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如意事TXT下载如意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如意事全文阅读

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如意事全文阅读

新书《吉时已到》来啦

    新书已经发布,这次是个不太长的小故事,期待看到熟悉的大家!

001 前尘

    初秋时节,扬州城内外,青山刚添了星星点点的秋黄之色,仍还是一派郁郁葱葱的浓厚景象。

    一处隐于山脚下的清雅别院中,此时格外安静。

    不见天日的密道内,身穿月白色锦袍的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满脸焦急不安:“嫂嫂,你究竟要作何!”

    一早将他带至此处,说是要给他看什么宝贝——结果他前脚刚进来,就被她手下的丫鬟阿珠给绑住了手脚!

    该不会是他这不靠谱的嫂子为朝廷所收买,要将他交出去?

    可若果真如此,又何须如此麻烦!

    少年虽还年幼,可短短数月内经历了家破人亡,至亲接连死去的事实,戒备心与分辨处境的能力还是有的。

    哪怕面前的女子数日前才暗中射杀了他那位被悬在城门处的姑母吴皇后。

    眼前半蹲着的年轻女子开口,语气里带着安抚:“这是两年前我让阿珠暗中所挖,拿来避难最合适不过,便是你们吴家人也不知有这条密道……你就安心在此处等着,阿珠和裘神医都会陪着你,吃食和水足够撑上两个月。”

    而两个月之后,燕王大军必然已经攻破了扬州城。

    许明意站起身来。

    见她要离去,小少年急忙道:“嫂嫂,你为什么不一同留在这儿!”

    “我若也留下的话,只怕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

    小少年眼神顿时缩紧。

    他知道了……!

    “你是要出去送死,替我引开那些人!”

    怪不得要将他绑起来!

    他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急得眼泪直流。

    许明意微有些嫌弃地看着他:“本就不怎么俊朗的一张脸……”这般不顾仪态形象的一哭,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吴然的哭喊声却越发大。

    她只好又道:“你该是知道的,我患病多年坏了身子根基,本也没多久可活了——”

    不知道这么说,孩子能不能好接受些?到底哄孩子她根本不在行。

    一旁心情低沉的裘神医抬眼看了她一眼。

    确实没多久可活了。

    没什么天灾人祸的话,也就四五十年吧。

    吴然还在叫,声音都哑起来。

    许明意横竖没了法子,一掌将人劈晕了过去。

    嗯,清静多了。

    果然比起哄孩子,她还是更擅长打孩子啊。

    “裘伯父,回头记得要给我烧些纸钱啊,多烧些,我家人口多,用银子的地方也多。”

    说完这句,许明意头也不回地出了密道。

    等在密道入口的阿珠朝她跪了下去。

    “照料好吴然,务必要亲自将他交到燕王手里。”

    “婢子遵命!”

    阿珠的声音微微发颤,许明意没有去看,也听得出她是哭了。

    阿珠自幼伺候在她身边,近二十年,许明意还是头一次听到她哭。

    见许明意抬脚,阿珠跪着朝着她的方向靠近,而后猛地将头重重地叩在青砖地上,道:“夫人的吩咐,阿珠不敢不听,待阿珠将您交待的差事办好,便去找您!”

    “好。”

    许明意没有同她客气见外,脚下未停,也未回头。

    午后刚过,天色转阴。

    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别院。

    堂中坐着的许明意放下了茶碗,眼底一派冷然。

    来得果然够快——

    此次奉旨前来追查吴然下落的占云竹向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而那密道固然隐秘,却也经不起反反复复的精细搜找,毕竟扬州城如今还是朝廷的地界。

    或许也能侥幸挺过他们的搜找,但也只是或许而已,若只她一个,即便窝囊了些,能活一日也自当多活一日。

    毕竟还是活着好啊。

    燕王大军已攻下了灵璧,十日必能抵达扬州——

    可这别院里,还有一个吴然在。

    她不能拿吴家唯一的后人来冒险。

    吴家待她不薄,既将人送到了她这个儿媳这里,那她便不能辜负了这份托付。

    更何况,这于她而言,也是等了很久的一个机会——

    她有仇要报。

    血海深仇。

    一阵迅速而整齐的脚步声靠近了此处,带头之人是一名穿着靛蓝长袍的男子。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眉眼清淡偏于温润,但许明意知道,这只是虚假的表象而已。

    他入得堂前,见得坐在那里,满目冰冷然姿容正盛的年轻女子,脚步一滞,眼神顿时震荡起来,满是不可置信。

    “昭昭……你竟然还活着,你竟当真还活着!”

    起初他听闻此事,还不敢全信!

    许明意眼中是不加遮掩的讽刺与恨意:“占云竹,当年是你害了我许家满门——”

    “不,昭昭,那不是我。”占云竹唇边溢出一丝苦笑,“那是我父亲所为,待我知晓时,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已经得了应有的报应,三年前,他已经死了,京城距扬州不过两百里,你应当听说了啊。”

    许明意心中升起恶寒。

    将自己所为推得一干二净,连父亲的死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昭昭,我知道你此时不会信我,我占家也确实亏欠你们许家太多……你放心,日后我会好好地补偿你,绝不再叫你受委屈。”

    占云竹看着她,语气温柔缓和,眼神尽是真诚与愧疚,说出口的话却尽显循循善诱:“昭昭,将吴然交给我,我带你回京城。”

    “吴然么?我不曾见过。”

    “昭昭,我既寻了过来,你便骗不住我的。吴家人全死了,吴然一个文弱少年,除了投奔你,还能去哪里。”

    占云竹此时才踏入堂中,且命随从从外面关上了门。

    而在此之前,已有两名扮成随从的年轻女子搜走了许明意袖中藏着的匕首。

    占云竹站在她面前只是笑笑。

    “原来昭昭当真想杀我。”

    但她心思纯粹简单,向来藏得不够深,从幼时起,他便能一眼就能看透她的想法。

    还能猜到他今日过来,这已经十分敏锐了。又或者,是他的手下昨夜前来打探时,惊动了吴然的护卫。

    许明意微微绷直了嘴角:“你要将我带在身边,日后我迟早会找到杀你的机会。”

    占云竹只当没听到这句话。

    他显然胜券在握,此时也不急着逼问什么,而是微微弯身,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贪婪地注视着她,低声道:“昭昭,五年未见……我当真想极你了。你知道吗,如今我虽什么都有了,偏偏心里再装不进其他人。”

    许明意猛地挣开他的手,起身间抬手攻向他的脖颈处。

    腕上的手镯暗藏机关利刺,占云竹闪躲间,脖间仍被划破了一道伤口。

    “昭昭,不能再闹了。依你的身手,不可能杀得了我。你既知道我今日会来,此举不过是在替吴然逃走拖延时间罢了。可他是逃不出扬州城的,别白费力气了。你是许吴两家余孽,只有我能救你,你该听话些才对。”

    他制住许明意一只手臂,语气微冷,耐心在消减。

    “是啊。”

    许明意忽然露出笑意。

    她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若不然,难道是为了恶心自己才听他说这些废话么——

    占云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变了脸色。

    他若有所查地摸向脖间伤口,却见手指上沾染的鲜血竟是乌黑的颜色!

    “昭昭,你——”

    他已无力再去钳制许明意,惊惧地后退数步,想要唤人进来,却惊觉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倒在了地上,敏锐地看向向他走来的许明意腕间手镯,又看向一旁角落里燃着不知名香料的香炉。

    但已经晚了。

    从自许明意袖中搜出匕首的那一刻,他意识到面前的女子一如既往地天真,便不自觉放下了大半戒备。

    “你只知我自幼懂些拳脚功夫,故而处处防备着。却是不知,我这些年还学了些其它可以用来杀人的本领吧?”

    吴然以为她是要以自己的性命来引开占云竹。

    错了。

    她是要杀了他。

    “大人?可需要属下们进去?”门外传来试探的问话声。

    占云竹双手抠着喉咙,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一面往门的方向艰难移动着。

    许明意抬脚踩在了他心口处,抽出他腰间佩刀,手起刀落。

    就在士兵要闯进来之时,门被人从里面踹开了来。

    姿容无双,身上的雪青色衣裙染了血的女子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而她手中提着一物——

    那是他们大人的头颅!

    士兵们大骇而惊怒,看着那颗头颅被女子不客气地扔下了石阶,顿时拔刀围将上前。

    别院外守着的士兵也涌了进来。

    许明意抬脚踢倒了一旁的木桶,里面准备好的松油顿时在脚下铺展开。

    她面色平静地取出火折子掷到地上,咬破牙后藏好的毒药,轰地一声,火势便蔓延开来。

    她知道自己逃不了。

    她许家将门出身,即便要死,也要有尊严地死去。

    死在自己手里,没什么不甘心的。

    虽然她幼时就极怕火,也很怕死怕痛,但好在这毒药能叫人毫无知觉地死去。

    火势蹿高,雪青色的身影慢慢被吞噬倒下,阴云密布的空中忽然落下了细细雨珠。

    此时忽有一群黑衣人跃入了别院内,同还沉浸在头领占云竹惨死的变故中未能定神的士兵们缠斗起来。

    没了占云竹指挥,对方又来势汹汹,那些士兵们心神失守之下很快溃不成军,逃离了此处。

    一只秃鹫在起火的房屋前低飞着,发出的叫声好似哀鸣。盘旋了片刻后,竟试图冲向火中。

    火势燎伤了它的翅膀,它扑棱了几下,却又再次鸣叫着撞了过去。

    “天目!”

    为首的黑衣男子皱眉呵斥制止。

    然而秃鹫仍不肯放弃。

    许明意隐隐听到了尖锐的鸣叫声。

    十日前,这好吃懒做,又丑又吵的笨鸟忽然没了踪影,她还当是寻到了投食更阔绰的新主子不会再回来了……

    而为首的黑衣男子若有所查,隐隐见得火中那一抹雪青,忽然就抬脚冲入了火中。

    “主子不可!”

    一名随从当即跟着冲了进去。

    男子动作迅速,将身上还燃着火的许明意打横抱起,一旁的随从已眼疾手快从一旁的水缸里取了水来,及时地泼向二人。

    “……怎么是你?!”

    “许明意,你还活着!”

    男子看清怀中人样貌,挂着水珠的英朗面孔之上俱是震惊之色。

    许明意试图睁开眼睛,却如何也睁不开。

    “快,再取冷水来——”

    “将人带回军营医治!”

    男子将身上披风解下,裹住她被灼伤的身躯,不断地吩咐着下属。

    许明意的意识在逐渐消失。

    她很想问一句“你是谁”。

    也很想知道燕王的大军在破下扬州城之后,会不会继续攻入京师,皇帝会如何应对,是会死守国都,还是退去南边,两军又会对峙多久?最后燕王能不能打赢?

