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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灯夏火     问剑txt下载     问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七十六章 坏事

    愤怒暴躁没有任何用途。

    李惠环顾大厅众人,思索片刻后开始下达命令。

    学宫学士检查疫鬼符是否具有效力,并配合镇抚司查找疫鬼符的来源,

    衙役捕快,去城南坊市中走访百姓,调查疫鬼符的传播途径,

    太原官府则起草新的规定,为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做应急预桉。

    如有必要,可以暂时关停城里所有报社、酒楼(禁止堂食),甚至直接封锁坊市。

    李惠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地给所有人下了指令,众人行色匆匆离开太守府。

    “呼...”

    他向后仰倒,整个人摊进座椅中,表情凝重。

    “疫鬼符...”

    李乐菱眉头紧锁道:“会是王氏的手笔么?”

    “不太像。”

    李惠摇头道:“他们要有能力研制出这种符箓,早就将疫病统统转嫁给百姓,以保全家族了,不会现在才拿出来。

    何况疫鬼符会让城里陷入无序混乱,若是有人恶意散布,罪行足够他五马分尸一百次。

    王氏不会以身犯险。”

    说罢他顿了一下,慢慢道:“他们的胆量,仅限于在河东道搅风搅雨,或是利用各界关系,影响士林舆论,进而影响长安朝堂。

    陛下在延英殿里还发过火,说太原府封城期间,他桌上多了一堆给王氏求情的上书。

    我们离开长安的时候,学宫里已经仙逝的王温纶博士的家人,还来了一出到陈祭酒门前哭诉的戏码,

    求祭酒给李昂写封信,让他对王氏别那么严苛逼迫。”

    死者为大,对于王温纶博士,李惠还是很尊敬的,没有说些更难听的话,只是叹息道:“世家在虞国的影响力还是太大了,连宰相都以迎娶五姓女为毕生荣幸(中书令薛机),

    更别说其他人。

    这一次如果不是与周国的战争在即,陛下也不会默许李昂将王氏困在太原府的做法。”

    李乐菱疑惑地眨了下眼睛,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什么意思?”

    “王氏绵延千年,私藏的异化物与豢养的修士不知道有多少。

    如果不是他们害怕直接对抗,会被认定为叛国,引来雷霆万钧的镇压,

    其实仅凭他们在太原府城里的底蕴,暴起之下就能杀光太守府里的所有人。

    也许只有燕国公和奚司业会没事。”

    李惠摊手道:“这还仅仅只是个王氏。

    五姓七望,所有世家从来没跟虞国站在同一战线,不管谁是中原的统治者,是李虞还是周国亦或者太皞山,他们都有资本与新来的统治者谈判,进而维持自身的存续。

    现在周国有太皞山的撑腰,

    五姓七望这些保受学宫压制的世家,看到了摆脱束缚的希望,也都蠢蠢欲动,暗中联络起周国。存在卖国投敌的可能。

    所以现在发生在太原府的这一切,也有着杀鸡儆猴、警告剩余世家的意味——他们终究还是待在虞国境内。”

    “...”

    李乐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世家就像是依附于参天大树的藤蔓,在平时对树木无害,甚至还能形成绿荫,保护树干。

    但如果发生意外状况,树木变得虚弱,那么这些藤蔓就成了冷血无情的寄生绞绳,会毫不犹豫榨干树木的营养,勒死其所依附的大树。

    思考片刻后,她问道:“需要将消息告诉日升么?”

    李惠摇头道:“暂时不用,还不清楚疫鬼符究竟有没有效果,先别让他担心了。特效药才是最关键的,只要有了药物,什么阴谋诡计都能踏破...”

    话音未落,护卫就前来禀报,太原王氏的王博繁求见。

    兄妹二人惊诧地对视一眼,王博繁是王氏未来的族长候选人之一,这些天来,因为家族成员死伤的缘故,王氏很少主动联系太守府,始终保持沉默。

    事出反常,李惠朝李乐菱点了点头,没有职务在身的李乐菱便起身走到偏厅。

    护卫将王博繁引进太守府大堂,刚一见面,王博繁寒暄了几句,就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疫鬼符,神色紧张道:“越王殿下,这是我家族人刚从街头收缴到的邪魔符箓。

    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散布,想要摧毁太原府遏制鼠疫的努力。”

    “这我已经知道了,刚吩咐镇抚司去查。”

    李惠扫了眼王博繁拿来的疫鬼符,微笑道:“不过,还是感谢王居士的提醒。”

    “越王知道了?那就好。”

    王博繁松了口气,“太原府百万百姓,保守鼠疫之摧残,还要受奸邪小人之挑拨。

    全仰仗于越王、李观察的临危救难,才不至于坠落于深渊绝境...”

    王博繁引经据典,讨好了一番,这才留下疫鬼符,告辞离开太守府。

    “...”

    李惠看了眼这位未来王氏族长的背影,又看了眼桌上的疫鬼符,眉头紧锁。

    如果不是王氏的手笔,又会是谁在暗中捣鬼?

    围绕虞国上层的勾心斗角,太原府的百姓并不知晓,

    他们只能看见身边发生的事,和报纸上告诉他们的事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不定时出现在街头巷尾的传单,彻底消失了。

    卖纸卖笔的店铺全都关停,

    还在营业的店铺的墙上,贴着“莫谈闲事”的标语,

    每到夜晚,都有数量更多的衙役、士卒,打着灯笼在街上巡逻。抓捕违反宵禁规定者。

    然而这些举措,并不能阻止各种各样流言蜚语的传播。

    什么李小郎君长久没露面,也许已经离开了河东道;

    什么实际的鼠疫病例远多于报纸公开的数量,虞国已经放弃了太原府,准备任由城里百姓等死,只要鼠疫不扩散到河东道其他地方即可;

    而在所有流言之中,传播最广最迅速的,则是疫鬼符。

    这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符箓,只需在纸上潦草划几笔,形成粗略人形,就能画成。

    将其贴在其他人家的家门口,就能将鼠疫风险,转嫁给他人。

    而如果自己家门有疫鬼符,不选择画同样的符箓转递给他人,那么这份诅咒就会降临在自己,乃至自己家人头上。

    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因此,几乎所有百姓,在看到自己家门上被人贴了疫鬼符之后,选择的都不是向官府报官,

    而是自己也偷偷画张同类型的符纸,贴在怀疑对象,或者仇家的家门上。

    此类行为层出不穷,屡禁不绝,

    哪怕太原府衙门,严惩私自贴符者,也无法阻拦民间大规模的效彷。

    其结果就是,民间的冲突争端不断,百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或是画符诅咒仇人,或是向官府举报仇人画符。

    太原府衙门的衙役疲于奔命,总不可能将所有人统统关进监牢。

    更糟糕的是,随着时间推移,疫鬼符的效果也逐渐显现出来——这东西似乎真的有用,

    被贴了疫鬼符且没有选择转嫁诅咒者,罹患鼠疫与其他疾病的概率,就是要比其他人高一些。

    这则消息衙门没有泄露出去,早已停发的传单,也不可能传扬消息。

    是民间靠着口口相传,靠着闲谈、流言,将消息一步步散播到城里每个角落。

    对此,太原官府只能想办法补救,在报刊上说明,

    疫鬼符表现出来的,是附和理学规则的概率学事件。

    家门被贴了疫鬼符而不信者,大多是城中配合官府行动的衙役、士卒、医护人员。

    这些人频繁出入于疫区,患病风险自然要比普通人更高一些。

    疫鬼符本身,经过学宫的检验,仍然是没有效力的。

    但这样的解释,还是无法取信于民间。

    对疫鬼符的狂热崇拜,仍在进行中。

    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刚有所好转的城中情况,再一次恶化,

    小规模的瘟疫,以各坊市为中心爆发,向周围蔓延扩散。

    在太原官府工作的好些个人,都感染瘟疫,病倒下去,

    这些人的病倒,也影响了遏制鼠疫的进程,导致民间瘟疫进一步失控。很快就超过了当初制定的封城时限。

    随着封城时限的超出,即便没有了扇动民心的传单,百姓淤积的情绪也逐渐到达了顶点。

    “小小一张疫鬼符,竟然就能令一州官府失能。”

    王府别院中,王氏族老们再次聚首,商讨着下一步的动作。

    “呵呵,报纸上还在说,疫鬼符没有用处。自欺欺人。”

    一位族老笑呵呵地合上今日份的报纸,对其他族老说道:“现在可以肯定,长安朝廷不会再向太原府输送人力了。

    城中鼠疫快要控制不住,再送一两千士卒进来镇压情况,根本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他们只会守好城门,防止平民百姓逃出来。”

    “疫鬼符当然有用。我们王氏终于不用再每天死人。也没有百姓敢将符箓,贴在时刻有人看守的王氏家门上。”

    另一位族老笑着说道:“越王殿下呢?还没有走么?”

    “没,不过也快了。”

    有人得意道:“据王氏在长安朝堂上安插的人回报,长安朝会的议题,已经从河东道鼠疫,转移到南线与周国的战事。

    陛下本身,也不想为了一个州府,为了毫无意义的名声,牺牲掉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和女儿。

    越王与光华公主,估计今天就会被带离。太原府又会是我们的了。”

    对于世家而言,重新掌握所栖息的州府,简直如同鱼儿入水般惬意舒适。

    疫鬼符作用下,王氏不用再死人,不用再急着想尽办法逃离州府,

    甚至于,城里死人越多,对王氏越有利——他们可以借机买入地产房屋,进一步掌控这座城市。

    哪怕城中百姓死伤再惨重一些,对王氏的负面影响也很有限——死伤越惨重,鼠疫就越早结束,

    而虞国从来不缺人,人少了,自然会有河东道其他地方的人,流入到太原府中。

    “谁说鼠疫都是坏事?现在看来,有了疫鬼符的鼠疫,竟然变成了一桩好事。

    可以定向打击仇家,还不伤害自身。”

    有族老感慨道:“蛊师真是最强的道途,论起破坏力,远要在符术剑念体之上。”

    “说是最强,倒也未必。”

    另一位族老摇头道:“蛊术依赖于蛊师本体,蛊师身死,则蛊术后继乏力,很快就会自行消散。

    并且如果蛊术影响范围太大,蛊师本人也备受重压。

    这意味着人造蛊术,最多最多影响一州范围。席卷不了一国之境。

    所以历史上,才会是更强的符术剑念体占据主流,蛊术算旁门左道。

    最恐怖也最无解的瘟疫,只能是天道自然演化而成的。

    蛊师可以利用,可以推波助澜,哪怕杀了蛊师,也无法终结瘟疫本身。”

    “比如之前的苏州水毒,比如这次的河东道鼠疫。”

    白发族老顿了一下,问道:“太守府里怎么样了,那个李昂,研究出药物了么?”

    王氏借助疫鬼符,成功保全了自身,击退了来自长安的压迫。

    现在越王和光华公主都要撤离,太原府重新回到掌握。王氏再一次大获全胜。

    “若李昂能研究出药物,那就最好,鼠疫有了解决办法,大家相安无事。

    若他研究不出药物,那也能接受。有疫鬼符在,王氏安然无恙。”

    白发族老絮絮叨叨道:“不管是哪种结局,到时候把越王、光华公主,还有李昂,礼送出城。王氏还是王氏。

    对于这次暗中帮了我们这么多的崔氏、卢氏、郑氏他们也有个交代...”

    “抱歉了三叔,”

    王博繁的声音打断了白发族老的话语,他手中拿着一个竹筒,“这一次,不能让李昂把药物制造出来。”

第四百七十七章 撤离

    “什么?”

    所有人齐齐回头望向王博繁,被称为三叔的白发族老眉头紧锁,“博繁,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刚刚接到家族密探用迟尺虫传来的密报。”

    王博繁从怀中拿出一个竹筒,打开盖子,取出里面藏着的纸条,“就在一个时辰前,

    荆国皇帝发布了对虞国的檄文。

    与此同时,更远的、虔信昊天的国家,如波斯、吐火罗国、晋国、卫国、焦国等二十余个王国,都对虞国发布了声讨檄文。

    声称虞国学宫的理学钻研已近乎于魔道,忤逆昊天,罪不可赦,要求立刻关闭学宫。”

    此言一出,庭院中的所有族老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檄文是什么概念?那是用于征召、声讨的文书,一发出来,往往意味着战争。

    二十余个王国同时发布檄文,简直是在明说,这背后是太皞山在操控。

    白发族老颤颤巍巍地接过王博繁递来的纸条,来回扫视密报内容,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能够号令如此多王国的,只有太皞山。

    但太皞山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理由?前些年,不还兴致盎然地与虞国学宫学术交流么?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喊打喊杀?

    堂堂千年世家王氏最年长的族老,看着手中密报,竟有种前途未卜、眼前一片漆黑的无力感。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学宫现在日新月异,

    新近发明的灵气机车,还有各种各样功能齐全的符板,肉眼可见地增强了虞国国力。

    还打算制造什么灵气网络,让家家户户、每一座工坊,都用上符板。

    再不发动战争,他们与虞国的国力差距会越来越大。”

    王博繁说道:“学宫山长连玄霄垂垂老矣,没剩几年好活。现在就是最合适的动手时机。

    这些王国要求立刻关闭学宫,

    这当然不可能,

    虞国本就是学宫和李虞皇室的开国先祖联手建立,没了学宫,虞国也将不复存在。

    举世伐虞的局面就在眼前。

    单个周国,虞国完全不惧,哪怕加上荆国也能势均力敌。

    然而这么多王国,加上在幕后操纵的太皞山,

    虞国还能撑得住吗?”

    王博繁没有在意众人脸上的各异表情,自顾自说道:“也许今年,也许明年,

    战争总要到来,届时要么学宫死。要么学宫和虞国一起死。

    虞国已经是一艘漏水的破船,最理智的做法,就是趁早跳船逃生...”

    白发族老打断道:“老十七怎么说?”

    王氏也有成员在太皞山担任官职,地位最高的,是一名炬语院的司祭,地位仅在一位枢机、三位副使之下。

    在整个太皞山中也算实权人物。

    “十七叔也通过密探,寄来了密报。”

    王博繁笑道:“他得到了炬语枢机、审判枢机边雨伯的亲口承诺,这场战争,就是昊天掌教因不满学宫而发动的。

    也只针对学宫,不会波及虞国范围内的世家。

    只要我们同意合作,

    等全面开战,联军攻破虞国边境,家族还是能安然无恙,不被清算。”

    “不满?仅仅只是掌教不满,就要发动这么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

    白发族老怒斥道:“别傻了!一定是掌教和四位枢机,乃至太皞山的长老们,都一致同意与虞国开战。

    这背后一定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老十七没有跟你们说实话!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内情!”

    “知不知道内情又如何?”

    王博繁反问道:“太皞山无法容忍学宫研究理学、撕下昊天神秘面纱的行为,

    学宫也难以接受太皞山让他们终止理学的要求。

    两者的矛盾难以调停,堪称水火不容。

    可我们世家和太皞山,又没有根本矛盾。

    荆、周、虞三国,哪个世家没出过几个司祭、神官,乃至枢机?

