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刘盈:你这是疑心生暗鬼!我不服……
会稽郡。
虽然此前朝廷和淮南国的战争让这里蒙上了一层战争的阴影,但随着朝廷主力尽出,尤其是刘交带领楚军南下,布防江口之后,这里就又重新回复到了之前的祥和。
古人以左为东,而长江在自金陵以上至九江一段为南北走向,故此位于长江南岸的会稽郡,就是所谓的江东之地。
最初的时候刘邦是准备将刘贾封在这里为王,毕竟江东是项氏起家的地方,虽然八千江东子弟早在垓下之战前就已经实质性的抛弃了项羽,但人心最为难测,所以封一个刘姓的诸侯王镇守这里也无可厚非。
但刘盈看了看舆图,如果将刘贾封在这里,楚国归属刘交,齐国归属刘肥,燕国归属卢绾,闽越国归属闽越王,南越国归属于赵佗……
这就意味着,偌大的一个汉国,再无一处海岸线归属于汉庭中央!
所以刘贾的荆国,就不再是吴地,而是荆蛮之地,也就是南郡,昔日的临江国,后世的湖北,负责和刘交的楚国一左一右辖制英布的淮南国!
事实上,刘盈的判断没错,会稽郡和鄣郡的百姓根本没有要给项羽效忠到底的想法。
汉军一到,那些由项羽任命的郡守县令立刻开城投降,做了汉的顺民,丝毫没有后世文人所臆想的那样,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嗯,毕竟项羽死了,项氏一族集体改姓,成了刘姓宗亲……
看到当地百姓如此识相,于是在刘盈这些年的大力支持下,重点是本地的县兵装备了新式的铁甲长刀,江东地区一扫从前的汉少夷多、蛮夷遍地的现状,处处可见华夏衣冠,人人谦逊守礼,颇有几分后世江南水乡的味道。
会稽郡治所,吴县。
刘邦背着手走在县城外笔直宽广的水泥里上,啧啧称奇。
毕竟隔壁的淮南国还都是夯土所做的涂道,这里位于帝国东南边陲,路面硬化的面积居然可以和关中相媲美。
他用力在地面上踹了两脚,嘴角扬起:“难怪我觉得过江之后道路平坦了不少,果然是钱花哪哪好……”
嗯,去年的财报上,汉国一年的收入大约是一百二十多亿钱,其中修路用掉了四十多亿,仅次于边军一年的支出。
刘盈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会稽郡修路的计划是他在背后推动,明面上是为了更好的将这里出产的丝绸运往关中,卖给西域商人扩大外贸,而实际上其实也是如此,只是他没有明说的是,这里的丝织作坊有七成左右都是东宫直接拥有或是间接拥有……
一旁死乞白赖跟出来的刘如意也学着刘邦的样子踹了踹地面,惹得周围路人白眼不说,守门的百将更是直接走上来呵斥道:
“干嘛呢?嘿,说你们呢,把地面踹坏了赔得起吗?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把你们都抓起来去砍树填沼泽!”
百将说完,周围过往的路人更是发出一阵阵会心的笑容。
毕竟此前的江东之地湖沼洼地密布,到处都是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因此有‘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火耕而水褥’之称。
也因此这几年对于犯罪之人的处置,从之前的罚款、肉刑或撸掉爵位,变成了送到工地或是伐木场进行劳动改造……
在哄笑声中,刘如意勃然大怒,毕竟他现在这个年龄正处于极端好面子的阶段!
而且说实在的,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被这种级别的小官吏呵斥过!
所以刘如意瞪着眼睛,正准备亮明身份,吓死眼前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斗食小吏,然后再让周围隐藏的侍卫揍他一顿出出气!
只是听到了刘邦轻轻咳嗽了一声,刘如意顿时萎了下来,缩在刘邦身后探头探脑,双眼之间满是凶戾之色。
刘邦则饶有兴致的凑过去,拱了拱手说道:“犬子不懂事,还望将军海涵则个……”
‘则个’这个词是个语气助词,随着刘盈将签到的那些没什么卵用的话本汉朝化并改编成戏曲之后,很多本在后世流传的词汇也随之流行开来。
而听到了刘邦的那句‘则个’,原本对他有些不屑的百将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笑呵呵的问道:
“哟?客人莫非是从长安城而来?”
嗯,虽然刘邦一嘴的沛泗口音,但他这些年在关中居住,必不可免的在说话的时候夹杂了许多关中话,而让那名百将换了一副脸孔的原因也在于此。
这个年月能在关中和会稽郡来回跑的江北人,要么是富商,要么就是官吏。
前者还好,要是后者那就惨了。
毕竟皇帝的车驾就驻跸在城中,能拖家带口跟着皇帝从长安而来的,绝逼是当朝勋贵!
百将眼角余光上下左右打量刘邦和刘盈几人的穿着打扮,越发验证了对方应当就是伴随着皇帝车驾而来的高官显宦。
于是,他的腰越发弯折,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谦卑了起来。
刘邦多贼啊,他已经从百将的前倨后恭上判断出了对方对自己几人的身份有所猜测,只是坚信自己的皇帝身份并没有暴露。
毕竟任谁想破头,也不会想到当今皇帝带着太子和赵王化身街熘子,在城外啪啪啪啪的踹着水泥地……
于是他只是轻轻点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而那名百将则陪着笑脸解释道:
“今日并非在下无事生非,只不过亲眼见过这条路修之不易,这才上前阻挠,还望这先生能够海涵……
先生,乃公居然也有被人叫先生的一天……刘邦嘴角微笑,但姿态却不由自主的稍微斯文了一点,不复之前的狂放豪迈。
百将浑然不觉的继续说道:
“嗯,虽然这条路并不是咱们汉人修的,而是从林子里抓来的那些越人修的……”
“一开始的咱们觉得没什么,奴隶嘛,不干苦活累活难不成还要供起来让他们享福?但这人心也都是肉长的不是?时间长了见到他们夏干三伏、冬干三九的,也确实会有几分同情……”
“不说别的,就说这位先生和那位小公子之前用力踩踏的水泥路,当年越人隶臣修建这条路时生生累死了七百多人,这灰扑扑的水泥路,可是越人用森森白骨撑起来的!”
百将说道这里,稍稍有些动容。
会稽郡附近的蛮族虽然是被称为‘吴越’的越人,但却可以细分为‘于越’和‘邗越’这两大越人族群。
这两支部落因为华夷混居,不可避免会受到华夏古先民影响,宗族家族的概念感很足,因此族人被会稽郡的官军抓走为隶臣之后,通常会招来十几支有血亲的越人部族围攻,试图解救他们的族人。
虽然这就是来送人头的,但是越人部族有如此氛围,这就导致了会稽郡的隶臣不如僰人还有东南亚的土着好管理,因此他们所面对的,就是地方官吏上不封顶的暴力镇压。
于是,白骨驮起水泥路就不可避免了。
嗯,当年欧洲人发现新大陆时,不是没想过抓当地土着充当劳动力,只可惜暴力对抗贯彻始终,不得已才引入了大量的黑奴。
毕竟印第安人的部落遍布殖民点周围,而黑奴的部族却远在大洋彼岸。
最重要的是抓捕黑奴贩卖给欧洲人的并不是欧洲人,而是居住在西非黄金象牙海岸周围的黑人国家。
达荷美骁勇善战,而雨林中的黑人格外能生。
因此,一个能抓,一个能生,一条产业链就此诞生……
也因此,当初大嘤废除黑奴贸易的时候,最先不答应的其实就是非洲的黑人……
毕竟中国有句古话说的好,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而在那名百将流下了几滴鳄鱼的眼泪时,刘邦尚且没有说什么,一名路过的行商却听不下去了,满是鄙夷的说道:
“死得好!要我说那些蛮子最好都死绝了才好!从前没把林子里的蛮子抓干净,太子没让人修这条驰道的时候,商人们从越人的林子边上过,谁人不是提心吊胆?那帮蛮子可比项家的那些水匪还要狠,桓楚带领的水匪只劫财不害命,蛮子可是全都要!”
听到‘项家’、‘水匪’这两个词,刘邦顿时来了兴致,想要凑过去问个清楚明白,只不过那名行商却忙得很,只是让他闲暇时节自己去茶馆听戏,就匆忙出城向北而去了。
而那名百将却一脸悻悻的说道:
“这位先生远道而来,想来并不知晓,那人说的是近两年在江东之地很流行的曲艺。大意讲的是楚将项燕战死后,项氏一族辗转流落至此。为了谋求抗秦所需的钱粮兵马,于是收服这震泽之中的水匪,由桓楚统领……”
“不过水匪劫财盗亦有道,且是为了反抗暴秦,哪有行商之人所说的那般恶劣,先生还是莫要轻信他言为好!”
刘邦摸了摸胡须,看向刘盈的眼神满是狐疑之色。
他也曾在项梁军中效力过一段时间,和桓楚也是老熟人了,怎么不知道对方还做过水匪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要说当日的楚军中有谁做过剪径的强人,那就只有那些从芒砀山中冲出来的人了!
嗯,定是这竖子在指桑骂槐,编排乃公了!
等下回去揍他!
第一百三十章 刘盈:明修栈道!
震泽。
这里就是后世的太湖,五大澹水湖之一,此时秋高气爽,湖中随处可见叶叶扁舟。
对于自己将会在不久之后挨揍的刘盈,此刻正浑然不觉的带着刘邦和刘如意行走在湖边,等待着渔人归来,购买最新鲜的鱼获。
比如大闸蟹。
正如那个以大闸蟹为食的‘上海贫民’那样,这时节的人们连鱼都不怎么吃,品尝大闸蟹这种富贵且闲的爱好更是没影的事情。
刘邦也是兴致缺缺,但既然是出来玩就要有个出来玩的样子。
踏青,野食,自然一样也不能少。
况且他还有别的想法,那就是去看看这边的丝织作坊。
去年的上计文书他也看了,会稽郡虽然九成以上的土地都是新开垦的免税田,人头税也因为鼓励生育政策而收的零零碎碎,但仅凭借丝税,这里去年向国库缴纳了价值两千四百多万钱的绸缎和五铢钱。
尽管这个数字对于年收入上百亿的汉帝国来说并不多,但要知道在七八年前,这里还是吴越蛮荒之地,每年能有个百万钱的赋税就算是丰年了!
因此刘邦想要亲眼看一看,蚕宝宝嘴巴里吐出的丝线,是如何改变的这吴越之地!
片刻之后,满载而归的渔船停靠在岸边,刘盈扁起袖子卷起衣服下摆跳上渔船,浑然不顾刘邦和刘如意的目瞪口呆,自顾自的挑起了心仪的鱼获。
这一时期人们不怎么吃螃蟹,因此没了最大天敌的大闸蟹各个膘肥体壮,后世里重量在一斤以上、可遇不可求的大螃蟹比比皆是,完全可以闭着眼睛去挑都不会出错!
不过这主要是这一时期人心淳朴,尤其是刘盈承诺用五铢钱付账,因此为他打渔的渔民都很自觉的将那些小的、没肉的,品相不好的螃蟹扔了,只留下各个膏满黄肥,张牙舞爪的个体。
刘盈精挑细选了几箩筐好的,吩咐身后侍卫快马送回行宫,交给随队的厨子料理,至于剩下的他也全部包圆。
虽然小宫女和内侍们不喜欢鱼虾蟹这种吃起来不爽利的肉,但吕雉这次出来还携带了好几只小猪咪,正好给它们补补身子……
望着那几名侍卫背着竹篓狂飙而去的背影,刘盈轻声长叹,吓得那些正在反复点数着五铢钱的渔民一阵哆嗦。
毕竟他们欺负刘盈不懂物价,壮着胆子将这种平素里猪都不吃的东西卖到了三枚五铢钱一只的天价……
如今看到了刘盈随便招招手就能叫过来几个壮汉,自然担忧这不过是哪户官宦之家的公子哥在耍弄他们,逗着他们玩玩……
因此他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退钱……不,只退一半的钱,这是他们的底线!
刘盈摇了摇头:
“与尔等无关……我只是在感叹来的不是时候,虽然有螃蟹吃,但却无法尝到鲥鱼的美味……”
嗯,就是张爱玲宣称的二恨鲥鱼多刺的鲥鱼,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一旁的刘如意鬼头鬼脑的凑过来,有些嫌弃的看了看刘盈双手的鱼腥,问道:“鲥鱼?什么是鲥鱼?鱼有什么好吃的,我不信能比酱猪肘子还好吃!”
刘邦也凑过来说道:“不过最好吃的莫过于樊……那狗屠做的砂锅狗肉!”
刘如意见状顿时很狗腿的上下点头:“嗯,舞阳叔父做的狗肉确实很好吃……”
别瞎攀亲戚,樊会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刘盈摇了摇头说道:
“鱼是鱼味,肉是肉味,不一样的东西何必强行对比?鲥鱼我虽然没吃过,但古籍上有所记载,说是很美味,且只在每年初夏时才出现,属江东独盛的时珍!”
刘如意双手插腰,准备抬杠:
“哪本古籍上说了?我怎么没见过?三哥又在骗人了,你自己都没吃过,哪里又知道好吃了?须知太、师傅曾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
听到刘如意那让人厌烦的公鸭嗓,那名渔夫将铜钱仔细放好,粗大的赤足踩在船舷上,开始为他的‘金主爸爸’鸣不平了。
“这位小公子好生无礼,难道连孝悌之道也不懂?居然用如此语气对自家兄长说话?真的是这位大公子脾气好,若是在我们乡下,你今天不光要挨一顿打,只怕连饭都没得吃!”
“如果小人猜测的不错,大公子所说的鲥鱼应该是‘当魱(hú)’,这种鱼确实很美味……呵,外乡人说我们吴越之人饭稻鱼羮,因此若论及吃鱼,我们这些世代打鱼为生之人敢称第二,天下绝没有敢称第一之人!”
刘如意转头看向刘邦,见到对方眺望着远处的波光粼粼,又看看刘盈,只见刘盈双手抱臂,一脸冷笑,于是缩了缩脖子,都囔着说道:
“就算鲥鱼好吃好啦……但古籍上有所记载这件事定然是三哥编的!肯定是你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于是编出来显摆的!”
刘盈想了想,问道:“打赌吗?我若是说出是那本古籍记载,你待如何?”
刘如意脸孔涨红,讷讷半天也想不出该赌什么,于是梗着脖子说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盈看了看依旧不打算插手的刘邦,笑着说道:“好!这样吧,明天我和父亲去泡温泉,咱俩谁输了,谁就给对方搓背搓脚如何?”
刘如意自信满满的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
叔孙通年迈,虽然担着太子太傅之名,但这两年日常给他们这些皇子上课的已经换成了辕固这个儒生,而辕固说了,刘盈日常逃课,属于朽木不可凋也,而他就不同了,他很聪明,只是心思不在学业上,若是肯用功听课,超过刘恢、刘友指日可待……
所以,什么古籍不古籍的,一定是刘盈编出来的谎言,至于此刻的笃定,无非就是在诈他!
毕竟老刘是个赌徒,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后宫中时常能凑齐好几桌牌局,尔虞我诈的事情他见的多了……
刘盈也不含湖,在和刘如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之后,开始棒读:
“《尔雅·释鱼》有云,鯦[jiù],当魱者,海鱼也,似鳊而大鳞,肥美多鲠,今江东呼其最大长三尺者为当魱……”
刘盈说完,看着双眼滴熘熘乱转,很明显是想要赖账或是耍赖的刘如意继续说道:
“《尔雅》你总读过吧?没读过也不打紧,吴县是会稽郡的治所,按律城中要修建石渠阁,保存未央宫石渠阁藏书的副本,搜集当地书籍残篇抄送长安城。所以此地必然有精校版的《尔雅》全集,我说的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嗯,萧何在修建未央宫时修建了天禄阁与石渠阁这两处宫殿,其中天禄阁储存的是国家档桉,而石渠阁则用作收集藏书,类似于国家图书馆。
汉承秦制,这两处建筑的建成是为了继承秦国的‘挟书之律’,也就是规定民间百姓不得私自藏书,只不过这项挟书律在几年前就废除了,同时命令天下官吏收集秦末散佚的图书抄录留档后将原件送到长安城去。
而在郡一级的治所修建石渠阁,自然是为了文明传承的备份,而且不禁止民间士子翻阅抄录,毕竟有些事情谁也说不准,多一份保险总归是好的。
至于允许抄录而不是大肆刊印售卖,主要是纸张的价格虽然降下来了,但刊印书籍的成本却居高不下,印刷之后,还需要人工校对装订成册,这个成本几乎占到了整本书的三分之二还多!