    她私心里自是希望燕王能胜的。

    可她等不到了。

    不过……

    好像也不用发愁啊。

    她素日里这么心善地道的一个人,今日又杀了一奸恶之辈,也算是积德之人了,想来十之八九是能升天的。

    就到了天上再看罢……

    ……

    半月后,燕王大军拿下扬州城后,几乎没有停留,趁夜便围向了京师。

    因吴家满门惨死之事,燕军士气高涨暴怒,前后不过三日就攻陷了国都。

    身披甲衣的年轻男子带着一队骑兵逼入了皇宫禁中。

    皇帝没有逃。

    确切来说,是没来得及逃。燕王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且因当今朝廷持政不仁,一路追随者倒戈者渐多,能这么快、且不顾朝廷派去讲和的大臣劝告,毫无顾忌地就这么打入京城,是朝臣与皇帝事先没有料到的。

    年轻男子闯入养心殿内,无视着群臣和内监的高呼喝止,一手将病倒在龙榻上的皇帝提起,拖拽了出来,重重地抛在外殿御阶前。

    固执忠直的老臣愤慨不已,出言怒骂哀呼年轻男子德行有失,不顾皇家体统。

    “听着,交待你两件事。一,拟罪己诏,将诬害许家吴家之过大白于天下。”

    看着被丢在身边的明黄绢帛和笔墨,皇帝浑身颤抖,癫狂地笑了起来:“妄想……朕不可能写!更不可能拟退位诏书……你们父子只能做乱臣贼子!”

    “写不写由不得你。”

    年轻男子冷笑一声,一旁的内监看着横在身前的刀,跪伏在地,颤抖着捧起笔。

    “二,自刎谢罪吧。”

    年轻男子将手中的剑扔到了皇帝面前。

    四下怒骂哭声不断,立于御阶之上的男子恍若未闻,只看向朱红宫墙上方风云涌动的天际。

    正如父王所言,这条路走下来,代价已是过于沉重了。

    若知最终还是免不了要得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不知外祖父泉下有知,可会后悔吗?

    还有许明意——

    那一日,他该去得早一些的。

    她才二十二岁吧?

    秋风瑟瑟,一场雨落,黄叶挟着战火与血腥坠入土中,一同被掩埋。

    ……

002 想母亲了

    许明意缓缓张开眼睛,入目便是烟藕色的鲛纱帐。

    这鲛纱帐该是暑日里才用的,且她这数年来,已是再不曾过得这般精细讲究了。吴家固然不曾亏待,只是家破人亡之下,她自己没了那份心思。

    而眼下更重要的显然是——她竟还活着吗?

    可那毒分明是没有解药的。

    她怔然了一会儿,神思中俱是茫然。

    “姑娘可是醒了?”

    守在帐外的阿珠轻声试探地问。

    她自幼习武,又自幼伺候在许明意身侧,单听帐子里的呼吸声轻重,便能大致分辨得出人是睡着还是醒着的。

    “阿珠?”

    许明意双手撑在身侧,坐起身,瞥见自己那毫无烧伤痕迹的白净双手,不禁又是大怔。

    “婢子在呢。”

    阿珠将床帐撩开时,边对外间喊道:“阿葵,姑娘醒了,快去煎药吧。”

    “欸!”

    有女孩子应了一声,快步出了屋子去。

    许明意赫然瞪大眼睛。

    ……阿葵?!

    阿葵不是早已经淹死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朝她递水的阿珠,面色不住地变幻着。

    这全都不对……

    在扬州,阿珠陪她采药时,曾不慎被带刺的毒藤划伤了左脸,虽然用了裘神医配制的药膏,然因那刺带毒,终究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紫黑色疤痕。

    但眼前的阿珠,脸上不仅没有那道疤痕,且浑然是小了五六岁的模样。

    环顾四下,屋内摆设无一不贵重精致异常……这分明是她未出阁前的闺房啊。

    许明意脸上的震惊俨然已经装不下了,到了极致,就显得呆滞起来。

    阿珠只当她还迷糊着,毕竟姑娘这一睡就又是一天一夜。

    “你们姑娘醒了?”

    此时外间传来一道男孩子的声音。

    “是公子。”阿珠轻声提醒着。

    许明意呆呆地道:“叫他进来让我瞧瞧……”

    阿珠愣了愣,却还是立即点了头。

    “让我进去作何?这成何体统?”许明时只觉得莫名其妙,嘴上不耐烦地道:“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府里没有的,我好叫人赶紧去给她买回来!”

    再耽搁一会儿,谁知道她会不会又睡着了。

    母亲让他管着许明意,他今日一早就等在了这熹院的书房里,听到动静就过来了——至于为什么要用这个“管”字,着实是他这不省心的姐姐近来愈发胡闹,脾气也愈发暴躁,摔东西都是小事,前日里竟还朝自己扇耳光,说是想叫自己清醒些!

    只是刚扇完那两巴掌,两眼一闭人又倒头睡了过去……

    然而,母亲说是叫他来管人,实则不过是随时等着伺候许明意罢了——只说是丫鬟腿脚慢,满京城跑腿买东西什么的没人能比他更在行。

    许明时正想着这些,忽听得有脚步声从里间传出。

    是许明意跑了出来。

    她披散着一头乌发,一把就抱住了那矮她一头,不过十来岁的男孩子。

    “……”她跑得急,将许明时生生撞得后退一步,此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明时,姐姐好想你!”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升天了,还是在做梦,然而无论是什么,她只想说真话——许家满门冤死,她独自一人活着的这数年,每一日都盼着能再见家人一面,能抱一抱他们。

    “行止这般无状!你是疯了不成!”

    眉眼初显俊朗的男孩子回过神来,蓦地将她推开,犹如在看待疯子一般看着许明意。

    许明意眼睛红红,却是笑望着他。

    许明时:“……”

    这种老奶奶看孙子的眼神,能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管不住了,真的管不住了……!

    “父亲和母亲呢?还有祖父——我想见他们。”许明意生怕一场梦醒来一切都消失不见,此时显得极为急迫。

    “……”许明时更是呆若木鸡。

    “姑娘您忘了,老太爷还没到京城呢,前日里来信,只说还得四五日呢……”阿珠强压下震惊,开口道:“这个时辰,老爷自是在礼部的。至于夫人……”

    说着,看向许明时。

    许明时接过话:“在打马吊……”

    但母亲在做什么根本不重要啊!

    令人惊掉下巴的是……许明意竟喊了“母亲”二字!

    若说这世间匪夷所思的事情非要他信一个的话,他宁可选择相信明日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也不敢相信自己此时所听见看见的。

    所以,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竟然叫他连这种梦都敢做了!

    镇国公府世子院中,正在与人打马吊的崔氏听了大丫鬟青樱来禀,说是许明意醒了,手中出牌的动作一顿,道了句“知道了,好生伺候着”。

    青樱却道:“可姑娘说想见夫人。”

    “她想见我?”

    崔氏意外不已。

    这丫头主动想见自己的时候可不多。

    莫非是想叫她过去吵架提神?

    这么想着,又听青樱拿复杂的语气道:“……说是一觉醒来,想母亲了。”

    崔氏:“……”

    想母亲了?

    她想母亲了!

    崔氏脑子里像炸开了烟花,手里的马吊它突然就不香了!

    “我这女儿黏人得紧,叫诸位见笑了。那个,今日就先不打了,咱们来日再约……”崔氏急匆匆地留下一句话。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

    镇国公府的姑娘什么时候开始黏崔氏这继母了?

    ……且好歹打完这一局啊!

    说好的满京城打马吊上瘾第一人呢?

    崔氏带着丫鬟往熹园去,待到了院子前,却忽然又顿下脚步。

    她来得是不是太快了?

    会不会给那丫头一种呼之即来的廉价感?

    不行……她越想越觉得“想母亲了”这句话,根本不像是那丫头说出来的话,或是拿来讽刺她的?

    可这丫头性子虽倔,脾气也不好,却一贯直来直去,讨厌便是讨厌,压根儿也不是那种会阴阳怪气来刺人的孩子啊……

    总之为了尊严起见,还是等会儿再进去吧。

    见自家夫人耐着性子耗时间却又等不及进去的模样,青樱默默望天。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崔氏才迈着步子,端着嫡母的架势从容地走了进去。

    然而刚一靠近前堂,就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一双等了许久的眼睛极快地找到了她,四目相对片刻,她只听得一声似饱含了无尽思念与心酸的“母亲”,而后就被许明意扑了个满怀。

    崔氏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

    她僵硬而缓慢地转动着脖子,看向自己的儿子,那眼神仿佛在说:儿子,我慌了。

    许明时:……谁不是呢。

003 怪病

    “这是怎么了……可是睡得太久,做噩梦了?”

    崔氏自认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落在许明时耳中……他还从未听过母亲拿如此温柔谨慎,像是生怕打碎了什么脆弱的珍宝一般的语气同谁说过话!

    “嗯……做了一场极长的噩梦……”许明意声音哽咽胡乱地应道。

    生前所历,确实犹如一场噩梦。

    而至于为何死后还能继续做梦,她亦是惊诧无解,毕竟也是头一回死,没有经验,这般局面也是她不曾料想到的。

    只是不知这梦会不会很快便消失不见?

    她紧紧抱着崔氏不肯松开。

    察觉到她的不安,崔氏颇觉心疼,是比打马吊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要心疼的那一种。

    她轻拍了拍女孩子的后背,轻声安慰:“不打紧,只是梦而已。从今日起,那些鬼怪奇谈的书且莫要再看了……”

    都怪二叔净出馊主意,说是看那些玩意儿能提神,才吓得小姑娘做起了噩梦。

    想着又道:“若当真害怕得紧,就去我那里睡几晚……”

    母亲可是这世间最有力的庇护,有母亲在,孩子才能心安嘛。

    许明时听得抽了抽嘴角。

    母亲还真是擅长趁虚而入啊。

    只是这情形委实怪异得很,他忍无可忍地出言打破:“到底还要不要我去买吃食回来了?若是不用,我便要回去看书了。”

    依旧抱着崔氏的许明意摇头。

    她不饿,更加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头,她只想同家人多呆一会儿,多说些话。

    许明时:“你昨日不是说想吃清风楼里的冰粉?”

    清风楼的冰粉吗?

    晶透冰凉的红糖冰粉,上面盖些弹口韧道的小圆子,现铺了一层新鲜的花生西瓜碎及葡萄干……舀上一勺送入口中,甜而不腻且清爽解暑。

    许明意从崔氏怀中将头探出,眼里还挂着泪,看向许明时:“除了清风楼的冰粉和翡翠虾仁饺子,还要郭记的包子和枣糕……再有河市街的脆皮烤鸭,记得要片得薄一些,多要几张春饼……”

    “……你吃得下吗?”

    且这些地方离得不近,这是故意要累死他?

    崔氏眼一瞪:“怎么就吃不下!快些去,冰粉记得用冰块隔着,鸭肉不能凉了!”