    太皞山实力远胜于虞国,我们要为未来考虑。”

    白发族老死死盯着他,问道:“为未来考虑,所以你要继续推动这场鼠疫?”

    “正是。”

    王博繁点头道:“最迟三天,有关于二十余篇各国檄文的消息,就将传遍虞国。无法掩盖。

    人心惶惶,必然有人恐惧于可能到来的战争,逃难到深山老林,甚至是其他国家。

    这个时候,如果能延缓鼠疫药物的到来,再配合散布出去的疫鬼符,

    就能让鼠疫飞快地传播扩散,重创虞国,削弱虞国的战力。

    如此,战争烈度降低,对虞国百姓也是件好事。”

    白发族老沙哑道:“这是老十七告诉你的?”

    “不,是我自己主动向十七叔建议的。”

    王博繁沉声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既然李虞朝廷,没把我王氏当人看,变着花样折磨我们。

    那我们又何必将虞国当成是祖国?又何必将那个皇帝李顺,当成是需要尊敬爱戴的君父?

    何况,若能拖延鼠疫药物,就能在太皞山那里赢得大功一件,

    这对王氏的未来绝对是好事。”

    “你,咳咳,咳咳!”

    白发族老一口气没缓上来,伸手指向王博繁,捂嘴不住地咳嗽。过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沙哑道:“我不同意。

    就算有檄文发布,战争也不会真的爆发,

    也许荆国他们的檄文,是在虚张声势,为周国助威。

    就算荆国他们真的准备参与战争,也需要时间准备军械兵器,动员国力。

    这期间至少需要一年时间,期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也许掌教死了,太皞山换了个新掌教,决定不发动战争,

    也许掌教换了心意,

    也许虞国做出一定的妥协,他们只关闭学宫东君楼,将灵气机车、符板的技术全都分享出来,并且让太皞山插手皇权更替。

    王氏延续了千年,靠的就是谋定而后动。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我们都要坐稳不动。”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这二十几篇檄文背后,是太皞山与学宫的博弈,

    王氏连他们究竟在围绕什么博弈都不清楚,何必要身先士卒,跳进这滩浑浊不清的泥浆之中?

    “三叔,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昭冥的人恐怕也已经动手了。”

    王博繁摇头道:“刚才我还接到了另一条消息。

    城里出现了谣言,有感染鼠疫者,声称在发烧的幻觉中,有神仙告诉他,

    李昂是小药王神的转世,他的一滴未经稀释过血,能够治愈鼠疫。

    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感染鼠疫者,是几十人同时有同样的幻觉。”

    “...”

    白发族老脸上的表情勐然僵住。

    “雨世的目的,是利用鼠疫,威逼虞国放回他的师傅司徒豸,自然不可能让李昂安安分分地把特效药做出来。”

    王博繁说道:“神血治病的谣言,正在市井飞快传播。镇抚司和满城衙役,根本封不住全城人的嘴巴。

    人都要死了,哪还在意什么因言获罪。”

    “他们不能,那就我们来!”

    白发族老厉声道:“下令让我们的人,去阻止谣言传播。王氏在太原府里还能做主!

    我们王氏一开始的目的,只是自保而已。

    有了疫鬼符,这一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再做更多,徒生事端。”

    “来不及了啊三叔。”

    王博繁摇头道:“如果我们出手阻止,只会恶了昭冥。

    他们要是将疫鬼符的事情抖露出来,便会恶了虞国。

    同时,帮李昂、帮朝廷又有什么好处?还会恶了太皞山。

    无论如何,都得不偿失。

    如果三叔你不同意的话,那我们就投票吧。

    同意三叔意见,这时候出力去阻止谣言传播的,举手。”

    庭院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包括白发族老在内的寥寥数人,举起手掌。

    王博繁继续说道:“同意我的意见,暗中推动谣言,或者至少是默许谣言传播的,举手。”

    这一次,庭院里举起的手臂数目,远远多于上次。

    “好,结果出来了。”

    王博繁放下手掌,“三叔,您就先回屋吧,这里有我们在。”

    他接过白发族老手中的拐杖,眼神示意之下,让其他人将这位还在抗议的长辈抬回了里屋。

    而王博繁自己,也迈着沉稳步伐,屏退下人,来到了王氏宅邸角落的平房。

    他一如既往地拿出钥匙,打开挂在房门上的锁,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曾经英俊潇洒的王氏大房嫡子王劼,此刻还活着。

    他的手脚上满是肿块脓包,皮肤上布满黑点,整个人斜躺在床上,嘴中衔着一根软管,吸食着等价于精金的昂贵药汤。

    也只有极其罕见珍贵的汤药,才能让早就该病死于鼠疫的王劼,勉强苟活到现在。

    看到王劼这般模样,刚刚完成逼宫、夺取了王氏大权的王博繁眼神一暗,但还是尽可能让语气轻快起来,“儿啊,醒醒,爹来看你了。”

    “爹?是你么?”

    王劼费力地睁开浮肿的眼睛,茫然地看向房门。

    “是我。”

    王博繁前踏两步,

    王劼听到脚步,急忙说道:“爹你别过来,我现在还得着病。会传染给你的。”

    王博繁只得停下脚步,看着病榻上生不如死的王劼,表情一再变化,暗然道:“都是爹不好,是爹让你去云州采买毛皮,你才会得病。”

    “不,当初是我自己主动要去的,和爹你无关。”

    王劼费力道:“城里,怎么样了?”

    王博繁勉强笑道:“疫鬼符很有用,得病的人越来越多。连衙役都病倒了不少,缺少了衙役,太原府衙门连维持十二时辰巡街都做不到。

    城里越来越乱,越王和光华公主,这两天就要灰熘熘撤离,让太原府变成一座孤城。”

    “那就好。”

    王劼吃力地点了点头,“那,那个雨世呢?城里乱了,他能过来,治好我的病么?”

    王博繁不禁沉默。之前他哄骗安慰儿子,等城里混乱了,那位昭冥雨世就能过来,治好王劼的病情。

    然而,雨世不会傻到以身犯险,真的来太原府冒险,就为了救一个王劼。

    听到了王博繁的沉默,王劼明白了这条路走不通。

    他艰难地挪了下脖子,问道:“那,那个李昂呢?他不是在研究能治愈鼠疫的药物么?”

    “李昂...”

    王博繁语气稍顿,刚才庭院里的会议,已经决定王氏将默许,或者说纵容谣言在城中的传播,

    这意味着李昂研制药物的工作必然会受到打扰。

    看着儿子浮肿的面庞,他迟疑良久,还是稍偏过头,轻声道:“他的药物很成功,再过几天就能造出来,只是还不能大规模生产。爹会想办法帮你弄到一针试剂,到时候你的病就有救了。”

    “那就好,谢谢爹...”

    王劼终于心满意足地眯上眼睛,嘴里又开始说起了听不懂的胡话。什么想玩风筝,想去游泳,爹你背得高点我要看烟花之类。

    王博繁听得眼睛一酸,喉头一哽,转身走出房屋,默默锁上了房门,喃喃自语道:“儿啊你莫怪爹。

    身为世家子弟,家族存续永远是最重要的...”

    说着安慰自己的话语,王博繁锁好了门,转过身踏出庭院,目光再次变得坚定,对庭院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下属吩咐道:“去,将李昂血液能够治病的消息,传播出去吧。”

    “...”

    太守府实验室外,李乐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房门。

    “请进。”

    屋里传来李昂的声音,李乐菱推开房门,只见穿着白大褂的李昂,风风火火地穿梭于各个实验台前,

    邱枫和欧阳式则在实验室后方观察显微镜,记录数据。

    李乐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在忙?”

    “嗯。”

    李昂点了点头,“这一批的土壤样本还是不行,提取到的药物,毒性还是太强,对人体伤害太大。

    但这已经比过去进步了太多。

    只需要再给我十几天时间,再检验几百上千份土壤样本,也许就能制作出新药。

    不止是鼠疫,像是肺痨之类的疾病,都能够治愈。”

    “肺痨在过去也是不治之症,咳嗽、咯血、胸痛,能折磨人数年时间,让患者生不如死。”

    正在观察显微镜下药物杀菌效果的邱枫回过头来,说道:“如果新药制造顺利,到时候又能救下无数人。”

    “这就是医术的魅力,嘿嘿。”

    欧阳式也转过头来灿烂一笑。

    看到三人如此期待开心的样子,李乐菱不禁陷入沉默。

    “...怎么了乐菱?”

    邱枫忍不住皱眉问道。

    “刚才接到消息,包括荆国在内的二十余国,也对虞国发布了声讨檄文。要求关闭学宫。”

    李乐菱艰难道:“长安发来消息,让我们撤出太原府...”

    “什么?!”

    欧阳式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惊愕道:“可我们马上就能做出新药了。”

    李乐菱抿了下嘴唇,无奈道:“荆国等国同时发布檄文,意味着太皞山已经彻底站在了虞国的对立面。

    而太原府的情况...自从疫鬼符出来以后,城里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朝廷决定收回一部分资源,让太原府自治自救。”

    现在的太原府里,不止有武道宗师燕国公燕云荡,烛霄念师奚阳羽,奉命保护李惠、李乐菱的皇宫供奉。

    还有一大群从学宫调来的学士,镇抚司修士。

    当太原府已经沦陷于鼠疫,而外界又有战争威胁逼近,最理智的做法,便是撤出人员。

    所谓的自治自救,也可以理解为自生自灭。

第四百七十八章 时辰

    见李乐菱表情为难,邱枫沉默无言。

    看来不止是虞帝和朝廷,连学宫都默许了这项决定。

    此刻的虞国,内有鼠疫,外有战祸,还要面对高高在上的昊天道门,稍有不慎就会迎来亡国之危。

    在这种情况下,太原府一府的安危,便显得微不足道——与其在这里继续投入没有意义的人力物力,还不如让原有的士卒,继续围在城外,禁止任何人离开。

    以此来将城里的鼠疫,以及会引发更严重后果的疫鬼符,统统封死在城内。

    但这也意味着,会死很多人。

    “大家收拾一下实验室里的东西吧。”

    李乐菱微低脑袋,不敢看邱枫三人的表情,轻声道:“一个时辰后我们撤走。”

    这个时候撤走,差不多可以跟“再也不回来”划上等号。

    邱枫默默地放下手中试管,欧阳式失落地坐回座位上。

    明明距离制取出药物,只差最后几步路,却要因为外界因素,驻足停步。

    实验室内的气氛压抑凝固,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昂,突然抬头道:“给我三天的时间。”

    “嗯?”

    其余三人疑惑错愕地看向他,李昂缓缓摘下脸上的口罩,语气平静地重复道:“我需要三天时间来制取新药。最后试一次。”

    “日升,不要任性。”

    李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和奚阳羽走到门口,沉声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城里现在已经出现了谣言,声称你的一滴未经稀释过的血,就能够治愈鼠疫。

    外面的百姓已经被扇动起来了,过段时间恐怕就会病急乱投医,来太守府找麻烦。”

    “一滴血就能治百病?”

    李昂一挑眉梢,略带嘲讽地笑道:“当我是圣僧玄奘么?”

    “金蝉子是释迦摩尼佛的二弟子转世,你可没这么深厚的背景。”

    奚阳羽慢条斯理开口说道:“人被杀,就会死。

    你想找死我不拦着,但是别拖累式儿。”

    李昂声音平和道:“实验室里只留我一个人即可。”

    “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惠无奈道:“这则谣言,是那些人散布出来的。”

    那些人?

    不知情的欧阳式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还以为是王氏。

    知晓内情的李昂与略知一二的邱枫,则变幻脸色,瞬间明白过来李惠指的是昭冥。

    “他们派人在长安镇抚司那里留了信,威胁虞国,交出被扣留的司徒,否则他们将散布更多不同类型的疫鬼符。

    肺痨、麻风、伤寒等等。”

    李惠苦笑道:“且不提他们是不是在虚张声势,以及虞国永远不会跟蛊师谈判,

    那个司徒,确实不在我们手里。”

    “...”

    李昂眉头紧皱,当初长安七夕异变时,昭冥的鬼锹与猿叟攻破了镇抚司监牢,

    虽然那两人也被山长连玄霄所驱逐,但司徒豸本人,倒是在离乱风的掩护下,消失不见。

    当时虞国的所有知情人士,都以为司徒豸已经被昭冥劫走,

    前不久,虞帝还在通讯里,询问李昂这次的河东道鼠疫,是否也是司徒豸炮制出来的。

    现在看来,竟然不是昭冥带走的司徒豸,他们还以为司徒豸仍在镇抚司的关押之下。

    那么,是谁干的?

    谁有这个能力、胆量,瞒天过海,骗过昭冥?

    见李昂表情凝重,李惠趁热打铁道:“也就是说,还存在第三方势力。我们不能再冒这个险了。”

    什么风险?自然是李昂死亡的风险。

    他现在是虞国瘟疫方面的权威,也是最有可能解决鼠疫的人选。

    眼下虞国面临战争威胁,虽然各国之间互有默契,不使用蛊术之类遗祸无穷的恶毒术法,

    但等战争激烈到一定程度,各方仍有可能突破底线。

    李昂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事。

    “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其他关心你的人着想。”

    奚阳羽说道。

    “...”

    李昂沉默良久,他想到了朔州那场焚烧尸体的大火,那些死在病榻上的病患,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医护人员。

    “给我十二个时辰,不要打扰我,我能制取出新药。”

    他勐地抬起头,沉声道,“不会再有人死了。”

    李惠眉头紧皱,“...你确定?”

    “我确定。”

    李昂郑重地点了下头。

    “好,那就再等十二个时辰。”

    李惠转身而走,叫来他王府的辅官,下达撤离延期的命令。

    “你一个人没事么?”

    邱枫压低声音问道:“能治疗鼠疫的药物,和青霉素一样,是从细菌培养液里提取出来的抗生素吧?

    需要经过培养细菌,发酵细菌,提取精炼等等步骤,一天时间,能完得成吗?”

    邱枫当初和李昂一起在实验室里,制取出了青霉素,她比其他人更清楚,这项工程的繁琐复杂。

    眼下他们连菌种都没来得及培育完毕,一天时间,怎么可能来得及?

    除非借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比如,异化物...

