。

    花清渊见二人分神,喝一声:“风云变色气塞空!”声到剑到,宛如电光霹雳,二人躲闪不及,手脚各中一剑,鲜血飞溅。却听花慕容喝道:“若有若无不留痕。”声如凤唳,清亮无比,手中长剑连挥,大打落水狗。

    斗到此时,三个凶人晕头转向,只觉这对兄妹剑已非剑,端是天人落笔,来去无痕。花清渊斗得顺手,豪气大生,长叫道:“化工洗净千般巧,万象混元是太真。”声如老龙长吟,与妹子凤鸣相和,片时间,那双剑之中隐隐显出一个圆圈,中分阴阳,形若太极,圈中剑来剑去,直如汪洋大海;那三人则似三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翻滚,伴潮而行,随波而止,欲使东则东,欲使西则西,招法零乱,已无抗拒之能。

    花清渊心软性懦,见三人陷在太极剑圈之中死命挣扎,心生不忍,叹道:“阿容,点到即止吧!”话一说完,便收剑后退,花慕容本想在那三人身上各添两个窟窿,但这路剑法讲求二人神意如一,花清渊既无杀心,她也无可奈何,只得退到一旁。那三个凶人却已神志混乱,举着兵器乱舞,直到被华服公子连声呵斥,方才醒悟,垂手而立,气喘如牛。

    花清渊瞧华服公子一眼,恨声道:“你这厮纵人行凶,最为可恶。”说着大步跨上,华服公子一惊,方欲后退,已被花清渊伸手一抓,将他衣襟扣住,抬掌给了他一个嘴巴。华服公子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敢打我?”话没说完,花清渊又抽了他一记耳光,喝道:“如何不敢?”那三名爪牙看得心惊胆颤,但苦于气力未复,只得齐齐叫喊,他们用的是蒙古语,梁萧听出叫的是“四王子”,不由心中纳闷:“王子是蒙古大汗的儿子,这人叫四王子,难不成是蒙古大汗的第四个儿子?但怎么大汗的儿子不呆在草原上,却跑到这里来?”

    那四王子连挨了两个耳光,双颊便似火烧,终于醒悟到身处危境,并非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时候,当下再不说话,只是双目如炬,冷冷瞧着花清渊。花清渊被他这么一瞧,反倒有些怯了,放开他,道:“今日小惩大戒,暂且放你过去。若再怂恿手下,胡作非为,被我遇上,可没有这般轻易。”说罢转过头,见阿滩与哈里斯血染衣襟,想必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便自怀里取出药瓶,倾了四粒丹丸,扔给他们道:“这药止血还算灵验。”花慕容埋怨道:“哥哥,你就会当滥好人,当心好心没好报。”花清渊苦笑摇头,正要反驳,忽听四王子在背后叽叽咕咕说些什么。他听不明白,回头看去,忽见火真人一纵而出,双手齐扬,十余点银色弹丸化作两蓬银雨,兜头打来。花清渊大惊失色,双掌连挥,欲拍散银弹。哪知银弹与他掌风一碰,顿时炸开,化作漫天绿焰,四处飘飞,其中数点透过掌风间隙,落在花清渊胸前,花清渊后退半步,脸颊扭曲,似乎遭受了极大痛苦。

第八章 天机有月

    变起仓猝,花氏众人俱都惊得呆了。火真人飞跃而起,举剑便往花清渊面门疾刺。花慕容慌忙上前,举剑抵挡,但此时阿滩与哈里斯用了花清渊的灵丹,气力恢复,也跳将上来,以二敌一,将她与花清渊隔开。火真人腾出手,一支剑呼呼生风,杀得花清渊连连后退。两名侍从见状,奋力上前,却被火真人刷刷两剑,刺中腰腿,双双摔倒。花清渊见二人危急,忍着剧痛,连出两剑,出手虽已不成章法,但仍将火真人挡住。两个侍从也知到了紧要关头,奋力爬起,在他身旁一瘸一拐,拼死护卫。

    如此斗了数招,花清渊只觉胸口如有几十把小刀绞动,浑身乏力,偏又不敢倒下,心知自己这一倒,万事俱休。正自苦挨,忽听梁萧嘻嘻笑道:“花清渊,你还不投降呀?”花清渊蒙眬看去,只见梁萧挟着晓霜,走向那华服公子,晓霜浑身僵直,竟似被点了穴道,花清渊惊得失声叫道:“梁萧,你……要作甚?”分神之际,几被火真人一剑穿心。

    梁萧笑道:“叫什么叫?大笨驴,你女儿被我抓啦,你还不投降?”此言一出,不仅花氏众人骇怒,便是那三个凶人,也一个个放慢手脚,分神来瞧。四王子正觉惊疑,梁萧却嘻嘻一笑,用蒙古话道:“我也是蒙古人呢!”四王子听他说得流利,又是一愣,皱眉道:“你蒙古话说得很好啊。你既是蒙古人,怎么又与汉人一伙呢?”

    梁萧撅嘴道:“我才不是他们一伙,我是那个姓秦的抓到手的,他天天打我,打得我好苦!”四王子疑惑道:“那好,我来问你,你是蒙古哪一部的人?”梁萧顺口应道:“我是勃儿只斤部。”话一出口,众人尽是一凛。要知勃儿只斤乃是皇族姓氏,只有成吉思汗的家族才配使用。梁萧见那四王子神情古怪,心儿顿时怦怦直跳。四王子盯了他半晌,忽而笑道:“小家伙,你真是勃儿只斤部?”梁萧点头道:“我妈说她是勃儿只斤部,那我也是勃儿只斤部了。”

    梁萧这话倒并非说谎。蒙人姓氏以部族为号。算起谱系来,萧玉翎的父亲不里王子是成吉思汗的嫡孙。窝阔台汗时,蒙古发动“长子出征”,命令蒙古族所有长子,必须从军西征。不里跟随拔都汗,越过匈牙利,横扫欧洲,但他不服拔都,拔都怀恨在心。后来,不里跟随窝阔台的子孙叛乱,被拔都和蒙哥捉住杀死,妻子尽皆沦为奴婢。