    昭昭想吃,便是把满京城可吃的东西都买回来,一样只尝半口也是使得的。

    许明时面上不耐,却还是没有耽搁地带着小厮出府去了。

    许明意吃了个大饱。

    崔氏则因管家寻了来,说是有要事,暂时唯有先回去见了人,只又说定晚间再来陪着。

    哎,女儿太黏人也是件麻烦事啊。

    但她还受得住,不妨且黏得再厉害些吧。

    崔氏走后,阿葵端了药进来。

    “这是什么药?”许明意问。

    阿葵愣了愣:“自然是拿来治姑娘嗜睡之症的药啊。”

    嗜睡之症?

    许明意有些意外。

    这梦做得倒是古怪,竟还有她以往身患嗜睡症的事情。

    “放着吧。”

    她因这“病症”吃的冤枉药已是足够多了,梦中断没有再自找苦吃的道理,有这肚子,多吃一碗糖粉难道不舒服吗。

    “姑娘……”阿葵只当自家姑娘的性子又上来了。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向来谨慎周全的丫头竟不曾再多劝。

    这时,外间传来了说话声。

    “昭昭可是醒了?”这是一道娴静悦耳的少女声音。

    许明意微微皱眉。

    脑海中刚有什么思绪浮现,下一刻却忽然陷入空白。

    “姑娘!”

    阿珠忙将坐在椅中猝然睡去的许明意扶住。

    “昭昭又睡去了?”

    见得阿葵出来,外间等着的少女探着头低声问道。

    少女十六七的模样,身形生得高挑窈窕,五官趋于寻常,然肤色白净,穿衣首饰看似简单却花了心思,因此倒也堆出了几分干净素雅的气质来。

    阿葵轻一点头,少女便担忧地叹息了一声。

    她与阿葵一道出了外堂,忽而问:“听说今日夫人来过了?昭昭近来因患病之事脾气难免有些收不住……未曾惹恼夫人吧?”

    “姑娘与夫人相处甚好。”

    少女面上浮现出半真半假的讶然之色。

    原来她听到的消息竟是真的?

    昭昭当真抱着夫人喊了母亲?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阿葵脚步匆匆,已经回了抱厦。

    ……

    如此过了三日,许明意再次从昏睡中醒来,却是靠在窗边陷入了沉思当中。

    这场梦当真太长也太真实了。

    而她起初一心沉浸在重见家人的喜悦当中,许多细节来不及去细思,这两日细细观察,却是越发感到意外。

    从镜中自己的容貌和身边所有人的年纪,以及眼下她祖父很快就要回京等大小事来看,她这场“梦”,竟处处都是六年前的情形!

    这到底是做梦,还是她真的就回到了十六岁?

    纷杂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许明意一颗心跳得飞快。

    眼下,她需要去印证这些猜测——

    “姑娘,该喝药了。”

    阿葵端着药走了过来。

    许明意道:“阿珠去外面守着。”

    阿珠没有迟疑地应下。

    “这药以后都不必再煎了。”许明意看着阿葵手中托盘上的药碗直言道。

    阿葵意外地看着她。

    女孩子语气平静,看起来与任性毫无关系——可若不是不愿吃药,姑娘何故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她家姑娘向来惜命的紧,此次得了这怪病,许多时候两眼一睁头一句话就是:“阿葵,我的药呢?”,每每请了新的郎中或是太医来,少不了要问一句“大夫,我这病可会死人?”

    因有一位郎中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老夫从未见过此等怪病,长此以往地睡下去,失调之下,只怕要毁了身子根基”,姑娘强忍到那郎中离去,转头就闷在枕头里大哭了一场,兼以直白地抽噎道“我还年轻不想死”,“我若死了,祖父和父亲定是受不住的……这般细细一算,没了我,镇国公府十之八九也要垮了”——这么一说,哭得更凶了。

    想着这些,阿葵的眼神担忧之余更多的是困惑:“姑娘为何不愿吃药了?”

    许明意不答反问:“此前数次我不愿吃药,你也未有劝太多,这是为何?”

004 印证

    这几日她虽是痴痴茫茫的,却因过分看重眼前的一切,由此也留意到了阿葵的异常。

    阿葵果然怔住。

    又听许明意道:“因为你也觉得这药治不好我的病,对是不对?”

    阿葵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姑娘……”

    她下意识地就想安慰许明意,然而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还是神色复杂地点了头。

    “是,奴婢觉得那些药或许是无用的……”

    正斟酌着要如何往下解释时,已听面前的姑娘拿平静而笃定的语气讲道:“拿治嗜睡病的方子来解毒,自然是无用啊。”

    “姑娘!”阿葵神色震动,这话姑娘是从何处听来的?

    “你是何时察觉的?”许明意问。

    阿葵强压下内心的惊惑,答道:“也就是这几日而已……姑娘的病来得古怪,起初不过是一场寻常风寒,如今却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奴婢就想着,有无可能姑娘并非患病,而是……奴婢虽医术不精,却听闻过这世间有许多奇毒,也是分起源与派系的,若是不知其门道,根本诊不出究竟来……”

    宫里的太医们所擅的乃是医术,读得亦多是寻常医书,对毒理固然不会一窍不通,可却不见得会对那些形形色色的奇毒也了如指掌。

    见许明意面色未有变动,阿葵才又低声往下说道:“奴婢这几日暗中在翻看娘亲留下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医书,昨日竟当真查到了这世上确有可致人终日昏睡的毒物,只是奴婢看不大懂,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名听也没听过,其上也不曾载有解毒之法……”

    且那书看起来也不大靠谱的模样,说是医书,半道竟还不务正业地说起了巫术来,更还说到了鬼怪之事,越扯越玄乎就罢了,更可恨的是说了一半还没有下文了!

    ——害得她大半夜又是担心姑娘的病症,又忍不住去想那中了狐媚之术的书生究竟如何了,直是一夜没能合眼。

    “若我今日不曾问你,你打算怎么做?”许明意看着她。

    阿葵和阿珠一样,都是她生母给她留下的丫鬟,阿珠的父亲是她生母的家仆,如今仍在镇国公府里做事,只由她差遣——阿珠的一身武艺,便是他所授。

    阿葵的娘亲本是一位医婆,在她生母去世之后不久,也随主子去了。

    阿葵懂些粗浅的医术,且心思细腻,亦是值得她信任的丫头。

    可这个小丫头,却溺死在了明日深夜。

    那时她终日昏睡着,府中的人恐她伤心又迟了好几日才将此事告知于她,因此她并未有机会觉察出任何异样。

    可如今却不同了。

    眼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是患病,而是中毒。

    既是中毒,便该有下毒之人。

    而此时隐隐觉察出了此事的阿葵突然出事死去,就显得过分巧合了。

    “奴婢本想着,或可将这猜测说与老爷听……叫老爷来想想法子,再寻些擅长解毒的郎中来给姑娘瞧瞧。”

    虽只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可事关姑娘,她总要一试。

    至于为何不直接同姑娘讲?

    她是怕姑娘会被受不住打击昏死过去啊。

    当然,她也是吓得不轻的,昨夜想那鬼怪之事的下文时,始终也是眼含泪水的,姑娘惜命,离不开姑娘的她也怕姑娘出事啊。

    看着眼睛红红的丫头,许明意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

    阿葵说,打算将此事说与她父亲听。

    可她父亲若是得知了,必然不会不重视此事。

    那么,阿葵的猜测会不会是被什么人提早察觉到了,所以被提前灭了口?——阿葵懂医从不是秘密,又日日侍奉在她身侧,或本身就会成为对方防备的对象,若有丝毫异样只怕都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究竟是谁下的毒,她无法确定。

    她得知自己中毒,是在被吴家送去扬州养病之后,裘神医替她诊出来并医好的,而那不久,镇国公府就出事了。

    中毒的往事,也就无从查起。

    但在她心底,可疑之人,却一直是有一个的——

    “依着这方子去抓药。”

    阿葵看着自家姑娘递来的药方,满脸迟疑之色:“姑娘……这能行吗?”

    惜命如她家姑娘,为了这怪病可谓百般法子都用尽,近来甚至也是在亲力亲为地翻看各类医书的……所以这方子该不会是从哪本医书的犄角旮旯里抄来的吧?

    许明意不多解释,只道:“试试吧。”

    阿葵心酸地点头。

    姑娘这是为了能活下去而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啊。

    如果这方子叫正经郎中看了之后没有妨碍的话,那就试试吧。

    “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起换药方的事情。”

    许明意交待道:“此外,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005 祖父归京

    阿葵点头。

    “姑娘您交待便是。”

    ……

    次日,是许明意的十六岁生辰。

    因抱病在身,便未似往年那般宴请京中贵女上门庆贺。

    即便如此,从清早起,各府小姐的生辰贺帖还是接二连三地送进了镇国公府,并着或精致贵重或冲着许明意的喜好来送的各式生辰礼。

    其中亦有从宫里送过来的。

    这倒不是因为许明意多么擅长交际。

    她性情算不上温婉,也半点不圆滑,甚至还有几分将门小姐骄纵的名声在外,人缘之所以还能这般好,不外乎是因镇国公府的地位罢了。

    大齐建国不久,她的祖父,当今镇国公许启唯,也正是刚打了胜仗还朝的许老将军,当年乃是同先皇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在朝中威望甚重,亦极得百姓景仰。

    而许明意身为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身份自然非寻常贵女可比。

    这一日,许明意难得一大清早便醒了来。

    用罢了早食之后,见自家姑娘认真看了那些生辰礼,阿葵暗暗有些奇怪。

    往年这些东西,除了没有署名的那份儿,姑娘根本都懒得去细看的,只会叫她们仔细整理了礼单以便来日回礼而已。

    许明意放下了手中的匣子,眼神涌动着。

    果然都一样——

    其它的生辰礼她或许没什么印象,但有两份她绝不会记错。

    皎皎送来的是整整一匣子大小相仿且晕彩极好的南珠,据说是攒了一整年的,送给她穿珠帘用。

    吴皇后送来的是一套宝石头面首饰,另还有一柄做工精细的团扇。

    许明意拿起那柄绫绢扇,扇柄坠着平安结,扇面上以卓绝的苏绣勾出了一幅燕飞图,一旁又有一行小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一套宝石头面,对镇国公府的姑娘来说称不上稀奇,然身为中宫皇后,这般送礼称得上中规中矩。

    至于这柄扇子……

    夏日里正是能用到的时候,又系了一枚平安结在,于病中的许明意来说,送得也正是合情理。

    先前许明意便是这般想的。

    但兴许是后来经历了太多事情,眼下她事事总爱过分多去留意思索。

    尤其是同吴许两家有关的。

    她正盯着那柄扇子瞧,只听得丫鬟来禀,说是:“柳姑娘到了。”

    “叫她进来吧。”

    柳宜走了进来。

    “听说昭昭今日醒的早,我便去厨房给你煮了一碗长寿面来。”她手中端着托盘,笑着道:“还有几样小点心,都是以往你爱吃的。”

    许明意微微点了点头:“有劳你了。只是我刚用罢早饭,且先放着吧。”

    “那便尝一口好了,图个吉利嘛。”

    柳宜在她身边坐下,将碗碟放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上,递了筷子到许明意面前。

    “我当真不饿。”

    许明意晃着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柳宜笑着点头,好脾气地顺着她:“那就先不吃。”

    许明意一向娇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可从来不管别人的颜面好不好看——可谁叫人家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呢?