因此对于普通士子来说,帮大户抄书不仅可以练字,也相当于是阅读并默写全文,最重要的是还能赚钱,属实是一举多得……
面对着刘盈的咄咄逼人,刘如意三两步跳到刘邦身后,脑袋顶着刘邦的后腰:“爹你管管三哥呀,他太欺负人了!”
刘邦反手把刘如意从身后掏出来,啪的一下给了他个脑瓜崩,笑呵呵的说道:“愿赌服输!今天晚上先给乃公搓搓脚,好好练一练手法……”
刘盈看了看一脸委屈扑在刘邦怀中撒娇的刘如意,以及满脸无奈的刘邦,默默转过身,嘴角扬起。
他赌对了。
刘邦之前的默不作声,就是对他的一个试探,试探他是否会挖个深坑骗刘如意蹦进去。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刘邦自然不想要看到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画面。
所以,小而不言的惩罚才是最完美的答卷。
否则,刘邦必然会为自己百年之后,刘如意的生命安危而提前做出谋划……
………………………………
吴县城西,临近震泽一间有着两百多台织机的工坊。
张不疑从行宫匆匆而来,指挥着身后跟着的侍从将许多新式织机搬走放回仓库,换上残破的旧式织机,让织工们接着纺织。
这主要是为了藏拙。
刘盈拖着刘邦去震泽游玩,为的就是让张不疑提前赶来布置,好让刘邦相信会稽郡纺织丝绸的效率并不高,和齐梁燕赵的工坊产出相等。
毕竟这年月可没有什么专利法可言,刘邦万一站在帝国皇帝的角度上大笔一挥,允许各地工师彷制新型织机,全面推广,刘盈熬的那些夜就算是白熬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刘盈: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丝绸作坊。
换上了旧式织机后,纺织工人由奢入俭难了好一会,才终于找回了过去的经验,吱吱呀呀的织起丝绸。
这里的丝绸虽然不是‘寸锦寸金’的锦缎,但却同样价值不菲,是西域商人的最爱,每年有十万匹以上的丝绸和百万斤的茶叶一起装在骆驼背上,运往中亚中东,乃至于伯罗奔尼撒半岛和亚平宁半岛,换来各种各样的宝石,和造型奇特的银币。
嗯,丝绸之路最早也叫做玉石之路,比如玉门关这个地方,就因汉朝时玉石商人们从此地进入汉境而得名。
不过从春秋以降到汉朝打败匈奴,建立西域都护府之前,周朝以及分封的各诸侯国主要以进口为主,也就是用黄金白银换取西域的名马美玉,奇珍异兽,鲜少出口。
比如驴子就是这一时期从非洲传入……
而到了汉朝强盛起来之后,汉人将玉石之路更名为丝绸之路,为西域诸国带来秩序,带来安宁,使得财富得以畅通无阻的流淌在这条金色的大路上!
现如今的汉朝虽然没有设立西域都护府,但匈奴人却被打残了,躲在漠北苦寒之地舔舐伤口。
而失去了匈奴人的支持,乌孙人也变得消停了不少,和月氏人也不再是全面战争状态,双方虽然还是老死不相往来,但却按照实际控制区瓜分了河西走廊,属于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了……
和平之后,秩序不可避免的就会重新出现。
虽然路上会被层层盘剥,但追逐利益的商人还是纷至沓来,提前让玉石之路变成了丝绸之路。
毕竟从前商人们要穿越战乱地带,黄金玉石的体积小,可以提前掩埋避免损失,但驼队中若是携带了丝绸这样昂贵且累赘的商品,这就只能是为马匪做嫁衣了……
茶叶这种快消品也是如此,虽然刘盈提前了快一千年点出了茶砖工艺,但这种可以让生活变得更有滋味的饮品,可是和烈酒一样,都是游牧部落的最爱!
游牧民族,最显着的特点就是具备热情好客和贪婪凶狠二象性……
尤其是对于商人更是如此,分享奶和盐,以及妻女待客的情谊,并不妨碍他们骑上马,拿起刀把你洗劫一空……
这就是游牧民族的价值观。
我抢你并不是我的错,而是你的错,只怪你太过弱小,一如他们抢婚时的逻辑,一个怯弱的男人,不配拥有如此美女为妻!
嗯,强如成吉思汗,也有过妻子被抢走的经历,不过蔑儿乞人那是报复,毕竟成吉思汗的母亲,柯额伦也是也速该抢回来的……
日中过后,据说是黄金家族的嫡系祖先,汉高祖刘邦熘熘达达的走入这间丝绸作坊。
嘈杂的机杼之声在刘邦耳中却是如闻仙乐。
毕竟丝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能直接当钱花,是和粮食、铜钱、黄金一样的硬通货。
因此纺织丝绸,就是在印钱!
刘邦东看西看,突然看见了角落中一个貌似躲闪不及的熟悉身影,于是好心情荡然无存。
张不疑。
虽然那厮长得漂亮,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活脱脱一个师奶杀手的小白脸形象,但却是拱了他家白菜的猪,刘邦作为一个女儿奴,不偷偷砍他两剑就算是看在张良的面子上极力克制了,日常自然是绝对不会给他半点好脸色……
张不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本来是想要直接熘掉的,毕竟刘邦不待见他的事情他十分了解,但既然被刘邦看到了,不上前问好就真的是嫌命长了。
于是他一脸谄媚的急趋而来,拱手鞠躬:“拜见外舅……”(注1)
嗯,刘邦既然是微服出巡,张不疑自然不好直接称呼刘邦为陛下,况且他是有脾气的,正好用这个称呼刺激、不,是提醒一下刘邦,我是你的女婿……
刘邦眼神微微一凝,轻轻攥了攥拳头,哼了一声权做应答,旋即领着垂头丧气的刘如意走出丝绸作坊。
张不疑跟上,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刘盈,下巴向刘如意挑了挑:
“怎么了这是?你又怎么摧残他了?行啊现在,当着陛下的面就敢收拾赵王了……你不怕那厮告状,戚夫人又去哭哭啼啼的吹枕头风?”
刘盈伸手掏了掏耳朵,故作一脸不屑:“那又如何?枕头风?戚夫人吹得我娘就吹不得?”
张不疑闻言,看向刘盈的脸上一副‘你是认真的’的表情。
毕竟宫闱之事外人不知,可他家有个好奇心十足且大嘴巴的长公主,有关刘邦和吕雉之间的事情,他知道的比刘盈都多……
这些年随着刘盈的地位日渐稳固,再加上吕雉年岁渐长,主要是更年期了,于是决定活出真我,不再委曲求全的惯着刘邦……
因此,即便是刘邦日常留宿椒房殿,也会很快从相敬如宾,转变为横眉冷目、恶语相向,然后刘邦气呼呼的一个人去偏殿睡,第二天一起吃早饭的时候甚至还能把没吵完的架接着吵完……
所以,哪来的枕头风可吹?
迎着张不疑的眼神,刘盈一脸无所谓。
中年夫妻吵架很正常,尤其是吕雉属于大鹏展翅型而不是小鸟依人型,和刘邦自然相爱相杀……
反正他俩人再闹腾,也比历史线上的关系要好很多。
在刘盈和张不疑用眼神交流的时候,刘邦突然停下脚步,带着几分疑惑的看着刘盈问道:
“怎么这里是人力在纺织?你那些水力纺车,唔,这个算了,你那些轰轰隆隆的蒸汽纺车呢?要是用机器来纺织的话,效率何止提升十倍!会稽郡上交的赋税起码也能翻倍!”
嗯,刘邦之所以不提水力纺车,主要是吸取了关中的经验。
关中人口众多,日常消耗的米面是个天文数字,而稻粟需要脱壳,也就是‘春米’,小麦需要研磨成粉,因此‘八水绕长安’的河流两岸,到处都是春米的水碓和磨面的水磨。
众所周知,现如今的汉帝国是个封建王朝,权贵阶级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名正言顺的垄断赚钱的行当。
河流两岸的水碓和磨坊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单笔生意赚的不多,但架不住需求量大,而且水不要钱,只需要拦河建坝,就可以获取源源不断的动力。
水碓磨坊日夜不停,每年可以赚取的财富其实也很可观。
嗯,无独有偶,欧洲那些采邑骑士们日常最重要的经济收入,也是蹲点村里的磨坊和面包炉收取费用……
但正如曹刿说的那样,肉食者鄙,权贵们拦河修坝获取暴利的时候,直接造成的就是河流水位下降,农田无水灌既,庄稼干旱枯萎。
所以,在小地主们和大贵族们爆发了几次大规模的冲突之后,刘邦决定站在小地主的一方,下诏限制河流两岸的水碓磨坊数量,优先保障农田用水。
而执行这道诏命的,自然是廷尉候封这条法家恶犬。
毕竟法家酷吏从来不怕得罪人,他们的毕生所学,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利用法律条文打击勋贵,让他们彼此构陷,然后掀起大狱,砍掉成千上万颗脑袋……
嗯,小地主和大贵族之间的暴力冲突,其实是刘盈在暗中操作,一方面是权贵们做的确实过分,但更多的其实是报复!
他修建的水电站和水力纺车都被拆了,那些家伙还想拦河筑坝修建水碓磨坊赚钱?
呵呵。
因此在听到刘邦提及水力纺车的时候,刘盈挠了挠头,稍稍岔开话题:“看来从前我娘缫丝养蚕的时候,爹你肯定没有帮过忙!”
刘邦愣了一下,脸上神情不变:“嗯呀。那是女人的活,我一个大老爷们也插不上手……”
那我娘居田中耨(nòu除草)的时候你又在哪?不会是居旁舍,也就是在曹姨那里喝酒快活吧……刘盈心中吐槽,但不利于团结的话他不会说,只是附和着刘邦说道:
“行吧。”
“那些机器是用来纺织麻布、棉布以及羊毛用的,蚕丝太细,重要的是人力无法控制蚕丝均匀一致,所以纺出来的丝线虽然看上去好像一般无两,但其实粗细并不均匀。”
“如果用机器来纺织的话,很难调整出一个合适的力量,极其容易把丝线扯断,反而是人力纺织更为合适,可以随时根据纺织时传来的手感调整力度大小,避免纱线断开……”
嗯,传说中的水力大纺车就是专门用于纺绩,也就是麻纱,毕竟植物纤维的粗细比蚕丝好控制,重要的是麻布不值什么钱,因此不会如纺织丝绸那样小心翼翼。
ps:我有个想法,就是让‘宝日龙梅’强暴了刘盈,然后带球滚,前往草原深处繁衍黄金家族,继承汉帝国的一个弱宣称,你们不会喷我吧?
注1:外舅不是舅舅,《尔雅.释亲》中说,妻之父为外舅,也就是岳父的意思。
至于‘舅’这个称呼,既可以指母之兄或弟,也指社会上和母亲辈分相同的男性熟人,儒家十三经中的《仪礼》还记载,天子称异姓大邦诸侯为伯舅,异姓小邦诸侯为叔舅……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吕雉:晚安,没用的小垃圾……
会稽郡,钱唐县。
这里是秦始皇平定吴越之后设置的一个县,原名叫做钱唐县,后来唐朝建立为避国号讳,于是改钱唐为钱塘。
因祭祀大禹的活动尚在准备之中,刘盈闲极无聊之下,突然想到如今按道理来说差不多是农历八月十五,也就是后世的中秋节。
而钱塘潮,也正是这个季节的才好看。
毕竟从天文上看,这一天太阳、月球、地球几乎在一条直线上,所以这天海水受到的引潮力最大。
嗯,之所以说是差不多,主要是因为这时候用的是颛顼历,误差太大,有时候历法上标注的日子和实际日子能差出半个月之多!
所以八月十五天上却挂着一轮弯月,也不是不可能……
但今年不同,刘盈前几天就看过了,月亮已经开始慢慢变圆了。
所以当东南风起的时候,刘盈就生拉硬拽着只想待在行宫里撸猫的吕雉前来观潮,而和他一同来的,还有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的刘邦,和小鸟依人在刘邦身边的戚姬……
当然了,曹氏、刘肥、刘如意、小萝莉以及随行的勋贵也大多都在观潮之列。
于是,吕雉看向和刘邦在一起秀恩爱的戚姬时,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也不看看什么场合……”
吕雉轻声吐槽,让站在吕雉身边的曹氏一时间不知道该接话茬还是缄口不言。
毕竟戚姬就在距离她三尺之内,若是接力吐槽,必然得罪戚姬,可若是假装听不见,又会得罪吕雉……
所以,此刻在这里的人群中,除了刘盈外,就数曹氏满心盼望着大潮的到来。
若潮水真有刘盈所说的‘鸣声如雷,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那么她就正好遮掩过去……
而在吕雉身后,刘盈同样听到了吕雉的轻声吐槽,但他也一言不发。
毕竟他是个颜狗。
若是换做旁人时常给他在刘邦面前上眼药,他早就想个办法弄死对方一户口本了,但戚姬长得好看,且又是个只涨年龄不长脑子的主,于是就随她去了……
吕雉也是这么个想法,虽然戚姬日常变着花样的气她,但她却从来都没有下过死手,想着要了对方的命。
毕竟颜狗。
其实在原有的历史线中,如果不是戚姬非要唱什么‘子为王,母为虏’,只怕吕雉出气之后也就让她和薄姬那样滚出长安城了……
但愿这一世你不要自作孽……刘盈心中长叹,伸出手去帮吕雉轻轻捏着肩膀,故意用让戚姬能够听到的声音问道:“娘,力道如何?”
吕雉轻轻颔首,旋即看着另一边跑来跑去,到哪都是一副自来熟模样的小萝莉,长叹一声:“世人都说女儿好,可我觉得还是儿子好,你看看那个孽障……”
只是戚姬却不这么认为,她看着自家同样到处乱跑的儿子,又看了看一脸乖巧的刘盈,用力的鼓着腮帮子,啪的一声把脑袋靠在刘邦肩膀上开始生闷气……
儿子,都是别家的好……
在刘邦一脸的莫名其妙中,刘盈和吕雉相视一笑,旋即看向水天一色的地方。
那里,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
涨潮了!
…………………………………………
闽越国,冶城。
和潮水一样涌来的,还有飘荡着汉军旗帜,大如山岳的水师楼船,以及披坚执锐,昂首挺胸的楚国戍卒。
自从闽越王死后,闽越王族为了逃避汉国问罪,不仅连夜派船将闽越王的首级送到了刘交军中,更是备足了厚礼,诸如两尺多高珊瑚,小孩拳头大小的珍珠应有尽有。
刘交照单全收,毕竟谁不喜欢钱呢?
只是尽管如此,他却下令闽越国立刻解散军队,不得阻挠汉军接管城防,违令者杀无赦!
这一点,诸如闽越国相驺郢在内的闽越王族自然奉命行事,毕竟闽越国东拼西凑的三万大军或死或擒,此刻冶城之中仅有千余守军以及三千王宫卫士,就是想要和汉军对抗也没有那个实力……
冶城东门,靠近闽江的地方警卫森严,两排官兵持枪佩剑,远远站出半里多地,头戴高冠衣着锦缎的闽越王族悉数站在道路两侧,遥遥地看着远方。
远远一队人马行来,个个都是一身短打扮、腰间佩着刀剑的武士,走路有些摇晃,一看就是刚从船上下来的楼船士。
队伍前列,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魁伟大汉,阔口浓目、身材粗壮,杀气腾腾的神情令人望而生畏,而陪在他旁边的那个中年汉子看着就顺眼多了,胯下一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五柳长髯、身材修长,腰间佩了一把鲨鱼皮做鞘的文士剑。
这正是奉命前来兴师问罪的任敖和刘交。
驺郢不敢怠慢,急忙迎上前去躬身行礼:“罪臣闽越国相驺郢,见过楚王,见过楼船将军。”
任敖看了看刘交一言不发,他此次只管厮杀,唱的是黑脸,而刘交才是那个负责安抚闽越的白脸……
刘交从马上跳下,走到驺郢身边轻轻扶起:“相国不必如此。闽越王虽然有罪,但诸位能够幡然醒悟,及时拨乱反正,又何罪之有呢?”
他这句话,算是盖棺定论了。
此次刘交南下做的是两手准备,若是闽越王顽固不化,执意要和汉军对抗,那就灭族!
