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剧场
“原料,牛羊油,猪油,柏油,松香...”
“香料,香草油,松香油,鹿蹄草油,桂花油,桂皮油...”
“油脂处理,压榨,过滤,烧煮,皂化...”
李昂一连用了十几张纸,写下了尽可能详细的肥皂、香皂制作工艺,从原料的选择,到生产工具的制作,再到工人需要使用到的防护用品,乃至废料、废渣、废水的处理,一应俱全。
虞国的手工业相对而言还算发达,在长安、洛阳、苏杭等地,已经有工坊主购置地皮,摆放织机,雇佣工人批量生产布料。
工人数量少则几十,多则成百上千。
每年为虞国带来大量的赋税收入。而有了详细工业图纸,转去生产肥皂香皂,也并没有那么困难。
“这就是学宫弟子身份带来的好处啊。
不需要亲自出面与大商号的负责人应酬打交道,不用担心自己的那份钱被吞了,只用坐等收钱。”
李昂说道:“而且学宫掌握了暴力本身和绝对话语权,工坊主们追逐利益的贪婪欲望再强,面对学宫也必须有所收敛,否则就会被收回专利,追缴过去所得。
一定程度上能保障工人的权益...”
李昂反复观看了几遍图纸,又查漏补缺地增添了更多工人如何在生产过程中保护好自己的说明,这才放下笔,等纸张上的墨水干透后,将纸放回抽屉中,准备后天回学宫的时候递交至专利所。
这次他准备注册的专利,不止有肥皂香皂,还有脱脂棉——脱脂棉卫生干净,浸泡在纯酒当中,可作消毒棉球。还能用来止血,作为月用品的销路绝对不会差。
并且,脱脂棉还是硝酸纤维的原料之一...
“肥皂香皂和脱脂棉都是日用品、快速消费品,消耗速率远比助产钳快。带来的利润,也要比公益性质的助产钳高得多。”
李昂抬头看了好奇的柴翠翘一眼,笑道:“我们很快就会很有钱了。”
“啊,真的吗?”
柴翠翘先是惊喜,然后又疑惑道:“可是卖脱脂棉制成的棉布不是会...”
“此一时彼一时嘛。”
李昂无奈摇头道:“皇帝皇后已经打算宣传助产钳的事情了,妇科圣手这个称呼怎么也跑不。
干脆把脱脂棉的制作工艺也卖了,还能利国利民,改善民生。
至于影响...大不了请专利所的博士们帮忙隐去我的本名。”
钱财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李昂需要用到大量钱财来购买特殊材料,进行实验,或者喂养墨丝。
‘唯一的问题在于,我该怎么以合理的理由,买到大量金银。
长安、洛阳这些大城市,使用飞票进行大额交易已经相当普遍,金银作为货币,用得越来越少。
短时间内大量收购肯定会引起注意。’
李昂默默想道:‘以前用的理由是制作手术工具——这个还能说得过去,毕竟虞国医界就有金针银针之类。
更大的额度,手术工具就不够用了。
要不分批次购买金银?隐藏身份多买几次,每次只买一小点,
或者给自己打造一个酷爱收集金银锭的爱财人设?’
以墨丝的所需量来看,就算每天收入百贯千贯,也能消化掉。
‘算了,等拿到第一笔钱再说吧。’
李昂摇了摇头,专利营收方式多种多样,即可以一次性,以数万贯、十万贯的价格永久卖给大商号。
也可以以十年、二十年为年限,对指定商号进行授权。这二十年内不再向该商号收取专利费用。
还可以低价授权给所有想要生产商品的商号,积少成多。
“大商号的经营生产规模,远超中小型商号。学宫专利所的逻辑是生产商品越多,专利费越多,稍微计算一下,大商号就会同意采取十年、二十年专利授权的方案。”
李昂说道:“这也应该是赚钱最多最快的方法了——除了写符。”
咚咚咚。
敲门声在院外响起,杨域的声音传来,“日升,鉴月团快开场了!准备准备出发吧。”
“这么快?不是说要傍晚吗?”
李昂有些诧异地走到庭院,打开院门,门外停着杨域和雍宏忠家的马车。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杨域指了指后面的空马车,搓着手掌兴奋道:“今天去的人太多,提前过去,省得要和别人挤。票带了吗?”
“带了。”
李昂让柴翠翘去书房把两张门票带来,关上院门后乘上马车,前往西市。
沿途能看到不少马车也在往西市方向行驶,车队驶过醴泉坊街道,驶进西市牌楼,经过建筑群,来到一座剧场楼阁前。
虞初的大城市就有勾栏瓦舍,那时候还是临时搭建的瓦房棚屋演员在其中表演戏曲、戏剧。
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演变成正规的舞台剧场,并且占地面积越来越大,内外装饰也更加豪华气派,还有专供贵人莅临停留的包厢。
“到了。”
马车停在最大的、名为“洛阳楼”的楼阁前方,杨域兴奋地跳下马车,招呼李昂等人跟上。
剧场外排队的人很多,杨域应该是早就让家丁在前方等候,没过多久就带着李昂等人来到剧场门口,将四张门票递给了穿着半臂服饰、以及周国特有圆帽的门卫。
“学宫的杨小郎君里面请。”
膀大腰圆的门卫态度恭敬,长安官话流利,几乎听不出周国口音,
李昂和柴翠翘跟在杨域后面,左顾右盼打量着剧场内外的装饰。
剧场的大门入口处,贴着名为“招子”的木牌,上面写着今天演的什么戏以及名角姓名——也就是鉴月剧团。
除此之外,墙上还挂着彩色旗帜,上面写着历史上在此剧场出演过的知名剧团。相当于历史荣誉。
“和那些上等酒楼一样,都贴了凉风符平衡气温。观众席的天花板上还贴了...轻音符?
估计是用来降低观众席杂音,保持舞台氛围的。还挺专业。”
李昂和柴翠翘小声谈论着,突然听见前方传来叫喊声。
“会不会看路啊!泼我一身灰尘,知道我这件绸缎多少钱买的吗?!”
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正梗着脖子,拍着自己锦衣上的灰尘果屑,同时怒斥着穿着鉴月剧团衣服的小厮。
小厮不断点头赔罪,笑脸相迎,其后方站着一位拿着扫把簸箕、表情稍微有些呆滞的老妇人。
表演还有一段时间就要开场了,鉴月剧团和洛阳楼的人员好说歹说,又是送票又是赔罪,把锦衣男子劝了回去,平息风波。
此时杨域已经找到了座位,站在位置上挥手道:“日升,翠翘,这边。”
“哦。”
李昂和柴翠翘转过头,向着杨域走去,在位置上落座。
本来拥堵的走道再次开始行人,鉴月剧团的小厮舒了口气,转身对那位拿着扫把簸箕的老妇人轻声道:“阿婆,你先回去吧。已经没事了。”
“...”
穿着灰衣的老妇人张了张嘴巴,表情依旧有些茫然,在小厮的陪伴下悄无声息走向剧场后台。
看到这一幕的虞国市民们见怪不怪,许多大剧团都会花钱养着以前剧团里的老人。
正在向剧场后台走去的灰衣老妇,那满是老茧的食指尖端表层皮肤,悄无声息缓缓裂开,从中渗出一滴鲜血。
滴答。
血珠滴落在走道的厚实红毯之上,迅速隐没不见。
第一百零五章 工艺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舞台上唱腔婉转清丽,观众席上时不时传来叫好声。
鉴月剧团虽然表演的还是富家千金与书生的曲折爱情故事,但确实足够专业,
为了表现山水园林,会把石膏制成、涂了颜料的空壳假山,放在滑轨上,推往舞台,
为了表现仙人降临拯救落难情侣,会用到涂成黑色、与舞台融为一体的吊索,以及绑在演员身上与吊索相连的护具。
还会用符箓制造烟雾、雨水、火焰效果等等。
坐在坐前方的观众,甚至能直接感受到舞台上的水汽。
有种4D电影的感觉。
正常剧目持续两个时辰,中间会停顿三次,让观众和演员们休息。等到舞台上的书生终于考中状元,在皇帝与仙人的祝福下,与富家千金喜结连理,团结圆满时,
观众席上响起了热烈掌声,不断有人往舞台上投掷鲜花和钱财。
演员们集体上台表示感谢,帷幕缓缓落下,剧目正式结束。鉴月剧团的小厮拉开剧场窗帘,让傍晚夕阳光芒照耀进来,观众们纷纷离席,在离开剧场的时候还在低声讨论着剧情。
“感觉怎么样?”
李昂看到柴翠翘脸上的兴奋表情,随口问道。
柴翠翘想了想,认真地点了下头,“嗯...挺精彩的。不过就是那位富家千金死后还阳,与书生再次相遇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原来那条裙子——她的身体不是在坟墓里待了两年么?难道不会长蛆之类吗?”
“呃,可能是死后涂了防腐剂?或者菩萨让她还阳的时候,顺便把身躯也修复了。当然更可能只是舞台效果不好还原。”
又不是异界记忆里的儿童生物课,能用蚕宝宝和蛆互换。
李昂和柴翠翘闲聊着走出剧场,突然间脚步顿住。
柴翠翘好奇问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
李昂眉头微皱地回头扫了眼大门后方的剧场舞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走出大门的瞬间,隐隐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可能是剧场里面的凉风符吧。
李昂摆了摆手,和柴翠翘乘上马车返回家中。
“阿婆你怎么在这啊?”
正在打扫舞台的剧团小厮,惊讶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厚厚帷幕后方、拿着扫把簸箕、透过帷幕缝隙窥探离场观众们的灰衣老妇。
“诶唷,不是让你在后台待着的吗,怎么到舞台上来了。幸好刚才表演的时候你没出去,要不然就是演出事故了。”
剧团小厮唠唠叨叨着,从灰衣老妇手中接过了扫把簸箕,扶着她走下舞台,“快走吧。别让剧团班主看到,要不然他又要骂了...”
灰衣老妇温和安静地跟着剧团小厮走向后台,
一双枯瘦手掌微微颤动着,手背莫名裂开几条细微缝隙,隐藏在皮肤的层层皱纹之下,宛如即将碎裂的瓷器。
短暂的两天假期很快过去,李昂回到学宫后,就去专利所找苏冯博士注册了肥皂香皂以及脱脂棉团、脱脂棉布的专利。
苏冯作为学宫理学博士,自然知道李昂发明了助产钳、协助户部工部制定防疟方略的事情,
他本身又是个发明家,在看到李昂拿来的一大叠图纸以及成品后,稍微惊讶了一下,就接受了。
先去查阅了一番以往资料,确认没有重复度高的同类型发明后,很快走完了专利注册程序。
“苏博士,”
李昂收下专利证书,询问道,“这个专利,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卖出去啊?”
苏冯笑着问道:“怎么了?急着用钱吗?”
“嗯。”
李昂点了下头,据他所知,有着许多项发明专利的苏冯,本身就是隐藏富豪。就算是那位最擅长钻营、在长安有着豪宅美妾的奚阳羽,也未必比他富有。
“这个取决于专利的盈利前景,看有没有商号愿意购买、租赁。”
苏冯说道:“一般要拿到钱短则半年,长则数年。不过你的这个香皂肥皂,还有脱脂棉,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量颇大。前景很不错,不愁卖不出去。
我会和学宫刊物所的教***,按照你的图纸先进行实验,如果能制作出产品的话,就把信息刊登在学宫理学报刊上——那些大商号也会订阅理学报刊,
看到新的发明,就会有负责人来学宫咨询报价。”
“那就多谢苏博士了。”
李昂松了口气,学宫向来严谨仔细,一些有趣的专利发明需要经过实验验证后才会刊登在刊物上,
不会光看了肥皂香皂之类的工艺图纸就惊为天人——毕竟已经有“胰子”这种同样制作工艺繁琐复杂的清洁产品。
专利能不能卖出去,最后还是要看产品的性能、成本、生产门槛、盈利前景等因素。
不过,以柴翠翘对于肥皂、香皂、脱脂棉布的赞不绝口满意程度来看,完全不用担心这几样东西没有市场。
李昂请苏冯帮他隐去报刊上脱脂棉布发明人的名字,便回去接着上课。
而苏冯等人的行动力也远超他的想象,到傍晚时分,苏冯等学宫教习就利用专利所丰富的物资储备,以及修士的能力,复刻出了肥皂、香皂、脱脂棉的产品线,
制作出了几十件样品。
而苏冯也明白为什么李昂会询问专利出售时间了——肥皂香皂对比以往的“胰子”简直就是全方位碾压。
猪胰子气味好闻,但颜色灰褐丑陋,呈圆团状,用久了还黏答答的,看着有些恶心。
肥皂香皂不仅气味好闻,颜色素净,呈长方体形,使用时还会打出泡沫,清洁能力也毫不逊色甚至超出胰子。
至于脱脂棉就更不用说了,颜色洁白不发黄,触感绵软,吸水性能优异,哪怕拿去做成衣物、棉被也完全没问题。
更重要的是,李昂还特意在图纸上标注了所有生产环节中可能出现的危险,
并且任何想要生产这几种产品的商号,必须给劳工、临时工配发手套、口罩等保护用品,否则就要强制收回专利。
“不止发明了产品,还提前考虑到,有些商号会为了盈利不择手段了么。”
“年纪轻轻就行事缜密,考虑周到。后生可畏啊。”
“难得的是还有一颗仁心。不愧是医家出身。对了,这几块香皂我就先拿回家了,帮各位提前试用一下。”
“无耻!这是学宫财产,怎么能拿回家去呢?谁出的原料就归谁,这些脱脂棉用的棉布是我拿来的,所以就先归我了——”
李昂并不知道专利所中教习们的聊天声,结束了一天忙碌学业的他回到金城坊家中,洗漱过后疲倦入睡。
再次睁眼时,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卧室屋顶,而是一片血红天空。
第一百零六章 西市
这是...哪?
李昂环顾四周,这里是一条小巷,两侧屹立着高墙,越过高墙,能看见长满了花朵的树木枝杈,以及血红色的、给人以不详预感的天空。
“梦?”
李昂低头扫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白天时的衣服,腰间腰带的细皮绳末端,系着装饰用的小匕首,以及那块墨色玉佩。
不像是梦...
李昂伸手抚过小巷墙壁,手指触碰粗糙砖瓦的感觉是如此真实清晰,完全不像是梦境。
平时很少做梦,更不可能有这么真实的梦境体验,同时学宫的教学材料中也完全没有说过,感气境修行会造成这种类似“清明梦”般的体验。
‘也就是说,是异类导致的么?’
李昂默不作声地将摸了下墨色玉佩,
玉佩里的符箓是山长所写,据说能抵挡一次能致人死亡的攻击。
以山长的境界,任何妖异应该都不能伤害到他才对,但此时墨色玉佩却仍然毫无反应。
不知道是因为异类的缘故,还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李昂运转灵脉,灵气流过全身,墨丝略微刺出手掌皮肤,在掌心处摊开。如有必要,随时能覆盖手掌手背。
同时他抽出腰间匕首,
铮——
短刀出鞘,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刀刃尖端在血色太阳照耀下,反射妖异光芒。
李昂握紧匕首,略微弯腰,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走出小巷,来到街道。
‘西市?’
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长安西市。
酒肆,酒楼,邸店,当铺,米铺,首饰店,瓷器店,一应俱全,
绣着各家店铺名称的彩旗,随风飘扬。
唯独死寂无声,街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乃至牲畜、流浪猫狗。甚至连虫鸣鸟叫声都听不到。
‘如果这是我自己的、能够控制的清明梦的话,那就让一辆搭载康明斯QSK78采矿用特种矿用三千五百马力发动机的别拉斯-75601露天采矿卡车出现在这里吧。’
李昂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个在虞国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物,
大卡车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穿着学宫制服的青年。
“日升?”