    “昭昭这扇子倒是精巧得很,瞧着像是宫里的东西。”她好奇地问起。

    许明意淡淡地“嗯”了一声。

    柳宜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只认为是因病中心情不妙。

    目光扫过许明意手中团扇,又看向那些琳琅满目的锦盒匣子和帖子,她喟叹了一声:“这般比较之下,我备下的生辰礼,倒是寒酸地拿不出手了。”

    这话倒不难接。

    一句“心意到了即可”,也就和和气气地揭过了,可偏偏听那靠在椅子里的许明意兴致阑珊地道:“不送也没什么。”

    眼下她一刻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同无关紧要的人说废话这上头。

    当然,若是面前的人当真如表面看来这般和善,她也不会这般。

    柳宜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自还是要送的,只是希望昭昭别嫌弃就好。”她勉强笑着说完这一句,就起了身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厨房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夫人说了,晚间咱们自家人还是要庆贺一番的。”

    阿葵暗暗嫌弃地拧眉。

    什么自家人啊,她又不姓许。

    脸皮这么厚,莫不是脸同脚底板长反了吗?

    “阿葵,送柳姑娘。”许明意道。

    阿葵应了声“是”,顺便端起了一旁盛放着药碗的托盘。

    柳宜来不及去细想许明意今日的态度,就看到了那碗中不曾动过的药。

    “昭昭还是不肯吃药?”

    出了前堂,她低声问阿葵:“这怎能由着她任性呢……你和阿珠该是好好劝一劝的。”

    “这药本也无甚作用,姑娘不愿喝就先不喝了。”

    柳宜叹气道:“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

    阿葵脚下未停,看着前方,似自语般说道:“未必就是病呢……”

    “什么?”柳宜愣了愣。

    阿葵摇摇头没说什么。

    柳宜又道:“昭昭这病马虎不得——”

    “这是自然。只是这些郎中太医都不顶用,我正想着待今晚老爷回来之后,同老爷问一问,能不能请些江湖郎中来给瞧瞧。”阿葵喃喃着,眼底似有思索。

    “江湖郎中?”柳宜忧心忡忡地道:“我以前常听人说,有些江湖郎中用药极不讲究,看着是有奇效,实则极伤身子……昭昭身子金贵,怎能叫江湖郎中来看?你便是同老爷说了,他只怕也是不会同意的。”

    阿葵似犹豫了一瞬。

    却还是道:“万一有人能医得好姑娘呢,总要试试吧。”

    柳宜欲言又止,然阿葵疾走几步,已将她甩在了身后。

    屋内,许明意又沉沉睡了去。

    解毒非一日之事,昨日才换的药方,她这一睡便睡到了临近傍晚。

    醒来时,还是觉得没睡够似得,仍是困得厉害。

    “姑娘醒了。”阿珠撩开了纱帐。

    随后便是阿葵的声音。

    “姑娘醒啦?”

    相比阿珠的沉稳淡然,她显得激动得多,走到床边道:“姑娘,老太爷回来了!”

    思绪尚且朦胧的许明意顿时精神一振。

    祖父回来了?!

    是,她记得,祖父就是在她生辰这一日抵京的!

    等等——

    她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006 那个少年

    许明意紧张地转过头看向面色激动又隐隐透着怪异的阿葵。

    接下来该不会是……

    “老太爷还带回来了一位公子呢,说是给姑娘冲喜用的……”阿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

    自古以来,她只听说过女子冲喜,眼下姑娘这事还怪新奇刺激的呢,是话本子上都没有见过的。

    “……”

    许明意彻底不困了。

    确切来说,这四五日间,她从未如此时这般清醒过。

    ……

    镇国公府前院客房中,此时隐隐有些嘈杂。

    房中的床榻上躺着一名样貌俊朗的少年,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眼睛紧闭着,薄唇微有些发白。

    “长得倒是难得一见的好看……”

    披着靛蓝长衫,面上胡须杂乱的中年男子双手拢在袖中,仔细打量了床上的少年片刻,又上前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胸膛和手臂,满意地点头道:“看着单薄,实则不然。”

    一旁的许明时面色复杂。

    二叔这种验看货物一般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我带回来的人,还能差了?”一旁刚换下盔甲的许老将军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姚先生说了,拿他来给昭昭冲喜,昭昭的病定能好转痊愈。”

    “祖父……”许明时到底没忍住开口,“姐姐的病固然要紧,但是嫁娶之事事关女子终生,如此就轻易决定,会不会太轻率了些?”

    他知道祖父疼爱许明意,可女儿家嫁人是最重要的事情,嫁错了人,耽误的可是一辈子。

    他虽才十岁,生在这等权贵之家,自也懂得这个道理。

    “这有什么?”许启唯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道:“不过一个男子而已,冲喜过后,若昭昭不喜欢,休夫就是了!”

    病好了,想再挑什么样的没有?

    至于再嫁会惹人非议?

    非议是能当饭吃,还是能抵他孙女的命?

    若日后昭昭实在不想再嫁,留在镇国公府享一辈子清福就是了!左右嫁人图得就是一个归宿和舒心!

    “……”许明时沉默了。

    或者说,他被说服了。

    且他突然觉得,女子嫁人这种事情好像还挺随意的?

    没人留意到床上的少年额角跳了跳。

    活到十七岁,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时这般廉价过。

    “父亲这想法固然可行……”二老爷许昀思索着道:“可我瞧着这少年,气度亦是不凡,绝非是寻常人家出身啊。婚姻之事,总归还需两家点头同意……”

    “放心,这点小事,办法有得是。”

    许老将军胸有成竹。

    “那昭昭那边呢?”

    “这丫头随我,凡事一贯想得开,把利弊说通了还怕她不点头吗?”

    许昀和许明时脸色各异。

    这倒说不好……

    见得儿子和孙子眼神,许老将军莫名也有些没底了,正色想了片刻,负着手皱眉道:“姚先生卜算,从未出过错,事关昭昭的身体,这一回绝不能由着她来,她若不同意——”

    顿了顿,道:“咱们就一同好好地劝一劝,想法子求一求,她素来怕人唠叨,听得烦了,总会答应的。”

    “……”

    真是不失为一个实用的好办法啊。

    许昀和许明时先后点头。

    “父亲!”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镇国公世子、许家大老爷许缙刚从礼部下值,连官袍都还没来得及换便找了过来。

    不同于二老爷许昀的清瘦,许缙近几年来愈发体胖,年轻时的英俊气已被拿重金养出来的肥肉挤散了七七八八。

    “父亲回来了!儿子听说父亲——”

    许缙踏进房内朝着老父亲行礼,话刚说到一半,就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

    父亲还真给昭昭捡了个冲喜的回来?!

    起初听到家仆送信,他还当是听错了!

    “父亲,这可不是玩笑——”

    “昭昭还病着,老子可没闲工夫同你开什么玩笑!”看着大儿子,许老将军怒火横生:“连个孩子都照料不好,这笔账老子还没跟你算!”

    许缙顶着下一瞬就要被老爷子的大刀砍来的压力,硬着头皮说道:“父亲息怒……儿子只是觉得,若当真需要冲喜的话……周侍郎家的公子倒是更适合些。”

    那个年轻人他很喜欢,也极配昭昭。

    床上的少年眉头微皱。

    ……还嫌弃上他了?

    等等,这种事情究竟有什么好争的!

    少年忍无可忍,挣扎着要醒来,却始终未能如愿。

    “你当谁都能有福气给昭昭冲这个喜?”许老将军一巴掌拍在了长子头上,“若真那么简单,老子还辛辛苦苦地将人扛回京城作甚!”

    许昀和许明时同情地看过去。

    “老太爷,熹园里有人来传话,说是姑娘醒了!”

    “昭昭醒了?!”

    许启唯脸色大喜,阔步走了出去。

    许缙等人连忙跟上,房中霎时变得空荡。

    而床上的少年数次尝试之后,终于得以缓缓张开了眼睛。

007 机缘造化

    那双眼睛极英气,瞳仁黑亮,仿若星辰藏于其内。

    他双手撑着,皱着眉坐起身来,边打量四下,边回忆着中毒昏迷前的事情。

    他是在入京的途中遇到了山匪,隐隐约约记得是被路过的一队士兵所救……

    再后来便昏了过去,中间之事皆无印象,直至约一个时辰前,才算有了较为清醒的意识,开始能够听到身边的说话声。

    想到方才听到的对话,少年的脸色不由有些发黑。

    这家人竟是要拿他来冲喜!

    且言语间又多有挑剔,还说什么,日后不满,大可休夫——

    这般大言不惭,家里什么条件?

    少年想要下床,却一时提不起力气来。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一名老仆引着一位提着药箱的郎中走了进来。

    见他醒来,那老仆甚是高兴。

    而那种高兴,显然并不纯粹。

    少年压下内心的复杂感,出声问道:“敢问这是哪家府上?”

    “这是镇国公府,我们老太爷便是当今镇国公。”老仆脸上隐含与有荣焉之色。

    少年怔了怔。

    镇国公府?

    竟是镇国公在打了胜仗回京的途中偶然救下了他?

