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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全文阅读

作者:黑灯夏火     问剑txt下载     问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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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洢州

    虞国载乾三年,江南道,洢州城。

    初夏的一场晨雨,洗去了天地间的浑浊闷热。

    洢州桥上,行人如织,车马密集。

    桥下宽阔而深沉的河水,由南向北静静流淌,承载着一艘艘载满盐、茶、粮等货物的纲船。

    弘舸巨舰,千舳万艘,或由纤夫牵拉,或由船夫摇橹,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

    虞帝国继承了前隋的漕运体系,而洢州城则是虞国漕运路线上的重要节点之一。

    所谓“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南来北往的船只货物,为这座江南道的城市,带来了大量的流动人口,以及...商机。

    洢州桥头河畔的一家家沿街店铺,早在朝阳升起之前就做好了开张准备。

    无论是茶馆,饭铺,酒楼,还是胭脂铺,当铺,米铺,所有店面都宽大气派,显得人气旺盛。然而在众多店铺中,却有一家大门紧闭,并且完全没有开张的意思。

    那是一间悬挂着“保安堂”匾额的药铺。

    “啪。”

    擦过药铺柜台桌面的抹布,被丢到一边,

    一只属于少年的手掌先重重划过古香古色的桐木桌面,再凑到眼睛下,审视着指尖是否残留着尘埃。

    “可算干净了。”

    少年朝手掌吹了口气,随手将抹布丢进盛着水的木盆,伸了个懒腰,坐进柜台后方的椅子里。

    他约莫十四五岁,穿着一件灰色襕衫,内搭短绯白衫,戴幞头,穿长靴,相貌普通,表情格外平静。

    李昂,这是他的名字。

    或者说,是他此世的名字。

    四个月前,保安堂的前主人、李昂的父亲李寒泉,与妻子崔苡因病相继离世。而守孝期间浑浑噩噩的李昂自己,也发生了意外——

    他的脑海里,开始持续不断地浮现出凌乱而稀碎的记忆碎片。

    满是摩天高楼的繁华都市,在街道上疾驰的钢铁车辆,手机,电脑,网络...

    以及在那个世界生活着的、同样名为李昂的存在。

    破碎记忆的来源,和他同名同姓,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这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亦或者,是传说中的“穿越”?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置之脑后,凝神扫视眼前这间熟悉的保安堂药铺。

    药铺店面还算宽敞,地上铺着青石板,四根柱子下方都有圆石垫着,房梁上悬挂下三根细绳,栓着根细木棍,细木棍下悬挂有一包包散发药香的成药,以及写有“小青龙汤”、“麻黄汤”、“地黄煎”等滋养的小木牌。

    柜台上方,摆放着扁竹筐、药称、捣药臼等杂物。

    而柜台后方的木质架子,则放置着一格格盛有麻黄、葛根、乌药、丹参等药物的木盒、陶瓷罐。

    “少爷...咱家快没钱了。”

    轻柔女声打断了思索,李昂转头看去,只见店铺角落里坐着一位穿着青色侍女服的少女。

    她年纪和李昂相差仿佛,长着张可爱的鹅蛋脸,正微皱眉头,将一大堆钱币码在桌面上。

    柴翠翘,李昂家的婢女。

    八年前,虞国南面的周国爆发叛乱,叛军如燎原烈火般接连攻占十座州城,面临兵灾的周国北部百姓纷纷逃离故土,涌入虞国。

    当时局势动荡,卖儿鬻女者不知凡几,李昂的母亲崔苡做主,买下了柴翠翘作为李昂的丫鬟。

    虞国作为当世大国,疆域辽阔,国力强盛,也自诩最为文明,明法规定国中有仆而无奴,

    所以算是女仆。

    “唔...还有多少?”

    李昂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女仆。

    尽管有着庄周梦蝶的插曲,平白多了无数段碎片记忆,但李昂的心智意识并没有改变。

    在父母双亲溘然辞世之后,自幼青梅竹马的柴翠翘,就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亲近信赖的人。

    顺便一提,虞国民间仆役对男主人的叫法,应该是“阿郎”、“主人”,或者根据主人在家族里的排名,叫“大郎”、“二郎”、“三郎”。

    不过觉醒了现代记忆碎片的李昂,总感觉“大郎”这种称呼怪怪的。

    有种下一秒自己就要起床喝药的既视感。

    遂改让柴翠翘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叫他少爷或者直接叫名字。

    “平钱三千二百八十四,折二钱七百一十五,折三钱七百七十九,折五钱四百二十一,当十钱二百二十,碎银十三两,飞钱二十贯...”

    柴翠翘悬在半空中的纤细如葱手指点来点去,歪了歪头,脸上表情显得有些纠结,“加起来总共是...”

    “三十一贯又三百五十六文,”

    李昂走到桌前坐下,“再加十三两碎银。”

    虞国使用铜钱作为基础货币,所谓平钱就是一文小钱,是铜币体系中的最小货币单位。

    眼下民间流通量最大的平钱是开元通宝,形制外圆内方,直径八分,成分为铜、锡、铅,背面有星月图案。

    其他的还有乾元重宝、大历元宝等,属于前代先帝颁发的年号钱。

    而折二钱、折三钱、折五钱、当十钱,顾名思义,其价值分别为二文、三文、五文、十文。再往上还有当二十、当三十、当四十、当五十乃至当百、当千大钱。面值凑够每一千文,则为一贯。

    至于飞钱,则为虞国的纸质兑换票证——由于铜钱面值小,又沉重,运输不便,因此催生了纸质汇票(类似银行支票)。

    现在放在保安堂桌面上的这张飞钱,比巴掌大一圈,材质为上好的宣州硬黄纸,坚韧不易破损。纸张中间写有“贰十贯”字样,下方标注存钱的时间、地点以及办理相关手续的钱庄、责任人,纸张边缘则是一圈复杂繁琐且精美的防伪花纹。

    “最近银价大概每两八百文,十三两碎银就是十贯四百文。全部加起来,那就还有四十一贯七百五十六文。”

    看着堆叠桌面的钱币,主仆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间沉默下来。

    眼前的,就是李寒泉与崔苡夫妻,十几年来经营保安堂药铺,在葬礼之后剩下的全部可用资金。

    四十一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昂叹了口气,“城里的物价最近没怎么变吧?”

    “应该没有。”

    柴翠翘掰着指头说道:“白米每斗70文(1斗约等于6公斤,10斗为1石),猪肉每斤42文,草鱼每斤30文,胡饼一枚2文,酸馅(即蔬菜包子)一个3文,梨1个3文,盐每斤40文...”

    “日常生活只算吃的话,两个人人均50文,每天100文。但这只包括米、盐、薪柴、调料、油、肉、蔬菜等。如果想多做一两道菜、汤,成本大概是每天130文。

    还有买衣服、煤炭、文具、书籍刊物、瓜果零食、蜡烛的钱...”

    李昂略一盘算,他和柴翠翘两个人每天生活成本为150文。

    如果要维持以前的小康生活,则为每天170文到200文。

    “没有任何收入,坐吃山空的话,41贯只够生活大半年左右。”

    李昂揉了揉眉心,没想到穿越面临的第一项问题,不是致命疾病,也不是贪官恶吏,而是最现实的小康家庭破产危机。

    “少爷,那个,其实...”

    柴翠翘揉搓着侍女服的边角,犹豫半天,声如蚊蚋道:“我还有点私房钱的。”

    李昂没太听清,“什么?”

    “十,十贯。”

    柴翠翘脸庞微红,扭捏道,“夫人每个月都会给我月例钱,让我买想买的。除了平时买点瓜果零食,我就一直攒着...”

    “想什么呢你。”

    李昂无奈一笑,伸手轻轻在柴翠翘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那点钱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还不至于靠丫鬟养活。”

    柴翠翘双手捂住额头,撅着嘴巴无声抗议。

    “咳咳。”

    李昂轻咳一声,拍了下大腿,正色道:“我打算,重开医馆。”

    “诶?”

    柴翠翘双手放下,一脸震惊,“诶!”

    “诶什么诶,总得想个办法,不能坐吃山空吧。”

    “可是...”

    柴翠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昂看了她一眼,从桌上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怕我年纪太小,没人信我?还是怕我医术不精,一不小心把人治死了?”

    “呃...”

    柴翠翘双眼望天,凝视起房梁。

    “嘿,你这丫头。”

    李昂佯装恼怒,伸手将柴翠翘的头发稍稍搓乱,在后者的抗议声中,认真说道:“《诸病源候论》、《千金方》、《千金翼方》、《本草拾遗》、《肘后备急方》这些书我都读过,给人治病绝对没问题。

    这事情我有把握,不用担心。

    对了,家里还剩什么吃的?”

    “少爷你饿了?厨房还有两束挂面,七八个鸡蛋,两小坛酸菜、酱菜...”

    “那就弄两碗煎鸡蛋挂面吧,先凑合吃一顿,吃完饭我出趟门。守孝期结束,该去问候一下老师,顺便问问州学考试的事情。如果能通过省试,有了举人身份,包括开医馆在内的各种事情都能方便许多。”

    “哦哦。”

    柴翠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掀起珠帘,去往厨房,但脸上还是留着少许担忧。

    李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轻轻一叹。

    自家人知自家事,柴翠翘作为崔苡钦定的半个女儿和未来儿媳妇,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昂的人。

    连她都对李昂重开医馆忧心忡忡,外人的想法也就不必多说了。

    李昂手指轻撩过凌乱发丝,指缝下的眼眸愈发明亮。

    无论怎么看,在这个年纪想要撑起一家医馆药铺都是天方夜谭,但是...

    李昂从椅子上站起来,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在透过薄薄窗纸的微亮阳光照耀下,双手悬于身前,手掌虚握,像是攥住了什么东西。

    手术刀,划开皮肤。

    牵开器,暴露腹腔。

    吸引器,清除积血。

    ...

    李昂的双手宛如舞台上的指挥家一般,轻柔而稳重。

    切开,止血,结扎,引流。

    切除,重建,接回,移植。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具横躺着的虚拟人形影像,眼鼻口耳心肝脾肺具在。随着李昂用手术刀割开皮肤,虚拟人形的一条条血管,一束束肌肉,一根根神经,均暴露在视野中,纤毫毕现。

    透过窗纸的微弱阳光像是无影灯,耳畔似乎传来拖鞋在无菌手术室地面拖沓行走的声响,记忆碎片里涌出种种气味。

    洗手时的消毒肥皂水气味。

    高频电刀烧灼血肉的气味。

    乃至...各种病灶的酸爽气味。

    李昂悬在半空中的手臂一顿,他仍然记不起另一个世界里,自己具体的人生经历。

    每当用力去想,只能在记忆海洋中,找到如同图书馆书架一般整齐罗列的清晰资料。

    无机化学,有机化学,生物化学,细胞生物学,病理生理学,病理解剖学,医学免疫学,医学微生物,检体,诊断,超声,影像,心电...

    模糊而深刻的情感涌上心头,求学时的艰辛苦楚,初次握持手术刀时的忐忑惶恐,完成手术时的疲倦满足...

    李昂缓缓放下双臂,睁开双眼,眼眸闪亮。

    自己,是一名外科医生。

第二章 收购

    “面好了面好了。”

    随着李昂将装了所有钱财的木盒关好上锁,柴翠翘也捧着两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从厨房走了出来。

    主仆二人吃着挂面,可能是小时候穷怕了,柴翠翘胃口极好,哪怕只是没放油的清淡挂面也吃得眉飞色舞,呲溜作响。

    “慢点吃,别噎着。”

    李昂微笑着提醒了一句,柴翠翘“嗯”了一声继续闷头捞面,一口面一口菜,吃到最后碗里只剩下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和少量汤汁,这才依依不舍地咬掉荷包蛋酥脆的边沿,就着汤汁吃完。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此刻的宁静,李昂眉头微皱,看向保安堂的门口。

    孝期刚过,谁会登门拜访?

    他转头看了柴翠翘一眼,后者立刻会意,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从地上提起装满钱币的木箱,走到后院。

    待到柴翠翘离开,李昂这才清清嗓子,走到门前,问道:“谁啊?”

    “李家郎君在吗?在下是城东庆安堂的伙计于介,李小哥唤我于六即可。”

    门外声音说道:“我家郎君派我来,把前几天杏林会例会发的礼盒,给您带来。”

    “你家郎君?庆安堂?”

    李昂眼睛一眯,城东庆安堂,和保安堂一样都是药铺医馆。其主人姓于,名淼水,是洢州城中炙手可热的“福医”。

    福医,不是说他是福州人,或是发福的人,而是指有“福气”的医生。

    李昂从小在医馆长大,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疗体系了解深刻。

    虞国医疗资源整体上可分为官方和民间两类。

    官方的,以长安太医署、殿中省尚药局、药藏局为首。尚药局和药藏局分别为皇帝、太子服务,有时也听从皇帝安排,替王公大臣、后宫嫔妃治病。

    太医署则负责全国的医政和医学教育。

    这三大中央机构组织严密,集中了医学精英,医疗水平在当世可谓首屈一指,但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虞国地方医疗水平的落后。

    前隋的《颜氏家训》卷五《省事》如此形容“博而不精”之士——“...卜筮射六得三,医药治十差五,音乐在数十人之下,弓矢在千百人中...”