“厉兄?”
李昂惊诧地看着出现在街道对面的青年,对方姓厉名纬,就是那位兵部推荐生,灵州人,按年龄来算,其实和李昂差不多大。
只不过体格过于强壮、看上去过于老成了一些。
“日升你怎么会在这?”
厉纬走近上前,主动露出了藏在袖子下方、随时可能抽出的佩剑。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
李昂也走上前去,走到一般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说道:“厉兄,这里情况诡异,要不你先说一件你我都知道的事情,再说一件你知道但我不知道的事情。”
“啊?”
厉纬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李昂这是在按照百兽学上,应对异类的建议指南行动,思索片刻后说道:“第一件事情,我在学宫终考的时候,用力砸那个木盒,把手背砸出血了。
第二件事情,我在学宫住校,所睡的床铺花纹是红色牡丹——那是我娘给我织的。”
李昂也说道:“第一件事情,我在学宫终考的时候和何繁霜对过了答案。
第二件事情,今天我去学宫专利所找苏冯博士注册了专利。”
双方验明身份,彼此都松了口气,
李昂扫视死寂街道,问道:“厉兄这里就你一个人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来到此处的?来此处前的最后记忆是什么?”
“我的最后记忆,是和兵部同袍一起在延康坊酒楼饮酒,喝醉之后就在延康坊的悦来客栈睡下。”
厉纬回忆了一番,说道:“我那些兵部同袍都是戍边军朕的士兵、军官,这次他们回长安述职,顺便庆祝我考上学宫,不醉不归。”
“我的记忆是回家之后躺床上睡觉。看来我们都是在睡梦时来到这里的。”
李昂沉吟一声,环顾周围,刚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厉纬却脸色陡变,铿锵一声拔剑出鞘,看向街角,沉声喝道:“出来!”
“别动手,厉兄,是我。”
杨域的声音从街角传来,他侧身走出角落来到街上,朝李昂二人苦笑拱手,“抱歉,我刚从小巷里出来,听到有人说话就躲在角落里了。”
“七郎你也在么。”
李昂眉头微皱道,“说一件你我知道和一件你知我不知的事情。”
“呃你我都知道的事情...我今天虞律考试不及格?
至于我知你不知的事情...”
杨域想了想,尴尬道:“小时候过分贪玩,在家族祭祖聚会的时候,往餐点里塞了几枚巴豆。把我的几位叔叔伯伯药倒了,
让他们在祖宗牌位前没憋住。
我爹还以为有人投毒,专门去长安县报案,最后用细犬查出来是我——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行吧。”
你这是王八走读——憋不住孝了啊。
验明身份后三人站在一起商量,三人共同点是年纪相仿、都是学宫新生、都在亥正时辰(晚上十点)左右睡觉,并且,三人白天都看过鉴月剧团的戏。
厉纬是昨天早上去的,李昂和杨域则是白天下午。
“难道是鉴月剧团引起的?不应该啊,就算是虞国百姓想要进入长安,也得通过成门卫的审查、细犬的嗅探,以及城门阵法的检验。”
杨域皱眉说道:“何况是鉴月剧团这种在列国巡演的组织——他们要在长安租赁剧场,肯定要经过更加严格的审核。
按道理不应该有危险异类混进来才对。”
那可未必。
李昂心中默默道,他身躯中的墨丝,就没有被长安城明德门、皇城朱雀门、皇城内门乃至学宫大门的阵法检验出来,
甚至是陈丹丘、奚阳羽那样的烛霄境修士,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厉纬微抿嘴唇,说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此处的状况。这段时间看过鉴月剧团表演的人实在太多,没理由只挑中我们几人。除非这种异变是针对学宫弟子来的...”
“啊啊啊啊啊!”
凄惨至极的人声在远处响起,三人脸色陡变,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西市沟渠。
第一百零七章 梁柱
学宫课程说的很清楚,遭遇诡异状况,莽撞行事和束手就擒什么都不做,死亡率一样高。
必须要谨慎观察,收集信息,谋定而后动。
厉纬从长靴里侧拔出一把匕首,丢给没有武器的杨域,
三人贴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刚走出巷弄,就看到临街沟渠的土质斜坡下方,蹲着一个男子。
他的身影瘦削,带着斗笠,穿着褐色蓑衣,脚边放着一根撑船用的竹竿——考虑到沟渠边停着一艘乌篷船,他应该是个船夫。
“新撬木排唷,顺江飘咯...”
船夫蹲在地上唱着行舟号子,声音低沉沙哑,音调飘忽曲折,宛如戏腔,而他的手掌,则在前方挖着什么东西。
那是...人。
走在最前面的厉纬瞳孔骤然放大,只见船夫身前,躺着一个穿着锦衣的中年男子。
其手脚俱已分离,身躯被开膛破肚,脸庞上还残留着无比惊惧绝望的表情。
“岸上大姐唷,远望我咯...”
船夫不断挖着心肝脾肺肾,梦呓般呢喃着,突然转过头来,望向街道上的李昂三人,
他的嘴角滴落着鲜血,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恭敬笑容说道:“三位小郎君要乘船么?”
杨域早就被吓得头皮发麻,厉纬虽然同样惊骇,但他毕竟是边镇兵卒,十几岁就在刀尖舔血。
攥紧了手中长剑,随时准备挥出。
见三人不答话,老船夫丢开了手中器官,站起身来,恭谦说道:“三人乘船只算一人,一里五文钱。”
李昂眯着眼睛回答道:“不用了。”
“既然不乘,那就还请把这位的船钱给结了吧”
船夫一指躺在地上的锦衣男子尸首,
李昂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杨域,后者一摸身上衣服,额头不禁沁出汗水。
口袋中分文无有。
“这块玉佩怎么样?”
厉纬急中生智,从杨域腰带上拽一块圆形玉佩,递向船夫。
“小郎君别拿老朽逗乐子了,这不是一块土饼么?”
船夫瞥了眼玉佩,嘴角慢慢咧起,幽幽道:“没钱结账,那就拿命偿吧。”
说罢他手脚并用爬上斜坡,一身染血蓑衣拖拉在地,朝三人奔来。
“火烧术!”
杨域满头大汗,双手并用,朝船夫比划出手诀。
轰!
他指尖绽放出的炽热火焰,在半空中就自然耗尽,没能焚烧到船夫。
“这个时候就别施术了!”
厉纬踏出一步,不闪不避一剑挥出,绕过肩膀锁骨,砍在船夫脖颈脆弱处。
沙——
船夫头颅飞扬,而后坠地,在地上骨碌碌翻滚着,但无头尸首的脖颈断裂面,却没有多少鲜血渗出。
“杀人啦!”
凄惨哭声自乌篷船中传来,一位妇女从乌篷船中跑出,扑倒在地上,抱住船夫的头颅痛哭流涕,“大郎你死的好惨啊!各位父老乡亲替我伸冤啊!”
她的哭声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整片坊市都活了过来。
提着花篮的卖花女,挑着担的货郎,穿着青衣的士子,脸上化着妆的小姐,撑着伞的侍女...
一个个人物从街角走出,转瞬间填满了街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们盯着李昂三人,表情狰狞凶残,声音整齐划一,向前迈步走来。
碰瓷是吧?
李昂环顾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低声对厉纬和杨域说道:“走!”
说罢他蹬踏地面跳跃而起,手掌攀上墙壁,整个人翻身越上围墙,伸手拽住杨域后衣领,将其拉了上来。
“厉兄。”
“来了。”
厉纬也翻上围墙,刚刚站稳,就看到远处街道上,涌出了更多市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坊市中回荡着人群的喊声,他们表情癫狂地向着李昂三人所在位置涌来,仿佛某种鼠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厉纬的头皮也忍不住一阵发麻,却听身旁李昂嘹亮喊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厉纬猛地扭头看去,只见李昂表情狂乱,双眼圆睁,竟要比下方的人群还要癫狂,扯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连李昂...也被怪异同化了么?
厉纬和杨域遍体生寒,如坠冰窟,然而下一瞬,李昂的表情就恢复了正常,喃喃道:“还是在朝这边涌,果然不行么。”
“啊?”
见厉纬目瞪口呆,不明所以,李昂不得不解释道:“我在试验一下,能不能伪装成这群鬼怪当中的一份子,
告诉他们这里无内鬼。
不过貌似不太行。”
这能行就有鬼了好吗?!
不管厉纬和杨域内心如何疯狂呐喊,李昂再次做出决断,说了声“上楼”,就带着厉纬和杨域跳下围墙,登上酒楼,奔向最顶层。
三人合力将几张长方木桌拖拽过来,厚实的木质桌面朝下,盖住顶层的楼梯入口。
此时下方的癫狂人群也已冲入楼中,沿着楼梯追赶而来,却被木桌所阻挡,疯狂撞击着桌面、用手去抓挠木桌与楼梯口的缝隙。
厉纬一脚踩住不断震动的木桌,挥剑砍向从下方伸上来的手臂,杨域也被激起了血气,拿着匕首刺穿了一只探上来的手掌。
从楼下涌上来的人群虽然悍不畏死且数量众多,但都还是普通体质。
厉纬是边军出身,泡过军中药浴,又在学宫学了炼体之道,气息悠长。
守住这唯一入口,暂时没有问题。
“七郎,”
李昂的声音打断了杨域的挥砍,“你的鞋底。”
“嗯?”
杨域顺着李昂目光低头看去,却见自己长靴底下,不知何时染着一块梅花形血污。
而李昂与厉纬的靴底,同样也有一模一样的痕迹。
“刚才那具躺在河边的尸体,就是白天在鉴月剧团里,撞到灰衣老妇的那个锦衣男子。”
李昂快速说道:“他靴底的血污,和我们一样。”
“是鉴月剧团引发的异常?我们靴底的血污,是某种印记?”
杨域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会,他们是周国剧团,来长安要经过重重关卡的审查搜索。”
“不知道。”
李昂眯着眼睛说道:“不过鉴月剧团那里一定有问题。你们守住这里,如果快要守不住,就把长靴脱了丢掉,说不定有效。”
“日升你要去哪?别冲动!”
“我现在去鉴月剧团所在的洛阳楼。谁把我们拉进来的,谁就能把我们送出去。”
李昂翻身跃出顶层栏杆,踩着飞檐瓦片,跳上隔壁楼阁。
他的离去,瞬间吸引走了一部分癫狂人群,令厉纬和杨域的防守压力骤减。
狂风在耳畔吹刮而过,血色天空下,李昂于西市楼房屋顶跳跃穿梭,直至来到一处没有高楼的十字路口。
李昂轻巧跳到路口中间,前后左右四条街道上,涌来了乌泱泱的疯狂人群。
“这里的话,他们应该就看不见了吧。”
李昂自言自语地回望了眼厉纬、杨域所在的方位,拧了拧脖子,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响。
他像是没有看到奔涌而来的人群一般,踏步走到一处店铺门前,拍了拍一下门外的实木梁柱,满意地点了点头。
咚!
一拳砸出,实木梁柱的表面爆裂开来,绽出无数碎裂木屑。
咚!
又一拳,粗长梁柱的顶部,被硬生生敲断,李昂像是拔萝卜一般,将整根梁柱从石质基座中拔了出来。
李昂将沉重梁柱,轻巧地抱在腰间,站在路口中间,回望密密麻麻人群。
第一百零八章 豆腐
砰!!
梁柱横扫而出,所到之处,癫狂人群如风筝般飞了起来,重重摔向后方。
有种把棉被晒在屋外晾衣杆上、用棍子抽打的感觉。
李昂压下奇妙的既视感,抱着梁柱左右横扫,如入无人之境。
给墨丝氪掉的价值数千贯金银并没有白费,
武者会疲惫,会气竭,需要时间恢复力气,但墨丝只需要灵气维系,就能源源不断提供力量加持。
“这些人不是真实活着的,体内没有血液,宛如行尸。”
李昂心思急转,保守估计他已经锤翻了两条街的人,然而敌人数量依旧没有减少。
“就我目前看到的,至少有五个人死亡后重复出现过。甚至还有那个之前死在沟渠边上的锦衣男子。
并且,他们身上的金银首饰,包括路边店铺抽屉里的碎金银,都无法被墨丝吞噬利用。”
幻境,还是异变?
李昂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腰间玉佩,那块墨玉依旧安静地系在腰带上,没有任何激发征兆。
“灵气有限,得抓紧时间。”
李昂双手抗住梁柱,向前冲撞而去,
人群如潮水般被重重推倒,李昂趁着这个机会松开梁柱,踩踏着人群的肩膀脑袋,跃至对面街道的围墙,跳上屋顶,兔起鹘落朝洛阳楼方向奔去。
力量,生撕虎豹。
速度,快逾奔马。
耐力,气息悠长。
李昂高速穿梭于坊市楼阁,任何扑上来的诡类,都会被一拳一脚收走性命。
全力激发墨丝的状态,恐怕已经接近于炼体道途的后天武者了吧?
相当于听雨境界的修士...
咚!
李昂高高跃起,脚掌踢中一具行尸头颅,将其重重踩在地上,同时卸去下坠之势。
洛阳楼,到了。
起身站立,洛阳楼和白天看到的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于门口挂着的“招子”木牌,也一样刻着鉴月剧团的名字。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洛阳楼下方站立着的灰衣老妇。
她呆滞地望着前方,枯瘦双手表面沿着皱纹丝丝裂开,宛如布满裂纹釉的瓷器一般,不断渗出鲜血,滴落在地,积成血泊。
而血泊中,则源源不断浮现阴影,爬出神情癫狂的行尸。
“还差...三个...”
灰衣老妇像是没有看到向她走来的李昂一般,声音浑浊地喃喃自语道。
“差三个什么?”
李昂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灰衣老妇手背上的皮肤自行剥落碎开,白骨清晰可见。
海量鲜血喷涌溅射,而灰衣老妇本人,则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一般,迅速萎缩下去。
糟了。
李昂心底升起不祥预感,抽出匕首掷向对方,同时蹬踏地面跳跃而起,踩在洛阳楼街对面的屋檐上,避开滚滚血河。
李昂以后天武者境界投掷出去的匕首,正中灰衣老妇的眉心,
然而她已经死了,只剩一件衣物和皮囊,漂浮在血海当中,
血河沿着街道滚滚流淌,以西市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传播。
之前在酒楼顶层的时候,李昂向远处张望过,红色天空原本至多只到西市边缘,
然而现在,随着血色河流持续流淌传播,血色天空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
周围的低矮棚屋,有些已经被血色河流彻底吞没,李昂不得不踩踏楼顶,重新返回酒楼,与杨域、厉纬汇合,讲了灰衣老妇的事情。
三人离开顶层,来到楼阁尖顶上方,向下俯瞰滔滔血海——茫茫多的行尸浮在血水之上,犹自朝着三人张牙舞爪,缓慢游来。
“这像是,【诡--二--二十九】【血河】...”