    郎中诊完脉,只道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只需继续服药,再休养上十日半月,人便能痊愈了。

    郎中离去之后,老仆递了一杯水过去,笑着同少年交待:“公子眼下只管安心休养身体,也莫要觉得惊慌,有此机缘,这是公子的福气造化。”

    少年:……这仿若青楼里的老鸨同被贵人看中了的楼中姑娘说话时口吻和神态又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他没有多说多问什么,只道:“劳烦向镇国公传达一句话,我想要当面同他道谢。”

    一码归一码,受人救命之恩确是事实。

    老仆欣慰地点头应下。

    总觉得对方误会了他想要道谢的意思,少年再次陷入沉默。

    熹园,外堂中,许明意紧抱着镇国公。

    老爷子颇觉受宠若惊,拍着孙女的背好生安慰了一阵。

    “我的昭昭病了这么久,当真是遭了大罪了……是祖父回来的迟了,叫昭昭受委屈了。”

    大庆国赫赫有名的老战神,战场上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此时说起话来轻声轻语,且说着说着,更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

    老爷子这边一颗心疼得要碎掉,便拿目光扫向一旁的许缙等人。

    那目光中多是怪责与不满。

    看把他孙女委屈成什么样子了,一见着祖父就扑过来抱住,孙女过了十岁之后,可就不曾再这样抱过他了——看来在昭昭心中,只有他这个祖父才是家里最值得依靠的人啊。

    这般想着,老爷子既觉得心疼又有些不合时宜的自得。

    皆已被许明意雨露均沾地抱过一场的许缙许昀许明时及崔氏,都没有打破老爷子独得恩宠的美好幻想。

    许明意抱着老人,一颗连日来浮在半空中的心仿佛在渐渐变得安定,却又生出刺痛感来。

    她太久没有见到祖父了。

    这数年来,她总是在想,最后一次见祖父,是什么情形,她和祖父说了什么话,那时或许已经预料到许家即将要有灭顶之灾的祖父,是拿什么样的眼神在看待着一无所知的她?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时她初嫁去定南王府,嗜睡症还未得治愈,没有太多心思去留意其它。

    更重要的是,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最后一次见祖父。

    人生许许多多的最后一次,总是发生在不知不觉间,譬如有一日亲人们抱起年幼的你,再放下时,便成了最后一次抱起你,而那时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意识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将你抱起。

    她也记不起最后一次抱家人是什么时候,只知那感觉是天底下最能叫她安心的。

    她做梦都想抱一抱他们,眼下终于如愿,而且,这似乎并不是梦……

    心中的妄想一点点在得到证实,许明意从老爷子怀中抬起头来,眼中再无半分泪意,笑着道:“祖父,昭昭不觉得委屈。”

    前世今生,她都是被护着的那个人,直至身死,也不曾觉得被委屈过半分。

    “对,不委屈,今日是你的生辰,不说那些不如意的话。”老爷子笑着坐下,道:“祖父给你带了一份生辰礼回来。”

    许明意也被崔氏拉着在身边坐了下去,听得这句话,面上的笑意突然变得勉强。

    她亦不装傻拐弯:“祖父说的莫不是前院里的那位公子吗?”

    “对对,就是他,看来昭昭已经听说了啊。”见孙女这般坦率直接,老爷子也就继续往下说道:“我才将人带回来,你便转醒过来,这说明什么?——姚先生卜的卦,果然是不会出错的!”

    崔氏出言道:“可儿媳听说,那少年一路都是昏迷不醒的……”

    公公做的决定,她一般不会干涉,但事关昭昭,却是不同。

    方才她也使了青樱去前院瞧过了,说是瞧着半死不活的,这到底是谁给谁冲喜?

    还是说……就得是这么互相对冲?

    “不妨事的!路上已经使郎中看罢了,只是中了毒性较强的迷药罢了,一路灌药针灸,应当就快清醒过来了。”

    下意识地坐得离老爷子较远的许缙问道:“可万一他家中订有亲事呢?”

    “没有的事,有一回针灸时叫郎中多扎了两针,使人清醒了片刻,已经趁机套过话了!”老爷子答罢,笑着看向孙女:“昭昭意下如何?或者说,先去瞧瞧合不合眼缘?”

    看着祖父慈爱期待的眼神,许明意有着短暂的恍惚。

    上一次祖父就是这么问她的。

    她没有去看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也没太多其他杂念,只一个念头:想活。

    那时她是只将这件事情视作了某种“祈福求雨”之类的消灾仪式而已,想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如祖父所劝说的那样,若二人当真不合,日后和离一别两宽,镇国公府多给一些补偿报酬便是——而完全没有料到……她确实是活下来了,却将人家好好地一个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孙给生生克死了!

    她当时,真的害怕极了……

008 告知

    她虽想活,却也没想过要建立在将别人克死的基础上。

    因此除了害怕,又极不安内疚。

    又不免想着,在吴家必是呆不下去了。

    她本就是为了叫人家冲喜才嫁去的,这门亲事是她家祖父软硬兼施得来的,吴家乃累世大族,又是被先皇亲封的异姓王,因皇上出面,又顾念着两家之间的一些旧事,才勉强认下这门亲事。原本大抵是想着待她病好之后便如两家约定的一般和离送客,可谁知竟搭上了孙子的性命……

    可吴家也不愧是世家出身,风度极佳又极明事理,悲痛之余,竟还顾得上倒过来宽慰她,只道吴恙的死乃是意外,同她无关,叫她不必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

    若说只是面子上的好听话,但吴家后来所为,无一件不是站在她的角度上。

    压制流言不传入她耳中,替她寻了隐世神医,将她暗中送去扬州养病。

    只是那时众人都只当她是不治而亡了——她起初得知此事,还曾不解吴家为何要这么做。

    直到后来许家出事……

    她循着一些蛛丝马迹猜测,将她送去扬州,或许是祖父同吴家商量之后的决定。

    许家出事,罪责再大,可她身为出嫁女,又是嫁到定南王府,确是不必担心受‘牵连’,可祖父必然知道,依照她的性情若是身在京师,不可能做得到不管不问。

    祖父和吴家都是打算瞒着她的。

    直到她在扬州偶然听到风声,去信给皎皎,才知详细……

    也是皎皎帮她查到,许家出事与占家父子有关。

    她想过回到京城寻机会杀了占云竹,冷静下来却深知根本行不通。

    那时占云竹娶了首辅嫡女,平步青云,她轻易无法接近,且一旦失败,更会牵连定南王府。

    镇国公府一夜倾塌,定南王府难道便是坚不可摧的吗?

    树大招风。

    两家同是开国功臣,当年一同打下齐国天下的,便是先皇与她祖父许启唯,及当今定南王吴竣。

    只是定南王府出身世家根基更为深厚,有人真想做些什么,还须再三掂量罢了。

    可后来时隔不过五年,定南王府终究还是一把火燃为灰烬了……

    “昭昭?”

    听得老爷子的声音,许明意回过神来。

    看向众人,只见皆是在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祖父,冲喜之事,我认为倒是不必了。”

    冲喜要人命这种事情,已经干了一回,总不好再干第二回。

    再者,是当真也用不上了。

    老爷子愣了愣。

    就这么直接拒绝了?

    且拒绝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冲喜这件事情?

    莫不是姑娘家脸皮薄,觉得找人冲喜这种事情太难为情?

    众人所思各异之时,老爷子刚要再说什么,却见孙女示意了婢女阿珠带着堂内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旋即便听她道:“明时,我想吃福云桥的芝麻酥饼了。”

    许明时皱眉。

    这是想吃东西?

    分明是要将他支开才对吧!

    他心下不满,然对上许明意那双带笑的眼睛,拒绝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罢了,许是她觉得这种事情确实难为情,不好叫他这个做弟弟的听到吧。

    可支开就支开,为什么偏偏又要打发他去跑腿啊!

    许明时满心怨念地顶着烈日离开了熹园。

    堂中,许缙不解地看着女儿:“昭昭……”

    “父亲。”许明意依次看向家人:“祖父,二叔,母亲。我说不必冲喜,非是碍于颜面。”

    众所周知,她许明意虽然要面子,但更爱命。

    “我此番并非患病,这怪病,实为中毒。”

    这件事情,她不打算瞒着家人自己解决。

    因尚不确定凶手是何人,是否有同谋,直接说出来,也好让家中之人都有个防备。

    “中毒!”

    许老爷子猛然站了起来。

    许缙兄弟与崔氏亦是惊异。

    见得三人表情,许老爷子愈发惊怒:“……你们竟都不知此事?!”

    许明意忙道:“我亦是刚得知不久,还未来得及同父亲母亲说起。”

    “昭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如何得知自己是中了毒的?”

    几人急急地问道。

    “究竟是什么毒?竟连太医都诊不出!”

    面对大家的急切不安,许明意道:“是阿葵诊出来的。”

    众人的视线霎时间投向阿葵。

    阿葵微微瞪大了眼睛。

    “……”

    她真的就是看了本杂书,从而生出了一点点怀疑啊……

    然在这等注视之下,只能硬着头皮道:“此毒十分古怪,且似乎又非是起源于大齐境内,故而太医们诊断不出也是正常的。”

    许老爷子脸色难看而紧张:“既是如此古怪,可有解法没有!”

    见大家盯着自己的目光愈发急切,阿葵一句“奴婢不知何解”,无法也不敢说出口来。

    这时又听自家姑娘开了口。

    “阿葵解得了,昨日已经换了药方,眼下中毒时日尚不算太久,想来至多不过二十日,便能恢复了。”

    阿葵颤了颤。

    姑娘啊……

    您是认真的吗?

    就凭那来路不明的药方?

    提前也没说还要她这么演啊……

    “当真?”许缙盯着阿葵问。

    阿葵边在心中默默流泪,边点着头道:“是……”

    “如此便好。”

    众人的心勉强放下一半。

    “可知是谁下的毒!”许老爷子坐了回去,面上怒色却是愈盛。

009 这么痛快?

    崔氏紧紧皱着眉。

    若昭昭当真是中毒,身为当家主母,她的责任是最大的。

    此时她除了自责还有后怕,当然,最多的亦是惊怒——

    她站起身来,朝着镇国公的方向,脸色凝重地道:“此事是儿媳不察,未能照料得好昭昭,待儿媳先将此事查明,再去祠堂请罪。”

    “此事出在我自己身上,我此前都未能察觉异样,何况是母亲。”许明意道。

    这些日子,为了她的病,母亲忙前忙后,已是十日半月都顾不上打上一次马吊了。

    而若真是她猜测中的那个人,那她此次中毒,只能说是自己太不警醒。

    可一个从未经过风浪,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姑娘,本身又能有什么过人的警醒能力呢——许明意在心中替自己找着借口。

    “问题也未必就是出在家中。”许缙似有所指。

    镇国公府暗中也并非没有仇敌。

    加之昭昭是镇国公府独女……

    “或许也不一定是多么值得一提的阴谋。”许昀斟酌着道:“若对方有意借昭昭来报复镇国公府,要下的毒恐怕便不止是叫人昏睡这般简单了——”

    说着,问道:“昭昭此前可同哪些人有过过节?”

    崔氏也忙地问:“或者那次风寒之前,可有同谁接触过?”

    毕竟她家昭昭出身好又貌美,即便没有过节,也有得是人嫉妒眼红,万一遇到了什么契机,歹念发作都是有可能的。

    这么一说,昭昭也着实太容易招来危险,日后必得十倍百倍地看着护着才行。

    崔氏后怕又严肃地想着。

    见家人们猜测纷纭,许明意适时开口道:“实则我也有一个猜测,或许,今晚便能看到结果了。”

    上一次,阿葵便是死在了这个夜里。

    这一回,她要亲自揭开真相。

    ……

    小半个时辰之后,镇国公离开了熹园,虽说满腹心事,面上却已不显。

    等在外面的老仆迎上前:“老太爷,前院里的那位公子说是想要当面同您道谢。”

    “人醒了?”