    萧玉翎本是不里庶出的女儿,母亲乃是不里从西域掳来的胡姬,不里醉酒之后,将玉翎的母亲殴打致死。到不里死时,萧玉翎年纪尚幼,着实受了许多屈辱。后来她从师姓萧,更名萧玉翎,但她对父亲厌恶已极,从不愿提起往事,故而除了几个极亲近的人,几乎无人知她的身世来历。

    那四王子将信将疑,联系前情,寻思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不大可能说谎。他即便不是我同部之人,也有莫大关系。而今宋元交战,胡汉不两立。那秦伯符必是憎恨我族,从哪个王公府里将这孩子掳来,肆意殴辱。哼,我勃儿只斤富有天下,尊贵无比,岂容这些宋人欺辱?”想着,脸色顿时和缓下来,微露笑意。

    梁萧指了指花清渊,又指了指花晓霜,说道:“这个是他女儿!也是那个女人的侄女,只要你用她胁迫他们,他们敢不听你的吗?”四王子见花晓霜一脸惊惧,哭个不停,心中更无疑虑:“就算小娃儿弄鬼,这小女孩的眼泪却不是装出来的。”

    花慕容气得流泪,口中“臭小鬼、小畜生”地乱骂,手舞长剑,便往这边扑来,心想即便救不了侄女,也要杀了梁萧,以解心头之恨。四王子见她即便生气,模样也甚可爱,更觉心痒,忖道:“这白衣女秉性刚烈,我强逼于她,她势必抵死不从,大失兴味。不如用这小女孩胁迫她,让她服我,任我摆弄。”当下自梁萧手中将晓霜接过,只觉她浑身僵硬,便对梁萧笑道:“你小小年纪,倒有见识,也罢,好好跟着本王,包你享福不尽。”

    梁萧笑道:“有羊奶茶喝么?有小马驹骑么?”四王子一愣,哈哈笑道:“都有都有,还有烤羊羔吃!波斯马骑呢!”梁萧大喜,拍手直笑。四王子见他天真流露,也不觉哑然失笑,一转眼,扬声叫道:“都给我住手罢!”三名手下闻声后跃,四王子向花慕容笑嘻嘻地道:“你侄女都在我手里啦,还不乖乖服从我么?”

    花慕容怒不可遏,本想大骂,但一看花晓霜,心口一痛,几乎落下泪来。四王子见状,知她心意动摇,大是得意,又向花清渊笑道:“你武功不错啊,若愿为本王效命,我看在美人儿份上,便不计较方才之事,让火真人为你解毒疗伤。”花清渊以剑拄地,啐了一口,怒目不语。四王子笑道:“我乃大元皇帝第四子脱欢,此次南来查探动静,得了一张地图,却被姓秦的横里截去了,你得给我拿回来。此外,我要你妹子做我的姬妾,我堂堂王子,想也不辱没了她吧!”花清渊闻言一惊,继而扬眉怒道:“花某虽是一介草民,也知礼仪廉耻,卖国之事,决然不为!”

    脱欢笑道:“果真是臭硬脾气,你中了火真人的‘幽冥毒火’,女儿的生死也在我手里,若是不听我言……”花清渊不待他说完,沉声道:“死则死矣,不必多言。”他瞧了花晓霜一眼,眉宇间露出伤痛之色,涩声道,“霜儿,爹爹这辈子对你不起,你还未出生,就因我之故患上重病,如今又让你落入强贼之手,爹爹……爹爹……”说到这里,语声凝噎,眼里已是泪光溶溶。花晓霜更是泣不成声,忽地身子一晃,似欲昏厥。花慕容猛一咬牙,丢开宝剑,大声道:“脱欢,我跟你走,你……你放了他们父女。”花清渊惊道:“阿容,你胡说什么?”

    花慕容凄然一笑,默不作声。脱欢两眼在她秀靥上一转,笑道:“汉人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美人儿不愧是女中豪杰,叫本王越发相敬了。本王定然亲你爱你,决不怠慢的。哈哈,阿滩,还不替我请美人儿过来。”阿滩应了一声,却怕有诈,瞧着花慕容,面露犹豫,花慕容双眼一闭,两行清泪顺颊滑落。脱欢见阿滩仍是踌躇,不由怒道:“怎么?平日里自吹自擂,如今连这点小事也不敢办吗……”话未说完,突觉腰间一麻,浑身僵硬,接着脖子上一凉,一柄剑架在颈上。只听梁萧在身后咯咯直笑,紧跟着手里一松,晓霜也被他拉了回去,只听梁萧笑道:“晓霜,你装得似模似样的,真把他们骗过去啦。”却听晓霜呜呜咽咽,抽噎道:“萧哥哥……我……我不是装的,我……瞧着爹爹那么重的伤,心里难过,忍不住就想哭。”梁萧不耐道:“行了行了,啰里啰唆的。”

    脱欢未料剧变忽生,自己一世精明,竟然被两个小鬼用这等肤浅手段骗了,一时气破胸膛,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死小狗,臭牛屎……”他出身蒙古显贵,骂人的汉话学得不多,翻来覆去就会这么几句。那三个手下见脱欢被擒,无不傻眼。花氏众人却是喜出望外,花慕容破涕为笑道:“梁萧……我……我……”本想说我错怪你了,但激动太甚,嗓子发堵,又忍不住流出泪来,不过这番却是喜极而泣,与前不同。忽听到花清渊大笑道:“好,好……”一声叫罢,竟软软倒了下去,原来他此时心无挂碍,神智一弛,再也支撑不住。花慕容慌忙将他扶住。花晓霜更急,叫道:“爹爹!”便要扑上。梁萧慌忙一把拉住,向火真人一摊手道:“拿来!”火真人佯作不解道:“拿什么?”