厉纬震撼地看着血色天空向着长安城西扩展,喃喃自语,
三人脑海中同时浮现起之前兵学博士戚举,在课堂上偶尔提到过的内容。
如果一场战争极其惨烈,双方兵卒无人生还,
那么夹杂着煞气、怨念、愤怒、恨意的鲜血,就有微小可能汇集成河,形成名为【血河】的诡类。
它会束缚战场上的魂魄,裹挟鬼魂在山林溪水河流间穿行。
一些砍柴樵夫声称在浓雾深山中看到的衣衫褴褛、身躯残缺的士兵鬼魂,很大一部分就是目击到了【血河】。
通常情况下,【血河】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消亡。
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比如【血河】意外流入环形的聚阴煞地,在环形沟渠中循环往复流淌,才能长时间维持。
这种状态下的血色河流,甚至可以有一定的行动能力。它的稀薄血水,会顺着山涧溪流,流到其他水系,
而人或者牲畜,如果接触到、饮用了血水,
其魂魄就会被【血河】吸引,在夜晚不断梦到血河影像,直至失控梦游,主动跳进血河当中,化为养料。
“看规模,这【血河】至少是百年,甚至是数百年不遇。天知道来源于哪个古战场,这些年来又吞噬了多少枉死生物。”
厉纬蹲在屋檐上震撼无言,杨域却欲哭无泪,“我们怎么出去啊?如果这是幻境的话是不是坠楼就能醒过来?”
“我们应该是在看鉴月剧团表演的时候,接触到了血河的河水。
按照戚举博士的说法,如果接触到了血河,那么至少会连做七天的梦,梦中不断接近血河,直至踏入其中,融为一体。”
厉纬沉声说道:“只不过我们这次运气不太好,血河诡类不知道为什么寄生在了那个灰衣老妇身上,并且还突然爆发。
如果现在自尽,尸体被血水吞噬,可能我们在现实世界里也会死去...”
厉纬的声音苦涩辛酸,他在边镇长大,从小就加入边军,十三岁就要上马射箭,与流寇、盗匪作战,身上创伤无数。
千难万难好不容易考进学宫,未曾想半年不到就要枉死在异变当中。
李昂凝视血河良久,突然眼眸中精光一闪,低声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灰心丧气的厉纬和杨域陡然振作起来,目光灼灼盯着李昂。
“我在想,”
李昂沉吟道:“如果往血河里加海量的盐,并想办法加热,是不是就能把它做成固体的血豆腐块。
这样就不用担心被血河吞噬了。
相反,轮到我们吞噬它!
顺带一提,我喜欢加葱花和香菜。”
“...日升,”
杨域表情复杂,“这个时候就别想吃的了。”
“看气氛压抑,开个玩笑嘛。”
李昂微微一笑,从腰带上解下了墨色玉佩。
第一百零九章 君迁
眼看越来越汹涌的血河河水,冲垮了一座座楼房,即将摧毁三人脚下的酒楼,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就要用力捏碎墨色玉佩。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声,在高空中响起,
血色天幕被撕开一道巨大裂口,苍茫白光从裂痕中照耀进来,透过白光,隐约能看见其中一道模糊的魁梧人影,正缓缓降落。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三个该待的地方。”
冷漠低沉的声音在三人耳畔响起,下一瞬,三人就被莫名力量拖拽而起,抛向天空。
再睁眼时,李昂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脑海中还残留着强烈的失重感与恐怖加速度造成的眩晕。
“刚才在血河幻境里发生的,不是梦。”
李昂攥了攥拳头,肌肉并没有酸痛,墨色玉佩也贴身戴在身上,但灵气是实打实消耗了一部分。
此时柴翠翘还躺在卧室另一侧床上睡觉,李昂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留了张纸条在桌上,然后便坐在大厅等人来敲门。
事实也正如他想的那样,不到半刻钟的功夫,院外就响起敲门声,开门后是一队举着提灯的镇抚司士兵,和刻着镇抚司图案的马车。
士兵拱手恭敬道:“是学宫的李昂李小郎君么?我们指挥使请你过去一趟。”
李昂点了点头,关上院门,乘上马车,默默思索。
镇抚司总指挥使,蔺洪波,武道宗师。
刚才出现在血河幻境中的,就是他么?
李昂并没有为镇抚司的行动迅速而惊讶,鉴月剧团位于长安最繁华的西市,血河不发作还好,一旦发作,闹出动静,很容易被耳目眼线众多、手段无数的镇抚司所发现。
马车向东行驶,来到颁政坊。
镇抚司总部就设在右军巡院南面。整体建筑格局,和洢州镇抚司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面积更大,楼阁更高,并且更加阴冷
李昂被领庭院,在院子里看到了一并被马车载着请过来的杨域和厉纬,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刚才是蔺指挥使救了我们?”
杨域小声道:“我来的时候看到西市里的洛阳楼塌了一角,金吾卫和长安县衙役正疏散着呢。”
“估计是血河的动静蔓延到了现实,引来了镇抚司。”
厉纬轻声道:“既然蔺指挥使都出手了,那血河现在应该已经被镇压了。找我们过来可能就是为了询问一番,收集下证据。”
“没引起太大的损失就好。”
李昂点了点头,血河属于二等异化物,危害巨大,如果放在临近普通人生活区域的野外,很有可能造成严重灾害。
这次刚在长安城里发作就被镇压,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但问题来了,血河到底是怎么出现在灰衣老妇体内的?通过某种手段封印?
还是说鉴月剧团就是周国派来的间谍,想要在长安释放大规模血河?
且不说这种手段能造成多少伤害,镇抚司和学宫可不是吃素的。
长安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任何地方爆发显著异变,烛霄境的修士都能瞬息即至。
正当李昂沉思之际,两名士兵走过来,请李昂三人前往侧厅。
侧厅中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镇抚司总指挥使蔺洪波,太极宫供奉申屠宇,以及学宫祭酒陈丹丘。
蔺洪波和申屠宇出现在这里不奇怪,前者是镇抚司总指挥使,后者是皇宫供奉,挂着司天台少监的官职,要替圣人确保长安安全。
至于陈丹丘...他住的地方貌似就是延寿坊,位于西市以东。可能他也听到到了血河的动静,代表学宫过来。
“弟子见过祭酒、蔺指挥使、申屠少监。”
李昂三人拱手行礼,
蔺洪波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你们刚才被圈进血河幻境里了吧?把你们看到的、遭遇到的,说一遍。”
由于三人都是学宫弟子,而且这次还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因此镇抚司也没拿审讯嫌犯那一套来录口供。
厉纬和杨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李昂则隐去墨丝的部分,只说自己在坊市围墙楼顶间跳跃,看到了灰衣老妇皮肤自行碎裂等等。
蔺洪波思索片刻,五指在乌木桌上点了几下,让屋外的手下,将两具尸体用担架搬了进来,问道:“你们在幻境中看到的,是这两个人吗?”
担架上的两具尸体,分别是锦衣中年男子,以及灰衣老妇。
前者的身上没有伤口,脸庞七窍流血,
后者手臂皮肤碎裂,和环境中一模一样,但心口处斜插着一枚满是锈迹的青铜钉。
李昂点点头,脑海中迅速拼凑出整起事件的经过——
鉴月剧团的灰衣老妇,不知为何身体被血河异化物所依附。
李昂、杨域、厉纬还有那位锦衣男子,在观看鉴月剧团表演时,接触到了血河的血水,
因此在今晚被拉进到幻境当中。
锦衣男子被幻境所杀,现实世界里也一并死亡。
而灰衣老妇,不知道是寿终正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行死亡,导致血河发作。
发作的血河,在现实世界的西市洛阳楼里,引发动静,
令镇抚司总指挥使蔺洪波出现,摧毁了洛阳楼一角,并用那枚青铜钉异化物,封印了灰衣老妇的尸体。
现在镇抚司把李昂三人叫过来询问,就是为了弄清楚灰衣老妇体内为什么会有血河,
皇宫供奉申屠宇,和学宫祭酒陈丹丘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个灰衣老妇死之前说,‘还差三个?’”
蔺洪波突然说道。
“是。”
李昂点了点头,“在说完这句话后,她的身躯就自行萎缩了。”
“...”
蔺洪波与申屠宇、陈丹丘对视一眼,先宣布已经没事了,让李昂三人各回各家,并让手下把锦衣男子的尸体抬出屋外,关上房门。
这间房间是特制的,自带隔音术的封禁效果。
蔺洪波拔出腰侧长剑,割开了灰衣老妇的后颈皮肤,露出了隐藏在皮肤下方的黑色纸张。
纸张上用金线,勾勒出繁琐晦涩的复杂纹路,只是看上一眼,就令人头脑刺痛。
“烛霄境高阶才能写出来的,封魔符。”
蔺洪波语气寒冷如冰,符术一道,越往上越难进阶。
全天下的烛霄境符师,两双手就能数过来,
而能够封印异化物、使其异变能力无效的封魔符,则是符师能够达到的最高成就之一。
“有人,把血河封印进封魔符里。再植入这个老妇的后颈,让她把封魔符带到长安,定时激发。”
蔺洪波的冰冷语气中隐含着滔天怒意,封魔符是上千年来无数修士呕心沥血的智慧结晶,是人类应对异化物的最后防线。
而现在,却被人当做充满恶意的武器,危害长安。
“应该不是周国的手笔,”
申屠宇叹了口气,“拿封魔符当武器,太过复杂与不确定。何况血河也不是最危险、能造成最大危害的异化物。
另外,周国也怕我们同等报复。
这更像是...”
“示威。”
陈丹丘面色凝重地补充道:“画出这张符的人,在向我们示威。
他在告诉我们,他有手段让虞国损失惨重。
一个烛霄境高阶的符师...确实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房间内三人不禁陷入沉默。
尽管他们都是烛霄境修士,在生死厮杀中也未必会怕那位身份未知的符师,
但保护虞国百姓的治安战,
和修士间的一对一生死搏杀,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一位烛霄境高阶符师,完全能画无数符纸,像借助灰衣老妇身躯的方式,一张一张递往虞国,在各州府造成巨大危害。
而镇抚司、学宫,则不知要花多少代价,才能找到他。
“如果不是周国、西荆,又会是谁?”
申屠宇喃喃道:“全天下的烛霄境符师,每一个都记录在案。
没有谁和我们虞国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借助封魔符直接投递异类的事情,已经是击穿底线了。
一旦发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蔺兄,能把封魔符再露出来一些么?”
陈丹丘皱眉说道:“高阶符师所用符纸、笔、墨,以及运笔方式,都有很强的个人印记。
说不定能在符纸风格上看出什么痕迹。”
“嗯。”
蔺洪波拔剑继续割开尸体的后颈皮肤,将完整的封魔符显露出来。
呼——
桌上的长明灯烛火烈烈飘摇,
蔺洪波三人的瞳孔骤然同时收缩。
封魔符的左下角,赫然盖着一枚方形印记图案。
印记中,有个中正平直、落落大方的“君”字。
过往的记忆同时涌上三位烛霄境修士的脑海,陈丹丘紧咬牙关,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君迁子...”
十五年前,窃取了学宫东君楼十余件异化物、袭杀了包括镇抚司副指挥使、皇宫供奉、学宫司业等人在内、叛逃出虞国的符学博士。
十五年,
过去了整整十五年,君迁子的名字再次出现在长安城镇抚司中,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这就回太极宫,向陛下禀报。”
皇宫供奉申屠宇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也回学宫找山长。”
学宫祭酒陈丹丘面色凝重,两年前,是学宫山长连玄霄亲自宣布,君迁子已经死亡的消息。
而现在,这个名字又出现在烛霄境高阶才能写出的封魔符上...
这代表了什么?
陈丹丘心乱如麻,如果这张符纸是伪造虚假的还好,但如果是真的...
申屠宇和陈丹丘丢下一句“看好尸首”,便离开镇抚司总部,
而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则紧抿嘴唇,望着那张埋在血肉中的黑色符纸。
气血炽热的身躯,竟不禁生出一丝寒意。
出乎李昂意料的是,在他回到金城坊不久后,就再次有镇抚司的军官登门拜访,千叮咛万嘱咐,让李昂不要对任何人讲述血河的事情。
李昂虽然有些奇怪,但这毕竟是镇抚司职权范围内的事情,也就点头答应了。
次日他打听坊间传闻,洛阳楼被毁坏一角的事情,似乎被长安县掩盖为建筑物年久失修,遭受风雨侵蚀,自行坍塌。
没有人要对此负责,
除了洛阳楼的管理方,需要为被碎石砸死的一位鉴月剧团杂役,赔付大额赔偿款之外。
而那位在血河事件中死亡的锦衣中年男子,则压根没掀起多大水花,估计也是镇抚司出手抹平了这件事情,掩盖成因故死亡之类。
至于杨域和厉纬,他们同样也接到了封口令。
等到学宫开学,三人见面,彼此间很默契地没有提到这件事情,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也算是修行界残酷的一面了,
一旦踏入学宫,学习修行,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圈进一些诡异事件。
说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也好,
说是修士与异类相互吸引也罢,
每一年虞国都有修士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无声无息。
没有时间多做感慨,回到学宫的李昂再一次投入到学业当中。
血河的事件给他敲响了警钟,长安城人口高达三百万,虽然有镇抚司和学宫镇守,但依然会有异变发生。
当初如果在幻境里,那位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来得晚一些,说不定他就要用掉墨色玉佩里的护身符箓了。
护身符只能用一次,而学宫弟子,将来又注定要踏出长安,前往虞国各处。
哪怕是出于保护自身的目的,李昂也要抓紧时间汲取知识,增强自己——以学习和氪金的方式。
“不知道专利所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李昂坐在湖畔石凳上等待着放学时间到来,默默攥紧了拳头。
第一百一十章 拒绝(4K)
学宫专利所的进度之快、效率之高,大大超出了李昂的预期。
按照理学博士苏冯的说法,长安城最大的几家商号,包括做香料的榄香记,经营药材生意的福盛堂,还有被柴翠翘及众多长安女士认为是圣地的锦绣堂,甚至还有做皮草生意的商会——
过去虞国的清洁用品是澡豆、胰子,和擦脸油、护手膏一样属于美容用品。
但高档澡豆用料奢侈,造价昂贵,胰子所使用的猪胰腺获取不易,中产收入家庭和贵族士大夫才能消费得起。
而肥皂香皂原材料相对易于获取,制作工艺简单,一看就知道易于推广。
再加上学宫背景作为背书,各大商号蜂拥而至就不难理解了。
距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李昂干脆跟着苏冯博士去了专利所,在专利所的包厢里见到了各大商号的代表。
“这位是榄香记的钱掌柜,这位是福盛堂的王主事,这位是锦绣堂的安主事,这位是琉光钱庄的金掌柜”
苏冯为李昂引见了一众商会代表,这些人全都是长安东西两市的有力人士,有些商会在虞国各大州府都有分号,甚至把生意做到了虞国国外。
李昂友善地和他们打了声招呼,趁坐下地时候悄悄问苏冯道:“苏博士,为什么没胡商?”
作为丝路最大的经营者,胡商团体在东西两市的能量并不逊色于本地商会,在财富体量上甚至略有超出。
东西两市的商会都来了,包厢里却一个胡人也没有,还挺...奇怪的。
“呃,这个...”
苏冯假装咳嗽了一下,有些尴尬道:“一般新专利出来的时候,我们专利所不会通知胡商,他们也很知趣地不会过来询问。
本地商会能购买的专利,他们不一定有权能买——这是要杀头的。”
“杀头?”
李昂一挑眉梢,立刻反应了过来,“胡商的根基在极西之境,
不让胡商插足新专利,
是怕胡商把独门产品的生产技术,偷偷运往国外?”
