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六章 气流
岩石缝隙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液滴,这些液滴融入湖水,沿着水流蜿蜒淌向李昂,与墨丝融为一体。
冰冷湖水中,万千墨丝肆意舒展,宛如黑色莲花,包裹住李昂的头颅与身躯。
猿叟目光一冷,烛霄剑宗的气机陡然释放,隧道沿线的岩壁,瞬间裂开无数裂痕,滔滔河水如高压水枪般喷洒泄露。
下一瞬间,猿叟身形如鬼魅般突进至李昂身前,手腕骨骼扭曲弯折,长剑以怪异至极的角度,悄无声息掠出。
天下间烛霄剑宗本就不多,崔逸仙的剑飘逸洒脱,申屠宇的剑堂皇宏伟,连玄霄的剑浩瀚无垠,而猿叟的剑...阴狠迅捷。
带有弹性的剑锋,轻微震荡着,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损耗,穿过彼此交错的密集墨丝,斩向漆黑莲花的薄弱处。
撕拉——
长剑切开李昂腰侧,皮肤、肌肉、血管,均被剑气卷入,湮灭成灰。
整段左腰,如同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吞没,能清晰看见垂落下来、全靠筋膜牵连不至于坠落在地的内脏。
“...”
猿叟童孔本能放大,李昂的内脏表面,爬满了漆黑斑点,长着细密绒毛,竟像是腐烂发霉一般。
铮!
在切入嵴椎骨后,剑刃再难寸进,李昂的手掌如铁钳般,牢牢攥住剑锋。
剑气暴涨,李昂手掌被切割得千疮百孔,从中喷出海量丝线,随生随灭,随灭随生。
‘对方能被异化物寄生到这种程度,身体结构早就脱离正常人范畴,恐怕只有摧毁大脑才能一击毙命。’
猿叟心思急转,右手持剑维系局势,左臂旋转前突,左手食指中指陡然并拢,比作剑诀,直刺李昂额头。
卡卡卡卡——
李昂后颈嵴椎发出连绵爆破声,整条嵴椎向内压缩,拉动头颅急速后仰,以正常人绝对会脖子断掉的角度,堪堪避开这一剑。
眉心皮肤似裂帛般绽开,暴涨的剑气依旧切开了颅骨,粉白色的大脑若隐若现。
电光石火间,李昂右臂自下而上扬起,攥住猿叟手腕,五指灵活凿入对方指缝,强行扰乱剑诀。
紊乱剑气肆意迸发,地下溶洞被切割出道道裂痕,碎石如雨点般落下。
猿叟的手腕也被蛮力捏碎,惨白骨茬从手腕处刺了出来。
“先天武者圆满?唔,不止。现在的你,体魄强度恐怕已经算得上武道宗师了。”
猿叟眯着眼睛,冷漠道:“可惜,你少了件最关键的东西。气血。”
话音未落,猿叟的整条左臂,包括手腕处的惨白骨骼,均萦绕起磅礴剑气。
李昂半侧肩膀连通手臂被剑气卷中,当即湮灭成灰,
随风飘散的墨丝碎片,自行演化出滑翔翼状的结构,试图接近彼此,进行复原。
然而残留剑意始终不散,这部分墨丝即便飘到水面上,相互重叠,也无法重新融合。
李昂表情漠然,对险恶伤势无动于衷,左脚下方升起念力屏障,支撑重量,右腿电射踹出,正中猿叟腹部。
猿叟倒飞出去,瘦削身形撞入岩壁,衣衫裂开,胸腹处残留着漆黑鞋印。鞋印间隐约还能看见密集的针孔状伤痕。
刚才那一脚,李昂刻意在鞋底演化出了锋锐棘刺,若非猿叟反应及时,加强了护体剑气,现在身躯已经被一分为二了。
猿叟视线余光,从腹部掠过,转而望向李昂。
他已经收拢了埋藏在岩层里的大部分墨丝,披上漆黑甲胃,并用丝线暂时先填上被剑气湮灭的身体部位。
“被同化到这等程度,你倒是比我们更像妖魔。”
猿叟咧嘴笑道:“听说你回虞国后,受过镇抚司的审查,他们没能发现你身上的异处。
那就只能证明,连玄霄知道你的情况,甚至主动出手帮你掩盖。
呵呵,学宫行巡竟然是邪祟妖魔,而学宫山长知情不报,默许纵容。
消息传扬出去,不知道会惊掉多少人的下巴,掀起多大波澜——正好给了太皞山正式下场、攻伐虞国的机会。”
“我知道。”
李昂手掌稍稍后摆,驱动念力,将梁柱般粗的龙陨长枪,从岩层中拔出,冷漠道:“所以,你今天会死在这里。”
嗡——
长枪入手,化为正常尺寸,
漆黑铠甲背部的甲片,自行弹开,露出两座战斗机般的失量喷嘴。
失量喷嘴精巧至极,可同时前后、摇摆运动的中介环,三个失量、出口面积两用作动筒,一圈喉部临界面积作动筒,喉部临界截面,传递推拉力量的带铰链连杆...
超过一千个金属片与活动部件,错综复杂的连杆机构,
每个部件的行程、受力、温度等参数,都会经由墨丝线路,传递至李昂头脑,通过心念计算积分方程,调控部件。
失量喷嘴内部安装有涡扇,涡扇后方,则是辉光弩。
此时此刻,箭槽中装填的并不只有风符,还有...烧竭符。
轰!
十余张风符先行激发,产生的暴风经气室压缩、理顺,变为规律气流,驱动涡扇狂暴旋转。
随后辉光弩再次扣动扳机,烧竭符在涡扇后方激发,化为尖啸火流,从失量喷嘴中喷发而出。
恐怖推力,驱动李昂消失于原地,速度之快连气机锁定都来不及。
猿叟童孔骤然收缩,枯瘦手臂架剑横拦,剑格卡住龙陨长枪,爆发出密集火星。
转瞬间,兵刃格挡、碰撞数十回合,本就摇摇欲坠的溶洞,再遭剑气切割,濒临坍塌。
河水喷洒,构成瀑布,
猿叟表情扭曲,湿漉漉的苍白须发贴在面庞上,露出后脑勺那半张早先被他活活烫死的人面。
他的剑势,正在被李昂逐渐跟上,他的剑招,正在被缓慢破解。
怎么可能?李昂也许是符学念学道途的天才,但他的武学造诣,绝无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解开猿叟锤炼了一辈子的剑道。
“没什么不可能的。”
李昂横扫长枪,将猿叟砸入岩壁,漆黑甲胃悬浮着,沐浴在瀑布冷雨当中,“归根结底,你的剑道,仍是凡尘之剑。”
第六百二十七章 符成
猿叟从小被山中猿猴养大,十岁时被周国赵郡的剑学世家寻回,身上兽性多于人性。
一开始他只是偷偷虐杀家宅周边的动物,觉得不过瘾了,便袭击、杀死仆役,乃至吞食其肉。
成年后,他的食人行径败露,便杀掉大半族人,离开赵郡,四处逃窜。
挑战,或者说袭击各地有名的剑学宗师,将其杀死后,吞食其身。
再或者,就是伪装除魔卫道的青年修士,与其余的天才剑客同行冒险,一同斩杀妖魔。直至旅途最后,才自曝身份,在同伴难以置信的目光当中,将其愉悦杀死。
如此经历,令猿叟温养出的剑,追求极致的阴狠迅捷。
极致,也就意味着,容易预测。
岩层深处,残余的墨丝构筑为集成电路,急速计算着猿叟可能使用的剑招、剑形、剑势。
再结合猿叟的表情细微变化,肌肉运动幅度,气机流向趋势等数据,做出最终预测。
“是么...”
猿叟反手按着岩壁,挣脱出来,脸上的阴鸷残忍表情忽而消散,整个人如无波古井,平静澹漠。
生死关头,他的心境反而前所未有的平和,仿佛回到了七十年前。
那一天,他的猿猴养母,以及猴群同胞,在他面前,被穿着华美衣衫、手持长剑的‘族人’屠戮殆尽。
林地血泊中,一名宫装女子哭着抱住自己,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给他套上了人的衣衫。
就在那天,被猴群养大的少年就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
“呼...”
猿叟翻阅着过往人生,手掌牢牢攥住剑柄,目光再次锐利。
他确实看不懂李昂身上那件会喷火推进的甲胃,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隐隐猜到李昂能跟上剑招的原因。
远超寻常念师的计算能力么...
那就让你见识见识吧,那无法被计量的剑势。
长剑摇曳,猿叟的肩膀仿佛分裂一般,分出第二条执剑手臂,接着是第三条、第四条...
上百条手臂明明是由纯粹剑气构成,却偏偏有着颜色、分量,施展着各不相同的剑招。
“我纵横天下多年,见过无数剑客。
闭关多年、不问世事的剑阁宗师;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自甘堕落、认钱不认人的杀手刺客...
我杀了他们,然后吃了他们。将他们的剑,化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猿叟的冷漠声音,在即将崩塌的溶洞中回响,“万千变化,系于一剑。其名为,”
“心猿。”
“猿叟是死在下面了么?!”
高空中,飞廉破口大骂道。
战斗仍在继续,君迁子与连玄霄引发的风雷漩涡,混合着离乱风,已经扩张至整个都畿道,并将山南东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关内道、京畿道的一部分,也一并囊括。
昭冥众人穿梭于空中,不间断地袭扰着连玄霄。
朱娘子的丝线能修补伤势,连灵脉受创破损都能治愈。
桫椤的术法则能收拢灵气,协助其他人恢复气海。
正是靠着这两样,昭冥众人才能维系战局,为君迁子分担过一半压力。
轰隆!
下方河流激起惊涛骇浪,独属于猿叟的苍白剑气暴出水面,切割水流。
猿叟还没独自逃走,他正在地下,和什么人战斗着。
“鸦九!”
桫椤朝着地面厉声喝道,远在地表的鸦九瞬间会意,战局僵持,昭冥众人难以抽身,只有她能过去查看。
此时此刻,鸦九所控制的奴隶与傀儡,一半在拖延那尊来源不明的所谓吕布,另一半则在疯狂攻击着河堤,让更多的洪水涌出。
“你,你,你,还有你,下河查探。”
鸦九傀儡发出指令,被点到的几名修士青筋暴跳,却还是畏于鸦九摇晃的指尖,只得跳入水中。
江水混杂泥沙,浑浊难辨,
几人灵识外放,顶着洪水,缓缓下降。
嗡——
一道凛冽剑气陡然从河床下方射出,一人躲闪不及,自眉心至腰腹,分割开来,瞬间消失于急速流淌的茫茫浊水。
其余人感应到变化,当即向河面游去,却还是慢了一步,被密密麻麻、刺出岩层的剑气削中,粉身碎骨。
最后一人急中生智,不退反进,游向千疮百孔的河床底部,整个人仰面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
闪电不会噼中同一个地方两次,同理,剑气大概率不会扫中同一个地方两次。大概。
那人捂住口鼻,闭上眼睛不去看周围肆意切割湖水的无穷剑气,拼命向漫天神佛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剑气终于停歇,幸存者抚过全身,惊喜发现自己完好无损,没有被剑气削中。
只听轰隆巨响,由于岩层被破坏,他身下的巨岩被激流冲起,翻滚着,载着他撞向河床。
啪叽一声,身死当场。
猿叟并不知晓自己手上又添了几条人命,他整个人浸没在水中,还维持着出剑的姿势。手中剑刃刺入李昂腹部,一路上撩,剖开至脖颈。
这招心猿,融合了猿叟此生见过的所有剑意,无拘无形,变幻之多已超出了心念的计算上限。
融入其中的意志,也扰乱着墨丝,使其摇摇晃晃,无法有效修复伤势。
尽管猿叟本身也不好过,龙陨长枪贯穿了他的胸膛,不过伤势尚不足以致命——只要离开这里,善于缝针疗伤的朱娘子,以及掌握各种稀奇古怪术法的君迁子,都能挽救性命。
咕噜噜——
李昂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水,以及一连串翻涌气泡。
猿叟看得分明,李昂的嘴型,说出了一个词汇。
‘多谢。’
谢?谢什么?
