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六章 友人
狂风呼啸,天空中郁结不散的黑云自发旋转起来,如同硕大无朋的漆黑眼眸凝视人间。其边缘还游曳穿梭着随生随灭的缕缕电光。
苍龙猛地后仰身躯,俯瞰如蚍蜉撼树般撞向自己的渺小人影,视线死死聚焦在李昂手中的龙陨长枪上。
它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一种不同于崔逸仙锋锐剑意,或者奚阳羽磅礴念力所带来的.恐惧。
于是苍龙继续向后退去,并抬起了龙爪。
落雷!
乌云中心电光大放,十数道青色雷霆轰然落下,在高空中融汇为一,瞬间贯穿天地,也贯穿了李昂的身影。
“糟了!”
极远处,躲在后山另一侧的学宫弟子们忍不住发出惊呼。
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李昂长相,却也能想到他是来挽救危局的,都在为他默默祈祷。
眼看着雷霆消散,李昂身影随之一沉,向下方坠落,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几名学子下意识地踏出了金刚伏魔圈,令伏魔圈周围的铃铛震颤不休。然而负责看护学生的老师们也无暇制止,都在攥拳望着山那边的夜空。
嗡——
下落中的李昂,只感觉阵阵耳鸣直刺脑海,既像是异界记忆里ICU病房各种仪器发出的嘈杂交错声响,又像是在洢州州学读书时,上课下课听到的悠长钟声。
他吐出一口炽热气息,同时平稳身形,脚下重重一踏,蹬着念力构成的台阶,身形再次如利箭般蹿出。
刷拉。
他体表的焦黑碳化皮肤被风刮落,露出埋藏在皮肤之中的墨线——天雷太疾太快,根本没有躲闪空间。
唯一的解法便是借助墨丝削弱雷霆威力,硬抗一记天雷,借此拉近距离。
比如此时,苍龙近在咫尺,能清晰看见那徐徐飘荡的龙须,以及踩在龙首之上、表情恍惚的李善。
铮!!
龙陨长枪凿破苍龙颈下鳞片,深深扎进皮肉之中。
苍龙奋力昂首,勉强挣开长枪,避免被割喉命运,但仍难免被李昂顺着势头,沿着龙躯割开一道狭长且深的伤口,霎时间血流如注。
更糟的是,长枪仿佛带有剧毒一般,被割开伤口中喷出的血雾急速变色,先是转为褐黄,再转为青绿,最终变得漆黑粘稠。
龙颈下的深邃伤口,也迅速腐败溃烂,周边龙鳞纷纷脱落。
所幸湛泉之水的残留效果仍在,靠着持续不断地透支生命力,总算约束住了溃烂之势。
“那是.”
地表之上,狼狈不堪的韦善骏扶着树木站起,看见这一幕迟疑道,“龙陨?”
他研究了一辈子的百兽学,自然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也只有那件传说中的兵刃,能对龙族有着此等奇效。
而一旁的崔逸仙与奚阳羽对视一眼,眼底更多的是惊愕与迟疑。
“吼!!”
苍龙吃痛,当即暴怒嘶吼,飞向高空的同时扭转身躯,挥爪裹挟雷电拍了下来。
由于伤势牵动,这一抓的速度慢了几许,正是这些许偏差,让李昂有时间做出反应。
他不退反进,伸手抓住龙鳞用力一荡,翻身跃上龙背。随后又控制墨丝从靴底钻出,化为倒钩,牢牢勾住鳞间缝隙,借此在龙背上站稳身形。
拔枪,刺下。
长枪势如破竹,半根枪杆没入龙背,那种钉入骨骼的触感,借助震动透过枪身清晰地传递到手中。
“吼——”
嘶吼声不再高亢,苍龙痛苦地弓起脊背。漫天黑云受到感召,仓促劈下上百道雷霆,可全都失了准头,要么落入林地,点燃树木。要么被地上众人拦下。
还有几道不偏不倚劈中苍龙自己,击碎更多的鳞片。
而随着龙脊弓起,踩在龙背上的李昂也变为头下脚上姿态,他抬头望向下方李善,二人视线交汇。
无需多言,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杀死对方。
咔嚓。
长靴鞋底的墨丝倒钩齐齐收回,李昂拔出长枪,放出念力,让自己加速下坠。
漫天雷光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手中龙陨正随着不断加速,绽放出耀眼红光,宛若流星。
“娘,站稳了。”
李善望着极速坠来的红色星辰,对着母亲喃喃低语一句,随后拔出腰侧佩戴的短剑,亦直冲云霄。
铛——
金铁交错声响彻群山,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连串剑枪对砍绞杀的火光。
李善的剑技学于皇宫供奉,剑意学于学宫师长,精纯无比。他甚至有着领先于绝大多数同辈的、之前刻意隐藏起来的巡云高境修为。
只可惜,他面对的并非常人,而这也不仅仅是一场切磋。
数回合后,伴随着长枪横扫正中李善手腕,其佩剑被远远击飞出去,李善本人也被暴烈念力攥住,动弹不得。
面无表情的李昂,一手抓着昔日友人衣领,一手握持龙陨长枪,继续疾坠而下。
直至刺入龙背。
轰!