“没错。”
苏冯点了点头,无奈道:“虽然学宫是想在知识层面广泛交流,互通有无,
但朝廷不那么想。
胡商每年往长安运输来香料、犀角、象牙、珊瑚、珍珠、琥珀等奇珍,赚取了巨量财富,已经尾大不掉了。
再让他们把生产技术偷走,在极西之境生产商品卖回虞国,则不利于虞国的商业——西荆、南周等国的商号也是同理,无权参与专利授权。”
“明白了。”
李昂点头道,“知识没有国界,但赋税有国界。”
“李小郎君这句话很贴切,不愧是学宫状元。”
一位戴着玉扳指、腰佩香囊的身宽体胖男子,笑着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少了胡商作为竞价对手,我们长安各家商会就会联合压价。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
何况皇宫之前就派人和我们商量过生产、推广助产钳的事情。
有了助产钳,不知道能挽救多少产妇、婴孩。
我们在座各位都要承你的情。”
“呃,金掌柜言重了。”
李昂眼皮微跳,说话的身宽体胖男子名为金无算,是琉光钱庄的大掌柜——就是那家在虞国六百多个州府全都设有分号,甚至把分号开进十万荒山里的琉光钱庄。
如果要竞选虞国首富的话,金无算绝对是最有希望的人选。
事实上,在一些坊间传闻中,金无算是李姓宗室,乃至皇帝夫妇在民间商业利益的代理人,为皇室敛财。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月流水按千万贯计算的琉光钱庄,还没有被各家权贵生吞活剥。
‘虞国首富啊。’
李昂在心底咂了咂嘴,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从天而降的金钱雨。
金无算无疑是这群商号代表中地位最高者,
见他开口,其他人纷纷应和,赞美助产钳到底有多伟大,肥皂香皂脱脂棉又能对普通百姓生活有多大帮助云云。
“如果不是皇宫特地嘱咐过,不要过分宣扬李小郎君你,恐怕长安城里已经有生祠立起来了。”
金无算遗憾地摇了摇头,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纸张,递给李昂,“对了,李小郎君,这是我们几家商号的专利授权意向书。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李昂接过纸张,扫了一眼,心底如同装了音响一般一震。
噔噔咚。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三百万贯?
李昂再次确认了一下纸张上的数字,没错,
长安各家商号,愿意出三百万贯的价格,一次性买断专利授权。
‘前任执政大臣家的宅邸,恐怕也就一万贯吧?
先帝长公主出嫁,包括嫁妆、婚礼、公主宅院、随从佣人终身薪酬在内的所有费用加在一起,也就二十万贯。
就这样还被御史们狂喷,说奢靡浪费,有损国体。’
李昂瞪着纸张上的数字出神,忍不住吁出一口长气。
三百万贯,够建造三十万座井,够买三万匹好马,够生活费二百文的普通家庭生活一千五百万天,折合四万一千零九十五年。
相当于三百个燕国公!!
哪怕换成金银,都足够把人砸死了。
李昂恍惚地幻想了一下自己和柴翠翘变成巨龙,躺在堆满了金银的山洞中,目光灼灼、口吐烈焰,守卫着自己的财富。
冷静,一定要冷静。
李昂艰难地从纸张上收回目光,他完全不怀疑金无算他们能不能掏得出这笔钱,毕竟那可是琉光钱庄。
但...
“我不打算彻底卖掉专利。”
李昂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说道:“我还是希望采用长期授权,只赚取专利费这种形式。”
“哦?”
金无算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梢,“李小郎君不妨看一看下面的估算算式。我们几家商号来之前,已经请商号里的算学人才——其中也有在学宫毕业的弟子,
专门计算过肥皂、香皂、脱脂棉的未来收益。
三百万贯,已经算是比较合适的数字了。
哪怕把产品卖到虞国各州府,乃至国外。
中短期时间内,专利费的收益也远远达不到三百万贯的水平。”
“我知道,我看过了,估算过程没问题。”
李昂点了点头,一项商品的收入,要扣除掉原料成本、运输成本、场地租赁成本、人力成本、自然损耗、堆积风险、税收费用等等因素,
一般学宫的专利费是产品总收入的%,
虞国中等收入家庭数量乘以每年购买肥皂香皂次数,再乘以肥皂香皂价格,扣除成本,再乘以百分之二...
专利有限授权最终能拿到的钱财,并没有三百万贯那么多,
而且这只是大商号的营收,还要考虑盗版的小型商号和家庭手工作坊。
出于逐利目的,他们总会想办法仿制出类似产品,而这部分收入是无法计算专利费的——没有授权,自然也就没有专利费。
一番计算下来,如果李昂选择每年领取专利费的形式,需要三十年以上才能拿到三百万贯。
而学宫有太多太多的经验证明,产品发明是会不断迭代的,一项专利未必能真的能卖三十年。
更重要的是,
学宫规定了,发明专利权的期限为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内,学宫会不遗余虑保护发明者的权益,直到时限已满。
金无算皱眉道,“那为什么...”
“如果彻底卖掉专利权的话,那么我之前写在专利说明上的、保护工人的条件,就会作废了吧?”
李昂摊手道:“虽然各位都是各大商号的代表,在各自地盘内一言九鼎。但财帛动人心。
只要生产规模不断扩大,总会有管理者想要节约成本,降低价格,从而获得竞争优势。
劳工自然是最容易被优化掉的部分。”
李昂在专利说明上,严格要求工坊需要给工人配发,用脱脂棉布或其他材料制成的手套、口罩,
严格要求工坊不得雇佣童工,不得长时间在恶劣环境下劳作等等。
李昂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彻底卖掉了专利,
那些大商号会直接撕毁这些“天方夜谭”的限制条款。
“李小郎君...”
榄香记的钱掌柜,咂了咂嘴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金无算用眼神打断。
“李小郎君,不愧是仁医。”
金无算用五指点了点桌面,思索片刻后说道:“这样,我们会重新估算一下,实行你的条件后,整个生产环节的成本和收益。
事先说明,如果坚持要给劳工配发保护用品,限制劳作时长的话,
成本肯定会提高,总收益肯定会降低...”
“好。”
李昂答应得很爽快,令钱掌柜等人更加惊讶,“李小郎君你想清楚了么?这么做你能拿到的收益也会一并降低。”
“我想清楚了,就是这个条件。如果各位不能答应,那我只好去找愿意答应的商号,给他们授权。”
李昂把话说得很死,几家商号的代表对视一眼,眼眸里满是无奈。没见过有谁把钱往外推的。
“好吧,如果李小郎君你坚持的话。”
金无算叹了口气,代表其他人答应了李昂的条件。
口头约定好,改天正式签订合同。
此时,正午的钟声在学宫中响起,合同的事情暂时谈完,苏冯起身送各大商会的代表出屋。
“苏博士...”
李昂欲言又止,他给那些大商号立下了诸多条件,这些条件必须严格执行,否则他就会收回专利授权。
但这样,相当于增加了学宫专利所的工作量,
可能要让学宫浪费人力物力,去与大商号们扯皮。
“你做得对。”
苏冯笑着说道:“如果换做是我,在你的年纪、你的家境,未必能抵御住三百万贯的诱惑。
愿意为了素未蒙面的劳工,而放弃到手的海量财富,
山长和陛下会对此很欣慰的。”
“也许吧。”
李昂无奈地摊了摊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修士不是餐风饮露的仙人,一样要吃穿住行。
甚至比普通人消耗的资源更大——修士使用的符箓墨料,需要矿工在矿井中挖掘。
修士使用的草药,需要山民挂着绳索去悬崖峭壁上采摘。
修士使用的金属,需要铁匠日以继夜地锻造。
养一个修士,让修士修行的资源堪称天文数字,
要不然天下间才不会只有一个学宫,而学宫也不会每年只招收六七百名弟子。
他拒绝了三百万贯,相当于也给学宫损失了一大笔代理费,额外增加了一大堆麻烦。
“呵呵,”
苏冯看到李昂脸上的怅然若失表情,笑道:“为保护弱者而坚持,为弱者受到伤害而伤感,你确实很像你老师。”
“嗯?”
李昂愣道:“苏博士你...”
“我和蒲留轩以前是同窗好友。前段时间刚通过书信。”
苏冯微微一笑,说道:“你隐去他的身份、没有对外人提起他是明智的。
留轩他...在长安城里有那么些个,关系不怎么融洽的仇人。”
“哪些仇人?”
李昂不禁问道:“留轩先生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长安?”
这件事情他早就想问,但不管是蒲留轩还是程居岫,都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
“他没和你说么?”
苏冯有些惊讶,“呃,那你还是等他来长安以后亲自问他吧。
唉,总之就是些陈年往事,恨屋及乌罢了。已经过去了。
山长说事情结束,就是结束。否则也不会让留轩回来。
对了,等会儿午饭别吃太饱,今天下午还有一件好事等着你们新生。”
苏冯又避而不谈,李昂只好回食堂吃了饭。
到了下午,果然等来了苏冯所说的那件好事。
负责管理新生生活、学业的教习(相当于年级主任),把新生集中起来,宣布一项事情。
学分制
简而言之,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适应期后,学宫对新生开放了学分制度——新生课堂表现优异,或者在课外取得成果,就能获得个人学分。
学分无法转让,能用来领取物资、修行典籍、有关异类资料的书籍借阅权等等。
甚至包括使用、借用东君楼里的异类。
而发明创造、在专利所注册专利,刚好也是获取学分的途径之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奢侈(4K)
“课堂发言优秀就能得学分?”
“在长安城做好人好事也能拿学分。”
“在学宫理学报刊上发刊能拿的学分这么多?”
学分制的规定一经公布,新生们就急不可耐地凑到告示牌前,或是拿着写有规定说明的纸张,谈论起来。
作为新生,他们这段时间已经适应了学宫生活,但还是有太多地方令人觉得不便。
比如藏书阁里大量书籍无法借走,甚至连在藏书阁里看都不行。
也不能在非上课时间去后山闲逛,不能随便进锻造厂、温室,东君楼更是只去过一次——开学初被四皇子李惠带着参观学宫,在东君楼外远远观望。
这些规定的目的,不是歧视新生,而是为了保护他们——绝大多数新生才刚刚踏入修行,没什么自保能力,连温室里的一朵食人花都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当然,学宫的建校目的,是为了为虞国培育出更多更有用的人才,
如果有弟子表现优异、修行进展神速,那么这些禁令,自然可以适当放宽——以学分的形式。
“弟子拿到的学分越多,学宫内部的限制也就越少。
如果弟子有合理计划,甚至可以消耗学分,申请调用学宫资源,进行发明创造、理学实验。”
李昂看到规则说明,眼前不禁一亮。
杨域嘀咕道:“我听说盐州前些年修造的那座二十丈宽拱桥,就是一位学宫弟子返回家乡后,看到乡人渡河艰难,于是自行设计桥梁图纸,申请调用资源,建造而成的。”
“还有酿酒。”
厉纬补充道:“之前有位师兄,觉得用粮食酿酒太过浪费,
用葡萄等水果酿酒,又会让农民主动种植水果,弃种稻谷,导致粮价上涨,所以就想用别的材料,比如稻草,来酿酒。
折腾来折腾去,前前后后浪费了十几万贯,还是没能弄出成果——而这十几万贯也没全由他个人承担,而是被学宫报销掉了一部分。
剩下的,也被聘用他的大商号所承担。”
“哦?那还真是...”
李昂眼眸中精光一闪,他刚拒绝了三百万贯的专利买断,
专利授权的方式虽然也能挣到钱,但效率和总量就要低一些。
‘能用公款做实验,学宫还真是贴心啊。’
李昂捏了捏手掌,用学分白嫖资源,申请实验,实验成功后还能返还更多的学分。
甚至当做专利售卖出去,赚取钱财。
简直就是...功德永动机。
其他同学还在畅想着赚到学分后,扬眉吐气踏进新生勿入的藏书阁三层楼,
而李昂已经在想,如何更快、更高效率地薅学宫羊毛。
不薅白不薅。
“大家注意一下,我刚才接到了通知,”
名为庾叶农的年轻教习(比程居岫他们大一届的已毕业学宫弟子,留校担任教习一职)拍了下手掌,让新生们清醒过来,“明天大家的剑学课程,将和工学课程一起上。
地点在垂云湖畔的锻造工坊。”
“嗯?”
“两节课一起上?”
新生们疑惑不解,裴静上前问道:“庾教习,这两节课的内容合并在一起了吗?”
“对。”
庾叶农点头道:“明天陛下和皇后将来学宫督学,按照往年惯例,检验新入学弟子们的学业状况。
明天的剑学课,会由剑学的崔司业,
工学、符学的澹台司业,
念学的奚司业,
三位司业一同辅导。
内容则是飞剑启蒙——大家要自己在锻造工坊里,寻找材料,锻造剑器,
并且想办法让剑器飞起来——飞得越快越高,则越好。”
“这...”
庾叶农话刚说完,包括厉纬在内的很大一部分学子,就有些脸色发白。
陛下和皇后来督学,可不是就只有这两位。
陛下皇后都来了,山长、祭酒怎么也得到场。
山长祭酒到场了,学宫的其他博士怎么也得出席。
学宫博士们都出动了,那么朝廷重臣自然得有一部分出现,以示重视。
新生们已经上了一个多月课程,如果到时候在陛下皇后、山长祭酒、文武重臣面前,连剑都不能飞起来,那可太丢脸了,
容易被怀疑是浪费了学宫资源,浪费了入学名额。
要知道学宫弟子毕业以后,有很多人是会到六部任职的,谁也不希望在未来长官、同僚面前,多出一段生动活跃的黑历史。
庾叶农看到新生们脸上的不安表情,安慰道:“放心,就是督学课而已。
只要不当场哭出来就好。”
庾叶农不说这话还好,说了以后更多人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别着急别着急,我差点忘了说了,”
庾叶农急忙补充道:“为了让场面好看一点,明天锻造工坊里,会有很多高级的锻造材料,
比如精金、玄铁、山铜等金属。
还有五百年桃木、妖兽肱骨等材料。
应该不会出现飞剑飞不起来的情况——再不济把整截桃木飞起来,也算飞剑。”
然而,庾叶农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新生们还是相当焦虑。
“精金、玄铁、山铜...”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心思急转。前段时间他通过不断实验,已经能消耗灵力,控制墨丝不去吞噬近距离的银锭。
但如果一整个房间,全都是精金、玄铁之类的珍奇金属,而自己又不得不去接触...
墨丝真的不会失控么?
‘必须要想办法控制住。’
李昂表情从容地放下学分制的说明纸张,飞快想着办法。
伴随着昊天钟声响起,一天学业结束,
李昂从马场中领回枣红马,踩上马镫,返回长安。
傍晚时分,李昂接到了来自洢州的第二封信,宋姨寄过来的,里面还有一千五百贯。
此外,以金无算为首的长安商会,也送来了两万贯的飞票——作为专利授权的预付款。
这是肥皂、香皂、脱脂棉的第一笔钱,
此后的专利费收益,就要等到每个月各大商号完成收入结算,并且经过户部、学宫双重审核,
因此会有一到两个月的延迟。
“细水长流也好”
李昂感叹了一声,看了眼柴翠翘——她死死地盯着十张叠在一起的两千贯飞票,眼睛都已经瞪直了。
“嘿,醒醒。”
李昂伸出手指,在柴翠翘的额头轻轻弹了弹。
“诶唷。”
柴翠翘捂住额头,眼睛却还死死盯着两千贯飞钱,“两万贯,两万贯呐...
少爷你答应做哪家宰相的上门女婿了啊?”
“什么上门女婿,会不会说话。”
李昂翻了个白眼,“要做也是龙王赘婿。”
柴翠翘歪了歪头,“那是什么?”