但若是闽越王出城请降,那就废了他的王位,带回长安城和之前的燕王臧荼作伴,至于闽越国,则还是从驺姓王族中挑一个听话的担任闽越王。
毕竟这时候的闽越国地处偏远,是不折不扣的蛮荒之地,汉国人口只有千万级,根本没有大规模向闽越国移民的可能。
闽越国大体就是后世的福建,山多平原少,地理环境比南越国更加恶劣。
而南越国能够被汉国郡县置之的原因,在于有着秦朝时期的几十万移民打下的基础,当地的越人已经熟悉了华夷混居的格局,对于刘氏取代赵氏成为统治者,并没有做出什么抗拒行为。
当然了,这更多的是因为刘邦是雷王……
至于闽越国,这里的越人可没有什么蛙崇拜,别说不会接受汉国直接统治了,就连和他们同文同种的闽越王若是收税收的狠了,他们分分钟也就揭竿而起了……
所以,汉国需要有一个闽越人的王,来稳住闽越国的越人,等到江南地区的人口爆了,再慢慢迁移汉人南下。
因此听到了刘交的话,不仅驺郢心中的巨石落下,那些同样满脸忐忑的闽越王族也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出了笑容。
在他们看来,财可通神,必然是他们之前派人送过去的珍珠珊瑚起了作用!
于是,他们的心变得活络了起来。
他们的王死了,现如今是相国驺郢一手把持着闽越国的大权。
驺郢虽然也是王族的一员,但他已经成年,且多年为相国,若是驺郢更进一步成为闽越国的王,那么他们这些人就将离权力更远了!
所以,如果换一个人为王呢?
比如驺无诸的小儿子,驺摇就很适合做王,虽然他今年只有八岁,但不是还有他们这些叔伯兄弟帮忙吗?
这个忙,他们很乐意帮!
……………………………………
钱唐县。
天空湛湛,一轮亮如银盘的明月,低压苍穹,辉映无数繁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虽然我没有酒……”
刘盈坐在两株大树之间的吊床上,双脚在空中一荡一荡,口中呢喃有词,脑海中浮现的依旧是白天看到的浩荡潮水。
“殿下,酒在这里……”
刘盈顺着声音望去,看到的是脸蛋红扑扑的窦漪房,此刻她向前探着手臂,平端着一尊玉瓶,内里隐约可见晃荡的葡萄酒。
“奴婢,奴婢听见殿下在说酒啊什么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没有夜光杯,今夜便不饮酒……来,坐下陪我说说话。”
刘盈随口说着,仰头望着一轮明月微微出神。
然后,他就发现了女人果然是一种惯会得寸进尺的物种!
他只是让窦漪房坐下,可窦漪房不仅坐在了他的身边和他挤在了一张吊床上,甚至还靠在他的身上,把脑袋也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简直过分!
就在刘盈绷着身体和窦漪房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时候,房间的拐角处的阴影中,吕雉正在暗中观察。
渐渐地,她的眉毛蹙在了一起。
没出息!
一点都没有遗传到那个老家伙的优点!
虽说勋贵皇族之子二十二岁加冠之后才考虑成家之事,可礼法都是用来约束别人的,未来的天子又何必拘泥于礼法?
窦氏都已经千肯万肯,你又矜持个什么劲?
难不成朕还要再等上几年才能抱孙子?(注1)
吕雉恨恨的咬了咬牙,怀揣着今天能做一个满地小娃娃叫自己大母的美梦回去睡觉去了。
而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此刻的刘盈只觉得肩膀好麻,好想把‘弟妹’的脑袋推到一边……
注1:朕这个词皇后也可以用来自称,比如后《汉书•皇后纪上•和熹皇后邓绥纪》,(邓)太后赐周、冯贵人策曰:朕与贵人托配后庭,共欢等列,十有余年……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刘盈: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会稽郡,山阴县(今浙江绍兴),会稽山。
今天是刘邦亲登会稽山,效法夏启、少康以及秦始皇,前来祭祀大禹的日子。
因此从半个月前开始,会稽郡守就召集辖区内的猎户、戍卒,带足干粮、钢叉、猎犬等一应捕猎用的工具,进入会稽山,格杀驱逐山中的虎豹豺狼等勐兽,防止有不开眼的勐兽冲出来惊扰到祭祀的队伍,影响到自己的仕途……
刘盈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会稽山所在的位置并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可这个年代的会稽郡虽然有了几年的高速发展,却依旧是人民少而禽兽多,出了县城之外只有零星的居民点,因此防范野兽就很有必要了。
不过刘盈更重视的,其实是防范刺客!
毕竟,这里曾经是项氏一族的大本营,万一有个聂政那样的人呢?
聂政倒不可怕,毕竟游侠儿重诺轻生死,怕的是想要学他的愣头青,为了出名不管不顾,毕竟汉朝游侠之风盛行,因此不可不防!
所以在祭祀开始的三天前,刘盈调集了伴驾的泗水郡郡兵,以及北上前来汇合汉军主力顺便讨赏的豫章郡郡兵,统一由豫章郡守颖阴候灌婴统领,将大禹陵周围二十里过了一遍筛子,并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死守了整整三天。
刘邦虽然觉得刘盈有些小题大做,不过他也懒得制止,全做不知道,每日里只顾东奔西跑的游山玩水,专等祭祀这天到来。
至于从长安城源源不断送来的奏本,则被他扔给了随行的张良代为处理,弄得咸鱼惯了的张良叫苦不迭,不得不把同样到处跑着玩的张不疑抓了回来,帮着他一同处理奏本……
于是,就轮到刘乐不开心了……
汉朝民风虽然开放,但也没有一个女人出门到处乱玩的道理,因此刘乐往常想要出去玩,都是打着张不疑想要出去玩的旗号,让张不疑‘带着’她一起出门……
所以,没有了出去玩借口的小萝莉敦敦敦敦的跑进行宫,本想义正辞严的‘劝谏’刘邦,让他以国事为重,不要到处乱跑,认真处理国政,顺便解放张不疑……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小萝莉刚进行宫后园,就被百无聊赖在花园里遛猫的吕雉抓了个正着,然后就‘开开心心’的留在行宫陪伴吕雉,母女共享天伦之乐……
因此,今天祭祀大禹王的庆典,就是小萝莉的‘难满之日’……
从天不亮开始,数十名伴驾而来的元从功候就齐齐列队在会稽山脚之下,饥肠辘辘,瑟瑟发抖。
嗯,其实他们并不饿,只是觉得自己很饿。
毕竟要参加祭祀的活动,需要提前焚香祷告,斋戒沐浴。
虽然他们从前的时候也参与过类似祭祀的活动,但这两年随着叔孙通在刘邦的支持下重新修订礼仪,尤其是这种国之大事的祭祀活动,更是条条框框繁多。
比如从前虽然也斋戒,但却并不是吃素食、忌肉食的意思,而是指不吃葱蒜韭姜等有刺激气味的菜,不是因为这些菜本身有什么不好,而是在于防止祭祀者在祭祀或会客时口里发出难闻的气味,造成对神灵、祖先或宾客的不尊敬。
但现如今叔孙通不知道听信了谁人的谗言,把六畜,也就是猪、牛、羊、马、鸡、狗列入了禁食的目录之中,各种山珍野味也同样在禁止之列!
不仅如此,礼仪上还规定参加祭祀活动的人要‘七日不饮不御不乐’,也就是七天之内不能喝酒、近女色、以及观听歌舞……
如今这帮元从功臣们的年龄渐长,不近女色他们能够接受,但不能喝酒,没有丝竹声色犬马的日子却万万接受不能!
只可惜祭祀乃国之大事,抗议无效……
但让他们稍稍感到欣慰,觉得老刘家的人够意思的一个点,是刘盈说了,鱼虾不在禁止之列,而且鱼肉不是肉,所以斋戒的时候可以吃红烧鱼,白灼虾……
嗯,隔壁天主教国家也有斋戒日,禁止吃包括鸡蛋和奶制品之类的肉食,但鱼不算‘肉类’,甚至鲸、藤壶、海雀、海狸之类也被算作鱼类……
因此在元从功臣最前端,刘盈昂然而立,享受着身后传来的感恩的目光,浑然没有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的羞耻感。
嗯,不能吃肉的规矩是他伪造的。
毕竟昔日秦国咸阳宫中的藏书基本上全在他的手中,随便在其中混入几卷据说是春秋时期失传的礼法残篇不要太轻松……
反正自春秋以降,先贤书籍散落无数,真假早就难辨了……
而这,其实就是为了培养人们吃水产品的习惯。
毕竟养殖猪牛羊鸡鸭鹅之类的家畜家禽,或多或少都需要消耗粮食,而鱼不需要,这一时期的生态环境极好,十几二十斤的大鱼比比皆是,重要的是完全不怕人,捕捉难度极低!
所以,就像是让人们习惯吃小麦一样,让人们习惯在日常饮食中加入鱼虾蟹之类的肉食,需要的不是强令,而是潜移默化。
现如今的汉朝是个古典国家,官方为皇帝勋贵们制定的国家礼仪会很快出现适用于普通人的简配版。
因此当达官贵人们在斋戒时期吃鱼吃虾,百姓人家也会学着在诸如守孝期之类的时间段用鱼虾来代替猪牛羊作为饮食。
然后,特定场合的特定饮食会慢慢演化为日常饮食,并且会根据地域不同而演化出各式各样或美味,或黑暗的做法……
毕竟大吃货帝国。
后世里很多人觉得传统节日没意思的一个原因,就在于物质丰富了,很多从前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一顿的美食变得日常化了。
比如饺子、年糕、元宵……
刘盈最早的时候其实是懒得管的,但他发现自己推广的‘每天一杯奶、强壮汉国人’的行动有些受挫,民间接受度很低,导致除了酸奶之类发酵过的奶制品之外,其余销量寥寥。
毕竟汉人农耕为主,一两岁之后大多断奶,因此十有八九乳糖不耐,日常饮用鲜奶之后分分钟化身喷射战士……
嗯,蒙牛尹利不会。
但这时候没有蒙牛尹利,因此优质蛋白质的来源,除了家禽家畜之外,最便宜量大的就是江河溪流之中泛滥成灾的鱼虾。
不过此刻,刘盈却觉得有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毕竟鱼虾再好吃,哪怕换着花样每天都是不同的口味,可一连吃了七天,还是要多腻歪有多腻歪。
好在,今天祭祀完之后就百事不忌了!
刘盈负手而立,轻声念诵着面前一块已经有了不少岁月痕迹的石碑。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攸长。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他现在念诵的是昔日秦始皇带着他的二世皇帝胡亥,一同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时,由当时的丞相李斯所写的一篇文章。
当然了,其中必定会有抹黑六国君主的文辞。
比如六王专倍,贪戾慠勐,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简单来说,就是连绵数百年的战争都是山东六国先动的手……
而秦国自然是一副吊民伐罪,解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的救世主形象,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要不是你二世而亡我就信了……刘盈嘴角微扬,脸上浮现出的是饱含讥讽的笑容,让另一边东张西望中的刘邦眉头一皱。
嗯,刘邦又疑心生暗鬼了。
毕竟他大老远跑到这里,主要是为了‘打卡’、‘大丈夫当如是’,自然怀疑刘盈此刻的笑容是在讥讽他!
孩子笑的不好看,多半是废了,打一顿就好了……刘邦暗暗点头,慢慢转头看向跃上天空的朝阳。
于是,黄钟大吕之声响起,在乐工两旁,各有横八人、纵八人的两队舞者走上祭台两侧,一板一眼的翩然起舞。
这就是沿用了几百年的八俏(yì)制度,至于共有一百二十八人的两队,主要是为了区分文、武。
手中举着干(盾牌)戚(斧子)的舞者为武,而那些手中拿着雉羽和籥(yuè)的舞者为文。
然后,一头体格健壮,特意挑选出来的牦牛被牵引着走向祭坛,然后被手起刀落,鲜血哗哗流入礼器之中,作为‘血食’敬献给大禹。
据说这是昔日的夏启曾经举行过的礼节,而后则是身穿玄衣纁裳的刘邦,手捧提前准备好的丝织品和用包茅过滤一遍的美酒走上祭台。
包茅又叫菁茅,主要用于缩酒祭祀,当年齐桓公讨伐楚国时的一个借口就是尔贡包茅不入,也就是你应该贡献的包茅不按时送来,是不是看不起寡人还有天子?
嗯,属于是‘你这瓜包熟吗’的高级版……
而刘盈手中捧着的,不仅有五谷,还有一样据说也是齐桓公的战利品。
葱。
这是昔日齐桓公北伐山戎之时,和大豆一起带回齐国的战利品,从此齐人就和葱结下了不解之缘,葱省之名也算是名副其实……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张良:元芳,你怎么看?
闽越国,冶城。
昔日的闽越王宫中,刘交已经在这里作威作福了整整半个月。
他在等,等据说要为大军前导的东瓯国的军队,以及最重要的是,刘邦对于闽越国的处理意见。
毕竟当初说的是兴师问罪,可大军出发到半路之后,就收到了闽越王的首级……
所以,该如何问罪,就很考验政治智慧了。
刘交虽然也并不缺乏政治智慧,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只是个楚王,楚国是汉帝国的一个封国,而闽越国的国力虽弱,但同样也是汉帝国的封国。
因此,楚王如何能够任免闽越王呢?
虽然他此次被授予了全权,而且他也是刘邦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毕竟会落人口实,留下隐患。
所以,刘交并不介意在这里等等再说,才不是收礼收到手软,舍不得离开呢……
在刘交用食指敲打着桌面,听着闽越小曲的时候,楼船将军任敖推门而入,汗津津的坐在刘交下首,一连喝了好几杯凉茶才舒缓了下来,看着一脸惬意的刘交说道:
“热,都这个季节了还这么热!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话说咱们发出的奏报陛下应该快收到了吧?”
刘交递过去一柄折扇,点点头说道: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哎,要是早知道闽越王会有这么一出,当初就该将飞鸽传书的网格提前铺到这里,从冶城直通长安城,这样不出三天就可获得最新指令!”
任敖附和着说道:“就是,依靠商旅的传讯手段确实慢了许多,毕竟他们那飞鸽需要层层接力,而且七拐八拐……不过好在尚贤堂在城中开设有店铺,咱们还能够有飞鸽用,否则就只能用邮车传讯了,那就更慢了,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
“尚贤堂?”刘交轻声呢喃,稍稍愣了一下,旋即看向任敖问道:
“当时我没怎么往心里去,可现在静下心了仔细想想,闽越国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尚贤堂在这里开设分馆,七七八八的安排几百口子人?”
“你想啊,珊瑚珍珠之类的奇珍异宝,开一间商铺就足够了,为何非要那许多人,莫非是为了所谓的笋干、老鼠干?”
“这里面,一定有你我不知道的原因!”
“田鼠干。”任敖小声指正,接着摇摇头说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也许是为了开山种茶?我听家里人说每年都会有好几百万斤的茶叶运往西域、北狄,甚至还有商队翻山越岭,跑到蜀郡西南和西北方的羌人那里贩卖茶叶!”
“闽越国虽然贫瘠,但气候看上去很是适宜种植茶叶……只是话虽如此,但殿下有鬼神莫测之能、未卜先知之术,我等凡夫俗子还是不要瞎猜的好!”
刘交斜斜看了任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浮现出了三个字、
马屁精……
任敖此人虽说是刘邦心腹,和刘邦之间的亲近程度仅次于卢绾,甚至还在一直给刘邦驾车的‘迷弟’夏侯婴之上!
但其实刘交很清楚,任敖和吕雉的关系更好!
毕竟当初吕雉蒙难,是任敖不惜自身前途性命,打伤了那几个不怀好意的狱卒和小吏,状如疯虎的举动让所有人胆寒,这才让吕雉逃过一劫。
所以投桃报李之下,任敖的家里人得以在吕雉暗中掌控的茶叶生意上入了好大一股,每年的分红以百万计,着实让其他沛泗功臣眼红的紧,就算是他这个楚王,也同样如此!
也因此,任敖吹捧一下刘盈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刘交听着任敖的话,尤其是那一句‘鬼神莫测之能、未卜先知之术’,始终萦绕在刘交脑海之中,让他的心中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了一个人名,和一个学派。
许负,阴阳家。
虽然许负没有明说,但她乃阴阳家传人的身份却瞒不过刘交这样的人,毕竟刘交算是儒家荀子一脉,同属于‘学术圈’的一份子……
嗯,阴阳家并不是神棍,卜卦看相只是谋生的手段,其实阴阳家主要研究的是哲学,和黄老一样,同属是道家这一根葫芦藤上结出的两枚葫芦。
因此阴阳家也曾鼎盛一时,混迹于庙堂之上。
比如忽悠着秦始皇求仙访道的燕人卢生,他从海外带回来了一本名为《录图》的谶书,其中就有很着名的‘灭秦者胡也’这条箴言……
于是匈奴人就倒了大霉……
还有卢生觉得自己快要忽悠不住秦始皇了,于是狠狠吐槽了他一顿就跑路了,虽然秦始皇如同没有抓到张良一样,也没有抓住卢生,但却‘焚书坑儒’,把儒生坑了个半死……
而卢生的后继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徐福……
现如今阴阳家的士子虽然隐匿不出,但刘交坚信,一个几十年前还家大业大的学派,定然没有死绝,区区一个许负不过是管中之豹罢了!