    梁萧也不多说,将脱欢一把拖倒,学着花清渊适才的模样,运足气力,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脱欢牙齿掉了两颗,满口鲜血,兀自哼哼道:“死小狗,臭牛屎……”梁萧冷笑道:“拿来!”火真人呆了呆,梁萧手起掌落,脱欢又挨了一记耳光,又惊又怒,杀猪般叫起来:“火真人,你聋了么?”梁萧挥手还要再打,火真人已急道:“要解药么?这里!这里!”掏出一个锦囊投过来,叫道:“白的外敷,黑的内服。”梁萧摸出囊中有两个玉瓶,便取出一个,将瓶嘴对着脱欢道:“信不过你这牛鼻子,我先给他吃两颗试试。”

    火真人脸色一变,急道:“不成,不成!这是以毒攻毒的方子。”梁萧冷笑道:“那你把劳什子‘幽冥毒火’给我,我烧了他再治好!”火真人怒道:“这……这怎么成?”梁萧心狠手辣,手起剑落,脱欢顿时发声惨叫,小指已短了一截,鲜血长流。梁萧嘻嘻笑道:“再砍就一只手了。”火真人生怕他剑及履及,说做就做,忙道:“好好,我给!”硬着头皮又抛来一个皮囊,梁萧接过,只见囊外用生牛皮缝着,囊内却是羊毛软里,嵌了十来粒银丸,便问:“怎么用?”火真人略一犹豫,见梁萧作势欲砍,急忙说了。梁萧笑了笑,却一把揣在怀里道:“这么好玩的东西,怎么可以浪费在这头蠢猪身上。”脱欢反唇相讥,又挨了一个嘴巴,只得闭嘴,心里却庆幸没被火烧。

    梁萧将锦囊抛给花慕容,笑道:“牛鼻子既敢把银丸给我,这药必然是真的。”花慕容瞪了他一眼,道:“就你心眼多。”心里却暗夸他心思缜密,当下解开花清渊的衣襟,只见胸口乌黑一片,肿得老高。她小心外敷内服,过了片刻,伤口渐转红润,花清渊悠悠醒转,神色间却十分委顿。哈里斯向梁萧喝道:“小贼,解药给了,还不放了四王子。”

    梁萧笑道:“你当我是这头蠢猪?我妈说,得势莫要饶人,没宰了这头蠢猪,算是对得起你们。”转向花氏众人道,“你们有伤,先走一步!”花慕容急道:“我留下来陪你!”梁萧白她一眼,道:“不劳你操心,刚才谁骂我小畜生,哼……我听得清楚得很。”花慕容脸一红,“哼”了一声,道:“骂了便骂了,我才不怕你。”

    忽见花清渊支撑着颤巍巍站起来,涩声说:“梁萧,别的我不管,但你年纪还小,千万不可杀人!就算你手里这人该杀,也不能由你杀他!若你不答应,我便不走!”他口气虽然虚弱,目光却十分坚决。梁萧不由嘀咕道:“我不杀人就是,要你多嘴。”花清渊颔首道:“那好,今日多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梁萧没来由眼眶一湿,低头道:“后……后会有期。”偷偷抬眼,只见花晓霜挽着花慕容的手,一步一回头,直到上了马车,仍掀着帘子觑看。

    眼见马车走远,阿滩忍不住叫道:“还不放人吗?”梁萧眼珠子一转,见四人马匹停在道边,便揪着脱欢的头发,拖到马前,众人正不明其意,忽见梁萧挥剑,将其中三匹骏马的腿筋尽数砍断。三人恍然大悟,原来梁萧是怕自己乘马追赶马车,故意留在后面废了马匹,拖延时间,不由暗骂梁萧奸诈。火真人眼光扫过梁萧手中长剑,神色一变,叫道:“小子,这剑是哪里来的?”梁萧笑道:“拾来的!”火真人两眼一翻,厉声道:“哪里拾来的?”梁萧撇嘴道:“关你屁事!”火真人怒道:“这‘铉元’本是贫道之物!贫道命四大弟子南下办事,将这柄‘铉元’剑借给他们,谁知他们一去不回……”说到瞪视梁萧,似欲择人而噬。梁萧瞅了一眼剑柄,只见上面果真用金丝嵌了两个弯弯曲曲的怪字,他早就看到,但就是认不出这两个古篆,听火真人一说,他勉强认出一个“元”字,忖道:“原来他和那些坏牛鼻子是一伙,哼!我万万不能告诉他实情。”他跟这群凶人纠缠已久,算算时辰,料得花清渊一行去得远了,当下牵了马,将脱欢拖出二十来丈,本想临行前一剑将这厮砍死,但想到花清渊的话,这一剑竟砍不下去,心头暗恨自己不争气,狠狠踹了脱欢一脚,将他往地上一扔,抱起狗儿飞身上马,挥剑猛抽马股,骏马吃痛,撒蹄狂奔。

    梁萧奔出里许,忽闻动静,回头一瞧,不禁骇然,只见阿滩与火真人一步八尺,赶将上来。火真人急欲夺回宝剑,跑得尤其卖力。转眼间双方相距不及十丈,阿滩蓦地一声大吼,金刚圈脱手飞出,来了个射人先射马,向梁萧的坐骑击到。

    梁萧暗骂一声,双腿夹马,俯身出剑,将那圈子一挑一拨,顿觉虎口欲裂,一条手臂尽都麻了。金刚圈被他一阻,傍着马腿掠过。那骏马痛不可当,人立而起,梁萧一时不察,几乎被颠了下来。只此耽搁,火真人大步流星,赶到近前,剑在人先,刺向马腿。梁萧左手一扬,数点银光向火真人迎面撒去。火真人正欲挥袖,忽地想起一事,慌忙收势,飞身后跃,举剑相击,数点银光顿时化作一片绿焰,散落在地,正是那“幽冥毒火”。这时阿滩飞身赶到,一声大喝,腾空而出,双臂一张,击向一丈开外的梁萧。梁萧只觉巨力压体,胸闷欲呕,一反身,将手中的“幽冥毒火”尽数撒了出去。

    阿滩尊者浑没想到这银丸的来历。他自恃有密宗神功护体,除了双眼要害,周身刀枪难入,眼见银丸打到,便有意卖弄,不闪不避,任其打中。霎时间,只听他失声惨叫,浑身绿焰乱飞,跌落地上,翻滚哀号不已。