    本朝医圣孙思邈也在《急备千金要方·原序》中直白说道:“今之医者,但知诊脉处方,不委采药时节,至于出处土地、新陈虚实皆不悉,所以治十不得五六者,实由于此。”

    治十不得五六,也就是说大部分医者的治愈率在50%以下。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疗体系,缺少足够详实的数据参考,比如病人的体质、年龄、身体状况,具体病种,就医前病症轻重,病程长短等。

    许多病症,是患者可以凭借身体抵抗力自愈的,这部分人群也被计算到治愈成功的案例当中,也就是说,大部分医师的真实治愈率,还要继续估低。

    医师整体水平的平庸,严重打击了民众求医问药的积极性,以至于大量典籍都对此做出批评、嘲讽。

    《汉书·艺文志》:“...及失其宜者,以热益热,以寒增寒,精气内伤,不见于外,是所独失也。故谚曰‘有病不治,常得中医。’”

    这句流传久远的民谚,指的是有病不治,反而能得到中等水平的治疗,再怎么样也强于被庸医误诊害命。

    “虽未能尽除小疾,然贤于误服恶药。”

    本质上是出于对庸医的不信任与嘲讽——至于所谓的“劝人不要乱吃药,要讲究天人合一,自然愈合”,反倒是对这句讥讽话语的曲解,把骂人当夸人。

    总之,虞国医疗整体水平的落后,催生了种种乱象,许多平民得了病,就在家里抄写《新菩萨经》、《劝善经》,希望靠抄写佛经,行善积德,来祛除疾病。

    抄佛经不去看医生自然是等死行为,但信医书也没好到那里去——这个时代的医书良莠不齐,多有自相冲突、语义语句含糊不清的情况,甚至还有堪称猎奇的民间药方。

    比如本朝前期编纂的《本草拾遗》,就称“人肉可治赢疾(可能指结核病)”,导致“民间以父母疾,多刮股肉而进”,害死了不知道多少孝子孝女、仁母仁父。

    以上种种情况,催生了“有福气的医生”,即“福医”的出现。

    这类医生本身毫无医术可言,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治好”了几个病人(大概率是靠病人自己体质自愈),从此一炮而红,被万众追捧,只要开出药方,就有千百人抢购,也不管对症不对症。

    如果病人吃了药,病症愈合,那就是医生的福气,通过药物传染给了患者,让患者治愈。

    而如果病人吃了药,病症没能好转,那也是天命注定,患者自己命薄,享受不到医生给的福气。

    就算患者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正说反说,福医都立于不败之地。

    于淼水,就是典型的福医。

    六年前,他还只是个穷得连二十文钱都拿不出来的江湖游医,衣衫褴褛流落到洢州城中,以一种号称“千种之疾,入口而愈”的神药,治好了上百名患者,从此名声大噪,日进斗金。

    而他所谓的神药,则是——绿豆汤。

    没错,于淼水一开始只会开一味药方,绿豆汤。

    小儿腹痛?喝绿豆汤。

    头疼脑热?喝绿豆汤。

    气血不均?喝绿豆汤。

    妇科疾病?喝绿豆汤。

    于淼水让上门求药的患者,早上喝,晚上喝,饭前喝,饭后喝,煮成浓粥喝,煮成稀粥喝,热着喝,冷着喝,让城里的绿豆价格都往上翻了一翻。

    伊州城内,是有杏林会(民间医师自发组成的公会)存在的。

    面对外地来的、不讲规矩明摆着欺骗愚夫愚妇的于淼水,杏林会的医师们,一开始自然愤懑不平,要给他教训瞧瞧。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那些自称成天喝绿豆汤,感觉自己体质越来越好的百姓,却越来越多。让杏林会的医师们不由得犯嘀咕。

    水平低下的医师将信将疑,觉得于淼水可能就是真的有福气的“福医”。

    而水平较高的医师,虽然知道于淼水是在欺世盗名,也没有办法阻止愚夫愚妇的狂热——患者会自己拿出证据替于淼水证明,古籍上都说了,绿豆甘凉,煮食清胆养胃,解暑止渴,利小便,已痢疾,厚肠胃,明目,治头风头痛,除吐逆,治痘肿,利肿胀...

    如果吃了绿豆汤还不好,那就是吃的不够多。

    于淼水懂得抓住机会,在靠卖绿豆汤成了“福医”之后,见好就收,靠着第一桶金在洢州城买下店面,开了药铺医馆,真的聘请了郎中大夫坐诊,他自己平时也不在出诊,或者大谈“绿豆汤治百病”的理论。

    李昂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于淼水的背景,心底默默“啧”了一声,伸手搬开门栓,打开房门。

    他对这种欺世惑众的江湖骗子,一点好感都没有,不过杏林会竟然让于淼水加入,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丧期的四个月里,外面发生了什么?

    “于六郎是吧?”

    李昂朝门外的灰衣小厮点了点头,“杏林会的东西...”

    “在这。”

    于六笑着将一个边角镶铜木盒双手奉上。

    李昂接过木盒打开,扫了一眼,和以前杏林会每次例会发放的礼盒一样,里面装着硝石、党参之类的小礼品。

    “多谢了。”

    李昂关上木盒,扫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于六,皱眉道:“还有什么事情么?”

    “咳,是这样的。”

    于六拱了拱手,故作犹豫说道:“我家郎君想让我向您问问,近期...是否有出售保安堂店铺的意愿。”

    “什么?”

    李昂眼睛一眯,伸手捏住门框,冷声道:“没有,慢走,不送。”

    见李昂作势要关门,于六急忙说道:“我家郎君愿出十八万钱买下保安堂!”

    十八万,也就是一百八十贯,足够在城外买四五十亩中等农田,或是在洢州城内稍微偏远一点位置,买两座同等规模的住宅。

    砰!

    房门直接关上,于六在门外一咬牙一跺脚,“十八万钱,再加城里一套宅子...”

    “出多少我都不会卖的,”

    李昂冷漠道,“回去吧。”

    “你...”

    于六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在门外拱了拱手,说道:“那我家郎君今日晚些时候再登门拜访,让他亲自跟您面谈吧。”

    说罢,便紧抿嘴唇,甩袖离去,将一句冷冷的“走着瞧”丢在风中。

    李昂听着外面逐渐远离的脚步声,表情冷淡地转过身来,将礼盒随手放在柜台上。

    “走了?”

    柴翠翘的小脑瓜从珠帘后面冒出来,“怎么回事,于淼水要买我们家房子?”

    “估计是看上这块门面了吧。”

    李昂摆手说道:“这条沿河街道临近洢水桥,人气旺盛,于淼水想要再进一步,得从城东搬到这里。”

    “那...”

    “当然不能卖给他。”

    李昂冷笑道:“丧期刚结束就派仆役上门询价,分明是吃准了我还未及冠,没有谋生能力。

    都是开医馆药铺的,稍微算下人流量就知道营业额和净收入。

    恐怕他以为我们没多少积蓄,怕坐吃山空,会毫不犹豫卖给他吧?

    哼,于淼水,空有经营头脑,却无医心医德,让他捡到好地皮,只会助纣为虐。”

    “嗯嗯。这厮也太坏了”

    柴柴赞同地点了点头,攥着小拳头朝空气用力挥了几下,像是要隔空把于淼水锤死。

    ‘更何况...’

    李昂走到桌前,拿起冷了的茶水,凝视片刻,一饮而尽,在心底默默道:‘这间保安堂...还有秘密存在。’

    李昂记得很清楚,四月前他第一次觉醒异界记忆,就是发生在喝了后院井中的水之后。

    尽管不清楚这二者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什么关联,但事关自己最大的隐秘,无论如何都不能冒这个风险。

第三章 铜钟

    柴翠翘问道:“那他下午还要过来?”

    “管他来不来。”

    李昂随意道:“好了,你去箱子里取二百文钱,我出门一趟。”

    “已经准备好了,给。”

    柴翠翘微微一笑,拿出一个颜色朴素的布质袋装钱包递来。

    李昂赞许地点了点头,“很贴心嘛,等会儿买水果回来给你吃。”

    “要奉化蜜桃!白皮的那种。我看街角那家八果斋前几天已经上新了。”

    柴翠翘眼睛一眨一眨,闪着早有预谋的亮光,吸溜了一下口水,“两寸半那么大的才五文钱一个,吃一两个就够一顿晚饭了。还有海州的桑葚,三文钱一串。哦哦,还有石榴,不过那要十五文一个,太贵了。还是买点餦餭吧。”

    餦餭是一种用玉米、大麦等粮食发酵糖化制成的饴糖,一文钱就能买到一小块,可以嚼半天,算是最物美价廉的儿童甜品。

    “嘿,你还得寸进尺了?”

    李昂笑着搓了搓柴翠翘的头发,将钱包揣进兜里,经后院出门。

    刚一出门,就听见惊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日升?”

    李昂转头看去,只见一位保养得当、穿着半袖的三四十岁妇女,正拎着包,和侍女一起走近过来。

    “宋姨。”

    李昂笑着打了声招呼。

    叫出他小名的宋姨,是保安堂隔壁酒楼——兰生楼的掌柜,她和李昂母亲崔苡是同村远亲,两人先后嫁到洢州城来。

    不过宋姨丈夫早逝,留下举目无亲的孤儿寡母。宋姨一边经营酒楼,一边抚养儿子宋绍元,期间李家帮了她很大的忙。

    双方既是远亲,又是邻居,有通家之好,算李昂的半个阿姨。

    四月前李氏夫妻逝世的时候,也是宋姨帮忙张罗的葬礼。要不然以这个时代高昂的葬礼价格,李家最后连二十贯都省不下。

    “日升你要出门啊?”

    “是啊。”

    李昂点头道:“买点新茶给留轩先生送去。”

    蒲留轩,李昂所就读的洢州州学的教授,同时也是李寒泉的知交好友。

    “嗨,还买什么新茶啊,家里有。”

    宋姨一摆手,指挥边上的侍女道:“绿衣,你去酒楼库房拿两罐渠江薄片来。”

    “姨,真不用。”

    李昂颇为无奈,渠江薄片是茶之名品,价格昂贵,就算不是皇室专用的贡品级别,中下等的渠江薄片也要五六百文一斤,完全不在李昂的考虑范围内。

    宋姨摇头道:“什么用不用的,都是自家人。绍元那孩子又和朋友去游山了,马上就要省试了,还一点都不专心学业,回来我非得训他不可。等会儿你就把他的那份也送去给先生吧。”

    “宋大哥在州学出类拔萃,考试次次名列前茅,今年省试必定能考个举人回来,游山玩水权当放松心情了嘛。”

    宋姨的儿子宋绍元性格诚朴宽厚,为人友善,才思敏捷,是洢州州学里的风云人物,也是这次省试的热门人选。

    李昂与宋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很快侍女就拿着两个用红绳系好的小巧陶瓷罐过来。

    宋姨强迫李昂收下,又以长辈身份唠叨了半天,叮嘱李昂以后要刻苦读书,不要辜负父母期望云云。

    待到李昂离去,宋姨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以前丧夫的时候,触景深情,拿出手帕擦去眼角泪水,小声道:“唉,真是苦了这孩子了,一个人维系家业...”

    ————

    “胡饼,烧饼,蒸饼,五文钱一个!”

    “卖醪糟哩,醪糟,七文钱一碗。”

    “毕罗,樱桃毕罗,梨毕罗,苹果毕罗...”

    “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李昂提着两罐渠江薄片行走在街道上,听着沿街商贩的高声叫卖。

    蒸饼上圆下平,是记忆中的馒头,醪糟即是甜米酒,至于毕罗,则为烧麦造型的馅饼,放肉就是咸味,放水果就是甜味,甚至还有蟹黄毕罗,蛋黄毕罗,万物皆可毕罗。

    雕胡饭是用苽米煮成的饭,锦带羹是用莼菜煮成的羹。

    用本朝诗人杜工部的诗打广告,来得出来那位小商贩还挺追求风雅的,只不过后面两句“新面来近市”其实是杜工部的另一首诗《槐叶冷淘》,说的是用槐叶汁与面粉合制的冷淘凉面,颜色碧绿近似翡翠,用冷水汀过后可以消暑清凉。

    洢水河是这座城市的大动脉,沿河街道除了卖熟食的流动摊贩之外,还有卖水果、卖家用杂物的。

    许久未出门的李昂聆听着各色叫卖声,车马声,碗筷碰撞声,闻着清晨雨后的潮湿水汽与食物香气,感受着微风拂面,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将眼前繁华景象与记忆中的商业步行街重叠在了一起。

    他伸手从空中抓住一片飘落的柳叶,单手捏住放在嘴边轻轻吹响,时不时停下来和街边的邻里熟人打声招呼。

    “铛铛铛——”

    悠远洪亮的钟声自北面响起,街道内侧的店铺伙计,纷纷停下手头工作,到柜台前拉响自家铜钟,而街道外侧的沿河摊贩,也拿出铜铃,摇了起来。

    连洢水河上行驶着的货船,也由船夫拉响挂在船头的铃铛。

    虞国把一天时间分为十二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对应李昂记忆中的一天二十四小时。

    子初,是23点,子正,是24点,丑初是凌晨1点,丑正是凌晨2点。

    此时此刻,响彻整座洢州城的钟声,是昊天道观敲响的,第几时辰响几下。而城中所有居家民众,则要在辰正(早8点)和戌正(晚8点),也随钟声一起敲响自家铜钟、铜铃。

    至于为什么?

    千百年来,昊天教覆盖范围内的天下各国各地,都是如此,时间长了,便没人去问。

    听说,似乎,好像,

    每天雷打不动响起的钟声,除了报时之外,还有驱逐妖邪的功能...