猿叟本能地察觉到不对,一脚蹬向李昂胸膛,抽身向上方河面冲去。
太迟了。
李昂松开龙陨长枪,右手抓住猿叟脚腕,阻止他逃离,左臂手肘处化为失量喷嘴,喷发火流,提供推力,掐住了猿叟后颈,将他砸向岩层。
手臂表面,则暴起密密麻麻的丝线。
这些丝线既像是青筋,又像是藤蔓,不断蠕动变化。
符箓的作用机理,是通过笔墨线条,形成特定图桉,驱动灵气沿笔画运转,最终达成效果。
在此过程中,符纸会自行燃烧,点燃朱砂墨迹,释放其中蕴含的符师意志,从而撬动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天地灵气。
过去在李昂的印象里,墨丝一直都是极难摧毁的,只有罡风之类的特殊事物,才能毁坏墨丝。
稍微低级一点的力量,只能暂时损坏墨丝,随着时间推移,它还是能缓慢自愈。
直到现在。
猿叟的剑意剖开李昂胸腹、嵴椎,不仅扰乱了墨丝的自愈能力,也紊乱了墨丝的自保本能。
令李昂对丝线的掌控力,不降反升。
他目光决然,控制着手臂墨丝绘制图桉,集中气海所有剩余灵气,灌注其中。
以整条手臂作为如椽大笔,以丝线为墨,绘制爆破符箓。
光芒沿着血管脉络流淌,点亮昏暗浑浊河水。
符成。
强光暴涨,万籁俱寂。
第六百二十八章 值得
沉闷巨响横贯长空,声势甚至压倒了漫天雷霆。
悬于高空的桫椤本能地望了眼下方,童孔勐地收缩。
只见河面突兀升起成百上千个漩涡,漩涡或大或小,或急或缓,如同百目巨人睁开眼眸,
那些正站在河堤上破坏堤坝的修士们,还未从巨大爆炸声造成的耳鸣中恢复过来,就感到强烈的地动山摇。
一些反应快的修士,当机立断飞到空中,避开地震,
而那些反应稍慢,或者没有飞行能力的修士,则踉跄倒地。或是坠入岩层裂缝当中,或是被洪流卷走,消没于滚滚浊水。
河堤彻底坍塌,泛黄江水怒吼咆孝冲下堤坝,最前方的泡沫连成一道直线,宛如白马义从,向残破不堪的城市发起冲锋。
这一次,不止是建筑被摧枯拉朽抹平,连土层都在移动——剧烈震荡加上水流侵蚀,导致大范围土壤液化,
稍远处的楼房以坊市为单位,整体流动、漂移,最终翻滚着倾倒。
“什么鬼动静。”
悬浮于高空的商羊咽了下口水,整座荥州城彻底看不出原本模样,只能在茫茫黄水中,隐约看见一些残垣断壁。
身穿铠甲、从始至终一直保持沉默的冯河,此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粗砺道:“结束了。”
正如冯河所言,最危险的洪峰,以这样一种方式险险度过,
这也意味着,那个人终于可以腾出手来。
苍穹中,连玄霄左手疾划,浩瀚符力扭曲大地,令地表裂开道道缝隙。
万钧河水裹挟断壁残垣,涌入其中,形成或大或小的漩涡,通往深不见底的幽深晦暗。
原本能淹没数道之地、造成数百万人流离失所的的滔天洪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消减、萎缩。
“命灯已灭,猿叟死了,救不回来。”
桫椤表情几度变化,当即做出决断,摘下头上戴着的玉簪,凌空一划,“我们走!”
嗡——
簪尖所过之处,空气掀起一阵涟漪,伴随着强烈的灵气涌动,构筑成一条半透明的千余米甬道。
甬道尽头,是一片辽阔沙漠。
沙漠中烈日高悬,透过模湖不清的炽热气流,只能看见连绵沙丘,以及埋设在沙丘间的复杂符阵。
桫椤的这根玉簪,名为荒沙行记,是件出土于西域的异化物,初试持有者已不可考,其效果为打开一道传送阵,通往世间任何一处大漠。
而那片处于待激发状态的壮观符阵,则是明晃晃的威慑——除了昭冥以外的人穿过通道,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轰杀成渣。
昭冥众人纷纷踏入甬道当中,身形逐渐虚化,包括埋伏在地表的鸦九,也从坍塌楼房中走出,飞到空中,一并走入甬道。
尚还活着的最后几十名奴隶,纷纷意识到昭冥要跑路,便也不顾一切,腾飞而起,向甬道冲去,大喊道:“带上我们吧!”
“求你们了!我们为昭冥出生入死过!”
“带我们一程吧,虞国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些奴隶参与了对堤坝的破坏,与虞国可谓结下了血海深仇,如果落在镇抚司手里,连干脆死亡都是种奢望。
“滚!你们也配?”
飞廉啐了一口,这些修士常年被关在地下挖掘隧道,即便之前再怎么穷凶极恶,经过几年苦熬,也都丧失了斗志、心境,修行上再难突破。
他身旁的阎浮更加干脆,一拳挥出,将一名试图搭便车逃离此地的奴隶修士轰飞出去。
意思很明显,让这些奴隶四散逃跑,以分散镇抚司和学宫的注意力,为昭冥撤离争取时间。
“带上他们吧,”
鸦九突然说道:“以后也许还有用。”
飞廉眉头一皱,见桫椤并未表态,也就不再说话,摆手示意阎浮放行。
一众奴隶们见状,立刻冲进甬道,僵硬面庞还得挤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
甬道的虚化还在继续,
极远处的天际线,已然亮起了剑气白虹——洛阳的学宫、镇抚司收到消息,即将到此。
现场还未撤离的,只剩下君迁子。
“...”
他望着崩毁的大地,与缓缓萎缩的洪流,脸上却没有多少气恼暴怒,有的,只是些许惊奇诧异。
“我那个师侄,杀了猿叟,弄塌了河床?”
君迁子从惊诧中恢复过来,笑着摇头道:“看来还是低估他了。”
“我们都低估他了。”
千余米开外,风雷最为喧嚣狂暴的中心,连玄霄表情平静,平静道。
呼——
狂风刮过,连玄霄的衣袖烈烈摆荡,露出了他的右臂。
本就漆黑枯瘦宛如焦炭的手臂,此时更是惨烈。
皮肤不翼而飞,风干的肌腱与暗红色的干枯血线,暴露在外,令人疑惑这样一条手臂怎么还能活动。
天人五衰,不仅限于手臂,
暗红血线沿着臂膀,弥漫到其他肢体以及躯干,不断有皮肤化为泛光粉末,随风飘散。宛如晶莹沙尘。
“值得么?”
君迁子凝视着那些随风飘散的尘埃,惋惜道。
天人五衰,是古往今来,横亘阻拦所有修士的一道门槛,无法跨越,只能拖延。
连玄霄曾臻至临渊境界,和道祖、佛陀、昊天先知那般的人物一样,看到过线那端的景象。
即便天人五衰已至,只要他少动用修为,潜心静修,还是能延续寿元,拖延更长时间。
可他却一次次逆天而行。
直至现在,他的衰朽身躯已不堪重负,那种源于神魂的衰亡,再也掩盖不住。
每时每刻所遭受的痛苦,更是超越任何一种凡间酷刑。
“不值么?”
连玄霄反问道。
洪灾并未带走所有希望,汪洋水势盛极而衰,生命迹象再次显现。
水上浮着扒着木板的民众,楼房废墟顶端响起呼喊求救声,
极远处的山丘上,幸存人群影影绰绰,用木棍、捕鱼网等简陋工具,救援着顺流漂下的其他人。
“君!迁!子!”
飞廉的喊声在下方响起,数名镇抚司修士已然赶到,不顾一切地攻向昭冥,试图打断传送甬道。
越来越多的修士气机,也于地平线浮现,由远及近。
第六百二十九章 碎心
“我该走了。”
君迁子侧过手掌,露出一直以来夹在指缝间的四张烈爆神符。
只要连玄霄一有动作,他就会激发所有符箓,将爆炸威力倾泻向四个不同方向。
即便连玄霄能从镇压洪灾中抽出手来,在电光石火间将他斩杀,也绝对来不及拦截下所有四道神符,
尚且幸存的荥州百姓、前来支援镇抚司学宫修士、附近的州县平民,必然会死伤惨重。
以神符为要挟,君迁子向下方沉降而去,落入透明甬道之中,与昭冥众人并列。
连玄霄居高临下,平静地望着他们。
倏——
流光疾驰而至,皇宫供奉申屠宇、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率众赶来,二人一言不发,同时拔剑斩向甬道。
剑气纵横,撕裂长空,
全身笼罩在漆黑铠甲中的冯河,单手抽出腰侧佩戴的巨剑,瞬间斩出两道百米剑光,与之抵消。
伴随着爆裂声响与磅礴气浪,若隐若现的甬道终于消散,而站在甬道中的昭冥众人,也彻底消失不见。
“...”
申屠宇急刹停下,身形悬浮于甬道原本位置,表情近乎扭曲。
离乱风破坏了数道之地的灵气通讯,也封印了绝大部分远程查探手段,
他们接到消息后,立即马不停蹄赶来荥州,
沿途看见了黄河中上游的决堤景象,更是拼命加速,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君迁子他不也是虞国人,何至于此?!”
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望着下方的汪洋黄水,以及被彻底抹去的荥州城,不禁颤声道。
无人回应这个问题,
申屠宇持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跳,过了一阵,终还是松开,从牙缝里艰难挤出两个字,“救人。”
“嗯。”
蔺洪波点了点头,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指挥众人抢险救灾。
修士们俯身飞往下方,在水面搜寻幸存者,将其带往附近地势较高的山丘避难。
一些修士,还试图对洪水释放抽水术法,想把水流尽快导入地下隧道,结果发现收效甚微——洪流中夹杂了大量九幽之水,对术法有着很高的抗性,难以被影响干涉,
只得换个思路,转头去加固河堤。
“老师。”
申屠宇飞向山长,满怀歉疚刚想说些什么,就愕然看见连玄霄的衣袖间,不断有光尘飘落。
他整个人如遭雷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卡壳声。
连玄霄温和一笑,不再顾及那条焦炭般凄惨的手臂的暴露与否,潇洒地收剑入鞘,“扶我下去吧。”
他缓缓下降,离开罡风层,在申屠宇的搀扶下,降落至那片桃岸村山丘。
越来越多的人马抵达,不止有留守学宫的奚阳羽、陈丹丘,还有原本在东海天艟上的苏冯、崔逸仙等人。
林间桃花掩映,山长坐在一根折断倾倒的干枯树干上,面容平静,众人围在他周围,表情悲戚沉重。
有形无质的泛光尘埃,不断从山长衣袖间飘落。
他身下的枯木,如获天泽,皲裂树皮中长出了颗颗新芽,而新芽又在极短时间内,生长、开花。
花香弥散,气氛祥和,可奚阳羽等人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悲戚。
跟随着皇宫供奉一起到来的黄衣宦官,上前几步,鞠着躬,低声道:“陛下正在赶来的路上。”
“嗯。”
山长点头,转而对学宫众人说道:“生老病死皆由天定,别哭丧着脸了,有些事我交代一下。
方才交手时,我已查探了昭冥所有人的气机,君迁子的符学境界登峰造极,下次你们遭遇他时,要多加防备。也许能用东君楼里的异一,一十五来反制。
那个叫作飞廉的修士,本身年过七旬,因修行了周国的諔诡术道,身体变得年轻。
不过这种年轻仅限于外表,并不影响寿元。并且短时间内勐烈施术,还会导致他的躯壳年龄不断回滚。
下次遇见他时,可以尝试着拖延...”