苍龙如遭雷殛,先是浑身一僵,随后便像被抽离所有骨骼一般瘫软下去,庞大龙躯沿着飞行轨迹徐徐坠落,一头撞在山峦上,碾倒大片林木。
烟尘漫天,奚阳羽等人匆匆飞来,被屏障所阻,盘旋在空中,却见苍龙仍在喘息。
也许是这一枪太过迅猛,反而将苍龙体内的湛泉之水彻底激活,它身上一边飙着血,一边疾速再生。
本就宏伟的龙躯再次膨胀,新生出来的鳞片镀上一层金色,代价则是龙首更显衰老,龙须变得苍白,双眼蒙上一层浅浅的白翳。
“吼!!”
巨龙仰天长吼一声,恐怖威压散播至整片霞山。
所有飞禽走兽同一时间停止动作,
山另一侧的学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脸色骤白,
连数百年没有改变过一草一木的东君楼中,那些呆板木讷的机仆傀儡们,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纷纷停下手上工作,转头望向后山方向。
而在漫天烟尘中,李昂缓缓站直身子。他没去看奇迹般生还下来的武贵妃,也没去看手脚被缚的太子,只是默默拎起李善的脖颈,伸手按住他的面庞。
念力沿着指尖散发出去,撕开李善皮肤,揭下了他的整张面皮。
然后,覆在了自己脸上。
鲜血温热,
李昂换上昔日友人的衣裳,将他丢下后,迈步登上龙首,开口说话时,已然变成了李善的声音,“乖,是我。”
巨龙原本已提起警惕,但当模糊视线中出现了主人的面庞,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随着衰老而迟滞的头脑稍作犹豫,便再次开心起来。
它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用鼻子亲昵地蹭了蹭人类的手掌,就像幼时在长安鬼市的暗河里对主人撒娇那样。并未注意到那杆长枪,已然抵住了它的额侧。
噗——
长枪刺出,贯穿脑髓,一击致命。
巨龙眼睑一颤,它甚至来不及产生任何反应——李昂的念力沿着枪身扩散开来,瞬间炸烂了脑浆。
苍穹中郁结的黑云突然停止转动,酝酿着的雷霆尽数消散。
云开见月,星河璀璨,就好像一切皆是幻梦,昨夜太平长安。
李昂揭落面皮,低头望着手中那块从李善身上抢夺过来的山长玉佩,用力攥紧。
佩玉鸣响碎裂,锋锐残渣沿着指缝滑落,没入泥土之中。
第六百五十七章 清河
长安城西,居德坊,宋家宅邸。
“那姨我们先走了。”
李昂和柴翠翘站在院门外说道。
“嗯。”
宋姨站在门里,年轻时丧夫、中年时再丧子的经历几乎摧垮了她,让她看上去好像突然间苍老了十岁,“你要不忙的话,常来看看就好。”
“嗯,一定。”
主仆二人离了宋家宅邸,沉默无言地并肩走在街上。
距离那场叛乱已过了大半个月,但乱后的阵痛仍在持续。
布满坑洼的路面上散落着纸钱,街道两侧随处可见挂着的白幡,坊市小吏指挥着民夫,从房屋废墟中搬出碎石与烧焦的木头,堆在马车上,送往城外掩埋。
还有些房屋,外表上没多大损坏,门口却钉着木板、贴着封条,这意味着房子里的这一户人家已悉数死于妖变。
细雨如丝,不期而至,柴柴连忙翻出钱包,去街边店铺购买油纸伞。李昂望着雨幕,下意识地摸了下脸庞,血腥感仿佛犹未消退。
他的思绪飘回到了几天之前。
皇宫地牢深处,李昂在申屠宇带领下,穿过狭长走廊,见到了牢笼之中的李善。
他靠着墙壁坐在牢房角落,琵琶骨被精金锁链贯穿,整个脑袋裹着厚厚数圈纱布,只露出眼睛、嘴巴,以及周围缺少皮肤保护的结痂血肉。
那张被割下来的脸皮,终究没能缝补回去。
“他要见你。”
申屠宇面无表情地对李昂说了一句,随后便退回黑暗之中,不再言语。
叛乱平定后,虞国将还活着的涉案人员分别关押在学宫、镇抚司、皇城监牢,严加审讯,揪出了许多如钟家这般默许乃至暗中协助叛乱的叛徒,一时间不知有多少官员落马,有多少世家被抄。
(钟家负责为镇抚司培养猎犬,李善豢养的蛟龙能沿着水系潜入长安,钟家在其中做了不少掩护)
“你来了。”
伴随着锁链拖过地面的细碎声响,曾经的光王微扬起头颅,咧嘴一笑,沙哑声音中带着股莫名的轻快。
李昂默然无言,确实,隔着一层铁栏,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长于深宫,两岁记事时起,母亲就告诫我,我身上留着武氏罪臣的血,生来便背着原罪。在皇宫中我处处小心,漫说对兄弟姐妹,就是对任何一个宫女、对侍卫、对宦官,我都得挂着笑脸,不敢做错一件事情、说错一句话,生怕遭人记恨。”
李善自顾自地开口说道:“伱是为数不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的人,当初在苏州治理虫患,你对我的态度,和你对待病患、官吏、民夫是一样的。如果没有这些事,”
他指了指穿肩而过的锁链,“我们能成为朋友么?”