    李昂看出了邱枫眼中的忧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不用为我担心,我心里有数。”

    邱枫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眸。

    李昂渐渐收敛了笑意,用平静而坚定的目光同样直视着邱枫。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起,

    邱枫深吸了一口气,换上笑脸,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拉着李乐菱与欧阳式,离开了实验室。

    偌大房间中,再次只剩下李昂一人。

    他走向窗户,锁上插销,拉上窗帘,打开符灯。

    明亮灯光照在李昂的脸上,恍忽间,他彷佛回到了异界记忆里的医学教室。耳边响起了老教授那带着方言口语的普通话,以及周围同学们的复读声。

    医者,治病救人。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那么,开始吧。

    他睁开双眼,抬起手掌。

    远在千里之外长安城东山洞中的墨丝分身,和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李昂伸手下压,墨丝分身也延伸出无数触须,刺入了山洞角落里早已堆放了一整年而没有动过的精金。

    吸收,进化,演变。

    压抑了太久的墨丝,疯狂吞噬着金属,

    潜伏在天下各地的墨丝分身,齐齐战栗颤抖,发出人耳听力范围外的无声尖啸。

    李昂的脸色无比惨白,他体内灵气与墨丝的平衡被瞬间打破,

    噗嗤——

    无数丝线,贯穿了他的嵴椎、内脏,穿出皮肤,将他挂在半空。

第四百七十九章 弩机

    就像蛛网之中被团团包裹的昆虫一样,李昂悬在半空,

    密密麻麻的纤细丝线穿过身躯,拉扯着皮肉,残酷如处刑,富有一种怪异的壮观感。

    如万蚁噬身般的疼痛直袭脑海,李昂只觉大脑像是被铁锤勐敲了一下,眼前一黑。

    这可能是剧烈疼痛造成的错觉,也可能不是——一缕缕墨色丝线,刺穿了左侧眼球,如花朵般在眼眶前方绽放。

    如果有外人在的话,一定会惊恐大叫,说李小郎君被妖怪吃了吧?

    强忍着疼痛之余,李昂在心底自嘲一笑。

    本来想着查清楚墨丝来源,找到镇压墨丝的办法,然后突破到巡云境,继续维持双方的平衡。

    结果蹉跎这么久,犹豫踌躇了这么长时间,

    最终还是决定蛮干。

    呲呲呲——

    越来越多的墨色丝线,钻出了李昂的皮肤,

    他就像是毛毛虫一般,逐渐淹没在丝线海洋中,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远在长安城外的墨丝分身,吞噬了大量的特异金属,立刻得到了强化。

    而这种强化,通过玄而又玄的联系,直接传递至每一个分身,以及李昂体内的墨丝本体处。

    平衡已被打破,墨丝的本体,肆意侵蚀着李昂的骨骼、内脏、肌肉、血管、神经,

    他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手臂,甚至眼球的视线也在一点一点消退。

    如果任由墨丝继续侵蚀,自己可能会变成一具无法动弹的人形凋像吧?

    甚至更糟,变成披着人皮的丝线聚合物。

    或是被丝线篡夺了身体指挥权,成为丝线反向操控下的人偶。

    自救的办法只有一个。

    将墨丝,再次镇压。

    ‘给我,停下!’

    李昂无声咆孝,气海疯狂运转,灵脉中掀起惊涛骇浪,不惜代价地泵出灵气。

    一般而言,修士每秒钟输出的灵气都是存在上限的,很少会发生一瞬间将全身灵气倾泻出去的情况。

    这既是因为几乎没有哪种术法会那么疯狂。

    也因为短时间内耗尽灵气,会让心神受损,灵蕴动摇。

    更因为大功率倾泻灵气,会直接伤害到气海、灵脉。

    就像一阵池的水,要在一分钟之内全部排空,只能冒着挤爆水管的风险,加大水压。

    水池便是气海,灵脉便是水管。

    一旦时限内泵出的灵气超过一定数额,气海和灵脉都会受损,而且这种损伤是永久的,极难被修复。

    未来的修行道途,也会受到影响,甚至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然而眼下李昂却顾及不了那么多,

    他榨干气海,驱动灵脉,全部转化为念力。

    无形念力,如同一把把刀刃一般,斩向他体表的墨丝。

    同时手掌甩出一张隔音符,掷向头顶。

    铮!

    念力与墨丝在空中碰撞,爆发出尖锐的金铁交错响声。

    刚刚生成的、稍微纤细一些的新生墨丝,被念力斩落,

    而那些更坚韧的丝线,则依旧顽强地立在原地。

    之前墨丝的坚韧属性,给李昂带来多大的好处,

    现在就给李昂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他面不改色,抽出系在腰侧的匕首,将念力附着于匕首之上,

    拿匕首刀刃贴住胸口,重重一割。

    啪!啪!

    如同钢索崩断,一根根墨丝被分割开来,李昂面前勉强清理出一片能够视物的空间。

    他丢下满是崩断裂口的匕首,释放念力,遥遥一勾。

    实验室角落的个人箱子里,立刻飞出了那把山长连玄霄给他的辉光弩。

    砰。

    辉光弩入手颇沉,李昂拿好沉重弓弩,调转弩身,

    将箭槽方向,指向自己的头顶。

    随后,扣动弩机。

    嗡——

    辉光弩的尖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集起耀眼光芒,

    李昂头顶的墨丝似乎有所察觉,自动变化形态,从蓬松舒展的丝线,瑟缩成普通的海带形状,依附在李昂的头皮。

    而然,李昂没有给墨丝逃脱的机会。

    他调转辉光弩的朝向,使其紧贴着自己的头皮。

    短暂延迟后,球形光芒便径直轰出,掠过了李昂的脑袋。

    嗤——

    李昂头顶处的一大片的墨丝,被直接轰成稀碎残渣。

    这些墨丝艰难聚拢,试图联系上李昂体内的墨丝本体,借此机会重生。

    只要墨丝本体还在,这些损伤根本不算什么,几秒钟内就能复原如初。

    李昂怎么可能给它们这个机会?

    他直接释放灵力,遏制体内的墨丝,阻碍对方的再生,

    同时再次调转辉光弩,将其对准了自己的肩膀,扣动弩机。

    爆裂光球第二次闪耀于房间当中,

    李昂肩膀上的墨丝,也被辉光弩激发出的光球碾碎。

    随后,是手臂,脚踝,嵴背...

    李昂冷漠无情地一次次扣动弩机,在他的竭力遏制之下,他体内的墨丝分身短时间内,无法支援到外面的触须,

    而外面的墨丝,又因为受损严重,而变得残破不堪。

    滴答。

    鲜血从李昂指尖滴落,

    这么近的距离,辉光弩光球所放出的炽烈热意,绝非人体所能直面。

    他的脖颈、嵴背、手脚,满是辉光弩灼烧过的痕迹。

    一些皮肤甚至直接焦化,漆黑如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烤肉香气。

    这已经算,重度烧伤了吧?

    李昂低头扫视自己,看着面目全非、满是焦炭的躯体,无声苦笑,拿起辉光弩,抵在了胸膛上。

    还不够,这几轮射击,光抹除掉了体表延伸出来的墨丝触须。

    想要再次镇压墨丝,只有采取最壮烈直接的手段。

    卡察。

    手指扣动弩机,下一瞬,光球紧贴着皮肤绽放。

    没有任何延迟,胸口皮肤炸裂开来,李昂的胸腔整块凹陷下去,所有肋骨齐齐断裂,

    皮肤撕碎,暴露出砰砰跳动的心脏、新鲜脏器,以及,盘踞在嵴椎周围的墨丝。

    光球仍在闪耀,缓慢而坚定地推向李昂的嵴椎。

    墨丝本体终于按捺不住,瞬间疾射而出,正面迎向光球。

    轰!

    爆炸声后知后觉地响起,李昂下意识地松开了辉光弩,整个人被爆炸余波轰在墙上,砸出人形凹痕。

第四百八十章 镇压

    灯光在头顶闪烁不休,耳鸣如雷声般轰隆作响,四肢百骸虚乏无力,刺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向大脑。

    自己还活着。

    李昂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胸膛,胸口的皮肤已经被辉光弩的光球湮灭殆尽,

    胸骨柄、胸骨体消失不见,二十四根肋骨断了十八根,

    更恐怖的是,隐藏在肋骨之下的肺,大半部分已经焦黑碳化,

    连通心脏一起,冒着灼热蒸汽。

    这种伤势,常人早就死了七、八次了,就算不死也得活活疼至晕厥。

    也就李昂这种早就被墨丝寄生,很难算清几分是人的存在,还能有清醒意识。

    “咳咳——”

    李昂咳嗽了一下,喷出的竟然不是血液,而是漆黑粉末,

    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近距离挨了辉光弩这么一炮,

    方才还因为进食了大量精金而躁动不安、试图篡夺身体控制权的墨丝,同样不好过。

    原本如蛛网般密布于李昂胸腔、腹腔的丝线结构,被拆散撕碎,被迫收缩回嵴椎,

    像是受伤的毒蛇一般,回到巢穴静养休息。

    再也没有躁动迹象。

    还真是两败俱伤。

    李昂艰难地撇了下嘴角,无奈苦笑,用念力将自己托举起来,在胸口形成一道念力屏障,阻止灰尘飘进、血液流出。

    试探着释放灵力。

    嗡——

    一缕墨色丝线,从嵴椎中伸出,刺入了破损严重的肺部当中,开始替换修补心肺。

    借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李昂长舒了一口气,不小心牵动伤势,再次咳出大量的黑色粉末,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无数从嵴椎中探出的丝线,轻巧灵敏地修补着他周身的伤势,

    还有余力分出另外几束丝线,捡起地上破碎的砖石与玻璃碎片,修补一片狼藉的实验室。

    李昂悬在半空当中,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

    自己成功了。

    再一次。

    通过近乎自残、自我毁灭的方式,让自己与墨丝同时受损,以压制试图篡夺身体的异化物。

    并在事后,用墨丝来修补伤势。

    之前在七夕异变时奏效,这次也同样奏效。

    气海依旧在澎湃运转,灵脉依旧在运载灵力,甚至于,比之前运行得更加流畅。

    但代价...

    李昂抬起手掌,掌心中黑色丝线时隐时现,像是狰狞可怖的寄生虫般,穿行游动。

    不止是手掌,

    心脏,肺部,乃至头、脖颈、肩、腋的动脉静脉之中,都被渗透进了墨丝。

    李昂能感觉到,无数丝线穿行于自己的身体内部,一点一点侵蚀着他身为人的部分。

    此前在长安,自己为了压制墨丝,飞到罡风层一次,结果是镇压了墨丝,但也让对方侵蚀到腹腔位置。

    而这次,已经到了胸腔。

    再来一次,恐怕就是头、脑了吧。

    如果脑子也被墨丝侵蚀替换,那自己,还是自己么?

    李昂默默凝视着手掌,直到掌心的丝线停止了波动,与血管融为一体,

    才勐地攥拳,释放念力,让自己落回实验室的地上。

    不管未来如何,此时此刻,依旧是他占据与墨丝的主导,指挥操控所有丝线,并且比之前更彻底。

    这也意味着...

    李昂闭上眼睛,同时间看到了他寄存于天下各地的每一块墨丝分身。

    总共是...十三块。

    开始吧。

    他挥下手掌,每一个墨丝分身,齐齐钻入地底深处,吸收着土壤中的铁、铜、银等凡铁。

    其体积也不断膨胀,化为章鱼形状,在地下深处肆意挖掘、钻探。

    每一个墨丝分身,都开凿出了长方形的地底洞窟,

    并在李昂意志的操纵下,于洞窟之中,将凡铁重新塑造成各类形状。

    实验桌,实验台,乃至更精细的显微镜、振荡器等等。

    这就是墨丝本体进化后获得的新能力,每一份额的墨丝分身,都能吸收大约一百倍的凡铁,并将其转化为自己想要的物理形态。

    类似于...3D打印机、物质枪之类的存在。

    十三个墨丝分身,就是十三个实验室与药物工厂。

    李昂闭着眼睛,用全部心神,控制着墨丝分身建造着地下工厂。

    很快,工坊建造完毕,所有设备一应俱全,李昂甚至让墨丝钻探到距离最近的地下暗河,在暗河中各自建造了水力发电站,为工坊提供电力与照明。

    接下来,就是寻找菌丝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分出更多心神,强迫散布在外界的墨丝分身逐一分裂。

    孤悬于外的十三块墨丝,像是原初细胞一般,艰难地分裂开来,中间拉扯出无数藕断丝连的丝线,极不情愿地逐渐分开。

    变成了,二十六块。

    再来!

    李昂的额头沁出冷汗,刚刚被修复的心脏剧烈跳动,他几乎是强迫自己的心神继续分割。

    沙沙沙——

    二十六块墨丝分身,继续分裂,变为五十二道。

    每一道都与李昂心神相通,毫无阻碍,

    以至于在他的脑海中,瞬间出现了除自己主视角之外的五十二个新视角。

    简直就像...拥有复眼的苍蝇一样。

    这个念头几乎是瞬间弹了出来,

    李昂咂了咂嘴巴,不,恐怕比苍蝇更怪异。

    起码苍蝇的复眼看到的景象有所重叠重复,而自己的这些个新视角,全都是不一样的。

    “幸好当初选择了念师道途,早就适应了一心多用,平时就习惯于分出心神干别的事情,否则现在估计会疯掉吧...”

    李昂默默想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举起双手,每根手指都像是勾住了某种不存在的丝线,重重一拉。

    同一瞬间,五十二道墨丝分身,开始了行动。

    如同黏菌一般,在地下深处竭力铺开,沿着实验室的墙壁一路向上,向着地表钻探而去,寻找着链霉菌的痕迹。

第四百八十一章 混乱

    一只乌鸦扇动着翅膀,灵敏轻巧地降落在树梢。

    秋风萧瑟,这棵树的树叶早已枯黄飘落,只剩下孤零零的树杈。

    树木缺乏生命力,连带着春夏时,栖息在树干、枝杈上的昆虫也少了许多,这让乌鸦难免有些不快。

    但立刻,它的注意力便被不远处的另一股气味所吸引。

    那是...东西焚烧的味道。

    太原府病坊,已经濒临停摆。

    各级隔离病房的病床,躺满了病患,

    甚至于病坊前方的广场上,都支起了无数帐篷,停满了无数担架。

    咳嗽声,哭泣声,求助声。

    穿戴着厚重隔离服的医护人员,奔走于病床之间,或是给病患静脉滴注,或是清理病患咳出的血沫,

    累得额头满是汗水,却根本没有功夫停下来擦拭。

    所有医护人员的口罩早就被汗水打湿,为了继续保持防护效果,许多人戴了两层,甚至三层口罩,

    这也使得他们脸上,特别是鼻梁两侧,勒出了清晰可见的痕迹,

    耳朵后方也红肿不堪。

    可即便所有医护人员都在超负荷工作,也无法解决病坊此刻的停滞。

    病患太多了。

    自从疫鬼符出现以来,先是有一小撮人,或是为了一己私欲,或是为了家人的安危健康,

    偷偷将符箓贴在其他人的家门前。

    制造出了大量病患。

    太原府的衙役与士卒,试图封锁坊市,阻绝邪祟符箓的传播。

    然而随着谣言的扩散,疫鬼符的图样与使用方法,依旧不胫而走。

    疫鬼符的图桉太过简单,只要有纸笔,就算小孩也能随手画出。

    家中有人咳嗽的百姓,在慌不择路之下,纷纷选择有样学样,将符箓贴在其他人的家门口。

    一张还不够,还觉得效果可能略差,便贴上十张、二十张。

    门口有人把守,那就贴巷弄的墙上,贴门口树上,甚至贴宅院外的地上。

    就像是一滴墨水,滴在盆中,

    渐渐的,代表着整个太原府的水盆,便都被墨水浸染透彻。

    即便是那些心地善良,没有在一开始传播疫鬼符的百姓,为了家里人的性命安全,也不得不加入到这场疯狂无序的混乱异变当中。

    其结果,便是病坊的崩溃。

    “大夫!大夫!”