    火真人听得身后惨叫,微觉吃惊,但他记挂宝剑,不顾同伴,发足狂追,赶到马后,见马尾扬起,一把抓住,用力后拽,梁萧回剑斩断马尾。但火真人剑出若电,早已刺中马腿。骏马惨嘶一声,失衡摔倒。梁萧翻身落马,却见火真人飞步抢上,当即反手一剑,火真人挥剑相格,霎时间,双剑交击,松纹剑不及铉元剑锋利,登时断作两截。火真人索性抛出断剑,待梁萧低头闪避,他已然空手入白刃,向他手腕扣去。眼看人剑两得,火真人忽生警兆,回手一捞,竟捞住一枚紫金凤钗,他急弃了梁萧,掉头望去,只见花慕容一剑横空,飞刺而来。火真人被她连环数剑,逼得连连后退。梁萧绝处逢生,喜得叫了一声好,将剑一摆,上前襄助。

    火真人与花慕容的武功不相伯仲,空手对敌本就吃亏,且有梁萧鬼头鬼脑,从旁袭扰,一时不胜其烦,匆匆拆了七八招,情知今日再难讨好,眼角觑处,只见阿滩躺在远处,奄奄一息,若是再不救治,非死不可。这秃驴死了本不打紧,但死在“幽冥毒火”之下,脱欢追究起来,自己难脱嫌疑。他一瞬间转了好几个念头,蓦地后蹿丈余,一手抄起阿滩,恨恨瞪了二人一眼,起落如飞,往来路去了。

    花慕容见火真人去远,收了剑,冷笑一声,道:“打不过就逃,好没出息!”梁萧定了定神,道:“你回来做什么?”花慕容瞅了他一眼,冷笑道:“回来瞧你逞英雄啊!”梁萧想到方才狼狈情形,英雄二字再也休提,狗熊倒是勉强算得上,顿时脸涨得通红,讪讪不语。花慕容心中暗笑,拉他上马道:“哥哥和晓霜都担心你,你和我一块儿过去,让他们瞧瞧你这灰头土脸的德性,也好放心。”梁萧眼角一热,低头不语。花慕容见他乖得出奇,心中奇怪:“莫不是方才死里逃生,吓着他了……”不觉怜意大起,再不出言取笑。

    二人纵马奔驰片刻,遥见马车停在道旁,还没走近,晓霜已在林子里看到,笑着扑了出来,双手搂着姑姑的脖子,眼睛却看着梁萧,满含笑意,喜滋滋叫了声:“萧哥哥。”梁萧听她叫得亲热,面皮一红,低着头“嗯”了一声。却听花晓霜又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梁萧气道:“好啊,再也见不着?咒我死么?”花晓霜一愣。花慕容瞪了梁萧一眼,说道:“晓霜,这小子是个白眼狼,不知好歹,你莫要理他。”

    三人入了林子,花清渊正盘膝而坐。他见梁萧无恙,不由展颜微笑。梁萧略一迟疑,问道:“你……那个伤口……还痛么?”花清渊笑道:“亏你拿到解药,这会儿不碍事了。”梁萧心想:“若不是因为送我,你也不会那阵子出城,更不会遇上坏人!我拼了命,也要帮你拿到解药的。”他心里这么想,嘴里却决不说出,又道:“花大叔,你刚才使的剑法好厉害,杀得那些大恶人连还手的工夫都没有!”他与花清渊同经患难,心生亲近,“花大叔”三字自然而然就叫了出来。

    花慕容一哂道:“那是当然,这路太乙分光剑用来对付那帮混蛋,算是大材小用了!”梁萧双目一亮,急道:“那一定胜得过萧千绝了?”花清渊与花慕容对望一眼,皱眉沉吟片刻,缓缓道:“萧千绝的武功我虽无缘见识。不过,当年确有人用这路剑法与他斗过一次……”梁萧又惊又喜,忍不住道:“胜了么?”花清渊摇头道:“这路剑法虽然压制住萧千绝的黑水魔功,但也没能杀得了他。”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何况同一门功夫,不同人使出来,自有不同的境界,当年赌斗萧千绝的两大高手,武功胜我十倍,也仅胜他一招半式罢了。”

    梁萧想了一阵,忽地问道:“花大叔,你能教我这剑法吗?”花清渊还没答话,花慕容已接口道:“那可不成。”梁萧脸色一变,咬了咬嘴唇,转身便走。花清渊急忙拉他,但伤势未愈,气力虚弱,被他大力一拽,几乎跌倒,梁萧只得驻足。花清渊瞪了妹妹一眼,说道:“梁萧,你别着急。其实能否教你,我们也做不了主。”梁萧一愣,却听花清渊又道:“若你当真想学,我倒能帮你求情……”花慕容道:“那还是不成。就算妈许你传他,这路功夫也须得二人同使,他一个人学了有什么用?”花清渊皱眉道:“说得也是。”梁萧想了想,道:“不怕,只要你肯教我,将来我有了妻子,和她一块儿练……”花慕容刮脸臊他道:“不知羞?”梁萧脖子通红,急声道:“怎么不知羞了?我……我爹妈都在一起练武的。”

    花清渊道:“梁萧,你爹妈到底在哪里呢?”梁萧闷声不吭。花清渊料得梁萧必有隐衷,便不勉强,说道:“不说也罢,我只问你,你肯与我们一块儿回家么?”梁萧抬头道:“你肯教我剑法,去哪里都好。”花慕容唬他道:“要学功夫,只怕要吃许多苦。”梁萧挺起小胸脯:“再苦也不怕。”花晓霜听他答应留下,不由满心欢喜。

    众人说笑一阵,梁萧又问道:“花大叔,单打独斗就没人胜得了萧千绝么?”花慕容抿嘴一笑,道:“那可未必。”梁萧奇道:“怎么说?”花慕容扳起四个手指,说道:“这天下间藏龙卧虎,就我所知,少说也有四个人不弱于他。”她见梁萧神色专注,微笑道:“不过啊,他们可不像秦大哥和哥哥这般好说话,你便见着了,他们也不会收你这个顽皮猴子做徒弟。”