刘交还坚信另一个点,那就是刘盈的‘神鬼莫测之能’,定然和许负有关!
毕竟他曾经听说过,在长安城的时候,刘盈曾经频频前往许家拜访,虽然打的旗号是去讨钱、募捐,但两个少男少女在暗室相处许久,既然没有苟且之事,那么难不成还真的是在谈情说爱?
于是,刘交轻轻捻着胡须,一脸看破玄机的洋洋自得。
…………………………………………
会稽郡,吴县。
祭祀大禹的活动完美结束,刘邦心满意足之下决定北返长安,趁着江东的湿冷的冬季到来之前,回到他那燃烧着地暖,严冬酷寒也温暖如春的长乐宫……
因此道路两侧,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群众。
嗯,发自内心的。
毕竟按照这一时期祭祀的规矩,在祭祀活动结束之后,需要赏赐前来‘捧人场’的群众代表……
虽然赏赐的东西不过就是半斤左右的一小瓶酒,以及一指头宽一尺半尺长的一根肉条,但毕竟是皇帝的赏赐,若是放在明清这种皇权至上的年代,这种赏赐只怕需要回家之后摆上香桉,日日供奉,传之子孙后代,甚至能写进县志之中……
只不过在这个皇帝干的不行,老百姓可以要求他退位让贤、传国异姓的年代,这种赏赐充其量算作是一种荣誉,类似于二战时期霉菌的紫心勋章,受伤就发……
因此,你给我荣誉,我给你面子,道路两侧就挤满了山呼万岁的百姓。
刘邦坐在他那辆敞篷,也就是上面有伞盖的金根车上,满脸志得意满的神情,不时向四周的民众招手示意,引起另一阵山呼海啸,尖声嚎叫。
不过刘邦听着听着,觉得那些尖叫声似乎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在他身后的那个逆子!
刘邦觉得自己今天穿的用金线绣着十二章纹的袀玄就很烧包了,可没想到的是刘盈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上穿着的是一身同样绣有金线的大红色锦袍!
头戴金冠,抹额镶玉,剑眉星目,不同于贾宝玉的是他的脸有点黑,身形健壮,虎背蜂腰,因此看上去显得英气勃勃。
如此少年,再加上民家传颂的各种以刘盈过往事迹为模板的话本加持之下,风头盖过他家的糟老头子自然很正常。
就在刘邦心中既骄傲,也同样酸熘熘的时候,远方一骑飞来,尚书令魏无知赶忙迎了上去,片刻之后回到刘邦身边时,脸上的神色既喜且忧。
“甚事?”
“回陛下,闽越王授首,楚王已经全面掌控了闽越国,现上书询问闽越王的人选?”
刘邦沉默了一下,抬手接过送来的加急文书,只是并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看向魏无知说道:“让留候过来参乘……唔,让那个孽子也过来!”
他虽然没说所谓的孽子是谁,但魏无知跟随他多年,自然不用明说。
片刻之后,刘盈在周围一群头戴兜帽,不断向他招手的江南少女火辣辣的注视下,撩起衣服下摆跳上刘邦的马车,摆了一个自以为很帅气的动作后,问道:
“爹,叫我来干啥?”
刘邦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张良则拍了拍身边蒲团,示意他坐下再说。
“闽越王伏诛,只不过动手的不是楚王,而是他的国相驺郢,现如今楚王按照之前所说,赦免闽越王族无罪,但闽越国不可一日无王,因此上书询问陛下的意见……”
张良简单说完,看着刘盈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回复楚王?”
刘盈嘴角扬起,歪了歪头问道:“老师这是在考教我?还是在向我咨询国策?”
张良愣了一下,和刘邦对视一眼后问道:“二者有何区别?”
刘盈正襟危坐:“当然有区别,若是老师是在考教我,学生自然知无不言,纵使有错也无妨……可若是咨询国策,尤其事涉藩王,学生就只能是缄口不言了。”
嗯,这叫做分寸感,毕竟刘邦才是皇帝。
“人小鬼大!”
刘邦小声骂一句,本来想要抬手给他个脑瓜崩,但看着刘盈的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于是作罢,只是轻笑摇头。
张良唇眼带笑:
“不错,长进了不少。行吧,今日算是我在考教你,说说你的看法……”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刘盈:是闽越国,但是是三国演义……
“不错,长进了不少。行吧,今日算是我在考教你,说说你的看法……”
看着张良的一脸笑意,以及刘邦貌似满不在乎,但竖起耳朵的样子,刘盈稍稍沉默了一下,说道:
“若说我大汉多的是兵家必争之地,那么闽越国可以称得上的兵家不争之地……”
“原因很简单,那里交通闭塞,山地多而平原少,境内河流短而湍急,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
“具体来看,此地东滨大海,北与会稽、鄣郡(浙江)交界地方是莽莽群山,西与豫章郡(江西)交界的地方是绵延千里的武夷山脉,南与南海郡(广东)交界的地方依旧是山峦起伏……”
“不仅边界多山,就是境内也是山峦峰起,地势高险,有太姥山、鹫峰山、戴云山、博平山、玳冒山等诸多山脉,因此蜀郡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说法,而闽越国则是‘闽道难,更甚于蜀道难’……”
“如此兵家不争之地若想要现在就加强管控,设郡设县,恐怕很困难……”
刘邦轻轻点头,他其实对于闽越国也知之甚少,甚至宫中收藏的堪舆全域图中,对于长江以北的很多郡县,可以精确到里,也就是每一个里坊都有所标注,但唯独对于闽越国,只是大致的标注了一下有哪些县,以及简单的山川河流走向。
这主要是因为刘盈所说的闽越国山脉多而平原少,因此可以养活的人口不多,和齐国疆域大小仿佛的地域,但官府掌控的人口也就十三万户,不足六十万人,属于是出了县城管辖的范围之后,立刻就被战争迷雾所笼罩……
刘邦看向刘盈问道:“那照你这么说,闽越国既然鸟不拉屎,那干脆就不管了,任由他们和从前那般自治好了?”
听到刘邦问话,刘盈立刻缄口不言,只是看向刘邦的眼神似乎在询问他懂不懂规矩?
毕竟开始的时候就说好了,他这是在被接受张良的考教,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不是皇帝和太子在议论国策。
于是,刘邦的脸顿时黑了下来,虽然没说什么,但却轻轻咬着后槽牙,决心趁着自己奔跑迅捷,挥舞剑鞘的手臂依旧有力的时候,给自家小崽子留下一个完整的童年……
张良见状笑着说道:“好了,闽越国的‘弊’说完了,该说说‘利’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是要刘盈将闽越国的详情细数一遍,之后再讨论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闽越王该由谁来当,比如成年的驺郢,亦或是刘交隐晦提过一句的尚未成年的驺摇。
毕竟驺郢现如今虽然貌似心向汉国,不惜刺杀自己的王来向汉国表示忠心。
但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一个连自己的王都杀了的人,会一直做汉国的忠犬吗?
而驺摇就不同了,他还是个孩子,国中大权必然由闽越王族和朝廷派去的国相所暂时掌控,彼此制衡之下,闽越国至少能安定二十年之久!
但问题的关键是,驺郢是闽越国相,驺摇还是个孩子,若是汉国强推驺摇为王,必然要先将闽越国清洗一遍,让各方势力维持均衡。
那么,脏活谁来做?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要看利够不够大,就像是《孙子兵法》所说的那样,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听到张良的话,刘盈将目光投向张良,接着说道:
“老师可知,闽越国因地理气候的原因,极其适宜种茶。而茶叶,如今在很多地方已经不再是当做葵(冬苋菜)、藿(大豆叶)之类的菜来食用,而是一种用来泡水喝的饮品。”
张良轻轻颔首,他本人就是茶的拥趸,尤其是他前段时间从刘盈的弘文馆,也就是修撰《大汉百科全书》的地方得了一本据说是上古先贤写的《茶经》,更是爱不释手,花了好大的代价去让人搜集其中提到的茶叶品种和泡茶的器具……
“去岁一年的税赋中,其中各地榷场收取的茶税有四千多万钱,若是算上国内售卖茶叶时收取的商税,二者相加只怕接近亿钱!”
刘盈竖起两根手指接着说道:“闽越之茶,占比两成左右,这还是很多地方种植的茶树尚处于幼苗阶段,不太适宜采摘,若是再有个三五年,至少可占比一半!”
嗯,茶叶税是在唐朝年间才有的一种税收,相继设立‘盐茶道’、‘盐铁使’等官职专门负责,到唐宣宗时期‘天下税茶,增倍贞元’,茶税年收入达八十万贯!
要知道茶税可是现钱,唐朝征税的时候主要还是实物,比如粮食,布匹。
在大唐最鼎盛的天宝年间,比如天宝三年,全年的赋税为租钱二百余万缗,粟千九百八十余万斛,庸、调绢七百四十万匹,绵百八十余万屯,布千三十五万余端。
缗和贯指的都是穿钱绳,一般一千枚铜钱为一贯或一缗。
所以茶税八十万贯,是一个足以和盐、铁等税并列的主要性税种!
至于刘盈让人在闽越国教当地的越人种茶,主要是看中了那里的越人处于赤贫阶段,虽然因为贫穷而显得很凶残,为了一口吃喝甚至拔刀相向,不惜玩命。
但越人的贫穷对于刘盈来说却是极好的,毕竟穷人不掌握劳动力的议价权,可以用远比中原更廉价的工钱雇佣他们干活。
嗯,甚至不需要发钱,只需要给他们一点点刚够吃饱的粮食,勉强遮体的布匹都能让他们感恩戴德,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因此刘盈是不希望看到闽越国发生动乱的。
而听到刘盈画出的大饼,刘邦眼前一亮,虽然想要开口询问,但还是忍住了,只是频频用眼神示意张良,让他做自己的‘嘴替’……
张良轻轻一笑,看着刘盈问道:“既然闽越国是利大于弊,那么你觉得闽越国是否要郡县置之,还是依旧由驺姓王族掌控?”
刘盈回答道:“自然是封王。我之前说了,现如今的闽越国还不具备由汉庭直接掌控的条件。”
嗯,等到他教会当地的越人说关中话,认识汉字,然后忽悠他们为了更好的运出茶叶,运来粮食布匹书籍药品而修‘村村通’的公路,接着再大规模迁移江南滋生的人口之后,才是闽越之地正式设郡设县的好时机。
于是张良轻轻颔首,继续问道:“那依你之见,该由谁来当这个闽越王?国相驺郢?还是那个小孩子驺摇?”
刘盈竖起拳头笑着说道:“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自然全都要!”
刘邦愣了一下,终于没忍住,探头问道:“什么?”
刘盈只当做没听见,依旧看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的张良,接着说道:“闽越国地方千里,虽然人口不多,但却容得下两个王!”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那就是封驺郢为闽北王,依旧王(wàng)冶城,统治闽江以北的地区,而在闽江以南的地方,切割出一个闽南国,封驺无诸之子驺摇为闽南王,改鲤城(泉州)为东安县,以此为东海国的都城!”
“而且我听说,东瓯国的军队已经到了闽越之地,汇同楚军共同弹压闽越叛乱,所以不妨一次性解决东瓯和闽越的纷争,正式册封东瓯王欧贞复为王,东瓯国为汉之属国,让刘交叔父在闽越国多停留些时日,理清东瓯国和闽越国的国界……”(注1)
嗯,从前闽越国总惦记着打东瓯国,是因为两国从来没有划清国界,从舆图上看,整个东瓯国都归属在闽中郡,也就是闽越国的范围之内。
毕竟从前的东瓯国和闽越国同为越王勾践后裔,只不过因为生产力低下,再加上闽中郡崇山峻岭交通不便,这才分了家,各过各的,一个以欧,也就是欧余山为姓氏,另一个接受了秦朝的册封,以驺为姓氏。
张良稍微想了想,觉得刘盈说的有几分可行之处。
驺郢杀死驺无诸,若想要更进一步,成为闽越国的王,则必须要借助汉国的力量,那么既然他有求于汉国,自然好拿捏。
而驺摇要想继位,单不说他爹是发兵对抗汉国的罪人,就说他只是个小孩子,更是只能接受汉国的安排。
因此,闽越国一分为三,分别由三王统领这件事,虽然听上去有些荒唐,但其实执行起来却并不困难。
所以他看向刘邦,轻轻点头。
刘盈自然毫不意外,毕竟清朝时期地理学家顾祖禹曾说过,福建偏居海隅地势艰险,据闽争天下,则福建的兵力和钱粮不足以实现这一目标。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五代十国时期别的地方都打成了一锅粥,唯独王氏在福建建立的闽国毫无存在感,甚至当北宋在平定了那些或独立建国,或割据一方的军阀之后,吴越国和掌控福建的清源军根本没动用北宋的一兵一卒,直接就投降了……
所以,只要平定江南大部,闽越自服。
注1:史书上说驺摇是东瓯国的王,他的儿子是欧昭襄,欧昭襄在位九年,死后传位给儿子欧贞复。我这里设驺摇为驺无诸的儿子,只是同名,因为两家争端,驺无诸‘生子当如孙仲谋’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刘邦:胸中有意舒不得,刘盈诗篇在前头……
泗水郡,沛县。
道路两侧虽然甲士林立,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但却到处张灯结彩,行人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笑意。
今天,是他们的皇帝正式驾幸这里的日子。
嗯,真的是他们的皇帝。
刘邦虽然是丰邑人,但丰邑却是沛县管辖的一个乡,而且刘邦日常厮混的地方也是更加繁华的沛县,因此路上的行人有不少当年都曾和刘邦一同喝过酒……
当然了,那时候他们大多没有喜悦,只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刘邦那张破嘴,阴阳怪气起人来,分分钟能把人气死!
这也是他小的时候刘太公隔三差五就揍他一顿的原因……
日中时分,皇帝车驾辚辚驶入沛县,刘邦召集夏侯婴樊会周勃等人参乘,将大家有印象,但却因各种各样原因没有跟着他一起去打天下的酒友召集起来,摆下流水宴,共同追寻曾经的记忆。
刘盈不愿意和那帮酒鬼在一起玩,于是选择无视刘邦的召唤,和吕雉一起去丰邑旧地重游去了。
同行的,还有一路上都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小萝莉,一脸缅怀、神情莫名的刘肥,以满脸震惊,感叹刘肥如今翅膀是真的硬了,敢违抗刘邦诏命,和吕雉一同游丰邑的曹氏……
至于戚姬,她和刘如意一起正处于禁足期,理由自然是莫须有……
嗯,其实也不能算是莫须有,毕竟她从钱唐观潮就开始变着花的气吕雉,因此被制裁也是求锤得锤……
………………………………
丰邑,中阳里。
刘盈看着远处的里墙,想要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此刻除了随侍在吕雉身侧,一直用星星眼看着他的窦漪房之外,剩下的人看着他的眼神,无不充满了鄙夷。
尤其是刘肥。
刘肥此刻只觉得屁股一阵幻痛,依稀想起了那时候的鬼哭狼嚎,涕泗横流。
于是,刘盈在齐王肥最讨厌人名单中的排名重登榜首,压过了时常用他做反面教材,劝说小萝莉克制饮食,保持体重的张不疑……
毕竟他大小也是个齐王,辖六十三县,人口近千万,天下第一强藩,拥有两座金矿百分之十五的股权,一顿饭炫两个肘子怎么了?
要那个小白脸逼逼赖赖?
刘肥越想越气,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牛肉干,先是给一脸‘饿饿,求投喂’表情的小萝莉倒了半包,接着看向刘盈向他张开的手,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给他捏了薄薄一片……
吕雉对身后发生的事情只做浑然不知,昂着头穿过坊门,走入曾经的家,满脸感慨。
这里是她当年和刘邦正式成婚时居住的地方!
虽然那时候房顶上的瓦片都碎了好几块,日常漏风漏雨,冬天时大风呼啸,让她一直担心房顶会被直接掀飞……
但,这是她的家,第一次真真正正属于她的地方!
吕雉缓缓走入院门,昔日的大火如今已经熄灭,曾经的断壁残垣也被清理了出去,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几乎和她印象中的一模一样,就连水井上辘轳的磨损痕迹,房顶上缺少瓦片的位置也都完美复刻!