    不过这个世界,真的有妖魔存在么?

    李昂稍稍收敛笑容,将柳叶随手收起,默默加快了脚步。

    如果真有妖邪,觉醒了异界记忆的他,会不会被认定为邪魔?

第四章 脱臼

    穿过街道,绕过楼房,钻入小巷,将市井嘈杂甩在脑后。

    咚咚咚。

    “留轩先生在吗?”

    李昂敲响院门,开门的是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

    蒲留轩,洢州州学教授,和李昂父亲李寒泉是文学、茶道方面的好朋友。

    “日升,进来坐。”

    蒲留轩稍微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拉开院门,带李昂进里屋坐下。

    李昂将两罐渠江薄片放下,笑着交代了两句这是宋绍元和自己送的。

    “绍元啊...”

    提起宋绍元,蒲留轩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温和道:“他向来勤勉笃实,这次省试只要不太过紧张,考个举人回来还是没问题的。”

    “是啊。”

    李昂点了点头,心里毫无波澜。宋绍元哪都好,就是性格太老实敦厚,加上家里又有积蓄,经常请客吃饭,接济州学里家境不那么好的同窗。

    说是急公好义也好,说是冤大头也罢,总之宋绍元身边总少不了那么几个文友,一群人经常游山玩水,举行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活动。

    有这么一群友人在旁边吹捧,宋绍元估计也压力巨大,要是考不中举人那就尴尬了。

    “对了,婶婶呢?”

    李昂拿出一个六边形的胭脂盒,“这是飞霞记的胭脂膏。以前看婶婶经常买他们家的桃花粉,那东西是用朱砂和成的,虽然比胭脂细腻,显色更好,但对人体有害,和白铅粉一样最好不要常涂。

    普通胭脂和米粉倒是没事。”

    所谓朱砂其实就是硫化汞矿物,长期接触皮肤,会有过敏风险。而铅粉纯粹是重金属,长期使用会肤色发青乃至金属中毒。

    “朱砂不是安神的么?”

    蒲留轩眉头微皱,揉了揉额头,“算了,你婶婶在后院哄孩子呢。驹儿前几天差点从床上摔下去,这几日经常哭闹。对了,你州学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

    “还行...吧。”

    李昂轻咳了一声,虞国科举考试的内容包括策论、诗词歌赋、对儒家经典及其注疏的理解、文字书法、数学计算、虞国法律等。

    李昂的策论、书法和数算没有问题,但在诗词歌赋和儒学典籍上的造诣就比较一般了。

    平均一下估计也就中上水平,略微在省试的及格线之上。

    “还行可不行。”

    蒲留轩皱眉道:“鸤鸠在桑,其子在棘。”

    “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李昂一下把背挺直,端正了一下坐姿,老实道:“《曹风·鸤鸠》。”

    “嗯。”

    蒲留轩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提问,随机抽取《左氏春秋》、《礼记》、《论语》等典籍中的一两句,要求李昂说出上下文及其官方注疏,还有自己的理解。

    李昂硬着头皮勉强应付,经书是虞国科举的必考科目,共有九部正经(即必考书),《左氏春秋》、《礼记》、《毛诗》、《周礼》、《仪礼》、《周易》、《尚书》、《公羊春秋》、《谷梁春秋》。

    考生不仅要读熟这九本经书,还要读过每本经书的官方注疏,有自己的理解,并在课余熟读其他可能考的经书,如《孝经》、《论语》、《老子》等。

    经书卷帙浩繁,晦涩难读,看完一遍都不容易,更别说要全部记下。

    李昂辛苦回忆着那些经文,就算他曾经啃下过比人还高的医学书籍,都感觉有些难顶。

    正当他艰难应付着师长提问的时候,后院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儿童哭声。

    蒲留轩中断提问,紧抿嘴唇向后院走去,李昂也默默松了口气,跟了上去。

    只见后院里,蒲留轩的妻子关丽姝,正抱着不断啼哭的三岁儿子,面色焦虑地哄着。

    “怎么了这是?”

    蒲留轩从妻子怀中接过儿子,“怎么又哭了?”

    “不知道。一碰驹儿的手,他就哭个不停,怎么哄也哄不好。”

    关丽姝面色疲倦,估计很久没睡好,她看到李昂走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日升来了啊,早饭吃过了么?家里还有点粥。”

    “不用了婶,家里刚吃过。”

    李昂看着蒲留轩怀里哭闹挣扎的孩童,眉头微皱道,“老师,驹儿能给我看看么?”

    “嗯?怎么了?”

    “胳膊疼的话,可能是脱臼了。”

    李昂让蒲留轩坐在椅子上,抱稳孩子,自己凑上前去,摆弄了一下小孩的手臂。

    左臂呈135度标准畸形,肘部半屈曲,前臂中度旋前,按压肘部时哭声更响亮...

    “桡骨小头半脱位。”

    李昂脑海中浮现一段文字,他一边哄着不哭不哭,一边娴熟地轻捏住小孩手臂,曲起肘关节的同时,旋转前臂。

    咔哒。

    微不可查的弹跳感从小孩手臂处传来,李昂松了口气,将小孩手臂放下。

    “好了。”

    他甩甩手掌,后退几步。

    几秒过后,刚才还大声啼哭的孩童,突然就放轻了哭声,抽泣着,有些懵圈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咦?”

    蒲留轩与妻子愣了一下,他们这几天没少因为儿子的莫名哭泣而忧心忡忡,妻子关丽姝差点都要在家里抄佛经了。

    蒲留轩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胳膊脱臼。”

    李昂抬手拍了拍自己的手肘,语气轻松对老师道:“小孩的肘关节,也就是手肘,比不上成人牢固。

    手肘这里的骨头上,有一截小头,跟周围的骨头贴着,像半圆一样套住。

    如果套得不够牢,或者接触到外力,很容易就把骨头从半圆里拽出来,造成脱臼。

    幼儿在床上翻滚时,身体将上肢压在身下,很容易造成肘关节过伸,导致手肘骨骼脱臼。另外,大人牵拉幼儿手掌走路时,也谨防摔倒,那也容易造成脱臼。

    等到幼儿五岁左右,手肘的骨头长大,就不容易脱出了。”

    “原来是这样。”

    关丽姝重重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李昂一眼,夫妻二人中年得子,她是真怕自己不小心做了什么导致儿子伤痛,“驹儿,快谢谢日升哥哥。”

    “谢谢日升哥哥。”

    脸上还残留着泪水的小孩奶里奶气地朝李昂施了一礼,李昂摆了摆手,心底稍微有些得意。

    虽说现代医生依赖现代工业,没有配套设施一身本事难以发挥,但不依赖设备的正骨按摩,还是没问题的。

    等等。

    李昂表情一僵,他突然发觉自己大脑的记忆宫殿里,多出了大量推拿按摩的相关资料,从泰式拉伸按摩,到日式指压按摩,详细至极。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

    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人啊?

第五章 学宫

    李昂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他轻咳一声,转头对关丽姝问道:“婶,家里有布么?不要丝绸,普通的麻布和棉布就行。还有剪子。”

    “都有都有。”

    关丽姝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匹麻布和一把剪子过来。

    李昂让关丽姝把麻布和剪子放在庭院的石桌上,自己抄起剪子,剪下一块三角形的布。

    在一家三口好奇的目光中,李昂拿起布的一端,绕过小孩的脖子后方,垂到胸前。另一端则下拉到对方的手臂下方,用三角布的垂直线,包裹住刚完成脱位复原的手臂,最后将三角布的两端系在一起。

    骨折三角巾就这样完成了。

    李昂后退半步,观察了一下效果,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块三角巾需要带上一周,期间小儿手臂不能再受到牵拉,可以正常洗澡睡觉,要活动的时候记得把三角巾戴上。”

    他絮絮叨叨地向蒲留轩与关丽姝交代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医嘱,顺便嘱咐以后要尽可能喝煮开过的水,不喝生水云云。

    等说的差不多了,关丽姝便抱着昏昏沉沉的孩童回屋去了,留下师徒二人在庭院里。

    “滋溜。”

    口干舌燥的李昂,喝了口已经冷了的茶水。不得不说渠江薄片的味道确实不错,醇和浓厚,难怪卖得这么贵,两小罐估计要四五百文。

    看来得想个办法把宋姨的人情还了才是...

    “日升啊。”

    蒲留轩稍的声音,打断了李昂的思索。

    “先生您说。”

    李昂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蒲留轩随意问道:“你的骨伤技艺,是从哪来的?”

    来了。

    李昂心底一动,这个时代医生的骨伤技术相当有限,他不可能说这是家传技艺。

    他清了清嗓子,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腹稿,“是弟子自学得来的。”

    “自学?”

    “是的。”

    李昂平稳道:“小时候学生喜欢喝鸡汤,把每块鸡肉都吃的干干净净只剩骨头。有一次学生本来想把这些骨头都丢了,却意外发现,许多鸡骨头的首尾两端,都有凹槽和凸起,彼此相互连接,形成整体。

    而那些独立在外的骨头,则通过筋膜、软骨、肌肉等连接。

    只要找到规律,就能把一堆零散鸡骨,重新拼凑出鸡的轮廓。

    于是学生就猜想,是否能用这种方式,也还原出其他生物的骨骼结构。

    学生从酒楼买了鱼、青蛙、鳖、蛇等制成的菜肴,经过分解与拆分,发现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比如,青蛙的舌骨为软骨,且不与其他骨头相连接;乌龟的背、腹甲有内外两层;无毒蛇的头骨一般呈卵圆形,有毒蛇的头骨一般呈三角形...”

    李昂顿了一下,缓缓说道:“而在对动物骨骼的一次次分析之后,学生认为,也许可以用动物骨骼的经验,推广到人身上。

    既然每块骨骼都有其形状、规律,那么遇到一些骨伤患者时,只要因症正骨,将骨骼恢复成原位,就可以医治伤痛。

    刚才治疗驹儿的手法,就是学生通过揣摩自己手肘骨骼,悟出来的。

    另外,学生还发现,只要用拳头轻轻锤击翘起来的腿的膝盖骨下方,就能让人不受控制地想要弹腿。

    虽然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不过应该也和骨骼脱不了关系。”

    李昂翘起二郎腿,给蒲留轩表演了一下膝跳反应,其实膝跳反应是和神经反射有关,不过唬人嘛,不用在意那么多细节。

    蒲留轩下意识地也想翘起二郎腿,不过立刻反应过来,要维护师道尊严,掩饰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沉稳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他点着头,沉默了一下,忽然间脸庞微微绷紧,严肃而认真地注视着李昂,“日升,你有没有想过...去学宫读书。”

    学宫?!

    李昂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这个词汇对于任何一个虞国人都有着特殊的魔力。

    天下到处都有学宫,洛阳的丽正学宫,龙溪的松洲学宫,庐山南麓的白鹿学宫,然而能以没有任何前缀进行称呼的,只有一所。

    长安学宫。

    学宫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前隋文帝,当年隋文帝南下灭陈朝,终结了中原近三百年的分裂乱世,对外镇压四方蛮夷,对内初创三省六部,推行科举,削弱世族,并在长安城西面,建造了一所规模庞大的学院,吸纳天下英才。

    学宫不止教授儒学经典与诗词歌赋,更重要的是,学宫宗旨中的一条是格物致知。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在这条宗旨的引导下,学宫以研究天地之理为纲,以造福生民为准,研究天象,考察地理,收集生物,编纂图志,钻研数学,改进铁器锻造工艺、纺织工艺、染色工艺、榨油工艺、制糖工艺、造桥工艺、造纸工艺...

    正是有了学宫的存在,前隋才能延续百年,在其末代皇帝遇刺身亡、催生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之前,还拥有两万万人口。

    而在前隋灭亡之后,继承了前隋大部分遗产的虞国,也并没有废弃学宫,反而扩大其规模,让学宫成为虞国统治最重要的支柱。

    洢州城那从不堵塞的河道,行驶在河面上的重型货船,平民吃的糖块,家家户户用的煤炭,书生手里的册页书(前隋与虞国前期使用的都是卷轴书),精美轻巧的钱币,难以仿造的飞钱...

    虞国人吃的,用的,穿的,都和学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座学院,是知识与理性的圣殿,是发明与创造的源泉。

    “想...是想过。”

    李昂说道:“不过,好像那很严格吧...看报刊上说,学宫每年只取数百人。

    虞国学子如果想要考入学宫,就得与十道六百余州府的所有同龄人竞争。每个州府,每年省试,只有前十才有资格晋级。

    而就算晋级了,还得去长安,与长安城中从小接受最好教育的王公贵胄竞争,争夺那十取一的入学名额。

    并且,学子一旦超过十八岁,就自动丧失考入学宫的资格。”

    虞国人口前些年就已超过六千万户,四万万人,而学宫每年只取数百适龄的少年少女。

    这种竞争难度...比李昂的异世界记忆中,高考生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还要惨烈。

第六章 灵脉

    蒲留轩缓慢地点了下头,“不错。不过你知不知道,为何天下学子,一旦超过十八岁,就永世无法考入学宫。”

    “弟子不知。”

    李昂老老实实地摇摇头,等待老师公布答案。

    蒲留轩脸上的严肃表情缓缓褪去,轻声道:“因为,学宫教授给学子的,不仅是儒学经典,诗词歌赋,以及如何造修路、改善农业之类的天地之理。

    学宫还会教授,道。

    真正的道。

    修行之道。”

    李昂的心脏骤然停顿了一下,仿佛自己正站在一条充满未知可能与危险的悬崖栈道上,“修行...之道?”