    梁萧发急道:“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花慕容笑笑,正色道:“第一个是海外的大高手,他精通天下武功……”梁萧大奇,忍不住插嘴道:“精通天下武功,那岂不也会太乙分光剑?”花慕容皱眉道:“那倒不会。”梁萧道:“既然不会,那叫什么精通天下武功。”花慕容自知说错了话,羞怒道:“小鬼头尽耍贫嘴,我说他精通天下武功,不过说他懂得武功很多,就好比说你顽劣无比,难道世上就没有比你更顽劣的人么?”梁萧何曾没听出她话里有刺,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因无论答有答无,都无疑自认顽劣无比。一时撅起小嘴,好不憋闷。

    花慕容占了上风,暗暗得意,续道:“第二人么,却是一个和尚……”梁萧心念一动,花慕容瞧他神色,颔首笑道:“不错,就是和秦大哥斗棋的那个野和尚。至于他的法号,我也不大了然。”梁萧奇道:“为什么叫他野和尚?他又有什么出奇的本事?”花慕容道:“叫他野和尚是因他大庙不收,小庙不留,行为怪诞,不守清规。至于他的本事么,也就是力气很大。”

    梁萧啐道:“力气大也算本事?”花慕容道:“你可别瞧不起力气。所谓‘一力降十会’,若你一拳一脚皆有万钧之力,天下谁人能敌?”梁萧一愣,但觉答不上来,又问道:“第三个呢?”

    花慕容一皱眉,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哼声道:“至于第三个么,这人剑法很好,品性却不端正,专爱勾引良家女子,是以不提也罢。”梁萧问道:“什么叫做勾引良家女子?”花慕容白他一眼,道:“这是极无耻下作的勾当,以后你不但不能说,更不许做,要么不但我瞧不起你,天下人都会瞧不起你。”梁萧挠头苦思片刻,仍不明白,抬眼一瞧,却见花慕容以手托腮,两眼瞧着天上,便问道:“既然是四个人,还有一个是谁呢?”花慕容悠悠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落寞之色,苦笑道:“第四个人,我虽然知道……却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梁萧撇嘴道:“不说便拉倒,谁希罕么?等我学会太乙分光剑,把他们通通打倒。”花慕容不作声,呆呆望着远方出神。梁萧无人斗口,老大没趣。

    呆了半日,花清渊伤势稍好,众人重新上路。次日到了缙云,觅客栈住下,花清渊服了数剂补药,将养元气。梁萧百无聊赖,与晓霜逗着狗儿猴儿玩耍。晓霜给猴儿起名为金灵儿,梁萧一听,顿时作恼道:“我的狗儿叫白痴儿,你却叫它金灵儿,不是变着法儿跟我捣乱么?”晓霜道:“有什么不好,白痴儿、金灵儿,正好配成一对儿。”金灵儿心记前仇,对梁萧爱理不理,梁萧逗它,它只是龇牙。梁萧暴跳如雷,想要打骂,晓霜却抱得紧紧。梁萧虽然任性妄为,对这小丫头偏是发作不得,生恐惹她发病,唯有两手叉腰,望那猴儿瞪眼生气。

    如此歇息数夜,众人再次动身。停停走走,又过十数日,进入括苍山区,只见峰峦连绵,横亘东西,山势柔媚婉转,有如吴音软语。

    一行人顺着山间石阶,牵马步行。行了约摸半个时辰,云雾间隐隐现出一排青瓦泥墙,旁有数级梯田,十分整齐,几个农夫农妇正躬身耕耘。忽有人抬头看到他们,叫了一声,农人们纷纷直起腰来,放下活计,笑迎上前。为首一名汉子肤色黝黑,双目有神,向花清渊一揖到地:“杨路见过少主!”花清渊伸手扶住他,笑道:“杨管事莫要多礼,宫中还好么?”杨路笑道:“一切无碍!”又打量他道,“少主似乎气色欠佳?”花清渊笑道:“前几日偶染微恙,如今已不妨事了。”他将缰绳交给众农人,道,“我们这就进山。”杨路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只见一名农人放出一只白鸽,呼拉拉振开翅膀,向山里飞去。

    梁萧扯着晓霜的衣襟低声道:“这是干吗?”晓霜道:“给奶奶送信呢!”梁萧随口哦了声,忽见两名农夫从农舍里拉出数匹愣头愣脑的黄色怪兽,似牛非牛,似马非马,哒哒哒走了过来。梁萧神色陡变,“哧溜”一下钻到晓霜身后,颤声道:“这是什么怪物?”

    众人大笑,花慕容按着腰,喘气道:“小鬼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唯有花清渊忍住笑,道:“萧儿,你听过诸葛孔明的故事么?”梁萧探出头来,偷瞄木兽,点头道:“听爹爹说过。”花清渊道:“这便是诸葛孔明蜀道运粮的木牛流马,最适宜行走山路!”梁萧吃了一惊,道:“真有木牛流马?”花清渊颔首道:“前方山峻路险,我们用它载人运物,十分方便。”梁萧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只觉硬邦邦的,果然是涂着黄漆的木兽,不由得小脸通红,讪讪地不好意思。但他小孩心性,过不多久,便丢开羞惭,对这木兽生出莫大兴趣,抱着它问这问那,花清渊一一解答,不多时,梁萧便学会如何驾驭,骑在木兽上左顾右盼,十分得意。

    四人骑着木牛流马,沿崎岖山路进入大山深处。行了一程,道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时而傍依绝壁,时而俯临深谷,时而在林莽中穿梭,时而在深谷中潜行,但那木兽却行得又快又稳,梁萧不由连连称奇。

    穿过深谷,遥见双峰挺秀,夹着蜿蜒溪水,南北对峙。花晓霜对梁萧道:“萧哥哥,你看这两座山峰像什么?”梁萧道:“像手指头。”花慕容冷笑道:“呸,世人都有十个指头,就你只得两个?”梁萧大不服气,说道:“屈了八个不好么?好呀,你说不像指头,那像什么?”花慕容冷笑道:“你蛮头蛮脑的,吃饭都用手抓,当然只会想到手指了!”