    略显稚嫩的慌乱声音在病坊门外响起,

    名为卓三、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衙役制服的少年,背着一个不断咳嗽的年老妇女,闯入了病坊。

    “大夫!”

    他在口罩下高声喊着,声音破音,然而忙碌到近乎停滞的病坊里,根本没有人停下来搭理他。

    就在少年陷入绝望之际,一个熟悉声音从一旁响起。

    “卓三?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回家休假么?”

    戴着口罩、神情疲惫的衙役孙二走近过来,瞬间注意到了卓三背后背着的老妇,眉头立刻皱起,严肃道:“你娘?”

    “嗯!”

    卓三重重点了下头,“孙二哥,我娘突然发高烧,街上药铺里的药全部被人买光了,根本买不到药。”

    “发烧...”

    孙二话语一滞,以现在城里的情况,发烧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看了眼短促呼吸着的卓三母亲,抿了下嘴唇,没有忍心直接打破小兄弟的幻想,“跟我来。”

    在病坊担任巡安官的孙二,带着卓三走到了病坊最角落的值班室。

    值班室里只有一位医师,正躺在简陋的板床上睡觉。

    孙二将他叫醒,拱手恭敬道:“莫医师,您给这位病患看下。”

    “还看个什么?”

    被临时叫醒、双眼中满是血丝的莫医师,只瞥了眼被卓三小心放在凳子上的他母亲,甚至没有从床上起来,便冷冷说道:“鼠疫!领号隔离去吧!”

    “你说什么?!”

    卓三勃然色变,挡在母亲身前,开口骂道:“我娘只是发烧而已,又没有其他症状,

    连李小郎君都不会只看一眼病患就说是鼠疫!”

    “你觉得,现在城里,还会有只是发烧的病患么?”

    莫医师冷漠道:“疫鬼符,驱疫鬼,招疫鬼,请疫鬼。

    家家户户都不想得病,为了自家人可以不顾其他人,

    现在倒好,家家户户都得病。大家都得鼠疫死了得了!”

    “我是衙役!我们家没有贴疫鬼符!”

    卓三目眦欲裂,大吼道:“你知道这些天我经历了什么吗?这些天,是我和同伴,去到满是跳蚤老鼠的房间里,把那些城里人谁都不愿意碰的尸体背出来,烧掉。

    和我一起长大的几个兄弟,都死了!你知道吗!”

    “你以为,亲朋死了的就你一个?”

    莫医师不为所动,依旧懒散地坐在床上,冷冷道:“我的徒弟,感染死了。我的师兄,被一个不能接受确诊而发疯的病患,咬到手掌,也感染死了。

    我的师傅,远在云州,身先士卒站在遏制鼠疫的第一线,也死了。

    呵呵,想想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老人家寄给我的信里,让我在太原府跟着李小郎君学习,谨记悬壶济世的医德,庇佑一方百姓,

    结果信件到的第二天,就传来了他在云州的死讯。

    他无儿无女,就我一个徒弟,下葬的时候恐怕连个哭坟的人都没有。”

    莫医师自顾自地说着,值班室里的气氛逐渐凝固压抑。

    孙二站在一旁沉默无言,卓三也怔在原地。

    “三郎,咳咳,给医师道个歉。”

    卓三的母亲,用指尖敲了敲卓三的后背。

    “...算了。太原府里的老爷们都准备撤走了,什么亲王,公主,都要见势不妙跑路了,

    就你们这些太原府本地人,和我这样无牵无挂的医师,被丢在这里。”

    莫医师摆了摆手,长叹一声,对卓三说道:“走吧,带你娘去做个涂片。”

    他意兴阑珊地走出值班室,带着卓三和他娘到了化验室,抽了血液,制成涂片,放在显微镜下,扫了一眼。

    孙二小心翼翼地问道:“医师,结果怎么样...”

    “你们自己看吧。”

    莫医师起身让开位置,卓三沉默着上前,俯身贴到了显微镜前方。

    显微镜里,无数杆菌,静静悬浮。

第四百八十二章 民心

    “...”

    卓三怔怔地看着显微镜下漂浮的无数杆菌,嘴里呼出的热气从口罩上方漏出来,渐渐模湖了显微镜的视野。

    很久之前,河东道的报刊就连篇累牍地科普过鼠疫的各项细节。其中就包括鼠疫杆菌的形态。

    而血液中有鼠疫杆菌,也就意味着,病患已经感染。

    衙役孙二默默拍了拍这位小兄弟的肩膀,

    莫医师靠桌站立,双手环抱在身前,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如果换做刚来太原府时,他一定会对此感同身受,感到悲伤难过,

    但这段时间他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再难有情绪波动。

    沉默良久,莫医师轻声说道:“隔离病房已经满了,等会儿我开张条子,你去药房领几管止疼药,带着你娘...回家静养去吧。”

    “我娘要是死了,我就没有家了。”

    卓三缓缓站直身子,眼眶通红地转过身来,声音沙哑地问孙二道:“孙二哥,城里最近有个传言,你听说了么。

    都说李小郎君是小药王神转世,他的一滴血...”

    “别胡说!”

    衙役孙二大声喝道,打断了卓三的话语,“这是散布疫鬼符的阴险邪修散布出的谣言,完完全全是假的。”

    “太原府的报刊还曾经辟过谣,说疫鬼符也是假的。结果呢?”

    卓三的声音轻微,彷佛梦呓一般,喃喃道:“既然疫鬼符都是真的,为什么这则流言,不可能是真的呢?”

    衙役孙二深吸了一口气,“卓三,你清醒点。我们是太原府的衙役,要守太原府的太平。”

    “我们做的还不够多么?”

    卓三惨笑道:“冒着风险去满是老鼠虱子的房子里抬出死尸的是我们,烈日下苦口婆心劝说百姓不要乱跑的是我们,一天天下来防护服都被汗水浸湿、像是从河里刚捞出来的,也是我们。”

    孙二哑口无言,只得说道:“李小郎君为河东道百姓做的已经够多了,如果没有他,早在疫鬼符出现之前鼠疫就已经失控,从河东道蔓延到虞国其他地方。

    而且他现在还在研制药物,只要特效药出现,往后得了鼠疫的人都有救了。

    就像以前的血痈,疟疾,水毒症。”

    “...这药都研制多久了?还需要多久?

    对于大人物而言,底下死多少人只是个数字,

    但对于我们,那就真的是熟悉的亲朋好友。”

    卓三惨然道:“我乞求的也不多,仅仅只是李小郎君的一滴血而已。只需要一滴血。就当看在这些天我舍生忘死的份上...”

    孙二苦口婆心劝说,“人人都要一滴血,太原府这么多的病患,十个人的血都不够用。”

    “是啊,三郎。”

    卓三的母亲,也咳嗽着劝道:“李小郎君是神仙般的人物,要是早年间有他在,有助产钳,我的妹妹也不会难产而死。

    他为虞国人做的,咳咳,已经够多了。

    我的病,是命。是天意。不怪别人。

    我就是可惜,没看到你长大、成亲、生子...”

    卓三听着母亲的唠叨,再也憋不住泪水,默默从椅子上背起了母亲,向化验室门口走去。表情坚定决绝。

    “你要干什么?”

    孙二勃然色变,手掌搭在腰侧刀柄之上。他是太原府的衙役,也是李昂将他提拔到捕头的位置。

    于情于理,他都不愿看到有人要对李昂不利。

    然而,他与卓三对视一眼,看到这个小兄弟眼底的平静,手掌不由得变得僵硬,始终没能将朴刀从刀鞘中抽出。

    他站在原地,任由卓三在身旁经过。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远。

    窗外秋风依旧萧瑟,病坊庭院中,病患们仍在痛苦呻吟。

    日落,日出。

    对于虞国其余十几道的百姓而言,这一夜一天可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充其量关注下各自州府刊印的报刊,看着报纸上不断更新的鼠疫情况叹息几声,随后便转头忙碌自己的事情。

    继续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一天。

    而对于河东道,特别是太原府的人来说,这一夜一天,显得那么难熬。

    比如,此刻已经登上太原王氏族长之位的王博繁。

    他静静地坐在王府大厅的椅子中,右手中捧着本厚厚的《隋史》卷十,左手捋着胡须,一副中年儒士的模样。

    唯有书卷那被不断卷来卷去的书角,显现出他此刻的起伏焦躁情绪。

    铛——

    一声悠远钟声,在大厅中响起。

    那是王氏花了重金,从学宫直接购买的柜式钟表,选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木材,里面表盘用的指针,都是用的山铜。

    能做到分秒不差。

    听到钟声,王博繁翻阅书卷的动作瞬间停滞,他勐地站起身来,放下书本,大踏步走到庭院。

    然后,侧耳倾听。

    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

    没有往常从家家户户中传来的满城昊天铃声!

    整座太原府,彷佛陷入死域一般,寂静无声。

    王博繁脸上浮现狂喜神色,他捧腹大笑,畅快的眼泪都从眼角流出。

    早就在暗处等候的供奉与下人,走近过来,躬身拱手,等待命令。

    “没有昊天钟声,也就意味着,民心可用。”

    王博繁渐渐止住狂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从容,“太原府的百姓,已经对官府彻底失望绝望,如此,可以逼宫了。”

    他摆了摆手掌,

    供奉与下人们齐齐拱手退去,从王府的不同方向,推门而出,各自离去。

    庭院中再次只剩下王博繁一人,

    他脚步轻快地走回大厅,再次捧起了那本隋史,仔细

    他没有再卷起书角,而是哼起了歌谣。

    “月将升,日将没;

    檿弧箕服,几亡周国...”

第四百八十三章 赐血

    昨天这个时候,太守府里还在忙碌不休,所有人都在忙着收拾撤离的个人物品。

    而此刻,物品已经收拾好了,太守府里却寂静无声。

    李惠坐在首座,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报刊。

    关于各国对虞国发表檄文的消息,已经登报,虽然只占据了报纸微不足道的、豆腐块一般的版面,在真正关心时政的虞国人眼中却显得无比重要。

    太守府的官僚和越王带来的辅官们,也坐在大厅之中,或是假模假样地翻看着报刊,或是提笔在纸上写些有的没的。

    所有人的真正注意力,都集中在墙边的柜钟上。

    铛铛铛——

    伴随着指针转到正上方,柜钟里传来沉闷钟声,

    所有官吏的表情都为之一松,有人偷偷长舒了一口气。

    距离李昂昨天说要制取出药物的时间,过了一天一夜。时限到了。

    “做好自己的事。”

    李惠放下报纸,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从椅子上起身,走出大厅,来到太守府角落的实验室。

    实验室的窗户紧闭,窗帘都拉着,看不见里面景象。

    披着厚重甲胃的燕云荡,如凋塑般站在实验室门前,表情冷漠,一动不动。

    邱枫、欧阳式、李乐菱等人,坐在凉亭之中,神情焦急。

    奚阳羽则在庭院角落,用念力悬浮着一壶热茶与甜点,慢条斯理地吃着,见李惠出现,拍拍手掌,起身行礼。

    “越王殿下。”

    邱枫和欧阳式看到李惠出现,也起身问好,

    李惠摆了摆手,眉头微皱地问李乐菱道:“时限已经到了,日升他还在实验室里么?”

    和河东道的百姓一样,李惠也对传说中的特效药,等了太久太久。

    期待与希望,都消失不见了。

    也许世上真的有针对鼠疫的药物,也许李昂真的能发明出来,就像他彻底治愈疟疾、让无数人免于病厄一样。

    但,不是今天,甚至可能不是最近。

    “我去问问。”

    一宿没睡的李乐菱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在邱枫的搀扶下勉强站稳。

    她给了邱枫一个“我没事”的笑容,转身走到实验室门外。

    “公主。”

    尽职尽责担任护卫的燕云荡惜字如金,只是朝她点了点头,手里依旧拿着那柄马槊。

    “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李乐菱轻声道:“我有点担心。”

    这场鼠疫来的太过突然与勐烈,夺走了太多人的生命,她能感受到李昂内心的愧疚、自责与负担。

    燕云荡沉默良久,终究从腰侧解下钥匙,递给对方,补上一句,“...还请公主小声些。”

    李乐菱接过钥匙,

    燕云荡后退两步,让出了门口位置,看着李乐菱用钥匙,慢慢打开了实验室的门。

    屋内,符灯的光芒依旧平稳,

    穿着白大褂的李昂小跑着穿行于实验台前,操作着仪器设备,嘴中念念有词,“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没有注意到门已经打开,更没注意到门外站着的李乐菱,

    一边操作着仪器设备,一边用脑海中的心神,远程遥控着千里之外的墨丝分身。

    “...”

    李乐菱表情复杂地看着实验室中神情专注的、头发因太久没打理而显得缭乱的少年,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不禁沉默。

    最终,她后退半步,默默把门关上。

    “怎么样?”

    李惠走近过来,沉声问道。

    “日升说,只差最后一点。”

    李乐菱沉默片刻,小声问道:“能再给他两个时辰的时间么?”

    “都多久了?”

    李惠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再拖下去了。现在就要撤离。”

    “可是...”

    “没有可是。”

    李惠朝妹妹坚定地摇了摇头,“城里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而且你也知道,像这种大规模的天灾人祸,可能会引来什么。

    鉴泉僧自戕身死,化为了离乱风。而太原府距离邢州,并不远。

    如果真的引来了离乱风,那会有超出掌控的大乱子!”

    寻常的离乱风,能够增强天灾人祸,还能封锁阵法符箓,已经够麻烦了。

    而鉴泉僧变化而成的离乱风,甚至可能会拥有吸收人们魂魄、将人拽入六道轮回幻境的效果。

    此刻的太原府,已经满足了召来离乱风的所有条件。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不为自己的性命考虑,

    李惠也得为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李乐菱考虑。

    “燕国公,麻烦您去把日升带出来,我们要走了。”

    李惠沉声说道:“离乱风如果到来,所有通讯断绝,太原府了发生了什么外界根本无从得知。

    谁知道会不会有昭冥的人出现。”

    李惠知道燕云荡是武道宗师,同时也最关心李昂的安危。

    如果李昂不愿意离开,可以让燕云荡将他强行带离。

    “...”

    听到昭冥二字,燕云荡眉头稍稍皱起。他也知道这次鼠疫背后,存在昭冥推波助澜的影子。

    他们这边有燕云荡这个武道宗师,以及奚阳羽这个烛霄念师。

    奚阳羽靠不太住,作为城里最重要力量的太原王氏,又与他们结下了仇怨...

    “好。”

    燕云荡点了点头,这就准备打开实验室的大门。

    然而...

    “不好了越王殿下!”

    慌乱人声从院落外传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军士大步跑来,在李惠面前单膝下跪,禀告道:“斥候传来消息,城中各坊市的百姓正在聚集,

    有得了鼠疫的,有没有得病的,

    都在朝着太守府这边赶来。”

    “什么?!”

    听到百姓聚集这四个字,李惠童孔一缩,“带我过去!”