想到当初一同在苏州与血吸虫死磕的时光,李昂沉默良久,“已经是。”
“哈哈哈哈咳咳——”
李善畅快大笑一阵,剧烈咳嗽起来,在掌心咳出血沫,“那等我秋后问斩了,还请麻烦你到我坟头,浇一壶黄酒。”
“好。”
李昂点头,见李善低下头去,便转身向监牢大门走去。
“昂兄。”
身后突然传来呼唤,“不要离开虞国。”
李昂皱眉望去,只见李善依旧坐在角落,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重复了一遍,“不要离开虞国。”
想要问清楚时,申屠宇已经从黑暗中走出,拉上了沉重铁门。
思绪飘回到现在,柴翠翘已经买好了伞,在二人头顶撑开。
主仆沿街继续向前走,穿过巷弄,步过桥梁,快到家时,却见前方道路被一长队人马所阻。
那是一群被镇抚司士卒押送的囚犯,他们人数过千,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皮肤白净,没有长久劳动痕迹,除年纪过小的孩童外,每个人都戴着手铐脚镣。
一些走不动的老人,或是不方便行动的身体残缺者,则坐在游街用的板车上。
长安坊市的百姓站在街边,对着这群囚犯指指点点。
“这些人是谁啊?怎么连七八岁小孩都穿着囚服?”
“你不知道?他们就是协助谋逆的崔氏叛贼!”
“哪个崔氏?”
“还能是哪个崔?清河崔氏!”
齐太公姜子牙后裔,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出过十几任宰相,位列五姓七望第一家的清河崔氏!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哗然。囚犯队伍里的年轻人们昂起头颅,努力维系着高门贵种的傲气。尽管这份傲气已经所剩无几。
叛乱当晚,长安城里蛟龙横行、妖魔肆虐,而前往泰山封禅的虞帝一行也遭遇了死士袭击。
那些死士均服用了禁忌药物,燃烧寿命强行提升修为,组成五十几名巡云境巅峰、七名烛霄境的杀阵,势要将行至山谷的虞帝格杀当场。
然而虞帝一行早有准备,马车里的皇帝皇后都是替身,并且车队之中,还有数名虞帝暗度陈仓,从长安城偷偷调来的高手。如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镇国将军燕云荡等。
之前在太极宫中正常上朝的这几人,也是他们留在长安的替身。而能假扮的如此完美,恐怕已经提前预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
山谷中爆发的厮杀比长安城的还要惨烈,双方都拿出了压箱底的手段,连片的高山坍塌,河流截断,战斗引发的地震直接吞没了周围十几里的数个村庄。
最终,还是拿出了三百余年学宫与虞国所珍藏秘宝的虞帝一方获得了惨胜,不经询问,将所有死士当场格杀。
胜利之后的虞帝一行没有停留片刻,直奔贝州武城,包围了清河崔氏的祖宅。
到了这份上,已经不用再纠结死士的身份,或者要求出示证据。
清河崔氏本想借着类似山河镇守符的守山大阵负隅顽抗,然而虞帝直接截断了贝州地脉,断绝灵气,破坏阵法。
即便留在崔氏祖宅中的剩余修士敢于拼命,剩下的数量众多、没有修为的普通族人,也必将在战斗余波中全数死绝。
而那些在朝廷当官的崔氏官员、已经嫁出去的崔氏女,乃至有崔氏血脉的孩童,也会一个不剩,遭到株连。
届时不仅世家传承被灭,连血脉都要断绝。
“李氏先祖踏着尸山血海,杀得人头滚滚,平定了中原,我不介意再来一次。”
听到虞帝决然话语,清河崔氏只好举族投降。而如博陵崔氏、荥阳郑氏等世家,也放弃了抵抗——山河镇守符尚在,有能力救援这些世家的昊天道门,仍被关在边境之外。
于是乎,这些世家,不论直系旁系,超过五岁者,都被戴上镣铐,封死修为,穿上囚服,在镇抚司士卒的看押下,以最屈辱方式,步行前往长安,接受审讯。
直至今日,崔氏抵达长安。
李昂冷漠地看着这群高门贵种,眼中无悲无喜,和柴柴一起站在路边,等着车队过去。
他未在意囚徒,囚徒之中却有人认出了他。
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从囚车上缓缓挪下。
“族长?”
周围族人们连忙伸手去扶,他微微摆手拒绝搀扶,来到李昂面前行了一礼,“李小郎君,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