    梁萧歪头细瞧,迟疑道:“莫非……像筷子?”花慕容笑道:“这才对了。这两座山峰叫做石箸峰。”梁萧奇道:“既然像两根筷子,就该叫石筷,哪能叫石‘猪’?”花慕容瞥他一眼,双眼尽是鄙夷之色。梁萧心知自己定然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错在哪里,一时好生气闷。却听花晓霜笑道:“萧哥哥,这个‘箸’字不是猪羊之猪,而是筷子的意思。”说着停住木牛流马,叫梁萧伸出手掌,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了个“箸”字。梁萧瞧得心生嫉妒:“为什么偏偏她知道,我却半点也不晓得?”

    花晓霜写罢,掉过头,眺望双峰,轻声道:“不过,这石箸峰的名儿平淡寡趣,也不大好听。”梁萧暗叫深得我心,斜瞅了花慕容一眼,高声道:“对呀,该叫二指峰才好!”花晓霜摇头道:“二指峰也不好,依我瞧,叫夫妻峰才贴切。南边那座高大的是爹爹,北边那座矮小的是妈妈,这样并肩站着,永远也不分开。”花清渊身子一震,呆瞧着晓霜,眼里露出惊惶神气。

    花慕容笑道:“傻孩子,你又发痴了?叫做夫妻峰才大大不妥,你知道为何么?”花晓霜不解摇头,花慕容道:“你瞧,山峰间有条溪流,因为这条溪水,两座山峰总是怅然相望,永也不能厮守。难道你要让爹妈彼此瞧着,终生不相往来么?”花晓霜顿时涨红了脸,偷眼瞧了瞧父亲,却见花清渊定定地瞧着那两座青峰,脸色惨白。

    却听花慕容又道:“若要以人作比,比作‘怨侣峰’或许更加贴切。自古多怨侣,有情人难成眷属,古诗有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两座山峰就如牛郎织女,只因一河相隔,结果脉脉永年,不得一会。”

    牛郎织女的传说流传千年,每夜中,银河畔那两颗寒星,不知引发多少悲叹,牵动了多少女儿芳心。花晓霜将那最末一句古诗吟诵数遍,不知怎地就流下泪来。花慕容见她落泪,顿时着慌,将她搂入怀里,温言哄道:“霜儿,说笑而已,干什么当真啊?”

    梁萧对诗句含义不甚了了,但牛郎织女的故事却也听父亲说过,瞧见花晓霜落泪,大感不忿,冷哼道:“牛郎织女忒也没用,就会你瞪我、我瞪你的,便如一对儿傻鸟。换了是我,就用泥土把天河填得严实,趟过去便好。”花慕容道:“你才是大傻鸟,河汉无极,你晓得天河水有多深、有多广么?就会胡吹大气,也不害臊。”梁萧冷笑道:“好啊,既然河汉无极,那么七月七日,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要几多喜鹊才能搭成鹊桥呢?既然鸟儿能搭成桥梁,人又为什么不能填平天河呢?难道说人连鸟都不如?”他话里带刺,花慕容气得俏脸发白,但偏偏梁萧这回推论严密,竟寻不着道理驳他,唯有撅嘴生气。三人这边厢议论纷纷,花清渊脸色却忽明忽暗,始终不发一言。

    斗口间,双峰渐近,梁萧目力不济,这时方见峰顶竟然有人。北峰顶上一株老松,亭亭如盖,两个白须老人端坐松下,悠然对弈。旁有总角童子,对着炉火烧煮茶水,铜壶里白气袅袅,散入天际。南峰则四面绝壁,光溜溜无可借足,但峰巅悬崖处,却坐了一名灰衣老者,垂竿而钓,百余尺的渔线沉入峰下深潭。梁萧瞧得吃惊,心道:“这么高也能钓鱼?”一念未绝,忽听哗然水响,一条青鲤离潭而起,在空中活泼泼划了个弧,飞升数十丈,落到老者手里。

    一名对弈老者笑道:“恭喜恭喜,童老三你守了大半天,到底开张啦!”其时双峰间罡风阵阵,那老者的话语却掠过百尺之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钻入众人耳里。那钓鱼老者呸了一声,道:“修老四,你还有脸说,你几次三番,大呼小叫,惊走了老夫的鱼儿。”另一名弈棋老者道:“你自己不济,却来怪人。”那童老三冷哼一声,道:“左老二,论钓鱼,除了明老大,谁能及得上我?”言辞间大有自负之意。那左老二笑道:“胡吹大气,有空一比就知。”童老三大声道:“好啊,谁输了就下水做王八。”

    抵达峰底溪边,众人弃了木牛流马,梁萧还没坐够,十分不舍,仍抱着木马不放。花晓霜上前一步,向着童老三叫道:“铸公公。”又向对弈二老叫道:“元公公,谷公公。”不料三人却置若罔闻,梁萧气道:“这三个老头儿大剌剌的,当他们是神仙么?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花清渊笑道:“梁萧你误会了,此间风大,霜儿中气不足,话语送不上去。”当下一手按腰,长笑一声,道:“三位鹤老,别来无恙否?”语声朗朗,直如虎啸龙吟一般,在山间久久不绝。梁萧心中佩服:“花大叔好厉害,只怕爹爹也及不上他。”

    三名老者闻声向这里瞧了一眼,爱理不理,仍不起身。唯有童老三冷冷道:“你才到么?脚程忒也慢了!”花清渊拱手赔笑道:“童老说得是,清渊下次定然走快些!“梁萧听得生气,心道:“这些老头子凶巴巴的,花大叔为何还要对他们客气?”