“一种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下跪送钱、每次饭局都有权贵送礼、震惊岳父岳母一整年的神奇生物。”
李昂随口吐槽了一句,说道:“这是肥皂、香皂、脱脂棉的第一笔专利费。
以后细水长流,每个月会有几千上万贯吧,
具体看肥皂什么的,能卖得怎么样。”
“每个月几千上万贯...”
柴翠翘惊愕地长大了嘴巴,眼前仿佛浮现出无数飞票漫天飘落。
李昂笑着说道:“小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全国所有人,每人给我一文钱...”
柴翠翘下意识说道:“就能成为富豪?”
“不,能在瞬间完成全国人口普查。”
李昂撇了下嘴,搓了搓柴翠翘的头发,“厨房里还有菜么?先做饭,我出门一趟买点东西。”
“厨房里有菜的。”
还在疑惑全国人口普查这一定义的柴翠翘点了下头,“少爷你要出门买什么?”
李昂自然而然道:“有钱了当然要先给我亲爱的买点金银首饰咯。”
“咦——”
柴翠翘红着脸在李昂肩上锤了一圈,蹦蹦跳跳心情愉悦地奔向厨房,
而李昂...则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带着飞票出门而去。
他确实要买金银。
明天的剑学课程,陛下皇后、山长祭酒、文武重臣都会出席,最要命的是那位念学司业奚阳羽也在。
上次程居岫回长安的时候,已经说过了,奚阳羽和蒲留轩曾经确实有很深的仇,
奚阳羽之前在学宫考试的时候,故意为难李昂,也是因为蒲留轩的关系,恨屋及乌。
骑在马上的李昂,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明天课程奚阳羽也在,不好说他会不会暗搓搓地下绊子——
烛霄境念师,有太多太多方法,去针对新生了。
‘符、术、剑、念、体五种道途,我最有天赋的还正好是符学和念学。
如果要在念学上深造,以后避免不了要接触到学宫念学司业奚阳羽。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昂骑着马,来到了西市,用飞票去金店买了些金银锭,
再去首饰店,买了些金银首饰,
并用自己带的金银锭,预约订制了特制款的贵重首饰。
总共花了一万八千贯,由金银店的护卫一路护送,返回家中。
这就是李昂想出来的,合理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钟爱金银的理由——给自己和柴翠翘打造喜欢昂贵奢侈品的人设。
士大夫嘛,奢靡一点很正常。
‘我是学宫弟子,还是入学考试状元,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一言一行都会被人记得。
偷偷摸摸、隐姓埋名买些金银,反而会引起怀疑。
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显示自己就爱奢侈品。’
李昂带着一盒盒价值上千贯的奢侈品回到家中,送给了正在做菜的柴翠翘,后者开心地蹦了起来,跳着摔进李昂怀里,让李昂抱着她转了一圈。
“快下来快下来。”
李昂生怕自己力气太大抱伤了对方,连忙龇牙咧嘴地把柴翠翘放了下来,“你是不是比以前变胖了?”
“诶?有吗?”
手里还拿着炒菜勺的柴翠翘一脸震惊,低头看了眼自己,嘀咕道:“感觉没有啊...以前在洢州怎么也吃不胖来着啊...”
“可能是长安的食物更有油一些吧。”
李昂面不改色地拍了下手掌,“这些首饰你以后去参加什么女子社活动,就看着戴吧。以后我会买更多回来的。
你之前不经常说金城坊的夫人们都穿金戴银嘛。”
“唔,我那是说着玩的...”
柴翠翘犹豫着放下炒菜勺,看着桌上的贵重首饰,抿了抿嘴唇说道:“少爷,我觉得我们还是节俭一点比较好。
那些夫人小姐,一开始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跟我做朋友的。
我戴岫玉的镯子,她们也夸个不停。
以后就不要给我买这么贵的首饰了。”
“不行,赚到钱如果还活得抠抠搜搜,有损学宫体面。”
李昂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做完这道菜就够了哦,我先回卧室躺会儿。”
“嗯。”
柴翠翘看着李昂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些精美昂贵首饰的边角,生怕手掌上的油涂抹上去。
回到卧室的李昂吐出一口浊气,拿出一大盒金银放在桌上,听着厨房里柴翠翘的小声惊呼,莫名有种奇妙的负罪感。
像是那种给小三买了名贵包包衣服后,回家给妻子送了根打折口红的渣男...
“在想什么呢。”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抛出脑海。
墨丝非金非银非铁非铜,连有机质都不是,
而柴翠翘...由于相处时间太久,已经很难定位了。
“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明天的剑学课程吧。”
李昂将金银倒在桌上,释放灵气,控制墨丝刺出皮肤,缓缓吞噬金银,“希望这样有用。”
价值一万五千贯的金银锭,在墨丝的吞噬下,迅速销蚀减少。
而墨丝本身,也逐渐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暗金色。
“感觉,灵气流通,更顺畅了?”
待到桌上金银全部销蚀殆尽,李昂不太确定攥了下手掌,朝着前方不远处的卧室窗户,隔着一段距离轻轻一推。
哗啦——
清风自起,推开了卧室窗户。
“灵气透体而出...这是身藏境?”
李昂惊愕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掌心处的墨丝,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缩回皮肤之下,
而是覆盖在手掌表面,如同...漆黑手套。
李昂脑海中猛地蹦出一个想法,他抽出腰间匕首,朝掌心轻轻一刺。
铛——
匕首刀尖触碰墨丝手套表面,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错声。
坚不可摧。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组队
确实是刀枪不入。
卧室里,李昂看着墨丝形成的手套,眉头微皱。
他用来切割、戳刺手套的匕首刀尖,已经出现轻微磨损,而墨丝表面却没有任何变化。
随着切割力度逐渐增大,墨丝手套表面终于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注入灵力后,连这一道痕迹也迅速自愈。
‘在吞噬了价值一万八千贯的金银之后,出现了新的变化么。’
李昂默默想道:‘第一阶段是充当灵气桥梁,提升灵气传导效率,增强身体机能;
第二阶段就是能够刺出体表,形成防护?
这种防护也需要消耗一定量的灵力来维持,受到外力越大,
则消耗灵力越多。’
他顿了一下,释放灵力,引导手掌部位的墨丝缓缓收缩,再集中意志。
沙沙——
在意志控制下,墨丝再次延展而出,聚集在手背之上。此后无论怎么释放灵力,墨丝的面积都没有变大。
‘似乎,以目前吞噬的矿物总量,第二阶段的墨丝只能扩展到这种程度。’
李昂挑起眉梢,‘本来以为墨丝重连断裂灵脉、修复颅中断剑卦象,已经是极其特殊的异化物了。
想不到还有更多变化。
如果继续投喂矿物,是不是能增大第二阶段的墨丝总面积,直至形成面具、胸甲,乃至全身铠甲?
目前投喂的只是金银锭,要是换成山铜、玄铁之类的高等级特殊金属呢?
墨丝还有没有第三阶段...’
“少爷菜好了。”
客厅里传来的柴翠翘声音,打断了李昂的思索,他收回轻微磨损的匕首,看着手背墨丝重新收回皮肤之下,“哦,这就来。”
————
同一时间,大明宫,温室殿。
位于屏风两侧的供奉、内侍与金吾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如同雕像一般凝固不动。
而殿中的虞帝李顺,手掌按压着长桌,锐利目光望着桌上铺开的南周边境驻防地图,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呼...”
虞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脑海中再一次闪过一个名字。
君迁子。
这个已经与长安阔别了十五年之久的名字再次归来,像是一道老旧伤疤被重新撕开,刺痛着许多人的神经。
如果说现任太子东宫左春坊中允的何司平,是这一代学宫弟子代表,
那么十五年前的君迁子,就是近五十年内学宫最优秀的弟子,没有之一。
他是学宫符学博士,巡云境高阶修士,距离烛霄境只差一步之遥,
同时还是理学学会会员,改进了包括纺车、染料、榨油、农具在内的多种工艺,
主持过山南东道、山南西道的桥梁修建、江南东道的河坝海堤修筑、都畿道的蝗灾救灾。
这个名字,本来应该被悬挂在学宫史馆的墙壁上,和历任山长、杰出博士们并排在一起。
直到一向温和儒雅的他,突然趁着山长离开长安的间隙,抢夺走东君楼十余件异化物,
利用异化物残忍杀死驻守学宫的司业、前来拦截的镇抚司副指挥使,以及一众修士,
一路逃出虞国。
过去十几年里,虞国从未停止过对君迁子的搜捕,潜伏在南周、西荆、突厥乃至十万荒山的密探,也在不遗余力寻找他的线索——修士修行的所需资源是非常庞大的,不可能毫无动静。
一切搜寻都一无所获,直到两年前山长亲自宣布,君迁子的命灯已经熄灭,方位应该在无尽海的深处。
但现在,这个名字又回来了,并且出现在只有烛霄境高阶才能写出的封魔符之上。
学宫最基础的兵学课程,就已经反复强调过,烛霄境的修士,是能够在字面意义上,改写战争格局的存在。
烛霄境高阶的符师,更是如此。
一符可令大河断流,可令山崖崩塌,可令万军辟易。
君迁子这十五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是怎么进展神速,从巡云境晋升至烛霄境高阶的?又为什么会用这种刻意的方式,告诉虞国他已经回来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对南周发兵的计划么?’
李顺伸手拂过兵部辛辛苦苦绘制出的南周边境地图,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着白色。
在接到君迁子消息后,镇抚司调遣得力人手,巩固长安城防,皇宫供奉也修改轮值顺序,保护重要贵人。
这些都治标不治本,千日防贼必有一失,
最关键的还是弄清楚君迁子的生死,以及他的目的。
‘希望山长那里,能尽快传来好消息吧。’
李顺默默收回手掌,不弄清楚烛霄境高阶符师的意图,许多计划都被迫停滞不前。
踏踏踏。
脚步声和轻笑聊天声由远及近,虞帝望向侧殿,薛皇后正和儿女们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阿耶。”
皇子公主们规规矩矩地行礼,虞帝从薛皇后手中接过年纪尚幼的临章公主(其生母为一位难产而死的下嫔,后被薛皇后收养,视如己出),抱在怀里,随意说道:“看戏回来了。”
“嗯。”
临章公主抱住虞帝的脖子,奶里奶气地讲着刚才看的戏——皇室最近把在长安的一些剧团请到了皇宫中表演,
对外说法是为了欣赏艺术,
真正目的,是为了找个借口,把那些包括鉴月剧团在内的外国剧团,暂时扣留在长安。
鉴月剧团的灰衣老妇,是君迁子送往长安的封魔符载体,
尽管根据镇抚司审讯结果,鉴月剧团对此一无所知,
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不能放他们离开——镇抚司打算请虞国三位宰相之一的门下侍中东方录出面,
由他宣称极其喜欢鉴月剧团,为此不惜花费重金,将鉴月剧团永久留在长安,并且把他们在南周的家人,也一并带到长安久居。
镇抚司希望能用这种方式,引蛇出洞。
“宫里还是太冷清了,以后让教坊司也向那些外国剧团学习学习,研究一下其他风格的戏剧。”
虞帝语气随和轻快,完全看不出刚才还在为君迁子的事情而担忧。
“那可太好了。省得那些外国剧团回去之后,一些剧目就在长安成为绝唱。”
同样对君迁子一事知情的薛皇后,一样坦然微笑,
一家人随意闲聊着,逐渐提到了李乐菱的学业。
“乐菱学业还是很优秀的。国史、虞律、算学、理学的几次考试,都是甲等。”
四皇子李惠骄傲说道:“并且,这一届的新生,在入学考阶段就读过一部分学宫教材,相当于领先了一步。
而乐菱此前没有读过教材,完全是这段时间学习的成果。
如果乐菱也参加了入学考的话,说不定还能拿个学宫状元的名头回来呢。”
“哥——”
李乐菱微红着脸,戳了一下同父同母四哥的后背,“哪有。
我只是放弃了炼体之类的一些课,把时间用在其他课上而已。”
“那也很好了。”
薛皇后欣慰而骄傲地揉了揉女儿的秀发,心底却还是有些伤感。
学宫的生活,让李乐菱的身体比以前健康了许多,但心疾还是没有好转,乃至自愈的迹象。
导致李乐菱没法参加兵学和炼体课程的一部分内容。
虞帝敏锐地察觉到了妻子眼底的忧伤,连忙对李乐菱说道:“明天的剑学课程,我和你娘要来督学。
学宫的博士跟你们新生说了么?”
“说了。”
李乐菱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女儿在剑学上,好像没什么天赋...”
“没事,天下修士能精通一种道途就不错了,就算是山长,也只是精研符剑两种。”
四皇子李惠劝慰道:“以前这种督学课,为了让场面好看些,都是小组作业。让新生们自己组队。
唔...新生里面的那位何繁霜就很优秀,乐菱你最近不是跟她已经是好朋友了么?可以跟她一组。
或者那位李昂——虽然他受天赋所限,修行进度不如何繁霜还有裴静快,
但听说理学、念学很好...”
虞帝看着真心实意给妹妹出主意的四子,目光一顿,内心莫名舒畅宽慰。
作为虞国统治者,他有无数渠道来接收信息,自然知道四皇子李惠和太子李嗣,这几年来对长安青年人才的明争暗抢。
何司平是李嗣的左春坊中允,
而何繁霜是何司平的妹妹,四舍五入也是太子一系的人。
同时,李昂的举荐者程居岫,也是何司平的师弟,
四舍五入李昂将来也有很大可能被太子所拉拢。
这种情况下,李惠完全不介意,而是真心为李乐菱想办法。
这令虞帝大感欣慰,眼眸中再次多了一丝柔和。
————
李昂完全不知道他睡觉的时候还在被皇室所惦记着,一觉睡饱,起床上学。
“日升!”
嘴里叼着一片毕罗面食的杨域急匆匆跑过来,含糊不清道:“准备好了吗?”
“什么准备好了。”
李昂一头雾水,站在原地让杨域先把毕罗吃完,省得噎着。
“剑学课啊?!”
杨域拍掌道:“我昨天放学的时候专门找师兄师姐还有教习问了,往年这种督学课,如果陛下皇后要来,是要让新生们组队的。
五人一组,七人一组,十人一组什么的。能让场面好看些。”
李昂眨了眨眼睛,“所以?”
“拉兄弟一把吧。”
杨域哀求道:“小组作业算我一份。今年去平康坊的消费我包了。”
你就拿这个考验学宫弟子?
我又不去那种地方的...
“也算我一份!”
拿着块肉饼早餐的厉纬也急匆匆从远处跑过来,豪气干云地说道:“我剑学上次不及格!”
“不及格你还喊这么大声,是什么骄傲的事情么。”
李昂揉了揉额头,“加上你俩倒没什么事,不过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课程会怎么进行啊...”
我自己还在愁奚阳羽会不会使绊子的事情呢!
“没事日升,我们相信你。”
杨域和厉纬义正辞严,几乎把“我是废物我很骄傲”这行字刻在了脸上。
“行吧...”
李昂点了点头,杨域和厉纬同时舒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李昂身上穿着的衣服。
“咦,日升,你今天怎么穿这么厚?”