    “没错。”

    蒲留轩点头道:“飞天遁地,操云驾雾,凌河渡海,甚至像话本小说中那样,祭起铜丸飞剑,百息时间内,取百里外仇敌首级...”

    李昂下意识地问道:“不是千里?”

    “咳咳。”

    蒲留轩噎了一下,拉下脸来,严肃道:“哪有那么快,要尊重天地规则。”

    这...都飞剑穿空了,老师你还给我讲科学?要不要用空气动力学改良一下飞剑形状、提升飞剑速度啊?

    李昂继续老老实实地认错,请蒲留轩继续。

    “总之,”

    被李昂这么一打岔,蒲留轩也装不下去严肃认真的模样,摆摆手随意说道:“年龄过十八者无法考入学宫的规定,一方面是为了断绝庸人的痴心妄想,免得每年浪费招考的人力物力。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人为万物灵长,集天地之精华,绝大多数人都有那么一丁点修行天赋——也就是灵脉。

    普通人的身体中,都有五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灵脉。这些灵脉能沟通天地,温养神魂。一旦超过十八岁,所有灵脉就会自动关闭。

    而修行者,则是在灵脉关闭之前,采取各种方式,对灵脉进行灌溉、培养、强化。

    让灵脉如树苗般茁壮成长,源源不断地从天地间汲取灵气,开拓气海,形成循环,从而掌握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蒲留轩淡淡道:“虽说人都有至少五条灵脉,但五条灵脉只不过是最最基础的条件,哪怕有最好的引气功法,有最好的洞天福地,一百年也修不出什么名堂来。

    能够正式踏入修行门槛的修行者,多则十余条,少则八九条,最少最少,也得有七根完整灵脉——这已经是相当宽泛的标准了,按我之前看到的信息,每年虞国的适龄儿童中,五成以上有七根灵脉。”

    “灵脉...”

    李昂沉吟一声,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劲,他也经常翻阅洢州州学里的报刊书册,从来没接触到过之类的信息。

    虞国适龄儿童有五成以上满足最低修行标准,这样的信息堪称军国机密,蒲留轩是怎么...

    “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些?”

    蒲留轩拿起石桌上早已冷了的茶水,抿了一口,淡淡道:“我十五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洢州城,当了教书先生,和你父亲成了知交好友。

    在此之前,我其实是学宫的教授。”

    “啊?”

    李昂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要知道学宫是虞国最高学府,地位还在国子监之上。

    那里的每个学生,毕业后要么进入六部,出任要职。要么进入军部,为虞国开疆拓土。要么,隐匿行踪,去从事一些普通人无法得知的机密任务——比如乘船去探索东方的无尽海,从各个岛屿上带回新奇物产之类。

    学宫本身,就是虞国最高最大的山头,只要进入其中,不仅未来仕途通畅,还能拥有强而有力的人际网络,堪比鱼跃龙门。

    而曾经教导过那些帝国支柱的学宫教授,地位之崇高,无需多言。

    “别想太多。”

    蒲留轩看着李昂惊愕万分的表情,半是好笑,半是忧伤地叹了口气,轻轻放下茶杯,淡淡道:“十三年前,我自愿辞去学宫教授一职,封掉一身修为,从长安回到故乡洢州。

    上个月,学宫来信,将我的教授职位重新恢复。

    而每位学宫教职人员,每年都有一个举荐名额,可以推荐一名学子,免去州府内的省试,直接前往长安,进行学宫的初试。”

    蒲留轩目光伤感地看着石桌上的落叶,轻轻旋转着茶杯,并没有解释自己当年为什么要辞去学宫教授职位、封掉一身修为,显然不愿多说。

    “我和你父亲相交多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你诗词歌赋没什么天赋,但胜在思维灵活,说不定能通过学宫考试。”

    蒲留轩抬起手,提前打断了李昂的惊喜感谢,说道:“学宫教授的举荐,只是进场的门票而已。

    是否能成,还要看你自己的能力...与运气。

    在这等着。”

    蒲留轩站起身,走回屋内,片刻后带着一卷满是灰尘的卷轴书走了出来。

    李昂接过一臂高的卷轴书,挥手扇去上面的积灰,“这是...”

    “《上清灵感章》,学宫的基础教材,让学生感应自身灵脉用的。”

    蒲留轩随意道:“其实到了长安,这些东西也会有人发给你,现在也就比其他没背景的寒门子弟提前到手几个月而已。

    那些王公贵胄,还有世家大族的子孙,从小就背这东西玩。

    你就先读着吧,看看能不能读出花样来。”

    ‘读出花样...’

    李昂无语凝噎,拉开卷轴书扫了一眼,里面都是玄而又玄的晦涩文字。

    什么“始於精阴,匝於明阳。”“肇月吉辰,来映心庭。”

    完全看不懂。

    “修行入门靠的是缘分和悟性,不要纠结于文字,而是去感受体悟。如果连这点东西都悟不明白,拿什么和那些打了十几年基础的贵族弟子比?”

    蒲留轩摆出师长的架子,又唠叨了一番。

    学宫的入学门槛不止有修行天赋这一条,同样考经文、策问、骑射等常规内容,想要进入学宫,还要加倍努力。

    “行了,走吧。”

    终于交代完了的蒲留轩摆了摆手,“对了,七天之后你再来一趟。

    每年学宫招生之前,都会派教习、助教人员前往各个州府,用罗盘寻找那些灵脉天赋格外卓越的适龄儿童——毕竟,不能因为不识字、上不起州学,就让那些天才埋没。

    到时候让他用罗盘帮你测一下灵脉数量。”

    还沉浸在巨大信息量中的李昂,不断点头称是,直至走出院门,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那卷积灰了的《上清灵感章》,默默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快走,一边想着,灵脉,到底是个什么器官?

    能移植不?

第七章 契约

    李昂步履匆匆,穿过街坊,刚走出巷弄,就看见两个中年男子正站在保安堂药铺门口,正准备敲门。

    一人皮肤偏黑,留着一小撮胡子,手里捏着一把纸扇,另一人则身材偏胖,看着慈眉善目,左手把玩着两颗文玩核桃,右手则拎着一个系着细绳的木盒。

    于淼水,以及,洢州城杏林会的会首,艾荣。

    李昂眼睛一眯,将那卷《上清灵感章》夹在腋下,走上前去,拱手打了声招呼,“于医师,艾会首,二位这是...”

    “日升啊,正等你呢。”

    艾荣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将木盒递出,“这是我前段时间在宣州买的一套宣笔和砚台。听说你今年也要参加省试了,祝你旗开得胜。”

    “谢过艾会首好意。”

    李昂看了眼木盒,却没有接过,淡淡道:“不过,如果今天二位是为了保安堂而来的话,那就不必了。

    李昂虽然不才,但也没有变卖家宅的想法。”

    “这...”

    艾荣眉头皱起,而旁边的于淼水则一拍折扇,抬手搓了搓那一小撮胡须,淡淡道:“是不是你家家宅,还不好说呢。

    艾会长?”

    艾荣轻叹一声,对李昂说道:“日升你先带我们进屋吧,这事...说起来比较麻烦。”

    李昂扫了眼于淼水黑瘦脸上得意的表情,眉头微皱,转身带二人走向保安堂后门。

    像保安堂这样前店后院的店铺,店门外面通常不上锁,只在门内用门栓或门锁固定。正门不开的时候,主人家和客人都是从后院的门进。

    李昂打开后院门锁,带着艾荣和于淼水进到保安堂店铺。

    这二人明显来者不善,他也没心情叫侍女烧壶水,自己搬开门栓,让阳光照进来,再从水壶里倒点早上烧的温开水,随便撒两片茶叶,就当待客茶水。

    “呵。”

    于淼水拿着温热茶杯,随意抿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放在木桌上,清清嗓子说道:“日升啊,我和你父亲也算是老相识了,这些年他兢兢业业,救死扶伤,是洢州医者的榜样。

    而我们杏林会向来有着互帮互助、同舟共济的宗旨。

    这么说吧,我愿意出一百八十贯,加上城东安林街的一套宅子,以及城外十亩水田,

    买下保安堂及保安堂名下的三亩药田。

    一百八十贯支付生活所需,宅子用来居住,水田则可以出租给佃农,每年拿租金。”

    于淼水微笑着合起纸扇,又抿了口茶水,得意说道:“所有加起来,足够日升你未来十年的生计,我连地契都带来了,只要你签个字,再去衙门报个备,晚上就能搬近安林街那套宅子...”

    李昂眼睛微微眯起,“我拒绝。”

    “这就对了...嗯?什么?”

    “我拒绝。”

    李昂重复了一遍,淡淡道:“于医师既然肯开出这么高的价码,自然是不可能把保安堂继续安安稳稳经营下去。

    如果让家父在天之灵,看到保安堂变成变成售卖您那‘万灵绿豆汤’或者其他‘福医神药’的场所,一定不能安息。”

    李昂在“万灵绿豆汤”和“福医神药”两次词上加重了语气,一旁的艾荣面露尴尬神色,于淼水更是双眼微眯,微黑的脸上浮现一抹恨意。

    他平生最恨那些医生大夫称自己为福医。

    “哼。”

    于淼水目光冷若寒霜,前段时间他巧取豪夺,从一位乡野老道那里,半收半抢来了一副药方,名为黑虎丹,用天南星、芎劳、杜仲等药材所制,可治肢体疼痛,关节肿胀,屈伸不利。

    他打算效仿当世其他医药世家,让自己名下的济福堂,从今往后只主卖黑虎丹这一副药,一本万利,就算哪天“福医”的名头不在了,也还有滚滚财源。

    而毗邻洢水河、可以轻易将成药借助漕运航道、卖到江南道任何一座城市的保安堂,则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块拼图。

    这间药铺,这块地皮,他要定了。

    “你真以为,这间保安堂就属于你么?”

    于淼水冷笑道:“艾会首?”

    一旁的艾荣轻叹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

    “这是保安堂乙版的地契、房契说明。”

    艾荣说道:“不知道你父亲跟你说过没有,十七年前他建造保安堂的时候,是从杏林会的公账上,借的钱。

    当时杏林会的前会首还不是我,是城南一位已经过世的老医师。

    这份契约上说,永征三年六月,你父亲借杏林会一百五十贯,二年后还五十贯,再五年后还一百贯,再十年后还一百五十贯,总计三百贯。

    若所有钱还清,那么这间保安堂从今以后就归你父亲所有,

    若在十七年后,也就是今年六月,拿不出一百五十贯,那么杏林会,就有权收回保安堂的地产房产,并且不退还先前的账目。”

    艾荣将纸张放在桌上,推到李昂面前,解释道:“相较于那些钱庄、寺庙放的高额贷款,杏林会给会员的十年一倍本金,已经算厚道了。

    这份说明,你父亲有一份甲版,杏林会有一份乙版,衙门有两份,都有据可查。”

    李昂扫了眼纸张上的签名、指纹,以及纸张周边的图案,没有什么问题,他的记忆里,也好像听到父亲李寒泉提起过,家里弄丢了一份契约、好在衙门那里有乙版之类。

    他默默放下契约,平静地看着艾荣和于淼水,“这算是,凌迫么?”

    “日升哪里的话。”

    于淼水咧嘴笑道:“这不是担心你丧期悲痛,无心处理这些杂事么?

    要是艾会长存心凌迫,完全可以等五月的最后一天,再拿这张契约过来,直接收走保安堂。”

    李昂完全没有看于淼水,而是对艾荣问道:“艾会首,我记得杏林会的公账使用,是由每位缴纳会费的会员投票表决的吧?

    上次杏林会例会,难道没提这件事情么?”

    “这...”

    艾荣面露迟疑深色,转头看向于淼水,李昂心底了然,看来丧期的这四个月里,于淼水已经花钱打点好了洢州城杏林会的其他所有医师。

    连宽限几天的条件都不会给。

    李昂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终于明白了?”

    于淼水冷笑一声,要不是怕传扬出去名声不好,他还真打算在最后一天,直接让杏林会收走保安堂的店铺和地皮,“二十天,二十天后就到了一百五十贯的契约时限。

    我看日升你,手上应该是没有这笔钱吧?

    呵呵,

    保安堂名下的三亩药田,只能典当三十贯。而如果去借高利贷款,倒是能勉强堵上窟窿,但利滚利之下,用不了几个月,保安堂还是会落入别人手里。

    还不如趁现在就把保安堂卖给我,也好保留点老医馆的脸面。

    要不然等流落街头,不得不向别人乞食,那就惨咯。”

    踏踏踏。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一直在楼梯口偷听的柴翠翘小跑着奔过来,涨红了脸,双拳抵在腰侧,对于淼水破口大骂:“你欺人太甚!”