    童老三转过头来,望了晓霜一眼,白眉一抬,将手中青鲤抛下,道:“霜儿,送给你吧!”那尾鱼还没断气,摇头摆尾,凌风弹动,直向晓霜飞来。晓霜没料到他突然戏弄,心头一惊,也不知是避是接。梁萧在旁见到,一步抢上,使了个“如意幻魔手”里的“圈字诀”,双手一翻一圈,将尺余长的鱼儿捧在怀里,转身递给晓霜。

    晓霜捧过,忙跑到潭边,放入水去。那尾鱼儿初时要死不活,但挣扎数下,忽又有了生气,潜入潭底。梁萧奇道:“晓霜,你怎么放了?”花晓霜见鱼儿游得欢畅,心中快活,含笑道:“鱼儿离了水,会没命的。”梁萧冷笑道:“说得好听,难道你就不吃鱼?”晓霜一愣,道:“我吃的,不过……不过……”她蓦地面红耳赤,“我瞧它可怜……”梁萧白她一眼,心中冷笑:“爹爹是滥好人,女儿也是滥好人。”

    却听童老三又道:“清渊!这小孩儿是谁?”花清渊听他语气不善,微凛道:“他是秦大哥带到临安的孩儿,名叫梁萧。”童老三道:“他的武功是你教的么?”花清渊摇头道:“不是。”童老三冷哼道:“萧千绝的如意幻魔手,谅你也教不出来。”梁萧心忖道:“老头儿眼珠子好贼,我只露了半招,他就瞧出来了?”

    花清渊也似吃了一惊,正要回头询问梁萧,忽见童老三把渔钩一扬,挂在岩石之上,将身一纵,好似一只灰色大鹤,贴着岩壁翩然落下;霎时间,渔线在空中抽尽,童老三蓦地丢开渔竿,翻个筋斗落在潭边,身子一晃,便至梁萧身前,曲指抓出。这一抓精微奥妙,梁萧胸口一紧,顿被拿住,不觉怒道:“臭老头,你抓我做什么?”

    童老三被这句“臭老头”骂得一愣,变色道:“小子,你是萧千绝的门人?”梁萧也勃然大怒,叫道:“谁是那老王八的门人!”鼓起腮帮,一泡口水吐出去,童老三急忙扭头闪过。花清渊大惊,欲要上前劝解,却又迟疑,忙向妹子递眼色,着她上前开解。但花慕容恼恨方才被梁萧占了上风,只盼他受些羞辱,好消去自己心头之恨,是以默不作声,存心瞧这小子出乖露丑。

    老少二人瞪视半晌,童老三神色渐缓,放开梁萧,皱眉道:“小家伙,你怎么叫萧千绝老王八?”梁萧道:“他本来就是!”童老三更觉诧异,暗忖梁萧若是萧千绝的后辈,决无这般辱骂的道理,不觉心中犹疑,哪知梁萧趁他分神,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童老三一惊,急忙运劲,他内功了得,直震得梁萧牙齿生痛,但梁萧就是死咬不放。童老三好容易将他揪开,手背上竟多出一圈血印,一时惊怒交迸,厉声叱道:“浑小子,你疯了?”梁萧恨声道:“你再说我是萧千绝的门人,我把你手咬掉!”童老三浓眉一耸,怒道:“你既然不是他门人,怎么又会他的功夫?”梁萧瞪眼道:“你管不着!”童老三脸一沉,厉声道:“你不说个明白,休想过这石箸峰去。”梁萧奋力拿头撞他,但童老三却如铜浇铁铸,不动分毫,梁萧撞了数下,反而头眼昏花,几欲跌倒。

    忽听远处有人哈哈笑道:“童铸,你老脸厚皮的,用强对付小娃儿,不嫌害臊吗?”众人转眼一瞧,只见修老四不知何时已下了山峰,飘然近前。剩下一个左老二仍旧坐在山顶,凝视身前棋局,似乎峰下一切与他全无干系。

    童老三被他一顿讥讽,羞怒道:“修谷,你少说大话,有能耐的,你来问他!”修谷笑嘻嘻走到梁萧身前,温言道:“小娃儿,告诉公公,萧千绝是你什么人呀?”他慈眉善眼,笑起来一团和气。梁萧瞧他为自己出头,嘲讽童铸,已有说不出的好感,再经他这么一问,不觉心口温暖,脱口便道:“他是我的大仇人!”修谷眉头一拧,又笑道:“小孩子不能说谎啊。”边说边从袖里取出几颗姜糖果子,温言道,“你乖乖说实话,公公给你糖吃。”梁萧说了实话,反被当作说谎,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猛地挥手拍出,修谷虽是武学高手,但未料到此着,手中姜糖顿被悉数打落。童铸哈哈笑道:“修老四,你装好人又怎么着?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修谷脸色时红时白,十分狼狈。

    峰顶上那左老二久不说话,这时忽道:“你们两个老家伙活了大半辈子,仍是毫无长进,哼,这小子既然不肯说实话,赶走了便是。”花清渊一惊,忙插口道:“左老且慢,我与这孩子有言在先,一定要带他入谷的。”童铸、修谷对视一眼,各各皱眉。左老二冷笑道:“你是一宫少主,自不将咱们这些老朽放在眼里,你说如何,那便如何,我左元说的话,权当放屁。”

    花清渊额上冷汗涔涔,慌道:“左老言重了,清渊决无此意。”梁萧见他为难,顿生傲气,昂首道:“花大叔,你不用跟这些老头子客气,不让我过去,我走了便是。”说着转身便走,但童铸手如钢爪,如何挣扎得开。童铸冷哂道:“不说实话,就不要想走。”花清渊见此情形,束手无策。这时间,花晓霜忽地走上一步,拉住童铸衣袖道:“铸公公,你……你放开萧哥哥好么?”童铸愣道:“萧哥哥?”望了梁萧一眼,明白过来,连摇头道:“这可不成……”话没说完,乍见花晓霜大眼中涌出泪来,不觉一愣,他虽不肯卖花清渊的脸面,却颇为怜爱这个小女孩儿,见状只得推开梁萧,抚着她脸,连声道:“乖霜儿……好霜儿,别哭,别哭,嘿,你看……铸公公这不放开他了么?”花晓霜破涕为笑,见梁萧要跑,忙拉住他道:“萧哥哥,你不是还要学剑法吗?”梁萧一愣,猝然止步,心道:“是啊,我是来学本事的,若能学成剑法,打败萧千绝,受些屈辱又算什么?”想着双脚再也挪不得半步。

    花晓霜一笑,拉着梁萧从童铸身前经过,童铸大感惊愕:“当真奇了,霜儿这等乖巧的孩儿,怎地维护这个小子?”眼见梁萧趾高气扬,故意斜眼看他,顿时气得直吹胡子。花清渊见状松了口气,向童铸拱手道:“童老想必瞧错了,他怎会是萧千绝的弟子……”童铸两眼一翻,冷笑道:“哪里错了?老夫与萧老怪交手的时候,你还光着屁股乱跑呢!”花清渊被他说得耳根通红,嗫嚅道:“那……那是!”