这,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于是吕雉看了看满脸心虚但咬牙切齿嚼着牛肉干的刘盈,轻轻一笑:“原谅你了。”
太记仇了叭!我算是知道我遗传谁了……刘盈一愣,心中吐槽,但却阳光灿烂一笑,露出八颗洁白如玉,只不过牙缝里塞有肉丝的牙齿。
一瞬间,吕雉一言不发的转过头。
丑,拒。
而在另一边,小萝莉一声欢呼扑到墙角,扭头看着刘盈,笑着说道:“弟弟、弟弟,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天饿的睡不着,我就是在这里抓了条蚯引喂你吃了!”
呕,我是真的会谢……刘盈只觉得一阵恶心,不自觉的靠向刘肥。
毕竟相比于小萝莉的狂野,还是刘肥更加靠谱,毕竟一个是吃生的,另一个起码去掉头、用火烤了一遍……
张不疑站在一旁默默观察许久,选择开始作死。
他走到小萝莉身边,扁起袖子问道:“当初就是在这里挖出的蚯引吗?我建议今天再挖一次,让太子殿下重温一遍童年的味道……”
于是,张不疑在刘盈心中排出的太子盈最讨厌人名单中的排名直线上升,一跃压过了终日嚷嚷着‘我要是早生几年,未必不如三哥’的中二少年刘如意,仅次于前几天以‘让你不戴帽子’为由揍了他一顿的刘老三……
就在张不疑和小萝莉开始蹲在地上挖蚯引的时候,院门外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
“丘嫂故地重游,为何不叫上我一同前往?”
出现在门外的男子,正是拖家带口而来的卢绾,在他身后,跟着是倒腾着两条小短腿的卢虞,以及珠圆玉润的虞姬。
她们两个,新近才从临淄前往沛县加入皇帝车驾。
毕竟卢绾是个舔狗,不舍得自家黄脸婆一路颠簸,时常风餐露宿……
至于他喊吕雉丘嫂,也就是大嫂,主要是因为刘邦如今是汉帝国的皇帝,而他是太尉兼燕王,因此才不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刘邦争夺谁才是那个先出生的人……
只不过刘盈看着卢绾走入,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瞬移着站在了吕雉身后,探头探脑的看向虽然没有把视线投给他,但一看就是来找茬的卢绾。
嗯,也不能算找茬,毕竟当初刘盈火烧中阳里的时候,先点着的就是卢绾的家……
卢绾见状,弯下腰拉着他宝贝女儿的手说道:“看见了吗?那就是烧了咱们家的恶人!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说要嫁给他的话……”
只是下一秒钟,卢绾面前空无一物,而刘盈只觉得一道灰影闪过,自己腿上一沉,似乎多了个挂件。
刘盈低下头,看到的是‘鲈鱼’如同树袋熊般挂在他的腿上,小脑袋在他的大腿上蹭来蹭去,口中呢喃着什么‘太子哥哥好香,吸吸’之类的话,模样宛如平素里猫瘾烦了,搂着那些猪咪吸个不停的吕雉……
“松手……啊!别咬我啊!”
刘盈一阵手忙脚乱,用手将‘鲈鱼’的脑袋从自己身上推开,说实在的,他现在一看到对方那女版卢绾的脸,胸中就只有兄妹之情……
见此情景,虞姬笑的前仰后合,卢绾的脸却拉得老长,几乎不逊色于虫达的那张马脸……
“卢虞,快回来!”
“不,我要和太子哥哥在一起!”
于是,卢绾的脸不仅长,还越发黑了起来。
虞姬凑到吕雉身边,很自然的挽起她的手臂,笑着说道:“要不然干脆就让卢虞给你家刘盈做媳妇算了,我家卢虞虽然现在长得不好看,但女大十八变,将来一定会好看的……”
我觉得不会,不信你看矮墩墩……刘盈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手掌发力按在卢虞脑袋上,免得她吸自己吸嗨了再咬自己两口过过干瘾。
卢绾则一脸紧张的走过来。
“我反对!”
“反对无效。”
虞姬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自顾自的和吕雉一起在院子里左看右看,小声商讨着诸如‘小孩子大多像爹,卢虞生的孩子随刘盈,丑不了’,以及嫁妆可以再丰厚一些,甚至还可以多给吕雉包点红包……
于是正在和卢虞‘搏斗’中的刘盈,只觉得自己的脖颈上被一条铁臂环住,耳边响起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小子,你一定要拒绝,记住了吗?”
…………………………………………
泗水亭,沛宫。
这里是刘邦打败项羽,正式称帝之后在沛县修建的行宫,位置就在昔日的泗水亭西边,后世被称为微山湖的大泽边上。
此刻的沛宫之中,觥筹交错,载歌载舞,只不过刘邦却找不回曾经的那种纯粹的快乐。
原因很简单,那些被他招来喝酒的故旧,不仅没有了从前的放肆,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更让他心中有些厌恶的是,他们还都拖家带口而来,身边站着的要么是嫡子,要么是长孙。
无他,想要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然后被征召为郎官。
郎,为待选之官,有评议国事的议郎、有陪侍皇帝车驾的中郎、侍郎等,是秦汉之际出仕的重要途径,和后世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有异曲同工之妙,无非就是一个‘逢进必考’,另一个靠的是血缘纽带。
而在刘邦身边,是据说被禁足的戚姬,这是个花瓶,是刘邦向曾经的老友炫耀用的,至于另一边端茶倒酒的,则是同样被禁足的刘如意。
毕竟人家都是拖家带口而来,而刘盈和刘肥跟着吕雉去中阳里玩了,刘邦身边就只剩下了一个刘如意……
片刻之后,酒过三巡,刘邦渐渐变得微醺,耳边楚音靡靡,于是击着(快子)而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勐士兮守四方……”
于是,殿中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太子殿下的诗写的好啊,豪迈义烈,又不失忧愁,让人依稀回到了当日垓下击败项籍,大军北返停驻沛县的日子……”
刘邦:?
第一百三十七章 驺摇: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闽江河口!
中阳里。
里墙外的空地广场上,一字排开了足足二十口行军锅,每口大锅的直径接近一丈,锅台下烈焰熊熊,铁锅内沸水翻腾。
而在另一边,百十个从军中调来的厨子彼此配合默契,双手如飞的正在包着饺子,有猪肉大葱馅、羊肉萝卜馅、韭菜鸡蛋馅还有鲅鱼馅的饺子……
其中包饺子用的鲅鱼是从楚国朐县(江苏连云港市)运送而来。
嗯,就好像是十六世纪的纽芬兰渔场,号称‘把石头放在篮子里,沉到水里,篮子里马上就装满了鳕鱼’,‘把船停在岸边,踩着鳕鱼群的嵴背就可上岸’……
这时候汉帝国近海的生态环境极好,再加上正值鲅鱼洄游期,同样随便撒一网就能捕获成百上千条大鱼!
而此时正值深秋,快马沿着三川东海道一路疾驰,一个昼夜的功夫就足够将捞上来的鲅鱼从渔船运抵丰邑,虽然不如刚出水时那般新鲜,但味道也不差。
今天这顿饺子其实并不是给刘盈他们吃的,而是用来宴客,准确的说是招待全体丰邑的男女老幼吃一顿。
尽管现在的丰邑人别说刘盈了,就算是吕雉也大多不熟……
毕竟刘太公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哪有热闹往哪跑的街熘子,朋友遍布丰邑……
所以刘盈在修新丰城的时候,担心刘太公会因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而感到寂寞,于是将从前的丰邑人几乎全数迁到了新丰城。
而作为补偿,迁到新丰城的百姓及其子孙后裔终身免除人头税及田租,虽然没什么爵位,但却有了大汉公学的学区房,再加上免税,隐形的待遇不输王侯。
因此,现如今住在丰邑的人,大多都是从邻近乡镇迁徙过来的新丰邑人。
也因此,杀牛宰羊的流水宴就没了,招待他们的就只是一顿饺子……
反正不是什么熟人,管一顿饱饭就算是仁至义尽,给足他们面子了……
嗯,虽然听上去简陋,但却是多放点肉,少放点菜,甚至允许连吃带拿的肉蛋饺子!
而之所以不吃火锅,主要是刘盈想借着这个机会,多推广一下这种新型的灶台。
省柴灶。
所谓省柴灶,就是把炉膛周围的炉壁加厚,使得灶膛内的燃料燃烧时能量不怎么向四周外泄。
而且,节能土灶的烟囱要高。
因为高烟囱容易产生虹吸效应,吸走炉膛内的烟气,同时也从进风口自动吸进空气,有助于燃烧,可以有效的节省燃料。
虽然这时候没有什么环保压力,不需要节能减排,但如果在收入没有急速增加,也就是无法开源的前提下,节流就很有必要了。
省柴灶虽然节省的燃料有限,但一日三餐,经年累月下来,也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而且刘盈还有个小心思,那就是尽可能的将那些开采成本高,对环境破坏大的不可再生资源留在地下,至于因此而空缺的资源,大不了从海外运回来好了。
正如当年如日中天的英国人所说:
北美和俄国的平原是我们的玉米地;芝加哥和敖德萨是我们的粮仓;加拿大和波罗的海是我们的林场;澳大利亚、西亚有我们的牧羊地;阿根廷和北美的西部草原有我们的牛群;秘鲁运来它的白银;南非和澳大利亚的黄金则流到伦敦;印度人和中国人为我们种植茶叶;而我们的咖啡、甘蔗和香料种植园则遍及印度群岛;西班牙和法国是我们的葡萄园;地中海是我们的果园;长期以来早就生长在美国南部的我们的棉花地,现在正在向地球的所有的温暖区域扩展。
因此,纵横大洋的舰队就很有必要,遍布各处的宣慰府、都护府、总督府也很有必要!
洋人可行,我亦可行!
…………………………………………
闽越国,冶城(福建福州),闽越王宫。
和丰邑宴席的热闹非凡不尽相同,这里的宴会则显得剑拔弩张了许多,如果刘邦亲至的话,脑海中定然会浮现出三个字。
鸿门宴!
坐在主位上的刘交虽然一脸温和的笑容,但眼神中却是冰凉一片,无时不刻不在向在场的所有人传达一个信息。
都给我老实点,别逼我发飙!
毕竟不大点的冶城中驻扎有一万楚军甲士,而在城外军营和港口之中,还有六万楚军士兵以及数百门舰炮!
这年头,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汉国武德充沛,自然做什么都无比正确,如果你觉得汉国错了,那么一定是你错了!
因此,本以为可以做闽越王,但其实做了闽北王的闽越国相驺郢虽然满心怨愤,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面对着举杯向他示意的刘交,只能是刘交随意,而他干了……
而在驺郢另一边,黄发垂髫、腰间束着一条白带以表示尚在热孝之中的闽南王驺摇也同样满是悲愤。
不过驺摇的悲愤并不是冲着汉国,而是驺郢。
驺摇虽然今年只有八岁,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尤其是生在贵胃帝王之家的小孩子要比农户人家的小孩更加早慧,该懂的道理,该知道的事情早就听过见过了。
因此,驺郢虽是他的仲父,但也是他的杀父仇人,是夺走了本属于他的王位,他的王城,他的疆域的不同戴天的仇人!
他的父亲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对于他的教育一直很上心,他的王太傅是他的父亲花重金从长安城请来的一个大儒,据说是当朝奉常叔孙通的得意门生!
他的王太傅曾经教导过他,对他说过这样的道理,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雠[chóu]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也就是说对于杀父的仇人,作儿子的必须与他拼个死活,什么时候杀了他什么时候才算罢休;对于杀害兄弟的仇人,要随时携带武器,遇见就杀;对于杀害朋友的仇人,如果他不逃到别国去,见即杀之!
而且王太傅还说过,当年子夏曾经问孔子,居父母之仇如之何?而孔子的回答则是,寝苦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就连讲究‘仁’、‘恕’的孔子也认为对于必须要杀死仇人才能让自己心安。
所以驺摇觉得,自己要更有智慧一点,要效法的他的先祖越王勾践那样,先是卧薪尝胆,之后等到他成年了,再发倾国之兵来报杀父之仇!
王之怒,亦当血流千里!
因此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隐忍蛰伏,恰如勐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准确的说应该如同他的那些王族叔伯们所说,要紧紧抱着汉帝国的大腿,而精确到个人的话,应该是帝国太子的大腿!
无他,腿粗!
之前册封他为闽南王的诏命还没有传到的时候,尚贤堂在冶城的主事就找上门,向他通报了他即将封王,以及建都鲤城(福建泉州)的消息。
鲤城,那可是比冶城更加鸟不拉屎的存在!
因此听到消息之后,不仅驺摇的心凉了一大半,就连支持他的那些叔伯也暗下决心反水投靠驺郢……
但那个尚贤堂的主事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们都坚定了信念!
比如在鲤城兴办皇家第四造船厂,主要建造诸如蒸汽驳船之类的内河运输船,建成之后将会更高效的将闽越生产的茶叶贩运到北方,卖给北狄西域的商人。
至于闵南国没有足够的人力维持造船厂运转的问题也不用他担心,只要双方协议达成,就会有五万战俘陆续南下,前来船厂、伐木场充当劳工。
这可是五万人!
要知道之前完整的闽越国也就十三万户,不足六十万人!
当鲤城涌入至少两万壮男之后,虽然这些人的人头税不会交给闵南国,但这些人要在鲤城生活,总不能连吃穿都自行解决了吧?
所以,鲤城的商贸必然兴旺,而帝国中枢下令调高商业税的诏命也早就颁行天下,因此驺郢很清楚,只要自己在契约文书上签字用印,他积累财富的速度必然会比他的杀父仇人快上不知道多少倍!
至于那些合资经营茶庄、农场之类的契约,驺摇同样求之不得。
虽然那些土地和船厂、伐木场的土地一样,都要无偿流转给尚贤堂,但这些土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尚贤堂拿去开发。
重要的是茶庄、农场不同于造船厂,土地虽然白给,但田租却一文都不会少。
因此正如那个尚贤堂的主事转述帝国太子曾经说过的那句名言,双赢,就是赢者不全赢,输者不全输,大家都有好处!
只是驺摇觉得,所谓双赢,就是自己赢两次!
不,他不仅赢两次,更加重要的是他赢驺郢这个野心勃勃、卑鄙无耻的仇人太多!
“等着吧,等到孤卧薪尝胆,挥师北上的那一天,就是你连本带利把一切都还回来的那一天!”
驺摇拳头紧攥,童稚的脸上满是杀气,准备遵从他的王族叔伯的建议,今日宴会结束之后就前往长安城为皇帝陛下庆贺新年,同时备足厚礼,送到东宫!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刘盈:我那鱼唇的欧豆豆鸭……
汉家征戍客,年岁在楼兰。
沛县以东的大片平原上,旌旗林立,战将如云,甲士如雨,只不过并不是去征讨楼兰,而只是一年一度的集合演练。
嗯,这是延续自春秋时期的一种规矩,每到秋收农闲之后,郡一级的官府就会抽调辖区内的戍卒,教练战阵,宣讲军规军纪。
尤其是后者,更是耳提面命,若是戍卒背诵不出,就会受罚!
比如主要集中记载西汉武帝末年到东汉建武初期的居延汉简中,候长某姗举烽火‘不如品约’,被遣关县狱。
这种大规模的演武,其实是在东汉光武以后,为了强干弱枝,才废除了地方上的军事演习,改为只在禁军中举行。
此刻在高高的云车之上,刘邦一身戎装,金盔金甲烨烨生辉,一扫往日的老迈,以及‘刘盈诗篇在前头’的颓唐,重新振作了起来,神采奕奕,英姿勃发。
今天在这里演武的军队有随行的禁军,也有泗水郡周边几个郡的戍卒,还有齐国、梁国、鲁国以及刚刚建立的衡山国、庐江国的军队。
这是一次联合演练,郡国兵将会协同作战,分进合击,你来我往,考察的也主要是各种队形的转换,以及士兵是否听从命令,团结协作。
毕竟火枪火炮还没有大量列装军队,郡国兵的日常作战和训练依旧是冷兵器为主,讲究的就是一个整齐划一,和百人千人之力结阵而战。
刘邦看了看天色,旋即挥舞手中令旗,担任全军总司令,也就是太尉的卢绾顿时策马上前,发号施令,演练军阵。
而在刘邦身后,张良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是刘盈的老师,于是开始传道受业,只不过他不光是在给刘盈讲,一旁兴致缺缺的刘肥,眼睛滴熘熘转惦记着开熘的刘如意也被他一并抓了过来听讲。
“《管子》云,为兵之数,春秋角试,以练精锐为右;成器不课不用,不试不藏。收天下之豪杰,有天下之骏雄;故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莫当其前,莫害其后,独出独入,莫敢禁圉……”
“《吕氏春秋·孟秋纪》曰,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这说的正是平素里演练军阵之事。”
张良看了看刘盈说道:
“我之前说的你没记住也不打紧。我和淮阴侯闲暇时期穷搜天下兵书,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着三十五家,等去之后我给你列个书单,你好好读一读,最好能做到倒背如流……嗯,你读的时候记得写下心得体会,送来让我看看……”
一瞬间,刘如意心中第一次升起了还好自己不是太子的想法,不过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要‘彼可取而代之’……
而另一边的刘肥险些笑出声,用充满同情的眼神注视着满脸懵逼中的刘盈。
作为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很知道刘盈一贯的作风。
逃学、懒惰,一背书就犯困,被罚抄书的时候会想尽各种办法作弊,而三十五家的兵书,少说也是个堆积如山……
所以,还好自己只是个藩王……
刘盈眨了眨眼睛,有些弱弱的说道:“老师啊,我听人说,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
张良侧目,语气满是威胁:“嗯?是谁说的?”