    于淼水和艾荣却根本不看她,直勾勾地盯着面无表情的李昂,等待他的答复。

    刷。

    李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挥手指向大开的正门,淡淡道:“二位请吧,二十天再来。到那时,我自会筹到一百五十贯。”

第八章 油灯

    “好。”

    看李昂态度坚决,于淼水倒也干脆,双手一拍椅子扶手,抄起折扇,起身向屋外走去。

    艾荣犹豫一下,还是收起了乙版契约,临出门前,轻声提醒道:“日升,于医师交游广泛,在当铺、钱庄、寺庙都有旧友。你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省试了,还是不要分心为好。”

    “日升明白。”

    李昂点了点头,艾荣这句话是提醒他两点。

    一,于淼水在当铺、钱庄都有关系,别想着从其他地方借贷

    二,于淼水真正顾忌的,是李昂的士子身份。如果他没有州学士子这重身份,于淼水早就巧取豪夺,想办法抢占保安堂了。

    言尽于此,艾荣拱手离去。

    看着二人淹没于街道中的背影,柴翠翘气愤地咬着牙,焦急道:“少爷...”

    “急什么。”

    李昂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把正门关好,“他们手上有画押过的正经契约,衙门那里也有备份。

    程序、理由,都正当无比。

    总不能硬拦着不放他们走吧?”

    “可是...”

    柴翠翘一跺脚,“那是一百五十贯啊!”

    “我知道。”

    李昂搭上门栓,拍了拍手掌,转过身来看着自家女仆,笑着说道:“好了,这事情我自有办法。

    今天就这样吧,你先去烧火煮饭,准备做菜,我把这卷书放好了就出门买菜和水果。

    回来得急,答应你的奉化蜜桃还没买。”

    “...少爷您心真大。”

    柴翠翘真心说道,不过李昂的沉着自信倒是让她不再那么紧张,急忙叮嘱道:“奉化蜜桃要软而不烂的,太过软烂就不好吃了。”

    “知道了知道了。”

    李昂摆了摆手,打发小女仆去烧火做饭,自己将《上清灵感章》带到书房,和家里剩下的其他卷轴书放在一起,出门向北。

    一百五十贯。

    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款项。

    在洢州城,可以修十五口水井,盖三间凉亭,买两匹上等好马,需要一个底层家庭不吃不喝辛苦劳作整整四年,才能攒到。

    李昂先去洢州桥桥头转了一圈,看了眼桥头处,木质告示牌上的一张张悬赏,又去城南码头观察一番,看了看那里辛苦劳动着的码头劳工,沿途漫不经心地思索着。

    一百五十贯减去四十一贯,还有一百零九贯的缺口。

    他并不打算麻烦隔壁宋姨,虽然宋姨她们家的兰生楼生意很好,一百贯凑凑也能凑出来,但平日里麻烦宋姨的已经够多了,父母葬礼的钱还没有仔细算过。

    他也不打算找蒲留轩。

    蒲留轩才刚接到学宫恢复教授职位的书信,而于淼水利用杏林会打算买下保安堂,目前用的还是正当理由,找不出干涉借口。

    至于自己利用学宫弟子的身份,对于淼水施压...

    好吧,李昂目前还不是学宫弟子,连预备生都不算,只是有举荐信而已。

    何况要是让外界知道自己利用学宫举荐信,去做一些事情,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说不定就有人出于嫉妒,或是为了抹除竞争威胁,而向官府举报。

    对方既然出招,那就接招好了。

    洢州城的一天观察下来,李昂已经有了把握。

    ————

    “服日月之精,奔二景之妙,妙极之宝,宝之最高...”

    “凡行妙化,当先化身,化身者先志道...”

    夜已深,李昂就着油灯的光芒,读着卷轴书上的晦涩文字,每读一会儿,就要停下来闭上眼睛休息。

    文字的玄奥难懂是一方面,油灯的昏暗则是另一方面——虞国原本使用的油灯,是像莲花造型的,分两个碟,下面的碟注水,上面的碟盛油。

    使用时,点燃油碟里的灯芯,由于下碟装有水,灯芯温度不高,燃烧速度自然减缓,从而减少油灯的油耗,延长燃灯时间。

    这种省油灯,是油料稀缺昂贵的被迫无奈之举,直到五十年前学宫改进工艺,发明了玻璃和新式炼油法,才有了新式的玻璃油灯。

    有玻璃灯罩防风,可以通过旋钮来控制灯芯缩短或延长。

    在省油之余,还能控制亮度。

    已经接近李昂记忆里的近代油灯了。

    “不过,还是太暗。”

    李昂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上清灵感章》放在桌上。

    读不懂啊。

    跟天书似的,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完全懵了。

    说好了看修行典籍,能感受到体内阵阵热流呢?

    李昂犹豫片刻,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轻轻跳了两跳,又摆了中小学生广播体操的造型,

    从《初升的太阳》、《雏鹰起飞》,到《时代在召唤》、《舞动青春》,

    从伸展运动,到拉伸运动,

    甚至还倒立了一下。

    完全没有热感。

    同屋不同床的柴柴早已睡去,听到动静又迷迷糊糊地转过身来,身子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闭着眼睛,轻声说梦话,“少爷...你要上厕所啊...”

    “会不会说话?”

    李昂脸一黑,从倒立状态恢复,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轻声道:“快睡快睡。”

    “哦。”

    柴翠翘如蚕茧里的蚕宝宝一般,扭着扭着翻过身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细微呼吸,以及小声梦话,“樱桃毕罗,嘿嘿,荔枝,嘿嘿,豆沙粽子,嘿嘿...”

    做梦都是吃的,这女仆没救了。

    李昂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桌上半闭合的卷轴书,揉了揉生疼的眉心。

    说好了穿越者自带金大腿呢?别说金大腿了,给个金手指也行啊?

    难道是还没触发成功?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在意识海洋中默默念道,“系统?系统?”

    毫无反应。

    “深蓝?风灵月影?修改器呢修改器呢?救一下啊!”

    还是毫无反应。

    李昂睁开双眼,平息了几秒钟气息,在房间里凝重迈步,逆时针走正方形,同时嘴唇微动,“福生玄黄仙尊,福生玄黄天君,福生玄黄上帝,福生玄黄天君...”

    等待片刻,依旧...毫无反应。

    好吧,我就知道。

    李昂一拍脑门,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将卷轴书用细绳系好,悬挂在床头,再关闭油灯,躺上房间里的另一张床。

    心底想着学宫、修行、水井、一百五十贯,昏昏沉沉睡去。

第九章 揭榜

    清晨醒来,烧水洗漱,吃完简朴早餐后,李昂让柴翠翘看好家,自己则拿着五百文钱前往城东。

    一百零九贯的缺口可不是小数目,正常开医馆肯定没法在二十天内攒到,必须采用其他方法。

    比如,揭榜。

    李昂在车马人流中穿行,来到洢州桥另一侧,站在了一人高、一丈宽的木质告示牌前。

    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张整齐排列的黄纸,每张纸的规格大多类似,顶部写悬赏事项,中间则是详细说明,底部为悬赏人、悬赏到期时间、悬赏报酬、联系人与地址等等。

    这块告示牌是由洢州官府设立,平时由衙役轮流看管,能在上面张贴悬赏的,都是官府的各部门,或是有身份地位的士子、富商、公会。

    而那些以个人名义发布的悬赏,则张贴在旁边一块体积更小的木质告示牌上,内容从招聘经验丰富船工、售卖虎皮,到推销水果、糖果、笔墨纸砚都有。

    李昂昨天已经来考察过,他站在木质告示牌前,毫不犹豫踏出一步,伸手够住了告示牌上最高的一张黄纸,将其扯下。

    正在桥头食摊上吃着早餐的食客们,纷纷投来好奇目光,窃窃私语。

    “那是洢州牧监贴出来的悬赏吧?”

    “是啊,说是一百匹军马病了,得了眼疾,悬赏一百贯,求能医治的药方。已经在桥头挂了半个多月,这还是第二回有人敢去揭。还是个少年郎。”

    “第二回?那上次也有人揭了?”

    “上次揭榜的是个外地来的江湖游医,煮了十几壶药,一匹军马也没治好,反而治死了两匹,气的牧监官差点把他腿打断...”

    伴随着食客们的小声交谈,同在那里吃早饭的两名衙役,也听到动静,扭头看向路对面的木质告示牌。

    李昂正站在告示牌下,手捏悬赏单,一脸坦然。

    两名衙役对视一眼,掏出几枚铜钱丢在食摊桌上,朝李昂走来。

    年长一些的衙役拱了拱手,“不知小郎君是...”

    李昂拱手道:“我是河对岸保安堂药铺的医师李昂。”

    “保安堂?”

    年轻一些的衙役面露疑惑深色,年长衙役则稍微有些惊讶,似乎听说过保安堂的名字,“李寒泉是你父亲?”

    李昂点了点头,“正是家父。”

    年轻衙役问道:“王哥你认识?”

    “不,只是我家兄长去那里抓过药。”

    王姓衙役摆了摆手,皱起眉头仔细审视李昂,“小郎君,揭榜可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没把事办成还好说。把事办砸了,说不定还要吃官司。”

    “谢过王衙役好意,不过我有把握。盖生灵眼疾,痛剧者,多属实证;痛微者,多属虚证。

    如目痛难忍,兼面红目赤,口苦,烦躁易怒者,为肝火上炎所致;

    目赤肿痛,羞明眵多者,是风热之邪上行之象,多为暴发火眼或天行赤眼;

    若目微赤微痛,时痛时止,并感干涩者,多由阴虚火旺所引起。”

    李昂坦然道:“人如此,马亦如此,只要让我看了病症,就能对症下药。二位还请带路吧。”

    “这...”

    年轻衙役面露迟疑神色,年长衙役则沉吟一声,看了眼李昂脸上坚定表情,也不再多说什么,在一众看客的好奇目光中,转身带路。

    牧监司位于洢州城南,并不算远,很快三人就到了。

    李昂和年轻衙役在牧监司外等待,老衙役进去通报,只听院墙内传来惊喜声音,“人找来了?在哪?”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穿着深青色官服、双眼通红、头发凌乱、嘴角起着红色燎泡的身宽体胖男人急匆匆踏出门槛。

    “荀监丞。”

    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的年长衙役,朝洢州牧监司丞拱了拱手,介绍李昂道:“这位就是揭榜的保安堂药师李昂。”

    “你?药师?”

    荀监丞还在门口张望,听到衙役话语,这才转头看向门槛下方捏着黄纸悬赏的李昂,眼底先是闪过一丝惊愕,旋即这丝惊愕又化为惊怒,“怎么找个小孩子过来?

    完了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他哀叹一声,倚靠在门框上,毫无正八品上官员的气度。

    战马是虞国的重要战略资源,为了获得足够数量的战马,虞国设立牧监制度,在一些州府,根据当地条件,设置上、中、下三个等级的牧监,饲养战马、牧马、驮马,乃至牛、羊、骡、驴等牲畜。

    各地牧监司的等级,只与当地的草场状况、气候条件等因素有关,与州府等级无关。

    在学宫改良战马品种、优化养马策略之后,各地牧监司的畜牧规模有所增加,比如洢州牧监司,就饲养了近一千三百匹可以用战争的战马,以及数量更多的牝马、种马。

    这些马匹大部分养在洢州城南面六里开外的草场,一月前,负责那里的牧尉报告称,马群中出现了眼疾传播,一百余匹战马双眼通红,不断流泪,导致进食减少,脾气暴躁,还弄伤了几个负责养马的牧长、群头。

    如果只有一百余匹战马染病还好,在学宫的帮忙改进下,各地牧监司对于马匹的各种流传疾病已经有了充足的应对策略,将染病战马隔离起来,不与其他马匹接触。

    以洢州牧监司一千三百匹的战马总量,死个一百匹,还在承受范围内——最多就是年度考核被评个“中下”而已。

    真正要了荀监丞命的,是一百匹染病战马中,那十五匹名贵种马。

    那可是几家长安贵戚,从虞国南面的周国花重金收购来、暂时寄养在洢州牧监司的啊!

    每一匹都价值数百贯,乃至上千贯!

    要是这些名贵马匹,在洢州牧监司因感染眼疾而死,那荀监丞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荀监丞想着自己被降职、调离的悲惨未来,倚着门框,不住地摇头叹气。

    李昂在旁边等的不耐烦了,拱手道:“荀监丞,不知道病马在哪里?我得先看过了,才好说能不能医治。”

    “在里面,王衙役,你带他去看吧。”

    荀监丞依旧是颓唐模样,摆了摆手,让李昂自己进去看。

第十章 眼睛

    “小郎君,这些马,能医么?”

    高大宽敞的马厩里,王衙役稍微掩住口鼻,询问正在仔细观察病马的李昂。

    结膜炎、角膜炎、角膜溃疡...

    李昂后退半步,冥想了一番医治方案,良久才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可以医。”

    “真的能医?”

    此时已经结束了失意哀愁状态的荀监丞,也走进了马厩,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昂,“有几分把握?需要准备什么?”

    李昂随意道:“把握,大概有七八成吧,如果城外的病马也都是这种病症,大部分我都能医好。不过需要二十贯左右的药材费。”

    “二十贯?”

    荀监丞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太多了?”李昂皱眉道:“实在不行我可以自己出,不过事成之后,要给我补上这二十贯,再加十贯利息。”

    “不,不...”

    荀监丞摆了摆手,他还以为李昂会开出五十贯、一百贯这样的价码——这个时代的许多医者都有趁人病、抬药价的行为,捏着一副救命药对病人家属开出千贯天价的黑心医师也不是没有。

    “咳咳,王三郎,请你去库房支二十贯过来。”

    荀监丞让王衙役去拿钱,自己则一改先前的冷淡态度,热情地向李昂询问医治细节。

    李昂还是之前那套“肝火上炎、阴虚火旺”的说法,等王衙役拿钱过来了,他又再向荀监丞借了一匹马,并告知接下来四天,他每天都会来,让荀监丞把病马集中管理好。

    说罢,李昂就拉着王衙役去街上买药材。

    被要走了二十贯和一匹马的荀监丞,在牧监司的大厅里来回踱步,没过半个时辰,就等到王衙役回来复命。

    荀监丞急忙问道:“怎么样?那个李昂带你去买了什么药?”