    童铸冷笑道:“好,你既然护定了他,老夫也懒得管了。哼!谅他小小年纪,也兴不起什么风浪。”袖袍一拂,径直到峰下,一手握渔竿,一手转动竿上手柄,左足在石壁上一撑,倏地腾起丈余,再转手柄,又升起数丈。如此忽起忽落,转眼便到了峰顶,童铸两手叉腰,向着东方,昂然长啸。

    梁萧瞧得有趣,心道:“这老头儿人虽可恶,爬山的法子却好玩。”正想着,突见两峰之间,一艘龙舟晃晃悠悠,顺流而下,这龙舟不同寻常,寻常龙舟头尾分明,这艘船首尾均是龙头,张口怒目,甚是威猛。

    船头一人四十年纪,容貌清奇,双手按着龙头双角,并不操橹划桨,可那船却似活了一般,两侧六只铁桨整齐划动,催舟前行。花清渊见龙舟近岸,拱手笑道:“叶钊兄!怎敢劳你大驾,惶恐惶恐。”那人也笑道:“渊少主取笑了。”

    花慕容搂着晓霜上船,梁萧跟着跳上,脚下故意运劲,震得龙舟猛然一晃。叶钊失笑道:“小东西,你想弄翻船么?”花慕容瞪了梁萧一眼道:“他就爱无事生非。”又向叶钊笑道,“叶大哥,嫂子好吗?”叶钊哈哈笑道:“好!好!得容少主关心了。”见众人上船,他转身将船尾龙角扳动数十下。忽地放开,那船身六只铁桨一齐翻飞,驭着龙舟逆水而行,只不过船尾变做了船首罢了。

    梁萧看得吃惊,俯身往下张望。花慕容叫道:“你做什么?可别掉下去了。”梁萧道:“奇怪,这下面怎么没人划船?”花慕容失笑道:“这叫千里船,是古时算学大家祖冲之所造。船儿除了发动与转向要用人力,其他时候,都*水力推动。”梁萧道:“祖冲之是谁?武功很好吗?嗯……算学又是什么?是不是很厉害的武功?”花慕容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早先在梁萧那里折了一阵,耿耿于怀,此时总算扳回一城,正要出口讥讽,花清渊已笑道:“算学虽不是武功,却自具奥妙。祖冲之是五胡乱华时的算数宗师,他首创割圆术,算出了圆周率,并依日月之行,推算出大明历,沿用至今,这个不用人力驾驭的千里船也是他的发明。”梁萧恍然拍手道:“我知道啦,他和诸葛孔明一样,都是极聪明的人!”花清渊笑道:“说得是!”

    说话之时,千里船穿过怨侣双峰,渐入群山幽处,河床渐渐陡峭,溪水也变得湍急。忽听哗哗水响,转过一道弯儿,前方现出六道瀑布,飞琼溅玉,好似在两岸悬崖上挂了六个水晶帘子;瀑布下白浪翻滚,咆哮如雷,连石块也身不由己,跳脱飞溅。但水流越急,六只铁桨划动也越是迅疾,催动千里船,在激流中逆流而上。

    穿过瀑布,千里船进入一道峡谷。峡谷两岸崖壁耸立,向内微凹,状若扇贝,越往上去,越是狭窄;崖壁色彩奇特,莹润润有珠玉之光,正巧一缕暮色斜掠入峡,照在壁上,反复映射,一时间峡中流金溢彩,让人眼花缭乱。

    在“彩贝峡”中行了半个时辰,梁萧坐得不耐,问道:“花大叔,还有多远?”花清渊正要答话,忽见千里船驶出峡口,前方豁然开朗,溪水在山间汇聚成一个湖泊,湖边青峰错立,云雾缭绕,数十只白鹤唳声清亮,在晚照中翩然往来。叶钊手挽龙角,忽地朗声歌道:“水接西天雾里花,云飞鹤舞是仙家,暮山如酒山人醉,嘿,一曲狂歌动晚霞。”歌声豪放清绝,在群山中久久回荡。

    花清渊站起身来,遥指道:“萧儿你瞧,那便是栖月谷、天机宫了。”梁萧极目望去,只见与岸相接处,三处飞瀑,似从天落,三个蟠龙缠绕的奇形巨轮在瀑布前缓缓转动,带动千百根细长铜臂,在水中时隐时现,有若无数蛟龙纠缠。梁萧瞧得目定口呆,失声道:“那是什么?”

    花清渊道:“那是天枢、天璇与天玑。这三大巨轮,在栖月谷前已然转动三百年了。”梁萧奇道:“它们有什么用处?”花清渊笑道:“说来话长!待会儿你自当知晓。”

    湖水平缓,千里船慢下来,自三轮之间缓缓经过。只见前方两崖摩天,森然对峙,崖壁上鬼斧神工般镌着两行行草,依稀可辨。右方是:“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左面是:“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这两行字遒劲绝伦,字字均有数丈见方,最末一笔直入水中,气势惊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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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靖与萧玉翎生子梁萧,梁萧自幼顽劣,得罪乡里,以至于一家人无立锥之地,决议前往萧玉翎故里——蒙古大漠定居。途中听说大侠云万程在百丈坪聚会抗元,梁氏一家前往观看,不料萧玉翎之师萧千绝出现,在萧千绝与群雄的比斗中,梁萧无意暴露了父母行踪,萧千绝随后追蹑而至,设计杀了梁文靖,带走……昆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昆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昆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