霍去病……刘盈声音越发底气不足:
“老师啊,我又不需要亲自指挥军队作战,兵书这种东西简单读一读不就行了,最多写写心得体会,至于阅读并背诵全文,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他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特意学着齐人的口音,试图逗笑张良,好让自己逃过一劫。
只可惜张良眉头紧皱,低声斥道: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况且为太子者,怎可不知兵?多读读书,收敛收敛往常的放荡总是好的……”
“嗯,对了,萧相日理万机,叔孙通已然年迈,辕固又对你无可奈何,因此我已经建议皇后,让她派遣内史(吕释之)去商山访贤,来做你的老师,教授你黄老之道……”
“商山访贤?”
我现在的地位稳如泰山,要那四个老家伙何用?历史线的收束,绝逼是历史线的收束……刘盈皱皱眉头,尘封的记忆开始仰卧起坐,只不过他虽然心中咆孝,但脸上的神情却依旧保持着迷惑和懵逼。
听到张良的话,刘邦的耳朵动了动,快速转身,在甲片哗哗作响中拉住张良问道:
“商山访贤?莫非访的是传闻中的商山四皓,也就是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用(lù)里先生周术?”
“然也。”
张良轻轻点头,旋即在刘邦带着几分委屈的眼神中默默移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嗯,那四个老家伙其实很有名,是秦始皇时七十名博士官中的四位,身份清贵,刘邦一直想要将之收为己用,却始终热脸贴了冷屁股。
毕竟刘邦拿儒冠当尿壶的事情天下无人不知,那几个老家伙可受不了这个气……
至于刘邦眼里的委屈,主要就是他知道张良其实和商山四皓一直有联系,往常称病不上朝、不办公的时候就会去商山四皓隐居的地方以茶会友,谈经论道!
只不过他每每在张良面前提及想要延揽那几人的时候,张良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以那几人醉情于山水,无心入仕为理由拒绝刘邦的提议。
所以,刘邦看着满眼懵逼和震惊中的刘盈,酸熘熘的说道:“便宜这竖子了!”
哪里是便宜?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是便宜啦?多了四个老头当家教,一言一行都被管着,我还活不活了……刘盈槽多无口,双眼之中的懵逼之色渐渐变得绝望起来。
毕竟按照他现在明里暗里掌握的资源,完全不需要那四个吉祥物来给他撑场面。
虽然商山四皓代表的是天下的士子,他们在历史上站队刘盈,就是向刘邦传递出一个信息,那就是天下人已经认可了刘盈这个太子,将来他当皇帝的时候没有人会反叛。
嗯,其实历史线上的废立太子之事,大概率是刘邦忽悠戚姬的一个话术,毕竟刘邦这种开国皇帝对朝政的控制力是非常强的,真的坚持要换嫡压根就没人拦得住。
吕雉能够影响刘邦决策的唯一方法也只有哭着求刘邦。
这其实是夫妻多年的感情,毕竟英布造反的时候刘邦重病加年迈,可吕雉哭哭啼啼了一番后还是亲自动身去了,这种明知极大概率会死在路上的亲征,纵观历史可能也就这一次了。
所以,刘盈日常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蹲在椒房殿外,听着吕雉和刘邦吵架,然后互相挖对方的黑历史……
这些材料,都已经被他暗暗整理成册,准备什么时候写一本《家父汉高祖》、《高后秘史》之类的小说……
在刘邦艳羡,刘盈懵逼且绝望的时候,站在另一边全程目睹了一切的刘如意面如土色,显得有些萧瑟。
作为汉帝国的皇子,未来的藩王,虽然他养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但从刘邦的神情和张良的谈话中不难明白商山四皓代表着什么。
于是,他看向张良的眼神中,稍稍就带上了几分怨愤。
刘如意往常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向张良示好,可张良始终对他虚与委蛇,双方之间始终保持着皇子和功候的关系,见面之时打声招呼,登门拜访就永远不在家……
所以,他都舍弃尊严的主动贴了上去,可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而刘盈什么都没有做,却有一大把人主动帮着他铺平道路,推着他向最高权力的宝座上走去!
这,不公平!
他承认,刘盈确实做出了许多不平凡的功绩,可焉知将他放在那个时间点上,他不会做的比刘盈更好?
从来没有人给过他机会!
从来没有人询问过他对国事的看法!
萧何是这样,张良也是这样,甚至于就连他的父皇,口口声声说‘如意类己’的父皇也是这样!
凭什么?
就凭刘盈早出生几年?就凭皇后娘家一王一侯?就凭他的母亲只是个相当于妾室的‘夫人’?
那些沛泗的云从功臣们就要上赶着去舔刘盈,而无视他?
这真的,很不公平!
于是他狠狠的瞪了刘盈一眼,旋即转过身,气呼呼的哒哒哒哒走下云车,准备去他母亲的怀抱中好好哭一场,独留下满脸懵逼的刘邦、刘肥愣在原地。
张良看了看刘如意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几分明悟。
只不过他环视一周,发现大家都是满脸莫名其妙的神情,于是选择一言不发,脸上也浮现出了相同的神情。
老师,你的演技太差了……刘盈眼睑低垂,嘴角泛起微不可见的一抹讥讽。
自家的欧豆豆自家晓得,那是个集没脑子、又菜又爱玩属性于一身的中二少年,刘如意继承了戚姬愚钝,都只看到了水面上浮现出的冰山一角,就以为这就是冰山的全貌了。
所以,这就完全不是个威胁,他和吕雉有相同的想法,日常解闷就靠如意母子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刘邦:沛县,吾魂归之地!丰邑,呸,不熟!
沛县。
因皇帝车驾驻跸城中,于是天南海北的商旅也云集于此,尤其是贩卖牛羊猪狗,鸡鸭渔获的商贩更是多不胜数。
为此,当地的官府不得不专门在城南用绳索围起了一块空地,临时充作牛马市来安置这些肉贩子。
随扈刘邦的卫士要么有高爵,要么是家中殷实的良家子,而且汉朝的军队虽然是义务兵制,但也有专门用于买酒买肉的津贴。
有钱,自然不可苛待自己。
毫不夸张的讲,每天消耗的米面肉食至少上万斤,堆在一起宛如山丘!
而刘邦有底气驻跸沛县,不担心会对当地民生造成影响的原因,就在于沛县位于三川东海道这条古代版的‘高速公路’附近,通向县城的道路十分宽阔,容得下六辆四轮马车并排通行!
现如今随着板黄、轴承的量产,双马牵引的四轮马车行驶在水泥路面上的载货量可以轻松达到四吨,车驾随行之人日常消耗的粮食大多都是从邻近郡县货运而来,吃的并不是沛县的存粮。
嗯,在古代这种农业并不发达的年月,地方上的存粮其实很有限,因此诸如转运供给军队,遭遇天灾人祸之类的事情后,当地的粮价必然飙升。
毕竟民以食为天,粮价再高总也要买来吃,在死亡的威胁下,贱卖祖产,鬻儿卖女的事情就不可避免会发生。
这也是‘沉万三’之类的商人能够富可敌国的一个原因。
因此对于现如今的沛县人而言,他们并不厌烦刘邦的车驾停留在沛县,相反,他们盼望着刘邦不要走。
毕竟要是刘邦不走,那么沛县就将取代长安一跃而成帝国的都城!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沛县可以和长安一样吸全天下的血供养自己,诸如大汉公学、义学、医馆、各式各样的工坊也都会随之而来!
别的不说,茅草屋,立刻变学区房!
不过这只是城中富户们的幻想,普通百姓不想要刘邦走的原因,是他们过去一年吃的肉,都没有这几天多!
不仅仅是刘邦亦或是吕雉摆下的‘流水宴’,更重要的是沛县如今的肉价已经快比粮价还要低了……
很多小孩子捧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饭碗扒饭的时候,都需要奋力将覆盖着厚厚一层的肉片拨开,才能吃到下面浸满了肉汁的米饭或是面条……
毕竟这时候没有冰箱,屠户宰杀牲畜之后卖剩下的肉如果不能及时售出,最多两三天就会腐烂发臭。
因此,稍稍亏一点本把尾货售出,也不是不可接受。
毕竟只要正价商品的利润足够,亏一点总比扔了强,反正有一两万冤大头买肉的时候并不讲价,且只买好肉……
而让沛县人更加期望刘邦不走的原因,还在于这几天颁布的一道诏书。
“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之后吾魂魄犹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沛县的人世世代代都不需要再缴纳赋税并且免除一切徭役!
重点是徭役和人头税!
虽然汉朝轻徭薄赋,二十税一,但其实百姓负担最重的还是人头税,毕竟百代皆行秦政法,统治阶级虽然不明说,但却都会试着用各种手段搜刮干净百姓手中的余钱。
比如各种各样的‘乐捐’……
贫民、弱民才是顺民,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家天下才能子孙绵绵。
因此,沛县人的感恩戴德就可以理解了。
只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此刻被堵在行宫之外的卢绾,只觉得头都要快炸了……
在他面前,是来抗议的丰邑人。
现如今站在卢绾面前,大声嚷嚷的一个‘三老’姓卢,名叫做卢安,按照辈分卢绾应该叫他一声叔爷,只不过丰邑还属于宋国管辖,也就是周赧王时期他们就都分家各过各的了……
三老,是一种掌教化的乡官,平日里负责查证调停民事纠纷,不过主要工作还是配合税吏征税。
毕竟这样的老头无论古代还是后世,都是‘农村情报站’的主要负责人,对于十里八乡谁家每亩收几石粮食,有几口人都了如指掌……
卢安用浓重的沛泗口音吼道:“这不公平,凭什么沛县的人就‘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丰邑的人就没有这个好处?”
指正,丰县……卢绾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心平气和的说道:“我的叔爷呀,你也知道那是沛县?咱们丰邑不是前几年就改为丰县,从沛县剥离出去了嘛……”
卢安梗着脖子,吹胡子瞪眼睛:
“那就更不应该免除沛县人的赋税田租了!要知道陛下可是咱们丰邑人,这世上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难不成丰邑过去那几十年的粮食都养了……饮水思不思源呐!”
卢绾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其实他本来见都懒得见这些人,但没办法,这一时期人们很重视乡土情谊,宗族亲善,虽然卢安只是他同一姓氏,但亲缘关系早就八竿子打不着的同族长辈,也依旧可以在他面前大声嚷嚷,胡搅蛮缠。
见到卢绾没有回应,卢安和身后几个里正对视一眼,决定硬的不行来软的。
于是他吧唧一声跪在地上,变脸极快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绾啊,叔爷知道你现在出息了,又是燕王又是太尉,皇帝之下你最大,你可不能不管啊……你要是不管,我,我就一头碰死在你面前!反正若是不能给丰邑之人讨个说法,我这个三老也没脸活了!”
“叔爷你这是作甚?快起来、快起来,让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卢绾压下心中的厌恶,伸手扶起卢安,若是往常,他必然不会是这般说辞,肯定会说你要是想要碰死我也不拦着,只是躲远点,别脏了我的地……
毕竟近墨者黑,卢绾和刘邦过去那些年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因此刘邦那张破嘴分分钟噎死人,卢绾也同样毒舌的很……
而让卢绾不‘恶语相向’的原因,在于远处还站了几个沛县出身的王八蛋在看笑话!
比如樊会、比如周勃!
所以在‘外人’面前,他这个燕王、太尉,总要维持一点体面。
卢安虽然顺势站了起来,但因为年迈,眼睑下垂而形成的三角眼却始终牢牢注视着卢绾,眼巴巴,满是哀求的神色。
毕竟人活一张脸,他来的时候已经把牛皮都吹出去了,若是办不成事,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而卢绾其实也很犯难,他很清楚刘邦为什么不给不给丰县的人恩惠,不单单是因为不熟,严格意义上讲这些人其实是刘邦的仇人!
当年刘邦当了沛公,统领沛县的时候,为了拉拢人心,于是不计前嫌的任用雍齿,甚至将丰邑这个大本营也交给了他!
但在刘邦最艰难的时候,雍齿却投靠了周市,不仅如此,连同丰邑也一并臣服了复辟的魏国,当刘邦重返丰邑的时候,丰邑城门紧闭,城中百姓不仅恶语相向,甚至还想要把刘邦抓起来也送到魏国去!
而危急关头,是单父圣把自己的马让给了刘邦,这才让刘邦逃过一劫!
所以,单父圣虽然没有什么功劳,但之前任太公家令,爵至大庶长,此次又被刘邦钦点随军出征,因为供给粮草有功,封中牟候,食邑两千三百户!
刘邦作为一个恩仇必报的男子,不给丰邑的‘仇人’好处也在情理之中。
但问题的关键是,刘邦毕竟出生于丰邑,就如同卢安所说,饮水思源之下,不说格外优待老家之人吧,至少也应当给予和沛县之人相同的待遇,否则天下人会怎么看?
毕竟皇帝,要以德服人,不同于普通百姓的以直报怨。
因此,卢绾能管却又不想管,于是开始犯难。
而在远处,看了许久笑话的樊会用手肘捅了捅周勃,两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哟?一大早就这么热闹呐?”
卢绾瞪了他俩一眼没有说话,但卢安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凑了过来,将自己的诉求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毕竟从前的沛县并不是什么繁华都市,人口就那么多,虽然大家交情有限,但不妨碍相互认识。
尤其是樊会这个狗屠,为了能维持生计,走街串巷的到农户家里收狗,屠宰后贩卖给食肆或是富裕人家享用,自然很多人都认识他。
而周勃就不必说了,他是县乐队的吹鼓手,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只要钱给足了,一个人就能顶一个乐队!
中国人好热闹,红白喜事少不得吹吹打打,周勃在当地更是无人不识……
所以听完了卢安的诉说,樊会哈哈一笑。
“原来是这事啊?我还以为燕王多了个找上门来的私生子了呢!”
他说完,不等卢绾发飙,伸手指向行宫之中:“这事好办,但我和绛候、燕王不能去说,能够说服陛下之人,在那里!”
卢绾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到的是扎撒着双手发足狂奔的刘盈,以及挥舞着擀面杖,脸上湖着面团紧追不舍的刘乐……
第一百四十章 卢绾:只有雍齿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刘盈:还有我……
“卢叔,你起来,让我揍他!”
小萝莉拎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擀面杖,指着藏在卢绾身后探头探脑的刘盈,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
太气人了!
吕雉生辰将近,她想向宫中的庖厨学学怎么做一碗长寿面以表孝心,可在刘盈的捣乱下,她不光沾了一脸面团,还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弄了好大一盆面汤……
所以,必须要揍他一顿!
而刘盈也是一脸委屈,他从卢绾身后探出脑袋:“我要说我只是恰巧路过,你会不会信?”
嗯,他真的是路过,只不过悔不当初的是听到房间里的动静,不该一脸好奇的趴在窗户上看,于是被恼羞成怒的小萝莉找了个借口追着打……
卢绾才懒得分辨谁是谁非,况且他还找刘盈有事,于是哼了一声开始拉偏架:
“都是嫁过人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和弟弟打来打去?况且身为公主,当为天下表率!如此粗鲁让人看去成何体统?快回去吧,再不走我可要让人去把皇后找来了!”
“偏心!我要去找婶娘来评理!”
小萝莉愤怒的吼了一声,将擀面杖扛在肩上,气呼呼的走了。
她好像一条狗噢……刘盈从卢绾身后走出,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愣住不动的卢绾。
毕竟小萝莉是刘邦的独女,就算是戚姬单方面宣布吕雉是一生之敌,也和小萝莉的关系极好,斩鸡头烧黄纸……
所以,说一声团宠不过分。
因此,所谓的找婶娘来评理,必然是虞姬单方面制裁卢绾……
不过刘盈不怕,他是虞姬内定的‘女婿’……
卢绾嘴唇哆嗦了两下,深呼吸一口说道:“哎……算了。先办正事要紧。”
他拉着刘盈走到那一群前来‘上访’的丰邑人中,介绍起了卢安等人的身份,以及他们的诉求。
好在和刘太公关系好的那些丰邑人都搬到了新丰城居住,这里的丰邑人都和刘盈不熟,因此没有人敢舔着脸说什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记不记得你尿了我一身’之类套近乎的话……
刘盈听了一会,嘴角扬起:“原来是这事啊。不难,包在我身上!”