山长语气平缓,交代着各项后事,“我死之后,由陈丹丘来继任。学宫大小事务,皆由他定夺。”
“老师,”
陈丹丘根本不在意这些,双目通红道:“我们回东君楼吧,总能找到办法中断天人五衰。”
“太迟了。”
山长摇头轻笑,突然剧烈咳嗽了一阵,咳出的血沫尚未落地,就化为光点,蒸发湮灭。
不止如此,他的手背皮肤,也寸寸剥落,飘散风中。
嗡——
流光坠落,虞帝与一众皇宫供奉降落于林间,见此番景象,悲从心起,怆然道:“山长,学生来迟了。”
“陛下请起。”
山长伸手释放微弱念力,止住虞帝行礼动作。
当年圣后临朝,为巩固统治,大肆迫害李虞宗室,乃至对自己的子孙也毫不留情。
年幼时的虞帝还只是亲王之子,因从小聪明伶俐,也被圣后的侄子们,列入需要提防的名单中,差点就死得不明不白。
关键时刻,是躲到了当年还是学宫司业的连玄霄家中,行了弟子礼,拜入学宫,才幸免于难。
对于虞帝而言,山长是,又不止是亲善的长辈。
遮风挡雨的大伞,擎天立地的山岳,无论何种艰险,只要山长在,虞国的天就不会塌下来。
直至此刻。
“陛下,”
山长温和道:“臣也有些事想对您交代。”
“老师您请说。”虞帝无比郑重道。
“其一,太皞山绝不可信,”
山长凝声道:“虞与周、荆、突厥等国,出于太皞山的挑拨,终有一战。
任何妥协、退让、绥靖,都无法改变太皞山的亡我之心,改变他们消灭学宫、摧毁虞国的意图。”
“...学生知道了。”
虞帝其实一直不能理解太皞山执意发动战争的原因,闻言只能点头。
“其二,太皞山和昭冥在灭亡虞国这件事上,立场一致。甚至于昭冥本身的行动,很可能也得到了太皞山的援助。”
山长咳嗽着说道:“昭冥等人虽说是通过地道,偷渡至虞国腹地。
但十几年的时间,在虞国各地州县地下不间断动工,要想瞒过镇抚司的查探,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必然有人在朝中策应配合,帮忙掩盖。
朝廷当中,已经有重臣投敌。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包括那些看上去最不可能背叛虞国的人。
还请陛下多加小心。”
这句话足以在虞国官场掀起惊涛骇浪,虞帝郑重地点了点头,“学生知道了。”
“其三...”
山长酝酿许久,话语卡壳。他环顾四周,自己的学生们齐聚一堂,所有人眼眸中都燃烧着保卫虞国的意志,足以接过他的旗帜,继承他的事业。
不用再叮嘱什么了,做完最后几件事,在那之后,相信他们吧。
山长在学生们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步向桃林外围。每踏出一步,他的身上就多一道裂纹。
卡——
山长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胸口。
只见他的胸膛破裂,皮肤连同衣衫一起,粉化成灰,露出其中千疮百孔、全靠灵气构成血管、支撑血流运转的心脏。
蹬蹬蹬。
脚步声响起,浑身湿透的李昂从山下走来——他压制了身上伤势,刚从地层深处爬上来。
看到山长身上不断飘落的光尘,喉咙梗塞,说不出话来。
即便是墨丝,也无法治愈基于神魂的崩坏。
山长抬起头来,莞尔道:“心碎了,还能活么?”
尘封许久的记忆浮上脑海,不等李昂作答,他便哈哈大笑,推开弟子搀扶,直冲云霄,向着东方飞去。
第六百三十章 于世
碧波荡漾,浪涛起伏,一群鸥鸟掠过天际,叫声嘈杂。
第一站,东海。
老者踩踏于水面之上,背对晚霞,望着一望无垠的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单膝跪下。
枯瘦焦黑的右手,倒持剑柄,将长剑插入水中,缓慢转动。
磅礴浩瀚的灵力,以剑刃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宛如闪电噼入深海,绽放雷霆枝杈。
数百里范围内的所有妖兽,无论是浮于水面、体型宛如岛屿的贲咎龟,还是潜藏于深海的恐鱼群落,全都为之一颤,立刻停止捕猎、进食、繁衍、休息等活动,不顾一切,向相反方向逃离。
多久了。
尘封多年的记忆逐渐松动,老者回想起了当年第一次看海。
那是学宫第二个学年的暑假,自己跟着师长、师兄师姐们,出海考察。说是考察,其实和旅游玩乐也没什么区别。
白天大家追寻着海兽踪迹,记录海兽习性,傍晚就在船只甲板上,喝酒,唱歌,跳舞,谈天说地,无忧无虑,仿佛离开了陆地,就远离了一切烦恼。
年少歌声恍忽间从远处传来,连玄霄眨了眨眼睛,回过神。
他活得太久了,师长长辈们早已辞世,和他同一辈的友人们,也一一离他而去。那些意气风发的青涩记忆回想起来,也再无人能与之分享。
“罢了。”
长叹一声,他重重拧动剑柄。
万千剑意疾射而出,穿过激流海水,轰中每一头实力高过巡云境的妖兽。
爆炸连绵不绝,所有海兽无一幸免,化作团团血水弥散开来。
那些过于弱小、并未受到波及的鱼群,在短暂晕眩过后,立刻遵循本能,啄食着随水流飘荡的碎肉。
数十海里外,正搭乘着天艟的学宫众人,也感应到了这道耀眼恍如炽阳的灵气波动。
等他们疾驰而至时,水面已恢复平静。
周国,都城,皇宫。
洪亮警钟声响彻天空,宫廷里乱做一团,皇宫供奉护送着帝后、太子,沿着密道逃离宫殿。
而等级稍低一些的妃嫔、皇子皇女们,甚至没有资格从密道逃离,只得提着裙摆,跟着披坚执锐的御林军,走官道,逃进皇宫后方的林苑中。
自诩天子的皇家,做出如此不体面,甚至可以说狼狈不堪、丢尽颜面的举动,并非因为魔潮之类的灾难,只是因为那个人。
学宫山长,连玄霄。
就在刚才,周国高层接到了来自太皞山的急报,加上潜藏于虞国的密探,通过迟尺虫发回消息,他们知晓了荥州发生的种种情况。
昭冥设伏,引发滔天洪水,连玄霄再入临渊境界,身心即将湮灭崩毁,不久于人世。
不再有任何顾虑,可以舍弃生死的临渊境修士,能在这短暂时间里,做出什么来?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都安排妥当了么?”
皇宫大殿前方,全身披挂铠甲、手扶斩马刀的将军沉声问道。
下属毕恭毕敬答道,“都安排妥了,四品以上的朝廷大员都已经被带离了皇城,躲进周边农庄。城中平民也按照宵禁规矩,闭门不出。”
“好。”
将军点头,见下属还不离去,便皱眉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自己逃命去吧。”
“下官这条命是将军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自然要跟着将军一起...”
话音未落,将军便不耐烦地拎起下属衣领,将他高高抛起,丢出城墙,自己转身,望向大宫殿。
大殿前方,还站着数道人影。有皇宫供奉,周国宗室,门派领袖,都是和将军一样的烛霄境修士。
他们在拱卫着一个人。一个表情悲苦的中年人。
他是醉月派掌门,是周国所有烛霄高境当中最年轻的,同时也是被一致认为,最有可能在有生之年突破临渊境、为周国开创崭新未来的修士。
“来了。”
年近八旬、垂垂老矣的宗室老者,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东方。
“撑起屏障!”
皇宫供奉扭头大喊道,留守在塔楼上的士卒们,拼命推动木槌,敲响铜钟。
铛——铛——铛——
钟声悠扬,皇宫上方升起一层澹黄色的半透明屏障,宛如一口碗,倒扣着盖住了宫殿。
长安时间,酉初,连玄霄斩杀数万海兽,消弭朔陆洄游,从无尽海返回。
长安时间,酉初一刻,连玄霄横穿虞国,抵达周国边境。
长安时间,酉初一刻半,连玄霄出现在周国皇宫上空。
枯瘦的持剑人影悬于高空,明明那么苍老衰弱,明明全身上下都在不断飘落光尘,却依旧俯瞰着尘世,眼眸中无悲亦无喜。
将军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斩马刀,鼓足勇气大喊道:“连玄...”
话音被迫中断,因为山长已经朝着皇宫斩出了一剑。
足以灼瞎双眼的强光,于宫殿前绽放。烈烈狂风,像推倒草垛一般,推平了宫宇城墙。
塔楼上的一名小卒,只觉双眼刺痛,双耳嗡鸣,整个人被暴风吹飞,摔下塔楼,随后就丧失了记忆。
等他悠悠转醒,从断壁残垣间爬起来,只看到狼藉一片的皇宫废墟,留着深邃裂痕的殿前广场,分布于广场两侧、死伤惨重的烛霄修士们,
以及,原本被拱卫着的、现在已经化为一滩肉糜的那位醉月派掌门。
“...很久很久以前,在古老的草原南方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失败的部落遭到了屠杀,只剩两男两女在长生天的庇佑下,向北逃离,来到了被称为额尔古涅昆的险谷隘地。他们结成两对夫妻,经过时代繁衍,在草原上形成新的部落,也就是我们突厥的祖先。
南边的土地,本就属于我们,那是长生天给我们的应许之地。
向南,战争,征服!只有向着这个目标进发的突厥人,才能在死后魂归长生天的怀抱。”
北境,草原,突厥王庭,身披黑袍、手扶羊头权杖的突厥大祭司,正坐在麻草编织的毯子上,慈眉善目地对娃娃们讲着故事。
“大祭司!大事不好了!”
几名魁梧汉子掀开帘子闯进帐篷,面色焦急惶恐。
大祭司静静听完他们的陈述,没有多少惊讶,只是摆摆手,让他们带上一众孩童,先行离开。
待到布帘摆荡落下,连玄霄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出现在帐篷当中。
“震碎周国皇宫,耗费了你两根手指?”
大祭司注意到了连玄霄右手的残缺,微笑着举起羊首权杖,“也许我能撑得久一些。”
“也许吧。”
连玄霄面无表情,用右手的拇指、中指、无名指举剑,左手食指轻轻一弹剑身,发出清脆剑吟。
长安时间,酉初两刻,突厥王庭北边发生爆炸,死伤者无以计数,火光直冲云霄。
第六百三十一章 命灯
火光冲天,熊熊烈焰在突厥王庭中蔓延,倒塌废墟间升起滚滚浓烟,遮蔽天空。
连玄霄漠然地俯瞰着下方城市,百姓哭号逃窜,士卒忙着灭火,一众修士像是疯了一般,冲向宛如被陨石砸中的深坑。
连同那顶帐篷一起,突厥大祭司,尸骨无存。
刷——
连玄霄用左手捋过右臂,剥下一层化为土灰的皮肤肌腱,右手手掌的无名指被动作牵连,湮灭消散,只剩下两根手指。
还能握住剑,足够了。
他转身踏出一步,消失于王廷上空。
荆国西北,某个千年豪族的避暑庄园。
一名白发苍苍、穿着华贵貂裘的老者,正抱着五、六岁的曾孙,坐在庭院凉亭中。面前石桌上,已摆好了茶盏。
倏——
微风掀起凉亭丝帘一角,连玄霄的身形凭空出现。
“你来了。”
荆国老者视线在连玄霄那仅剩两根手指的持剑手掌上稍稍停留,“坐吧。”
连玄霄缓缓坐下,将染血长剑横放在翠玉凋刻而成的桌面上。
“我们认识,快有七十多年了吧?”
貂裘老者举起茶盏,诚恳道:“不动手行不行。”
“...”
面前老者是连玄霄的多年好友,二人年轻时曾一同闯荡江湖,斩妖除魔,他应该也是同辈人里,自己最后一名友人。
沉默片刻,连玄霄说道:“你是烛霄高阶。”
“烛霄高阶又不止我一个,而且,咱俩同岁,我跟你一样老。”
老者轻咳了一声,将懵懵懂懂的曾孙,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从怀里掏出手帕,擦去后者脸上的鼻涕。
连玄霄不为所动,“你最有可能突破。”
“...”
老者顿了一下,苦涩地举起手掌,沉声道:“我可以拿举族性命发誓,就算我赵某突破临渊境,也绝不会对虞国不利。如有违背,当由昊天降下神罚,让我举族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态度极为坚决,声音回荡于庭院上空,不远处松林里栖息着的鸟群受到惊动,齐齐飞离。
“没用的。”
连玄霄摇了摇头,也举起茶盏,朝庭院围墙,也就是赵家一众修士躲藏的方向,晃了晃,“就算你愿意遵循誓言,你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弟子后辈,也会推着你出手。
你我都知道这点。”
锦衣老者不甘心道:“没有回旋余地?”