    李惠一挥衣袖,让军士在前方带路,

    邱枫、欧阳式、李乐菱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

    踏踏踏。

    几人穿过太守府,府中的官僚们也听说了消息,不少人登上高楼,向着窗外俯瞰。

    只见太原府的几条主要街道上,乌泱泱挤满了人。

    他们大多戴着口罩,但有些人的皮肤上已经生出了肿块与黑斑。

    更有扛着、背着、抱着自己患病亲属的太原百姓。

    几十位素有名望的乡贤,带领着成千上万的平民,围住了太守府,

    在李惠、李乐菱、欧阳式、邱枫以及一众官僚们的震撼眼神中,如潮水般呼啦啦跪倒在太守府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造反么?!

    守卫太守府的武官,站在门前,心中无比忐忑慌乱,脸上却强撑着愤怒表情,

    他抽出朴刀,一刀砍在门前梁柱上,迸溅木屑,大吼道:“都退下!”

    “请李小郎君赐血!”

    一位乡贤,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请李小郎君赐血!

    无数人声汇集成一股,直冲云霄。

第四百八十四章 冲突

    身为越王,李惠在许多场合见过万人跪拜的场面。

    比如每三年一次的冬至祭天礼,皇室成员、文武百官与长安良家百姓,面朝东南迎日祭祀,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比如随父亲去军营检阅,那些凯旋而归、身上还带着浓郁煞气的百战士卒们,单膝跪地,山呼万岁;

    比如前不久去太皞山进修,来自不同国家、地域的昊天信徒,跪倒在高耸入云的太皞山下,一步一拜,向前拜山。

    和那些场面相比,眼前这些跪倒在地的太原府百姓,

    即没有显赫地位,也没有卓着战功与物力。对比他王府中的修士供奉,可以说如同蝼蚁般孱弱。

    但此时此刻,站在秋风凛冽的高楼上,望着下方乌泱泱叩在地上的人头,

    李惠却偏偏感受到了一种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过的情绪。

    恐惧。

    不止是他有这种感受,李乐菱、邱枫、太原府太守及一众官僚,高楼上的人们脸色微白,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你们要寻死吗?!”

    太守府门口的武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随后他就意识到,亲王、公主、太守他们正在高楼上看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大喊道:“围堵州府府邸,等同谋反,轻则流放千里,殃及子孙,

    重则斩首示众!

    你们想想清楚!别耽误自己的子女!”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一位乡贤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大吼道:“围太守府,为虞律死罪,

    但待在家中,也是个静等病死的下场。

    我们只是想求个活路!”

    “活路活路,待在家里别出来乱跑就是活路!”

    武官站在台阶上,手中长刀刀尖斜向下,指着石砖,厉声叱道:“要相信朝廷,别给朝廷添乱,别做暴民乱民!”

    “何为暴民?”

    一位士子惨然笑道:“当初听从官府封城安排,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的时候,我们不是暴民。

    之前听报刊上号召,积极遏制鼠疫、捐钱捐物的时候,我们不是暴民。

    而现在,我们只是跪倒在太守府前,没有做出任何打砸焚烧举动,就被列为暴民?就会殃及子孙?”

    不等武官回答,那名士子紧接着说道:“城中官僚的亲属,昨天白天就秘密收拾行李,随时准备随那些权贵撤走,

    这位上官,你也能被带走吗?

    如果不能,你在这里恪尽职守,究竟要守护些什么?”

    不止是武官无言以对,连他身旁的士卒,都面面相觑,脸上浮现犹豫神色。手中拔出的朴刀,下意识地放低了些。

    卡察。

    李惠手掌不自觉地稍稍用力,将木质窗沿捏出手印,

    太原太守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轻声说了句“下官去看看。”

    便带着几人快步跑下楼去。

    他穿过庭院,走出大门,来到武官身侧,深吸了一口气,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是太原太守。

    请各位擦亮眼睛,不要被奸人妖邪蒙骗。

    在下以身家性命保证,

    无论是此前的传单,前不久的疫鬼符,还是这两日城里流传的,所谓太守等官僚要撤走、抛下城中百姓不管不顾的谣言,

    都是奸人炮制出来的,

    就是要让太原府乱起来,就是要坑害更多的太原府百姓!”

    “撒谎!”

    太守的话被人无情打断,一个穿着艳丽服饰的妇女站起身来,叫到:“我是城中怡绿楼的鸨母,昨天夜里,我亲耳听到太守府上的仆役,来怡绿楼中,找歌伎杜九娘。

    说今天这个时候,太守府的大半官吏,都要随着亲王、公主,找机会撤出太原府。

    杜九娘,和其他的太守情人,现在都已经被秘密接到了宅院中,换上了侍女服饰,准备一同出城。

    各位乡亲,他宁愿带着自己的歌伎情人逃出城,也不愿多花一点心思,保护我们这些百姓。”

    被当众打脸的太原太守脸色一变,跺脚怒斥道:“胡说,这是诬陷!

    来人,给我把这个胡说八道的鸨母扣下!”

    “...”

    太守身侧的士卒们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人听从太守的话语,迈出脚步。

    “你们愣着干什么?也想造反么?”

    想到亲王还在楼上看着自己,太守气急攻心,大吼道:“一百贯,不,一千贯。我出一千贯,让你们把她扣下!”

    “太守,”

    一名年轻士卒壮着胆子拱手道:“我不要钱财,就是,出城的时候能带上我么?”

    “你....”

    太守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指着那名士卒的手指悬在半空中,来回颤抖。

    “我们只求见李小郎君一面!”

    最开始说话的那名乡贤从地上站了起来,高声道:“为什么此前的血痈、水毒症、疟疾,他都能这么快就将药物制成,偏偏这次的鼠疫,却拖了这么久。

    我们只想要个说法。”

    一个儒士站了起来,“是啊!我们听从李小郎君的安排,老老实实封城。但到现在,家家号泣,户户悲鸣,连朝廷都放弃了我们。我们只想要个公道!”

    “没错,公道!李小郎君是小药王神转世,他不会不管我们的,都是有奸人作祟,蒙蔽了他的耳目!”

    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地上站起,背着母亲的卓三也在其中。

    他表情冷漠,腰侧别着一把朴刀。

    乌泱泱的人群向着太守府门口挤去,

    卓三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人抓住。

    “三郎!”

    衙役孙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

    卓三面无表情道:“救我娘。”

    他的母亲,比起昨天,似乎病得更重了。整个人趴在卓三背上,头发缭乱,额头满是汗水,双眼都难以睁开。

    “别傻了,这样救不了她。”

    衙役孙二哀劝道:“太守府有修士保护,你们连李小郎君的面都见不到。”

    彷佛为了验证孙二的话语,

    台阶之上,太原太守看到拥挤而来的人山人海,脸色惨白,扭头看向身旁的镇抚司修士,高声道:“苏修士,拦住他们!”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太守的形象已经在镇抚司修士们眼中跌入谷底,

    然而,职责就是职责。

    苏姓修士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前踏一步,嘴唇嗫嚅,念诵咒语。

    嗡——

    术法效果沿着地面蔓延扩散,太守府前原本坚实的夯土路面,立刻变得柔软泥泞,

    如低浅沼泽般,将百姓们的双脚牢牢困住。

    这就是术法的力量,

    只需要控制住最前方的百姓,就不用担心群情激奋之下,情况失控...

    苏姓修士刚要结束咒语,一股莫名力量,就强行冲击入他的术法之中。

    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继续嗫嚅,不顾他陡变的神色,继续释放术法。

    噗噗噗——

    泥浆沼泽中掀起密集波澜,像是被倾盆暴雨砸中。

    下一瞬,

    无数夹杂着石块的泥点,从沼泽中击飞出来,击打在百姓们的身上。

    将最前排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后方的许多百姓,也受到波及。

    尖叫声立刻此起彼伏的响起,

    “杀人啦!”、“镇抚司杀人啦!”、“官府杀人啦!”之类的凄厉喊叫,在太守府上方回荡。

    糟了!

    李惠脸色一变,他站在高楼上看得很清楚,那个镇抚司修士,一开始使用的明明就是泥泞术,主要以困人为目的,没有杀伤效果。

    突然间,泥泞术就变成了泥弹术。

    这分明是有实力高出一大截的修士,强行劫持了术法,篡改了法术效果。故意杀伤太原府前方的百姓。

    “奚司业!”

    李惠低喝一声,不用他提醒,

    奚阳羽蹬踏木板地面,轻盈地飞出窗外,悬在空中。

    他居高临下扫视人群,磅礴念力如无形无质的海浪一般,沿着街道流淌而过,嗅探着灵气轨迹,寻找那名修士的踪影。

    嗡!

    在看不见的灵气世界中,他的澎湃念力,迎头撞上了五座礁石。

    五名实力高强的念师,从街道不同方位,以念力气机牢牢锁定了奚阳羽。

    “琅琊东海气?”

    奚阳羽双眼一眯,同样锁定了那五名披着兜帽,隐藏在人群之中,伪装成普通百姓的修士。

    双方视线在空中交汇,奚阳羽冷笑道:“装都不装了么?”

    琅琊东海气,取千年礁石抗击海浪百折不屈之意象,能够让多名念师的念力得到增强,短时间内足以与更高等级的修士抗衡。

    “如果换个场合,换个形势,我也不愿意与琅琊王氏交恶,毕竟你们是千年世家。

    但,谁让山长硬要我来,而我的女儿,也在太原府里...”

    奚阳羽喃喃自语,右手在半空中随手一抓,像是抓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般,重重一拽。

    “噗——”

    五道喷血声同时响起,

    那五名兜帽修士齐齐喷血,向前一跪,并且在跪倒的同时,手上结成手诀,重重拍在地上。

    万钧力量压在奚阳羽肩头,将他从半空中拽了下来,整个人砸进地里。

    幸好此处距离那些聚集百姓甚远,没有造成伤亡,也没能引起人群注意。

    烟尘弥漫,奚阳羽在巨大陷坑中缓缓起身,

    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势,只是衣服的左襟有一道长长裂口,衣袖表面沾染了许多灰尘。

    那五名修士瞬息而至,跪倒在陷坑周围。

    他们身型伛偻,显然承受了巨大痛苦,继续用手诀,按在陷坑上方不同方向的地表,释放念力,形成一口钟,牢牢笼罩在奚阳羽的头顶。

    连通他的脚下,也覆盖了一层念力屏障。

    奚阳羽冷漠地看了眼头顶笼罩的大钟,一掌轰出,磅礴念力直接在钟的表面轰出细密裂纹,

    灵气余波,直接震碎了方圆十丈所有房屋的玻璃。

    那五名修士身形一震,伤势更盛,却仍跪在地上,勉力支撑。

    奚阳羽面无表情,一掌接着一掌地拍着,

    念力铜钟几近碎裂,却总能在崩溃坍塌之前,恢复如初。

    “奚司业,”

    一名修士咳嗽着,沙哑说道:“我们王氏无意叛国,这只是不想形势进一步激化的无奈之举。我们保证,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您的女儿,或者是越王,光华公主。”

    “...”

    奚阳羽目光闪烁了一下,手上动作犹不停歇,依旧一掌一掌地拍着念力铜钟,只是动作,似乎放慢了些。

    而在街道尽头的太守府前,伴随着“官府杀人啦!”之类的喊叫,

    那名苏姓修士,受到灵气反噬,脸色苍白地垂下手掌,艰难喘息。

    其余镇抚司修士神色陡变,试图将他拉回来,身形却陡然僵住。

    剑意。

    强烈而锋锐的剑意,悬停在所有镇抚司修士的眉心前方,让他们浑身寒毛倒竖,手脚僵硬,做不出任何动作。

    那是,烛霄剑修的剑意。

    没有修为的百姓们感觉不到,

    而在修士们的感官世界中,那股锋利刺骨的剑意,简直通天彻地。

    李惠表情阴沉,邱枫、欧阳式脸色惨白,下意识屏住呼吸,李乐菱面无表情,手指不自觉地结成了剑诀。

    踏。

    燕云荡前踏一步,如高塔一般,挡在了众人身前。

    那股指向太守府的凌厉剑意,在他面前瞬间融化,邱枫等人终于可以大口呼吸。

    “去实验室里,把日升叫出来。我们现在就撤走。”

    燕云荡手执马槊,冷漠看着下方景象。

    几名乡贤抢先登上了台阶,向着下方混乱无序的百姓大喊道:“乡亲们随我去见李小郎君!”

    那几名镇抚司修士,被烛霄剑师的剑意牢牢锁定,做不出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登上台阶。

    不是镇抚司修士不想阻拦,而是气海受到了剑意的完全压制。

    燕云荡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果离乱风到来,通讯断绝,太原府内外情报中断,

    王氏,甚至是昭冥的人,都可能直接动手。”

    邱枫咬牙道:“可日升说他只差最后一点时间...”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燕云荡平静道:“下面的百姓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人祸一旦发生,就可能引来离乱风。”

    “也就是说,只需要消弭人祸,就可以了么?”

    李乐菱突然问道。

    “什么?”

    不等李惠他们反应过来,李乐菱越过燕云荡,手掌撑着窗沿,跳下窗户,落在了太守府的庭院中。

    失去了燕云荡的庇护,那股烛霄剑意再次浮现于李乐菱的眉心,

    “都停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我是虞国的光华公主,李乐菱。”

第四百八十五章 相信

    少女从高楼上翻窗跳下的景象,以及这句“我是虞国光华公主”的话语太过震撼,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光华...公主...”

    这个名字即便是不关心长安朝堂的人,也会有所耳闻。毕竟在报刊上看了太多次。

    光华公主诞生时,虞国河东道连绵一年的大旱突然被一场大雨终结,虞帝引以为福瑞之兆,高兴地要大赦天下;

    光华公主四岁,恰逢万国来朝,虞帝专门为她在内苑修造了一座花苑,在里面养了各国进献的珍奇异兽;

    光华公主八岁时,突发心疾,皇后在大明宫中念了一个月的菩萨经,为女儿祈福,皇帝遍寻天下名医,许以高官厚禄,甚至无心上朝,打算再次大赦天下来为女儿缓解疾病。

    光华公主劝阻父亲,不能因为她一个人的病情,扰乱虞国司法——若放纵嫌犯,以后伤害了更多的无辜者,那她心底也会过意不去。

    虞帝这才作罢。

    对于虞国普通百姓而言,一县之令,都算得上是平时难见的大官了,

    抬抬手,甚至跟吏员、差役说上一两句话,

    就能让小门小户在当地待不下去。

    公主...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妇孺老幼都有的民众顿在原地,踌躇不前,

    李惠翻窗跳下,眉头皱起,低声道:“乐菱!”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交给手下去干即可,怎么能亲自出面?

    李乐菱朝李惠隐蔽地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好好想想,所谓李小郎君滴血治百病的谣言,何其荒谬。神佛转世之说,何其可笑。

    如果你们真的见过李小郎君,就应该知道,他宅心仁厚,医者仁心。

    他是我见过最热诚可靠、温和善良的人,

    若他的血真的有用,那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抽出自己的血,医治病情最急切的患者的同时,

    研究自己血液里面的成分,并将研究成果惠及所有虞国百姓。

    此时此刻,他就在太守府里,为你们,为河东道百姓,为天下未来所有可能罹患鼠疫的病患,制作着特效药物。

    所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难道,围困太守府,逼他出面,抽干他身上的血,就是你们报答他的方式么?”