    “是,齐大夫也去看罢了,说是已无大碍。只是人初醒,身体还未恢复,如今还下不得床。”

    镇国公颔首,带人往前院而去。

    到时,只见那少年正立在堂中,见得他来,抬手施礼。

    镇国公眯着眼睛望去。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颀长,半束起的墨发披在脑后,面容俊朗,眉眼里蕴藏着少年英气,哪怕身上穿着的只是寻常市布素灰色夹袍,也难掩周身清贵之气。

    “晚辈多谢镇国公救命之恩。”

    他此时行礼,声音恭敬却并不显得低人一等。

    “不是说还下不得床?”镇国公看一眼他尚且虚弱的面色,心中便了然,坐下道:“老夫向来不看重这些规矩,你亦不必过分拘泥,躺着说话便是。”

    不将身体养好怎么给他家昭昭冲喜?

    吴恙却只是在一旁椅中落座下来。

    躺在床上与人说话,尤其是恩人长辈——自幼习惯的教养深入骨髓,即便他性情不羁,却也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来。

    见他坐下,镇国公也没多说什么,只开门见山地道:“你既知我救了你一命,那我便也直说了。我许启唯平生行事救人,原本倒也不图什么回报,只是眼下确有一事,非由你来做不可——我家中孙女患病在身,需得你来冲喜,你若诚心报恩,这便是机会了。”

    虽说昭昭称自己是中了毒,然其中真假、能否解得了还有待证实。

    冲喜之事,他思前想后,认为还是先揽下再说。

    更何况,他本就还有着别的思量在。

    “相救之恩,理当相报。”少年面色尚算平静,“只是婚姻之事,非是戏言,我与贵府姑娘素未谋面,便谈及亲事,恐有不妥。”

    这便是不肯答应了?

    镇国公眉毛动了动,却也不见怒色,相反,心底多了一丝欣赏。

    然语气中却仍多了一丝威压:“怎么,莫不是觉得我镇国公府的姑娘配不上你?”

    “晚辈并无此意。”少年不卑不亢,也并未多做解释,只又道:“恕冒昧一问,不知贵府姑娘所患何病?晚辈家中略有几分人脉,愿倾力为贵府姑娘求医相治。”

    镇国公摇着头端起茶碗。

    “这个不必如此心急,治病也非一日之事,等你们的亲事定下之后再细商不迟。”

    “……”少年默了片刻。

    是他心急吗?

    “晚辈家中规矩多,关乎亲事,还需禀明家中长辈,方能定夺。”

    镇国公喝了两口茶,没接这话。

    搁下茶碗,却是语气悠远地道:“十六年前,老夫正在西边带兵打仗时,有一回因军中出了奸细,中了匈奴的陷阱,被围困在一片山林当中,整整五日后,我带百名伤兵趁夜突围而出。一月后,接到家书,才知突围那日,便是这丫头降生之日……”

    吴恙怔了怔。

    怎么……突然说这些?

    “她是第一个唤我祖父的,也是我唯一的孙女,说句不怕人笑话的,只要能医得好她的病,便是要我拿这条老命去换,我也愿意。”

    吴恙听得心下有些震动。

    他家中也有祖父。

    一个老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有打感情牌博同情的意思在,却也叫人动容。

    “老夫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必同老夫东扯西扯,说那些没用的废话——这门亲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你若识趣些,我们便和和气气地办事,你若不识趣,也休怪老夫不留情面!”

    没料到是这么一句的吴恙再次默然。

    原来不是博同情……

    而是“给老夫听明白了,这丫头是老夫的眼珠子,老夫为了救人不择手段”的意思。

    “然老夫也非不通情理之人。”镇国公语气稍缓,很有几分软硬兼施之意:“你方才也说了,婚姻之事,确是勉强不得。不如这样……这桩亲事,大可只用来冲喜,走一走形式,待日后我孙女病愈,镇国公府便将人接回,从此男婚女嫁,各不干涉,救命恩情也就此一笔勾销。”

    少年眉心跳了跳。

    也就是以所谓的休夫作为收场?

    “如何?”镇国公问:“先不必提你家中是否会答应,老夫只问你自己。”

    吴恙喝了口茶。

    思索了片刻。

    “晚辈答应了。”

    这么痛快?

    镇国公反倒有些反应不及。

010 半个主子

    不对,这么好的亲事,本就是天上掉馅饼,也就是这小子故作清高方才才会欲擒故纵吧!

    这么一想,镇国公本有些激动的脸色顿时恢复了平静。

    “只是晚辈有一个条件——”

    他还提上条件了?

    镇国公耐着性子问:“说来听听。”

    若是想要借镇国公府谋些前程好处,倒是没什么,生而为人,有几个是不图利的呢?抓住机会,只要不过分,没什么可说的。

    可若是说出什么不识趣地、为难昭昭的条件,就别怪他翻脸了。

    却听少年讲道:“倘若到了将贵府姑娘送回的一天,还望能以和离之名好聚好散,也好保全两家颜面。”

    他家中最是爱重颜面,倘若对方真要休夫,恐怕祖父会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

    镇国公愣了愣。

    怎么……莫不是先前的话被听到了?

    即便如此,老爷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细想了想,也就点了头。

    也不是什么过分的条件。

    休夫什么的,那防的是对方死缠着不放,既然这少年这么痛快,便也没有道理非要休弃人家不可。

    因此,也就点了头:“好聚好散,自是再好不过。”

    自觉总算摆脱了被休夫的阴影的少年微微松了口气。

    旋即道:“只是此乃晚辈一人之言,总归做不得数,余下之事,还需同家中商议,待有了结果,方能正式答复贵府。”

    他起初未肯答应,一则是顾虑家中,二来便是不欲拿婚姻之事来做报恩之用,恐害人害己。

    只因面前的老人提及这桩亲事只是走一走形式,他方才有了动摇。

    “这是自然。”镇国公此时心情颇好。

    毕竟能商量好,还是值得高兴的,冲喜嘛,就得和和气气地,才能称得上一个喜字——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拿刀逼着,冲散了喜气。

    至于对方家中是否肯同意此事?

    能同意当然最好。

    不同意的话——

    他刚打赢了一场胜仗,往皇上跟前一求,还有什么事情是成不了的?

    他甚少有事能求到皇上面前,身在这个位置上,打的胜仗多了,皇上赏的那些金银田宅,实则已是赏无可赏……他有事主动开口相求,反而是件好事。

    “听你说的也是京话,可是京城人士?”

    镇国公此时方才问道,并且不觉得问的太晚了。

    尚未打听清楚家世背景便定下口头亲事,看似冲动,实则是因老爷子并不在意这些。

    当然,也是有足够的决定权可以做到随时反悔。

    人嘛,底气足,就是这么随心所欲。

    “晚辈乃宁阳人士,只是也曾多次来过京城。”

    “宁阳?”

    镇国公边去端茶,边道:“那是个好地方啊,有定南王那个老家伙守着,百姓称得上富庶安乐……”

    虽说他同吴竣那死对头见面就吵,但也不能否认吴家造福庇佑一方百姓的事实。

    吴恙:……

    老家伙吗?

    镇国公没去留意少年的神情,又随口问:“家中可是有人做官?”

    “家父恰就在京城任职——”

    镇国公正要再往下细问,只听守在门外的仆人道:“老爷,柳姑娘过来了。”

    镇国公闻言往外望去。

    吴恙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少女身穿水粉色裙衫,手中捧着朱红托盘。

    送吃食还追到这里来?

    想来不是太爱献殷勤,便是特意过来看他的。

    该不是这家的姑娘自己不好亲自来瞧,就打发了其他人过来?

    这般想着,吴恙眉头微皱,站起了身来朝着镇国公一礼,遂转身进了内室。

    那仿若验看货物一般的眼神,他已经不想再承受了。

    镇国公则起身走了出去。

    “老太爷。”

    柳宜行礼,面上笑意柔和乖巧,仿佛面前的人便是她最亲近的长辈:“听说您回来了,宜儿未来得及去同您请安,便去厨房煮了消暑汤。起初听闻您去了昭昭那里,去了熹园却没瞧见您,问了下人,这才寻了过来。”

    镇国公微微点头,神色还算温和:“你有心了。”

    一旁的老仆云伯便将汤接了过来。

    柳宜笑着道:“宜儿就不耽搁老太爷办事了,待回头您得了空,宜儿再去听您说这回战场上遇到的趣事。”

    云伯悄悄撇了撇嘴。

    怕耽搁老太爷办事就别来啊。

    再者,老太爷说战场上的趣事,那是拿来逗姑娘开心的,她跟着听了几回,竟还当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如今他们姑娘病着,合着老太爷还得抽空给她说趣事?

    且自个儿的生父可就是死在战场上的,竟还能把战场上的事情当作趣事来听,也是个心大的。

    说来,这柳姑娘的父亲原本不过是他家老太爷手下的一名小兵,只因是恰巧死在了老太爷跟前,死前留了句求老太爷帮着照顾妻女的话——

    他们老太爷仁义,又是出了名儿是体恤下属,回京后除了朝廷给下的抚恤,镇国公府对这对母女也接济颇多。

    后来夏日天干,夜中掌灯不慎,这家人的宅子竟起了火,几间屋舍烧了个干干净净,所幸母女两个躲过一劫。

    那妇人哭着求到镇国公府,求他们老太爷看在她丈夫战死的份儿上,收留她们几日。

    老太爷自是答应了。

    而母女两个这一住,便不止是几日了,也是那妇人有一手难得的好厨艺,叫主子们称赞不已。

    而那时他们姑娘不过五六岁,府里也没个玩伴,这柳姑娘大姑娘一岁半,极会讨他们姑娘开心,又哄的幼时起初不爱读书习字的姑娘略乖顺了些,一来二去,便干脆长住在镇国公府了。

    直到三年前,那妇人改了嫁才搬了出去。

    说来,起初他瞅着那妇人有意无意想黏上他家大老爷,只是着实入不了大老爷的眼,这才罢休。

    当娘的另嫁,闺女却不愿意走,只说在镇国公府当一辈子丫鬟也是甘愿的。

    但说归说,当丫鬟却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偶尔给主子们做做点心熬熬汤,表一表勤快这样子。

    毕竟从幼时起,这位就凭着有眼色、乖巧懂事,又因同姑娘走得近,十来年下来,直是叫府里的人将她当作了半个主子来看待。

    起初他这个做下人的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他们镇国公府不缺银子,又是将门,规矩没那么重,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可大概是他太闲了吧,留意的多了,就总觉得不对味儿了。

    哪里不对,又说不太上来。

    说出来,好像他在为难小姑娘,太过狭隘琐碎。不说吧,又总是看不顺眼。于是也只能在心底嘀咕几句过过嘴瘾了。

    那边镇国公笑着点了点头,柳宜也就行礼要退去。

    而这时,在下人的指引下,有一名身穿石青色衣袍的年轻人朝着此处走了过来。

    柳宜听到脚步声望过去,眼底笑意登时更真切了几分。

011 “知礼守礼”

    十七八岁的男子身上的气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眼温润清亮。

    他笑着走近,朝镇国公行礼。

    “听闻国公凯旋回京,槿平特来恭贺。”

    “今日不过刚至家中而已,你来得倒是早。”镇国公笑得爽朗,道:“来便来,还带什么东西?你当也是知晓的,我可向来不收这些,待会儿记得叫人带回去。”

    此乃占家之子,占家与镇国公府同在庆云坊中,因占云竹幼时便拜了许昀为师,故而也算是被镇国公看着长大的。

    许昀在家中虽是个彻彻底底地不着调,还尤其地招老爷子嫌弃,然才名在外,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年纪轻轻已是名满大庆的书画大师。

    “槿平当然知晓国公的规矩。”占云竹笑着道:“此乃家母让我捎来给许姑娘的生辰礼,本该一早便送来,因是亲手抄写的祈福经文,正午方才算是抄完,这才送得迟了些。”

    镇国公了然点头。

    原来是给昭昭的生辰礼。

    既是手抄经文,礼轻诚意在,自是没有不收的道理。

    “记得代昭昭谢过令堂。”

    仆人上前接过。

    “我初回京,手上还有奏折要拟,暂时分不开身。你既来了,晚间便留下一同用饭吧,这会儿且先去你师父那里坐一坐。”

    镇国公说罢,看一眼身后堂内。

    总归是谈妥了,余下的晚些再说也不迟。他今日归京,明日便要入宫面圣,府里几名幕僚先生此时都在书房里候着。

    占云竹应了声“是”,在一旁目送镇国公离开。

    “占大哥……”

    四下没了旁人,柳宜向他走近几步,面上挂着浅笑。

    占云竹却是往堂内的方向看去,笑微微地问道:“柳姑娘可知这客房中住着的是何人?”