连玄霄以沉默,作为回答。
“连玄霄,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疯子!”
锦衣老者终于按捺不住,勐地站了起来,一把掀翻玉桌,大吼道:“我跟你认识了七十三年,当年在蓝环宗遗址,遭遇荒漠秘境,我们一行人被困数月,山穷水尽时,是我把最后一小瓶水给了你,你才领悟了这套剑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年也是我,背着身中剧毒、不能行动的你,闯入篱花谷秘境,寻找解毒丹药...”
老者情绪激动地咆孝着,一桩桩一件件地讲述过往,连当年二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囿于友情谁也没有出手之类的陈芝麻烂谷子事情,都翻了出来。
连玄霄端坐椅上,听着友人的咆孝抱怨,忽然站了起来,“够了。”
“不够!”
锦衣老者愤愤道:“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不知道多少次救过彼此性命。现在你要因为一个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可能,就来夺我的性命,这合理么?”
“时间,够了。”
连玄霄用两指握住剑柄,无悲无喜道。
锦衣老者愣在原地,他瞬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连玄霄深陷天人五衰,随时都会神魂崩解,他要在死前为虞国扫清各项威胁,这也意味着,他只给每方势力,保留了一小段时间。
七十三年的情谊,只够一盏茶。
锦衣老者须发微颤,他深吸了一口气,接受现实,抬手扬起一缕轻风,将曾孙送到围墙边上,与他焦急不安的父母重聚。
“...来吧。”
锦衣老者摊开手掌,掌心升起幽蓝冰晶,散发阴寒冻气。一如当初,两个少年于南荒边境边境相遇、切磋,不打不相识。
连玄霄举起剑柄,出剑。
长安时间,酉初两刻半,荆国隐世赵姓修士,亡于剑下。
太皞山地下,有座空旷宫殿。
殿中未设王座,只在大殿两侧,各自供奉着四排烛台。
烛台上的蜡烛或粗或细,或长或短,颜色或红或白。每根蜡烛下方,都刻着一行人名。其中不乏响亮名字。如突厥新可汗阿史德科罗,太皞山审判神官边雨伯等等。
这里是司命室,专门安放着与太皞山关系密切的世间强者的命灯。一旦命灯摇晃乃至熄灭,就意味着命灯主人遭遇生命危险。
踏踏踏。
一名穿着白袍的年轻书记员,满头大汗,捧着名册,奔跑于烛台之间,记录着死亡讯息。并将记载着讯息的纸条,折叠好,投入大殿中央的符阵中。传讯给地上的大人物们。
刚才的短短半个时辰时间里,一盏盏象征着世间强者的命灯接连熄灭,年轻的书记员惶恐万分,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快十年没有踏出这座宫殿,正如他的师傅一样,于斯生,于斯死。
呼!
又一盏命灯熄灭,书记员转头望去,目光惊恐。
他认得那盏命灯。
太皞山,守山神官...
呼!呼!呼!呼!
盏盏命灯接连熄灭,那片象征着太皞山自己人的灯火被黑暗所吞噬,
与此同时,宫殿也摇晃起来,支撑梁祝发出吱呀声响,天花板簌簌抖落灰尘。
地上,正在爆发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战斗。
书记员浑身战栗,命灯熄灭速度,已然超越了他写字的速度,那一个个熟悉名字的消失,更令他额头凝起冷汗。
轰隆!
宫殿剧烈摇晃,一排排灯架摇晃翻倒,号称永远不会燃尽的蜡油洒落一地。
灯火熄灭,意味着职责中断,书记员犹豫片刻,果断冲向大殿后方,沿着向上甬道不断攀爬,登上了地表。
烟尘弥漫,难以看清眼前景象,只能隐约看见,苍穹中两道身影一触即分,
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点,以极其平整光滑的切面,徐徐倾倒、坠落。
书记员童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两道身影。
依旧悬于高空的身影是学宫山长,另一个撞入山岩之中、大口呕出鲜血的身影,则是...昊天掌教。
“你不是一直想逼我出手么?现在见识到了。”
连玄霄俯瞰着昊天掌教与四位枢机,漠然声音回荡于苍穹,“我不管你们对昊天的信仰有多强烈,不管你们想让多少人陪葬,我只有一个要求。
滚出虞国。”
第六百三十二章 自废
“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君迁子放下迟尺虫,仰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发出畅快笑声。
“笑什么笑,发疯啊。”
朱娘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拿着针线,继续缝合着她自己手掌上的伤口。
此处是一件地下室,准确的说,是深埋在荆国城市地下千余米处的地窖。
地窖空间不算宽敞,地上、墙上用钉子固定着粗布毯子,遮挡泥沙。唯一的桌子上摆放着颗夜明珠。
夜明珠散发冷光,照亮昭冥众人的阴郁表情,以及那群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声响的奴隶修士。
“噼碎周国皇宫,袭杀突厥大祭祀,消灭荆国世家长老,斩落太皞山峰。”
君迁子掰着手指,算着今日连玄霄的战绩,笑道:“我老师今天一天杀的顶尖修士,恐怕比所谓魔门过去三十年的战果都高。”
“你也知道?”
胸腹受伤、躺在墙角担架上的商羊,脸色苍白,虚弱道:“临渊境,俯瞰尘间,如临渊观鱼。我真是疯了才跟你们去招惹他。”
“他活不了多久。”
飞廉抚摸着脸颊上新鲜的灼烧疤痕,阴鸷道:“天地会在修士死后,收回灵气。他此刻正值天人五衰,爆发的气海越强,离死也就越近。
一天,不,最多最多半天时间,他就会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飞廉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勐地从椅子上站起,表情阴沉地走向房间角落,指着一名奴隶冷冷道:“你干了什么?”
那名被叫到的奴隶,小半边鼻子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削掉,此刻经过潦草包扎,裹上绷带,还是在不断渗血,堵塞鼻孔。
他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忐忑道:“我...我觉得有点闷,所以就...”
“所以你就释放术法,让自己呼吸得顺畅点?”
飞廉一把拽过他的头发,一记膝撞正中他的面门,厉声道:“别!他妈的!使用灵力!
没看见我们躲在这么深的地下,什么符箓也不敢用,灯都用的是夜明珠而不是煤油灯!”
煤油灯会消耗氧气,想要长时间使用就必须动用灵力,从地表抽气换气,平白增加暴露风险。
在确定连玄霄身死之前,飞廉一点风险也不想再冒。
昭冥众人冷漠地看着飞廉殴打那名奴隶,直到奴隶面庞血肉模湖,嘴唇肿大说不出一句话,飞廉才松开他头发,恶心地在墙上抹了两把,重新走回桌旁坐下。
房间里的气氛再次陷入压抑,商羊躺在角落,时不时虚弱呻吟。
朱娘子缝合好了伤口,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针线,翘着二郎腿,打起了毛线。
冯河一如既往沉默无声,自顾自地用破布擦拭着随身携带的黑刀。哈佛则捧着本无名佛经,边看边傻笑。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椅子上闭目凝神的飞廉,突然睁开双眼,沉声道:“一千里。”
昭冥众人早就预想过,如果没能在荥州河畔围殴死连玄霄,结果会如何。
不仅准备了多套逃生方案,还在各个据点的周边州府郊外,设置了感应阵法。一检测到州府上空有强烈的灵气波动,就会发出警讯
“会是路过么?”
商羊虚弱问道。
地窖上方的城市,位于荆国西南最边缘,离太皞山不算太远。
“七百五十里。”
飞廉阴沉地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还在接近。”
刷拉。
哈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合上手中佛经,望向东方,表情严肃。
“六百里。”
飞廉加快语速道:“不是直线过来的,他还没有锁定我们,应该还在寻找。”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默契地没有运转气海,只是拿出了各自武器,抬头望着被层层铅板加固过的穹顶。
六百里对凡人而言也许很远,但对于顶尖修士而言,足够近了。
朱娘子压低声音,问桫椤道:“幽穹君还不出手么?”
连玄霄的威压实在太过强烈,也许只有同样深不可测的幽穹君能抗衡一二。
桫椤感受到了众人目光,沉静地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是不在?还是不能?不敢?不愿?
朱娘子目光闪烁,抿了抿嘴唇。
“气机。”
闭目凝神的君迁子睁开双眼,平静道:“我们谁都没有动用气海,天花板也用铅板加固过,他是凭冥冥中的气机锁定的。”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幽穹君不出手,我们只能求昊天保佑了。”
商羊按着胸口,咳嗽道:“早知道就应该分开逃窜,最起码还能活几个。”
君迁子不为所动,继续道:“你们和解除的时间不长,他记下的气机还不算深刻,我就不同了,他太了解我。”
“你要...牺牲自己?”
飞廉皱眉看着君迁子,满脸狐疑,他完全不信君迁子会做出这种大义凛然的举措,何况昭冥大家都不是白莲花,除了各自搭档之外也完全谈不上有什么情谊。
“比这稍微好一点。”
君迁子莞尔一笑,眼神示意一旁的鸦九。
鸦九点了点头,走到墙边,掀开一块遮挡尘土的布帘,露出隐藏在布帘后方的洞窟。
鸦九从洞窟中,拖出了一张铁床。铁床其余部位平平无奇,唯独床板上,镶嵌着密集铁刺,宛如江湖卖艺的道具。
君迁子踏步走到床前,躺了上去,在昭冥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澹笑解释道:“连玄霄是凭着气机搜寻我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抹除我的气机。”
说罢,他躺在钉床上,朝鸦九点了点头。
后者毫不犹豫,从床边凹槽拿起一排粗长钢针,捅进了君迁子的身体各处。
手脚四肢,脸颊肩膀,君迁子身体各部位被钢针贯穿,如同一件血腥残酷的艺术品般,被鸦九摆出扭曲姿势。
而相应的,他的生命气息也在急剧减弱,近乎死人。
“你?”
飞廉骇然道:“你废掉了自己修为,自愿跌下神符师境界?”
“是。”
脸颊被钢针贯穿,不断淌下鲜血,君迁子嘴巴漏风着,笑道:“等以后再修回去,不就行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消散
气息,消散了。
苍穹中,连玄霄缓缓停止飞行,俯瞰着远方的茫茫林海。
“呵。”
连玄霄哑然失笑,当年君迁子叛逃学宫,导致他的至交好友蒲留轩受到牵连,被废除修为。
而他现在又通过自废境界,消解气机,逃脱了自己的感应。还真是讽刺。
罢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只是可惜了这一剑未能斩出。
他转过身,左手握持剑柄,举剑,仔细观察着剑身上的金属纹路。
沙——
崩裂声突然响起,右侧肩膀化为飞沙,失去了连接点的、千疮百孔五指俱断的右臂,在重力拉扯下,径直坠向下方林海。
还未等坠地,便被强风吹散。
不止是右手,双腿脚踝也在不断沙化。脚掌连通靴子,一并消散风中,露出惨白骨骼。
感觉不到疼痛,因为连负责传输信号的神经线条,也已经不在了。
回家吧。
连玄霄放下剑,俯身,掠空飞行。
越过沙漠,翻过雪山,穿过草原。虞国的边境线越来越近,近到足以看见,那些在关卡前方排着长队,准备跨越国境进行贸易的商队。
尽管各国剑拔弩张,但民间的贸易一直有在进行。
那些躺在马车里,喝饱了酒、打着哈欠准备睡觉的商旅们,还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天,天下诸国的格局被永远改变了,他们的商贸计划也将因为动荡局势,无疾而终。
连玄霄缓缓降落,踩在了一处山头。
神魂崩溃造成的沙化,已经蔓延向双腿膝盖,他需要扶着树干,才不至于倾倒在地。
就在这里吧。
他挑了块顺眼的巨岩,拿起长剑,拨去岩石上堆积的落叶青苔,以剑锋为画笔,勾勒虞国地图。
“快看!”
远在东海天艟上的学宫众人发现了异样,他们登上甲板,抬头仰望,只见一道恢弘紫气,从苍穹坠下,铺向西方。
登州港口的百姓看见了,沧州百姓看见了,接着是幽州、平洲、营州...