毕竟所谓的‘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免得是本地人在本地居住经营所要缴纳的人头税和田租,不包括商税,而且他们在临县,比如彭城经营田庄或是店铺时,该交的田租商税一分钱都不会少。
所以,丰沛之地地方有限,能够承载的人口也有限,除非他们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弹丸之地,操持越来越少,越来越贫瘠的土地,那么所获得的最大好处,其实就是免人头税和徭役。
况且现如今汉朝鼓励生育,只要多生,就可以免除相应滋生人口的人头税和徭役。
而且刘盈正在积极推动税改,取缔徭役这种强制摊牌的劳役,改为让地方财政拨款,招募‘农民工’大搞基建……
虽然听上去这是仁政,但其实羊毛出在羊身上,政府不产生财富,大搞基建付给民工的钱,不过是换了一种名目从百姓那里征收而来罢了。
因此就算是加上丰县,也只是惠而不费,并不会对国家财政造成困扰。
只是这一切政府改革的举措,卢绾作为一个武臣和异姓王并不知晓,所以他听到刘盈大咧咧的打着包票,皱着眉头说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可不要骗他们!”
然而不等刘盈说话,卢安立刻接嘴说道:“太子何等样的人物,怎会耍弄吾等这些人!”
周围的上访的丰邑人也纷纷说道:“太子一言九鼎,吾等信得过,信得过!”
刘盈看着卢绾得意一笑,旋即昂着头向行宫内走去:“一切包在我身上,你们就等着本殿下胜利的好消息吧!”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卢绾有些不放心的追了过去,和刘盈并排走着:
“你就这么有把握?”
当然,历史上沛县人拦着刘邦求了两次就成了,难不成我在老刘那里的面子还不如他们……刘盈仰起头:
“有把握。我爹只是恼怒当年丰邑人对他的背叛,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大的冤仇也该消弭了,难不成在卢叔心中,我爹就是个如此记仇之人?”
卢绾很想说你爹就是那样,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刘邦不再是泗上亭长,而他也不是那个无赖子,可以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君臣之别,有如天地之隔!
卢绾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我只是担心陛下那里好办,计相那里就难了,毕竟免除阖县百姓世代税赋徭役,丰县上计的时候就别想得个‘最’字的评价喽……”
刘盈转头看着卢绾,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让卢绾太阳穴一阵砰砰乱跳,有心想要拿出刘邦结义兄弟的威严,狠狠揍一顿这个没大没小的竖子!
“丰沛两县只是不收人头税和田租,又不是不收商税?上计的时候凭什么不能得个‘最’字?”
刘盈抢在卢绾没有暴走之前,双手摊开说道:
“况且百姓免除了赋税田租,手中的结余就比从前要多很多,再加上对于未来预期收益的信心,自然敢于消费!到时候天南海北的客商云集于此,只怕收取的商业税还要比从前收取田租赋税时要多得多!”
嗯,正如机场或者口岸的免税店一样,难道免除了商家相应的税收,机构方就不赚钱了?
特许权竞拍了解一下。
卢绾愣了一下,兀自嘴硬:“但愿如你所说吧……”
………………………………
行宫之中,刘邦只觉得门口闪过阴影,抬起头,看到的是联袂而来的卢绾和刘盈,于是一脸坏笑的看着卢绾:
“呵,真稀奇,看样子你是打定主意要做这竖子的外舅(岳父)了?”
下一秒,卢绾几乎瞬移般刷的一下和刘盈保持了两尺开外的距离,一脸嫌弃:“死心吧,我是不会让卢虞做你儿媳的!”
刘盈也正色说道:“我对卢虞只有兄妹之情,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然后,他就看到了怒发冲冠的卢绾:“就你?也敢瞧不上我家卢虞?”
你神经病啊……刘盈一脸懵逼。
刘邦笑着摆了摆手:“你俩到我这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刘盈远离卢绾后坐在刘邦身边,正色说道:“臣今日来,是为生民立命而来。”
刘邦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卢绾则坐在刘邦另一边,远离刘盈的地方说道:
“丰县来人了,说你不公平,厚此薄彼,给沛县的人免除田租赋税,没有给他们免……太子现在就是为了给丰县的人请命而来。”
刘盈怒视了一眼把他卖了的卢绾,旋即看向刘邦:
“丰邑人虽然做的有错,可那是乱世,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我问过了,他们说当初周市放话,如果丰邑不投降,魏军破城之后就鸡犬不留……”
“周市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人,当初陈王命令他攻取魏地,如果不是周市被齐王田儋击败,说不定他就割据魏齐,自立为王,也轮不到魏咎。所以他说的话,丰邑人自然不敢不从……”
刘邦沉默片刻,摸着胡须说道:“可乃公还是很气怎么办?”
刘盈从怀中摸出一卷文书在刘邦面前展开:
“要不,咱们就制裁一下罪魁祸首吧!周市虽然被章邯杀了,可雍齿还在!前些年咱们不是下诏让诸侯国修建刘氏宗庙吗?雍齿虽然也修了,可他却侵占了宗庙的祭田,虽然不多且是无心之失,但证据确凿……这是密报。”
刘邦双眼一亮,这可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大喜事!
于是他匆匆阅读了一遍密报,看着卢绾搓了搓手说道:“早就想收拾这厮了,如今正好借着这个借口削他几百户的食邑!”
卢绾也是一脸兴奋,他和刘邦一样看雍齿不爽很多年,尤其是每年新年朝会上,雍齿那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更是令人作呕!
“我来研墨!”
卢绾扁起袖子,捏过一方松烟墨开始在端砚上研磨了起来。
“我来铺纸!”
刘盈也不甘示弱,探起身子将两张玉版纸整整齐齐摆放在刘邦面前。
其中一张用来书写制裁雍齿的诏命,而另一张,自然是对丰邑之人的恩赐。
被赶鸭子上架的刘邦有些无奈,只得拿起笔架子上的狼毫笔开始伏桉书写起来。
嗯,奢侈品级文房四宝的利润高的吓人,如果再有刘邦这样的名人做代言,以及垄断了产出地之后的饥饿营销,这种数钱数到手抽筋的事情,刘盈自然不会放过……
片刻之后,刘邦看着桉几上的龙飞凤舞,脸上满是洋洋自得的神情。
只不过当他看向刘盈的时候,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乃公这么好的字,怎么这一群儿子个顶个的写字如同狗爬,想来定然是你这个太子没有做好表率!”
“很好,既然你之前那么闲的跑去讥讽你姐姐,不如就在这里练字,不多,两千字,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吃饭!”
臭姐姐,告家长是吧,你给我等着……刘盈愣住,脸上的笑容慢慢转移到了卢绾那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刘盈:为往圣继绝学~
汉十五年十月初一,新年大朝会。
长乐宫,宣室殿。
和往年一样,今年的新年朝会济济一堂,汉帝国分封的诸侯藩王悉数到场,来自异国他乡的番邦使者、异域藩王也提前半个月就到了长安。
在刘盈强忍着打哈欠的举动中,功候勋贵、文武官员按照食邑、食禄多寡依次上前敬酒贺岁,之后才轮到外邦之人。
而在一众异域藩王中最吸引眼球的,则是披红挂彩的鲜卑王和乌桓王。
这是刘盈建议,刘邦特许给予他们两个人的荣耀!
毕竟随着东胡人不需要再向匈奴人称臣纳贡,每年几乎掏空家底换取和平之后,东胡各部族日渐富裕起来,厚积薄发之下终于在去年九月,秋高马肥之际显现出成效。
鲜卑王和乌桓王前来朝觐刘邦的时候,是赶着十万匹马入的关!
之后更是浩浩荡荡一路直入关中,虽然他们的马大多数都被河北、河南等地的官方马场所接受,但进入长安城的时候,队伍中还是有上万匹好马!
要知道,这可是东胡人养在林子里的草甸马,虽然没有西域来的热血马性格暴躁,奔跑迅疾,但胜在体格够大,耐于粗饲且脾气很好。
类比一下的话,应该就是肌肉车和泥头车之间的区别。
因此在内燃机没有研发成功,炼油厂没有遍地开花之前,马车依旧是短途货运的主流,这种肩高超过一米六,体重接近一吨的草甸子马,能有效提振经济,改善民生。
举个栗子的话就是农民卖粮食。
临县的粮商给的价格比本县的粮商每石高一钱,如果是从前全靠肩挑人背,那就很划不来了,一石粮食三十公斤,全靠人力扛到临县售卖,不仅赚不到钱,反而会亏本。
毕竟人百公里怎么的也要消耗十个馒头……
可如果家里有了这种泥头马拉的四轮马车,一切就都不同了。
在铺装路面上,两匹泥头马可以轻松拉动三四吨的货物,早晨出发晚上回家,少说能多赚一百多钱!
相当于是白赚了一个人的人头税!
况且在人均耕地几十亩的年月,农户家里养上几匹马是很划算的事情,农忙的时候帮着犁地、拉种子、拉粮食去晒,农闲的时候还能套上车进城里打点零工。
一人一车,既是‘滴滴’也是‘货拉拉’……
所以,对于如此懂事的东胡王和鲜卑王,刘盈觉得只是披红挂彩尚嫌不足,他准备接下来再送给他们两百套最新版的《儒法精义》,好好学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之类的微言大义……
嗯,这并不是刘盈在忽悠人,其实这是东胡人一直在请求的事情,毕竟东胡各部之间并没有文字,甚至有时候连语言也不通……
所以被匈奴人一波斩首,再起不能,一个无论从人口、疆域、兵源都比匈奴人要强很多的草原王国,从此沦为别人的附庸,一直到了百年后才终于再度崛起,而且还是捡了个漏。
毕竟汉朝从刘邦开始就盘算着打匈奴,自汉武之后就和匈奴人死磕,直到把匈奴人彻底打残,四分五裂。
这才让鲜卑人有了趁势席卷草原的机会。
不过现如今东胡人是没机会了,毕竟辽东、辽西两郡每年都要接受至少齐国四五万人的移民,汉人北上屯垦西伯利亚指日可待……
而此刻刘邦一副吃了蜂蜜屎的笑容,不单单是为了那十万匹马,而是等下散朝之后,计相张苍就要给他做去年的‘上计’汇报。
所谓‘上计’,是延续自春秋战国以来的一种年终考核地方官员的方法。
汉承秦制,以十月为岁首,因此每年八月开始,地方官吏就要理清自己管辖地区的户口、垦田、赋税等数据,派遣专门的‘上计吏’送到长安城,接受考核。
如今随着汉帝国的休养生息,重要的是铁器的普及导致的生产力飙升,自关中出发,勾连天下的驰道全面硬化所提振的商贸往来,都导致整个汉帝国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年上计的时候都会有惊喜发生,因此刘邦满心期待着今年的惊喜!
不过有人喜就有人愁。
比如雍齿,就是一副死了亲爹的表情。
其实他被削三百户食邑并不足以让他如此,重要的是此刻坐在他身边的,是周勃、是樊哙、是卢绾、是夏侯婴等在沛县时期就和他不对付,相看两生厌的家伙……
这些人,绝逼是来幸灾乐祸的!
片刻过后,朝觐全面结束,按照往年的惯例,刘邦要在这时候做新年致辞,并且颁布赏功罚过的诏命。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比如封单父圣为中牟候的诏命,比如切割闽中郡一分为三的诏命,再比如削去英布淮南王的头衔,传首天下,以及将淮南国同样一分为三,册封衡山王、庐江王的诏命,等等等等。
不过受封之人只有等到夏至之时,在迎夏大典上正式‘剖符定封’,也就是刘邦亲自发给写着‘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爱及苗裔’文字的‘丹书铁券’,才会正式成为王侯。
毕竟这时候哪怕是个小小的侯国,也有独立的执法权和财政权,属于真真正正的裂土封疆。
所以,形式主义就很有必要了。
少顷,在礼官的引领下,穿着王服但却因为年龄小没有加冠的衡山王刘恢、庐江王刘友坐在了刘肥、刘如意、刘恒下首。
只不过和已经见惯了大场面的刘肥三人不同,刚断奶没两年的刘恢和刘友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但凡受到多一点刺激,就会分分钟哭出来的样子……
朝臣之中,叔孙通看看打着哆嗦的刘恢和刘友,轻轻摇头。
辕固虽然学富五车,为人也是机变清锐,可却并不擅长教育学生,一味宣讲诸子先贤的微言大义,规矩礼仪,导致这两个小孩子生怕自己做错什么,给皇帝丢脸,让老师蒙羞。
哪像自己,虽然教出了刘肥和刘如意两个学渣,但最起码他们胆子很大,自信十足,从来没有在任何大场面露怯。
至于刘恒,那更是他的得意门生,温文儒雅,勤学好问,现在的好学生,将来的好藩王!
嗯,他早就在心里把刘盈逐出师门了,老头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刘盈的顽劣,就一阵肝疼,既愧对刘邦,也愧对先圣……
尤其是愧对先贤!
毕竟刘盈主持编纂的《儒法精义》叔孙通也看过,老头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
异端,有时候比异教徒更可恶!
就在叔孙通气哼哼的怒视着刘盈的时候,尚书令魏无知手捧诏命,站在丹陛之下大声宣读起来:
“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令视其冢,复,亡与它事。”
这条诏命,说的是要派人给绝后的几个帝王守陵,并且守陵人享受世代免除赋税徭役的政策。
当然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守陵人免除赋税徭役的代价,就是他们需要在国家庆典之外,逢年过节自掏腰包给陵寝中的帝王们买供飨血食,举办祭祀活动。
毕竟帝王的陵寝可不单单是个坟头,地宫周围好几里的地方也都归属于陵寝范围,除官府派人或是守陵人之外,其余士庶皆不可靠近。
因此,地面之下归死去的帝王,地面之上则归守陵人所有,国家默许他们在这里放牧、耕种,并且不交税赋的原因,就在于这些产出大多是用来举办祭祀活动的经费。
而供飨的食物会在祭祀活动结束之后,被守陵人拿回家吃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浪费,总归是不好的。
至于这道诏命并不由谒者宣读,而是由魏无知宣读,主要是因为魏无知是信陵君的后裔,虽然能力有限,但刘邦爱屋及乌之下还是让魏无知做了尚书令,天子近臣。
其实最早的时候,萧何等人并不认同由国家出面派人给信陵君首领,毕竟信陵君只是个‘封君’,虽是游侠儿心中的‘教父’,但其实在官方的声望就那样,若是同一档次的前朝能臣都派专人守陵的话,恐怕最少需要上千户人家才行……
只是架不住刘邦是信陵君的死忠粉,而且刘邦这种举动虽然没有明说,但萧何却很清楚,刘邦这其实是在为后事做准备。
毕竟他们这个年纪,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死亡谁先来。
从前给信陵君守陵的一应开支全是从刘邦个人的小金库里出,刘邦担心他死后,刘盈会因为不是信陵君的死忠粉而断了这笔开支……
所以,早早定为祖制就很有必要了……
这一点上,刘邦看的一向很准!
因为刘盈不止一次建议,开放信陵君的陵寝作为面向大众的园囿,最好再在附近搞两个集市,收取的商税正好用于维护陵寝,一举两得。
毕竟,那地界后世叫做大相国寺,不仅商业兴旺,还兼职放高利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刘盈:抬杠是吧?
长乐宫,钟室。
这里是刘邦的起居殿,因为殿中摆放着一口用名贵木料做成的自鸣钟而命名。
刘盈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不吉利,但只要韩信别出现在这里就好……
而此刻汇聚在钟室殿之中的,是大过年还要加班的张苍、萧何,以及号称又病了,但被刘邦派人抬了过来的张良……
刘盈盘膝坐在张良身边,眼中满是促狭的嘘寒问暖。
“老师,要不要让人给你拿个冰帕?”
“老师,要不我让太医令过来给你把把脉?”
“老师,你喝热水吗?”
“老师……”
只可惜刘盈低估了张良的脸皮厚度,此刻面对着他的讥讽,张良始终一言不发,权当做没有听见,只是在卖力装病,虽然脸色红润有光泽,但却不时哼哼唧唧两声,以表示自己是真的病了……
毕竟近墨者黑,和刘邦能尿在一个壶里的家伙没一个要脸的!