李昂拍了拍身上厚厚的、用来防止墨丝失控刺出皮肤的袍衫,“保暖嘛,秋天到了,不能吹太多冷风。”
“哦哦。”
杨域和厉纬不明所以,在心底默默记下,准备回去之后也模仿李昂的穿衣——自从燕国公病愈的消息传开后,
大家就都知道李昂是洢州来的名医了。
他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铛铛铛——
钟声响起,李昂眺望了眼锻造工坊方向,“好了,我们出发吧,快上课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剑模
学宫锻造工坊分为三个区域,最大的工坊可以在里面修造五十丈级别的巨型帆船,而不显得拥堵。
李昂等人上课的工坊在垂云湖的南面,临近后山。
由于圣人要来督学,这里昨天晚上特意打扫过——锤凿斧锯、各类材料整齐地堆放在货架上,炼铁炼钢炉表面光洁,地上也没有木料或者金属屑。
主持剑学课的崔逸仙司业简单讲了两句,内容大致是让学子们在两个半时辰内,用工坊里的材料和工具,锻造剑器,表现优秀将获得学分。
虽然教习之前已经跟新生们讲过不要紧张,但是当虞帝皇后、朝廷重臣还有司业博士们(山长有事不在)都坐在凉亭下观看的时候,没有多少学子能真的不紧张。
“日升,我们该怎么做?”
杨域压低声音问道。
“唔...”
李昂张望了一下周围,时间有限,学子们很快完成了组队,划分好了任务——或是设计图纸,或是从货架上拿取材料,或是急匆匆地开启锻造炉。
“先不着急,让我翻翻这本书。”
李昂施施然地坐在凳子上,从怀里掏出本名为《匚金秘箓》的册装书籍。
这是理学和剑学的基础教材之一,讲的是前隋和虞初铸剑师的心得经验——一部分剑修经过长期探索,认为好的飞剑不一定要使用同一种金属材料,
用多种金属混合,或者在剑身嵌入特殊材料,会有助于灵气流通疏导。
这本书讲的就是如何在锻造过程中,在剑身各个位置,添加不同材料,以达到灵气流通的最优效率。
“嘶...日升,你要按《匚金秘箓》上的图纸铸剑?”
杨域惊愕道:“可是上面的内容,是要使用金匮锻炉的啊?只有巡云境修士才有实际操作的可能。”
金匮锻炉,也就是程居岫随身携带的那个可以熔炼钢铁的方形铁盒。要达到巡云境才有足够灵力使用。
“我没想按剑谱铸剑。”
李昂头也不抬地说道:“反正按照崔逸仙司业的要求,只要我们弄出能够飞得高、飞得久、操纵性能优异的飞剑就可以了吧?”
“嗯。”
厉纬点头小声道:“日升,云麾将军也在陛下后边坐着呢。我父亲是他的老部下,我考学宫的推荐信也是他写的。这次...”
“知道了知道了,不会让他们以为你在学宫是浪费粮食、浪费资源的。”
李昂合上书本,跳下凳子,随意笑道:“想多挣点学分么?”
凉亭下,虞国尚书左仆射裴肃,正和虞帝、同僚们低声谈论着南周的动向。
南周皇帝年老体衰,前段时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死了太子,悲伤痛苦之下一病不起,卧于病榻,无法处理朝政。
南周皇子们心思各起,勾结朋党,导致朝廷动荡,连驻守在边境的边军,听说也有段时间没收到军饷了。
凉亭下的虞国将领们,听着虞帝的轻快语气,各个跃跃欲试,想要请战。
裴肃听着同僚们的交谈,维持着脸上的淡然微笑,眼眸深处却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作为尚书左仆射,他自然也知道了君迁子的消息。
战争来临得不会那么快。
哪怕虞国国力鼎盛,而南周局势动荡,
但在弄清楚哪位烛霄境高阶符师的真实身份与目的之前,虞国的兵锋都不会侵入南周领土。
一剑曾当百万师,这就是修士的力量。
裴肃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眼角余光瞥向锻造工坊——高大英俊的裴静,正潇洒从容地指挥着组员们,熔炼金属,锻造剑器。
意气风发、充满自信的模样,完全没有前段时间没考上状元的失魂落魄。
裴肃默默地叹了口气,自己的这个儿子什么都好,聪敏好学,彬彬有礼,但就是骨子里太傲了。
自己已经跟他说过,要和同学友善相处,裴静表面答应,实则仍不与李昂、何繁霜交谈,
自顾自铆足了劲学习,势要夺回属于他的骄傲。
还是需要敲打一番。
裴肃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裴静生来就是要成为上位者的,上位者最重要的资质不是比谁都聪明,比谁懂得都多,
而是识人、用人...
当!
重物坠地的声音,打断了裴肃的思索,
只见工坊中,杨域和厉纬,从地上扛起一堆长条木料,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赔着笑,从疑惑不解的同学们之间经过。
“日升,你要的轻型木材。”
杨域和厉纬将木材放在桌上,小声道:“接下来干什么?”
“接下来,你俩拿锯子,把这些木材切割成薄木板和细木条。”
李昂从桌上拿起一张写满了说明文字的图纸,“按照这个尺寸。”
“这...”
杨域接过图纸看了一眼,疑惑道:“这些木条这么细,跟牙签似的,有什么用?
就算打造桃木剑,也应该用一整块木材啊?”
“这个你们就不用管了,”
李昂笑道:“我去找点强力鱼鳔胶、皮毛。”
“皮毛?”
杨域和厉纬更是一头雾水,但这个时候质疑已经来不及了,其他小组都进入了锻造捶打剑模阶段。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摇头,出于对李昂的信任,还是拿起锯子切割起来。
“鱼鳔胶,鱼鳔胶...”
李昂如闲庭散步般,在各个小组间穿过,站在货架前仔细打量,挑选走了自己所需的材料。
精金、山铜之类的贵重金属材料,在工坊对面的货架上,
李昂强忍着看向那边的冲动,释放灵力压制蠢蠢欲动的墨丝,步履稳重地回到了原来位置,将材料放在桌上。
杨域和厉纬的动手动力不算差,两人相互配合,很快就裁剪出了相对规整的薄木板和细木条。
李昂把一部分木板裁剪成弧线形,切割出榫卯结构,并交给杨域和厉纬用皮毛磨平木材表面的木刺。
打磨好后,再还给李昂,让他将细木条组装在一起。
整个过程繁琐而精细,
杨域看着周围的同学,已经锻造出剑型,淬火冷却,
有些甚至已经开始感应剑魄(剑器中负责灵气疏导的核心金属),操控飞剑缓缓飘起。
终于,杨域忍不住问道,“日升,我们什么时候锻造剑魄?”
“什么时候都可以。”
李昂抬头说道:“厉兄,麻烦你从那边的货架上,拿两根最细的精金丝过来。”
厉纬拿了两根纤细精金丝,按照李昂吩咐,将精金丝线,绑在木质框架的两端,与框架尾部相连。
然后,厉纬和杨域就看着李昂,拿出了绢布,用水喷湿,蒙在框架表面。
杨域看着逐渐成型的诡异木质剑模,瞠目结舌道:“日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我们要展示的飞剑啊。”
李昂坦然自若,在心底默默加上一句,“或者说,由苏联飞机设计师尼古拉.波利卡波夫设计的波-双翼初级教练机的,可飞行航模。”
(还有一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动力
“这...这...”
杨域和厉纬将嘴巴张得极开,看着李昂手中的绢布蒙皮木质模型,“这是飞剑?”
“怎么不是,有剑身,”
李昂一指航模机腹,
“有剑柄,”
李昂一指航模尾翼,
“有剑魄。”
李昂一指那两根连接着机腹与机尾的精金丝,“这就是飞剑。”
“不是,这,可是。”
杨域和厉纬张口结舌了一阵,一拍大腿道,“它也不能飞啊。”
“光这样当然不能。按照剑学和念学课上的内容,飞剑的本质其实是用念力,去感应、操纵剑魄。所以念和剑两种道途,在修行初期才会如此接近。”
李昂摊手道:“听说听雨境开始,就能孕育出剑意了。
到了烛霄境更是能以剑意代天意。以身化剑。
不过我没到听雨境,也没亲自体验过。
以现在我们感气境的条件来看,飞剑想要飞起来,本质上还是动力问题。
所以只要赋予少量的动力...”
他微微一笑,拿出了两张清风符,小心翼翼地裹在了航模前方的螺旋桨上。
————
终于,完成了。
工坊不远处,卷着双臂袖子的裴静,看着桌上摆放着的宝剑,长吁出了一口浊气。
“山铜、精钢所铸,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裴静环顾站在桌旁的同学们,微笑道:“各位,这把剑,是我们共同的成就。大家辛苦了。”
“四郎,给这把剑起个名字吧。”
“是啊,四郎,这把剑锋锐无比,比之前在长安拍卖行里看到的佩剑都好得多呢。取个名字把四郎。”
桌旁的同学们真心实意地说道,抛除过于显赫的家室,裴静确实有着强烈的人格魅力,否则他们这群同样考进学宫的天之骄子骄女们,也不会围绕在他身边。
“那就叫它...”
裴静凝视着桌面上微微反射着蓝色光芒的宝剑,缓缓说道:“沧海。”
“好名字。”
名为窦驰的贵族少年拍掌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周围同伴纷纷应和,
站在角落里的胡人、荒人少年也点头称赞,“四郎,试试剑吧。”
“嗯。”
裴静点了点头,将手悬在沧海剑上方,缓缓张开手掌,感应剑魄。
嗡——
由山铜构造的剑魄响应着裴静的念力,令沧海剑轻轻震荡起来,直至缓慢飘起。
一寸,两寸。
周围同伴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沧海剑逐渐上升,直至触碰到裴静的指尖。
“去。”
冥冥中的感应,令裴静下意识地扬起手指,
沧海剑发出“铮”的一声轻鸣,蹿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两圈近乎完美的弧形,最终飞回到裴静身前,被他伸手抓住。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穿着道袍的剑学司业崔逸仙走近过来,兴致盎然地从裴静手中接过沧海,“这把剑是你们锻造的。”
“是。”
裴静恭敬拱手,
崔逸仙托住沧海,令其悬浮在掌心上方,食指指尖轻轻勾了勾,释放浩瀚剑意。
轰!
无形无质的蓝色烈焰从沧海剑中喷发出来,除裴静以外的学子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以躲避那锐利的、直刺面庞的锋芒。
“剑魄中熔铸的意志很强烈,快身藏境了么。”
崔逸仙随意收起了冰山一角般的剑意,微笑着将剑递还给了裴静,“很不错,拿给陛下看吧。”
“是!”
裴静接过沧海,和同学们相视一笑,双手托着剑器向凉亭走去。
“牧文(裴肃的表字),你家四郎来了。”
虞帝停止了谈话,笑着站起来,其余臣子、学宫博士也纷纷站起。
裴静代表其他组员,操控沧海剑游走飞行,
崔逸仙、奚阳羽和澹台乐山三位司业在一旁评价——奚阳羽作为裴肃府上的客卿,也许还没那么客观
但崔逸仙和澹台乐山给出的评价却是,裴静是十年难遇的剑修天才。
虞帝微笑点头,夸奖了一番裴静等学子,赐座让他们也坐在凉亭之下。
很快,就有第二组、第三组的学子,托着剑器走过来。
有些组表现优异,有些组差强人意。由于学宫这次提供了上等的铸剑材料,只要不是剑学天赋太差劲,都能飞起来。
何况就算真的不适合剑修,感应不到剑魄,一组里面也有其他学子。
随着时间流逝,锻造工坊中,新生数量逐渐减少,
剩余的人倍感压力,纷纷加快动作,
除了...李昂。
“再加上两根精金丝...这样结构强度就没问题了。”
李昂将彻底完工的航模托举起来,对表情复杂的杨域和厉纬笑道:“走吧,陛下他们等着呢。”
“...唉。”
杨域和厉纬自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在李昂身后,拖着脚步埋着头向凉亭走去。
“嗯?”
被获准坐在虞帝旁边座位的裴静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望着李昂手中的怪异模型,
奚阳羽前踏一步,淡淡道:“李昂,你的剑呢?”
李昂微微一笑,托起航模,“司业,这就是我的剑。”
“荒谬,这不过是个木头框子。”
奚阳羽眉头一皱,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还不退下...”
“奚司业,让他讲完也无不可。”
旁边的澹台乐山打断了奚阳羽的话语,转头看向李昂道,“李昂,这节课的主题是什么。”
“用工坊中的材料,制作出能够飞行的剑。”
李昂回答道:“学生认为,只要拥有剑魄,能够飞行,应该就算飞剑。”
澹台乐山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说的剑魄,就是这四根精金丝么?”
李昂点了下头,“是。”
“只凭四根精金丝,恐怕飞不起来吧。”
澹台乐山说道:“就算加上这木头框架前面的两张清风符。”
“司业,学生所写的清风符,目前至多只是能制造微风、驱赶飞蚊而已。不过,凭借这一丝风力,已经足够让它飞起来了。”
研究飞行器或其他物体在同空气或其他气体作相对运动情况下的受力特性、气体的流动规律和伴随发生的物理化学变化。这就是,空气动力学。
李昂后退半步,在征得虞帝点头示意后,
他朝机首的两张清风符上轻轻一搓,用灵力激活了符纸,
然后,轻推航模,将其掷向天空。
第一百一十五章 问政
突突突突——
裹着清风符的螺旋桨加速转动,产生风力,带动航模斜飞向天空。
李昂抬起手掌,释放出念力,连接至航模上的精金丝。
精金丝在念力作用下拉紧收缩,令上下机翼的襟翼、副翼展开,增加面积,提升整体升力,在空中上下翻飞,绕了一圈又一圈。
竟然,真的,飞起来了...
之前已经展示过剑器的新生们,全都抬着头,张着嘴巴,惊愕万分地望着空中那架灵活自如的木材绢布航模。
连杨域和厉纬,都不敢置信地把手掌放在额头前,遮挡阳光,怔怔凝望。
接下来是转弯。
李昂手掌轻轻一悬,精金丝立刻响应,调整机翼偏向,带动航模徐徐转向,在半空中划出完美弧线。
冲刺加速,
减速慢航,
李昂仅仅调动四根精金丝拉紧或放松,就轻巧控制着整架航模的飞行速度与方向
“《墨子·鲁问》有云:公输子削竹木为鸢,成而飞之,三日不下...”
有位新生小声说了一句,奚阳羽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本质上是用清风符带动桨叶旋转、产生风力罢了,等符箓灵力消散,自然就会坠落。
何况全靠几根精金丝来充当剑魄,调控方向。
都不需要以飞剑击之,只要身藏境的念力干扰与剑魄的联系,就能令其坠毁。
想法很好,但恐怕并不实用。”
“奚司业可以试试。”
李昂转头看向奚阳羽,微笑道:“这架‘飞剑’,应该不怕干扰。”
“...”
奚阳羽冷冷地瞥了眼李昂,当着陛下皇后和其他司业博士的面,他才不会真的释放念力扰动去操控‘飞剑’。
见奚阳羽不上钩,李昂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竟然主动放下双手,切断了与精金丝的联系。
正在半空中盘旋的航模失去引导,机头上扬,机翼向一侧下坠超过临界角度,整体升力急速下降,陡然失速,打着圈向下坠落。
下方仰望的不少新生们,下意识地发出了惊呼,
符学司业澹台乐山抬起手掌,就准备释放符法,抢救这架造型奇异有趣的‘飞剑’。
然而下一秒,失去了念力控制的航模尾翼方向舵,自动随气流偏转,
导致航模失去航向稳定力矩,令飞机向着下坠的螺旋方向内侧滑,上下机翼在力矩作用下自动回正。
同时,由于水平尾翼面积放大,受到较大的气流动压,令航模自动前倾,机头下压,加速向下俯冲,脱离失速。
李昂后退数步,打量了一下航模的方向,抬起手掌,轻巧而精准地接住了航模。
这就是波飞机的厉害之处——它的结构简单,设计精巧,虽然航速缓慢,飞行高度有限,但胜在操纵性能优异,
一旦失速,只需要飞行员放下驾驶杆,飞机就会自动脱离失速螺旋状态,
因此在李昂的异世界记忆里,
波飞机才会在战争中作为新手驾驶员的教练机、联络机、救护机、夜间轰炸机、袭扰机,是历史上产量第二多的飞机。
撕拉。
李昂有些可惜地扯下了灵力逐渐消散的清风符,抬头看向沉吟不语的虞帝。
“李昂。”
虞帝思索片刻问道:“你的这架,飞剑,能放到多大?”