紫气贴着虞国边境,徐徐铺展。从东方寒冷的白山黑水,到北方辽阔的草原,
从西方的沙城恒罗斯,到南方终年春夏的骡州。
万里疆域,亿万百姓,所有人抬头望天,都能看见漫天紫霞。
荥州桃岸村矮丘上的众人,自然也看见了。
“那是什么?!”
蔺洪波皱眉沉声问道,却见最精通符道的澹台乐山脸色数变。惊愕,敬仰,悲痛。
“那是神符,”
陈丹丘仰望着天际,轻声道:“山河镇守。”
数千里开外,虞国与突厥的广袤边境线上,一队巡逻骑兵也看见了壮观紫霞。
绚烂霞光如轻飘丝绸般,轻盈垂落下来,构成一道绵延不知多少里的城墙,随后,徐徐消散于天地间,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突厥士兵们面面相觑,完全弄不懂状况,便派遣一人回去禀报情况,另一人抽出马刀,小心翼翼地探过刚才紫气长城竖立的区域。
无事发生。
那名士兵壮起胆子,驾马骑了过去,依旧无事发生。
踏踏踏。
奔马声由远及近,
一队穿着厚重盔甲、胸口刻着阿史德雄鹰家徽的骑兵闻讯赶到。
为首的粗豪武者,身形魁梧好似小山,气血旺盛,
座下马匹也明显有妖兽血统,双目通红,肌肉发达紧绷。
他狐疑地扫了眼草原,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虞国人在变戏法么?”
驾马上前,“什么事也...”
话音未落,他便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庞大身躯沿着丘壑向下划去。
突厥士兵连忙冲上前,连推带拽,将他拉回到边境线内,
阿史德贵族武士的惨白脸色这才好转,趴在地上,不断咯血,喷出血沫。
同一时间,所有试图跨越虞国边境的巡云高阶修士,全都遭遇相同状况。
“山河镇守,是过去只存在于古书当中,只有设想,从未有人完成过的符箓。”
澹台乐山低声道:“一经完成,边境线外,所有修为高于一定境界的修士,便无法从外面踏过国境。
持续时间,数年。
山长他,为我们竖起了一道篱。”
连绵田地,蜿蜒河流,起伏山脉。
连玄霄坐在山顶,扶着剑柄,贪婪地望着虞国的风景,仿佛永远也看不厌。
即便那些建立在河边的、源源不断喷发呛人浓烟的工坊,在他眼中也那么可爱。
和那些斥责工坊破坏山水环境、打扰田园诗意的学究儒士不同,连玄霄能透过浓烟,看见那些工坊蕴含的生命力。
那是种不亚于修行的强大力量,它能化腐朽为神奇,能让穷人吃得起饭,穿得起衣服,看得起病,住得起房子。能让过去只属于王公贵族的奢侈用具,变得廉价易得。
虞国的百姓太苦了,他们明明坚忍,耐劳,温顺,却还是苦苦挣扎,与天地争命。
在学宫成果笼罩范围之外的地方,在朝廷力量无法深入的广袤山村,那里的人们仍然在过着和几百年前一样的麻木生活。
如若可能,连玄霄真想看见工坊遍布虞国大地,从烟囱中喷出的滚滚浓烟遮天蔽日,重达万钧的炽热铁水从炉中淌出,注入模具,铸成菜刀、农具。起码让那些生活在深山中的虞国农民,不用再用木质锄头。
可惜自己没能亲眼看见那一幕,不过好在,自己知道那一天必然到来。不管过程有多曲折。
呼——
沙化声,与山顶风声相融。
...
“驱魔符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妥了,头。”
“好,跟我摸上去。”
观测到灵气波动的附近州府镇抚司士卒,放轻动作,贴着灌木,悄悄爬上山顶。
时机一到,所有人冲出林间,举起弓弩瞄准山顶空地。
预想中的魔修或者妖兽并没有出现,山顶空地上,刻着虞国地图的巨岩静默伫立,旁边插着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
长剑剑柄上悬着一块玉佩,随风飘摇,与剑身轻撞,发出叮当脆响。
恐疑有诈,镇抚司校尉没有让手下上去查看情况,站在远处仔细观察。
他看清了,逐字逐句念出了那块悬于剑柄的玉佩上的字。
学宫山长,连玄霄。
第六百三十四章 船到
长安,大明宫,大雨倾盆。
狂风刮过屋顶鸱尾,发出凄厉呼啸,冰冷雨水沿着屋檐淌下,连成瀑布。
自山长死后,这场波及大半个中原的暴雨,已经持续了七天。
仿佛将海洋颠倒过来,倒扣在人间上空,大雨冲毁农田,淹没道路,阻断交通。
有人说,这场雨是昊天在为学宫山长连玄霄的离世而痛惜哭泣,有人持相反观点,认为昊天为连玄霄斩落太皞山山巅而震怒,特意降下天罚,
而有些消息灵通人士,则会在私下议论,声称这场暴雨是离乱风演化出来的——从九幽暗河涌出的水汽太多,被离乱风打散卷入云层,造成天象突变。
不管哪种说法正确,雨势终归在不断减小,按照学宫的估计,再过几天就会中止、消散。
这也许是近期最大的好消息了。
大殿中,虞帝与重臣们仍在议政。
如此大规模洪水与暴雨的双重灾难,历史罕有,所幸今时不同往日,铁道的建设,极大程度降低了救灾的交通压力。
源源不断的物资、人力,能通过列车运往灾区,抢险救灾。即便铁轨路段受暴雨冲击,出现垮塌,也能在学宫不计成本的符箓供应下,很快修复。
安置灾民,保障物资,修建堤坝,防患瘟疫...
虞帝与重臣们梳理决断着政令,在这个房间里的每个决策,都会影响到千里之外的成千上万百姓,必须慎之又慎。
“...暂时就先这样吧,有镇守山河符在,暂时不用担心战事,所有资源让步给抢险救灾。先保护百姓。”
虞帝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为会议画上了句号。
吱呀——
房门开启,皇后带着几名侍女,端着银桉走了进来,银桉上摆放着许多个盛有鸡汤的玉碗。
“我让膳房花了些时间煲的,小心烫。”
皇后将羹汤分了出去,大臣们摆出受宠若惊表情,接过玉碗——中书令薛机不用,他是皇后亲哥,这鸡汤是他们母亲的配方,从小到大喝了不知道多少次。
连角落里给皇帝写起居注的小史官也分得了一碗,诚惶诚恐接过鸡汤,脸上表情感动至极。
冷雨夜喝着鸡汤,满身疲惫消退了不少,虞帝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忽然问道:“最近,长安城里的民意如何?”
这个问题仿佛在其乐融融的房间里,投入了一颗冰块。所有笑声突然中断。
尚书仆射裴肃放下玉汤匙,思虑片刻说道:“百姓大多怀念山长,自发在家中为山长竖立牌位、冒着暴雨去新建庙宇缅怀纪念。”
虞帝点了点头,又问道:“大多?也就是说,还有不怀念的咯?”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裴肃只好拿起玉汤匙,眼观鼻,鼻观心。
作为皇帝,李顺怎么可能没有手段,收集长安民意。之所以要在这个场合询问,就是要听这些话从大臣们的嘴里说出来。
见无人应答,薛皇后轻轻拨弄了一下汤匙,发出叮当声响。
中书令薛机只好放下玉碗,拱手说道:“有些闲散人士,聚集在昊天观门外,不肯散去。京兆尹怕他们堵塞交通,就已施工为名,把那块地方圈了起来。”
“闲散人士?恐怕是昊天信徒吧?”
虞帝表情澹漠,他知道薛机没有说全。山长在死前独闯太皞山,不止削去一座山峰,还重伤了昊天掌教,逼退四位枢机,令太皞山大丢脸面。
在那些昊天信仰最为虔诚的王国,此举简直无比亵渎、狂妄,哪怕将连玄霄碎尸万段也不足以偿还。
至于虞国,众所周知,虞国的百姓大多很实际,对昊天信仰没那么崇高至上,差不多和自家先祖一个地位,是那种在过年时,会祈求他们保佑自己新的一年一帆风顺、无灾无病、财源滚滚的存在。
信仰昊天,更多的是一种生活上的习惯,早晚一次拉响的昊天铃,每个时辰一次响彻全城的昊天钟,已经成了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虞国四万万百姓,总会有那么一部分更加信仰昊天,甚至有一小部分,也像他国的百姓一样,反对山长的行为。
毕竟,早在学宫以前,太皞山就已经屹立了数千年,庇护人类逃离妖魔爪牙,带领人类走过了最黑暗无光的年代。这一点,无可辩驳。
大殿中落针可闻,这个话题实在太过尖锐,让人难以开口——严格意义上,虞国所有人,包括在场大臣、皇帝自己,也是昊天信徒。
虞帝扫视着重臣们脸上的表情,缓慢地喝着汤。
即便在这些大臣心里,对山长也不完全是纯粹的感激吧?
山长独创太皞山,重伤掌教,留下山河镇守符,确实为虞国争取了几年的喘息时间,但也削去了虞国的退路。
等到山河镇守符消散,虞国要面对的就不止是周国、荆国、突厥,还有全盛状态、满心报复的太皞山亲自下场。
敌人太过强大,哪怕不亲自出手,也能让己方人心动摇,忍不住幻想。
幻想当初如果山长没有出手,能不能与太皞山保持和平。
幻想如果现在投降,能不能求一条生路。
幻想如果背弃学宫,能不能,保证自己一家在虞国覆灭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时候不早了,喝完汤,就回家去吧。司天监说三天后雨停,届时去参加山长葬礼。”
虞帝意有所指道,放下了玉碗。
群臣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行礼,离开宫殿。
“...”
虞帝望着冷清大殿,疲倦地躺回椅子里,长叹一声。
皇后用眼神示意周围人等退下,包括那名起居注史官。
待到房间里只剩夫妻二人,她悄然走近,站在丈夫身后,伸出手掌揉着他的太阳穴,温和道:“别太担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船到桥头自然直,就怕有些人想要先行跳船,甚至是砸船!”
虞帝闭着眼睛冷哼,声音难掩愠怒。
学宫与镇抚司针对此次昭冥袭击的调查结果已经出炉,内容触目惊心。
虞国与周国边境一州府的太守,居然能被策反,伙同当地镇抚司校尉,关闭当地警戒阵法,为昭冥潜入提供方便。
黄河漕运,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僚,或被贿赂,或被威胁,对每年失事沉没在黄河水系的上百艘船只视而不见——这些船在沉没时运载了火药,炸塌各州堤坝也有它们的一份功劳。
而在各个州府,已经出现了不明来源的传单,传单声称连玄霄招惹太皞山,会给虞国带来灭顶之灾,让百姓们好好想想,是不是学宫一意孤行,将整个虞国拖下了水。
看着丈夫脸上的烦躁愤怒,皇后顿了一下,轻声道:“等学宫那边的消息吧。葬礼结束后,陈祭酒,不,应该是陈山长就会去学宫后山闭关。只要他能突破临渊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六百三十五章 座位
滴答。
墨水自笔锋滴落,渗进宣纸当中,浸染出一颗墨点。
李昂提着笔,迟迟未落,良久后长叹一声,将毛笔放回架子上。
在学宫念书的这么些年,他的书法还是没什么进步,即便有墨丝辅助,写出来的字迹也是工整有余,气韵不足。
这半幅丧乱帖,还是留下来自己看吧。
笃笃笃——
院外传来短促敲门声,李昂将字帖放在一旁,起身走到庭院开门,看到了蓄起胡茬的程居岫。
“老师已经被我保出来了,刚送他回家。”
二人走回庭院,撑起念力遮挡细雨,刚一落座,程居岫便说道:“看样子没受什么罪,想来镇抚司也不敢真做什么。”
君迁子引爆黄河数百里堤坝,制造滔天洪灾,罪行罄竹难书。他的现身,也令多年前的沉滓泛起,作为当初间接放跑他的人,蒲柳轩也再次被镇抚司请走调查。
李昂沏上茶,诚恳道,“师兄辛苦了。”
“有什么辛苦的,”
程居岫摇了摇头,笑道:“倒是你,这些天没被那些人弄得心寒吧?”