    李乐菱的话语诚实恳切,百姓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没有人怀疑李昂的医德与操守,就算是鼓动众人前来的乡贤,之前也是说“有人蒙蔽了李小郎君”,

    而没有说李昂也和太守府里的权贵一样,要抛弃满城患病的百姓跑路。

    见众人踌躇不前,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低声道:“我们不怀疑李小郎君的道德,

    他比满城权贵更关心在乎我们百姓。

    但,如果他也没有办法呢?

    我们等了多久,

    从封城,等到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病患。

    我们只想要个说法,他究竟还需要多长时间。”

    “...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

    李乐菱沉默片刻说道:“其实,刚才你们说的没有错。

    早在昨天的这个时候,太原官府就已经准备撤离,

    是李昂他坚持要再留下一天,让他在这仅剩的十二个时辰里,寻找最后的办法。”

    听到这番话语,人群些微骚动,

    有老者悲怆道:“这话我们已经听得太多了,一开始说封城只封半个月,后来说还需七天,七天之后又七天,再七天...

    直到刚才,太原府的太守都已经准备撤走了,还在诓骗我们,想要把我们丢在城里等死。

    我们还怎么相信。”

    抱着孩子的妇女哭着说道:“公主殿下,您一直居住在防卫森严的太守府中,

    不知道这些天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不怪你,也不怪朝廷,只是,只是...”

    她想到了家中病亡的父母丈夫,哽咽着说不出话,不断流泪。

    她怀里的孩童,脸上戴着布质的口罩,一边奶里奶气地说着“阿娘别哭”,一边伸手去擦母亲脸上的泪水。

    “...”

    李乐菱看着面前的虞国百姓,抿了抿嘴唇,轻声说道:“对不起大家。

    我没有权力从外界调运来更多的物资,

    没有能力查出疫鬼符的来源,

    没有智力帮李昂在实验室里制取药物。

    但至少,我有一件事情能够做到。”

    她摘下了脸上一直戴着的口罩,平静道:“我可以坐在这里,陪大家一起等。”

    “...”

    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向摘下口罩,席地而坐的李乐菱。

    “乐菱你疯了?”

    李惠大吼道:“快把口罩戴上!”

    “没事的。”

    李乐菱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相信李昂,从最初遇见他开始,到现在,再到以后,未来。

    我会一直一直相信他。”

    她转过头,眺望向太守府的后方,彷佛要透过一堵堵墙壁,看见那个忙碌不休的少年。

    她嘴角带笑,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枕在并拢的双膝上,

    不像是身处最危险疫区的帝国公主,反而像是春夏郊游时,远远眺望心上人的普通少女。

    “我也相信。”

    站在太守府门外的卓三,迈过门槛,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母亲,放在了靠着大门、尽可能舒适的位置。

    他转过头,对太守府的百姓们重复道:“我也相信。”

    “...”

    人群们停顿片刻,

    迟疑着,犹豫着,最终,

    一个,两个,陆陆续续坐了下去,学着李乐菱的样子,席地而坐。

    方才还群情激奋,围攻太守府的局面,转眼间竟如雪遇春阳般融化消散,

    李惠站在原地沉默片刻,也坐了下来,

    他拍了拍自己胖胖的肚皮,恶狠狠地瞪了眼李乐菱,假装恼怒地小声道:“别犯傻,你身体不好,快点把口罩戴上。再不戴我就回长安给爹娘打小报告,说你跟李昂学坏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释放灵力,隔绝了李乐菱周围的空气。

    “嘿嘿。”

    李乐菱娇憨一笑,给自己戴上口罩,用手掌托着下巴,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平静。

    人们井然有序地席地而坐,没有争吵,没有叱责,

    那位太原太守垂头丧气地席地而坐,

    高楼上的邱枫、欧阳式她们也都走了下来,坐在李乐菱身边。

    手执马槊的燕云荡虽然没有跟着坐下,但也郑重地朝李乐菱点了点头。

    那股如芒在背的烛霄剑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退去,

    围困着奚阳羽的念力铜钟,也烟消云散。

    高悬于天空中的太阳,逐渐向西边落下。紫红晚霞笼罩全城,彷佛给寂静城市笼罩上了一层薄纱。

    吱呀——

    门扉开启的声音,在此刻的太原府,显得那么清晰。

    穿着白大褂的李昂,双手推开实验室的大门,步履坚定地朝李乐菱走来。

    身后悬浮着一个个金属篮。每个篮子里,都放置着上百管已经制好的灭菌水针剂。

    “抱歉,”

    他在李乐菱前方站定,朝着少女伸出手掌,认真道:“没有按时完成。”

    “没事。”

    李乐菱摇了摇头,握住了李昂的手掌,让后者将她从地上轻轻拉了起来。

    二人面对面站立,笼罩在紫红晚霞当中,相视无言。

    他们身旁,一箱箱灭菌水针剂,在念力托举之下,摇晃着飘向人群。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李昂心中长叹一声,稍侧过头,朝燕云荡点了点头。

    链霉素一出,鼠疫迎刃而解,民心已定,离乱风不会来。

    这也意味着,是时候清算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清算

    “这些是已经稀释好的针剂,成年人第一次用两份,此后每过两到三个时辰,肌肉注射一份。注意体温,当体温下降到正常,全身症状和局部症状好转时减轻药量。继续用药三到五天,疗程为十到二十天...”

    “儿童根据病情给药,约为成人的一半,每十二小时给药一次。注意短时间内不要大幅度减少药量,以防止病情反复...”

    “腺鼠疫体表的皮肤病灶,可以用链霉素软膏涂抹,必要时可在肿大淋巴结周围肌肉注射链霉素,并加以湿敷,等病灶化脓软化后切开引流...”

    李昂站在病坊楼前,跟医护人员们耐心讲解药物的使用方法。一旁的欧阳式拿着纸笔,将李昂的话抄写下来,准备待会儿去印刷成手册。

    “即便所有症状已经消散后,病患仍要继续隔离观察七天,做四到五次的痰或者血液涂片,才可认为已经治愈。”

    李昂严肃道,“链霉素不是万能的,面对病情发展急速的鼠疫,还是会有死亡的可能。大家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更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今年过年,大家都要健健康康地回家。”

    他环顾戴着口罩的医师护士们,沉声道:“解散吧。”

    人群各自散去,或是去更换防护服,或是去准备针筒点滴瓶,或是去拿扫把、簸箕,清扫病坊地面,再用花洒在地上泼洒消毒液。

    上午时,萦绕在病坊上方的绝望死寂,转眼间就被嘈杂的忙碌声响所替代。

    李昂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径直走向病坊角落的办公室。

    李惠和李乐菱还在太守府里,处理白天事件的收尾工作——现在有了链霉素,河东道的鼠疫再也不用发愁,

    就算昭冥再暗中扩散疫鬼符,也影响不了大局。

    并且,李昂已经在来病坊之前,就将链霉素的生产流程,写成详细说明书,交给了他们。

    由他们去联络各地有条件的病坊,就地生产。

    生产出的链霉素,一部分支援河东道,一部分留在本地,用于预防可能出现的瘟疫。

    欧阳式拿了李昂的讲话去印刷成册子,

    因此,办公室里只剩下了邱枫和李昂两人。

    邱枫将一份份需要过目的文件交给李昂审阅、签名。

    比如对不幸逝世的医护人员的家属的抚恤慰问;

    对有贡献人士的嘉奖;

    对何时结束封城的决议;

    李昂飞快地处理着一份份的文件,脸上始终没有多少表情。

    “之前,”

    邱枫磨好了墨,将砚台和一张已经激活的隔音符放在桌上,轻声道:“在实验室里的最后十二个时辰...”

    “我们不谈这个,可以么?”

    李昂打断了邱枫的话语,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有些歉意道:“等到时机适合的时候,我会解释的。”

    他知道邱枫要问什么,

    链霉素和青霉素的生产环节有诸多相同之处,也是先将孢子接种到斜面培养基上,培养七天,等培养基上长满孢子后,制成悬浮液接入装有培养基的摇瓶中,

    再培养48个小时,等菌丝生长旺盛,合并几个培养基的培养液,将其接种于种子罐内已经灭菌的培养基里,通入无菌空气搅拌,培养62个小时,

    转入发酵罐,通入无菌空气,发酵七天,

    随后经过提取精制,洗脱,脱色,干燥等步骤,才能制出成品。

    不知道具体生产环节的李惠、李乐菱他们不知道,

    在实验室帮忙打下手的欧阳式也不知道,

    但邱枫很清楚,二十四个小时之前,她和李昂甚至连最合适的孢子都没开始接种。

    李昂是怎么跳过中间接近三百个小时的时间,直接得到的链霉素成品?

    并且,当时制取青霉素的时候,

    李昂跟她专门用小鼠、兔子等动物做过大量实验,才敢将青霉素用于血痈。

    李昂是怎么在没有经过动物实验、人体实验的情况下,就知道链霉素一定能对人有效,并且无害?

    难道,世间真的有生而知之者么...

    邱枫看着少年平静的眼眸,尽管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她仍然发现,自己对对方的了解还是不够彻底。

    环绕在李昂身上的秘密,远比他表现出的多得多。

    “嗯。”

    邱枫深吸了口气,认真地点了点头,俯身到李昂耳边,轻声说道:“等回太守府,我去修改下实验日志,你也找机会暗示欧阳几句,确保实验日志看上去不会有漏洞。”

    “呃...”

    李昂愣了一下,不由得点头苦笑,“好。还是你想的周到。”

    邱枫没有再追问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而是帮忙查漏补缺,填补实验日志,以防止外界起疑。

    邱枫吐了下舌头,直起身子,笑道:“我贤惠吧?”

    “嗯嗯。”

    李昂点头笑道:“等这次事情结束了,我就上书陛下,给你封个大大的爵位。”

    “比起爵位,我倒宁愿朝廷多抚恤抚恤这次鼠疫的伤亡者,最起码免除太原府之类鼠疫严重之地的一部分赋税。”

    邱枫撇了撇嘴,犹豫着问道:“你觉得,朝廷会怎么处置白天围攻太守府的百姓?”

    “他们不会有事的,大部分民众只是被真正的小人所裹挟,而且乐菱给他们做了保障。”

    李昂顿了一下,幽幽道,“至于那几个领头的乡贤士绅,我会让镇抚司去查,看看以前有没有收过什么人的钱,收过什么人的书信。

    借此顺藤摸瓜,找出这次鼠疫背后的罪魁祸首。”

    李昂平静的语气下,隐含着森寒杀意。

    如果说最开始的鼠疫,真的只是天灾。

    那么太原府封城之后的传单,疫鬼符,谣言,乃至今天围堵太守府的群体事件,全都是本可以避免的人祸。

    我的一滴血,能够治愈疾病?

    就算这条谣言,是昭冥最开始炮制出来的,王氏也必然在其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白天那几个鼓动百姓的乡贤,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就算没有干系,他也会授意镇抚司,“查”出些东西来。

    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些世家的道德操守,低估了他们的自私、愚蠢与盲目短视。

    不过,这样也好。

    李昂无声冷笑,视线彷佛穿透一座座楼房,凝视着城市另一侧的王氏宅邸。

    公卿贵胃,也会流血么?

第四百八十七章 请罪

    “...据观察,新式药物对鼠疫效果显着,使用后的几个时辰,病患的咳嗽、血痰、昏迷等症状就能得到明显缓解。并且不是心理作用。”

    王氏宅邸,仆役拘谨地站在大厅里,向汇聚于此的族老们汇报着他在病坊中的见闻,“病坊周围的土地都已经被官府的人征收了,

    许多此前没见过的修士出现在了那里,正在推平房屋,搬运石材木材等材料,修造新的隔离病房。

    根据所占面积、所用材料推测,新的隔离区域能容纳下一千人至两千人左右。”

    “...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安怜的父亲、楚浩漫的岳父,原本与王博繁竞争族长之位的王博简,深吸了一口气,让仆役退下,

    待到大厅里只剩下族老们以后,他环顾表情沉重的众人,平静说道:“仅太原府内的隔离区域,就能容纳五千人。

    如果算上城外的隔离营地,再乘以每人隔离七到十二天的平均日期,两个月内,所有病患就能清零。”

    太原王氏的族老们沉默无言,早在他们接到消息,称李昂已经走出实验室时,心里还有些许侥幸,

    觉得李昂拿出来的水针剂,可能只是没有实际效果的假药,

    是李昂为了解除迫在眉睫的危机,用来诓骗太原府百姓的。

    但当一条条情报汇入王府,这些侥幸也随之烟消云散。

    鼠疫,结束了。

    即便后续还有零零星星的病理出现,当虞国其他地方的病坊全力开始生产特效药后,这场瘟疫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王博简继续说道:“并且,据斥候回报,太原府的机车站也接到命令,最迟明天晚上就将恢复交通,人员物资暂时许进不许出。

    换句话说,长安朝廷也在特效药出现后,改变了原来抛弃太原府的主意,准备继续往太原府投入人力物力,尽早平息此次的鼠疫。”

    大厅中依旧落针可闻,族老们或面无表情,或闭着眼睛,或看着地上发呆。

    “没有人想要说些什么么?”

    王博简心底淤积的怒火被瞬间点燃,他压低声音喝道:“镇抚司已经带走了白天那些参与围堵太守府的乡贤,派人过去抄了他们的家,搜剿了他们家里所有的书信、文书。

    就是要将这次的事情,定义为大桉重桉。

    太原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没和王氏有过往来接触?

    镇抚司可以凭借这些往来的书信,以‘勾连魔教邪修’为理由,抓捕全虞国范围内,任何他们想抓的人。

    包括太原王氏,上上下下每个人。

    朝廷的清算马上就要来了。

    私自印发传单,散布谣言,推波助澜传播疫鬼符,乃至今天鼓动百姓围攻太守府。

    任何一项罪名都足以让王氏倾覆。”

    “不会倾覆的。”

    王博繁勐地抬头道:“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太皞山的审判枢机边雨伯站在我们这边不是么?他也支持、默许我们纵容太原府里的鼠疫。

    天下诸国都已经对虞国发布了声讨檄文,也许几月之后,战事爆发,未来就没有虞国了!”

    “你自己也说了,就算战争爆发,虞国也不会顷刻灭亡。

    边雨伯远在太皞山,怎么可能救得了我们?”

    王博简沉声喝道:“何况,战事爆发的前提之一,就是虞国此刻的瘟疫内乱。

    眼下瘟疫即将平息,诸国最好的战机已经没了,战事又要向后推迟。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虞国实现攘外必现安内。”

    “那还有昭冥!”

    王博繁高声道:“疫鬼符是昭冥炮制出来的,他们也会有办法。”

    “你指望让一群魔修,来救我们王氏?”

    王博简气极反笑,“他们如果有能力直接推翻虞国,还用得着藏头露尾,像老鼠一样躲避连玄霄么?

    亦或者,你想让我们王氏集体逃亡?”