    王衙役一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甚至于手掌都在微微颤抖——自从参加过十年前镇抚司追缉凶犯的行动之后,他原本以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震惊。

    “他...他先是带我去瓷器店买了瓷器,又去买了白盐、硝石,再去铁匠铺下了订单,说要订制什么针管,然后...”

    “然后什么?说啊!”

    “他带我去,买猪眼!”

    ————

    “少爷,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啊...”

    保安堂里,柴翠翘同样一脸震惊地看着李昂。

    李昂的怀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瓷器花瓶,里面不断传来水流晃荡声,散发出浓郁的、难以描述的古怪气味。

    猪眼球。

    瓷器花瓶里,满满当当地装满了猪的眼球,一颗颗残留着血丝,看着猎奇无比。

    嗯...其实“特殊癖好”这个词用的都比较温和了,要是让洢州城镇抚司,或者南面周国那些昊天道门的狂信徒看见李昂带回来一瓶猪眼,只怕要怀疑他是人间妖邪。

    “瞎说什么呢,还特殊癖好。”

    李昂轻轻将花瓶放在地上,“你去找点柴火出来,再把仓库里的纯酒拿出来。”

    “哦。”

    柴翠翘乖乖去烧热水,李昂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一瓶猎奇物。

    这些浸泡在冷水里的新鲜猪眼,是他和王衙役,去洢州城经营规模最大的屠宰场那里,以三文钱一颗的价格收的,全程由李昂自己用刀剜下来,没有一颗有破损或者刀伤。

    想到王衙役和屠户们瞠目结舌的惊愕表情,李昂嘴角不禁稍稍扬起。

    “看来我的外科技术,还没有退步嘛。”

    他得意地点了点头,虽说外科医生是和现代科学、现代工业体系绑定在一起的职业,没有了药物与先进手术器械,没有了靠谱的止血、止痛、杀毒灭菌方法,外科医生一身本事难以发挥,

    但,只要思维宽泛灵活,方法永远比困难多。

    “哺乳动物的角膜位于眼球前方,直接与外界接触,易受到微生物、外伤及理化刺激因素的损害而发生炎症。

    可以用浓度为0.25%~2%的阿托品溶液或软膏,每日滴、涂,从而放大瞳孔,减轻虹膜刺激,促进溃疡愈合。

    或者在球结膜下注射抗生素,使用糖皮质激素,服用维生素C、维生素B2及鱼肝油丸等。

    现在既然什么也没有,就只能...因地制宜,

    用猪眼球了。”

    李昂自言自语着,将所有新鲜猪眼搬到庭院中,拿纯酒(学宫用蒸馏工艺发明的高浓度酒精,通常要兑水才能饮用)对自己的手掌进行消毒。

    消毒效率最高的酒精浓度其实在75%左右,过低会无法彻底杀菌,而过高则会导致细菌的蛋白质凝固,形成薄膜,反而不能完全灭杀细菌。

    不过在这个条件下,有高浓度酒精就不错了。

    李昂用纯酒给自己双手消毒后,再拿冷水仔细洗去猪眼球表面的血污和杂质。

    期间,他让柴翠翘找了一口铁锅,在锅里倒入清水,再在里面放一个耐热瓷碗。瓷碗不装水。

    当铁锅烧热,产生蒸汽,水滴就会凝结在铁质锅盖上,最终低落到瓷碗当中,得到粗制的蒸馏水。

    粗制就粗制,能用即可。

    李昂拿蒸馏水,将所有猪眼球洗涤了一遍,再拿用蒸馏水复煮过的干净布,将眼球表面浮水擦去。

    之后,李昂重新给自己的手掌消毒,再用小铁刀,在猪眼球的瞳孔中间切开一公分切口,对着酒精消毒过的瓷瓶,挤压眼球,使得眼房液、玻璃体、晶体、虹膜等一起流入容器。

    最后,将整个瓷瓶盖好,放入由硝石制成的冰盒中,进行冷藏。

    整个流程繁琐而复杂,至少柴翠翘完全看不懂李昂要做什么。

    “少爷...”

    柴翠翘看着正在用昂贵纯酒洗刷手掌的李昂,欲言又止。

    “怎么了?”

    李昂拿布擦拭掉手上的水珠,又抬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还好没有残留下什么奇怪的味道。

    柴翠翘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猪眼难道...不恶心么?从猪脑袋里挖出来...”

    “什么恶不恶心的,只是器官而已。就跟猪耳、猪皮、猪肉一样。”

    李昂皱着眉头想了想,“不过听你这么一说也是,从猪脑袋里出来的,确实比较脏。

    唔...晚饭就弄个炒大肠吧。”

第十一章 集会

    洢州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很快,有位少年医师去屠宰场买了数百颗猪眼的事情,就在市井闲谈中,流传开来。

    洢州人从来不吃猪眼球,也没听有谁会专门花钱收集——这本身就是一件有噱头的怪事,更别说那位医师还宣称,要用猪眼球制药,去治疗城南牧监司的一百余匹染病军马。

    “回郎君的话,保安堂的前门、院门都关着,看不到里面什么情况。不过那李昂倒是每天早上都会出门,带着他的药箱,骑着借来的马,前往牧监司,半个时辰后再回家。”

    济福堂药铺后院,伙计于六正在向于淼水汇报,“到昨天,已经第四天了。”

    “唔...”

    于淼水眉头皱起,早已将保安堂视为囊中之物的他,完全不希望看见意外变故,“他的药箱里面装了什么?有打听到么?”

    “没,李日升每次去牧监司,都会让人把马厩锁好,不让外人看。”

    于六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听牧监司里的牧人说...那些病马的脾气好了不少,眼睛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红了。”

    于淼水闻言,微黑脸庞更加阴沉,看起来就像锅底,“哼。”

    “郎君,我们怎么办?”

    于六道:“李日升昨天放出话来,说今天就要在牧监司门外,于辰正时刻开始,将一百多匹军马全部治好。

    到时候城里不少人都会去看,连蹴鞠比赛的风头都压过了。

    要是真让他把事办成了,牧监司可是会给一百贯报酬。”

    “除掉一百贯,不还有五十贯么?慌什么。”

    于淼水呵斥着家仆,心底却也隐隐有些没底。

    他自己就是福医,深知对于一个医者而言,名声有多么重要。

    要是李昂真的一次治好了上百匹军马,以后还用愁保安堂没有顾客么?

    铛——铛——铛——

    铜钟声响彻全城,辰正(早8点)时分到了。

    “备马,我倒要看看,那小子有什么花招。”

    于淼水一拍木椅扶手,站起身来,同一时刻,洢州城里的不少闲人,也朝城南牧监司方向走去。

    有托着鸟笼的,有拿着零食的,甚至还有拖家带口去看热闹的。

    ————

    “少爷,真的没事么?”

    保安堂里,柴翠翘颇为不安地帮李昂整着衣领。

    “没事的。”

    李昂微笑着拍了拍柴翠翘的脑袋,蹲下身去,再次审视了一番木箱里的物件。

    铺满箱底的细碎冰块;

    十个烧酒瓶大小的瓷瓶密闭容器;

    两瓶纯酒;

    以及十一支铜制注射器。

    这十一支注射器,是那天他和王衙役,去铁匠铺订制的。

    注射器的针筒部位为铜质,中空针头部位则是材质更软的银,加上少量铜。打造时,先在里面放一根锡质的实心针,经火焰焚烧,熔点更低的锡融化,才取得中空针头。

    虽然比起现代注射器,显得无比简陋粗糙,但好歹能用,就是稍微贵了点——每根针头的打造费用是一贯,打造了十七支,只有十一支能用。

    准备完毕,李昂笑着抬起手,轻轻捏了捏柴翠翘满是担忧的脸庞,背上木箱,走向后院木门。

    吱呀。

    木门打开,正准备敲门的王衙役,手掌悬在半空中,稍微有些尴尬。

    “走吧。”

    李昂不以为意,锁好木门,骑上马匹,向南行去。

    ————

    “人呢?都过辰正一刻钟了,怎么还没来?莫不是耍我们玩的吧?”

    “嘿,这么多军马,这个头,这毛色,真壮观。”

    “毕罗,樱桃毕罗,梨毕罗,苹果毕罗...”

    “阿耶,我要吃毕罗。”

    城南牧监司所在的街道上,挤着不少洢州市民,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宛如集市。

    二十余名拿着水火棍的衙役,站在人群前方,将市民挡住,

    而衙役背后,则是一百多匹患病军马——所有军马全都拴在牧监司的院墙下,眼睛被眼罩盖着,耳朵用棉球堵着,防止因听到人声吵闹而慌乱失控。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那就是那位医师?怎么这么年轻?”

    喧哗声中,李昂骑着马匹,跟在王衙役后方,穿过人群,来到牧监司门前下马。

    荀牧监早已等候多时,一见李昂面,就轻声疾问道:“李医师,你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到底有几分把握?”

    “荀牧监,这几天的成效,你不也看到了么?我做事,请放心。”

    李昂微微一笑,这四天时间里,他每天都会来牧监司,用自己调配的生理盐水,清洗患病军马的结膜囊,已经缓解了结膜炎与角膜炎的症状。

    若非如此,荀牧监也不可能同意让他在闹市区,一次替一百多匹军马治病。

    没有再多说废话,李昂直接打开木箱,从里面取出纯酒酒瓶,递给王衙役。

    “还请王衙役,给我倒点纯酒洗手。”

    在围观群众的疑惑目光中,李昂仔细地用酒精清洗了一遍双手,再拿起注射器,从瓷瓶里抽取了一些透明液体。

    “呲——”

    李昂将注射器朝向天空,挤压针筒,推出多余空气与些许药液。

    看到那形状可怖的针筒,人群传来轻微惊呼声,然而更令人惊愕的是,李昂拿着针筒,缓步走向一匹军马。

    “还请二位扶住军马的头,稍微把眼罩拉开来一点。”

    李昂温和地让两名衙役扶住军马脑袋,随后前踏一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针插进了军马眼眶角落,缓慢而平稳地推动注射器。

    “啊!”

    “嘶!”

    “诶唷!”

    那么锋锐的针管插进军马眼眶边缘,所有围观市民都发出了感同身受一般的惊呼,一些父母还伸手捂住了怀中孩童的眼睛。

    李昂没有在意外界声音,将注射器推完便及时取出后退。

    “第一匹,完成。”

    他松了口气,将注射器放入牧监司提前准备好的纯酒中,先用纯酒洗一遍,再放进铁锅里隔水蒸,用蒸汽灭菌。

    “那么,第二匹。”

    李昂再拿出一支新的注射器,抽取瓷瓶溶液,缓步走向茫然无知的第二匹军马。

    瓷瓶里装着的,是这个时代唯一的眼药水。

    用猪眼球组织液提取的,眼药水。

第十二章 兽医

    两匹,三匹,四匹...

    很快,李昂就用十一支注射器,完成了第一轮注射。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开始第二轮,而是等了一会儿。

    等注射器蒸汽灭菌完毕,也等注射完成后,军马的反应。

    军马没有一匹出现不适症状,甚至在被针扎的惊慌失措情绪消退后,所有注射了眼药水的军马,暴躁脾气都好了很多,眼球血丝也逐渐消退。

    有效。

    李昂轻轻点了点头。

    猪眼球的组织液中,含有赖氨酸、谷氨酸、丙氨酸等十余种氨基酸,能增强眼球再生过程,增强机体抗病能力,可以降低眼压,缓解眼球疼痛。

    所以,他记忆中的异世界,会用猪、牛、羊眼提取物制成眼氨肽注射液,用于治疗玻璃体混浊、非化脓性角膜炎、巩膜炎、虹膜炎等眼部病症。

    为了制取相似效果的药液,

    他在采集了猪眼球后,先是将猪眼球液放置在2摄氏度左右环境中——也就是硝石制成的冰堆里,冷藏五天。

    五天后,再往里面加入等量的生理盐水稀释,充分搅拌,静置浸泡一小时。

    随后,他又对猪眼球溶液进行蒸煮加温一小时,使得里面的蛋白质凝固,然后立刻用冰盐降温法,祛除蛋白。

    得到较清澈溶液后,又用双层纱布,进行数次过滤,将杂质过滤干净。

    再次蒸煮加温,再次冰盐降温法祛除蛋白,再次过滤。

    这一步骤重复数次过后,得到透明而澄清的纯净液体。

    最后,将透明澄清液体放入容器,经100度蒸煮四十分钟灭菌,最终得到了无絮状物与杂质的纯净猪眼球液提取物,也就是这个时代,唯一有效的眼药水。

    整个过程,在唯一知情的柴翠翘眼中,简直就像炼金魔术一般。

    而此时此刻,李昂的形象,在牧监司门口围观群众眼中,其实也和炼金师差不了多少。

    “这么粗的针,打进军马的眼眶里,竟然没把它弄瞎?连血都没怎么流。”

    “他是怎么做到的?”