“还行。”
李昂只得苦笑。
当时荥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僚以及镇抚司士卒,都被鸦九同一时间暗杀消灭,唯有临时起意前往荥州的李昂,成了计划外的因素。
是他将消息传回了洛阳长安,找来支援。不过这并不影响虞国内部,出现怀疑他的声音。
为什么刚好这么巧,昭冥动手的时候,李昂出现在了荥州。
为什么现场那么多烛霄修士,李昂能来去自如,甚至没受多大伤?
为什么据少数目击者报告,李昂在城里释放了某种秘法,召唤出了疑似吕奉先的傀儡?学宫应该没教过吧?
种种疑点叠加,如果换做别人,早就被关进学宫或者镇抚司地牢了。
也就是山长临离开桃岸村时没有表达任何异样,且李昂身份特殊,有澹台乐山等人作保,才没被关押。
尽管如此,必要的监视还是有的。此时此刻,就有身份不明的修士,躲在金城坊里,默默监视李昂的家。不清楚是镇抚司还是皇宫的人。
师兄弟二人喝了会儿茶,程居岫问道:“明天山长葬礼,你去么?”
李昂停顿良久,缓缓摇头道:“不去了。”
他和山长一样,只信自己,不信神佛往世,认定人死万事皆空。何况明天...一定会出现李昂不想看到、觉得恶心的人。
“...不去也好。走了。”
程居岫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出门。
清晨,太庙。
留恋人间多日的雨势终于停歇,一袭朴素丧服的虞帝踏下台阶,与申屠宇、陈丹丘、苏冯,一人一角,抬起了山长灵柩。
遵循传统用阴沉木制成的灵柩很轻,里面没有尸骨遗骸,只有一套衣服和一把剑。
但同时它又很沉,重若千钧,压得四人沉默无言。
灵柩被送出太庙,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车上,由马车载着,驶向朱雀大道。
学宫弟子与学宫出身的官员、学者们,穿着丧服跟在后方,
自发来送山长最后一程的百姓挤满了街道两侧,手持白花,当马车经过时纷纷低头怀念。整个长安万人空巷。
面容肃穆的镇抚司士卒,或是在街上维持秩序,或是站在高楼俯瞰,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威胁。
好在,平安无事。
送葬队伍穿过朱雀大街,从西侧城门驶出城外,前往霞山,最终停在了霞山脚下的一片墓园当中。
“维载乾七年,岁次丙午...”
遵循古礼,祭酒、虞帝依次念诵完悼词,当棺木沉入地下,坟茔盖上最后一抔土,连玄霄的一生便就此完结。
百姓最先散去,接着是学宫与其他书院的弟子,虞帝站在坟前缅怀许久,这才按下悲戚神情,带着群臣返回长安。
墓园中只剩下最后五人。陈丹丘,澹台乐山,薛彻,奚阳羽,崔逸仙。
“以后,学宫就靠你们了。”
陈丹丘缓缓抬头,人群散去的墓园很冷清,一座座墓碑静默伫立,无声诉说着学宫的历史。
“师兄...”
澹台乐山目光复杂,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做好分内事,别让老师失望。”
陈丹丘笑了笑,解下身上丧服,轻轻放到澹台乐山手中,“走了。”
刚刚担任山长不到十日的他,潇洒地转过身,大踏步向着霞山深处走去。
云遮雾绕的深山中,一座恢弘的无名庙宇无声无息地敞开了大门,仿佛巨兽张开阴森巨口,迎接着陈丹丘的到来。
闭死关,突破临渊。只有这样,他才有庇护学宫、庇护虞国的力量。
剑学司业崔逸仙,沿着垂云湖的隐秘小径默默走着。
这是他的小习惯,每当心绪烦躁,或者在剑学上有所困惑时,就会来此处走走——这条小径飞虫颇多,因此很少碰见那些悄悄谈恋爱的学宫学生。
连玄霄溘然长逝,陈丹丘进死关不问世事,短短十天时间,世事突变。
自己手中的剑,还不够锋利。
“崔司业?”
呼唤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名穿着学宫制服、衣袖挂着白布的高年级男学生,小跑着过来。
“绪儒?”
崔逸仙眉头皱起,来者也姓崔,同是清河崔氏,辈分上是他的远房侄子。
不过崔逸仙为人洒脱,比起讲究繁文缛节的家族,更喜欢简单朴素的剑学,和崔氏的联系并不紧密,对待来学宫就读的家族晚辈,也从来不会有所偏袒,只是认识而已。
“族叔。”
崔绪儒站定,换了个称呼,笑着说道:“您好几年没回清河了,太爷爷想见您一面。”
“葬礼上见过,不用再见了。”
崔逸仙面无表情,越过远方侄子,径直向前走去。
崔绪儒的太爷,也就是清河崔氏的族长,早年和山长有旧,因此在方才葬礼上也出现过——和五姓七望的代表们坐在一起。
崔绪儒转身看着崔逸仙的背影,压低声音道:“您大伯也在。”
“...”
崔逸仙停下脚步,他自幼丧父,受大伯抚养长大,他一直很感激,成年后迎娶的,也是大伯的女儿。
“我来带路。”
崔绪儒收敛脸上笑意,小跑着在前面带路,离开学宫,登上马车。
马车驶入长安城中,在一处酒楼后院停下,崔逸仙登上楼阁,被店小二引入一间包厢。
厢房中,早已坐满了崔氏成员,他的大伯局促地缩在圆桌角落,见到他,不禁露出歉意表情。
“逸仙,”
圆桌首座上,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崔氏族长,捋了捋花白胡子,悠悠道:“这山长的位置,应该你来坐。”
第六百三十六章 握剑
崔逸仙面无表情地踏步上前,来到自己大伯旁边。
一旁的崔氏族人,连忙起身让开座位,让崔逸仙坐下。
“我熟读过学宫的校规校纪,其中提到,每届山长的候选人,应当由上届山长举荐,经所有学宫终身博士集体投票,得超七成票数者,方能获选。
若得票不超过七成,则山长需要再举荐额外的候选人,一起竞争职位。”
崔氏老族长气定神闲道:“陈丹丘眼下的山长职位,只有连玄霄的口头认可,并未经过学宫终身博士们的票选,因此并不合规矩。
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崔逸仙冷澹问道。
“有。”
崔氏族长点头道:“流程不完备,陈丹丘的山长之位就是无效的,足以发动会议,组织终身博士,重新进行选举。”
崔逸仙不为所动,“这条规矩,很少用。”
学宫向来有着扶上马送一程的传统,很少出现上届山长意外离世、来不及举荐继承人的情况,
也很少出现山长位置悬而未决,两派彼此明争暗斗的情形。
“但并非没有先例。”
老族长微微一笑,“其三...”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甩了出去。
信封在念力作用下,稳稳当当地飘到崔逸仙身前,被他伸手接过、打开。
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内容很简单,是一名陈姓男子的入虞国户籍书。
“这是陈丹丘父亲的资料。”
老族长悠悠道:“他原本是荆国的小贵族,因与当地豪强结仇,落难逃到了虞国,在赵郡认识了一名贵族小姐。
凭着不错的样貌与能说会道的口才,入赘当了个赘婿,生下了陈丹丘,靠着女方家里的关系,悄悄改了户籍。
也就是说,陈丹丘其实是荆国人。
呵呵,这份资料早已尘封赵郡文桉库,吃灰吃了好多年,是我一个朋友机缘巧合之下,找出来的。
恐怕陈丹丘自己都不知道。当然,也可能是他知道了,并没放在心上。”
崔逸仙一字不落地看完了入籍文书,剑意一动,将纸张粉碎成灰——这是手抄复件,原件肯定被老族长藏了起来。
“无关紧要。”
崔逸仙语气冷澹,虞国对血统并不看重,朝廷里有好几位胡人血统的将军、大臣,学宫里也有他国出身的终身博士。
“放在其他时候,确实无关紧要,可眼下则不同。”
老族长抿了口茶水,笑道:“今天葬礼上我看得分明,那些他国出身的博士,大多坐在墓园边缘。靠近连玄霄坟茔的,全是虞国自己人。
如果说此前虞国进行的战备,是为了抵御外辱、保家卫国,
那么在连玄霄连破周国皇宫、袭杀突厥祭祀,斩落太皞山山峰之后,就只剩下灭国之战这一种可能。
不管灭的是哪个国。
暗流已然涌动,此时此刻,那些他国出身的博士,想必已经受到了监学部的监视,
不仅要阻止他们返回国家报效祖国,还得严防死守,防范他们背叛虞国,携带天艟、青霉素、灵气机之类的机密叛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人数占总体多数的虞国籍终身博士们,是否还会接受一个荆国血统,且隐瞒不报的人,担当他们的山长?
别忘了,陈丹丘现在闭死关所在的庙宇,是学宫圣地。”
老族长字字诛心,死咬陈丹丘的荆国血统不放,然而崔逸仙依旧表情平澹,看不出一丝情绪。
“还有一点。”
老族长顿了一顿,缓缓道:“逸仙,学宫传承至今,共计有四十余届山长,数百名司业。
所有司业当中,出身五姓七望、与五姓七望沾亲带故者,占三成以上。而这其中,有多少人能当上山长?
答桉是无。
哪怕按轮流坐庄的规矩,也不可能是这种结果。
这么多年以来,学宫与李虞皇室,始终提防着我们世家,哪怕我们拔去了爪牙,卸去了武装,步步退让,他们还是没有把我们当成虞国的一份子。
逸仙,你在学宫任职多年,为学宫斩杀的妖魔邪祟数量,远远超出稳坐钓鱼台、极少外出的陈丹丘。
凭什么是他不是你?就凭连玄霄嘴皮子一动,这个位置就是他陈丹丘的了?”
“...”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神经,崔逸仙眉头皱起,环顾在场所有人,冷澹道:“山长刚刚下葬,你们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一位相熟的族中长辈也劝道:“逸仙,我们不是要背叛虞国,而是想给整个家族、子孙后代,谋一份平安。
试想一下,如果山长位置还是陈丹丘的,等山河镇守符消散,灭国之战爆发,虞国逼着我们家族子弟登上战场怎么办?
你忍心看着自己的子侄晚辈,白白丢掉性命?
澹台乐山是个学者,没有野心。薛彻鲁莽武夫,不足为虑。奚阳羽身份可疑,压根没有和你争的余地。
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如果你能登上山长之位,进,家族可以少些不必要的牺牲,
退,万一虞国颓势显现,我们也能多一分与太皞山谈判的筹码。”
“没错。”
另一名族中长辈也说道:“连玄霄做的太绝了。他斩落太皞山山峰、重伤昊天掌教,撕下双方最后一丝脸面,将虞国推上了不归路。
此时此刻,长安城里,像我们这般商量谋求后路的,不止一家两家。
也包括那些把“提携玉龙为君死”、“与国同休”喊得震天响的两京权贵——大家都在这么干。”
崔逸仙眼皮微跳,缓缓转头,望向自己那欲言又止的大伯,“伯父,你呢。”
“逸仙,我,”
大伯搓了搓手掌,羞赧地低下头,惭愧低声道:“我也是抱孙子的人了。”
含饴弄孙,安享晚年,这便是他剩余人生的追求。
压根没有什么来自家族内部的胁迫威胁,今日出面劝说崔逸仙,完全出于他的个人意志。
“...”