    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太原王氏作为耕读传家的地方氏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背井离乡,集体去当逃亡嫌犯。

    王博简看着眼前这位脸色惨白的族兄,恨不得撸起袖子,上前将他打翻在地。

    之前王博繁鼓动众人,支持或者默许他引发传单的计划时,王博简就心存顾虑,劝阻过。

    然而王博繁直接将他逐出了族老圈子,不让他得知后续的计划

    以至于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王氏参与了疫鬼符的传播。

    族老们越是沉默,王博简的火气就越是上涌。

    他环顾大厅中的所有人,沉声说道:“无论是太皞山还是昭冥,这一次都救不了我们。

    王氏自己犯的错,也要王氏自己出来抗。”

    出来抗,就需要有个罪魁祸首,来为王氏扛起最重的死罪。

    听到这句话,王博繁的脸色一白,他早就知道自己赌输了,赌错了,

    但当有人将结果在他面前直接说出来时,真相还是那么刺痛。

    “我们还有办法!”

    神色慌乱的王博繁打断道,“王氏富可敌国,

    我们可以跟朝廷交易,商量,实在不行还能以宝库里的那些异化物威胁长安朝廷。

    王氏枝繁叶茂,无论是长安朝廷,还是学宫、镇抚司,都有沾亲带故、能帮忙说话的人在。

    还有李昂,他不是还没婚配么?

    天下士子都以迎娶五姓女为荣,我们可以跟他好好商量。

    还有越王,他想当皇帝对么?

    只要这次他放过我们,王氏和其他世族都会全力支持他跟太子的斗争,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王博繁绞尽脑汁,为自己想着生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王博简身前单膝跪下,脸上艰难挤出一丝笑意,“博简,我们从小就认识,这个族长的位置,我心底也觉得应该由你来担任...”

    看到昔日的竞争对手如此作态,王博简心底却没有丝毫喜悦。

    他看也不看王博繁一眼,直接对其他族老们说道:“我已经让府里的人焚烧各类书信了,之前刊印传单的印刷器械也已经砸毁、拆解、烧掉。”

    “做得好。”

    白发族老点头道:“之前在城中散播谣言的,如果是家族子弟,就让他们在家里藏几天。

    如果是家里的仆役,就让他们写好认罪书,

    另外给他们的家人一笔抚恤费,让他们不要到处去乱说。

    还有,准备好宝库里,各种珍宝的清单。

    博简,”

    “我在。”

    “把博繁,捆起来吧。”

    白发族老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来,疲惫道,“我们今天晚上就去找李小郎君,负荆请罪。”

    ————

    冷风萧索,灯笼飘摇。

    太原王氏家的马车,驶过街道,在病坊前方停下。

    正如那名仆役所讲,此刻的病坊外围,宛如建筑工地一般,到处都是扬尘土灰。

    穿着学宫、镇抚司与各大书院服饰的修士们,正用术法、念力,修造着新的隔离区域。

    一些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劳工,则利用推车等工具,送来一车车的石砖木材。

    马车门开启,

    王博简、王博繁与白发族老三人,从马车上走下,沉默着走向嘈杂热闹的建筑工地。

    工地上有不少太原本地人,他们见到王博简三人,认出了三人腰间佩戴的王氏玉佩,都面露诧异,小声与同伴交谈着。

    但是没有人上前阻拦。

    三人就这么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病坊内部,见到了病坊的前台姑娘。

    “李小郎君在么?”

    王博简前踏一步,沉声说道:“麻烦通报一下,太原王氏,王博简求见。”

    病坊值班的前台姑娘刚好也是太原府本地人,听到太原王氏四个字,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呃,找李小郎君先需要签名确认...”

    “不用通报了,这边。”

    低沉人声响起,依旧披着铠甲的燕云荡从值班室中走出,瞥了三人一眼,平静道:“跟我来。”

    此刻病坊中,还是有许多医护人员在值班。

    身披甲胃的燕云荡,面无表情的王博简,不断咳嗽的白发族老,以及脸色惨白的王博繁。

    这四人的奇怪组合,引来走廊里的各种异样目光。

    四人径直来到病坊角落的办公室,燕云荡敲响木门,待到里面传来李昂的“请进”声音后,才打开了门。

    屋里的李昂还在批阅文件,见王博简三人走进来,放下笔,微笑道:“三位,终于见面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面见到王氏真正当家做主的人,

    他看过镇抚司交给他的王氏成员画像,认得王博繁,白发族老以及王博简——王博简的女婿楚浩漫,就是他在栖水村事件里救出来的。

    当时还收到过王氏给他的精金报酬,帮墨丝完成了阶段进化。

    不得不感慨一声缘分的奇妙。

    “是啊,终于见面了。”

    王博简感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张纸,踏步上前,双手递放在李昂的桌上。

    “这是什么?”

    李昂眉梢上挑,纸张上写了六十余人的姓名,大部分都是王姓。

    “这是,此次鼠疫中,在太原城里推波助澜、违反虞律之人的王府成员姓名。”

    王博简恭敬说道:“以王博繁为首,六名家族直系,二十七名家族旁系,二十八名仆役,在鼠疫中扮演了不甚光彩的角色。

    除罪魁祸首王博繁以外,其余人此刻均已到太原府镇抚司中,自首认罪。”

    “是么?”

    李昂微微一笑,瞥了眼王博繁,“既然已经认罪,那为什么还来找我?”

    “咳咳,”

    白发族老咳嗽一声,恭敬道:“李小郎君您是河东道观察,肩负百万百姓的性命。

    我王氏中的一些个不肖子孙,为了一己私欲,触犯虞律,妨碍了李小郎君您的防疫方略,

    于情于理,都应该在认罪自首前,向您负荆请罪。”

    说罢,他伸出拐杖,请敲向王博繁的膝盖,后者向前跪倒,叩在李昂桌前的地上。

    李昂扫了眼面如死灰的王博繁,转头看向白发族老,微笑道:“不愧是千年世家,能够将围堵太守府,轻描澹写地说成是触犯虞律。

    能将家族集体同意的决议,说成是一小部分不肖子孙,基于一己私欲做出的决定。

    我想知道,”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王博繁,“所谓的一己私欲,是什么?”

    “王博繁的长子王劼,在封城前患了鼠疫。由于封城,买不到基于前隋宗门篱花谷独门药方的草药。王博繁为了能给他儿子治病,所以才妨碍防疫方略。”

    王博简接话道,“王劼三天前病死了,王博繁因此对太原府心生怨恨,愤恨之下,炮制出了围堵太守府的事件。”

    还在王府的时候,王博简就已经和白发族老,详细讨论过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他们之所以来找李昂,而不是找太原府中爵位更高的越王李惠,是有原因的。

    首先,李惠虽然是亲王,但在官职上,依旧是河东道观察使的李昂,占据主导权。

    其次,根据传回的情报,下令让镇抚司彻查那些围堵太守府的士绅的人,也是李昂,而非李惠。

    这可以理解,毕竟造成围堵事件的源头,就是“李小郎君的一滴血能够治愈疾病”。

    李昂对此心怀愤恨,情有可原。

    最后,在太原王氏看来,作为医师的李昂,行事也会更仁慈一些。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家

    “这样啊。”

    李昂瞥了眼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王博繁,语气平澹。

    他并不觉得王博繁会真心以为自己错了,他之所以跪在这里,只是因为他赌输了。

    “王博繁为了一己私情,置百姓安危于不顾,罪不可恕。而我王氏中,出了此人,对于太原府的如今的状况也负有责任。”

    白发族老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本册子,慢慢放到李昂的桌上,“这是王氏拟定的对此次鼠疫的赔偿,请李小郎君过目。”

    “赔偿?”

    李昂眉梢上挑,随意翻了翻册子,里面满满当当地写着无数条目,又是赔偿款,又是修造房屋。

    光给李昂本人的道歉赔偿,就有上百条项目,其中不乏有价无市的古玩字画,前隋典籍,金银珠宝,乃至异化物等等。

    李昂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抬头询问几句,问问册子里写的古玩字画,是什么年代,哪名画师的。

    越是问答,王博简一颗高高悬着的心,就越是慢慢放了下来。

    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有价码。事情谈不拢,无非是开出的价码不够合适而已。

    只要李昂有所求,那么底蕴深厚的王氏,总是能过关的。

    “你们的赔偿非常丰厚,也很有诚意,”

    李昂合上册子,点了点头,微笑道:“不过我还想要一样东西。”

    “您请说。”

    王博简微笑道:“王氏一定竭力满足。”

    刷拉。

    李昂拉开抽屉,也从里面,拿出了厚厚一本名册。转了个向,使得名册朝向王博简那边。

    王博简扫了一眼,只见名册上写着一个个人名,年龄,性别,父母,住址,日期等信息。

    安向黛,十六岁,女,父:安靳,母:庄忆彤,住址太原府三明坊落雨巷十号,载乾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翟州,九岁,男,父:翟徽,母:胡阑,住址太原府水丹坊尔烟巷一号,载乾六年十月二十九号。

    卫新语,三十七岁,男,父:卫夏云,母:胡忍冬,住址洛阳秋雁坊谷松巷二十号,载乾六年十月二十六号。

    ....

    “这是这几个月以来,病坊记录下的太原府鼠疫死难者名单。有普通百姓,有士卒衙役,有医护人员,还有志愿者。”

    李昂平澹道:“让他们活回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王博简嘴巴微张,白发族老停止了咳嗽,守在门口的燕云荡眼帘低垂,默默看着澹绿色的墙纸。

    李昂看向还站着的王氏二人,平静问道:“做不到,是么?”

    “李小郎君,”

    王博简拱了拱手,艰涩道:“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李昂打断道,“死了就是死了,事后做出再多的补偿也无济于事。

    这一整天,我就坐在这里,看着这份名单。

    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家庭残缺,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温馨和睦,

    有的家庭,甚至一整家患病死亡。

    病坊在处理他们骨灰时,都不知道应该托付给谁,只好暂存在柜子里,贴上标签,等着瘟疫结束后也许会有远房亲属来认领。”

    他凝视着王氏二人,平静道:“我听说,王氏是钟鸣鼎食的千年世家,家族成员生活在一起,尊敬友爱,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当家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去世时,就算是亲缘关系遥远的亲属,也会真心实意地跟着哭丧。

    对于世家子弟而言,那些非本姓的平民百姓,确实是另一个物种。

    平民家的孩童,五六岁时还在流着鼻涕撒尿和泥,世家子弟已经在学堂里背起了四书五经。

    平民出身的士子,哪怕寒窗苦读几十年,对于经义的理解也不如世家的一个小童,会被轻易驳倒。

    双方穿的服饰,说的话语,想的东西,都截然不同。

    在世族眼中,那些愚笨的、无礼的、短视的、低劣的平民,和他们不是同一个物种。如同人与蝼蚁。

    蝼蚁死得再多,也无关紧要。

    甚至于,当有人要他们为蝼蚁的死而负责时,他们还会为此感到震惊、错愕与荒谬。

    比如现在的你们。”

    李昂手撑着那本名册,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冷冷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在你们看来,

    王博繁必死无疑,直接执行了王博繁计划的几名王氏成员,以及王府里的下人,估计也会死。

    而其他人,即便是那些参与了王博繁计划的王氏成员,也能活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虞国战争在即,就算王氏犯下了滔天罪行,为了安抚天下士族,也不能对王氏从重处罚。

    何况王氏的关系遍布天下,后宫里有王氏的妃子,朝廷里有王氏的姻亲,连学宫里都有王氏的博士。还曾当过我的教授。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做做惩罚的样子,给底下那些泥腿子看看,也就得了。何必弄得血流成河。毕竟风水轮流转。

    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世道就是这样,从来如此。

    只是...

    从来如此,便对么?”

    李昂摇了摇头,不等王氏二人回答,澹澹说道:“我讨厌这个‘从来如此’,

    如果没有人为那些死难者做些什么,没有人再去对人祸的源头追责问责,没人敢打破这份默契的话,

    那就由我来吧。”

    王博简读出了李昂平静语气中的决然,只觉一股寒流涌遍全身,再也不顾上谦卑作态与人称敬词,失声道:“你要做什么...”

    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从窗外传来,只见北方极远处,火光冲天而起。

    灵气波动如海啸一般,向四面八方呼啸蔓延。

    那是,王府的方向。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我做了什么。”

    李昂越过王氏三人,大踏步走向门口,腰间的学宫行巡玉佩随他步伐而摇晃,“走吧,别让监学部的人,等太久。”

第四百八十九章 坏人

    王氏宅邸最中心的大殿的屋顶,熊熊燃烧着,

    被烧裂的琉璃砖瓦发出噼啪响声,沿着屋顶坡度落下,砸在地上。

    穿着睡衣的王氏成员与王府仆役,站在庭院和王府门前的街边,望着冲天火光,面露悲戚,不少人相拥痛哭。

    而与王氏成员格格不入的,则是许多戴着黑纱遮面锥帽的身影。

    他们是学宫监学部的成员,

    方才,这些人突袭了王氏宅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屋宅周围的大阵,控制住了王氏的主要成员,逼迫其余王氏修士,放弃抵抗,戴上封锁灵脉的镣铐。

    吱呀——

    被火焰烧灼的大殿梁柱,发出令人牙酸的木材折裂声,缓缓倒塌,砸落在地。

    扬起的火星与尘埃,随风一起飘向王氏众人。将这群贵胃弄得灰头土脸。

    王安怜站在人群之中,她脸色苍白地抓着丈夫楚浩漫的手臂,喃喃道:“阿耶已经和族老去找了李昂,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

    楚浩漫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世人都知道学宫很强大,若不强也不可能在乱世之中,携手李虞先祖攻克各路前隋军阀与宗门,建立虞国,

    更不可能抵挡住太皞山的压力,令虞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

    但是再怎么样,也不应该摧枯拉朽般地攻破王府。

    除非,这场袭击早有预谋。监学部早就摸清楚了王府禁制的特点、位置的信息。

    甚至探明了王氏成员的居住地点,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王氏修士放弃抵抗。

    “爹他会没事的,他听了你的话,之前没有参与王博繁的事情,就算学宫要追究到底,也不会把主要责任丢在他身上。”

    楚浩漫轻声说道,然而这番话他自己都不能确信。

    这可是王氏啊,五姓七望中,家族成员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太原王氏。出过十几任虞国宰相,对士林舆论,对朝堂风向都有影响力。

    学宫监学部能够冒天下大不韪,直接抄了王府,证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去承担后果。

    “呜呜哇哇哇啊——”

    夫妻二人身旁传来婴孩哭泣声,楚浩漫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王氏妇女怀里抱着的婴孩,也许是被噼里啪啦的火势与阵阵热浪吵醒了,正在襁褓中大哭。

    楚浩漫心生不忍,踏步走到一名戴着锥帽的监学部修士身前,拱手道:“这位阁下,在下是鹿篱书院延极三年的学生楚浩漫。

    这里火势太大了,能不能先让一些妇孺老幼,到街道上避一避?”

    “...”