来了。
李昂微微一笑,虞帝李顺是山长的弟子,还是皇子时就在学宫进修过。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修士,但也能大致看出来,
航模的动力来源,是符纸,而不是飞剑常用的念力。
符纸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是可以储存,可以择机释放,可以...被凡人所使用。
虞帝和重臣们所思考的内容是,
如果航模放大一些,是不是就能载人?是不是可以运送货物?是不是就可以被凡人所操控,跨过险要地形地势,乃至一日千里。
“陛下,臣不好说。”
李昂拱了拱手,不出所料地在虞帝皇后还有重臣、司业博士们的脸上,看到了精彩表情,“弟子目前还只是感气境而已。
所写出的符箓,符力衰微,延续时间不长。
为了让飞剑飞起来,只能做到这么大。
如果换做巡云境、烛霄境符师所写的符箓,动力自然能大幅度上升,飞剑也可以放大。
但必须考虑到,飞剑其他因素。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放大体积,需要加固材料,
加固材料,则会导致重量增加,
重量增加,又会令速度减缓...
具体实际操作,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模型放大后,可以载人。
甚至,能载普通人。”
此言一出,包括奚阳羽在内的众人脸色又是一变,特别是那几位将领——他们今天来学宫,是打算陪陛下放假来着,
此刻听到航模能够载人的消息,立刻开始思索起来。
能载人?
能载多少人,最远能到哪里,能运送多少货物,是否能缩短对外征战的补给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永远是决定战争胜负的第一要素,
那‘飞剑’仅仅使用了木材绢布等便宜材料,哪怕全换成钢铁,也仍在接受范围内。
而作为工学、符学博士的澹台乐山,思考的内容则不相同。
符。
李昂手中‘飞剑’的动力源泉是符,别看那架‘飞剑’造型简陋,但只要蒙上铁皮,换上更好的风符,就能改造成可以高速行驶的真正飞剑。
更关键的是,它能载物,而且很便宜。
如果往里面存放十几张攻击性的符纸,操控多架飞剑砸向对手,符师就能做到在三百丈外克敌,而且根本不用担心自身受损的问题——
剑师不能往飞剑上贴大威力符纸,因为飞剑受损、剑魄受创,会对剑师也造成心智伤害,
而李昂手中的木质模型,则完全没有这个缺点,可以拿来当一次性使用的大威力武器。
这是能够改变修士战斗格局,乃至天下诸国战争形式的发明。
澹台乐山瞬间做出判断,下意识地想要让李昂收起飞剑,但下一秒他环顾周围乌泱泱的人群,又立刻意识到在场重要人员实在太多,已经无法保密了。
“呼...”
澹台乐山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听到动静、钻进人群的理学博士苏冯。
“陛下。”
苏冯目光被李昂手中的航模所吸引,勉强朝虞帝行了一礼,就急忙问李昂道:“日升,这个剑身的上翼,为什么要设计成扁平状,而不是平板状?”
“苏冯博士,这个部位我称其为机翼。机翼设计成流线型的扁平状,有利于降低风阻,增加升力。”
“风阻,风之阻力么?”
苏冯瞬间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立刻问道:“就跟船底设计成梭形的原理一样?”
“没错,天下间船底多为梭形,少有方形——因为方形船底会与水流相抗,导致船体不易操纵。风阻原理也大致相似。”
李昂和苏冯讨论了起来,发现后者对于速度、加速度、力、气压、压强、气体密度、粘性流体、流场、涡旋等概念,已经有了基于经验的认识,而且思维相当敏捷,举一反三。
其余人等很快就听不懂两人的谈话,
当虞帝不得不开口打断时,苏冯还在双眼放光,自言自语着“船只螺旋桨叶”、“流动边界层”、“风洞”等词汇。
“好了,还有学子等着呢。”
虞帝转头看向锻造工坊,工坊中剩下的新生已经准备好了各自剑器,但在李昂的衬托下,都显得那么...单调。
包括何繁霜、纪玲琅、邱枫、李乐菱等人一组锻造出的飞剑,尽管那把飞剑的质量不逊色于裴静的沧海剑。
这堂督学课程落下帷幕,刚下课,李昂、理学博士苏冯、工学博士澹台乐山等人,就被皇宫内侍请过去问政。
虞帝询问的,自然还是飞行器的事情,希望学宫能多加研究,消耗费用由虞国朝廷出。
李昂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情推给了苏冯和澹台乐山,真正的飞机需要更大功率的发动机、更合理的布局。
这项研究所耗费的时间精力太多,会严重拖慢李昂自己的修行进度,
另一方面,李昂也想看看符术之道,与空气动力学相结合,能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
‘学宫建校三百年,诞生过无数聪明的头脑。只不过他们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走符、术、剑、念、体的道途。
换句话说,学宫点亮了另一条科技树。’
李昂默默想道:“科技树的起始点不同,会导致科技成果差异极大。
就好像异世界记忆里,人类文明最终选择了电力,而不是蒸汽动力一样。”
也许,学宫的博士们能研究出新的东西来。
问政的最后,虞帝还想赏赐点李昂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很俗地赏了金银——不赏钱没办法,
李昂的年龄决定现在赏赐爵位之类不妥,
而追赠李昂父母之类又太...显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君迁子和南周刺客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至于赐婚...看虞帝的表情可能动过这个念头,不过这次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家的宗室贵女,真赐了婚,说不好是结亲还是结仇。
苏冯、澹台乐山等人恭送虞帝离去,李昂也在完成了下午的课程之后回到家中。
今天可以说是秦始皇摸电线——赢(嬴)麻了。
不仅怼得奚阳羽差点下不来台,
还给自己立了个人设,以后可以很自然地拿出装了符纸的自爆飞机作为远程攻击手段,让敌人无法近身,
不被他人碰到,自然也就不会暴露自己拥有墨丝的实情。
此外,拿到了五百点学分与价值五千贯的金银赏赐,以及飞行器的专利权。
五百点学分已经很多了,再攒一百点,就能兑换山铜、玄铁之类的珍贵金属。
不知道等墨丝吞噬之后,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景寺
时光飞逝,转眼已至十二月。
这两个月时间里相当多的事情,南周皇子之间的夺嫡冲突影响到了朝堂,令周国局势越发动荡,像是随时都会爆发政变乃至内战。
连带一些周国商队无法返回,被迫滞留在长安东西两市,导致旅店租金都高了不少。
其次就是学宫的新发明。
肥皂、香皂一经问世就广受好评,洁净不油腻的外形,优秀的清洁效果,长时间不散的芳香气味,彻底碾压了以前的腻子。
前几批肥皂香皂很快就被一抢而空,稍微涨了波价格之后,就被几大商号大量铺货,给重新压了下去。
由于产品卖得实在是太好,学宫专利所又主动牵线,让李昂和洛阳、扬州等地的商会代表见了一面,将专利授权扩大,
同样还是只授权,不买断。
李昂拿到授权费的同时,也担心民众大量使用碱性肥皂可能会造成水体污染,主动向学宫专利所提了这方面可能存在的隐患。
好在上次防治疟疾的时候,长安的水渠翻修计划里,就设计好了与地下河绝缘的城市下水管道,短时间内应该不至于污染到地下水。
另外就是脱脂棉——这项李昂委托专利所隐去他名字的发明,同样卖得很畅销——以月用品的形式。
脱脂棉在颜值、吸水性、无菌性等方面,碾压以往的棉布、麻布乃至灶灰。
皇宫在打听到脱脂棉是李昂发明后,毫不犹豫地大量进货,
而听闻宫中开始率先使用,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也纷纷效仿,这股风气于是自下而上,吹入了寻常百姓家。
‘这也算是疟疾之后,改善虞国民生的第二步吧。’
伴随着学宫钟声,李昂默默合上书本,走出教室。
这段时间,肥皂、香皂、脱脂棉给他带来了两万贯的预约授权费,和五千贯的专利费,其中大部分都被李昂拿去购买金银。
同时为了向外界伪造自己奢靡好财的假象,李昂还给柴翠翘买了大量贵重首饰、衣服,让她出门就穿戴上。
导致“金城坊的学宫状元李大郎过度宠溺侍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某种市井趣谈。
甚至还有人以讹传讹,说柴翠翘美若天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令柴柴又羞恼又开心。
而李昂自己,在吞噬了大量金银后,身体中的墨丝也出现了新的变化——原本只能覆盖掌心的墨丝,现在已经可以覆盖到整个上半身,
用灵气加以引导,还能覆盖到面部,形成有开孔、可呼吸的面具。
但同时,墨丝成长的效率,也在逐渐降低——普通金银锭,比以前需要多三成的量,才能让墨丝继续增长相同份额,
李昂有种感觉,等到墨丝成长到一定阶段后,就必须得吞噬更高质量的特殊金属才行了。
“日升,在想什么呢。”
杨域、厉纬抱着书本从教室中走出,拍了下李昂的肩膀。
“在想晚上吃什么。”
李昂随意说道,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嘈杂声响,转头望了过去。
突突突——
嗡嗡——
哗啦啦——
学宫垂云湖的对岸草坪上空,飞翔着造型各异的航模。
它们有的木质、竹质,有的金属蒙皮,
有的单翼、双翼乃至三翼。
飞行姿势也各不相同,或是摇摇欲坠、左右摆荡,
或是在空中左冲右突,拐弯极其艰难。
在两个月前那场督学课后,理学博士苏冯就向山长申请,额外开了一门名为气学(也就是空气动力学)的选修课,专门研究如何制作性能更优异的航模。
不少高年级学生都报了这门课程,按照李昂的方法制作航模也成了学宫近段时间以来的新风尚。
不过他们制作的这些航模,气动布局都不是很好的样子,很多飞着飞着就失去控制,坠毁在湖面上。
“又坠毁了一架。”
杨域撇嘴道:“感觉哪天撞到人了,祭酒就会把这些航模都禁掉,跟飞剑一样只能在演武场里玩。”
“话说日升,你怎么没去报气学课?”
厉纬好奇问道:“你要是去了,苏冯博士肯定会给你大量学分——毕竟这门课都是你和他讨论出来的。”
“唔...还是算了吧。我要忙别的事情。”
李昂摆手说道。
那些高年级学子的航模没他飞得好,一方面是他们的航模气动性能低,
另一方面就是他们对精金丝的感应敏锐程度,不如李昂。
‘可能这也是墨丝带来的效果。我对特殊金属的感应、操控能力,已经比一些听雨境、巡云境的修士要高了。
虽然灵气总量还是在身藏境。’
李昂默默想道,‘也许该选个时间,合理显现出自己达到身藏境的事情了。’
前几天裴静率先突破至身藏境,何繁霜紧随其后,各自得到了学分奖励。
学宫对新生们的修行要求,是在入学半年到一年内,突破至身藏境,
快于这个标准的都能得到学分。
晋级至身藏境,终于能够使用一些相对“实用”的符术,不过这也意味着,新生需要选择适合自己的道途。
符术剑念体,到底选哪一种或者哪两种呢...
李昂思索着这个问题,走出学宫西门,三人乘坐杨域家的马车返回长安——天气寒冷,李昂就不骑枣红马上下学了。
马车驶入长安城西开远门,穿过义宁坊,
杨域和厉纬谈论着如果晋升至身藏境要选择哪种道途,李昂掀起车窗,把头探出去,呼吸寒冷的新鲜空气。
视线在白墙黑瓦的建筑物间掠过,李昂偶然瞥见一座建筑物,下意识地把头缩回来,叫停车夫,让马车停下。
“怎么了日升?”
杨域还以为有什么事情,下意识问道。
“逛逛景寺。”
李昂想着今天的日期,跳下马车,站在了白墙黑瓦的寺庙前。
景教,是基督教的一支。景寺,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教堂。
此时此刻,一群穿着白袍的波斯人,正在寺庙外向排队的市民派发鸡蛋、糖果、蔬菜以及木质十字架、纸质经文。
寺庙中也传来比以往热烈一些的祷词。
李昂婉拒寺庙人员带领游览的邀请,和不明所以的杨域、厉纬走入寺中,左顾右盼。
今天,是圣诞节。
李昂心底升起莫名情绪,景寺白墙黑瓦,飞檐斗拱,和长安楼阁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有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墙壁上,挂着的也不是圣母像,而是虞国历代皇帝的画像——这些画,是皇家颁发赏赐给景寺的。
“...我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判十字以定四方,鼓元风而生二气,暗空易而天地开,日月运而昼夜作,匠成万物然立初人...”
寺庙深处传来抑扬顿挫的长安官话念诵声,
这不是什么景教的修行秘籍,而是由景教司祭(牧师)念诵的《创世纪》经文——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将光暗分离,创造世间万物和人类...
李昂心底升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明明是圣诞节,却没有常青树、圣诞袜、圣诞颂歌和圣诞礼物。
还是找不到记忆中的影子。
李昂回想着记忆碎片里的景象,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三位学宫的小郎君,可要佩戴十字,听讲经么?”
温和的长安官话在大殿角落响起,一位波斯样貌、头发卷曲的年轻景僧走上前来,态度亲切和蔼。看服饰还是一位司祭。
“不麻烦司祭了,我们是来参观的,这就走。”
李昂只是想来体验一下记忆碎片中的圣诞气氛,婉拒道。
年轻景僧脸上的和蔼笑容不减,继续道:“三位小郎君最好还是稍作停留,听听经、静静心吧。
我看三位阙中发黑,近日似有血光之象。”
血光之象?
杨域和厉纬脸上的表情颇为古怪,一位波斯景僧,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印堂发黑,最近要走霉运,这怎么想都很违和。
第一百一十七章 验亲
李昂三人再次婉拒景僧聆听讲经的邀请,离开景寺,
登上马车的时候杨域还在嘀咕着,“怎么现在连景教都学起街头算命的招式,见面就跟人说说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了...”
厉纬撇嘴道:“不这样怎么能招得到信众、挣得到香火钱呢。”
他们三人身上还佩戴着学宫腰牌,对于景教而言,如果学宫弟子能成为信众,那含金量肯定要比普通信众高不少。
李昂也不相信有血光之灾的说法,乘马车回到家里,想了想干脆把柴柴带出门,叫上宋绍元、尤都知还有一些朋友,一起去酒楼吃顿好的,就当过圣诞节了。
“这家金城坊酒楼的萝卜排骨汤还挺好喝的,有空可以过来尝一尝。冬吃萝卜夏吃姜嘛。”
李昂给自己和柴柴盛了碗汤,说道:“这喝汤,多是一件美事。”
“冬天要多吃萝卜?”
杨域眼前一亮,“这也是医理吗?”
宋绍元想了想说道:“《伤寒论》有云:十一月之时,阳气在里,胃中烦热,以阴气内弱,不能胜热。
可能冬天吃萝卜能清解积热?”