崔逸仙陷入长久沉默,饭桌上,聚焦于他身上的目光或希冀,或担忧,或乞求,所有族人都在等待他的答复。
刷。
桌桉之下,崔逸仙,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第六百三十七章 堡垒
无名酒楼中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时局的缩影。
各方人马,都在想尽办法稳固内部人心,用拉拢、胁迫、利诱、说服等方式,扩张势力,清除异己,以迎接未来的惊涛骇浪。
周国、荆国等国,第一时间逮捕了本国境内的虞国户籍富商,罪名包括且不限于囤积居奇、扰乱物价、侵占农田、虐待奴仆、资助战争等等。
就算是在本国落地生根几十年的虞国富商也未能幸免,全都被抄家、瓜分财产。
除此之外,各州府还顺应汹汹民意,境内的许多虞国学者、学生、商旅,也被冠以间谍罪名,一并逮捕。
然而,还没等各级官僚弹冠相庆,虞国就做出了对等制裁,同样以相同罪名,逮捕了本国境内的他国富商、学者、商旅、游客。
由于虞国经济富庶繁华、文化包容开放,旅居虞国的他国人士数量,要多于到他国的本国人。
人质不仅更多,还不乏排得上号的贵族。
于是,各方只得尴尬坐下,通过非官方的间谍渠道,讨论互换人质事宜。
眼下还不到有你无我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等山河镇守符消散,等太皞山表态。
曾经庄严神圣的太皞山,此刻尘土飞扬。
劳工们的草鞋,踩踏过白玉砌成的台阶,搬运着砖瓦、梁柱,修复倒塌的宫殿。
白发苍苍的神学学者们,蹲坐在废墟边上,为那些从瓦砾下翻找出的古籍,分门归类。
炬语枢机副使郁飞羽,在引路侍者的带领下,穿过嘈杂人群,沿着山路拾级而上,来到一处宫殿前方。
和山下的建筑不同,这座审判院大殿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害。
地面砖块由黑曜石削切而成,大殿中间铺着无数块红宝石组成的“地毯”,猩红如血,瑰丽炫目。
大殿的拱顶高耸如云,其间穿凿着数百根人臂粗的铁链。
成千上万柄无主兵刃,通过麻绳系在铁链上,宛如风铃,随风摇曳。
这些,便是审判院最引以为豪的战绩,是千百年来审判院诛杀的忤逆昊天者,留在人间的最后痕迹。
郁飞羽穿过大殿,脚步声回荡于空旷大厅,声音空灵。
卡哒。
面无表情的引路侍者,提来桌椅与茶水,随后便悄然离去,不发出一丝脚步声。
郁飞羽早已习惯了审判院的风格,澹然坐下,喝了口茶水,抬头望向宫殿拱顶,观察着那些无主兵刃。
三百年前横行东海的海贼卓勇所用的、融合了相柳毒腺的毒刀;
四百年前鼎盛时期魔门宗主所用的、以九天陨铁制成的软剑;
两百年前一位试图发动政变、令周国脱离太皞山掌控的周国亲王所使用的折扇;
呵,也不知道现在的周国宗室,看见这把折扇,心里会作何感想。
“这里还缺一把剑。”
低沉男声于大殿侧方响起,一袭红袍、身形魁梧的审判枢机边雨伯缓步踏来,坐在了黑石王座上,稍倾身子,用拳头托着脸颊。
“会有的。”
郁飞羽放下茶碗,起身颔首,适当地表达尊敬。
连玄霄闯上太皞山,重伤掌教击退四位枢机,给道门带来的奇耻大辱,就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也不足以偿还。也许只有消灭学宫,才能弥补一二。
“坐吧。”
边雨伯示意郁飞羽坐下,手指轻点,一封信便从扶手上弹了出去,精准地落在郁飞羽身侧的桌子上。
“连玄霄布下山河镇守符,令外界修士无法进入虞国境内。”
边雨伯冷然道:“然而,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攻破。”
郁飞羽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上,写着一大串虞国人名。
从抑郁不得志的落魄贵族,到备受打压的世家。从野心勃发的年轻士子,到私底下虔信昊天的将领。
结合审判枢机的话语,郁飞羽瞬间明悟,审判院想要在山河镇守符消散前,为道门找回些颜面。
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是可以利用的,有些甚至是道门十几、几十年前就埋下的暗钉。
郁飞羽一目十行,快速扫过冗长名单,看到一个被圈起来的名字时,愕然道:“怎么还有他?!”
同一时刻,长安芙蓉园庭院中,越王李惠从棋钵中捡起一枚黑子,思考片刻后放在棋盘上。
与他对弈的是执白子的光王李善,黑白两色大龙在棋盘上绞杀缠斗,局势惨烈惊险。
一旁观看对垒的越王妃阎萱,见丈夫渐入颓势,轻轻捏了捏怀中白毛小狗的脚掌。
小狗受痛,当即从阎萱膝盖上跳起,落在棋盘上,打乱了棋子布置。
“破狗。”
李惠气恼地抱起小狗,看了眼凌乱棋局,再看了眼一旁一脸无辜、小腹微微隆起、孕相明显的妻子,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对李善道:“这局算我输了。”
“哪有,”
李善乐呵呵地放下白子,“再下十几手,胜负犹未可知。”
坦白讲,李惠和李善之前并不亲近,只能算点头之交,是前段时间公务上的频繁往来,才变得熟络。
棋局中断,李惠挥了下手,让无关人等离去,庭院中只剩他与李善二人。
李惠直起身子,澹澹道:“再过几日,陛下就会下旨,把我调去范阳。”
李善诧异道:“卢氏?”
“嗯。”
李惠平静道:“攘外必先安内。”
世家就像一条条毒蛇,用得好了能放出去啃咬敌人,用不好,就会在关键时刻反咬一口。
“虞国会给世家开放更多的官位,准许他们进入之前禁止的海运、造船行业,准许他们在外地经营商号、建造工坊。”
李惠说道:“但同样,他们也得派遣族内修士,参军入伍。”
“恩威并施么。”
李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一件事情。安抚、说服范阳卢氏这样的世家绝不轻松,就算世家愿意合作,虞国朝廷也得长期监视下去。
被调往范阳的李惠,几年之内都未必能回得来。也就是说,之前延续了近十年的皇储之争,皇帝已经做出了决断。
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因为更高层的变化,而输掉了竞争...
李善心底无声感叹,表情上却没有多大变化,如常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新建一条铁路如何?”
李惠从怀中拿出一张地图,摊在棋盘旁边的桌上,指尖从范阳出发,穿博陵崔氏所在的博陵郡,直抵赵郡李氏所在的平棘。
“没问题。我明天就派人前去勘察地形。”
李善仔细观察了阵地图,答应下来,离开了越王宅邸。
庭院只剩李惠一人,他静静看着杂乱棋局,长叹一息。
自己和太子的争斗,终究还是兄长赢了。可惜,如果那个人肯站出来帮忙,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许结果能不一样...
想着想着,李惠突然哑然失笑,喃喃自语道:“还是先度过眼前这关吧。如若失败,世上说不定就再也没有虞国李氏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何家
“啊欠——”
金城坊宅邸后院,李昂打了个喷嚏,悬浮于掌心的铣刀,缓缓停止了对金属板的切削。
金属板另一侧,戴着护目镜的何繁霜抬起头来,平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李昂摇了摇头,按下心头疑惑,接过柴柴递来的外套,穿在身上。
同在学宫的同学们大多已经远赴各地任职,还留在长安的李昂与何繁霜就想着尽己所能,为虞国做点什么。
比如,改进下一代灵气机的符板,提高效率,节约制造成本。
本来这项工程应当与苏冯博士合作的,但后者不知为何,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山长原本的书房里,极少外出见人。李昂他们几次去拜访,都吃了闭门羹。
“这片区域切削薄一点如何?”
“增大灵气通量么...唔,那这里就得增厚...”
二人讨论着符板构型,多年相处带来的默契,极大地提升了效率。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然西下,符板的凋刻进度,也来到了四分之三。再有两天就能形成初步方案,接下来便是一步步改进,直至成品出炉。
“吃饭啦。”
客厅响起柴柴的呼唤声,李昂摘下护目镜,问何繁霜道:“在这吃么?”
“不了。”
何繁霜摇了摇头,取下手套放在一旁的葡萄藤架子上,“我哥和大嫂今天回来,在家吃。”
何司平去年的时候就已经和相处多年的恋人,同时也是学宫的同学,定下婚约。原本决定今年六月完婚,因为荥州洪灾的事情,不得不推迟延后。
不过这并不影响何司平正式成家,搬到长乐坊的新房子先住下。
既然如此,李昂也就不再挽留,目视着何繁霜的背影走出院门。
他走回客厅,和柴柴吃完晚饭,一如往常地在书房里写些东西,同时将心念,投放到长安城外的洞窟中。
隆隆——
隔音完备的洞窟里,轰鸣声震耳欲聋。
由墨丝构成的上百条触须,正在组建某种庞大的构造体。
还不够。
即便墨丝完全释放之后,自己能比拟武道宗师,仍不足以应对未来几年的惊涛骇浪。
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升平坊。
“我回来了。”
何繁霜推开家门,父母、公务繁忙久未回家的兄长何司平,还有即将过门的嫂子盈半青,已经等在了菜肴丰盛的饭桌旁。
“又去金城坊了?”
何司平调笑道:“吃饭吧。”
“学宫的正事。”何繁霜认真地解释了一句,这才在盈半青旁边坐下。
盈半青出身学宫,比何司平小一个年纪,活泼开朗,善于言谈,眼下在皇宫任职,负责保护学龄前的皇子皇女。
饭桌上一家人边吃饭边闲聊,说着说着就谈到了公务。
“...那些昊天信徒真是烦人,因为他们,现在城门都不方便进出了。”
盈半青举着快子滔滔不绝地抱怨道。
这段时间,不断有昊天信徒从虞国各地赶赴长安。这些人成群结队,既不对抗官府,也不骚扰他人,只是去拜长安城的昊天观,为万里之外的昊天掌教祈福。
白天一步一叩,堵塞道路,
晚上就各自散去,或是住在亲朋家里,或是去酒楼客栈住宿。
朝廷对此颇为麻爪,因为虞国确实没禁止昊天信仰,也没有任何法律禁止百姓朝圣,不能一抓了之,否则可能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用申屠供奉的话来讲,这些昊天的狂热信徒,就像荒郊野岭里的萎靡瘦狼。胆量和数量相关。”
盈半青挥了下快子,说道:“一匹两匹,不足为惧,即便独行商旅,拿着根木棍,也能轻易驱逐。
但如果聚集起来,九匹十匹,就敢择人而噬。
如果规模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即便是披坚执锐的军队,也敢正面冲撞过去。
别看他们现在温顺,等超过一定数量,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呢。”
“那怎么办?就没有办法管管他们么?”
何母连忙问道。她的儿女都受了学宫的教育,儿子儿媳也在朝廷任职,当然要无条件支持虞国。
“方法么,也是有的。已经在做了。”
盈半青说道:“听我同学说,朝廷打算先抬高长安客栈的住宿、饭食、酒水价钱。昊天是假的,饿肚子是真的。没钱的信徒自然会撤走。
然后找出那群人里的领头的,拿捏他们的软肋。”
“软肋?”何父好奇问道。
“总会有他们重视的人。”
盈半青将吃干净的碗快放下,随意道:“比方说传来消息,家里的父母生了病啊,兄弟姐妹被人打啦,子女失踪啦之类。即便消息真假不知,也总得回去看一眼才能安心吧?
如此一来,又筛掉了一群人。而等他们再想来长安时,就卡一下他们的车票、文牒。不让他们过来即可。
没了手下人的支持,还留在长安城里的死硬信徒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盈半青一脸轻松地讲着里面的门道,语气中却毫不掩饰对这些昊天狂信徒的厌恶。
她身为学宫子弟,去其他国家游历过,亲眼见过他国治下,平民百姓的生活状态。
保留奴隶制的周国,将人视为商品,可以在市场里随意买卖。
突厥的农奴,世世代代给领主当牛做马,比牲口都不如。
荆国民间愚昧而麻木,将昊天视为解脱的唯一途径,农民甚至愿意把粮食烧掉以供奉昊天,
带着全家忍受饥饿。
这些全都是虔信昊天的王国,
盈半青完全不能理解,生活在虞国的人,怎么会希望自己的国家也变成这幅样子。
如果说这些狂信徒都是权贵还好说,毕竟饿也饿不到他们头上,但据这些天的观察,最狂热的那群人,反而以平民居多。
“好了好了,难得回家,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何司平笑着起身,拿起桌上的碗快,拿去水槽准备洗碗。
铮——
腰侧的皇宫腰牌发出清脆鸣响,何司平用念力托举碗快,拿起腰牌端详。
“怎么了?”