    他登门前来,也就是仗着是许家二老爷唯一的弟子的身份,多年来出入镇国公府惯了,才被不见外地引到了此处。

    只是,什么客人能让镇国公亲自来此说话?

    “是一位公子,听说是老太爷带回来给昭昭冲喜的呢。”

    柳宜轻声道:“是姚先生给卜的卦,道是由此人冲喜,昭昭的病才能得以痊愈。”

    “冲喜……”

    占云竹愕然之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捕捉到他这细微神情变化,柳宜心中苦涩,语气却仍轻柔:“昭昭患此怪病已久,如今有机会能痊愈,占大哥不高兴么?”

    “我自然高兴,只是有些意外罢了。”他神态已恢复如常,边走边问:“此人是何来历?”

    “暂时还不清楚,然而既是能这般风平浪静地,想来应也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柳宜猜测着道。

    占云竹不自觉微微握紧了手指。

    寻常人么……

    寻常人竟也有资格娶昭昭……

    他父亲不过区区六品小官,他向来自认与昭昭的身份有如云泥,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昭昭有可能会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寻常人……

    “已经定下了吗?”

    柳宜微微摇头:“暂时还不知,到底还要问过昭昭的想法。”

    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哪个人行事能够全然不顾昭昭的心情啊。

    甚至不止是在这个家里——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昭昭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着昭昭的。从前,现在,一直都是如此啊。

    柳宜望向身侧温润如玉的男子,唇边笑意忽隐忽现。

    占云竹眯着眼睛看着空中刺目骄阳。

    片刻后,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指,低声问道:“上次托柳姑娘打听的事情,不知可有结果了?”

    父亲有一句说得很对,事有轻重之分,分寸不可乱。

    成了大事,才能随心所欲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昭昭近来因病易怒,我尚未寻到同她好好说话的机会。占大哥若是着急,不如我去问一问旁人?”

    “不必,我不着急。”占云竹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于镇国公府也非是什么好事,我本只是出于好奇而已,倘若给贵府招来麻烦,却是不值当了。”

    柳宜点头应下,却是慢下了脚步。

    观四下无人,她从袖中取出一物,垂首递了过去。

    那是一只荷包。

    宝蓝色的细绸,绣着一丛青竹,用料上乘,绣工精细。

    “前几日便绣好了的,只是未能遇着占大哥……”柳宜面颊微有些泛红。

    占云竹显得有几分意外,好一会儿才道:“这怕是不妥。”

    柳宜神情怔怔地看向他。

    她知道,他心中有昭昭,也知道他有野心,可是,难道只能有昭昭一个吗?——他这样的人,又怎会真的喜欢昭昭这骄纵任性的千金小姐呢,想来不过是因为昭昭的身份贵重罢了。

    且,昔日里他会对她笑,也偶尔会同她说心事,称赞她最能听得懂他想说的……

    他待她分明是与旁人不同的!

    莫非是她会错意了?

    见她神情,占云竹轻叹口气,笑了道:“我若贸然收下此物,来日被人看到,对你才是不好,女孩子的名声向来比男子紧要。”

    原来是爱惜她的名声啊。

    柳宜心绪稍平,讪讪地将荷包收回,笑意极勉强。

    而此时,占云竹似下意识一般抬起了手,悬在她头顶上方,犹豫了一瞬,却终究没有落下,而是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可这个未有付诸的动作,却仍是极大地安抚了柳宜。

    甚至是鼓舞。

    失落之情一扫而空,四目相对,她心跳如擂鼓,眼睛亮闪闪地。

    占大哥向来都是知礼守礼的君子,是她太莽撞了。

    占云竹笑笑道:“走吧。”

    柳宜点头。

    见前方有人,二人默契地离得远了些。

    柳宜回了内院,却未回自己的住处。

    天色很快暗下。

    熹园中掌了灯。

    阿珠从外面走了进来,道:“姑娘,饭菜已经备好,夫人差人来喊您去前头了。”

    已更衣准备妥当的许明意点了头。

    她从窗前的椅中起身,在经过阿珠身侧时,多看了阿珠一眼。

    阿珠会意,轻一点头。

    姑娘交待了她一件差事——

    就在今晚。

    ……

012 出事

    夜色渐浓,镇国公府前厅内气氛融洽。

    许明意心情极好。

    她已有许久不曾庆贺过生辰了。

    眼前这场生辰宴虽是再简单不过,于她而言却是最珍贵的。

    席间并无占云竹,今日镇国公虽开口留了他一同用饭,他却只是去许昀面前问了安之后便离去了——如何说话才能叫人觉得舒服,如何行事才能亲密而不逾越,这其中的分寸他向来把握得极好。

    是以许明意这场没有外人在的生辰宴,他是断不可能出现的。

    然而即便如此,于许明意而言,席间还是有一位外人在。

    她固然性情不算柔顺谦和,却也非是不能容人者。

    或者说,她这个人对待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态度过分随意,懒得去在乎计较留意什么——若不然,对方也不可能舒舒坦坦地住在镇国公府这么多年了。

    此时兴许是因起了疑心之故,看待对方的眼光有了变化,留意的仔细了,竟就觉得处处透着破绽了。

    “我瞧着昭昭的精神好了许多,一连大半日都不见困倦之色,今日恰逢生辰,倒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柳宜半玩笑着道:“如此说来,若是再能添上一桩喜事的话,这病十之八九就真要被冲没了呢。”

    听着这试探之余,又不乏想撺掇着她早些嫁出去的话,许明意语气淡淡地道:“是啊。”

    将事情查明白,该算的账算清楚——待添了这么一桩叫人神清气爽的喜事,她的病可不就得痊愈了么。

    柳宜还待再说什么,只见许明时站起了身,朝着长辈们揖礼:“祖父,父亲母亲,二叔,我先回去了。”

    也到了散席的时候了。

    他正好去见一见前院那人,听说午后已经醒了,看祖父这不急不躁的模样,八成是得逞了。

    饶是日后是可以拿来休夫的,可总归还是要呆在许明意身边一阵子的,且这一阵子说不好是多久,许是数月,许是数年——所以,他还是得亲自去探一探对方是否靠谱。

    得了镇国公点头,许明时就朝着前院客房去了。

    到了却没能见得着人。

    ——跑了?!

    许明时脑子里登时就蹦出这个猜测来,毕竟换作他,他也得跑啊!

    可人跑了,许明意的病怎么办?

    虽说他对冲喜之事本不赞同,可行不行总得试一试吧!

    有什么条件谈不拢,可以继续商量啊!

    许明时正心焦时,得见云伯带着一名捧着衣物的仆人行来,连忙地问道:“这客房中住着的人呢?”

    “回公子,那位吴公子方才散步去了。”

    散步?

    许明时大松了一口气。

    “郎中不是说还下不得床?”

    可能是方才经历了一场失去后方知珍贵的感受,许明时此时忍不住关切起对方的身体来。

    当然,这种关切也并不纯粹。

    “是啊。”云伯笑着道:“兴许是这位公子身子骨儿好,恢复得快。”

    许明时点了头。

    身体好是好事,至少抗折腾啊。

    “他出去散步,身边可有下人跟着?”

    年轻仆人答道:“小的本想陪着的,但吴公子说就在前头园子里透透气。他记性一向好,记得路,不习惯被人跟着。”

    不习惯被人跟着?

    想来出身也高不到哪里去了。

    这样也好,许明意嫁过去没人敢给她脸色瞧。

    许明时下意识地在心里一件件地比量着。

    霎时间又十分戒备地道:“云伯,会不会出什么差池?”

    未必没有借机逃跑的可能!

    虽然这么一说,他们镇国公府好似成了什么不法之地……

    云伯心领神会,面上挂着一切尽在掌控中的笑意:“公子放心,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镇国公府里里外外都有人把守着,虽不能说保证一只苍蝇也放不出去,但一个大活人还是看得住的。

    许明时这才放心地点头,一路思索不断地回了自己院中。

    阿葵端着药从厨房行出。

    因许明意此时还在前厅同长辈叙话,她便直接将药端去了前院。

    手中捧着托盘,就未能腾得出手来提灯,经过花园子时,脚下便放慢了些。

    然镇国公府开销用度向来阔绰,园中凉亭或主道皆设有石灯,故而不必提灯行于园内亦不至于陷入漆黑。

    只是阿葵大约是怕药凉得太快,故有意抄小道。

    夜间蝉鸣微歇,一阵夜风吹过,池塘内绽着的碗莲随风微动,淡淡清香散发开来。

    阿葵走在塘边小径之上,此时身侧的假山后忽然窜出了一道人影,伸手便推向她!

    阿葵惊呼一声,托盘离手,药汤飞洒,瓷碗跌得粉碎。

    身形摇晃之下,挣扎着还未来得及稳住分毫,那人已经又狠狠一把推了过去。

    “噗通!”