...就不能是萝卜好吃吗?话说宋大哥你最近读书读得有点杂啊。
李昂咂了咂嘴巴,决定不再说话——看杨域他们脸上的表情,估计回去以后家里也要开始吃萝卜汤了。
自从考进学宫以后,李昂生活上的习惯莫名其妙就会被长安家庭们所模仿。
比如绝对不吃没煮熟的河鲜海鲜,饭前便后坚持用肥皂洗手,只喝过滤、煮开过的水,
连李昂偶尔戴着的棉布口罩,街上都已经有效仿者出现。
有种自己成了长安城时尚风潮带领者的奇怪既视感。
李昂本来也想纠正这种古怪风气,不过后来想想,这样起码有助于推广公共卫生习惯,也就听之任之了。
话说,桌上好像没有猪肉酸菜炖粉条啊...
粉条能用杂粮加工而成,而酸菜的原料大白菜在虞国好像还没有,得用十字花科的南方菘菜和北方芜菁杂交演化才能弄出来。
李昂一边吃着萝卜排骨汤一边想着改良食谱的事情。
虞国目前的民间主要蔬菜还是葵菜,这种锦葵科蔬菜尝起来有种类似油脂的滑腻口感,还有轻微涩味。
学宫的许多农学博士都尝试改良葵菜口味,不过都没有成功。只好把目光转向无尽海之外的丰富蔬菜品种。
也许哪天该把大白菜杂交出来?
李昂想着改善伙食的种种方法,突然间,隔壁隔间里传来一阵轻微哭声和交谈声。
杨域等人对视一眼,本来想继续吃饭,但仔细聆听,那声音似乎...还是一位学宫的女同学?
“日升。”
杨域下意识地站起来,有些紧张地看了李昂一眼,“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吧。”
李昂无奈地按着桌子站了起来,那个声音似乎是一位叫张余妍的女同学,出身于官宦家族,杨域对她颇有好感。
李昂和杨域推门而出,敲响隔壁隔间的门,道明身份后,开门的是那位御医之女邱枫,隔间里还有其他几位学宫同窗,以及一对母子。
“那什么,我们刚才在隔壁吃饭来着。发生了什么吗?”
杨域开口询问,经过交谈才知道,又是大家族里的那些事情。
张余妍的父亲是户部侍郎,其祖父曾做过虞国宰相、受封国公。张家在长安不能说门第高贵,至少也是朱门大户。
张家有一位主妇,七位小妾。那位张侍郎特别宠爱一位妾室,但前段时间,张侍郎总觉得妾室所生的七岁小儿子和自己越来越不像。
一般这种事情,长安世家处理起来都是比较冷酷无情的,
不过张余妍是另一个妾室生的女儿,和那位小妾的关系特别好,把她当成亲姨,
张家就算想要悄无声息处理掉小妾,也得考虑张余妍这位学宫弟子的想法。
后来不知怎的,这件事情在坊市间泄露了出去,
张侍郎为了摘掉被绿的嫌疑,也为了让那个妾室证明清白,就采用了滴血验亲的方法。
至于验亲结果...
血液并不相融,小妾和其子也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此时此刻,张余妍就是为这件事情而哭泣忧伤。
只能说不愧是世家么,烂事就是多。
李昂揉了揉眉心,扫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张余妍、妾室母子,以及在旁边低声安慰的邱枫、杨域等学宫同学,叹了口气。
张余妍是官宦世家出身,每个月零花钱不少,偷偷攒钱是能租房子、养得起妾室母子的。
但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名分,妾室母子必然少不了要遭人白眼,生活艰难。
“我能问一下么,”
李昂想了想问道:“之前张家用的滴血验亲法,是合血法,还是滴骨法?”
合血法、滴骨法,都是滴血验亲的方法。
前者是取两人血液,滴至碗中,看能否相融。
能相融则证明有血缘关系,不能相融则无血缘关系。
而滴骨法,则是将活人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观察是否渗入。能渗入则证明是血亲。
南朝时期的梁武帝从东昏侯那里讨要来一位妃子,妃子入宫后七月即生下萧综。
宫中都怀疑萧综不是梁武帝亲生,连萧综自己都疑惑,偷偷去盗掘东昏侯的坟墓,刨出尸骨,将自己血液滴在尸骨上,果然能融入其中。
为了验证,他还杀了自己亲生儿子,重复实验。
确认后就出奔北魏。
除此之外,还有海员出海殒命,同船尸首腐烂,海员家属们滴血验亲、寻找家人尸首的故事。
见李昂开口询问,张余妍擦了擦脸上泪水,说道:“是合血法。”
“合血法啊...”
李昂低头陷入思索,杨域看到他脸上的沉思表情,下意识问道:“日升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滴血验亲完全是错误的,根本无法证明是否有血缘关系。”
李昂抬头说道:“等明天上学的时候吧。
我来证明这一点。”
是时候,把血型理论抬上桌面了。
听李昂许下承诺,杨域脸上一喜,而其他同学也放心了不少——谁都知道李昂言必行,行必果。
他说有办法,可能就真的能够解决。
这顿饭草草结束,由杨域出资,找旅店先安顿下了张家的妾室母子,
而李昂则回到家中,拿出纸笔,写下实验方案。
次日清晨,杨域早早就坐着马车来到金城坊,一见面就询问李昂进展。
“急什么,”
李昂翻了个白眼,“滴血验亲的错误观念延续了这么多年,要想扳倒,得拿出更加合理的证明方法。
不是我在家写点文章就能做到的。”
“这不是信任日升你么。”
杨域搓着手掌,谄媚道:“日升你打算怎么证明?”
“找苏冯博士,申请进行大型实验,加上在学宫刊物上发表论文。”
李昂随意说道:“不过这样只是能证明滴血验亲完全无效,
用血液来进行亲子证明,还是很难做到。”
杨域下意识问道:“诶,为什么?”
李昂反问道:“过程很复杂,你确定听得懂?”
“...好吧。”
杨域想了想,有些心虚地摆摆手,没有继续追问——明明自己也是考进学宫的精英学子来着,被李昂一问就莫名失去了底气。
马车驶入学宫,在上完一堂理学课后,李昂找到了理学博士苏冯。
“哦,日升啊。”
苏冯说道:“昨天西荆商会在长安的代表也找了过来,说是希望能有一部分的肥皂香皂转售权,想把虞国生产的肥皂香皂卖回西荆。
胡商商会也有这个想法。
你看哪天你和他们见一面,谈一谈?”
“呃,可以。”
李昂点头答应,虞国不允许技术外流,但完全能接受把商品卖到外国挣取钱财。
“对了苏冯博士,这是我昨天写的论文,希望下午的时候能申请进行大型试验。”
李昂从包里取出写满文字的纸张递给苏冯,学宫向来有进行大型试验的传统,
一些博士如果有了新的理论、新的发明、新的实验方案,会邀请学宫博士、弟子一同参观。
比如新式水车、农具,乃至前段时间风靡学宫的航模。
“你要证伪滴血验亲?”
苏冯扫了一遍论文,眼前一亮,确认实验过程没有明显疏漏之后,立刻同意了实验申请。
地点选在学宫广场,时间则是下午。
很快,学宫广场要进行证伪滴血验亲的大型试验的告示,就贴在了学宫各个角落。
到下午时,学宫广场已经来了不少学宫博士、同窗——敢申请大型试验的,大部分都是有资历、威望、成果的博士,从没听说过有新生。
何况还是前段时间,发明了航模的新生。
“人都到的差不多了?”
李昂看了眼坐在凳子上的人数,也不拖沓,让杨域厉纬将一大叠新印刷出来的论文下发,自己则站到了台前。
“各位师长、同窗,今天我来证伪延续了数百年的滴血验亲法。”
李昂从台下,取出了五根骨头,朗声道:“这十根骨头,分别是猪、牛、羊、马、驴的新旧腿骨。
新的,是昨天学宫食堂宰杀的,
旧的,则是从长安屠宰场中取来、至少放了六个月以上的。”
然后,他又取出了五坛装着血液的玻璃罐子,展示给学宫博士和弟子们看。
“这些罐子里,装着也是猪、牛、羊、马、驴的新鲜血液。”
李昂说道:“按照滴血验亲中滴骨法的记载,只需要将活人鲜血滴在死人骨头上,观察是否渗入,就能证明有无血缘关系。
现在我分别将牲畜血液,滴到不同牲畜的骨骼中,看看会发生什么。”
在杨域、厉纬的帮助下,李昂沾了点玻璃罐子中的牲畜血液,滴在旧的动物骨骼上,发现都能相融。
“猪的血液,能渗透进牛的骨骼。
羊的血液,能渗透进驴的骨骼。这明显不符合常理。难道猪和牛、羊和驴,有亲缘关系么?
刚才我用的都是旧骨骼,那么新的呢。”
李昂又取来鲜血,滴在新鲜的动物骨骼表面,围观的众人却发现,这一次鲜血渗透的速率却变慢了很多,甚至无法渗透进去。
“这是为什么?”
有学宫博士问道。
“很简单,骨骼缝隙。”
李昂说道:“旧骨骼可以渗透鲜血,而新骨骼无法渗透。完全是新旧骨骼之间的差异。
旧骨骼表面的肌肉、筋膜脱落,
骨骼本身风化,出现微小裂缝,大部分液体都能轻易渗透其中。
各位师长、同窗也可以回家进行类似实验,哪怕用沾了颜料的水,滴在老旧破损的牲畜骨骼上,一样能渗透进去。
所以滴血验亲中的滴骨法,完全没用。”
牲畜和人没有什么差别,牲畜骨骼能够渗透,人类骸骨也是一样的道理。
“滴骨法没用,那萧综的儿子岂不是白死了。”
另一位学宫博士小声嘀咕道。
“应该说是冤死的。”
李昂说道:“接下来我要证明,不止滴骨法没有用。滴血验亲中的合血法同样没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剑伤
血型理论是外科手术的重要基础之一,有了血型理论,才有安全的输血,许多外科手术才能进行。
李昂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工具——大量针筒,玻璃片,玻璃试管,以及他之前在燕国公府上用到过的转轮飞盘人力离心机。
李昂从自己、杨域、厉纬、张余妍以及其他几位学宫同窗手臂里,抽取了少量血液,置入玻璃试管中,贴上标签,
然后从每个试管里,每次取少量鲜血,两两一组,滴在玻璃片上,相互混合。
在学宫博士、学子们的注视中,有些血样中的血液开始凝聚成团,有的则相互融合。
为了进一步验证,李昂又从苏冯以及其他一些志愿者那里,取了少量鲜血,再次实验,结果还是相同的。
“献血者们来自天南地北,来学宫之前毫无交集,说有血缘关系,未免太勉强了一些。因此滴血验亲中的合血法,同样是错误的。”
李昂说道:“不过,光证明这一点还不够,还要弄明白为什么有的血液能相融,有的血液不能相融。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李昂用转轮飞盘人力离心机,将所有血样抽取一半,进行离心。
血液凝固后,上层淡黄色透明液体为血清,中间层白色固体为白细胞和血小板,最下层红色固体为红细胞。
分离出血清之后,李昂将血清再次置于新的一组玻璃试管容器中,贴上标签,
然后将血细胞和血清两两混合,根据结果制成表格。
“各位发现了么?经过旋转离心后,一个人自己的血清和血浊(血细胞),相互遇到,是不会发生反应的。”
李昂说道:“而不同人的血清与血浊相遇,有时候会发生反应,有时又不会发生反应。”
苏冯好奇问道:“这是为什么?”
“我认为,血清和血浊中,各自带有特殊物质。我称其抗原、抗体。”
李昂说道:“同种抗原、抗体相遇时,会相互对抗,发生反应。就好像火遇薪柴一样。
而不同种抗原抗体相遇,则不会发生反应,能够相安无事。
一个人的血浊含有甲抗原,那么他的血清之中,就不会含有甲抗体,而是含有乙抗体。
若血浊含有乙抗原,那么他的血清就没有乙抗体,而是含有甲抗体。
前者为甲型血,后者为乙型血。”
“等等,那厉纬的血液呢?”
苏冯问道:“他的血浊不会与任何一种血清发生反应,而他的血清则会与别人的血浊发生反应。”
“对,所以厉纬的血浊中,既没有甲抗原,也没有乙抗原。
相应的,他的血清中,同时含有甲抗体和乙抗体。
这就是丙型血。
而与之相反的,就是血浊中,同时含有甲乙抗原,血清中则没有甲乙抗体的甲乙型血。”
李昂在表格上写写画画,“粗放而言,人大致可分为四种血型,
甲型,乙型,甲乙型,以及丙型。
如果甲型血和乙型血相遇,由于各自抗原抗体发生反应,血液会全部凝集。
甲型血和甲乙型血相遇,血液凝集一半,相融一半。
这算融?还是不融?
而在滴血验亲中,只要血型相同,那么就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一样会全部相融,而不发生凝集。
想要进一步验证的话,也很简单,只需要扩大样本数量,让几百、上千人进行血型检测,就能弄清楚了。”
李昂表情淡定从容,他知道血型理论一旦推广,就必然会被认定为真——谁也不希望突然冒出来一个陌生人,用滴骨验亲的方式,来谋夺自己的家产。
因此血型理论必须是真的,也只能是真的。
苏冯再次问道:“等等,既然人有四种血型,那么当父母血型不同时,所生出的孩子又会是什么血型?
如果甲型血和乙型血者成婚,会生出甲乙型,那么长此以往,天下间应该全都是甲乙型血的人才对。”
“所以我在想,血型传承可能存在随机性。”
李昂说道:“甲型血和乙型血者成婚,可以生出甲型、乙型、甲乙型,或者丙型血者。
甲型血和丙型血者成婚,应该也能生出甲型或者丙型血者。
这些有待进一步扩大样本数量,进行验证。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滴血验亲完全错误,没有任何可用性。
真把这个当作金科玉律,不知道会产生多少冤假错案、人伦悲剧。”
李昂给这次大型试验下了定论,人群中的张余妍感激地朝他行了一礼,杨域也感谢地拱了拱手。
还是感谢提出血型理论的卡尔·兰德施泰纳医生吧。
李昂朝他们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心底默默想着。
以推翻腐朽滴血验亲理论的大义为旗帜,加上学宫博士们的求知欲,应该很快就能进一步推进血型理论的发展。
比如A型血加A型血者,可能生出A型或者O型血者,
AB型血加上AB型血者,可能生出A、B、AB型血者。
彻底为滴血验亲盖棺定论。
“再接下来,就是血型理论的实际操作——输血了。”
李昂默默道:“只要能破除虞国民间对血液的恐惧和愚昧心理,就能光明正大将输血作为急救手段。
话说回来,昨天那个波斯胡寺的景僧,不知道是误打误撞,还是什么,
近期有血光之灾竟然真让他说对了一半...”
踏踏踏。
正当他思索之际,一位学宫仆役快步跑来,对厉纬说了什么。
而厉纬听到消息后,脸色陡变,立刻跑到李昂身边,“日升,云麾将军家的大郎在家中演武场里受伤了,现在急需救治,能不能请你跟我去一趟...”
“嗯?怎么回事?”
李昂跟苏冯博士请了个假,立刻带上药箱跟着厉纬来到学宫西门外,云麾将军家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上马车后,将军府上的仆役才将实情说出——云麾将军陈昌骁晚来得子,其长子自幼学习家传武艺,差不多到了可以考学宫的年龄。
就在刚才,陈昌骁想要检验一下儿子的武艺,其子在演武过程中一时不慎,从马上跌落,大腿被剑所划伤,出血不止。
“日升...”
“我尽力。”
李昂安慰了厉纬一句,云麾将军陈昌骁是厉纬的举荐者,学宫考试时期,厉纬也住在陈昌骁的府邸上,和陈家儿子们以兄弟相称。
不过,能让陈家的人跑来学宫寻求帮助...
这剑伤,恐怕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