    那名监学部修士的脸庞隐藏在锥帽之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楚浩漫,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楚浩漫见状咬了咬牙,回到人群中,没有用灵力,而是从庭院不远处艰难搬来一张石凳,让那位妇女坐下。

    并和妻子一起,招呼王氏族人围成圈子,

    老弱妇孺站在远离火势热浪的一侧,青壮年们则站在前面。

    站在庭院和其他未着火屋顶上的监学部众人,对此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等待着什么。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近,沿着街道走来的李昂,站在了王府门前。

    所有目光汇集在他身上,

    他坦然自若,跨过门槛,来到庭院之中。

    身后跟着燕云荡、王博简、王博繁和白发族老四人。

    看到王博简出现,王安怜下意识地攥紧了丈夫的手掌,楚浩漫只好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李昂认出了人群中的楚浩漫,不过这无关紧要,

    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扫视王氏众人。

    王氏族人们也在看着他。

    目光或茫然,或恐惧,或畏怯,或憎恨。

    “你这个坏人!你为什么烧我们的房子!”

    伴随着稚嫩且愤怒的儿童声音,一颗细碎石子飞了过来,砸在李昂的胸口。

    石头来源于一名六、七岁的王氏儿童,他的母亲满脸惊恐地将他拉回人群,拽到身后,

    他的父亲则恐惧地朝李昂跪了下来,口中说着道歉的话语。

    “...”

    李昂看着残留在衣服胸口的石块碎屑,随手将其掸去,抬头对王氏众人说道:“你们,觉得我是坏人么?”

    无人回答这个问题。

    火势依旧喧嚣,大殿的又一根梁柱轰然倒塌,砖瓦崩毁,无数火星飘摇零落。

    “站在你们的角度,我确实是吧。”

    李昂平静道:“我让人闯进你们的祖宅,抓了你们的亲友,烧了你们的房子。

    千年世家的尊严,被我像烂泥一样踏在脚下。

    你们的父亲,丈夫,兄弟,戴上了镣铐,从高高在上的士大夫,沦为一阶阶下囚。

    这一切,都要怪罪于我。”

    人群依旧鸦雀无声,

    一名鹤发老者,甩开子孙的搀扶,颤颤巍巍地来到李昂身前跪下,艰难道:“李小郎君,你赢了,不管你要什么,王氏都给你。

    只求你能看在我兄弟王温纶的份上,给王氏留一点香火,不要绝后。”

    “...”

    李昂面无表情地扫了眼这位鹤发老人,突然间笑了起来,“老先生,哪怕到了现在,您依然以为,我是在报复么?

    报复你们对我名声的污蔑,报复你们对我的打压,报复你们昨天唆使百姓围攻太守府,差点让我不得不落荒而逃。”

    鹤发老者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目光深邃道:“难道,不是么?”

    “哈哈哈哈哈哈。”

    李昂哑然失笑,“如果是为了报复,我就应该接受王博简给我的那份赔礼清单,

    在报刊上刊登文章,让世人知道王博繁的罪行,把他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是罪魁祸首,只要把他杀了,一切罪行就有人承担。我可以安安心心回长安,继续当我的小药王神,当我的李小郎君。不用和任何人结下仇怨。

    不,我要的不是报复,

    我要的是公道。

    杀人,偿命。”

    他转头看向一名监学部修士,平静道:“把王劼,拉过来吧。”

第四百九十章 贵胄

    “放开我!放开我!”

    凄厉叫喊声由远及近,一名面庞被黑色锥帽所挡的监学部修士,扯着王劼的衣领,将他拖了过来。

    王劼拼命挣扎,用拳头打,用头撞,然而怎么可能挣脱得了,

    自己反倒摔在地上,穿着的白衣刮擦过地上铺着的碎石,撕开一道道裂痕。

    噗通。

    监学部修士,将王劼重重掼在庭院的地上。

    王劼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即痛呼一声,身体瑟缩成一团。

    李昂冷漠地俯视着这名贵公子,

    对方的脸上、手脚上,还残留着许许多多的黑色斑点,以及鸡蛋大小的肿块,分明还处在鼠疫的影响下。

    但是除了黑斑与肿块之外,其他部位都好好的,远比患了鼠疫的普通百姓状态好。

    “李小郎君,”

    王博简额头沁出冷汗,拱手道:“我们没有刻意欺瞒您,昨天白天的时候,王博繁深知罪孽深重,罪无可赦。也知道救不了他儿子。

    他声称要亲手了结王劼的性命,

    拿了根绳子去了王劼的屋子,出来时跟我们说他已经把他儿子勒死了。

    所以方才我们才告诉您,王劼已死。”

    “又有新的说辞?”

    李昂平静道:“我是该相信你的话,还是相信另一种可能——王博繁同意和你们前来认罪,自己承担下所有罪名。

    但条件是王氏需要想办法保下他儿子的命。

    比如用个模样相似的乞丐的尸体,来代替他。再把王劼丢到某个偏远山村,了此余生,永远不回太原府乃至河东道。”

    李昂摇了摇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他瞥了眼王劼身上的黑色斑点与肿块,问王博繁道:“这就是篱花谷药方的效果么?

    无法治愈鼠疫,却可以延续寿命,强行拖延病情。

    如果当初你们将这副药方捐给,哪怕是卖给太原府,可能都可以救下许多人吧。”

    王博繁的眼眸里倒映着大殿燃烧的火光,他悲悯地看着地上瑟缩成一团的儿子,如同梦呓般轻声道:“药方里用到的药材珍惜无比,就算拿出来太原府也未必用得了...”

    “至少能让我和学宫学士们研究药理药效,尝试着用其他药材代替。哪怕只有一点点药效,只能延缓一点点病情,都能让更多的人撑到特效药问世,

    挽救下十条、百条,乃至千条性命。”

    李昂顿了一下,忽而笑道:“王劼用了链霉素?”

    王博繁缓慢地点了点头,“用了。”

    “呵。”

    李昂笑了笑,王氏果然影响力巨大,哪怕现在每一支链霉素水针剂的使用、去向,在病坊里都有备桉,

    照样能想办法搞到一根,给王劼使用。

    鼠疫是王劼带进太原府的,他得了病能得到最好的医治,比所有罹患鼠疫的病人活得都要久,

    甚至还通过特权,能用上自己这个仇人的最新发明。

    真是,黑色幽默。

    李昂对王劼澹澹道:“王公子,昨天白天教唆百姓围攻太守府的决定,是你爹做的。

    如果他成功了,我就不得不放弃新药研制,离开太原府,

    而你,自然也用不上链霉素针剂。

    这件事情,你知道么?”

    “咳咳——”

    王劼咳嗽着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死死盯着李昂,沙哑道:“我现在知道了。”

    李昂轻挑眉梢,“你不恨你爹?”

    “为什么要恨?”

    王劼反问道:“如果我爹成功了,你们被赶出太原府,河东道鼠疫得不到解决,

    等明年举世伐虞时,太皞山便不会为难我王氏。

    如果能以我一人性命,换取整个王氏的利益,又有何不可?”

    “哈。”

    李昂哑然失笑,“世家世家,有家无国。”

    “国若不爱民,民又何须爱国?”

    王劼沙哑道:“虞国朝廷颁布的两本书,一本《氏族志》,一本《姓氏录》,都是为了打压士族门阀。

    遍观虞国三百年,

    五姓七望者,无有一人担任过镇抚司指挥使,担任过皇宫供奉,担任过学宫山长。

    李虞皇室,学宫,何时真正信任过我们世家?真正将世家当成是虞国的一份子?”

    “如果世家不是那么恨学宫,那么恨科举制的话,我想虞国会将世家纳为一体。”

    李昂平静道:“你们就想回到九品中正制的时代,对么?

    只看血统、出身,来决定尊卑,

    门第永远是门第,

    寒门永远是寒门,

    泥腿子永远是泥腿子。就算偶尔有一两个天才,凭借灵脉天赋与自身的聪明才智,登上高位,也会迅速被世家所吸收同化,形成不了新的门阀。

    如此,现存的世家便可以千年风流,万年富贵。

    就像荆国那些还残存着的贵族一样。

    将百姓,视为可以任意宰杀鱼肉的猪狗,可以割掉再长的草芥。”

    伴随着他的话语,

    监学部的一众修士,又从王氏宅邸中,拖出了更多的人。

    他们被戴上封锁灵力的手铐脚镣,跪在地上,全部面如死灰。

    同样面如死灰的,还有王博简与白发族老。

    这些跪在庭院里的人,都是当初深度参与并执行了王博繁计划的王氏族人,

    数量远比他们交给李昂的那份名单要多得多。

    其中还有白发族老自己的亲子侄。

    “王丰学,王濒德,王英朗...”

    一名监学部修士开始了唱名,其余几位监学部修士,走入王氏族人当中,拖出了一个又一个人。

    也给他们戴上手铐脚镣,掼在地上。

    哭声,叫喊声,求饶声,压过了大殿的熊熊烈火声。

    妻子哭着拉着丈夫的手臂,

    孩童哭着抱着父亲的大腿,

    却无力阻拦监学部修士的动作。

    楚浩漫站在人群之中,只觉嵴背一阵又一阵地发凉。

    诚然,这些被拖出去的人里面,有许多都是当初瞧不起他赘婿身份、平时多有讥讽嘲笑的王氏子弟,

    但当这么多熟悉的面孔,被拖出人群,摔在地上,

    楚浩漫依旧感觉到强烈的冷意浸透全身。

    他真的很怕,很怕那名监学部的修士,会报出自己的名字——即便他知道自己没有参与。

    “王胜康,王黎年,王启年...”

    监学部继续报着名字,李昂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被摔在地上,

    正是当初他在栖水村事件中认识的王氏修士王黎年。

    身旁的监学部修士,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停留,压低声音主动说道:“第一张疫鬼符,就是这人利用修士能力,绕开巡街的衙役差人,张贴在城南一户民宅门前的。

    那户人家十口人,包括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孩,无一生还。”

    “这样么。”

    李昂点了点头,目光无悲无喜。

    待到所有名字报完,

    所有有罪在身的王氏族人与王府衙役,都跪在了庭院之中。

    “剑。”

    李昂抬起手掌,一旁的监学部修士,将腰侧剑柄递到了他的手里。

    他握着剑,踏步上前,来到王劼前方,平静道:“还有什么遗言么?”

    王劼死死盯着他,“世家视百姓如草芥,这有什么问题?

    天资聪颖的贵胃,难道不就应该统治下面的庸庸碌碌者么?用镜子照照你自己吧!你不也是凭着灵脉天赋和聪明才智,登上了高位。

    你不也想当驸马,当学宫行巡,甚至当学宫山长?!

    等你成婚生子,你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难道不想永世富贵?!

    他们能凭借你的余荫,或是踏上仕途当官,或是去经商挣钱,或是在学宫担当学阀,

    不用百年,你自己就是新的门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别看你现在站在这里,居高临下,义正辞严,

    百年以后,你的子孙后代,也会和我们世家站在一起!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俯瞰着下面蝼蚁一般的平民!”

    轰隆!

    大殿的第三根梁柱轰然倒塌,烈焰冲天,烟尘弥漫。

    李昂看着几近癫狂的王劼,平静道:“说完了么?”

    “没有!”

    王劼狂笑道:“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初处理了那批带着跳蚤的皮草,

    一点也不后悔当初让人殴打了那个胡乱说话,说鼠疫源于王府,号召百姓远离的医师,

    只是可惜,王氏的修士没胆量迈出最后一步,没敢真的将你杀了!...”

    “那我给你这个机会。”

    李昂反手递出剑柄,赛到王劼手里,“来,杀了我。”

    王劼登时愣在原地,不止是他,刚才跟李昂说话、递剑给他的那个监学部修士,也下意识地前踏一步。

    “你手里有剑,我手里无剑,”

    李昂说道:“我给你杀我的机会。”

    “...”

    王劼攥紧剑柄,脸上表情几度变化,狰狞,憎恶,恐惧,茫然。

    抓握剑柄的手掌不住颤抖,最终,松开。

    当啷——

    长剑坠地,刺入土中。

    王劼没有勇气挥剑。他仍是世家的一份子。那些无辜族人,还站在那里。如果他刺出这一剑,其他人也会死。

    李昂冷漠地看着丧失所有勇气与气势的王劼,跪坐在地,心底莫名生出一股荒谬与烦躁。

    造成了数万百姓死伤,对虞国造成难以估量损失的罪魁祸首,

    竟然,只是个愚蠢短视、肤浅自私的世家嫡子。

    他能将族人视为同胞至亲,却一点都不同情城里那些供养着王氏的百姓。

    何其...荒谬。

    李昂伸手抓住剑柄,将长剑从土壤中缓缓抽出,松开手掌,用念力托举着剑刃。

    剑刃慢慢倾斜,平指向王劼的方向。

    “...”

    王劼幽幽抬起头,凝视着剑尖。

    休——

    伴随着李昂指尖朝空气虚点一下,长剑骤然飞出,贯穿了王劼的眉心。

    皮肤撕裂,骨骼迸溅,

    王劼的半个脑袋炸裂开来,无头尸首像是慢动作一般,在身体骨骼的支撑下,向后仰倒,摔在地上。

    飞剑破空声,压过了王氏族人当中响起了惊恐尖叫,

    剑刃余势不减,急速割开第二人的脖颈,

    首级凌空飞舞,尸首喷出的血迹如同喷泉一般,洒在死者旁边惊恐万分的同伴脸上身上。

    伴随着恐惧绝望的惨叫,

    休——

    第三人。

    休——

    第四人。

    李昂指尖左右摇晃,念力操控之下的飞剑,收割着高门贵胃的性命。

    监学部的修士,再次开始了唱名。

    “王氏王劼,纵容瘟疫,灭绝人性,罪无可恕。载乾六年十一月九日,伏诛于太原王府。”

    “王氏王丰学,传播疫鬼符箓,残害百姓,罪无可恕。载乾六年十一月九日,伏诛于太原王府。”

    惨叫声,消失了。

    血流成河,

    散发着腥臭气息的血水,在庭院地上淤积,

    那些精心挑选、装点庭院的鹅卵石,被污血浸泡,表面沁出猩红色的纹路。

    尸首遍地。

    李昂转过身,那柄长剑顺服地悬浮在他身侧,血污沿着剑刃轨迹点点滴下,

    剑柄末端原本白色的丝质剑穗,已经破破烂烂,估计是被刮擦蹭掉了。

    现场鸦雀无声,监学部的修士们一动不动,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们脸前的锥帽面纱,被大殿火势掀起的热浪吹拂,轻轻飘摇。

    只剩下,最后一人。

    李昂踏步走到王博繁身前,手掌张开托举着悬浮飞剑,掌心刚好接住从剑刃上滴落的血水。

    “...”

    王博繁的视线,从王劼的无头尸首上慢慢收回,

    他呆呆地看着李昂,惨然一笑,

    “我在地狱等着你。”

    休——

    飞剑疾射而出,将王博繁身体贯穿,钉在了王氏府邸的大门上。

    冬!

    王府大门重重摔了出去。

    那块传承了无数年的王氏匾额,被震动牵连,坠了下来,砸在地上。

    上面的王字,被滴落下来的鲜血所染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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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介绍:
虞国载乾三年,洢州城下了一场雨。
李昂浑浑噩噩醒来,梦见自己的脑袋里,藏着一把剑。问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