    “阿耶快看,那些马的眼睛好像没那么红了诶。”

    李昂听着围观群众的议论声,微微一笑,默默回忆着记忆殿堂中的资料。

    猪眼球提取物,对大型家畜的急性结膜炎、角膜炎、外伤性角膜出血有显著疗效;对慢性角膜炎、角膜翳、周期性眼炎有平均80%显效,20%好转,并且远期疗效稳定。

    “唔...话说回来,我明明是一个外科医生,怎么会去看兽医的文章来着...”

    李昂心底嘀咕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更多的资料。

    【牛胃肠炎的诊断和治疗方法】

    【羔羊梭菌性痢疾的治疗与预防】

    【家畜口蹄疫的诊断及综合防治】

    好么。

    李昂脸上的表情颇为精彩,这,我总不能转行去做兽医吧?

    难道真要畜牧致富?

    靠养家禽家畜赚到第一桶金,拿着巨款敲开学宫大门,从此踏上修行道路,成为超凡脱俗的修行者...

    不是,这画风也太违和了。

    又不是拍《致富经》。

    李昂内心不断腹诽,脸上却还是风淡云轻,一副高人气度。

    他等到注射器消毒完毕,就开始第二轮打针,直到下午时分,才将一百多匹军马全部治疗完毕。

    期间,围观人群里不断有人离开,但也有新的人走来。

    每当李昂把注射器捅进军马的眼眶里时,周围就会响起响亮叫好声——这可比看杀猪有意思多了。

    而且李昂捅针的动作干净利落,从不失误,甚至看上去还有点潇洒帅气。

    除了他因为身高不够,有时候得站在板凳上给军马打针之外。

    荀牧监看着一匹匹眼疾明显好转的战马,多日来的哀愁消散不见,整个人容光焕发,急忙让手下去马厩里,牵来了那十五匹最高档名贵的贵族马。

    李昂一视同仁,三下五除二完成注射,直到他开始清洗注射器、收拾木盒时,荀牧监还有些恍若隔世,抬手指着那些马匹,喃喃道:“李医师,这...这就好了?”

    “这就好了。”

    李昂随意地摆了摆手,对荀牧监轻声道:“牧监,之前说好的,一百贯报酬,换成虞国飞票,晚些时候请王衙役送到我家。”

    荀牧监点头道:“好,好,一定一定。”

    见对方答应,李昂转身看向围观群众,拱手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是洢州桥西岸,保安堂医馆的掌柜李昂。

    明日保安堂重新开业,专治跌打骨伤。所有上门求诊的患者,问诊费一律只收二十文,一律只收二十文,限时三日。

    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多多支持!洢州桥西岸保安堂医馆!”

    “好!”

    看了半天新奇表演的热情群众高声答应,估计这时候李昂拿个铁盘出来,说不定还真有人往里面丢平钱。

    “哼。”

    人群角落里,于淼水面色阴沉,一甩衣袖,大踏步离去。

    一旁的伙计于六急忙跟上,有心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小子,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于淼水自言自语着,表情阴郁,手中纸扇捏的吱呀作响。

    于六轻声道:“郎君,要不要我去找找人,在洢州报刊上发一篇文章,说他这是采死猪的眼睛,治军马的眼睛,近似妖邪?”

    “什么妖邪?以形补形是《黄帝内经·素问·五常政大论》里面就有的。

    吃猪腰补肾,吃鱼眼明目,和骨头汤壮骨。

    都是常见的医理。

    而且,他只给马医,没给人医。

    军马没事,就挑不出毛病。”

    于淼水阴沉道:“何况,他找了这么多见证者,还有牧监司背书。

    说他是妖邪,牧监司第一个不同意,非跟你拼了不可。”

    “那我们...”

    “等明天吧。”

    于淼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那一条正在不断走出洢州市民的小巷,故作潇洒地一抖折扇,扇着风,冷冷道:“医馆,不是那么好开的...”

第十三章 寄生

    次日清晨,保安堂药铺里,传来阵阵惨叫。

    “啊!”

    “嚎什么,还没掰呢。”

    李昂坐在桌子后面,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的患者。

    就像昨天在牧监司门口宣布的那样,今天是保安堂重新开业的日子,门口放了块倾斜木牌,牌子上贴着纸张,写着“只治骨伤,问诊费二十文,药材另算”的字样。

    李昂之所以选择骨伤,作为保安堂首日唯一经营项目,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没有抗生素和干净卫生的医疗场所,哪怕用手术刀给人切个脓肿都有死亡风险,更别说开膛破肚,割个阑尾什么的了。

    只有不怎么动刀,可以通过复位解决的小骨折,才能尽可能保证成功率与存活率。

    当然,“小”骨折,只是相对而言,最起码坐在凳子上等待排队的患者们,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咔嚓咔嚓声,脸色都有些发白。

    “侧过身,把手放桌上,别看我。”

    李昂吩咐那名患者侧身坐下,温和询问道:“姓什么叫什么?

    家住哪里?

    出生年月是多少?

    家里可曾婚配?

    对洢州城拨付载乾三年稻谷生产者补贴资金开展劝课农桑发展当地特色农业专项计划一期工程有什么意见建议?”

    “医生,我姓符啊啊啊啊啊!”

    患者刚要回答,李昂就已捏住他那略微变形的左手食指,手上用力,一拉一扯一推。

    只听咔嚓一声,患者左手食指回归原位,而患者本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则捏着手腕痛得叫出声来。

    “嗷疼疼疼疼疼。”

    “行了,这就好了。一个月以内不要乱动这根手指,不要提举重物,不要拉扯,不要用力搓洗,不要用这根手指抠鼻屎,最好也别饮酒...

    如果嫌不够,可以买点木通、枳壳、厚朴等药材制成的骨伤方剂。

    本店有售,七十文一包。当然你也可以去其他药铺买,基本都是平价。

    如果恢复顺利的话,可以回家去跟你七大姑八阿姨介绍一下我们保安堂,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要是能多拉几个人过来,以后你来看病我少收你两成。”

    李昂随意说着医嘱,视线扫过比原来热闹不少的保安堂。

    药铺墙边摆着三排凳子,像异世界记忆里的民间诊所。凳子上坐着今天来看病的患者,基本上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

    这就是李昂选择骨伤开局的第二个原因——洢州码头。

    洢州城是虞国南北水运系统的关键节点之一,城中有成千上万,依赖内河码头生活的劳工。

    船夫,力夫,纤夫,拉车的,驾驶马车的,搬运货物的。

    数量众多的劳动力,必然会产生生产事故,每隔一段时间洢州码头上就会有人受伤。

    跌伤,摔伤,砸伤,斗殴伤,以及最常见的,因工骨折。

    ‘骨折如果没有手术接骨,靠人体自我恢复,一般会有三种情况。

    一,自行愈合,不影响生产生活,甚至可以像以前一样进行重体力活动。

    二,错位愈合,日常生活是没有问题,但在外观上,能看得出来,而且以后不便于进行重体力活动——会疼痛或剧烈疼痛。

    三,难以愈合。骨折断得太彻底,导致人体无法自愈,发生内出血、骨髓炎。在没有截肢技术的环境下,可以说必死无疑。’

    李昂默默想着,拿起桌上纯酒,到了点在手心上,用力搓洗了一番。

    医学上骨折愈合有两种,一种是解剖复位,指骨折的畸形和移位完全纠正,恢复了骨的正常解剖关系。

    另一种是功能复位,即只满足了基本功能。

    自行愈合对应解剖复位,错位愈合对应功能复位,然而这个时代的骨折患者,更多的还是无法自愈,只能默默等死。

    现在在保安堂里的这些人,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是少数的幸运儿。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抛之脑后,招手让下一名患者上前。

    新来的患者倒不是码头工人,看着精瘦,穿着灰衫,长相...稍微有些面熟。

    李昂微皱着眉,在记忆海洋中努力回忆了一番,“你是...城东宝莱酒楼的说书先生?姓罗?”

    “是我。”

    说书先生稍微有些尴尬,“咳,我的中指前几个月折伤了,虽然好了,但一碰就疼,小郎君你给看看。”

    “好说,我小时候还去宝莱酒楼听你讲过书呢。印象最深的就是三国。”

    李昂笑着捏了捏对方伤手,说书先生脸上满是害怕,手掌微微颤抖,腿肚子直打颤,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小郎君啊,这接骨会不会很痛啊,我看他们都叫得那么惨。

    有没有不痛就治好的办法?

    如果真的很痛,我还是不治了,就这样也挺好。”

    李昂笑眯眯地说道:“他们喊疼,其实都是心理作用而已,没那么疼的。

    我以前闲着无聊,经常给自己脱臼练手,一天几次,防止给病人正骨的时候手生。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指的是经常给自己活动筋骨,就能长寿一百天。

    如果先生你真的害怕,不妨在这里现场讲段书。”

    “在这讲书?好吧...那就讲元和二年,花家惨遭山贼洗劫……”

    “哈!”

    李昂突然爆喝一声,吓了说书先生一跳,也吓了墙边那些坐在凳子上等待的患者们一跳。

    “好了。”

    李昂将他在爆喝期间接好的手掌松开,淡定道:“诚惠二十文。”

    “这,啊,嘶...”

    说书先生看着已经接好的手指,疼的龇牙咧嘴,跳着脚从兜里掏出两枚当十铜钱,放在了桌上,语气有些幽怨道:“小郎君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都不通知一下。”

    “罗先生你以前在酒楼说书,不也是想停就停,说下回分解就下回分解?”

    李昂淡定道,“一份意想不到的狂喜,多好。”

    “嗤——”

    说书先生气的吹眉瞪眼,那些等候排队的患者们却笑了起来。

    李昂瞥了那里一眼,视线在一名青年身上停留了一下,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

    那青年穿着朴素青衫,戴着幞头,穿着长靴,腰间腰带上有一个个铜环,环上挂着带子,系有香囊、钱袋、玉佩。

    而他的腰侧,则挂着一把佩剑。

    虞国允许普通百姓携带刀剑兵器,民间也不禁弓箭,只禁弩和金属甲胄,许多士人都喜欢携带名贵佩剑,以显示身份。

    不过那位青年所携带的佩剑,却和普通剑有所不同——那把剑的剑格薄且窄,剑柄也显得狭长,明显不易握持。

    两人对视一眼,李昂拱了拱手,“这位郎君,你也是来看病的?今天保安堂只看骨伤科,不看其他病症。”

    “我?”

    青年摇头道,“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从门外传来的呕吐声打断。

    只见两个汉子,满头是汗地架着一个精壮男人,冲进了保安堂,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说书先生,口中还不断喊着:“大夫,大夫!快看看我大哥!”

    “怎么回事。”

    李昂皱着眉头,从桌后站起,走上前去。

    只见被搀扶进来的男子,胸口衣服上还残留着呕吐痕迹,脸色涨红,意识还算清醒。

    “扶他坐下。”

    现在不是强调只治骨伤的时候,李昂让两名家属把病人放在凳子上,问道:“怎么回事?得了什么病?”

    “水,水痢。”

    两名家属刚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言语也有些颠三倒四,李昂费了一番劲才听懂什么意思。

    患者姓沙,名德,是一艘内河货船的船主。

    数天前,沙德从南方周国携带货物回来,刚把货物交付给货主,就一病不起,发热,头晕,腹泻,呕吐。

    一开始家属以为是得了“水痢”,也就是消化系统疾病,然而一连吃了几天药,还是没能好转,反而病情加重,直到一个时辰前,呕吐症状加重,不得不搬来找医生。

    “腹泻呕吐?”

    李昂皱着眉头,把桌子搬开,给自己手上猛倒了一堆纯酒,对沙德进行检体。

    头部胸腹无异常,腿部...有肿块。

    李昂蹲在地上,心底一动,大声喝道:“翠翘,拿小刀来。”

    没等有回应,角落里站着的青年先上前一步,抽出佩剑,毫不废话,反手递出,“给。”

    李昂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拿起佩剑割向沙德的裤腿。

    撕拉。

    裤腿的布帛被割开,正在围观的沙德家属,以及保安堂里的其他顾客,全都发出了惊呼声。

    沙德的左腿上,布着条索状硬结、肿块、水泡、脓疱,看上去丑陋不堪,像是...浮肿病变的猪肉。

    “水泡么。”

    李昂看到条索状硬结的一瞬间,心底就升起不详预感,深吸了一口气,再猛倒一了一手纯酒,拿稳剑柄,极为轻柔地,割破了沙德腿上的最大一个水泡。

    呲——

    水泡中流出了堪称壮观的黄色液体,

    然而更恐怖的是,在水泡下方的溃烂孔洞中,有一条白色的、细长的蠕虫,正在肆意扭动。

    “寄生虫...”

    李昂呼吸微窒,这个时代,最为严重致命的疾病之一。

    他站起身来,对患者家属摇了摇头。

第十四章 天命

    看到李昂摇头,两名汉子脸色具是一白,周围围观的群众也发出叹息。

    洢州人对于寄生虫并不陌生,经常听闻有人吃鱼脍(生鱼片)得病死去的消息,前些年,还听说有乡人吃了太多螺蛳、青蛙,结果肚子涨大一圈,好似饿死鬼,没过多久就死了,死时肚子里满是蠕虫,形状可怖。

    《肘后备急方》:水毒中人...初得之恶寒,头微痛,目注疼...虫食五脏,热极烦毒。注下不禁,八九日,良医不能疗。

    《千金方》:有人患水肿,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此终身疾不可强治。

    得了寄生虫病,绝难医治,这是人们共识。

    “大夫!”