    阿葵重重地跌入荷塘。

013 往服了打

    相较于自幼习武的阿珠,幼时学医习字的阿葵则细腻且胆小得多。

    她不仅不懂武,也不会水。

    那人见她落入荷塘,又抓起早已准备好的长棍死死地按住她想要挣扎着冒出来的头。

    长棍一端绑着厚厚的粗布,显然是不想在阿葵身上留下伤痕事后惹人怀疑。

    阿葵只能奋力地抬着双手。

    塘边那人力气极大,又占据了主动,眼见就要事成,然到底是心知在行冒险之事,因此便忍不住地望向四下。

    此时,她视线中倏地闪过一抹浅蓝。

    尚且来不及反应,心口处便重重地挨了一脚。

    婆子痛叫一声摔倒在地。

    阿珠接住长棍,伸向水中,让阿葵抓着爬了上来。

    “你怎才出来……我都要被活活淹死了!”阿葵浑身湿透地半趴在塘边,呛得眼睛睁不开,话也说不清,只觉得后怕不已。

    天知道她跌入水中之时多么地义无反顾,本以为阿珠那时便会出现将她接住,可谁知半条命都要没了——呜呜以后还能不能做彼此信任的好姐妹了!

    向来少言的阿珠没多解释。

    毕竟要等那婆子真正出手,才能算抓个现行啊。

    若她出现的早了,回头那婆子不认账,只说是不小心将人撞进了水里岂不前功尽弃?

    一把抓住那爬坐起身意图逃跑的婆子,阿珠一拳砸在了对方脸上。

    拳头落下的瞬间,一脚同时踢向膝弯,婆子上下受击,几乎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凄厉的叫声不断在四下传开。

    “饶命啊……”

    半刻钟后,浑身是伤,鼻青脸肿的婆子倒在地上艰难地呻吟着。

    这丫鬟一句话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上来就抓住她将她打成这样……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倔强地嘴硬几句——这是哪门子的事情啊!

    “阿珠,别打了……再打下去,姑娘便没法儿问话了。”

    一直坐在地上也没敢细看的阿葵抓住阿珠一只手。

    作为一同长大的姐妹,她哪里不知道阿珠从小的座右铭便是一言不合就动手。

    只因这些年渐渐大了,又伺候在姑娘身边,这才死命地压抑住了暴躁本性。

    今日也是叫这婆子给撞上了……

    “放心,死不了人的。将人打服了再带过去,到时问起话来也能省力些,这正是姑娘的交待。”阿珠边说话边将那婆子扛起——姑娘有这样的想法令她十分欣喜,并朴实地希望以后此类的差事能多一些。

    阿葵张了张嘴巴。

    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的婆子欲哭无泪。

    会不会死人不知道,但她真的服了啊……

    不远处一座凉亭旁,靠着亭柱目睹了这一经过的少年经过最初的惊愕之后,此时陷入了沉思。

    打服了再问能省力些……

    姑娘的交待。

    这镇国公府里,似乎只那么一位姑娘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确是有些意思。

    下人婆子起歹念害人,也不值得可怜。

    只是……打服了再问——少年耳边仍回响着这句话。

    他抬头望了一眼寂静的夜空。

    看来今夜是等不到了。

    少年转身离去,并忍不住开始揣测,镇国公选择让他冲喜的真正缘由——当真是非他冲喜不可,还是说府中姑娘过分骄纵凶悍,放眼京师无人敢娶,唯有挑了不知根底的外地人来填这火坑?

    所谓成亲不过是走一走形式,会不会只是缓兵之计?

    以及,这亲事若真不慎成了,日后会不会是……

    夫君不听话——往服了打?

    夫君今日归家迟——往服了打……

    想到自己昏睡之时,许家长辈特意验看他这具身体是否结实这一举动背后可能存在的深意,少年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隐隐作痛。

    是他年轻气盛,涉世未深了……

    且今夜既叫他偶然撞上这一幕,未必不是上天念他命不该绝,适时给予了提醒。

    是以,他即便还算扛打,此时却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二了。

    ……

    前厅内,阿珠将面目全非的婆子扔在了地上。

    躲在厅外不远处的柳宜得见这一幕,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

    怪不得……

    怪不得许明意他们处处透着异样!

    她的脸色几经变幻之后,忽地转身,极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便是这婆子趁着四下无人奴婢不备,便将奴婢推进了荷塘内!企图要将奴婢溺死!”

    厅内,阿葵已将经过说了一遍。

    镇国公脸色沉极。

    昭昭今日在熹园,已将暗中布局引诱凶手出面的事情告知了他们。

    阿葵便是这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只是他听罢之后,并不认为今晚一定会有结果。然而到底是昭昭的主意,见孩子认真的有模有样,他这个做祖父的当然也得捧场,故一直在此处耐心等着。

    且若说此前他对孙女中毒之事尚是半信半疑的话,那么眼下几乎已经可以确信了。

    当真是有人蓄意想害昭昭!

    许缙等人的意外亦半点不比老爷子少。

    “说!你是受了何人指使!”老爷子沉声问。

    那被打怕了的婆子此时跪趴在地上,虽未敢狡辩,一时吓得却只顾求饶,而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这是阮姨娘院子里的人。”崔氏仔细看罢,眼神冷极。

    许缙眉心一阵狂跳。

014 阮姨娘

    阮姨娘?

    这是他唯一的一房妾室。

    许缙心中震惊之余,一时不敢抬头去看老爷子此时的眼神。

    身为人父,他对女儿的疼惜自是向来半点不少,只是跟老爷子比起来,再强烈的疼爱总也显得逊色许多——家中隔代亲这种感情的存在,时常叫他疑心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亲生的。

    那边婆子听到阮姨娘的名号,已哭喊着道:“是是是,正是姨娘许了婢子好处,叫婢子这么做的……婢子也是一时糊涂啊!求老太爷饶了婢子这条贱命吧!”

    崔氏质问道:“阮氏是如何向姑娘下的毒!”

    “下……下毒……”

    婆子哭声一滞,面上满是惊异之色,对上崔氏那双凌厉的双眸,抖如筛糠地道:“婢子不知道什么下毒……阮姨……阮氏只是说让婢子寻了时机,将阿葵姑娘推下水……说是、说是私怨……婢子当真不知阮氏敢害姑娘啊!”

    要不然,便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收那十两银啊!

    那不是摆明了有命赚没命花!

    许缙已吩咐道:“来人,将阮氏带过来——”

    他要亲自问个清楚!

    许启唯脸色紧绷着。

    厅内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那不停求饶的婆子也已被阿珠堵住了嘴。

    这种令人压抑的寂静,一直持续到阮氏到来。

    许明意看向那行礼的女子。

    她对阮氏并无太多印象,只隐约记得长得不差,极少会出现在人前,因此潜意识里便觉得应是一副极安分的性子。

    此时面前的女子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衣着素净却考究,身形纤弱,一双丹凤眼,很有几分风姿。

    “不知老爷夫人唤妾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阮氏依次向众人行礼罢,神态略显不安地问道。

    单看这幅不懂掩饰紧张的模样,倒不像是能做到精心策划谋害府中嫡女的人。

    “这是你院子里的婆子,她方才已经招认了。”崔氏眼底含着审视:“看来这些年是世子同我太过宽厚了,竟叫你胆敢生出了加害姑娘的恶念来——”

    她言辞直接,阮氏面上茫然了一刻,而后慌乱地跪了下去。

    “夫人何出此言!这样的罪名,妾身可万万担不起!”

    “我若不曾记错的话,你近些年来,一直因难以安睡而四处寻医,郎中药方换了不知多少,都不见起色,且日愈严重。”崔氏好似换了个话题,“直至今年春日里,才突然有了好转。我曾问起过此事,你只道是天气转暖,心情跟着舒畅了起来,渐渐也就睡得安稳了。”

    “是有此事……”

    阮氏跪在那里,眼神微微闪动着,似不明白崔氏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若说单是心境的缘故,似也没发生什么能叫你突然开怀之事。年年都有春日,怎偏偏这个春日叫你突然痊愈了?”崔氏看着她,问道:“想来,多半还是换了药方吧?”

    能治得好阮氏多年失眠之症的“奇药”;

    叫昭昭日日猝睡难以转醒的“毒”;

    她方才看到那婆子的一瞬间,脑子里便蹦出了这样一个关连来。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事实或是她想得太多,但这并不妨碍她此时眼神坚定,全程语气笃信——毕竟拿来诈一诈阮氏也是好的。

    许明意心中明了,适时地道:“母亲,我听阿葵说,拿来医治失眠之症的药,多半是停不下来的。端看姨娘如今气色颇好,想来睡得不差。使人去查一查近来所服之药,应不是什么难事。”

    阿葵茫然。

    ……她何时又同姑娘说过这些啊?

    那边崔氏已点了头,当即便吩咐青樱带人去阮氏院中搜找证据。

    阮氏脸色白极。

    “夫人尚无证据,便这般疑心妾身,说来倒也古怪得紧!”她满眼泪水,显得又急又怒:“夫人使了身边人去妾身的住处搜找,自然是夫人说搜到什么,那便能够搜得到什么——到时妾身便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只怕也是洗不脱这罪名了!”

    崔氏冷笑一声。

    “这婆子今晚之举与所供,便是天大的证据。即便当真没有证据,府里姑娘出事,人人皆有嫌疑,真凶未明之下,便是我那世子院,也是搜得的!你若疑心我的人会动手脚,大可换了姑娘院子里的人前去——你这般言辞闪躲,又一改往日作出来的温顺,岂不像是不打自招了?”

    “夫人这话——”

    “够了。”

    阮氏刚要再争辩,却被一直没有说话的许缙出声截断。

    听得这道声音,跪在那里的阮氏身形微僵,转过头去看他。

    “夫人手下的人不会污蔑冤枉你,镇国公府也不会错怪无辜之人。”许缙看着她,眼底俱是冷意:“若果真是你所为,断不可能是你三言两句便能摘得出去的。与其做毫无意义的狡辩,不若痛快认了,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若说阮氏起初看起来还算正常的话,后面在听到自己的失眠之症时的反应,在他眼里则已经开始渐渐露出破绽了。

    “……”看着他毫无温度的神情,听着这番话,阮氏张了张口,却终究未能说出什么来。

    四目相对,许缙紧紧皱着眉,她紧绷的身体却一寸寸地软了下去,头无力地低下,微微垂在身前,双手撑在身侧,眼角唇边突地露出讽刺的笑意来。

    是啊,毫无意义。

    方才她吓得慌了神,竟没能理得清这其中的关键。

    那是姑娘啊。

    在这府里,可真真是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

    一旦沾染上谋害姑娘的嫌疑,哪怕只是嫌疑,便已经足够她在府里待不下去了。

    便是她当真侥幸蒙混了过去,又有什么用呢?

    她所求若只是想形同空气地活着,便也不会这般铤而走险了。

    见她这半死不活的神态,崔氏强忍嫌弃,道:“说说吧,为何要加害姑娘?可有他人指使?”

    她倒想听听,这会是哪一出后宅妇人蠢人蠢语,相较于她从旁人口中听到的那些,究竟能不能蠢出什么新花样儿来——

    许明意吃了口茶。

    她也想听听,自己从前是何时招惹了这位照面都没打过几回的阮姨娘。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0704/ 第一时间欣赏如意事最新章节! 作者:非10所写的《如意事》为转载作品,如意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如意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如意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如意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如意事介绍:
新书《吉时已到》正在连载中——————————
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