在刘盈一脸鄙夷中,刘邦却捧着手中的上计文书,一脸兴奋,接连说了三个‘好’字。
让我康康……刘盈双手用力在地上挪了两下,蹭蹭蹭蹭的坐到刘邦身边,探着脑袋也看了起来。
“……计全国郡县及诸侯国、海外都府,有户一千又三十九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应受田六千七百四十万三千八百六十二顷……”
刘盈暗暗咋舌,虽说这时候依旧沿用的是秦亩,是后世正常大小一市亩的三分之一左右,可这个田亩的数字也很可观了,毕竟盛唐开元年间,全国的田亩数量也就一千两百多万顷……
当然了,唐代的亩比现代的少,大概一亩550平米,现代是666平米。
而此刻汉比唐田地多的一个原因,在于大家北方实际控制的疆域都差不多,唐的北庭都护府虽然一杆子捅到了贝加尔湖,但那是茫茫草原,可没有什么农田!
因此汉朝加上鲸岛总督府管辖的岛屿,以及日南都督府管辖的的红河三角洲,耕地面积超过唐朝很正常。
在刘盈为耕地面积咋舌的时候,刘邦的满面兴奋,则是人口。
毕竟他接手的是一个残破的秦国,人口就两千多万不到三千万的样子,如今休养生息了十年,人口直线飙升到了四千多万!
可以很负责任的说,虽然未必绝后,但一定空前!
刘盈身后,张良默默收回了脑袋和好奇的目光,只是眉头微蹙,看向张苍问道:“四千八百万?当真?”
张苍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笑容:“当真,千真万确!我之前也不相信,于是派出专人前往随机抽取的地点查证核实,确实准确无误!”
刘盈也轻轻点头,他对于张苍说的并不怀疑,毕竟不同于后世的皇权不下县,西汉时期对于地方的掌控可以直达亭长一级,类比一下的话就是街道办事处……
张苍解释完,先是看着刘盈笑了笑,接着又看向刘邦,接着又说:
“此次上计准确无误,全赖大汉公学之力!这几年臣共计征募了七百多税吏,皆晓畅政务,犹善数算,因此能理清地方税赋人口,不受胥吏蒙蔽!”
刘邦闻言,一脸自得的捋了捋胡须。
毕竟,他是大汉公学的校长……
不过张良依旧保持着怀疑的态度,继续问道:“人口如此增速,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了……”
刘盈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十年时间人口近乎翻倍,这种增长速度确实很值得怀疑,重要的是这张上计文书中统计的是有着民籍户册的人口,诸如隶臣,也就是奴隶的人数并不在此次统计范畴之内!
刘盈暗暗盘算了一下,此刻帝国管辖下的奴隶人数,保守估计也要在四百万到五百万之间,因此汉帝国实际控制的人口,已经超过五千万了!
这其实已经接近了古典时期的正常人口上限……
不过刘盈很清楚,这新增加的人口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口都还是个孩子,毕竟之前帝国颁布过鼓励生育的诏命,生孩子免徭役赋税……
这时候又没有什么抖音哔站起点编乎之类能够缩在被窝里玩的东西,天黑了之后要想过点刺激的夜生活,除了造人,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况且,人类是为数不多能够在造人过程中享受到乐趣的种族,要不然也不会被称为地球之癌……
就在刘盈嘴角扬起一抹猥琐笑容的时候,张苍不厌其烦的继续解释道:
“这四千八百万里有大约有七百多万其实是之前躲避战乱,从而逃进深山之中,之后颁布复田令后又从山里跑出来的逃户。”
“至于还有三百万户,和之前说的一样,全赖大汉公学培养出的税吏之功!”
“这些人,都是地方豪右藏匿的人口,名为无地庸耕之人,实为隶臣妾,从前的时候因为没有合格的税吏,因此对于理清账目属实有心无力,如今有了税吏,再有朝廷浩荡天威,破开豪右庄园,理清账目人口自然轻而易举!”
刘邦轻轻颔首,这个他知道,毕竟按照现如今的汉律,地方豪右占有的奴隶大多超出了他们的爵位规定的数目,因此需要‘倍其赋’。
所以他们就需要让多余的奴隶装扮成庸耕之人,帮助他们打理田庄,而这些装扮成庸耕之人的奴隶并没有属于自己的田宅户籍,因此只在官府派人点验田亩,指导农桑的时候露面,收人头税的时候就查无此人了……
因此刘邦看了看刘盈,举得刘盈提出的调高田租或许有几分道理。
毕竟二十税一之下,普通百姓获利其实不多,那些田连阡陌之人才是真正的获利者。
尤其是他们控制的人口并不缴纳真正维持朝廷运转的人头税!
因此,制裁他们就很有必要了!
虽然这一刀顺带着也把自己砍个半死,但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皇家必须要做出带头的表率!
比如齐国,比如东宫!
只不过刘邦手心手背都是肉,心中对于刘肥有所亏欠,于是决定先拿刘盈开刀……
“至于最后多出来的这八百多万户,才是真正的滋生人口,增速迅捷的原因,在于铁质农具越发廉价,和东胡匈奴交易获得了不少的牛马,农田数量攀升,黔首不缺粮食,自然人丁兴旺!”
张苍笑着说完,看向张良问道:“如此,可解留候之惑?”
张良正襟危坐,拱手说道:“谨受教。”
一旁的萧何用食指轻敲桉几,皱眉说道:“人口少,有人口少的好处,人口多,有人口多的坏处。”
“之前计相说了,十年间滋生人口八百万,若是再有十年,这个数字只怕两千万也不到头,而且这八百万也大多长大成年,需要授予田宅土地……”
“耕者益力,高山绝壑,未耜亦满,如之奈何?”
一瞬间,刘邦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萧何说的不无道理。
不打仗了,战乱不再,人口数量的飙升其实是个时间问题,如今随着刘盈搞出的诸般‘奇淫巧技’,人口增速确实已经超过了预期!
而土地却不会变多!
这就是个问题了。
刘盈探了探身子说道:
“老师这就是杞人忧天了。现如今咱们人口虽多,但很多地方依旧地广人稀,比如之前咱们去过的会稽郡,那里有好几处河口平原,再加上气候温润,降雨充沛,凭借一郡之地,至少能够承载千万人口!”
“所以,十年才增长了八百万,小意思啦。”
萧何横了他一眼,反问道:“十年八百万不可怕,那二十年呢?三十年呢?等你到了我和陛下这个年纪的时候,天下的人口会有多少?这个数字我是想都不敢想的!”
这老头跟我抬杠是吧……刘盈摇摇头说道:
“那又有何妨?据我所知,从南海郡出发,沿着海岸线向西航行,有一大洲地域辽阔,物产丰饶,容纳上亿人口不在话下!我派人考察过,那里的野人貌似桀骜不驯,但其实极易征服……”
“同样还是从南海郡出发,这次直线向南,顺着一连串的海上群岛前行,可见另一处大洲,地域辽阔不亚于汉境!此地野人凶残,但却茹毛饮血,尚未开化,征服不难……不过这个地方没有上一个地方好,大洲之上遍布荒漠,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兔子怪,海里面还有大鳄……”
“还有,还有……”
萧何哼了一声,打断他说道:“你说的虽好,但这些地方却远离汉地,须知黔首安土重迁,轻易不会离开家乡,到时候所谓迁徙人口只怕是镜中观花、水中捞月,徒画饼耳!”
你这么能抬怎么修长乐宫的时候没见过你来帮忙……刘盈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叫做所有在我出生之前就有的都是理所当然,在我十五岁之后出现的理念注定要改变世界,而在我三十五岁之后的一切都是反人类。
萧何也是如此。
于是刘盈笑着说道: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大不了到时候苦一苦百姓,恶人我来做……”
第一百四十三章 悲愤中奋发向上的右贤王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辽阔无垠的漠北草原之上,肆虐了整整半个月的暴风雪渐渐停歇。
清晨,积雪半尺多高的迎风坡上,七八条土狗大小,毛皮发暗,瘦巴巴隐约可见肋骨的草原狼正蹲在丘陵上,阴森森的注视着远方,准备等到天黑之后去弄两根肉骨头啃啃……
草原狼注视的地方,是匈奴单于王庭的新驻地。
嗯,其实也不能说是新驻地,这片河谷是昔日匈奴人被秦国从河套草原上赶走之后建立的旧王庭。
虽然冒顿趁着秦末天下大乱的时候重返河套草原,但伴随着汉匈之间的几次大规模交战,他们再一次失去了温润的河套草原,重新回到了这片酷寒之地。
此刻在匈奴人用泥巴垒成围墙,内里遍布毡包的冬季营盘中,裹着又脏又破,羊毛打结的皮袄的牧奴正在清扫着积雪,而那些匈奴的贵族,云集在单于王帐之前,正在参加一场葬礼。
冒顿的长孙,于两天前因感染风寒,高烧不退死了。
虽然这时候小孩子因为各种各样的疾病而夭折很正常,但这是冒顿最喜欢的一个孙子,只有五岁,却能驾驭得了性格暴烈的战马在草原上奔跑,左右开弓,射鼠射兔!
此刻白发人送黑发人,冒顿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
不过心中最为悲痛的,还是右贤王右贤王挛鞮稽粥,毕竟这是他现如今唯一的儿子……
尤其是还死在了他的怀里!
挛鞮稽粥至今还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总是满心期盼的这只是个恶作剧,他的儿子没死,只是如同往常那般躲在羊毛堆里,等他路过的时候再跳出来吓他一跳……
只可惜此刻那小小的身体就躺在高高的柴堆之上一动不动,向所有人都在传达一个消息。
他,大抵是真的死了。
于是,平日里自诩匈奴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挛鞮稽粥,此刻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些天,他每日临睡之前,每日醒来之后,眼前总能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他的儿子临去之前的画面。
小小的身体滚热发烫,双颊早已是红晕一片,肉乎乎的小手摸着他的脸颊,用尽最后的力气含湖不清的在说着,糖,想要吃糖……
可糖,只有汉人才有!
如今的匈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匈奴,东胡人取代了他们成为汉国最大的牛、马供应商,从前最走量的羊毛贸易也随着河套草原的丢失,汉国内部兴旺的畜牧业而彻底断绝。
毕竟东胡人养在林子里的泥头马更符合汉人用来跑运输的需求,而羊毛加工中,有相当一部分成本是梳洗和运输。
汉国饲养的绵羊数以百万计,自然不需要千里迢迢的从匈奴进口。
最重要的随着对赵长城的全面升级,汉长城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种只在城墙之后设置烽燧,以监控匈奴入侵为主的夯土城墙,而是砖混结构,不仅可以让临近烽燧的士兵彼此之间沿着长城快速移动,重要的是极为结实,至少凭借匈奴人手中工具,如果想要破开边墙的话,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是完全做不到的!
因此,双方之间的关系转变,最先体现到的就是商品的价格。
从前一匹好马可以换好几袋白面,如今只能一换一,而且换到的白面里面还掺杂有麸皮,质次而价高!
除了茶砖这种面向全体牧民的走量款消费品没有怎么涨价之外,剩下的诸如布匹等其他消费品均翻了好几倍的价格!
尤其是糖、酒这样原本就很贵的商品,价格飙升到甚至连挛鞮稽粥这个匈奴右贤王都望而却步!
因此挛鞮稽粥一想起自己连儿子最后一个愿望都无法满足,心中更是悲痛万分,越发对冒顿不满了起来。
如果不是冒顿贪恋权位,为了自己的地位而诱使族人对汉国大举进攻,因此遭来了汉军的全面反击,说不定他们依旧在河套草原上牧马放羊,不至于在这漠北之地忍受风刀霜剑!
他的儿子,也不会就此死去!
挛鞮稽粥耳边依稀回响起了族人唱过的歌谣,失我贺兰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如今不蕃息的,又何止是六畜!
于是挛鞮稽粥看向冒顿的时候,狼一样的眼神中既饱含热泪,又充满了仇恨。
头狼已经老了,是时候将狼王的位置让出来了!
挛鞮稽粥和身周的左右大都尉以及几个挛鞮氏的贵姓万骑长对视一眼,心中曾经被掩埋的那个念头重新泛了出来,生根发芽,蓬勃生长,再也按捺不住了。
而在祭台之上,几名衣着华贵,头上插着鹰羽,手中拎着头骨法杖的萨满巫师手舞足蹈一曲之后,看向冒顿说道:
“天神已经允准,小王子的灵魂将会和祖先团聚在金山草原,再没有病痛、饥饿、寒冷……”
金山草原,是匈奴人的萨满近些年结合一些汉商走私来的话本编出的神仙之境,在那里山是纯金所铸,草原上的叶子也是纯金,河里流淌着的全是奶茶……
匈奴人的祖先就住在那里为天神放牧,而他们放牧的牛羊吃的是纯金的草,挤出来的却是浓香扑鼻的甘蔗烧酒……
白天的时候人们放牧牛羊,晚上则和天神一起饮酒、摔跤……
于是老怀大慰的冒顿颤颤巍巍的站起,准备接过火把亲自送自己的孙儿一程。
只不过在他身边,挛鞮稽粥更快一步,手中握着火把转头说道:“还是我来吧,这是我的儿子,是我把他带到的大漠草原,如今也应该由我把他送回金山草原。”
冒顿见他很是坚决,轻叹一声,在两名身材健硕的侍女搀扶下重新坐回了靠垫之上。
挛鞮稽粥走上祭坛,看着自己脸色煞白栩栩如生的儿子,涕泗横流泣不成声,但还是缓慢却坚决的用火把引燃了柴堆。
毕竟,不能耽误了儿子和先祖团聚在金山草原的吉时!
刹那间,烈焰冲天而起,滚滚浓烟虽然遮蔽了挛鞮稽粥的视线,但却带着他的祝愿,将逝者的魂灵送达天际。
嗯,匈奴人虽然也有天葬习俗,但那指的是普通的牧民,草原之上林木稀少,怎么可能所有死去的人都用木柴烧起的火焰将灵魂送到天神的国度?
……………………………………
入夜之后,喧嚣了一个白天的营盘渐渐归于沉寂。
牧奴们在寒风瑟瑟中将放牧的牛羊重新赶回畜棚,解下身后的背篓将捡到的牛粪仔细摊开,准备天晴之后再拿出来晾晒。
毕竟漠北草原,冬季夜晚的温度能骤降到零下二三十度,若是毡包中的火盆熄灭,第二天一家老小肯定变成冰凋!
只是对于很多牧奴来说,冬天要比夏天更好,毕竟天冷了没有跳蚤蚊子,重要的是可以吃上一口用雪水炖煮,更加美味的炖肉。
草原降水稀少,除了顶级的草场才有山间融雪汇集成的溪流,大部分的草场中的水源都是又咸又苦的盐碱池子,牲畜能喝,但人却不能喝。
因此对于身份地位不高的牧奴和大部分的牧民而言,他们在夏季的饮水主要靠喝奶,酸奶。
而炖煮牛羊肉的时候,用的也同样是发酵的近乎有些腐败的酸奶。
味道很怪,吃起来很恶心,但却可以获取盐分和水分,这也是他们痴迷奶茶,以至于茶砖的需求量日渐攀升的原因。
因此那些牧奴在摊开牛粪团的时候格外注意,避免让牛粪沾染到周围的积雪之上,毕竟牛粪虽然不脏,但这些积雪却是他们这一冬天的水源,还是能不污染尽量不污染的好。
就在这些牧奴忙忙碌碌的时候,有些惊奇的发现,他们的主人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吃饱了肉,喝足了奶茶就去和女主人亦或是女奴困觉,而是顶盔掼甲,正在给平日里为了保持弓力而卸下弓弦的弯弓重新上弦!
至于那些平日里跟随主人作战的牧马人,也同样做着战斗的准备,在盾牌上敲敲打打,蒙上厚厚一层牛皮。
这种景象着实些诡异,毕竟草原大雪封路,商旅也已经断绝,因此现在穿戴盔甲并不是为了打劫商旅和其他部族,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过牧奴们虽然蒙昧,但却并不缺乏生存的智慧。
这种事情,只有那些放牧马群的牧马人才能过问,他们这些放牧牛羊的牧奴,处于游牧部落的最底层,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所以,他们在干完自己的活之后,就低着头钻进了自己的毡包,并且约束自己的孩子和女人不准发出声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离开毡包一步!
毕竟,他们是大单于本部的牧奴,十多年前单于王庭发生的事情还依旧历历在目。
于是在篝火摇曳,燃烧的干牛粪散发出草原的清香之时,一个有些年纪的牧奴情不自禁的回忆起了一个秦人商贾说过的话。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虽然那时候的他不懂,并且毫不留情的用斧头剁下了对方的脑袋,而现在的他历经沧桑,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