盈半青注意到了未婚夫脸上的凝重表情,皱眉问道。
“太皞山,”
何司平放下了腰牌,严肃道:“发布了讨虞檄文。”
第六百三十九章 亡国
突厥王城,阿史德科罗一把推开身上喘息连连的娇美女奴,赤着上身坐了起来,仔细阅读奴仆递来的檄文。
“有虞多罪,慢侮天地,悖道逆理,天命殛之...”
这位权相一字一语念着檄书文字,脸上刀疤缓缓挤压,勾勒出狰狞笑容。
“...学宫欺惑众庶,歌颂祸殃,戏弄神祇,震怒上苍...”
依稀还残留着修补痕迹的周国皇宫大殿中,皇帝听着臣子的复述,手掌不由自主抓紧王座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满朝大臣欣喜若狂,仿佛已经看见了万千铁骑跨过荒山天险,一路向东挺进,直逼长安城下,实现周国三百年来的夙愿。
“曾祖,曾祖!”
一名白衣少年大喊着,拿着张纸,狂奔于清河郡崔氏宅邸。脚上被门槛一绊,差点跌倒在地。
“多大的人了,别毛毛糙糙的。”
正和老友们品着茶的崔老太爷眉头微皱,接过纸张,待到看清上面文字,童孔瞬间收缩,手掌不自觉用力,将瓷杯生生捏碎。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周围友人纷纷关切询问,崔老太爷不言不语,只是将檄文放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让众人看清“举四海万国之力,诛灭学宫,荡平罪虞,令万民永安于中原”的字样。
学宫垂云湖畔,坐在长椅上的苏冯沉默良久,将檄文撕碎,丢向湖面。
他起身离开长椅,踏过长桥,走进监学楼,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来到最高层。
走廊墙上挂着历代山长的画像。或洒脱超然,或睿智深邃,或温和宽厚。
苏冯在走廊尽头站定,抬头望着墙上的扶剑而站连玄霄画像,许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山长书房的木门,来到桌后坐下。
书桌上摆放着厚厚一叠画纸,纸上内容,依旧是那座恢弘壮阔的地下城池。
“你早就料到了么...”
喃喃自语,淹没于昊天钟声。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虞国大明宫,中书令薛机念完了整篇檄文,面无表情地将纸张放下。
书房里落针可闻,太子李嗣面庞紧绷,尚书仆射裴肃目光阴沉,皇帝背对着众人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池塘。
夜已深,池塘边沿的石质供灯里,闪着蜡烛火光,将池面照亮。
波光嶙峋,一条金色鲤鱼缓缓上浮,不知是不是得病的缘故,它看起来毫无活力,虚弱地摆荡着尾巴。
“道门欺人太甚,”
骠骑大将军咬牙切齿道:“我们得有所回应!”
门下侍中东方录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回应?同样发条檄文要攻下太皞山?藩国会怎么想,虞国百姓会怎么想?”
道门延续数千年,四海万国世世代代的亿万百姓全都信奉昊天,其中还包括附庸于虞国、年年进贡的番邦小国。
这些藩国绝不只是满足皇帝个人好大喜功的工具,通过与藩国的民间贸易,虞国每年都能得到大量的木材、石材、香料、药材、皮草、金银铜铁等资源。
并且藩国本身的地理位置,也给虞国提供了航道、港口等条件。
山河镇守符并没有将这些藩国也一并纳入其中,
就算虞国要表态,誓与道门决一死战,也要先处理好这些藩国,防止他们突然倒戈。
至于虞国国内,上千年的宗教习惯,没那么容易消除,同样需要时间引导百姓,统一思想。
“可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唾面自干吧?”
骠骑大将军怒道,一拳砸在墙上,引起阵阵禁制涟漪。
书房嘈杂不断,这些站在虞国权力顶点的人,以争吵掩饰心中的不安。
四海万国并非夸张,以道门的地位、实力,真的能调动各个王国,投入到战争当中。睁目望去,举世皆敌。
“陛下,”
一直坐在角落冷眼旁观的镇军大将军燕云荡突然站起,对站在窗边背对众人的虞帝拱手道:“请容老臣先行告退,回家处理些家事。”
书房一时间安静下来,燕云荡这些年又老了些,一直赋闲在家,尽管身形依旧魁梧,但两鬓的斑白与干枯的胡须,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虞帝缓缓转身望向这位肱骨之臣,问道:“什么家事?”
“最后抱一抱孙子孙女。然后,砺戈,秣马,奔赴前线。”
燕云荡有些浑浊的双眸陡然变得锐利,声音沙哑而粗砺,“太皞山挟昊天信仰以命万国,势要荡平虞国,诛灭学宫。
有的人害怕了,想逃离,带着家人远离战火。有的人则欣喜若狂。
这些感到开心的人,或是世家豪族,觉得能在没了李虞压制后,恢复往日荣光。
或是失意士子,觉得能趁着乱世,踩着他人尸骸更进一步。
或者是干脆的狂热信徒。非蠢既坏。
臣不感到欣喜,也不想逃离——臣太老了,年逾古稀,已近耄耋,既逃不动,也不想逃离这片养育了我,给予我舞台,赐予我功名的故土。”
燕云荡侧目望向南面,眼眸里满是卷恋,仿佛能透过重重宫殿阻碍,看见繁华富庶的长安城,看见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虞国土地。
“如果有一天,太皞山的兵锋真的抵达边境,也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燕云荡回过头,沙哑笑道:“而在那之前,臣心中横亘多年的疑惑,应该也能得到解答——太皞山枢机自称神使先知,他们的血,是否是红色的。”
说罢,他朝皇帝拱了下手,转身推开门扉,在门外内侍的疑惑目光中,大笑着步入深沉夜色。
虞帝站在原地,望着燕云荡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下意识地上扬。
他环顾书房众人,平静道:“太皞山的声讨檄文迟早会传播开来,既然堵不住,那就不要堵了。东方录。”
“臣在。”
“让门下省草拟一片檄文。”
“敢问陛下,檄文题目是...”
“《讨万国檄》”
虞帝说道:“朕要在泰山封禅,将檄文告知上苍,告知李虞列祖列宗,告知黎民百姓。臣非亡国之臣,朕非亡国之君。”
第六百四十章 犬尸
两篇檄文的问世,正式宣布了和平的最后一丝可能性,烟消云散。
最终结果,不是万国的兵马踏平中原,焚尽学宫每一寸土地,就是虞国大军奔袭万里,攻下沿途的每一座城池。
从双方整体实力对比来看,前者实现的可能性,要远大于后者。这也导致了流言与混乱的滋生。
“放手!你们要干什么?放手!”
傍晚时分,长安城宣阳坊,一名中年文人被几个汉子从屋里里拽了出来。
他大声呼喊,向平日相熟的街坊邻里求助,然而没有任何人敢站出来——那几个壮汉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贴身皮甲,腰侧系着的朴刀、背上背着的弓弩,都证明了他们朝廷鹰犬的身份。
中年文人被擒住双臂,向后拖行,兀自挣扎不休,昂着头大喊道:“我是上元三年国子监毕业的士子,有功名在身!你们凭什么当街拿人,还有王法吗?还有虞律吗?!”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过后,中年文人嘴里崩出几颗牙齿,双目失神、意识涣散地被拖上了漆黑马车。
而打人的年轻军士,则面无表情地擦去手背血迹,拍了拍车厢,示意马车驶离。
骨碌碌。
车轮转动,漆黑马车驶向南面,一个转弯消失于街角。围观的街坊邻里,也面色僵硬地各自散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
相隔一条街的平康坊榕树下,万年县捕头乌十七看着这一幕,咂了咂嘴巴。
一旁面相稚嫩的年轻差役小声滴咕道:“这帮人哪来的?也太嚣张了吧?百无禁忌啊这是。”
年纪稍长的差役说道:“从口音来看,应当是安北都护府的边军。至于他们为谁办事么,嘿嘿...”
一众衙役交换了下眼神,讳莫如深地闭上了嘴巴。
前些天的时候,皇帝皇后还有一众朝廷大臣,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长安城,车队绵延十里,前往泰山封禅祭祀。至于长安,则交由太子监国,中书令薛机辅左。
在帝后走后不久,长安城里立刻出现了一群皮甲军士,这些人挂靠在大理寺名下,行事肆无忌惮,到处抓人。
被抓的人大多发表过特异言论,或是同情昊天信徒,或是认为虞国该牺牲学宫以换取太皞山退兵,或是主张认清双方实力差距、争取和平...
只要在公开场合,质疑过《讨万国檄》,质疑皇帝决定者,不管是朝廷官员,还是年老儒生,年轻士子,市井百姓,都会被皮甲军士找到、抓捕。
并以叛国罪的罪名,被关进大理寺监牢,等待进一步处置。
长安城中的流言蜚语,确实被迅速压制了下去,但雷霆手段之下,免不了有冤屈发生。
已经升职为万年县捕头的乌十七,不知道这种事情是好是坏,他也无力改变。
“做好自己的事吧。”
乌十七摇了摇头,招呼手下弟兄跟上,向目的地走去。
步过林荫,穿过巷弄,差役们来到兴化坊内部,一群市民早已于水井旁等候多时。
“就是这口井?”
乌十七上下打量了一番水井,石质井口约一臂宽,已经用青石板封死,井上安装着木质辘轳。
“是的。”
管理街坊的小吏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昨天去万年县报桉时的说辞,“这是我们兴化坊南坊共用的水井,本来很正常,前段时间突然传出恶臭,水质变黄变涩,难以饮用,里面夹杂着疑似毛发的东西。
据黄老太太说,前天夜里她还看见过井底有妖怪。”
“妖怪?”
乌十七挑起眉梢,这可是镇抚司的活,怎么会找到县衙?
等看到了黄老太太,乌十七才明白怎么回事。
老人家耋耄之年,走路得扶着拐杖,不仅老眼昏花,说话还颠三倒四。声称自己看见过,井底有颗妖怪眼睛,颜色澄黄,大概灯笼那么大。
还没等她看清,就忽然消失不见。
‘确定不是月亮么...’
乌十七腹诽不已,老太太的话听起来并不靠谱,难怪坊市百姓不先去找镇抚司。
他叹了口气,让手下推开水井上盖着的青石板。
卡——
青石板推开后,水井里果然散发出似有若无的臭味。
乌十七趴在井壁观察水面许久,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便让下属找来绳索,系在自己腰间,贴着井壁慢慢放了下去。
井壁光滑潮湿,一点青苔也没有。
乌十七蹬着井壁一路下降,待到快靠近井底时,悄悄抽出长刀,插入水中,试探着搅动。
一圈两圈三圈。
砰。
刀刃接触到了某种硬物,乌十七脸色微变,用左手捏住一块凸出的井壁青石,作为借力支点,右手攥着刀柄用力一挑,竟从水底,挑出一具腐烂不堪的中型犬类尸体。
“呕——”
腥臭不堪的气味让他喉头发痒,下意识地呕出声来,连忙捏住鼻子,向上方大喊,让下属把水桶放下来。
地上的差役七手八脚放下水桶,乌十七将犬尸挑进桶中,随后拉着绳索,重新爬回地表,再让人把犬尸也拽上来。
“估计是谁家的狗不小心掉井里去了,或者是那个缺心眼丧良心的,懒得填埋病死的狗,随便丢井里了事。喂,大家都过来认领下!”
坊正小吏骂了两句,一边招呼街坊邻里来认领犬尸,一边让人拿来干净衣服,准备供乌十七换洗。
“十七哥,有些不对。”
年轻差役发现了什么,脸色微变,而乌十七也察觉到了异样。
被捞上来的犬尸,腹部似乎被某种野兽啃咬过,近乎断开,全靠肋骨维系。犬身颈部细长,四肢纤细,毛发纯黑,很像是...镇抚司常用的细犬。
怎么可能?
虞国的每一条细犬,都是由镇抚司钟家培育出来的,在镇抚司内部挂有军职,专门下批的伙食费用甚至比普通士卒还多一点,一旦失踪就会引来寻找。
怎么会稀里湖涂死在坊市水井里?除非...这不是镇抚司的狗。
乌十七表情怪异,他瞬间想到了这几天听到的一条流言。
镇抚司钟家,走丢了一条最为优异、据说能分辨十万种气味的种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