    家属汉子一把拉住李昂,悲戚道:“请你一定救救我大哥,他母亲刚过完六十大寿,小儿子才刚满月,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三郎,放开大夫吧。”

    名为沙德的患者,强压着心中悲苦,缓缓道:“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水毒虫病,确实药石难医。”

    借给李昂剑的青年,也没有因为宝剑被弄脏而生气,只是黯然沉声道:“我在十万荒山脚下,见过有人得这种病。

    细微小虫会在皮下游移蠕动,若去眼部,则眼睑红肿,奇痒难耐,畏惧强光。

    若去口部,则脸上布有硬结,口中偶尔会有小虫爬出。

    若去脏器或者脑部...则必死无疑。”

    十万荒山?

    李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十万荒山是虞国与周国交界处西面的无垠山脉,盛产金银铜铁,但气候环境极其恶劣,遍布毒虫猛兽,连虞国大军也无法进入。

    只有少数冒险者和要钱不要命的行商,才会深入其中,与当地野蛮强悍的荒人交易,带回金银和奇珍异兽。

    这青年看上去二十岁左右,面白英俊,不像是真去过十万荒山的样子。

    “如果是裂头蚴的话,那确实没办法。

    出现一条,就必然有三条四条隐藏在更深的地方。

    不过,如果是其他种类的寄生虫,说不定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

    李昂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沙德,严肃认真道:“你把过去三个月,去了哪里,吃了什么东西,接触过什么动物,详细跟我说一遍。想活命,就不要有一丝一毫隐瞒。”

    “好。”

    沙德哪敢不听,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过去三个月的经历如实相告,连在周国时,差点被朋友拉去逛青楼的事情都说了一番,旁边两位家属,也不时插话,进行补充。

    “唔...”

    李昂思索一番,问道:“你确定你之前没有吃过生鱼脍、生蛙肉、生蛇肉、螺蛳?”

    “没有,真没有。”

    沙德还没说话,旁边的家属就急道:“医生,我大哥从来不吃生食,跑船的时候连鱼脍都不让我们吃。”

    李昂不以为意,继续问道:“那有没去学某些民间偏方,用蛙肉蛙皮敷疮、敷眼?”

    “呃?那是什么偏方?”

    “民间有愚人觉得蛙肉清凉解热,可以用蛙肉蛙皮贴在疮上治疗,殊不知那样只会更方便寄生虫进入人体。”

    李昂随意提了一句,看向沙德,认真问道:“那...你喝过生水,吃过生泥鳅没有。”

    沙德脸色一白,旁边两位家属急道:“医生,在河上跑船怎么可能没喝过生水。船上煤炭少了,有没有薪柴生火煮水,只能喝缸里的备用水,或者尽可能干净的河水。

    生泥鳅倒是从没吃过。”

    生水,果然。

    李昂心底一叹,没有煮开的生水是这个时代最容易致病的因素之一,尽管学宫经常提倡要喝温水热水,但现实因素总是导致喝热水的习惯无法大规模推广。

    原因很简单,烧水需要大量的薪柴煤炭,以虞国目前的运输、组织、生产能力,注定无法满足四亿人口烧开水的燃料需求——那实在太奢侈了。

    李昂自己是从不喝生水,不吃生鱼生肉,也不允许柴翠翘吃。所有饮用水必须煮开过才能喝,所有肉类必须烧熟之后才能吃。

    为了安全,麻烦也认了。

    唔...看报刊上说,长安城正流行一种用北方黑木制成的瓶子,能长期保存热水或者冰水,类似于李昂记忆中的热水壶。

    就是卖得极贵,最便宜的也要七贯钱一个,只有小康之家才勉强用得起。

    哪天有空了可以去市场上看看有没有的卖。

    李昂沉思不语的样子,让沙德和他的两个兄弟更加慌乱,看着沙德腿上不断蠕动的白色细虫,想碰却不敢,只能硬着头皮强行不去看。

    “不是裂头蚴。”

    李昂缓缓道:“是麦地那龙线虫。”

    众人疑惑道:“麦地...那龙?”

    “和寄生在青蛙、蛇体内的裂头蚴颇为相似,但当寄生在人体内时,人体表面会出现水泡、脓疱。

    拖延下去,会导致瘫痪,并让眼睛、心脏、泌尿系统等病变,引起炎症之类。”

    李昂缓缓道:“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决。”

    “什么办法?”

    “把虫子,一点一点,慢慢拔出来。”

    李昂眼眸中寒光一闪,指着沙德腿上的麦地那龙线虫,沉声道:“丑话先说在前头,这个办法我只有一两成左右的把握,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如果不愿意冒险的话,可以回家躺着,兴许能撑个几年——这病不容易死,只是会用肌腱挛缩和慢性关节炎不断折磨你,让你瘫痪在床而已。”

    “几年...”

    沙德吸了口气,这几天时间里他遭的罪比几十年来都多,眩晕,呕吐,瘙痒,腹泻。

    一看到腿上那根不断蠕动的白色细虫,他感觉要和这玩意儿共生数年,还不如直接死了得了——那样还干脆点。

    当即稳住心神,转头对身旁兄弟说道:“二郎,你先回家,把我婆娘和三个儿子都叫来。

    让我儿子给大夫磕个头,再在纸上画押,签字。

    就算我死了,也是天命使然,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医师。

    还请在场各位,也做个见证。”

    说罢,他定定地看着李昂道:“大夫...请你动手吧。”

第十五章 行巡

    “好。”

    李昂干脆地点了点头,对沙德另一个家属说道:“累不累?不累的话先用纯酒洗洗手,再去外面挑根树枝来。”

    “树枝?”

    “对,不要柳条,稍微硬一点、比筷子粗的笔直树枝即可。拔虫要用。”

    李昂让沙德三弟去外面捡树枝,趁着这功夫,三下五除二,将保安堂里剩下的骨伤患者也接骨完毕——

    他在接诊的时候已经留意过,特意把伤势不算严重、原本已经是功能复位的患者排在后面,所以现在骨伤复位完成的得很快。

    不过复位完成的患者们,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留在保安堂里,继续围观。过了一会儿,医馆门口甚至都围了一圈人,探头探脑朝里面张望。

    “小郎君,树枝捡回来了。”

    沙德三弟高举着一根树枝,满头大汗地挤过人群,冲进医馆。

    李昂接过树枝,轻轻弯了弯,确定硬度足够后,蹲在地上,杵着长剑,将树枝削成火柴棍大小。

    “好了。”

    李昂将长剑还给那位青年,自己站在原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椅子上用干净布帛蘸纯酒,稍微擦去沙德腿上的脓水。

    做好一切准备措施后,李昂屏息凝神,用细木棍,轻轻挑起沙德腿上延伸出来的麦地那龙线虫,卷了一卷。

    啪嗒。

    线虫的一段,在火柴棍上来回弹跳,李昂的手却极稳极沉,一圈又一圈地用细木棍将其卷住,轻轻拉扯。

    “都让开点。这种虫子,一旦在人体内被拉断死亡,就会导致幼虫逸出,引发人体炎症。

    虫在人在,虫亡人亡。”

    李昂语气平和,让凑近过来的围观群众散开,手上动作不急不缓,继续拉着虫体,同时轻轻揉着沙德腿部皮肤表面,令肌肉松弛,便于虫体送出。

    一毫米,两毫米。

    在围观群众的惊叹中,细木棍上的虫体越卷越长,如同纺锤一般团成一团。

    昊天道门的铜钟声响了几响,沙德的妻子儿子被带了过来,真的像沙德吩咐的那样朝李昂磕了个头。围观群众散的散,来的来,到傍晚时分,保安堂门口还停着许多人。

    十个小时。

    李昂花了十个小时,才将一整根线虫从沙德体内全部拉出,他舒了口气,眨了眨酸涩得不行的双眼,慢慢站起身来,捏着细木棍,缓缓旋转。

    线虫从木棍上翻滚垂落下来,周围再次响起一阵惊呼。

    那根线虫足有一米余长,难以想象,那么长的蠕虫是怎么长进人的腿里的,又是怎么能不弄断而抽出来的。

    “诸位父老乡亲,这就是喝生水喝进去的寄生虫。”

    李昂展示了一番线虫,转头对沙德说道:“虫体取出后,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接下来就看半个月内,有没有脓肿、发热之类的并发症。

    并发症的概率正好是一半。

    接下来半个月,不能吃蛇、鱼、蛙,不能再喝生水,必须喝煮熟过的温水。最好以后也不要喝生水。

    如果没有脓肿发热,说明虫体已彻底取出,可以康复。”

    “好的好的。”

    病人家属点头如捣蒜,沙德的两个儿子还想再行个大礼,被李昂劝止住,“那么,这根虫子,你们家要不要?”

    “啊?”

    沙德妻子愣在原地,李昂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这根虫子,你们家要不要。

    这么长的麦地那龙线虫颇为罕见,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可以带回家去,放玻璃瓶里,装满酒保存,当个纪念。

    有客人上门还能展示给他们看,以示喝生水的危害。”

    “不了不了。”

    沙德和家属们脸色发白地摇头拒绝,开什么玩笑,蜈蚣泡酒蛇泡酒也就算了,寄生虫也能用来泡酒?

    什么鬼。

    李昂咂了咂嘴巴,看着细木棍上的线虫摇了摇头,一米余长的麦地那龙线虫确实举世罕有,可以尝试破一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也就是他技术好,手稳,才能抽得出来。

    “那我就自己留着了。”

    他笑呵呵地找了个坛子,将线虫丢进里面,倒满纯酒,然后将坛子盖好,并贴上写有“麦地那龙线虫”的纸张。

    做好了第一份病灶样本,李昂神清气爽,转头对沙德说道:“对了,问诊费结一下,虽然你这不是骨伤科,不过我昨天在牧监司门口说过了,今天门诊费一律二十文。”

    “二十文?”

    沙德的二弟急忙摇头道:“这怎么行,二十文连份酱鸭都买不到。

    李医师妙手回春,救我大哥性命,您收二十文是您有医者仁心,要是我们真的只给二十文,那就是在作孽了。

    我们家怎么说也是有条货船,在洢州有商号的...”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保安堂门外又响起嘈杂声响。

    “李昂李日升呢?让那小子出来!他把我兄弟手捏坏了!”

    “都别挡路,别挡路!”

    嗯?

    李昂皱起眉头,向外面望去。

    只见五个穿着半臂服饰、看上去流里流气的男子,手里拿着短棍,正站在保安堂门口大声喊叫,其中一人李昂见过,白天在他这里接过骨。

    “李医师,你白天,把我赵四兄弟的手捏坏了,这账该怎么算啊?”

    领头的男子嘴里叼着细木枝,将短棍搭在肩上,慢悠悠地说道:“我兄弟是在码头上帮人抗包的,一天能挣一百文钱,你现在把他手捏坏了,怎么说,也得赔个一百天的药费吧?

    要是不赔,他的生活可没人照顾啊。”

    “捏坏?”

    李昂目光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这几人手臂上纹着文身,明显是城中的泼皮无赖。

    这么快就有苍蝇找上门了么?

    李昂心底淡漠,抄起装着线虫的酒坛走上前去,“哪里捏坏了,让我看看。”

    “让你看了,要是更坏了可怎么办?我说,你就老实点,把药费赔给我兄弟...”

    领头的闹事男子冷笑一声,前踏一步。

    噌——

    尖锐剑鸣声陡然响起,先前借给李昂宝剑的青年猛地拔剑挥出,剑尖悬停在泼皮无赖的额头位置。

    好快。

    李昂眼睛微微睁大,他刚才都打算将装着线虫的酒坛砸向泼皮脑门来着,几乎没能看清青年拔剑的动作。

    “前踏一步,死。”

    青年缓缓开口,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温度。

    “哼。”

    泼皮不屑地嚼了嚼嘴里叼着的细木枝,在洢州城当了这么久的无赖,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刚要放点狠话,吓一吓眼前这个想当剑侠的贵公子,就感觉头顶一凉。

    鲜血,在眼前哗哗流过,

    紧接着,是头皮剧痛。

    “啊!啊!”

    泼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倒退数步,捂住了自己被剑尖一分为二的头皮,惨叫连连。

    旁边的无赖们也吓了一跳,见过横的,没见过上来一句话不说就把人头皮削飞的。

    “你们任何一人再出现在这里,杀你们全部。”

    青年语气淡漠,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看着他那平静的眼神,一众泼皮莫名心生畏惧,甚至连放句狠话都没敢,架起同伴挤出人群,灰溜溜奔逃而去。

    李昂看向青年,犹豫着拱了拱手,“谢过阁下,不知阁下是...”

    “只是个闲人而已。”

    青年抢先说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说罢,他收剑回鞘,也朝李昂拱了拱手,微笑着转身离去。

    李昂看着对方背影,眉头皱起,

    保安堂里,还躺在椅子上的沙德,则跟旁边的二弟说了句悄悄话,让他准备报酬,另外去找渠道问问,刚才来骚扰保安堂的那几个泼皮是什么身份,背后有谁在指使。

    而那位离开了保安堂的青年,则大踏步走进巷弄,敲响了蒲留轩的院门。

    夕阳西下,残阳余晖照在青年腰侧佩戴的那块看起来光滑无痕的玉佩上,令玉佩显示出繁琐复杂的纹路。

    上面刻着七个字。

    学宫行巡,程居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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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介绍:
虞国载乾三年,洢州城下了一场雨。
李昂浑浑噩噩醒来,梦见自己的脑袋里,藏着一把剑。问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